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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人间骗局”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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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4 02: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传销七天,我以为自己不会被洗脑 | 人间 

 2017-05-04 唐超 人间theLivings

图 | VCG

 

他们说,传销这事吧,就看你“认不认同”。认同了,就会想办法凑钱。曾经有一个哥们,看准了这个能赚钱,就坐在十楼的天台上跟父母打电话,如果不汇钱过来,他就跳下去。

 

 

                     

1


2014年初,我经历了事业爱情的双失败,情绪低落,在家无所事事。发小小春得知我的情况后,打来电话说他在南宁做工程,让我过去帮忙,一个月5000。

第二天凌晨5点,我就到了南宁。小春带我到了青秀区的某个居民小区。客厅里有很多人,大家都十分热情,指着茶几上的水果瓜子,叫我随便吃不要客气。

稍作休息后,我和小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

途中,我问小春:“你不是做工程的吗?怎么没看到工地?”

“其实我在做生意,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上课。”小春说得很神秘,我有点怀疑是传销。 

中餐很丰盛,一共有10个菜。“你知道为什么刚好做10个菜吗?”小春问。

我摇头。

“10个菜代表十全十美,然后我还做了一盘红烧鱼,代表年年有余。”

小春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是七上八下。

吃完饭,我假装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对小春说:“一个朋友在家里给我找了份工作,一月8000。今天我就回去了。”

小春看出了我的顾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是怀疑我在做传销。既然咱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要不你就留下来,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传销?”

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彼此的感情,加上我走南闯北数年,是否是传销大抵分得清楚,很自信自己绝不会被洗脑。


2


第二天早上,小春带我去上课,是一对一的形式。

给我上课的是位女生,24岁左右,小孩已经3岁,一家三口都住在这里。

她给我和小春倒了茶,随后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她一边画图,一边给我讲:“这份生意是响应国家西部大开发而形成的,自愿连锁经营模式,纯资本运作,五进三阶……”

“现在投资21份,一份的价格是3300,两到三年后回报1040万。当然你花了69800以后,我们马上会退还19800,让你有生活费,可以继续学习。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必须再叫3个人过来,让他们成为你的下级……”

这不就是传销吗?我心想。

女生讲完,应该是等着我提问题,却没想到我一直缄默不言。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别让讲师等着,等会她还有课呢。”小春在一旁催。

“蛮好的。”我答道。

小春火了,“什么是蛮好?”

“这是一份不错的生意。”

“那你想不想做?”

“想做,但是我没钱。”这个理由对于我来说再恰当不过。

“那你还是不相信。若是一个人都知道两三年后能赚1000多万,那么他现在就是卖房卖肾都会做。”


●    ●    

中午午休过后,我和小春又去上课。

走在小区里,小春遇见每个人都会和对方热情打招呼:“早上好。”

小春解释道:“早上好的意思是早上总,这是祝福人家。上总了就是当上老总了,可以住到市区,每月有十几万的工资。”

“嗯。”原来这些人都和我一样,是去上课。

第二个讲师是一位40岁的中年男人。给我们倒茶时,我发现他的左手没有小拇指,伤口齐整。

他没有继续讲“生意”,而是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上门女婿,在妻子家里抬不起头。做了很多次生意,但都以失败告终。后来在一家水产中心摆摊卖螃蟹,一年能赚10多万,但他并不满足。

当得知世界上有一种“生意”只出69800,两三年后就能赚到1000多万的时候,他准备出售摊位。妻子不愿意,无数次争吵后,还是无法让妻子理解。他愤然到厨房里拿起菜刀,手起刀落,剁掉了自己的小拇指。

离婚后,他拿着10万块钱,马不停蹄地来到南宁,开始做起了“生意”。

他问我:“你说,假如我赚到1000万后,还会要我的老婆吗?不,是前妻。”

我说:“会要吧?毕竟你们有个10多岁的孩子。”

他摇头,“不会,一个跟你没有共同理想的人,你要她干嘛?”

 

3


第3天,小春继续带我上课。

上午是一个女孩,大概25岁的样子。被男友抛弃后,来到南宁开始做“生意”。她和男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在深圳工作。但深圳房价太高,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根本买不起房,好在他们感情不错。

两年后,男朋友找了一位富婆,和她分手了。“我找到了有钱的女人,你再找个有钱的男人,这样咱们就都不用过穷日子了。”

她心情很差,后来经同学介绍,来到南宁。

“你也是刚刚失恋吧?心情肯定不好,但是社会就是这样,男人嫌女人没钱,女人同样也嫌男人没钱。”她接着说道,“到时候等我赚了1000多万,我肯定要开辆宝马从前男友身边经过,让他后悔一辈子。”

她问:“假如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我说:“干嘛要这么做?曾经爱过的人,就算她伤我再深,我都愿意在最后祝福她。”

她话锋一转,“我跟你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赚钱,赚到钱后爱情就会不期而遇。”


●    ●    

下午,讲师是一位20多岁男生。他的茶几上放着一本丁远峙的《方与圆》。

他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农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年到头只能挣上几张干巴巴的钞票。所以,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赚很多钱,让父母享福,让后代过好日子。

他说:“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梦想,这样人生才有意义。”

他又说:“人应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不置可否。

晚上吃完饭,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

“听课听得怎么样?”小春问我。

“蛮好的。”

“那你想不想做这个生意?”

“当然,不过我确实没有钱,再说,家里也没存钱。”

“那你还是不认同这个生意。认同了,就会想办法凑钱。曾经有一个哥们,看准了这个能赚钱,就坐在十楼的天台上跟父母打电话,如果不汇钱过来,他就跳下去。”小春说道。

 

4


第4天,不再是讲故事,而是开始阐述“生意”的合法性。讲师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眼镜男生,上来就问了我很多问题。

“钱是由中国四大银行汇入转出,这么多笔69800,中国网监和银监能不知道吗?”

“如果说这是传销,那么这么多人被骗了69800,他们难道不去政府上访?就算当地政府不管,那就不知道去北京?”

“在我们这里不到1000米的地方就有驻军部队,为什么他们没有抓我们?或者驱逐我们?”

“凡是加入这个生意的,手机都会有短号,通话一分钟,其实不是60秒,而是100秒,这说明其实国家是暗地支持这个‘生意’的。” 

听到这里,我实在没忍住,犯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开始和他争论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我问:“那为什么没有国家的红头文件?”

他答道:“其实这是国家在帮助一些胆大的、有魄力、有助于国家发展的底层人才,因为这样才能解决贫富不均。如果有了红头文件,那全中国的人都来了,赚到1000多万还有什么意义呢?”

下午讲课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

我和小春一落座,他就拿出一份南宁地方的红头文件。大致内容是鼓励外地人来广西发展,为西部大开发添砖加瓦,只字未提“生意”。

而后,他从珠三角讲起,再到长三角,最后讲到西部大开发对中国的重要性和战略性。“数年后,南宁就会像现在的深圳和上海一样。”他斩钉截铁地说。

晚上,小春带我到小区的广场里闲逛。

广场上,一群外地人正拖儿带女地玩耍,操着各自的家乡话。听口音,大概有四川人、湖北人、湖南人、河南人、重庆人。

“你说,如果没嫌到钱,他们这些外地人会一家人都来这边吗?没有钱他们怎么生活?”小春看着我说道。

 

5


第5天早上,小春说今天不带我上课了,改去南宁市中心玩一圈。

在南宁市中心五象广场上,小春指着一侧的台阶,“你看那个台阶,每阶有5级,一共有3阶,寓意着五级三阶制。”

接着,小春指着五象广场上的灯柱,笑着说:“一共是21根,寓意着21份‘生意’。”

随后小春带我来到南宁国际会展中心,介绍说:“这里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与东盟各国领导人开会的地方。”

后来我们还到了南宁领事馆区和南宁规划馆。路上,小春一边介绍西部大开发的重要性,南宁未来的发展趋势,一边说着这个“生意”与南宁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趟下来,我们碰到了很多操着外地口音,像我一样来了解“生意”的人。

晚上,我住的房间里来了很多人,大家围在沙发周围,我坐在沙发中央,开始了新一轮关于“生意”的争论。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争论了不过短短两个小时,我真的对这个“生意”的态度就发生了180度的转变,感觉1000万就像身旁唾手可得的苹果,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    ●    

第二天,小春再次带我来到南宁市中心,跟“老总”——小春的上级见面。

地点是一家西餐厅的包房,来的是兄妹三人:已经“上总”的妹妹和她的两个哥哥。一位是暴发户打扮,戴着劳力士手表和小拇指粗的金项链;一位穿着唐装,戴着檀木手串。

妹妹先给我看了一份中国银行汇款小票,说这是她每月汇款给她妈妈的记录。基本上每月都有三万左右,总共10多张。

“我算了一下,从我上总后,我总共汇给我妈46万。你说我究竟赚到钱没有?”

