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及第图》，尽管状元中确实能够涌现出一些不世之材或是名臣贤相，但是如果真的计算百分比的话，那么这些佼佼者在 591 名状元里，仅占4%不到
文/李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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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代武德元年孙伏伽成为唐代第一科状元开始，到清末1904年最后一次殿试刘春霖成为末代状元为止，根据现存史料统计，一共出现过591名状元。但除了其中少数青史留名的人物之外，绝大多数状元都籍籍无名。
一个人是否出人头地，与他的考试名次毫不相关。即使我们仔细考察那些状元中的佼佼者，也会发现他们成为状元之后的命运，实际上与科考中的名次并非全然正相关。纵使成为状元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但那不过是敲开官场大门的一块砖头，只是状元比其他进士的敲门砖更有力些而已。踏入官场之后的荣显与耻辱，从来就不从成为状元那一刻开始计算。
“状元及第”铜镜，现藏首都博物馆，对科举中人来说，状元是个梦想，但对美梦成真的人来说，状元又是过去的荣耀，既无法给自己的将来提供承诺，更无法传之子孙
周延儒的下场诡奇莫测，这位万历四十一年状元的擢升几乎是火箭式的，1629年，在被皇帝秘密召对后不到一年，他就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次年二月加太子太保衔，任文渊阁大学士，同年九月升任首辅。有明一代没有哪位状元得到过皇帝如此恩宠，但接下来，他就一直走下坡路，先是被明末著名奸臣温体仁排挤，仅任首辅四个月就被迫告老还乡。倘使他能够自甘林泉，也许还能颐老天年，但他偏偏不甘退隐，于是，1641年，这位身处田园却一直热衷运动朝廷的前科状元终于如愿以偿，在他的东林同党的鼓噪吹嘘和暗通关节下，再次被皇帝起用复任首辅。
此时，大明天下已经是鱼烂之势，倾厦难支。热衷权位的周延儒决定用谎言来掩盖这一危殆的事实，他用一个又一个不存在的捷报来哄骗皇帝相信情势正在好转中，最终，他得到了人臣荣耀的顶点“太师”的头衔。但他的辉煌也在4个月后到头了，锦衣卫指挥骆养性上疏揭发真相，怒不可遏的皇帝下诏将周延儒流放、赐死，籍没其家产。两个月后，崇祯皇帝也自缢而死。而那位上疏弹劾周延儒的骆养性却先是投奔李自成的大顺，接着又投奔大清，高官厚禄，尽享天年。而他甚至连科举中人都不是。
《墨妙珠林册之刘知几》，丁观鹏绘、庄有恭书法，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此册右幅描绘唐中宗与修文馆大学士，君臣吟诗撰文的盛会或成名事迹，左幅为庄有恭书写学士名号及历任官衔，乾隆四年 (1739) 庄有恭被钦点为状元，历任两江总督，江苏、浙江、湖北和福建巡抚等职，宦海生涯近30年
比起明朝的名臣，清朝以明君著称，可能是由于权柄名器皆操于上，所以清朝的114名状元反而比明朝的状元更有生命安全。尽管官位累及一品的状元有20人之多，但是清朝官箴所谓“无灾无害到公卿”，所以像缪彤这样以籍籍无名终身的状元占到十之八九。历数清代官员中的名人，于敏中是乾隆朝汉臣首揆执政最久者，尽管他死后谥为“文襄”，并且入祀贤良祠，但此人有才干却招权揽贿，在其死后其贪赃之事被一一暴露，先是江苏松江粮道章攀桂用公款为于敏中在金坛营造私家花园事发，查得于敏中家产合二百余万，紧接着又发生于敏中门生王亶望监粮巨额贪污案，不得不让皇帝心存芥蒂。而对于敏中的最后一击是在他去世12年后，乾隆皇帝偶然阅读《明史·严嵩传》，忽然想起于敏中婪赃一事，下令对其进行死后清算，取消所有荣典世职，神主撤出贤良祠，“以为大臣营私玷职者戒”。由于于敏中死后遭受的清算过于苛刻，以至于民间传说于敏中其实是被皇帝逼迫自杀而死，皇帝早对于敏中不满，又担心落下擅杀大臣之名，于是采取阴狠手段，于偶然小疾，皇帝故意赐给他丧葬装殓时所用的陀罗尼经被。于敏中明白君要臣死，于是为了保全家人饮鸩而亡。
光绪二十一年（1895）题写的 “状元及第”匾，这一年，骆成骧被光绪钦点为状元，成为清朝唯一一名四川籍状元
