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每天变着花样地去抓对方的漏洞，精气神儿因此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61个故事
一
“小冉，你下午开车回来，要是进不了小区大铁门，打电话给我，我下楼找那老严太太，叫她把个钥匙，真当自己是个官儿！”
周六的大清早，我接到奶奶的电话，给我传授下午去她家在小区停车的攻略。
奶奶口中的老严太太是她的老领居，从1983年她们入住职工宿舍楼至今。在奶奶的声声控诉中，我大概理清了此次争斗事件的来龙去脉。
奶奶家坐落在一片老小区里，是80年代初国企工厂为职工修建的宿舍楼。左邻右里全是与此国企厂牵绊了一生的老头老太。老小区没有专门的车库，巴掌大的地方至多能停下五辆车。
一到周末，年轻人陆续开车回小区探望长辈。关于停车的一场斗智斗勇的角逐，正式拉开序幕。
小区里的爷爷奶奶们也加入此场无声的战役，包揽了占领车位的工作。
一把年纪的老头老太们俨然成为了一个个人体移动锁。为了防止“社会车辆”开进小区霸占免费停车位，小区的栋长老严太太给大铁门上了一把锁。把钥匙配给了少数居住在该小区的有车一族。
我奶奶登门要求老严太太配一把锁头钥匙，谁知老严太太佯装拍拍手，反问奶奶：“您说您，七老八十了，居然眼不花手不抖，还能开车呐？你要钥匙你有车吗？”
奶奶当仁不让，立马说：“我开不了车，我大孙女能给我当司机啊。老严太太，你说你啥时候出门也让你孙子开车带你遛弯儿呢，别大老远的地方还坐公交，热得谎！”
老严太太执意说钥匙不能配给非本小区居民。奶奶嚷嚷着自己是业主，要煽动邻居们罢免这个不作为的栋长。
老严太太听到“罢免”二字，语气柔和了许多，说：“钥匙不能配给外人，外人就是外人，这是原则。小冉要是来，你上楼找我，我下楼去给她开门。”
奶奶说：“得了，那小冉她半夜12点走，你也下来开门！”
二
关于奶奶和老严太太的恩怨，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两人在三十年前就杠上了。
那时小区里的爷爷奶奶们相继退休，为了一扫退休后的寂寞感，前后院坝的老头老太太们组建了一个秧歌队。
算是离家很近的一个俱乐部，到了傍晚，华灯初上，一群刚退休的老年队成员就敲着锣打着鼓，穿着自制的秧歌服，围着俱乐部的小广场，一圈又一圈地扭秧歌。
据奶奶说，她在厂里上班时就是文工团的优秀骨干。秧歌队一成立，奶奶就被众星捧月，选为秧歌队队长。奶奶说她手腕转扇子时，观众都不敢眨眼睛，不然只能看见一团旋转的花朵。而老严太太就是那个站在她光环背后的副队长。
严奶奶不止一次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红手帕只有她能用手指转起来，而奶奶每次都把红手帕甩飞。有一次直接甩在敲锣老大爷的头上。按技术层级进行判定，严奶奶认为她才是大伙儿唯一官方指定的正队长，而奶奶只能勉强列为副队长。
至于奶奶和老严太太谁才是秧歌队的正队长，我无从考究。
尽管他们分别拉来了扮演毛驴的王大爷，抬轿子的李大爷和张大爷，打鼓的赵爷爷，和没有指定角色的奶奶们，让他们拍着胸脯还原历史。可是直到如今，这仍是小区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除了自娱自乐，秧歌队还会接一些商演。周围的火锅店开张，会邀请秧歌队来扭一场。
奶奶秉着娱乐至上的原则，认为被邀请是一种认可。辛劳费多少都无所谓，要的就是那种被围观的感觉。而老严太太坚决不贯彻奶奶的“认可论”，认为商演就得明码标价。奶奶是在胡闹，不按规矩办事，明摆着搅乱市场。
