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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刘新宇:两个日本村庄的中国东北拓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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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3 07:1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刘新宇:两个日本村庄的中国东北拓殖史 

 2017-06-03 刘新宇 大家


文 | 刘新宇


昭和5年,公元1930年,虽然席卷全球的大萧条已经影响到远东的日本,但在东京,雕塑家仓泽兴世和大内文子的婚礼仍旧办得隆重热闹。


35岁的仓泽出身微寒,不过是长野县一个山村农家子弟,但从6年前开始,入读东京美术学院的他显示出不俗的才华,作品几乎年年都能入选竞争激烈的“帝国美术展览会”。就在去年,刚刚硕士毕业的他,首次以新锐艺术家的身份入选“国际美术展”。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农家子弟正一步步实现其在日本美术界的攀升。因此,身为满铁顾问律师和大连市议员的大内成美才愿意成人之美,把长女嫁给这位凤凰男,并且置办了不菲的随嫁。


但很少有人知道,此时在仓泽的家乡泰阜村,一位女子对他仍旧情难忘,她叫金田千鹤,是仓泽曾经的学生和恋人——每当想起他俩短暂的爱情,病中的千鹤就会看看置于案头的自己的全身像,那是仓泽一刀一刀刻出来的,雕像中的她一副少女打扮,头微侧,右手拿着一副手帕,捂着嘴,仿佛在轻咳。


▲ 仓泽兴世雕刻金田千鹤像


那时,千鹤刚刚结束了和一位僧人持续了2年的婚姻(在日本僧人可以娶妻),为了远离这次失败的感情,她跟哥哥提出要去东京上学——在那个时代,女子如果不是远嫁,离开故土的方法中求学几乎是唯一的选项。哥哥虽然只在邮局工作,但金田家富有,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资助仓泽,妹妹的心思他非常理解,想到可以拜托仓泽在东京照看,因此爽快的同意了。


多年前仓泽曾经是千鹤的启蒙老师,15岁刚刚高小毕业的他,去饭田读了一年教师进修就来到泰阜村小做代课教师。日本乡村的小学老师都是“全科”——所有科目都由班主任独力教授。因此整个小学期间,千鹤对于这个画画天分极高的年轻师长崇敬异常。这次,分别多年后,东京重逢,当年的崇敬很快转化为彼此的爱慕,这恐怕也是千鹤的哥哥如此安排的用意。


在东京帝国女子专科学校求学的日子,除了仓泽外,还有一人对千鹤影响甚深,他是《阿罗罗木》杂志的主编冈鹿,“阿罗罗木派”倡导的短歌风格深深吸引了文艺女青年千鹤,她大量阅读,并且着手尝试创作,其在诗歌上的才华也由此迸发。


爱情和诗的滋润让她很快摆脱了过去的乌云,未来像冈鹿吟咏的樱花短歌一样,充满张力和美好,但也如樱花一般短暂。


1925年,东京还没有从2年前的关东大地震中复兴,到处都是震后的痕迹。本来从小就体弱的千鹤开始持续的咳嗽,到后来痰中开始带血并且伴发持续低烧。经过诊断,她患上了结核病。虽然前一年日本科学家住吉弥太郎分离培养结核菌成功,但这距离链霉素的发现还有20年。因为结核病的传染性,千鹤不能再留在东京求学,必须回乡养病——谁也没想到,从她和仓泽明确恋人关系到被迫分离只有2个月的时光。


当时的结核病是绝症,所谓养病不过是在痛苦中的煎熬。当然,这种煎熬对千鹤而言具有双重意义。病榻上的千鹤知道她和仓泽之间恐怕只剩下那个木雕和回忆,但庆幸的是她还有短歌。于是千鹤如秋蝉般开始努力创作——“蛛网渐苍凝白露,犹疑今晨绿草堤”——今天在泰阜小学的美术馆内,我们看着千鹤的手稿,想象她在人生最后的8年里,如何努力记录一切脑海中泛起的诗句,《夏蚕时》《霜》《知风草》这些短歌集和小说的不断出版给病中的女子带来些许安慰。1929年,她成为《阿罗罗木》杂志的编辑,1934年去世前3天仍然在创作……