接着,暴发户打扮的男士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原是东莞一家加工厂的老板,每年能赚100多万。但是为做这个“生意”,他关闭了工厂。现在在南宁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每年至少能赚千万。

穿着唐装的男士说自己原先是安利中国公司的副总,后来了解到这份“生意”,决然辞职。现在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每年也能赚千万。

 

6


我听得热血沸腾。虽然很想做“生意”,但自己手头上确实没钱。

一群人开始给我出主意,叫我打电话给父亲。当然不能说是做“生意”,而是编一个合适的理由,先骗他过来。

小春了解我的父亲,把一切有关他的信息都吐露了出来,人品、性格、教育程度、家庭环境、经济基础、父子关系等等,以求突破父亲的弱点。

我打电话给父亲,骗他说自己在南宁找到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女方的家长想见男方家长,讨论一下结婚的事宜。父亲相信了,答应第二天就来南宁。

小春为了稳妥,还打电话把自己的父亲从广州叫了过来,他父亲也在做“生意”,而且和我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

第二天,小春父亲先到。大家聚在一起,再次分析了父亲的性格和弱点。最后得出结论,父亲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只要把他架着,他就不好下来。

可我父亲来后,并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期发展。他即不上课,也不给任何人面子。在得知我骗他后,和我争吵起来。

“儿子,都怪爸爸没用,给你挣不到1000万。但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有没有钱,爸爸也是爱你的。”说到最后,父亲叹了口气。

看着父亲,我的心一瞬间软了下来。第二天,便跟着父亲一起离开了南宁。

编辑:任羽欣


发表于 2017-5-4 04: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好老人有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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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5-12 10: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骗子机构:人傻钱多的,我们最喜欢 | 人间 

 2017-05-10 废墟守望 人间theLivings

图 | VCG

 

“大家都学习武汉分公司啊,拉自己的亲朋好友交钱,交了一百万可以免费上到大学,何乐而不为呢?不就是一套房子吗?大家总会有穷亲戚也有富亲戚的吧!”



 

1


进入“聚智堂”工作,纯属机缘巧合。

因为着急找工作,我在人才市场碰了一鼻子灰,几场面试下来鼻青脸肿,直到看到一个大规格的易拉宝,上面写着:全国二百多家分公司,数千名员工,规模宏大有实力……易拉宝上一半都写满了曾获荣誉。 

最让我心跳加速的是薪资,6000-10000元。我立刻坐下来填了份简历,回去的时候一路想着:这家公司不差钱!

第二天,我接到通知去总部面试。总部地址在一个犄角旮旯的老楼里,路边坐着不少缝补衣物的老人,一路问下去,竟然全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摸到了大厦门口,抬眼发现几条耷拉的电线几乎脱落。

接待我的是一个化着职业淡妆,盘着头发,神情冷漠的女人。她自我介绍姓徐,是六家公司的教务主管。 

她推推眼睛打量我,冷不丁问我几句。等我自我介绍完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一家3000人的大公司,遍布全国26个城市280多家直营校区,品牌排在全国前列,我们和中央电视台都有合作的。”

“我们公司去年盈利几个亿,除了做教育,我们在北京总部还有自己的固定资产,某物业公司就是我们的。今年我们还会投身影视行业,拍一部类似中国合伙人的电影。”

说完,她上下打量我,“我们要的都是最优秀的员工。”

“嗯嗯。”我局促地应和。

她的话让我坐立难安,屁股忍不住挪动几下。她黑亮的头发后,有一个挂在墙上的硕大牌匾,上面有金光闪闪的几个字: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2


本以为这样莫名其妙的面试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收到这家公司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参加入职培训。

培训地点在总部一个小办公室里。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名叫王刚的主管把电脑里的中国地图打开,鼠标轻轻一点,很快,在投影仪幕布上,地图上开始冒出一个个小红点,接着一小块区域变红,最后整张地图上覆盖了密密的红五角星,颇有燎原之势。

“这就是我们公司的发展轨迹,标五角星的都是我们公司。”王刚自豪地在白布前比划着,“我们做教育不止为了赚钱,我们也做公益,每年我们都有援藏援疆的优秀师资深入基层,带动地方教育实现飞跃式发展。” 

“公司业务上,现在主要做的都是‘感恩套餐’、‘免费学’,正常的课时缴费模式已经OUT了。举个例子,你家孩子在我们这儿上课,一次性缴纳5 万,一年后全款返还你的同时,免费送你一年价值 8000 元的课时费;交 10 万,送 18000 元课时费。缴的越多越划算,我们希望家长一下子存几百万,这样他家孩子从小到大的教育都由我们负责,省心又划算啊。”

王刚双手十合,边说边不停地摇着,他说北京总部某咨询师一个月签下上千万的单子,光提成就有十万。他还向我们展示一了张图片:一沓沓鲜红的钞票摞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铺满了桌子。 

“要是有家长问我们怎么盈利的,就说现在存银行的利息那么低,不如拿出来投资教育,只是我们的这个机构有点不一样,业务很多很大,进军房地产、P2P需要运营资本。”

这时,坐在前排的新员工小何问。“那别人为什么会相信,愿意把钱交到我们这儿呢?”

王刚双手一背,仰头说:“首先,我们是一家成立有近20年的教育机构,其次,我们和官方媒体都有合作,是获得专业领域权威认证的。这些你都不相信,好!我就把我们在北京某广场的地产抵押给你。你要是还不相信,就是不上路子了。”

说完,他弯腰观察着我们表情,小何赶忙点点头,“我信,我相信呢。”

但就在我们课间休息时,隔壁办公室忽然吵闹起来,隐约听到什么退钱、诈骗的字眼。我们面面相觑,王刚出去了,另一个主管淡然地说:“把百叶窗拉开,我们的案例来了。”

 

3


百叶窗拉开大半,一个穿着土灰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隔壁,她戴着棕色毛边帽,体形微胖,坐在椅子上背我们。面对她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挂着工作证,她站在中年女人身旁,弓腰挤出笑,低声对女人说着什么。

中年女人一拍桌子,扯着嗓门嚷嚷:“放屁!你们就是骗子公司,骗走我的钱!退钱!现在就给我退钱!”

年轻女孩不敢声张,垂手讨好地说:“家长,您先别激动。您看这大周末的,我本来休息,您给我打电话要退费我就立刻赶来了嘛,您别激动,我们退是会退的,可我们公司有制度,要走流程呐。”

“行啊!那你现在就给我退,把钱还给我,我立马走人!”中年女人不肯罢休。

年轻女孩面露难色,“我们财务都要走流程的,您在这个退费申请单上填一下您的信息,我们提交到总部后会在30个工作日内打款到您的卡里。”说着,她把桌上的面单往中年女人的方向推了推。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有你们开的发票,昨天被你们忽悠交了一千定金,我家小孩一节课没上,发票在这儿,你们凭什么不给退!”中年女人激动地吼,砰砰地把桌子拍得直晃,又尖叫道,“告诉你吧!我已经在网上查过你们公司了,说是非法集资,什么免费学,你们就是彻头彻尾的诈骗!“

她说的话掷地有声,办公室忽然安静了,只有主管还神色自若,拿笔刷刷地写着。年轻女孩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想压制事态,中年女人朝她摆摆手,没几秒,便听到:“110吗?是这样的,我是学生家长,在聚智堂交了钱一节课没上过,这个机构不肯退押金,你们快来吧!这是一家骗子公司……”

坐在我旁边的朱婷婷悄声说:“完了,一天班没上呢,公司就要被抓了。又得喝西北风了。”

我心中不安,主管却示意把百叶窗放下,不屑地笑道,“警察根本不会管的。我们又没说不退,走正常的流程而已,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财务制度,警察根本管不着。哪家公司没有负面新闻?下次遇到家长问,所有人保持口径一致,咬定是竞争对手抹黑就好。”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110吗?你们能不能快点过来啊?这家骗子公司——我啊?我就是刚才给你们打过电话的啊,对,我现在在……麻烦你们快点过来啊!嗯嗯,也不是,一千块,说是说退的但是要过一个月,但是网上——嗯,对,对,对。但是——嗯嗯,是啊。好,那我等你电话,麻烦你们尽快帮我核实。最好能派人来一下,哦,哦,这样是吧……”

主管掩面一笑,“一千块的事情,犯不着出警力的。你们看着吧,一会儿那个女人就乖乖听话了。”

果真,不出两分钟,隔壁几乎不吭声了,中年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气焰一下子没了。

警察真的没来,主管干脆响亮地说:“警察叔叔忙着呢!”

