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过一个鲁迅式的除夕？还是胡适一样的春节呢？

源济

过一个鲁迅式的除夕？还是胡适一样的春节呢？ 

原创 2016-02-07 李舒 山河小岁月

中国人过年，图的是个热闹，一大家子无论在何地奔波，到了过年时节，总是聚在一起，吃一顿，喝几盅，仿佛一年来的陌生和隔阂，都在这几天当中，以一种近乎虚伪的客套结束，剩下的倒是亲亲热热，来年开春，各奔前程，走在路上，即使见面，似乎是可以不打招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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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在过年上曾经折腾了一阵子。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时候，宣布废除旧历，但老百姓们才不管这一套，继续只过传统新年。有鉴于此，1913年7月，继任大总统的袁世凯采取了折中的方法，批准以每年旧历正月初一为“春节”，并同意春节仍旧放假，这也就是“春节”一词的来历。

△民国时的大年初一

前几年，我特别烦过年，一堆工作被迫堆积（并不是消失了），每天都很无聊的吃吃吃，还要接受平时根本不来往的七大姑八大姨的质询。

不知道年轻时的鲁迅是不是也这样想。

（一）

年轻时的鲁迅，最不喜过年。

1917年的除夕夜，住在北京城南绍兴会馆的鲁迅当天的活动是：“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这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十八年后，1935年除夕夜，鲁迅在给黄源的信里说：“今年爆竹声好像比去年多，可见复古之盛。十多年前，我看见人家过旧历年，是反对的，现在却心平气和，觉得倒还热闹，还买了一批花炮，明夜要放了。”

1927年的这个春节，鲁迅忽然变了。他一反常态应邀去同事家共吃年夜饭，还忙中偷闲游公园，逛花市，享受一点节日的快乐。

原来，这个春节，他有了他的“害马”——许广平女士。

△鲁迅和许广平

彼时，他和许广平正在热恋中，大年二十九（1月31日）夜晚，鲁迅甚至愿意和许广平、孙伏园一起“秉烛夜游”逛迎春花市。大年初三（2月4日），他俩还去游玩了越秀公园，也许因为过于兴奋，鲁迅从高处跳下，被土堆绊了一下，跌伤了脚，只好坐车返回。许广平因为担心鲁迅饮食不习惯，还亲送食物到大钟楼鲁迅住屋。据鲁迅日记，节前三天（1月30日）“广平来并赠土鲮鱼六尾”，年初一（2月2 日）“广平来并赠食品四种”……恋爱中的小细节，琐碎而甜蜜。

1927年10月3日，鲁迅与许广平来到了上海，他在上海过了9次春节，生命中的最后9次。

9个春节的过法，各有不同，大体上可分三段。刚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很忙，于是便“随随便便的度过”。1928年的春节（1月23日），是鲁迅与许广平组建家庭、和胞弟周建人一家在上海团聚的第一个春节。

这一年的主题词是：看电影。除了“同三弟及广平游市”并逛书店，以及与友人往来应酬（招饮、拜年）外，鲁迅和家人接连看了三场电影：20日“晚同蕴如、晔儿、三弟及广平往明星戏院观电影《海鹰》”。21日“晚观电影，同去六人”。22日“旧历除夕也，夜同三弟及广平往民（明）星戏院观电影《疯人院》”。

鲁迅寓居上海10年，看电影109次（场）。看电影，最多的同伴是许广平和周建人。过年这几天，他居然异乎寻常地邀上周建人全家（包括周建人后来娶的夫人王蕴如和两个幼小的女儿）共同看，也算是对过年的一种尊重？

△鲁迅和许广平在广州时期

1929年春节，许广平怀孕了。我们的周树人君温柔无比的送了礼物，8日在书店“得《草花模样》一部，赠广平”，过年期间，他教许广平日语，并且描绘“草花模样”的日文休闲画册送给爱妻。除夕当晚，鲁迅邀来柔石和周建人一家，同吃年夜饭，柔石在日记里说：“今天是旧历十二月三十日。……从吃夜饭起，一直就坐在周先生那里。夜饭的菜是好的，鸡肉都有，并叫我喝了两杯外国酒。饭后的谈天，我们四人，（还有建人先生同许先生）什么都谈，文学，哲学，风俗，习惯，同回想、希望，精神是愉悦的。”