于敏中以下的两位状元名臣毕沅、王杰，虽然一个官至督抚，一个位极首辅，但如果仔细观看他们的生平履历就会发现，这两个人实际上并没有在权力中心浓重的痕迹。毕沅以善待士人、刊刻书籍和金石学著称于世，《啸亭杂录》称毕沅“性畏懦，无远略”，当白莲教匪爆发之始，他又千方百计“不以实告”，他的死亡跟于敏中一样不乏诡异之处，在办理剿灭白莲教的军幕之中，毕沅因为操劳过度，“寻报疾作，手足不仁”，这可能是中风症状，但似乎并无性命之虞。但在服用了乾隆皇帝所赐的“活络丸”后，“旋卒”。嘉庆皇帝亲政后，对毕沅身后进行大规模清算，抄没家产，削夺荣典世职，与当年他父亲清算于敏中如出一辙。
王杰状元之后的官宦生涯，在通读他的年谱《王文端公年谱》后就会发现，他主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为乾隆皇帝粉饰太平的文化超级工程四库全书充任纂修工作，另一件就是充当各级科举考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官。他充任首辅的所谓宦绩顶点，只是在太上皇驾崩后权力转移过程中，需要一个年高德劭者能够稳定大局，所谓“能持大体”。当和珅一党被彻底清算后，王杰迅速被调任纂修《高宗实录》和殿试读卷官的文人闲职。尽管嘉庆皇帝对他存问不断，但却始终把他隔绝在真正的权力核心之外。让他作为一名享尽尊荣的高级文臣充当宫廷点缀。
承平之世的状元往往是朝廷文明昌盛的必要陪衬，他们可以庸庸碌碌，作为人畜无害的奢华装饰品让人瞻仰品藻。但有些状元的身份不仅没给本人带来荣耀，反而因为其曾为状元，使得他们的蹇促霉运或不齿丑事流传后世。尤其是生逢末造乱世，就更是如此。唐文宗开成二年状元裴思谦，凭借与把持朝政的大宦官仇士良关系要好，硬逼着主考官高锴将状元给他。这是状元史上最遗臭万年的例子。唐昭宗光化二年状元卢文焕“颇以宴醵为急务”，但同年们缺钱，份子凑不齐。卢文焕骗大家到一处名胜宴游，结账时直接让人牵走同年的驴，与他同年的另一位进士柳璨说驴不是自己的。卢竟然引用《尚书》中“药不瞑眩，厥疾弗瘳”嘲讽柳璨，意思是说药不吃到迷迷糊糊的程度，穷病是治不好的。后来柳璨拜相，而卢文焕却一直职位低微，“忧戚日加”。每次见到卢文焕，柳璨就会引用他当年那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来戏弄他。卢文焕的下场是不知所踪，但也比嘲笑他的柳璨要好一些，柳璨后来投靠朱全忠，策划屠杀世家大族的“白马驿之祸”，最后又被朱全忠处死。在临刑时，柳璨大叫“负国贼柳璨，死宜矣！”而此时卢文焕应该还活着，并且因为只是个小官所以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宋徽宗政和二年状元莫俦，则在北宋灭亡，徽钦二帝被金人北掳后，引金国使臣检视府库，往返奔走，积极为金人传旨立张邦昌为帝，被京师人称之为“捷疾鬼”。
清光绪二十年（1894）殿试大金榜，现藏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对该年状元张謇来说，状元只是为他的传奇人生加上一顶微不足道的光环，他后来已经绝迹宦途，而注重实业
如此恶名，也随着这些人的状元名号一起让后人不齿。但相比起来，更多状元是像缪彤这样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无为无名之人。他们由状元起身，然后很快在官场中成为帝国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在他们的履历表上，是不会特别注上他曾经是一名状元的。皇帝所关注的，从来是他的为官政绩而非他的出身。那方悬挂在故乡老宅里的“状元及第”的匾额，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逐渐遗忘，它只代表过去的荣耀，却远不能决定未来的命运。不过，过去的荣耀虽然未必能改变将来的命运，却可以成为后世的传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被认为是帝国时代一名男性能够享受的至高幸福，但如果把两大幸事都推到极致的话，那么就变成了我们所熟知的“状元驸马”的传说。在民间戏曲中，状元总是标配一名公主，而皇帝也一定总有个女儿要嫁给状元。从脍炙人口的包公戏《铡美案》到绍剧《状元打更》，包括那出男扮女装令人啼笑皆非的《女驸马》，无论是一段佳话还是一场孽缘，民众似乎非常愿意将状元和公主撮合在一起。