 

4


培训第二天,面试我的经理说要我们体会客户资源的来之不易,带我们来到一个150平米左右的大开间,里面挤了五十来人,都忙着对着话筒打电话。巨大的声响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你们打吧,这里是话术。”徐经理扔下一沓话单就走了。

我们依次坐下,每个人坐在一张长条桌前,桌上只有一部电话。照规矩,我们都照着话术念,遇到有意向的家长就记录,没有就画叉。

我分配到的是某区学校四年级家长的联系电话,包括孩子的姓名、年级、家庭住址、家长号码几项。一张A4纸单页信息厚厚的有近百条。

照着话术,我开始自称是市中小学教育中心的,最近在做公益活动,根据中小学最新教材通知家长免费领取辅导资料。领取的地点就是各个校区的地址。

大多数家长嗯嗯两声就挂了,脾气好的敷衍下就过去了,有些敏感的就揪着我问号码哪里来的等等,还有以前就被骚扰过的,求爷爷告奶奶地说:“姑奶奶啊,求你们别再打啦!“

坐在我对面戴眼镜的女生,她每次拿起话筒时另一只手总是在转笔,等我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无论接通与否,她只转笔三次,到第三次要么是挂断,要么低头记录。

“你是学生吗?”我问她。

她灿然一笑,抿了抿嘴唇说:“我都是老油子了,大二就在这儿兼职的。苦啊!像个机器人。” 

 

5


第三天,我们被分配到分公司,一进门,就看到各式各样的横幅展架喜报,还有大的液晶电视一直在滚动播放着公司领导在家长簇拥下接受采访的画面。

通过咨询师新签下的一个学员转到教务部,由教务主管分配到我手里。移交给我的时候,我一看合同是五万块,父母工作栏都是电子厂工人。

主管帮我理清目前校区内学员的情况,一再交代我家庭情况要弄清楚,尤其是父母的工作。“人傻钱多的,我们最喜欢。”她这样说。

校区里的学员大多数签的是五万的“免费学”:缴纳五万元,一年后退回本金,一年内免费上8000元的课程。也有签下十万二十万的,赠送的课程就更多了。

“我们的工资提成就来自于课时数、课耗、转介绍。什么意思呢?就是赠送的8000其实就是60节课,我们接手的时候提成已经被咨询师拿去了,我们做的是二次销售,把学一门的扩成两门三门,学一个月的扩成一年,不断地加速他们的课时,课上的越多,你拿的钱越多。”主管翻着合同讲解。

 

●    ●    

几天以后,就在我开教务会议时,我注意到一个可疑的人影进出校区。

这个男生闷着头直接迈进门,到了办公室快速扫视一下,然后和我不大熟悉的一个市场部员工凑过去嘀咕几句,点头又摇头,旁人听不清说什么,他不到一分钟又缩着肩膀匆匆离开了。

大家却都好像习以为常,看到的当没看见。

直到入职培训最后一天,校长在办公室刚开完小会,正好撞见了这个疾步走的男生,校长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地抬腿出去,倒是这个看上去鬼祟的男生先开口了。

“发没发啊,校长?”他焦虑地问,样子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校长就当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发什么啊?”我问一个内蒙古姑娘小田。

小田面露苦色,吞吞吐吐地说起工资已经拖欠了几个月了。“唉,年前的工资到现在还没有结,过年我都是借钱回家的。现在房租水电吓死个人,日子怎么过啊?”她苦恼地在计算器上按着,看到数字后赌气地跺脚。

 

6


小田告诉我,从去年年底开始,公司就出现财务危机了。先是老师工资发不出,后来所有的咨询教务工资也发不出了。

由于长期不发工资,办公室里陆续有人跳槽,业务骨干接二连三地进出校长办公室,校长为了安抚大家,自掏腰包给每人发了两三千的工资。

听小田说,公司拖欠工资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有人曾经打电话投诉到劳保局,但迟迟不见成效。

那段时间,校长最早来最迟走,他去总部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沉,带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坏。

“现在总部下达了死命令,必须要在一个月时间内,各个校区用尽所有的方法,务必在一个月内收到一百万的存款,否则工资没有!“

“哪怕是拉自己的亲朋好友,甚至自己垫钱,这个指标务必要达成!不然前面没发的工资也一分没有了!“

“大家都学习学习武汉分公司啊,拉自己的亲朋好友交钱,交了一百万可以免费上到大学,何乐而不为呢?不就是一套房子吗?大家总会有穷亲戚也有富亲戚的吧!”

校区在“大跃进”的模式下,提出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口号和目标。一方面,集团一再拖欠员工的工资,合同到期的学费非常难退。原本一个月的流程变成三个月,总部编织了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让我们告知家长。银行的问题、系统的、卡的等等。

另一方面,集团在营造一种畸形的氛围。不停灌输我们危机在眼前,胜利也在眼前的意识。公司群里,时不时降落一张堆成小山的钞票的照片,还有自动点钞机哗啦啦点钞的视频。

就在我们整天愁眉苦脸,觉得世界末日要来的时候,其他分公司频频传来捷报,“苏州某校区有个咨询师出了一百五十万的单子!恭喜某校长、某咨询师……”后面跟着一群撸起膀子要好好干的人。

“不正常,像传销。哪有人交学费会把现金全部取出再提到校区呢?”小田跟我说,“我要回内蒙了。来了这里几个月一分钱都没落下。干等也是等,还不如回老家。”

 

●    ●    

没两天,大楼的物业拿着红红绿绿的单子上门催交租,一开始师傅还是客客气气的,给校长递烟打哈哈,拖了两天后,上门说话声音硬邦邦的,校长好说歹说才把人送走,回来就急得抓耳挠腮,办公室里两三撮人聚拢着小声议论。

“我听说总部现在对外都说没钱,自己想办法,现在校区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物业肯定要赶我们走了。”
“唉,赶紧投简历吧。”我说。

 

7


很快,又传来一个坏消息:从今起,所有校区属于自主经营,自负亏盈。

“钱去哪儿了呢?”我不解地问,“不对劲啊,每个月我们也收到了几十万,就算是利息也不少啦!”

“投资房地产啊,资金总会有周转不开的时候。“校长说。

不是跟我们说有个大楼吗?现在又投资什么了,怎么没人公布出来呢?我心里打鼓,但是没说话。

家长的钱到期说好了退却不打款,教务老师也跟着急,每天都去催总部的财务,永远只得到四个字:在走流程!

上门的家长起初和颜悦色,后来好话说尽了也没用。

那天我刚到公司,就看见一群人老的小的堵在公司门口,满脸怒气。原来是因为十万的学费已经超过两个月还没到账。他们攥着手里的合同,着急上火地堵住同事。

“我帮你问过了,我也没办法啊。”同事捂着脸,眼泪急得要掉下来。


●    ●    

这天之后,我们集体辞职了,校长没有再挽留我们。

一个星期后,风风火火的公司一下子瘫痪了。同事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大门紧锁,所有东西扫荡一空。地上一片狼藉,像是刚发生过打斗的现场。外面还有一些焦急的,掩面痛哭的家长。

“人去楼空了。”同事难过地说。

“怎么会这样?六家分公司都倒闭了?”我心里一惊。

“是啊,前两天看到济南那边传出董事长携八亿巨款连夜潜逃的消息,我们这边就乱了,整个集团现在说是停业整顿,分公司都人去楼空了。”说完,她深深地叹气,“我要回老家避一段时间了,现在好多家长发短信打电话骂我,威胁恐吓,我要换个号码了。” 

同事说对不起祖宗十八代,自己现在收到的短信都是不堪入目的,爷爷奶奶的乱骂,其中不乏关系处的好的家长。“换号码吧,躲一阵子再说。”

涉及被卷钱的家长分成几派,已经退钱的暗自庆幸,没退钱、数额小的侥幸,数额大的就叫苦不迭。有些家长急得直抹眼泪。他们围着警察激动地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老泪纵横,“警察同志啊,这都是我攒了那么多年的血汗钱啊,你一定要帮我们讨回公道啊……”

也有很多消息陆续放出来,真假难辨。偶尔冒出两个人声称是公司负责人的,称被竞争对手抹黑,导致大面积家长退费。因为资金链紧张,周转需要时间,希望大家冷静配合,按照流程走下去。

“贴吧里有人爆料,说是中层贪污腐败,公款吃喝嫖赌。”小何讪讪地说:“咱们的工资都打水漂啦!”

我感慨:“明明是教书育人的,怎么好端端地,就和非法集资扯上了呢?”