▲ 今天千鹤手稿


这一切,仓泽是否知晓,我们无从了解,能查到的,除了上面讲到的盛大婚礼,就是他不断参展和入选的记录——很快,在千鹤去世后的第二年,仓泽入选信州美协常任委员,并立即升任审查员。


对于仓泽家来说,出了这么一位名人很是光宗耀祖。实际上,仓泽的哥哥仓泽丈夫也是一位教师,兄弟俩曾一同在村小里共事多年,看着弟弟在美术上的成就,做哥哥的心情想来颇为复杂——在泰阜村小美术馆内,我们看到了他当年颇有才气的画作。当弟弟在东京的美术界斩关夺隘之时,仓泽丈夫却一直在乡村默默无闻,直到1939年。


▲ 仓泽丈夫手绘图


“九一八事变”和伪满洲国成立后,为了执行《田中奏折》中“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战略,巩固满蒙进军基地。关东军和拓务省开始构划施行“满洲开拓团之父”东宫铁男的殖民设想。从1936年8月始,将殖民伪满定为日本帝国“七大国策”,并计划20年内殖民百万户,最终实现10%的满洲总人口殖民占比。


泰阜村所在的长野县自然也成为殖民动员区,从1932年开始,长野县由于建设铁路和水库的需要,外来人口大量涌入,一个小村,最高峰时达到近6000居民。因为经济萧条,丝绸价格下跌,原本赖以维系的养蚕业日渐凋敝,山区种稻本就艰难,此时人口暴增,村里更显捉襟见肘。


因此,当号召殖民的消息传来,特别是政府许诺到满洲每户可无偿分到20公顷(相当于300亩)土地时,对于人多地少的泰阜村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1938年,泰阜村先期派遣少数农户前去探路,到1939年,村里决定正式开始规模“分村”殖民,也许看中了仓泽丈夫有文化,拓殖团团长的担子落在了他的肩上。作为家中的长子,按照日本的传统,仓泽丈夫将继承父亲勇一郎的家业,本没有必要去情况未明的满洲搞什么“五族共和、王道乐土”,但在金田村长的反复动员下,仓泽家族基因里闯世界的冲动被唤醒,1939年,他甚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带上妻儿,只身率领村民坐上了前往满洲的渡轮。


▲ 大八浪泰阜村拓殖团地图位置


据统计,到1945年为止,单泰阜一村,就有277户,计1174人参加拓殖团,前往满洲。泰阜在满洲的“分村”,位于现在黑龙江方正县。按照关东军的筹划,拓殖团不仅仅是殖民,同时还肩负着警戒苏军的任务,一手拿锹,一手拿枪,因此大部分的分村都建立在苏联边境上。15岁以上45岁以下的男性不仅务农以解决战争期间粮食不足的问题,同时还要定期参加军事训练,作为关东军预备力量。


为了接受我们的采访,80多岁的村史专家远山信义搬来了厚厚的材料,其中一本《长野县满洲开拓史》中,我们看到“大八浪泰阜村开拓团”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还有当年团部的平面图。“我们和当地人相处的还不错”远山信义说到,我很难确定他所谓的“还不错”的真实性和评判标准——根据NHK的采访,中日双方的亲历者都明确指出所谓“开拓”根本不是开荒,而是强行抢夺中国农民的熟地,甚至把中国人赶出家园,腾出来房屋给日本殖民居住。而失去家园的约500万中国村民被赶到12000个所谓“集中部落”——其实是荒芜的山沟,疫病和寒冷使得大量人员死去。而夺得土地的日本农民因为不熟悉东北的种植技术,更无力自耕这么大量的土地,很多人把地重新租给原本土地的所有者——中国农民耕种,自己则从无地农民一跃而成地主。


