老李的生活变成了复读机，在跑麻木和买彩票之间来回切换，每次投注都是希望满满。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65个故事
一
中国福利彩票始于1987年，老李从2002年开始买彩票。
时至今日，已度过十五个年头，经常有人嘲讽他：“拿你买彩票的钱都可以买一套房子了。”这时老李只是笑笑说：“恐怕不止一套吧。”
1999年对大部分人来说意味着“世界末日”，而对老李来说，这也是一个至为重要的年份——他下岗了。从1998年至2000年，国有企业下岗员工大约有两千万人，而老李只是这两千万之一，离开工厂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掉了，江水滔滔从脚下爬过，前路渺茫。
也就是在这一年，老李失散多年的中学好友突然找上门来，男人黑衣黑帽踱至他家中，二人激情昂扬地忆了一番往昔岁月，最后，这位老同学突然抛出一个橄榄枝——“我们打算干票大的，你想来吗？”
所谓“干票大的”即抢劫银行，对方说，装备已齐，只欠司机，他知道老李是开车中的好手，也知道兄弟遭逢下岗，所以想带着兄弟发笔横财，“没问题，跑路的事也想好了。”老同学说得言之凿凿，他这些年干尽倒卖古董，做尽投机倒把的生意，无非是再多一桩，他望向老李说：“想发财，你只有这个机会了。”
老李说：“想想，我想想。”他溜到阳台上抽了根烟，老婆正在楼下晒衣服，儿子还没有放学，他将烟头掷在地上，用皮鞋狠狠碾碎，有点儿摔杯为号的意思，但终究还是没有扬起犯罪的大旗，他走回房间，对老同学说：“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太合适，你另请高明吧。”
老同学也没有再度劝说，而是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再过一年，老同学在逃跑路上被警方逮捕，这时老李才将所有事对妻子和盘托出，夫妻二人在饭桌前同时叹了口气——“幸好没去。”
二
失去了这次“一夜暴富”的机会，下岗一年后，老李购买了电动三轮车，在城里做起了“跑麻木”（麻木：武汉方言，即电动三轮车）的生意。
起初几个年头还算好，虽然工作辛苦，倒也能维持家庭开销，只是儿子面子上挂不住，同学老指着他笑，“你爸爸是个跑麻木的”。儿子每回欺负了就回来找老李哭诉，老李也没有办法，只能自言自语说：“怪你爸爸没有用”。
儿子逐渐长大，上初中需要择校，他要交一大笔择校费，才能让儿子上好学校，为此，他风里来雨里去，越发发狠地跑起麻木来。
老李开着那辆小破三轮车在硕大的城市里横冲直撞，沿路风景在他眼中黯淡，高楼大厦都变成了一张又一张人民币，他将得来的钱都装在腰包里，载一次人也就赚个一两块，大夏天时要顶着毒辣日头，暴雨淹城时，还要在水里划来划去。
天气并不是让人委屈的首要原因，老李最怕的是遇上大额假钞，如果有人给了他一百元假钞，而他又恰好没有识别出来，一天的辛苦就付诸东流了，但乘客们并不会费心为他准备零钱，更有甚者，知道是假钞，也知道“麻木”验不出，故意将这些钱消在老李这样的人身上。
在第三次拿到假钞后，老李坐不住了，他打算把这个假钞用在别的地方，他将“麻木”弯在路边，独自走进了一家新开的店，那店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画着数字的大幅海报和一台电视机、一台收银机。老李这才发现“中国福利彩票”几个字高悬头顶，彩票，他略微听过一二，但完全不清楚规则——实际上就是写一串随机数字，等待开奖，如果最终出来的数字和你选的一样，你就发了。
老李将那张二十元假钞递了过去，那人什么也不说，给老李下了几注，老李将彩票握在手里，吹上了口哨，瞬间对收到假钞一事释然。
那年头，人们缺乏娱乐活动，如果不想打麻将，可以选择看电视，或者租影碟，那时香港电影风头正劲，老李最热爱的就是《赌神》系列，梳背头的发哥风头一时无俩，老李不知道如何去赌场，也不知道赌场在哪里，但看着别人一分钟内就千万上下，也会产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觉。
男人如果好赌，基本上就是废了，老李清楚这一点，一年前，妻子的闺蜜和丈夫离婚，原因就是男人欠下了巨额毒债，妻子总是拿这件事告诫老李，“你本来就没几个钱，就不要学别人去赌了，麻将也少打，你打不赢别人的。”
老李的头在电视机前一寸一寸矮下去，作为男人的尊严也随之流逝，他开始在心中幻想无数种一夜暴富的方式，而“买彩票”自然是其中最方便快捷的一种。