编辑:侯思铭

作者文章:《姐姐不会害你的》

《被嫌弃的董小姐的一生》

生在小城镇,我就想考个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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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15 10: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们这儿,300分也能上重点大学丨人间骗局

 希夷 人间theLivings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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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可能觉得这是在骗人。但他要是没有邪心,又怎么会在网上聊骚呢?而且我们这是教育部承认的一本,考三四百分就能读,他们还赚了。”

我只觉得讽刺,一个“重点大学”,竟然要靠如此手段招生。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48



2019年6月,孟晚云在网上发表了一篇名为“T大本科助学班骗局大起底”的帖子,在里面,她简要概述了在去年7月至9月间,自己帮这所“重点大学”行骗及被骗的事实。
几经辗转,我联系上了她。在我的请求下,她向我讲述了这段经历。
以下是孟晚云的自述。



1


2018年7月,大一学年行至尾声,我想趁暑假找点兼职做做。正好这时,我在学校公告栏上看到了一个张贴在那里的招聘小广告:

“招聘岗位:高校话务员

工作地点:T大,提供住宿(有空调

工作时间:7月10日至8月25日。朝九晚六,每周双休

福利待遇:底薪2000元+提成+奖金,平均月入5000-8000元不等

……”

七八月的南城,天像熔炉,地似热锅,“有空调”3个字足以使我心动。恐被他人捷足先登,我赶紧给广告上的联系方式发去了简历。

对方秒回,通知我第二天就去面试。
7月3号下午,我从市区赶往这所位于市郊的大学。公交车一路颠簸,沿途的风景渐从繁华转为凋敝,窗外漫天的灰尘和遍布的工地,让我有种去“援建”的错觉。
但这种不适感在我下公交车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巍峨庄严的青石校门上,行书写就的烫金校名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走进校园,高大的教学楼错落成群,路边的大树郁郁葱葱,脸盆粗的树干,都在彰显着这所大学的悠久历史。
面试的地方在某座办公楼8楼的招生办公室。这栋楼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外墙已被腐蚀成了青褐色,里面的墙皮也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因受潮脱落了。
我到时,办公室前已排起了长龙,队首有一个女生正在发表格,说填了才能参加面试。我领过,按要求依次填入姓名、学校、专业、电话、邮箱、身份证号、家庭住址等相关信息。交上去后,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有人喊我进去面试。
房间里有两个面试官,男的叫张鑫,自称是学校的招生办主任;女的叫梁悦,是学校负责招生的老师。整个面试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只是问了我几个类似于“你为什么想来做这个?”“你性格怎么样?”“你可以做多久?”这样的问题,就让我出去等结果了。
全员结束面试后,梁悦带我们去参观了办公室。站在窗外,我探着身子往里瞧了瞧:空调房,格子间,每个工位上都配了一台电脑和一个座机。里面的人正此起彼伏地打着电话,一切显得有条不紊——工作环境比我预料中要好得多。
梁悦扬起下巴朝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来兼职的学生,有的甚至比你们还小,才刚刚高中毕业。”
“你们明天下午2点前来学校,带上换洗衣服和身份证、学生证,先去办理入住,再参加培训。”梁悦最后说道。
难道,是全员通过面试了?



2


次日来到T大后,梁悦领着我们出了校门,朝一家快捷酒店走去:“我们包了这一层,都是双人房,委屈一下,一个房间住4个。”
匆匆进入房间收拾好东西,我们就赶去了培训地点——T大的一座教学楼某教室。里面密密麻麻地坐了不下百人,女生占了绝大多数,只有零星几个男生。
没多久,张鑫进来了,举起话筒,扫了一眼台下,开始宣讲:“各位同学好,欢迎加入T大招生团队。我叫张鑫,毕业于XX警官学院,现在是T大一名光荣的园丁。”
在他的描述中,T大是一所拥有众多学科门类、还被省委省政府授予过诸多荣誉称号的重点大学。“各位话务员要做的,就是通过电话回访、网络推广等方式,为我们T大的本科助学班招生”。
“什么是‘本科助学班’呢?这个名称始于1998年,当时的教育部发现,尽管高等院校一再扩招,每年仍有不少学生因为达不到录取分数线而失去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所以就出台了一个规定,允许少数教育部直属重点大学将一部分这样的学生招过来。这些学生将跟一般本科生进行同样的培养,通过4年的学习,并通过各科考试后,就可获得本科文凭。这种办学形式,就称之为‘全日制本科助学班’。”
听到这里,我疑窦丛生:这么好的政策,我之前怎么闻所未闻?我悄悄摸出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本科助学班”,草草浏览后,发现跟张鑫的说法相差无几,心遂定了下来。
说完了性质,他又介绍起本科助学班的社会认可度:“我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全日制自考本科的含金量,仅次于统招本科和统招专升本。毕业当年就可以考研,不用浪费时间专升本!”说到这里,他身后的PPT投影上出现了一张表格,上面注明了各种学历性质的含金量。从“统招本科”到“业余电大专科”,共13种学历性质,“全日制自考本科”位列第3,而我所在的普通统招专科屈居第8。
看着这张PPT,我先是后悔不迭——高考后,我为什么不先好好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再做决定呢?但等看到了本科助学班的收费后,我打消了此想法——这些自考本科班的专业收费不菲,仅是学费一项,最便宜的也要12000元一年,最贵的则在5万以上。
宣讲会结束前,我们每个人领到了一份招生话术材料。张鑫吩咐我们一定要背熟,3天后一对一考核,背不过的开除。
这些话术材料一共10页,我领到的那份,边缘毛糙,铅字发灰,里面林林总总地罗列出了招生中会遇到的问题,重点部分已被人用黑线标记了出来,有的地方还有涂改和增补的痕迹——显然,我不是这份材料的首个使用者。


考核前夕,我已将这些话术烂熟于心,原以为通过考核易如反掌,可现实却没那么顺利。张鑫模仿着学生家长问道:“我的孩子只考了200多分,想让他来读你们学校,能录上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材料的范围内,我思索半晌后说:“一般来说,我们学校的录取分数都在三四百分左右,但考虑到您的小孩有强烈的入学意愿,我会向上级请示,争取特事特批。要不然您先交个定金,占个名额?如果事情不成,我再退给您。”
“你的回答很有问题。”张鑫皱着眉头分析道,“第一,你的反应太慢,真实对话中,对方不会留这么长时间让你想;第二,你不应该说‘向上级请示’,你要记住,你就是学校的招生人员,说这种话会显得不专业;第三,你切入定金话题过快,这只会让对方觉得你是骗子。”
“你应该这么说——‘根据我们学校往年的录取分数,这个分数有些危险。但由于今年的招生工作还未结束,我们目前也不知道学校录取的最低分数是多少。考虑到您的孩子有强烈的求学意愿,我建议您让他手写一份申请书,并附上学籍信息和身份证复印件寄过来,我们作留档用。如果到时候名额有剩,我们会优先考虑他。’这时候,你就可以要家长的微信,给他发送学校的招生简章和收件信息。等过上10来天,你再通知他,说经过学校高层的慎重考虑,可以破例给他一个名额,这时再让他交定金。”
听完张鑫的“点评”,我本以为自己无缘入职,梁悦却替我打起圆场来:“你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该背的都背了,反应这种东西是可以练的——下午把身份证复印件交上来吧,我给你办工作证。”
我感激地望向她,她翘了一下嘴角,冲我笑着点点头。我本以为自己被格外优待了,可回酒店跟室友交流后才发现,我们的考核过程其实大同小异——张鑫唱白脸,梁悦唱红脸,又是全员通过。



3


9日上午是“电话培训”。梁悦站在教室里,侃侃而谈:“首先,你要亮明身份,说你是T大招生办的老师。在取得对方的认同后,你再问他们填了志愿没有,是否愿意读本科——这里,你要强调这个本科是‘计划外招生’,没有达到本科线也可以读。他们大多只考了三四百分,离本科线差不了多少,听到本科肯定有兴趣。”
“我先给你们示范一下。”梁悦翻开资料,挑了一个号码拨通过去,按开免提。电话接通后,梁悦开始热情洋溢地背起话术,只是她刚自报完家门,电话那边就只剩下了一片忙音。
梁悦不愠不怒,平静地说:“他们不愿意接电话很正常,不要灰心,总有愿意的。这种不愿意聊的,就在他名字前打个‘×’——好,我们再试一个。”
这回,对方说了句“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后挂断了电话。
梁悦面露喜色:“像这种你就在他的名字前面打个‘○’,等一天的拨打任务完成后再给他打回去,那时候他们一般下班了,有时间听你说。”说到这里,她突然增大音量:“注意!一定要回访,不要偷懒,你们的通话都是有录音的,说没说、说了什么我们都能听到。”
“至于那些有意向的,你们就在他名字前面画个‘△’,然后问他们要微信,说你要发招生简章和官网链接,他们一般不会拒绝。”