于是，秧歌队迅速分化为两个小分队。大多数的成员还是希望表演之余，有不错的报酬，便主动投靠老严太太。只有少数的享乐派拥护奶奶，奶奶觉得自己被老严太太孤立了。
没过几个月，周围的商家渐渐摸清了秧歌队的套路，发现同样是邀请秧歌队演出一场，如果和奶奶洽谈合作，经费会少一半。渐渐地，老严太太队接不到任何的商业演出活动了。
老严太太队的成员见风使舵，少赚钱总比不赚钱好，又都纷纷投向奶奶。这下，老严太太觉得自己被众人深深地背叛了。这场“孤立”与“背叛”之战的爆发，导致她们此后在小区相见时，分外眼红。
三
后来，秧歌队的成员陆续退出队伍，成立了另一个气势磅礴的大部队——带孙队。
说来也巧，老严太太二儿子的孩子：赵启刚和我同年同月出生，在小区一块长大。
奶奶和老严太太的战火顺利地燎到了我们的身上。
因为我和赵启刚同属于工厂职工家属，所以从幼儿园到初中，我们都就读于工厂子弟学校。
同样的学校没有攀比性，二位老人家就从成绩下手。还好小学时期的我称得上班级里的学霸，所以给奶奶挣足了面子。
奶奶时常拿着我的奖状或者成绩单，在楼下坐等老严太太。假装偶遇，佯装不经意地摊开手里的奖状，大声朗读每一个字，时不时还要老严太太帮忙看看，奖状上写的什么字，她表示不认识。
奶奶演技着实拙劣，却无比可爱。老严太太内心十分不服气，便打了个避重就轻的战术，对奶奶说：“张小冉是个丫头，老跟着赵启刚那小子屁股后面瞎闹，像什么样儿。女孩儿还是得有个女孩儿样，得注意点儿，要矜持，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奶奶听到这句话却怒了，硬拉着老严太太说：“你这个老古董，还活在封建社会里头呢！我们小冉好着呢。是你家赵启刚小毛头老找我们小冉玩，不信你问问这毛头。”
赵启刚在一旁就知道傻乐，末了，接了一句：“张小冉明天中午吃了午饭早点下来，别让我等你半天。”
老严太太用手指戳了一下赵启刚的脑门儿，说了句：“瞧你出息！”
奶奶却摸摸赵启刚的头说：“好小子，明天中午放学和小冉一起到奶奶家来，我给你们包饺子吃。”
隔天，赵启刚告诉老严太太，说我奶奶包的饺子很好吃，比他爸爸带他去吃的五元一碗的钟水饺实惠多了。
老严太太抓住“实惠”这字眼，像是看到了希望的田野，见人就说奶奶买便宜货，包饺子用的是最差劲的肉。
奶奶让我到了班上去问问赵启刚，为何要瞎说。
四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了八级大地震，成都的震感也十分强烈。
楼房猛烈地晃动，大地都在颤抖，整个城市仿佛侵入了一个怪兽，周遭有可怕的嘶吼声。
那时我还在读高三，那一瞬间，我其实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隔壁楼暴力拆迁所致，只知道跟着大部队往楼下冲。直到我和赵启刚被各自父母接出学校，我才恍然大悟，和赵启刚一起直奔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和邻居们都从小区跑出来，站在马路中间面面相觑。奶奶看着我们都安好，转而焦急地对我说：“你赶紧去看看你严奶奶，早年在秧歌队她脚扭骨折过，别瞎猫虎眼的，摔一跤啥的，找了一圈儿了，也没瞧见她人。”
我也没见到严奶奶，便在人群里寻找赵启刚的身影。小区一眼望到头，空空如也，手机也拨不通任何电话。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看到赵启刚和他哥哥一起把严奶奶从三单元楼背出来。而事实上，严奶奶住在二单元。
严奶奶被吓得不清，还没回过神儿。看到我第一句话是：“你家奶奶带个小的(我3岁的小堂妹），她没事儿吧?”