三
老李的生活变成了复读机，在跑麻木和买彩票之间来回切换，每次投注都是希望满满，每次看到结果都败兴而归，但如此往返数十轮后，老李忽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释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一注彩票的事。
跑了几年麻木后，城里开始强制收缴麻木，说是麻木影响市容，老李跟着兄弟们去抵抗过几次，但效果不大，又过了一阵，出来了一个“全天候交通秩序整顿”行动，老李的麻木一上街就被人收走了。
失去了“讨生活”的工具，老李再一次陷入困顿中，正值夏天，他顶着近四十度气温去江里游泳，那是他少年时代最为热爱的发泄方式，游着游着，老李想，他要是顺着江漂下去，漂不见了才最好，可远远望见房屋与大桥，他又再度挂念起了家人——还不能死，死了儿子怎么办，老婆怎么办，爹妈怎么办。
他又老老实实的游上了岸，爬回了原有的生活之中，尽管那里砂砾满地，但他都必须熬下去。他开始寻找新的赚钱方式，他在厂里会的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那些时日，他总是蹲在路口，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西装革履的有钱人。
也就是那阵子，每日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就是——买彩票，他暗中告诉自己：下一注，下一注一定中，但下一注就是不中。
闲来无事时，他开始研究彩票的曲线图和走势，希望摸清规律，一击即中，那时彩票圈流传着一个传奇“彩票大王”，此人正职是律师，副业就是玩彩票，区区几年间就中了4500万元。主持人采访采访他，问其成功秘诀，那人答：“看中了的最好就下重注。”
老李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不吃不喝几天就为研究一注好的数字，那一瞬间，他仿佛已逝的数学家灵魂附体，整个人趴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之间，不知何时天亮、不知何时天黑，终于，研究了半个月后，他偷偷拿出了自己存的一笔私房钱，打算对一组数字下重注，他满怀期待的来到彩票店，说出那组数字，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彩票店。
那天，老李来到了一个龙虾店，自己点了份龙虾，自顾自的吃起来，他打算买完这次彩票如果没中，就立刻收手，以后再也不涉足彩票的江湖。
就在这时，他也想起了新的谋生出路——在学校门口开个烧烤摊，做餐饮是一个辛苦活儿，但总归能做下去，他没有多少本钱，更没有什么退路。
第二天开奖时，老李早早就来到了彩票店，并第一时间得知自己没有中奖的消息，他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彩票店，并在菜场联系了一些供应烧烤食材的商家，开始了新一轮的“讨生活”。
四
烧烤店顺利开了起来，老李的作息时间彻底被打乱，来吃烧烤的人都是为了宵夜，老李的烧烤摊通常下午四五点出摊，第二天凌晨三四点才能关张，这期间，老李必须守着烧烤的炉子，不断地烤着客人点的食物，时日已久，他的脸上，身上，随便一嗅，都是烧烤的味道。
欣慰的是，他总算攒下了一些供儿子读书的钱，日子不论好赖，也还是过得下去，他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叫“五百万”，客人们总是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逗猫——“五百万，过来。”“五百万，你过来呀。”
烧烤摊生涯过于苦闷，手头稍微宽裕了一些后，老李又不自觉走进了彩票店，他说，就像有人信佛，要去庙里烧香一样，他就是信这玩意儿，必须每天扔点小钱进去，心里才舒服。
老婆经常笑他，还翻出报纸说：“你看，重庆也有个神经病跟你一样，什么每天冥思苦想，反复演算，还说掌握了一套围堵双色球中奖号码的神秘算法。实际上呢，一穷二白，妻离子散，我劝你，好自为之。”
“娱乐娱乐而已嘛，你们女人买衣服，我买买彩票，都是个爱好而已。”老李每月如数向妻子上缴生活费，妻子发现买彩票这件事并没有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也就没有继续阻拦，运气好时，老李也会中彩票，虽然都是几百的，最多上千，但每次中奖后他都会给妻子买些礼物。