下午正式“电访”前,张鑫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份通讯录,里面详详细细地记录了学生的姓名、性别、籍贯、高考分数、联系电话及通讯地址,地址甚至精确到了村庄名和门牌号。
我粗略扫了一眼,发现这些考生主要集中在4个省份:江苏、河南、四川和云南。我在心里暗自叫绝:前两者是高考大省,本科上线难度大;后两者多山区,信息较为闭塞——真可谓是“精确瞄准”啊。
张鑫慷慨激扬地说道:“这资料可是花了我10万块钱买的!请各位一定要加快速度,尽快打完!除了我们,南城还有七八家学校在招生,同样的信息他们手上也有。劳烦大家辛苦一点,把这份资料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今天只有半天,每个人就先打300个电话吧。提前打完的原地休息,打不完的自己顺延,晚上8点半集合开会。”
打电话的过程十分枯燥,多数学生和家长都没耐心听我讲,还有一些家长会直接质问我怎么拿到他的手机号或骂我是骗子,这种情况下,我可以自行挂断电话——“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纠缠上”,这是培训时梁悦交待我们的。
梁悦不时在办公室内巡视,这让我一刻也不敢偷懒。可半天下来,我虽说得嗓子生烟,但仍“颗粒未收”。
待到晚上开会时,我才明白这是“众生态”。会上,梁悦拿着包含每个人“外呼数”、“接通数”和“总通话时长”的表格,要求我们逐个汇报今天加了多少个微信,以及明天的目标是多少。
之后的日子就是第一天的复制粘贴,唯一不同的是,打电话的指标变成了每天500通,实际工作时间达到了12个多小时,所谓的“做五休二”也成了空头支票。张鑫说:“时间就是金钱,先集中打完。”
这样的日子漫长而难熬,每天都有人离开。我的业绩也不理想——一周里,我只要到了2个微信。



4


“周总结大会”后,我和其他十几个学生一起,被留了下来。
梁悦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别人能要到十几个微信,你们就只能要到一两个,怎么差这么远呢?按照张主任的意思,是要把你们都辞退的,但我想着你们不容易,愿意再给一次机会。我听了听你们的通话录音,问题还是在于你们的沟通和应变能力。
“在面对家长的询问时,你们不能一味地背话术,而要‘有虚有实’。比如在介绍学习环境时,你要反复强调本科助学班的学生跟统招生享受的是一样的教学资源;再比如,有家长问到这里的周边环境,你们不能单纯地说‘好’、‘便利’,而是要适当地引申开去——我们这里发展前景巨大,周边往来的人群全是高级知识分子,门口就有公交,地铁也即将开通,出行既安全又方便。
“如果电话那头是学生就更好办了——学生一般爱玩,你就跟他们说我们这紧靠商圈,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不会让他们的大学生活索然无味。”
我想起来时尘土飞扬的道路和星罗棋布的工地,以及尚不知何时能开通的地铁,这样的胡说八道让我心中一时无语,但梁悦的“教导”还在继续:
“最关键的一点——在谈到自考本科的通过率时,你不一定要按照话术上的数,而是尽量往高了说,但不能超过98%。如果他们问到考不过怎么办,你就说一般都可以考过,实在考不过也有操作空间(自考本科需要每门课程都通过才能拿到毕业证)。
“你们都是大学生,反应能力都不错,总之就是放灵光点,只要把他们招进来就有提成。我看你们态度不错,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吧,后面好好干。”
我们这样的成绩居然还能签合同?想起之前面试时谈起薪资,张鑫只说了个囫囵数,我赶紧把合同翻到工资介绍页:
“……乙方所得总费用为基础服务费与项目服务费之和。乙方的基础服务费为2000元/月,乙方需至少为甲方招到2名学生,否则基础服务费用减少50%。项目服务费实行阶梯式提成标准,每多招1名,提成500元……”
除此之外,下方还配一行小字:“注:乙方若在招生工作结束前离开,基础服务费不再给予。”
看到合同上的提成金额,我不再关心话术的真假——每天动动嘴皮子,不用风吹日晒的,最后就能挣几千块,何乐而不为?我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此后的日子,我的业绩好了很多,除了按梁悦教的说法沟通外,我自己还摸索出了一套话术——凡是家长感兴趣的专业都说是“热门专业”,凡是该校的学生都能“高薪就业”。
到了7月20号,我已经加了50多个微信。



5


在两天后的例会上,张鑫开始布置起下一步的工作。
“一个是维护好目前的家长资源,说服他们交定金,只要200元就能抢占名额。要跟他们强调,‘政策的照顾面积有限,不可能人人都能顾及到’……另一个就是添加这些学生的QQ。”张鑫指着脚下的一箱材料——那是他之前在本省许多高中做的调查,一沓沓纸上是由学生本人亲自书写的个人信息、期望学校和QQ号,“问问他们的志愿填报情况,并向他们介绍我们的本科助学班。” 
“那还打电话吗?”有人问。
“每天下午打一个小时就行,这时候通过电话发展新目标已经很困难了,不如把精力放到网上来。在座的多是女生,有先天优势,要打好感情牌。”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们都先给自己设计一个身份,学长、学姐、同学或老师——当然,你们要是想提升业绩,最好多开几个小号,多设计几种身份。我这有很多高级别的QQ号,不够的话来问我要。男孩可能要委屈你们一下,先装一下女生,根据我们往年的经验,‘学姐号’是最好招人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家细细碎碎地抱怨起来。
张鑫敲了敲桌子:“你们不愿意也可以,我只是给你们提一个建议而已。只是别忘了合同里面说的,起码要招到两个人。”
会后,我们又收到了一份“QQ聊天话术指南”,里面详尽地记录了各种学生的应对方法。
自此,我在微信上是“重点大学招生办的工作人员”,每天或说服家长交定金,或邀请家长过来参观校园;在QQ上则摇身一变,成了“本科助学班的在读学姐”,每日“晨昏定省”,跟学生说完早安道晚安,每条动态都点赞,以期混个脸熟,好适时推销本科助学班。
室友王开颜,更是在这群学生中左右逢源:

“小哥哥,你今天怎么还没上线?我等你好久了。”

“决定了吗?我在T大等你哟。”

“哼!你说话不算话,说好要来陪我,现在又犹豫了。”

……
不得不说,学生的警惕性比家长低多了,说上几次话,他们就会主动找我聊天。不过,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便又把目标转回了家长。王开颜本来自告奋勇说要帮我给学生们发语音,我恐留有后患,拒绝了她。


一周下来,我这边有3个家长交了定金——并不是我的游说能力多么出众,T大本身声名在外,交完定金,学生和家长就可以在学校官网上查到“拟录取名单”。
周会上,张鑫宣布我们组以18份定金的成绩位列第一。这主要归功于王开颜,她一个人就收了10份。而其他小组,要么门庭冷落,要么尚未开张。
张鑫的焦急溢于言表:“前面做了这么多工作,怎么就收不到定金?你们都是女生,就不会跟他们‘谈谈感情’吗?”
说到这里,底下又是一阵骚动。
“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谁还没个情感需求?去年有个小女生,就是这样招了30多个人进来,光是提成就拿了快3万,学费、生活费都不愁了……你们不要把眼光局限在QQ聊天上,‘摇一摇’和‘漂流瓶’也要用起来,什么陌陌、探探、能下载的都下载,每天多发些学习和自拍的动态,自然会有人主动找上来。照片我这有,不用你们露脸。广撒网,才能多捕鱼。”
说完这些,他又貌似沉重地补充道:“你们可能有人接受不了这个,觉得这样是在骗人。但他要是没有邪心,又怎么会在网上跟人搞暧昧呢?而且我们这也是教育部承认的本科,考三四百分就能读一本,他们还赚了。”
我觉得很讽刺,一个“重点大学”,竟然要靠如此手段招生。



6


收完定金,就可以寄录取通知书了。
通知书设计得精美异常:烫金外皮,印花里纸,落款处还盖着“T大继续教育学院”的红色印章。我特意将通知书照片和从官网上截下的预录取名单发到朋友圈,一下引得几个家长前来询问,我顺势又收了3份定金。
那周的周会上,我们组业绩蝉联第一,获得了1000元的奖励。王开颜收了18份定金,登顶个人业绩排行榜。张鑫先是号召大家要多向她学习,随即话锋一转,批评了最差的一个小组,并扬言要罚他们1000元。
一个男生立刻嚷了起来:“凭什么随便罚款?”
“都8月了,人家招到的家长都要来学校参观了,你们一个定金都没收到!我不仅要罚你,等你离开的时候还要罚你1000呢——你觉得你招得到2个人吗?我要是你,早八百年就收拾东西滚蛋了,哪还会觍着脸坐在这?”
听到此言,男生愤而离席,怒气冲冲地把门摔得震天响。
见状,张鑫也拍桌而起,厉声道:“还有想谁跟他一样?想滚的趁早滚,老子不养闲人!只是你们记好了,出去了给老子把嘴巴闭到!莫忘了,你们面试的时候都填了学校、专业和家庭住址的,你们的身份证复印件我这也都留着!”
听完这话,我后悔莫及——那张表上的栏目,我全填了真实信息。
这一闹,空气凝固了下来,在经历了10多分钟的静默后,张鑫终于开口,宣布散会。


