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大年初四，天不亮就出发

源济

大年初四，天不亮就出发 

原创 2016-02-11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每到大年初四，我总是睡不着。

或许因为前三天睡了太多的觉。

或许因为总在凌晨想起，70年前的大年初四，张爱玲起了个大早，摸黑出发，去温州，找胡兰成。

那是1946年。

大年初三下午，她去钱庄卖了金子换了钱，在回家的路上买了毡鞋、牙膏、饼干、奶粉、冻疮药——因为“脚上的冻疮已到将破未破的最尴尬的时期”。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八点钟，她又发起烧来。可是也不敢讲，因为姑姑不同意她去。姑姑和她都有点窘，“特为给我做的一碗肉丝炒蛋，吃到嘴里也油腻腻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张爱玲的这个举动，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相信。上海姑娘，不大出门，娇娇俏俏的，比别人更讲究。前天看新闻，一个上海小姑娘随村里的男友回乡，不过吃了一顿酱油放多了的鱼肉，就哭着喊着要分手回家。

何况是张爱玲。那样孤傲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种“千里寻夫”的举动，而且，她明明已经知道小周，知道胡兰成的背叛，还有这样的勇气。每每想到此，我都想说：“姑娘你是不是sa？”

她大约确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去美丽园，居然比不得青芸镇静，她说起胡兰成没耐心，流下泪来，青芸却说：“他有耐心的时候却是相当有耐心的呀！”

和胡兰成见过面的斯家老四来见张爱玲，问她想不想去，她把话题岔开不提，斯家老四却说：“听他说话，倒是想起小周的多。”

不去不行了。

这是她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见到挑脚夫也害怕，火车里望出去的景致是“一种窒息的空旷”，看见吃大饼油条的新兵也难过，只有在见到摩登少妇“宽博的花呢大衣下面露出纤瘦的脚踝”的时候，张爱玲才开始有点恢复平时的状态——她开始懊悔自己穿得不像样子，“又不是逃难”。

70年前的大年初四，张爱玲张皇失措地坐上了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火车在晓雾里慢慢开出上海，她一路看过去，只看见坟堆和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如果这时候突然下了火车，简直要觉得走头无路”。唯一的精彩，是路上听到一对男女拿早饭调情：

那窈窕的长三型的女人歪着头问：「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还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这倒难猜了！可是稀饭？」女人摇头抿着嘴笑。男人道：「淡的……莲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咸的──」女人道：「告诉你不是稀饭呀！」男人道：「这倒猜不出了。」

夜宿人家“不得不带着童养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极窄的一个被筒”。委委屈屈的，饭也不吃，最后，终于忍不住，她放声大哭了，哭的居然是：

“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

拉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胡兰成的“lancheng”。

张爱玲的这趟春节之旅，从上海到温州，600多公里。先坐火车到杭州，再到车站坐汽车到一小镇，再去绍兴、诸暨、金华、丽水，每个县之间还需转车、等车、住宿。过年时无车，要躲着军警，也要等朋友，她走了多久才到温州，已经无从得知。

但我分明记得，她说过，自己是个路痴。

为着胡兰成，荒村野店坐地起价的肉丝面也是好吃的，她另点了荷包蛋，端上来时，“却是像蛋饺似的里面塞着碎肉，上面洒着些酱油与葱花”。两只荷包蛋居然卖到四百元，当然是欺负她，一碗肉丝面不过是一百八十元，何况老板娘最后算账，还把同桌坐的陌生人的炒饭，也算到她账上。

她还住过一家做年糕的人家。我也曾在春节里见过浙江村郭打年糕的情形，和张爱玲说的分毫不差：

两手搏弄着一个西瓜大的炽热的大白球，因为怕烫，他哈着腰，把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使人觉得他做的是一种艰苦卓绝的石工——女娲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的雕刻。他用心盘弄着那烧热的大石头，时而擘下一小块来，掷与下首的女孩，女孩便把那些小块一一搓出长条，然后由主妇把它们纳入木制的模型，慢吞吞地放进去，小心地捺两捺，再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向它端相一会，方才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它倒出来。

我也最喜欢那最后的点年糕的工序，用鹅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每块年糕上点三点，便成了三朵红梅——像女子梳妆，也是寂寞的那种。

会点年糕的主妇问张爱玲的来历，按照之前编的，张爱玲说自己是小公务员的妻子，去探亲。朋友让她把年龄说大一些，“就说三十岁”。张爱玲却不肯，硬生生减了一岁：“二十九。”减一岁也是好的，这当然是虚荣心作祟，那一年，她26岁。

主妇说看不出来是二十九岁，她更高兴了，“这使我感到非常满足”。我看到这段，也是难过的，她自己似乎很害怕三十岁，说女人到三十岁，“心里总要咯噔一下”。二十六岁的张爱玲，没能战胜十八岁的小周，此时此刻，她尚不知道，自己连四十二岁的范秀美，也不如了。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她见得他，说出这句话，像是戏词一般。结果，只得到一句棒喝：“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70年前的大年初四，张爱玲的这场千里寻夫，天不亮就出发，然而，天永远没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