彩票一叠叠在老李的房间里扎了根，生长起来，最后变成了一座鼓鼓囊囊的小山包，而老李一直等待的大奖却连眉目也没有。
天气渐渐转凉，老李考虑关掉烧烤摊去找点别的谋生渠道，他年纪有些大了，再这么熬下去，身体怕是挂不住，儿子也即将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他肩头的重担多少轻了一些。
五
2009年，距离下岗已过去整整十个年头，老李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他很快也会退休，过上每个人都期待的养老生活，可就在这时，一个噩耗传来——老李的父亲病倒了。
老李的父亲近八十岁，热衷打麻将，有高血压，老人在打麻将时突然晕倒了过去，紧接着就送了医院，老李丢开围裙带着妻子就往医院奔，路上，他突然想起今天忘记买彩票，于是按照习惯随意输了几个数字给朋友，希望对方代买，但对方究竟买了没，他已无暇多管。
到了医院后，老人正躺在白色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老人脸上层层褶皱如丘陵地带，老李守着父亲，开始想着接下来的生活，还有医药费问题，生活再次不可遏制地陷入漩涡之中，——“怕什么来什么，总有这一天的，没办法。”妻子安慰他说：“你爸爸年纪也不小了，没办法。”
老李的父亲一辈子也没有大富大贵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工人的儿子也是工人。
那天夜里，老李留宿医院陪着老父亲，夜里十二点刚过，老李的心脏砰砰疼起来，年纪大了，熬夜多了，一过了凌晨，心脏便抽着疼，老李想，再这么下去，恐怕总有一天心脏就跳不动了。
第二天，老李依旧在医院里等待父亲苏醒，下午四五点时，老人总算睁开了眼，全家人沉浸在欣喜之中。晚上的时候，老李跟妻子告了个假，说出去抽抽烟，这一抽就抽进了彩票室，他突然发现那天的中奖数字和他前一天告诉朋友的一模一样，他立刻扔掉烟，兴奋拨通了朋友电话，而朋友却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问：“有什么事吗？”
“彩票呢，你昨天帮我买了吗？”
“哦，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朋友轻描淡写的说因为工作原因，忘记了帮老李买彩票，“不就是彩票嘛，明天再帮你买一注就是了。”挂掉电话后，老李坐在彩票室内哭笑不得，狂喜与狂悲就在一瞬间。
老李再度意志消沉，人们在背后笑他——“那个丢了五百万大奖的人”，老李成了周围邻居茶余饭后的佐料，只要一提到老李，所有的不幸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老李成了整条街最倒霉的那个人。
“没有发财的命。”老李兀自说。
后来老李所在的街区迎来了拆迁，但既不是城中村，面积又不大，老李根本讨不到什么甜头，如果想换个大房子，自己还要补贴一点钱进去，装修费也是个大问题。清理家中旧物时，妻子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人高的彩票，“丢不丢”妻子问：“你这都没地方装的。”
老李找来一个牛皮纸箱，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票统一扔了进去。
总有许多人问老李，缘何如此执迷于买彩票，老李还是笑笑说：“你们不懂的，每天几块钱，就是买个希望而已。”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兔草，这个人不要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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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蒲末释
狗仔卡
发表于 2017-6-22 09: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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