这场过山车般的周会开下来,我心有余悸:如果我手上的这些定金最终无法转成报名费,我会不会像那个男生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在第一位家长谢勇的到访,及时缓解了我的忧虑。
在微信上,谢勇说自己儿子谢斌高考没发挥好,只过了二本线。家里不愿意看他复读受罪,也不愿屈就他上个二本,于是想一步到位,直接花钱摆平算了。
8月8日,谢勇父子二人从河南赶来。不等他们到达学校,我就已在校门前等候,待两人一出现,我立马递上了梁悦提前准备好的冰镇矿泉水。根据之前的“人设”,我是这所大学本科助学班的在读学生,趁着暑假在招生办“勤工俭学”。
“您儿子这背井离乡地来南城上学,也不知道有没有个亲戚照顾他一下?”我边走边问。
“有的有的,我有好多战友在南城,孩子孤身在外我们也不放心,只能托战友看管一下。”
“原来您是军人啊,晚了几天,但还是祝您建军节快乐!”
事实上,这看似关怀的寒暄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梁悦事先交待我:“你必须利用年纪小的优势,10句话以内把他的底细摸清楚。”
8月的校园空空荡荡的,除了我们3个人,只有香樟的树影拉得老长。走走歇歇1个多小时,我们逛完了教学楼、实验室、宿舍和食堂后,谢斌提议早点结束,办完手续后赶回河南。
在招生办公室,梁悦又重复了一遍本科助学班的优势,什么“可直接考研”、“受教育部承认”、“拿重点本科毕业证”等等。
一切疑问得到解答后,谢勇直接问道:“那我还需要交多少钱?”
梁悦满脸堆笑:“这边的话需要先交10%的预付款。由于您选的这个专业是我们中外合作的高收费专业,每年学费69800元,所以您还需要交6980元。我们会开收据,开学报到的时候您拿着收据过来,加上之前200元的定金,可以直接抵扣7180元。”
谢勇极为爽快,当场刷了卡。
把父子俩送上车,我又折回办公室,向梁悦汇报了谢勇的职业。梁悦心情不错,鼓励我道:“做得不错,继续努力!”
一个星期后,第二位学生的家长也到访了。学生叫黄怡儒,此前一直在QQ上与我联系。她是一个美术生,过了校考,却败在了文化课上。之所以选择T大,是因为她有读研的打算,想刷个好点的本科出身。
因黄怡儒去旅游了,实际到场的是她的爸爸和叔叔。我照例带着他们在学校里晃荡,行至教学楼时,黄爸爸突然问我:“同学,你们这教学楼的厕所在哪?”
这我哪知道?我只好信口胡诌:“教学楼的厕所暑假没人打扫,很脏,我带您去招生办的吧。”
到达招生办后,梁悦老戏新唱,在打消了黄爸爸的顾虑后,当场收取了2980元。
在完成两个学生的招生任务后,我顿时放松下来,开始憧憬起离职的日子。
可事情,往往乐极就生悲。



7


8月下旬,我先是4份定金退款,然后谢勇也打来电话问罪。
他的电话来得毫无预兆,不待我多言,就直奔主题:“你们这个本科助学班的通过率到底是多少?你说95%左右,为什么我查到的数据还不到30%?”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通过率是多少,便瞎扯:“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还没有考嘛,但是学校每年的通过率是不低的。再说了,您孩子这么优秀,好好学……”
不待我说完,他的质问接踵而至:“我问你,毕业证上盖T大的章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十分笃定。
“只有‘T大’吗,还有没有别的章?”
慑于他的气势,我只好实话实说:“还有一个‘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的章。”
谢勇的愤怒一下从听筒里炸开:“我砸这么多钱,是为了给儿子搞个一本的毕业证,可你现在跟我说毕业证上面还有别的章,那我花这么多钱干嘛?!叫你们领导接电话!”
我喊来梁悦。简单了解了前情后,她赶紧转圜了说法:“您先不要着急,一切都有操作的空间。再说咱们这边资源好,您选的这个专业是跟国外知名大学合作的,我记得您说您孩子有读研的打算,选择我们T大对他考研是大有益处的……”
没想到谢勇的怒气更大了,吼声炸得听筒“滋滋”作响:“我他妈的放着公办二本不读,花几十万来读你这个野鸡学院,就是为了考研?明天下午5点前,我要在我的卡上看到我的预付款和定金,没有的话,我让你们今年一个人也招不到!”说完便挂了电话。
梁悦把听筒往桌上狠狠一掷,气急败坏地骂起我来:“蒸熟的鸭子都能飞了,你可真行!轴得跟石板一样——非要告诉他有两个章?你就说只有‘T大’会死?”
我默不作声地听完了训斥,整整持续了1个多小时。
8月22日,在例行的电话回访中,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电话打不出去了。汇报之后,梁悦让我带上身份证去营业厅查查。在营业厅内,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名下一共有4张电话卡,其中有3张都因被多次举报而被限制呼出。而这4张卡的开卡时间,均为7月8日——回忆起当天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了那张身份证复印件的用途。


3天后,是学生家长们约定报到的日子,也是我兼职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接到了黄怡儒和她的父母,作为她的“学姐”,我需要引导她办完入学手续,再亲自把她送上去外地军训的大巴。
缴费处人头攒动,斜前方的一个女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衣着朴素,旁边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头,两颊凹陷,皮肤黝黑,花白的头发耷拉在脑袋上,风尘仆仆的样子。轮到他们缴费时,老人颤巍巍地在包里翻弄了几下,缓缓掏出一匝纸币递了上去。
眼见此景,我心酸不已,也许在我打的那些电话的对面,就有这样的家庭。可时至今日,一切为时已晚,我终究选择同流合污,做了45天的骗子。
9月18日,我收到了黄怡儒发来的QQ语音信息。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胆战心惊地点开:
“有些问题我必须问问你了,你真是这个学校的学姐吗?”
“把我拖到山沟里去军训就算了,还把我的手机收走了,一天到晚跟一群男的住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兵,方圆几里一个鬼都见不到!”
“好不容易熬到回来上课了,结果上课地点根本就不在学校内,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请的野鸡讲师,对画画一窍不通!住的地方也像是危房,连独卫都没有!这就是你当时说的‘跟普通统招生享受一样的资源’吗?”
“我交了3万多学费,就换来这些?你们挣这些钱出门不怕被车撞死吗?”
……
听着她愤怒的语气,各种情绪在我的胸口冲撞。犹豫再三,只回了她一句“你赶紧退学吧”,就赶紧拉黑了她。
我承认,我不敢面对她。
两天后,张鑫打来电话问我黄怡儒去哪了,说她多半要走了,我拿不到提成了,我说知道了。



8


9月25日是我们跟张鑫约定结薪的日子,按他的说法,这时候学生已经基本确定是否会留下来了。可到了晚上10点多,我依旧没有收到应得的1000元。我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回复是“刚开学,财务忙不过来,等国庆后再处理”。
这一等就到了10月9号,“工资”依旧杳无音讯,我再次联系张鑫,却发现自己的电话和微信已全被他拉黑。我赶紧发消息给之前的室友,室友却把我拉进了一个维权群。群里每天都更新着大家通过各种途径维权的结果:
有人说去T大找张鑫,可他的办公室已经人去楼空;有人说尝试去公安局报案,结果却因没有张鑫的身份证号而无法立案;有人提议起诉T大,却又被专业人士告知劳务合同上没有加盖T大的公章,且张鑫也并不是T大的法人……
后来又有传闻说王开颜收到了工资,并且是唯一一个收到了工资的人,但无人能证实。
无可奈何之下,我们决定一起再去一趟T大,找真正的招生办碰碰运气。可待我们陈明来意后,招生办的老师直接回绝了我们:“这里没有叫张鑫的老师。”我们还想继续辩驳,对方软硬兼施,把我们请出了门。
离开T大时,我又抬头看了看校门。它与我来时所见到的并无二致,温润的墨和冷峻的石,组合成令人神往的神圣与威严。
我终于明白,从踏入这场骗局的那刻起,我与那些新生一样,都是别人刀下待宰的羔羊。