▲ 村史专家远山信义


教师出身的仓泽团长面对这一切内心如何做想已无从得知,但从泰阜村殖民的人数上,可以看出些端倪——从1939建立分村开始,人数逐年增加,到1941年达到高峰。


1941年12月,日军袭击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太平洋战争爆发的直接后果,就是使得日军的整个战场从中国扩展到东南亚和太平洋,为了扩军和补给,需要大量的士兵和工人,男性上战场,女性则代替男性进工厂。如此一来,很难再有富余的劳动力继续殖民满洲。从后来的统计数据看,从1936年开始陡峭爬升的殖民曲线,到1940年达到当年5万人的峰值,而到1941年则转头向下,陡降至35000人。


为了让国策不致夭折,负责殖民的拓务省联合农林省制定了分片包干的政策,规定每个地区,从县到村,都有明确的殖民硬指标。农林省利用自己原有的动员能力,让官员下去召开村町长参加的现场会,会上明确每个村具体的殖民数量,并且宣称,只要按期完成,中央政府作为奖励,会给予相应的资金划拨,此外,对于“模范村”,政府在修桥造路,完善水利等公共工程上将优先考虑——这种大棒加胡萝卜的政策,让原本一些抵制该政策的村长转变立场,这其中就包括紧邻泰阜村的丰丘。


从满蒙开拓计划推行以来,丰丘的态度一直冷淡,原因在于丰丘的村长胡桃泽盛,虽然年仅35岁,但他却是一位很有主见的年轻人。从战后发现的他的1万多页的日记中,能够清晰得知他对拓殖团的看法。


“到一个刚刚占领的敌国土地上生活,真的能够跟当地人相处融洽?”“为政者不能被眼前的利害蒙蔽,否则就会让整艘航船驶向暗礁”……


但是,在农林省官员召开的村长会后,他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如果一味只求安逸,恐怕难以渡过危局,将一部分村民送到满洲开拓新村,两边的村民不仅都可以多分得土地,而且国家的补助才能够让贫穷的村庄恢复元气”。


于是,在比泰阜整整迟了5年后,丰丘村终于在胡桃泽盛的挨家挨户劝说下,勉强凑了27户95人在1943年前往满洲,而包括胡桃泽盛、仓泽丈夫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即将在两年后面对什么。


1945年8月9日凌晨,苏联155万大军攻入满洲,此前,由于太平洋前线吃紧,关东军早已陆续被调入南方战场,伪满洲国的防御力量大大削弱。1944年,包括泰阜、丰丘等分村里的15~45岁的男性全部被征,殖民据点里只留下老幼妇孺。并且村民们不知道的是,为了防止苏军突破防线,早在1945年5月,关东军就已经将主力从边境线后撤到以长春、图们、大连为三顶点的三角区域内,也就是说,当初安排在边境一线的拓殖团已经全部被遗弃在防线之外,任其自生自灭。


“其实他们本来有机会逃脱的”,远山信义说,接他们的车都到了村口,但由于当时消息没有得到确证,所以仓泽团长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和几个人继续留守在团部,这几个人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估计被苏军所杀。


而丰丘村这边由于位置靠南,在吉林境内,在苏军攻打前,闻讯而来的中国乡民就将他们包围。“有很多人,围在屋子外边,大声喊叫,有人朝天放了几枪,然后破门而入,把所有日本人,包括妇女和小孩都赶了出去,除了身上这身衣服,什么都不许带”,死里逃生的久保田谏回忆,他当时14岁,是丰丘村里年纪最大的少年。


▲ 丰丘拓殖团唯一幸存者久保田谏


“大家躲进山里,不知道怎么办……第二天天一亮,中国村民又来搜捕我们,抓住的人被打得死去活来……没有人知道向哪里逃,也不知道未来会遭遇什么,黄昏时分,大家于是决定集体自杀。