1931和1932年，鲁迅的春节过得惊心动魄。和他来往密切的柔石在1931年年初遇害，鲁迅也受到了牵连，在内山完造的协助下，鲁迅在1月20日，“下午偕广平携海婴并许媪移居花园庄”，开始他在上海的又一次避难生活。春节（2月17日）就是在旅馆的一问狭窄小屋（原为工友所住）里度过的。大年三十，他和夫人许广平“托王蕴如制肴三种”，从家里带到旅馆，“于晚食之”，算是除夕的晚餐。当时正好蒋径三造访，鲁迅“因留之同饭”，这是一顿特别的年夜饭。

△鲁迅一家

1932年1月28日，日本军队在上海发动 “一二八”淞沪战争，鲁迅所住的北四川路拉摩斯公寓，“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经内山完造建议，鲁迅一家和周建人家小、女工……共十口人，挤在内山书店的楼上。2月4日除夕前一天，鲁迅与茅盾、叶圣陶、胡愈之等43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的暴行。6日（春节），因所避居的北四川路内山书店处在战区之内，很不安全，又在内山完造帮助下，“下午全寓中人俱迁避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大年初一，鲁迅带领家人（“一无所携，只自身及妇竖共三人耳”）就这样在东藏西躲、再次搬迁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春节。

也许是浮萍飘零，1933至1936年，鲁迅对待过年的态度有了质的飞跃。变化始于1933年春节。这一年，鲁迅终于可以在自己家中过年，他在日记中感慨：“盖如此度岁，不能得者已二年矣。”为庆贺“旧历除夕”，由夫人“治少许肴”，特地邀来同在拉摩斯公寓寄住的冯雪峰，和自己一家人同吃年夜饭。他要和这位亲密战友，同享难得的节日欢娱，同辞旧岁。

△鲁迅和冯雪峰一家合影

这一年除夕的主题词是：放鞭炮。年夜饭后，鲁迅“又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以这种方式，和爱子在嬉戏中迎接新年。他带着四岁的海婴，爬上公寓四楼楼顶，一连放了十多种烟花爆竹，这确实非同寻常。这是因为，“过年过节”是“孩子们所盼望的”，而对他们来说，“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可是，此前接连两年，海婴都随父母在逃难中过年，幼小的心灵饱尝了惊恐和不安。此番带孩子尽情尽兴燃放花炮，自是一种补偿。

燃放烟花爆竹，是过年的一项重要娱乐活动。鲁迅对爆竹，本是不感兴趣，乃至厌恶的。他曾明确表示否定：“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在居留北京的14年里，他一再以讽刺的笔调写爆竹，如：“爆竹毕毕剥剥地都祀过财神了”，“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爆竹毕剥砰确的放起来，据说这算是过年”。对燃放爆竹的弊端，他也有切身感受：“旧除夕也，夜爆竹大作，失眠。” 

1926年8月，他离京去厦门大学任教。在当年双十节（民国时期的国庆节），他听到庆祝仪式上的爆竹声，感受大不相同。他写信告诉许广平：“今天是双十节，却使我欢喜非常，我因为听北京过年的鞭爆听厌了，对鞭爆有了恶感，这回才觉得却也好听。”

在上海的最后几年，每逢春节，他都要带孩子们（海婴，以及周建人的女儿）燃放烟花爆竹，热热闹闹，让自己和孩子们高兴。周海婴回忆：“到了春节要燃放花炮、烟花”，“当时我们都不敢点，父亲（鲁迅）也不插手，因为有建人叔叔在。焰火压轴戏是一个‘花筒’，小碗直径，半尺多高。点燃时喷出一蓬二米高的银花，一分钟便熄灭了。我们带着余兴未尽的依恋，在父母‘明年再买！’的许诺中下楼。”

鲁迅生命的最后两年（1935年、1936年），他和“过年”这件事彻底和解了。1936年新年、春节期间，鲁迅居然写了六封和过年有关的信，他会给母亲写信说：“上海这几天颇冷，大有过年景象，这里也还是阴历十二月底像过年。”他也会邀请萧军“在旧历年内，邀些人吃一回饭”。大年初六，他邀请黄源“往陶陶居夜饭，并邀胡风、周文二君，广平亦携海婴去”。这是他与友人并爱妻爱子一起，最后的春节聚餐。