后记


在过去几年中,这种骗局曾在本省大行其道,极盛时甚至不乏“211”大学的身影。
值得“欣慰”的是,今年本省的重点大学基本上已退出了这场“角逐”,T大在其官网上也发了声明,称不再举办本科助学班。但与此同时,这种骗局在本省的二本院校中依旧泛滥。我在采访中偶然发现,有3所二本院校2019年年度的招生工作甚至是被同一人承包。截至本文终稿完成时,这3所“大学”的招生工作均已“完满”结束。
(文中人名、地名、学校名均为化名,数字亦有适当模糊。文章记录的是部分本科助学班存在的状况,不代表此行业的整体情况。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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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 夷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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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9 10: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以为我会带领3000万老年人走向中产丨人间骗局

 谷川 人间theLivings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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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有人在第二天等来了一个最不愿意面对的消息——“王会长连夜转去北京,医治无效,人已经走了”。秘书说,他“走之前还在交待,一定要给这个项目结项,在10月1日之前一定给大家的款项都兑现,完成祖国大业”。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49



我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一辈子勤勤恳恳做生意,虽也没挣得大富大贵,却一直平淡安稳。可有那么一天,就像平地起了惊雷,生活忽然给了我们沉重一击。
父亲今年59岁了,多年经商养成了强势的性格,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正如在这场他所经历的人生浩劫之前,我一直劝他:“爸,现在外面的骗子太多了,会利用别人的善良,您千万不要相信,更不要牵扯到金钱……”
可当时,父亲是怎么都不肯听的。他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坚信的事,并认为这就是件好事,也能为社会造福。
然而,盲目的信任与乐观真正敲开的,却是监狱冰冷的大门。父亲经历的,不过是一场被人精心策划的骗局。
文章是父亲的口述。



1


半年前的某一天,朋友吴哥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过‘阳光养老’?”
吴哥之前是市电信局的一个中层领导,退休之后总想着发挥余热做点事情。他说,“阳光养老”是“国家成立的一个养老项目”,快要结项了。只要是中国的国籍,年龄在45至70岁的中老年人都可以参加,仅仅缴纳18元钱,就可以参与到这一批“养老金”的发放,每个人可以领取将近4000元左右的“基本养老金”,现在参与的“架构人员”会拿的更多点,“毕竟是在无私的付出”。
“我怎么知道这是国家的项目呢,国家要是都这样发钱,岂不是乱套了?”我将信将疑。
吴哥说,他自己也是刚参与进来,“群里的人都这么说”,“你看看现在网络骗子抓的这么厉害,是假的还不早暴露了?还用到现在?”
“如果这样的话,大家只花18元钱,在家睡大觉都可以拿到几千块了?”
“其实有好多的问题我也不太明白……你见过的事情多一点,我把你拉到我们的群里,你看看,看看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被好奇心驱使,便答应吴哥进了群——群名简单直接,就叫“阳光养老架构群”。


我早年做建材的零售批发,从90年代开始,慢慢开了3家门店,生意做得也还行,最起码养活了一家老小。虽然没有太多的成就,但也靠着勤奋,在那个年代赚到了一笔不小的财富。
后来行业不景气了,我才想着要转行。可这么多年,家里的事情基本都是我做主,没人敢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自己的性格注定我要摔这个跟头。
进了群后,我想先仔细观察一下,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架构群”里的人都是一些类似“团队小组长”的角色,大概有30人左右,此外还有很多“报单群”,基本都是400到500人的大群。“架构群”里,大家都用统一的职业照——半人像,西装衬衫,猛一看,真挺正规的,而且,微信ID也有统一格式:中国梦—江苏XXX(具体地名)。
吴哥后来给我介绍,“架构群”里的人都是“项目服务人员”——比如要在负责的“报单群”里通知要上交什么资料,以什么样的方式,截止到什么时间结束等,最后统一向项目负责人王平会长汇报——群组人员多是执行力强的中老年人,有机关单位退休的公务员,退休教师,也有像我一样做生意的,大都五六十岁。
而其他“报单群”里的,就是更广泛的、符合项目年龄要求的人了,什么职业、什么教育背景都有。而“架构人员”,要负责管理和执行,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听完吴哥的介绍,我果然在群里找到了那个叫王平的ID,大家都尊称他为“王会长”。



2


王会长每天都会组织大家准点“开会”——其实就是在群里发语音信息,讲讲“项目背景”,比如,“国家的养老机构都不作为,有的时候国家发的钱根本发不到需要的老百姓的手里,导致了很多需要(养老金)的人拿不到(),而本身条件很好的人,反而能靠关系弄个所谓的低保户”,又说,“现在举国上下都在实现‘中国梦’,就是需要我们这样的项目,才能在2020年达到3000万人民走向中产阶级”,云云。
此外,王会长还说,所有的“架构人员”还身兼一项重任:后期,我们需要去一些贫穷地区,“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老百姓”——“这也是这次项目的重大目标和隐秘职责”。
我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本是抱着怀疑的态度进来的,结果当王会长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就算这18块钱真没了,就当丢掉了,又能怎样呢?关键是,我担负着的是去帮助更多人的使命啊,这不好吗?每天看新闻,都是成就大业、促进“中国梦”的实现,王会长讲的也跟国家的政策对得上,肯定是真的啊。
吴哥说,别看王会长40岁都不到,但每天都特别敬业,在群里鞠躬尽瘁,工作到很晚。我也发现,确实,常常都到了凌晨2点,他还在交接各群工作。
我觉得自己跟对了事,更跟对了人,一种做实事的职责心油然而生,决定参加这个项目。我满心以为,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进入了“架构人员”行列后,我开始配合王会长做一些日常工作。比如,看看一些群里有没有人发表了什么反对意见,有没有人持有怀疑的态度,如果有的话,我就很严厉地制止,告诉挑事的人,“这是国家的项目”,“再说了,如果是个骗局,那到底骗大家什么了?”
群里大多数人,听了我的话,也就留了下来。对于一小部分始终持怀疑态度的,我们在“架构群”开会时就说,“他可能没有这个福分享受这么好的事情”。
每天我们这帮“架构人员”都要讨论如何解决突发状况、讨论下一步工作该如何规划,会工作到很晚。王会长看见我特别用心投入,执行力又很强,还专门关照我说:“感谢你的无私付出,我们会向国家为你申请特殊的待遇,只要你一直相信,相信我们是在帮3000万人达到中产阶级,这是踏踏实实的一件好事情。”
有几次在凌晨2点半,我还看到王会长在群里给其他人解释:“不好意思,我刚跟国家的这个项目小组讨论完一些具体的实施方案……”我是真心觉得王会长太辛苦了,还在群里给他说:“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您只要给国家的层面把控好了就可以,其他下面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做。”
当时,我觉得,他也太敬业了,为了这个“公益项目”呕心沥血。后来出事了,我再想,说不定那时他们只是半夜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心里想着:这些人怎么这么傻呢,也太容易骗了。
可惜,当时深陷在骗局中的我,只想着那些美好的蓝图要是能早一点实现该多好。



3


就这样过了1个月,离项目“结项”的“10万人”上限很近了。
每天,“架构群”里都在讨论“钱怎么发,以什么样的形式发”,我们这些小组长,辛苦地逐个核对参与人员的资料——姓名、电话、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做出明细表格。
王会长为了强调“阳光养老项目”的真实性,还特意为我们“构架群”的人发放了“养老卡”,说激活后就可以当作银行卡使用,“到时候每个月的养老金也将打到‘养老卡’上,随时提现”。
“养老卡”是一张黄色的卡片,是自制的,并非正规银行发行的银行卡,现在想来,在一些印刷店都可以进行制作。卡片上面写着“阳光养老基金会”,还写了一行字:“XX为阳光养老基金会第一批会员”。拿到卡时,我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这可是国家发来的卡啊,之前那些不相信的人,现在打脸了吧!”