我才知道严奶奶在意识到震后，怕我奶奶慌乱中抱不动3岁的小孙女，于是独自往我奶奶家楼上跑，想帮我奶奶搭把手。奶奶家住三单元的5楼，严奶奶艰难地爬上顶楼，余震不断，自己一下卸了勇气，没力气再下楼了。
五
当大家彻底感受不到余震，奶奶和老严太太又开始互相挤兑的生活。
“你家赵启刚那小子，怎么就没考上大学呢？虽然他从小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儿，但当今社会，还是要有文凭才行。”
“你家张小冉，都还没处对象啊？女孩不能太挑，不然挑吧挑吧的，就把自己挑剩下没人要了。”
“楼下小区的树都快干死了，我们在这坐着也没个啥遮荫的。老严太太你把门卫室那门给打开，我们接点水浇浇树，你咋就那么抠，用你家水啦？”
“刚看到有个小伙子给你们家送电视，多少寸的？你咋才换电视，我儿子早给我买大彩电了，坐家里就可以看电影，我都看腻了。”
两个人每天变着花样地去抓对方的漏洞，精气神儿因此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前段时间，老严太太落入了“免费健康讲座”的圈套。每天大清早老严太太就会赶公交车，把自己送入卖保健品商家搭建的临时窝点。
这些“老年福利中心”、“世界华人中医养生协会”、“关爱老年人健康坊”给老严太太开启了一条通向长寿的康庄大道。
老严太太经常会带回来一些小玩意，有包治百病的陨石挂坠，有千年难遇的点穴法宝，有如假包换的活化石，有被老乡带去北京权威机构鉴定过的灵丹妙药，还有不开刀不吃药就能治好白内障的眼罩，产品千奇百怪，让我和赵启刚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赵启刚爷爷说，每天家里的座机都快被打爆了。每次都是一个个小年轻儿，嘴像抹了蜜一样，说：“叔叔，麻烦您帮我找下我严姨，我想我严姨啦。”
赵启刚说他家里人对严奶奶也提醒了，起初考虑到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便也由着她，睁一眼闭一只眼了。直到老严太太花了3999元，买了三盒蜂胶，还坚持要花两万元，秒杀一套包治百病的“玉石床”，大家才意识到老严太太被洗脑了。
赵启刚说她们一定是参与了最严密苛刻的培训，还深究了心理学，因为她们的话术直击消费者痛点——孩子们舍不得花钱为老严太太买长寿。
赵启刚说“白眼狼”的帽子扣下来，让他不知如何辩驳。一筹莫展之时，赵启刚想到了我奶奶。执意要请我奶奶出山，治一治被灌了迷魂汤的老严太太。
我以为奶奶要骂醒老严太太，奶奶却破天荒的挽着老严太太，连续早起一星期，陪老严太太去参加“免费医疗讲座”。
起初，老严太太觉得找到了同道中人，便拉着奶奶一起呵斥我们这辈孩子的不孝，奶奶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当我开始担心奶奶会被洗脑时，赵启刚发来微信说老严奶奶在家深刻反省，希望得到孩子们的理解和原谅，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被这些黑心商家欺骗了。
我忽然很崇拜奶奶，迫切想知道奶奶怎么做到的。奶奶却说：“这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们谁也都别提了。”
六
上周末，我们这辈的孩子们统一回奶奶家过周末。
晚饭之后，家人们陪爷爷打麻将，我窝在沙发上和奶奶一起看《红高粱》。
赵启刚发微信给我，语音聊起了奶奶和老严太太这两位老顽童。
赵启刚说：“张小冉，今天二老又为了停车的事情开怼了！你没看到那架势，火力全开啊。”
奶奶听到我公放的语音后问我，“怼”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摇头摆脑配合手舞足蹈地对奶奶说：“奶奶，‘怼’就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意思。”
奶奶有点生气，说：“你们这都说的什么话，我干嘛要和你严奶奶互相伤害。”
我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奶奶，你也可以理解为相亲相爱的意思。”
奶奶撇了撇嘴，说：“谁稀罕和她个老巴巴的老太太相亲相爱。”
那天爷爷打麻将的兴致很高，姐姐哥哥们便陪着打到了晚上11点多。临走时，我试着问奶奶，楼下大铁门锁了，我车子怎么开出去，怎么找严奶奶拿钥匙。
奶奶把我拉到一边，从裤兜里摸了50元钱递给我，说：“都那么晚了，你别去找那老严太太了，肯定都睡了，别影响人家休息。她缺心眼儿，你别和她计较。小冉你打车回去吧，奶奶出钱。”
我心想，怎么变成我计较啦，奶奶还挺会丢锅的。
转身我给赵启刚发微信：等她们怼，都好好活，活到100岁，怼到100岁。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张小冉，公司职员
狗仔卡
发表于 2017-6-7 03:10 P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