（二）

鲁迅的过年历程像过山车，胡适的过年则一直没什么变化，他似乎沉浸在无趣的饭局之中。

1934年，当鲁迅兴奋地和海婴大放三天爆竹的时候，胡适则徜徉在一个又一个饭局中：“午饭在欧美同学会，有两局：一面是孟和、孟真为袁守和饯行；一面是余上沅约梁实秋吃饭，并有今甫、一多、吴世昌、陈梦家、公超、林伯遵众人”，“晚上到美国使馆吃晚饭”。等到回到家中，胡适却发现“家中过年的客还在打牌，我打了四圈，就去睡了。他们打牌守岁，直到天明”。

△胡适

许多人在一起会寂寞，一个人过年，更寂寞。这点，郁达夫最有体会。1927年1月14日，天气晴朗温暖如春，郁达夫要去拜访他的同乡孙百刚，孙百刚是郁达夫带日本留学的同学，两个人四天之前在内山书店买书的时候，偶然碰上了。一大清早，郁达夫喜滋滋地换上妻子孙荃刚刚给他寄来的冬衣，心里十分地感激妻子，他还念叨着说要赶快做一篇小说，卖几个钱寄给她来做过年的开销，可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在孙百刚家里，郁达夫遇见了一位美丽大方的女士，郁达夫感到惊为天人，他在当天的日记当中这样写道：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这一年的除夕，郁达夫一个人在沧洲旅馆订了一间房间，当晚，他的一些朋友陆续来旅馆洗澡，旅馆的经理对此非常不满，郁达夫却不管，他只要热闹，不想要一个人寂寞地过年。第二天，他又跑去和女太太们“打牌打到天明”，当然，这一年新年的主题词，是“想念王映霞女士”。

△郁达夫和王映霞

1941年时的蒋委员长也过了这样一个寂寞的年，因为和宋美龄吵架，圣诞、新年和春节，宋美龄都留在香港没有回来，蒋介石在日记中说：“本夕为旧历除夕，孤单过年，世界如此孤居之大元帅，恐只此一人耳。”

（三）

1949年，1月28日，又是一个农历除夕。

这一天的胡适日记一字未写，只贴上了一张中共宣布的“战犯名单”简报。蒋介石、李宗仁等民国政要赫然在列。

同一天，蒋介石在奉化溪口老家度过了在大陆的最后一个春节。这次的春节，委员长过得十分用心。

大年三十，蒋介石在武岭学校礼堂举行除夕盛宴，慰劳驻扎在浙江溪口的警卫部队团以上军官，他向大家祝贺新春之后说：“诸位，家贫出孝子，国难出良将。党国之命运关乎诸位之荣辱，民众之生息！当我们走上坡路时，别人跟着我们跑，这不稀奇；而我们走下坡路时，你们从各地费了不少周折，来到我们跟前，这才是最难得的啊！”他两眼含泪，继续说：“反共不会孤立，美国必然会出兵干涉。上海有汤司令守卫，只要我们守住长江，守住上海，美国不可能不出兵。即使往最坏处打，也能打出个隔江而治的结局。来来，大家举杯，为我们反共大业的最后胜利干杯！”

除夕夜，委员长“全家在报本堂团聚度岁，饮屠苏酒，吃辞年饭，犹有古风”。吃过年夜饭后，蒋介石还从溪口请了几个京剧名流来唱堂会。1月29日大年初一一早，蒋氏父子便去宁波城内蒋家宋朝祖基金紫庙祭祖，接着又回溪口宗祠及大、二、三、四房祖堂祭祖。大年初一下午，蒋介石独自“在慈庵读书散步”，晚上“溪口五十里内乡人，纷纷组织灯会，锣鼓彻天，龙灯漫舞”。大年初二，在侍卫的簇拥下，蒋介石身穿黑袍，来到武山庙抽签，只见是“中下”签。签上写的是“大意失荆州，关公走麦城”。他又求一签，上写“困居长坂坡，失陷落凤城”，下注“出师不利，丧妻失偶，早求退路”。

△蒋介石晚年在台湾

据蒋经国日记说，“自民国二年以来，三十六年间，父亲在家度岁，此为第一次”，“我们能于此良辰佳节，得庆团圆之乐，殊为难得”。《大公报》说得更加明白：“旧历新年祭祖一定不是好兆头，他似乎预感到，这一去，怕就是与祖宗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