“妈妈们对孩子说,看来日本是完全失败了,我们不如一起去追随爸爸吧。


“一个阿姨跟我喊,快过来帮忙,我跑过去,她让我帮忙把孩子们掐死……我前后一共杀了20几个孩子吧”回忆这段的时候,久保田谏呆呆的看着地面。


“后来,大人们轮到自己了,大家围成圈,用炸弹在中间引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死,后来被好心的中国人搭救,我是95人中唯一活着回来的”。


而泰阜村那边,逃走的村民听说伊汉通码头有军舰来接难民,所以都往那跑,但到地方一看,哪有什么军舰啊,都是各地的难民,有上万人。后来由于疫病流行,加上天气日渐寒冷,有5000多人死于方正县。单一个小小的泰阜村,离开日本时是1174人,最终只有496人活着回国。


根据日方统计,全日本满蒙殖民27万余人,但由于关东军投降后,拓殖团处于溃散状态,确切死亡人数无法统计,估计约11万。而由于战败后原本负责这27万殖民的关东军被撤销,拓务省被终止,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人来对这些人的安危负责了。


“有一对夫妻为了活下去,老婆嫁人,老公给这家人当佣人,最后老公回国了,老婆留在了当地”——像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女人嫁给当地人,孩子送给当地人,那时就想着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回日本。


1947年,滞留的日本难民开始逐渐回国,然而在泰阜村,直到1988年仍有36人留在中国。有的是舍不得中国的家庭和亲人,还有的是日本的家人已经不接纳他们了。


“有些村子里的人对他们很冷漠,因为原来规定,如果家人不同意他们回国,他们就无法获得入境资格。后来村长决定,即使不是亲人,只要有人愿意担保,就可以回来”,远山信义回忆说,“媒体报道后,全国有很多人捐款帮助他们回国,最后还剩下了一些钱,村里商量决定,这些钱给收留他们的中国家庭,或者请他们来日本住,每次半年,一共3次,来了就住在村子里,跟我们一起生活。”


“但后来,来了一些冒充亲兄弟的,为此还验过血……还有一些二代,趁着在日本的时间去附近的温泉打工,挣了钱带回去了……


“大约五六年前,最后留在中国的一个人也回国了,是个医生,和中国老公一起回来的。那些人回来也不好过,村子里不给分地,只能靠生活补助,租廉租房,省吃俭用的过活。离开日本太久,有些人连语言都不大通了。


“NHK几年前做过一个节目,访问了很多当年的亲历者,我们这才知道,像静冈、千叶和北海道那边都有村长在最初的考察团回来后,抗命不让村民去的。但我们长野都比较老实,27万人里就占了3万,估计谁当年做村长,结果都一样”。


▲ 现在泰阜村


远山信义说的是大实话——胡桃泽盛,这位最后没有抗住上峰的压力,派了95名村民的年轻村长,在得知村民们悲惨的结局后,留言“我对不起开拓民”,于1946年6月在自己的卧室上吊自杀,时年41岁。


而仓泽兴世,这位雕塑家一直活到1980年,做到日本雕刻学会会员,享年85岁。


在泰阜村小美术馆不大的陈列室里,仓泽兴世的雕像、金田千鹤的手稿、仓泽丈夫的画作静静的比邻而居。


▲ 泰阜村小美术馆


而在电视上,丰丘村拓殖团唯一的幸存者久保田谏正在给日本小学生讲述70多年前的那一幕,一位孩子举手示意,老师请她发言,她问“您当时到底为什么去呢?”,一时间,老人似乎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下,他说——


“还能为什么,为了国家呗”。


(感谢毛乙馨、刘沐炀、朱惠雯对此文做出的贡献)


原标题:两个村庄的满蒙拓殖史

题图为丰丘村长胡桃泽盛


【作者简介】 

刘新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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