但这种小说戏曲反复宣扬的状元驸马传说，更大程度上只能是一个传说。真正历史上状元成为驸马的个案只有一个，唐会昌二年（842）状元郑颢。郑颢是宰相郑絪之孙，可以说是门阀高第，当“尚文学，尤重科名”的唐宣宗命宰相白敏中为万寿公主选婿时，白敏中立刻推荐了当时已经是起居郎的郑颢。
按照民间传说的模板，那么郑颢应该对这场皇帝恩赐的婚姻感恩戴德才是。但郑颢却非常反感这桩强加在他身上的婚姻。他本来已经与另一个世家大族卢氏订婚，“行至郑州，堂帖追还”。不得不接受皇帝旨意与万寿公主结婚。
郑颢的不情不愿有其原因，即使到了晚唐时期，世家大族的势力仍然势焰熏天，不仅累世在朝中占据高位，更通过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因此与世家大族结合乃是为长远打算。与之相比，天子之家虽然尊贵无比，但是在阀阅世家的势力面前仍然有一种暴发户的自卑感。唐代士人也以与世家联姻为荣，并不以与皇族有戚为傲。更何况公主出身尊贵，娇生惯养，难以侍奉。《锦绣万花谷》载万寿公主下嫁郑颢后，“主每进见，帝必谆勉笃诲曰：‘无鄙夫家，无忤时事。’又曰：‘太平、安乐之祸不可不戒。’”每次进见都被父皇如此训诫，可以想见状元驸马与公主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一个细节足以显示出郑颢与公主之间的紧张关系。郑颢的弟弟郑顗身患危疾，皇帝遣使询问，得知万寿公主竟然在慈恩寺看戏。得知此事的皇帝大怒，“亟召公主入宫，立之阶下”，叹道：“我怪士大夫不欲与我家为婚，良有以也！”对公主厉声切责。公主如此侍夫。郑颢自然也心怀怨愤，但他无法向公主发泄，只好将怨怒发泄到保媒拉纤的宰相白敏中身上，“甚衔之，由是数毁敏中于上”。
《观榜图》卷（局部），明，传仇英作，纵34.4厘米，横638厘米，此作中，观榜人潮汹涌，高中者兴奋登马而去 ；落榜者，则满脸沮丧，由人搀扶，颓然而返
历史上唯一一桩状元驸马的故事就以一对怨偶的互相嫌憎告终。有了这种前例，也难怪自此以后，状元驸马的故事只能出现在戏曲和小说中，却难以再现。宋代险些出现第二位状元驸马。但根据《宋季三朝政要》所记，这一次不是状元嫌弃公主，而是公主嫌弃状元：
理宗开庆四年四月，上试进士，赐周震炎等及第出身有差。时公主方选尚，丁大全欲用新进士为驸马，因命考官私置震炎为第一，倡太平状元之说以媚上。震炎草茅士，年几三十矣。恭谢日，公主于内窥之，不悦。事遂寝。丁大全败，震炎降第五甲出身。
不过即使公主愿意，周震炎也未必乐意娶公主为妻，因为这会影响他日后的发展。宋代惩汉唐外戚专权之祸，所以对外戚一向防微杜渐，由于当时的避亲制度，外戚“崇爵厚禄，不畀事权”，一旦成为驸马被归为外戚，那么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侍从官、尚书、侍郎、学士、监司、郡守这些有实权的高官要职就全都与自己绝缘了。所以“士人乃畏尚主”。而明清两代更是威福皆出于上，无论是对外戚还是对皇族都加以戒备，厚禄奉养，但是不许有任何事权，以免起觊觎权力之心。而状元是科举考试中的佼佼者，是天子门生，皇帝将来可能会重用之人，自然不会让儿女私情捆绑住手脚。除非皇帝想削弱某人权力，才会将公主嫁至其家，让其绝灭权力之想。乾隆皇帝虽然宠信和珅，却将自己最宠爱的和孝公主嫁给其子丰绅殷德，其隐含的寓意即在此中——权力到你为止，不可再传给下一代。状元亦复如是，荣耀仅及于己一身，子孙若要上进，只能亲自来考场上比权量力，争夺名器了。
“第一人中最后人”的末代状元刘春霖
尽管状元未必与将来的仕途有必然联系，但科举本身已经落拓至此，那么状元的身价也随之一落千丈。被称为“第一人中最后人”的末代状元刘春霖所获得的只有咨政院议员、记名福建提学使、直隶法政学校提调、北洋师范学校监督之类闲职，新生的共和国不再有科举，自然也不再有状元的名号，他只能靠大总统府内史、总统府秘书帮办兼代秘书厅厅长这些闲差从事文字应酬工作。授馆卖字成了这位末代状元晚年的主要收入。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流亡天津英租界的刘春霖闻听北平遭受日军蹂躏的消息，潸然泪下：“京城父老惨遭蹂躏，我却当了逃兵，愧对先祖之训导。”1942年1月18日早晨，家人没有看到刘春霖像往常一样起床散步，进屋一看，才知道他已经因心脏病猝发在睡梦中安然而逝。状元的故事也在风声鹤唳的北平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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