之前,群里说项目6月启动,最晚10月前截止并兑现。
离兑现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王会长又传达了“上面”的精神:“你们这些‘架构人员’准备一下,下个月来北京这边开会,我们的款项到时候会先发第一批,先打到你们某一个人的卡里,然后你们签字认领带回。”
听起来,离拿到“养老金”又近了一步。即使日常工作十分劳累,我的内心一直也是愉快的,觉得付出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这段时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8月末的一天,我们的微信会议照常进行,其中一个“架构人员”何晓玲说自己因为之前参与过云南的一个什么组织,被举报了,现在的身份证坐不了火车飞机,没有办法去北京。
何晓玲是杭州人,之前她是一个国企单位的财务,丈夫是杭州某机关单位的小领导,家境比较优渥。因为“阳光养老”项目,她工作也辞了,瞒着丈夫、孩子出来,坚信这条道路是无比正确的。我曾经跟她聊过:“你有没有问问你丈夫,我们这个项目可不可做?”她却回答我:“不跟他说啦,我说那么多,他也不见得会相信,再说,我们这个事情现在不是保密的状态嘛!”
没想到,王会长很坚定地说:“你们当中少一个人过来北京签字都不可以的,必须要全员都到。”
可那怎么办呢?眼看着钱款就要下发了,公益大业也要完成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啊。
王会长随后就决定:“考虑到这个问题,我亲自过来跟你们碰面吧,这样不耽误钱款放款进度,这个项目不可以再拖了,国家都很着急,一再下指令让百姓早日脱贫,必须要在时间内完成。”
大家开心坏了,群里面满天飘着感谢的话。
“今年这么关键,好多假项目全都被封了,只有我们这种真项目,才可以这样去为大家做事。”王会长还在发言,大家又是一顿赞美。
“那您看,既然项目也快结项了,这个会费怎么收取呢?”群里忽然有一个人问道,毕竟,一开始就说了,我们参与的人要交18元的费用。
“现在,考虑到参与人员里有的之前就做其他的平台,有的家庭条件也的确艰难,要不然这样吧——大家自愿,愿意交的就交,不愿意交的就算了,也不勉强。就是国家这块我可能会不太好交待,因为毕竟我也拿着国家的工资,实在没有钱交的,看看有多少,要不然我来为大家想想办法来解决。”
听王会长这么一说,更加激起了我们想要完成项目的决心,大家纷纷表示:
“王会长,您不要这样说,本身您为这个项目就很辛苦,别再说您自己出钱了……”
“我们相信,暂时的困难都可以克服,既然交的话,大家一起都交,不能说一些人交,一些人不交,这样算什么呢?”
“大家再怎么样,也不差这点钱。”
“关键是,这个钱怎么交法呢?”
半晌,王会长似乎是思考成熟了,才说:“那这样吧,你们每个小组的小组长自己统一收取会费,但一定不要乱套,缴费的会员,每个人的资料都登记好,千万不要把有些人漏掉了。”
“架构人员”们一致通过了王会长的提议,每个人都回到自己负责的群里,跟组员通知缴款的形式及日期。



3


两天后,10万人的款项就收得差不多了,王会长专门找我私聊了一次:“胡哥,你为我们这个项目付出了这么多,我确实很信任你,你做事情让人放心。所以,你给我你的收款码,这样大家把收到的款项都发给你,你再交到我这里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王会长,不敢不敢,我从来没有参与过收款这个事情,而且国家这个项目这么大,我怕我不行的。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我怕出错的。”
可王会长却继续鼓励我:“没事的,你放心,你站好最后一班岗,国家也不会亏待你。”这番话鼓舞得我热血沸腾,又推辞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之后,王会长给了我一个他的收款码,并且发给其他“架构人员”和小组长们。
家人知道了这事,都劝我,千万不要收钱,“碰到钱的问题,弄不好的话会出事的”。我当时还责备他们:“能有什么事情?这本来就是国家的项目,怎么到现在你们还有这样的怀疑心态?如果这个是假的,那什么都可以不用相信了!”


之后,每天都会有钱款进到我的微信账户,而我每天都会把打款的资料明细(时间、人员、金额数等)整理好,统计完后交给王会长。
王会长也很快敲定了与我们碰面的时间,地点就选在了我所在的固城市:“我来跟固城的市政府进行对接,跟他们说我们过来这边召开会议,让他们准备好接待跟场地。”
看见王会长这样的回复,我们志得意满——还有当地政府接待,这规格也太高了——几个架构人员第一时间规划好了来固城的行程,最近的在邻市,过来1个小时车程,最远的是在云南的陈姐,过来要飞3个小时。在跟王会长会面的前一天,我们几人先都聚齐了,一起吃个饭,饭桌上一个个都非常兴奋。
可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到了,王会长却一直没露面,也没有消息。我们等到下午4点,王会长的“随行秘书”发微信说,他们的车在快到固城的地方出了车祸,王会长现在生死未卜,人已经送到邻市急救了。
当时我们压根不会去想——北京到固城,只有6个小时的高铁或3个小时的航班,王会长一行人为什么非要选择开车呢。我们一听王会长去的医院所在地离固城有3个小时的车程,当即就表示大家要一起过去,可他的秘书却回绝了大家好意:“不用了,大家过来也是添乱,帮不上忙,固城市政府的领导也赶来了,这边医疗不太行的话,可能就用专车转去北京了,那里有最好的资源。”
很快,秘书还发来了一张照片:在医院的ICU病床上,一个人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
当时我们就有几个人哭了。陈姐的爱人,62岁了,年轻的时候当过警察,看了那张照片,深信不疑。
后来想想,这些不过都是骗子的托词,可当时大家都一起鬼迷了心窍。我女儿当时正在那个城市出差,她得到消息后,立刻去那个医院打听了,跟我妻子说,院方表示,根本没有叫王平的人发生车祸在那里抢救。可妻子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却异常愤慨:“难道有人会诅咒自己死吗?这能开玩笑吗,为了100多万值得吗?”
10万个会员,每个人18元钱,就是180万,我当时觉得,根本没有人会这样做。
怀着悲痛的心情,我们所有人在第二天等来了一个最不愿意面对的消息——“王会长连夜转去北京,医治无效,人已经走了”。秘书说,他“走之前还在交待,一定要给这个项目结项,在10月1日之前一定给大家的款项都兑现,完成祖国大业”。
我们真的崩溃了,没有一个人往质疑的方向去想——
既然命悬一线,为什么还要转去北京?真的出了车祸再过去还有命吗?



4


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大家都认为,我们不能随着王会长的去世,就把“阳光养老”停在这里,他还有生前未完成的遗愿。
接着,秘书推过来一个接手王会长工作的人,这个人姓李,我们都叫他李部长。李部长先是跟我们表达了悲痛之情,随后说,“项目结款不能再拖了,必须要在这个月完成”,还通知我们“架构人员”,要在下个月的16日去北京参加王会长的追悼会。
他说,一般殡仪馆遗体只能停放3天,而王会长是“为国家牺牲的,是烈士”,所以可以停留20天再火化。
我们都相信了。事后想想,这一环又一环,俗称“连环套”,我们是多么愚蠢和幼稚——放在当时的情境里,我们对李部长选择了绝对信任,没有去寻找其中漏洞。就这样,我账户上的钱,第二天就大部分都转到李部长的账上了。
李部长接手工作的第三天一早,7点不到,他就突然跟我联系,说还有没有打过去的尽快打过去。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生疑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地要款项上交?
我没有立马转钱给他,而是先跟几个“架构人员”讨论了下。大家似乎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劲,表示要验证一下李部长的“真实性”,“要不让他接视频,上传他的身份证到群里来看看?”
就在我们都怀着一丝怀疑之时,李部长却像能抓住我们的心理一样,在群里召集开会了。他先是抚慰了大家的情绪,对所有人的工作表示高度认可;又让大家齐心协力把“结款”这个事情做完;最后,又请大家在16日北京的追悼会上再相见——“见面后,大家可以再一起去贫困的地区看看,做点善事,为国家出力”。
就这样,我们的顾虑又一次被打消了,此后陆续几天,我转出总共近60万的欠款到李部长的账户。


在此后的一天晚上8点,突然家里有人敲门,外面是一个男声:“胡X在不在家?”
我一听是找我的,打开了门。外面站着好几个人,最前面的一位拿出了证件:“我们是公安局的。”
我的内心一下就崩了,清醒了,明白了——这些果然都是骗子的骗局,而我就是那个被骗了的人。
我在这个瞬间想到了之前我女儿对我说:“爸爸,您一定不要跟钱沾边,钱不能经过你的手出去。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如果有意外,你这是触犯刑法你知道吗?”当时我是不信的,深深地坚定“阳光养老”是国家的事情,不相信自己还会犯什么法。
警察把我与家人分开进行了谈话,我坐在客厅,仔细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包括自己后来给“李部长”打了多少钱,之前一笔一笔记录下来的明细,全部派上了用场。
分开取证的时候,3个警察看着我。其中一位年纪最长、戴眼镜的中年警察对我说:“我们没有来之前,以为你是组织者,是个多么凶神恶煞的人,没想到你这么老实。为什么退休了还去做这些事情呢?钱也没有自己留着,还担了这样的罪名?”
我当时内心非常恐慌,但是表面装得很镇定,回想自己这一生,从来都没想过会落到这样的地步,竟然成了个骗子,去害人。
那天晚上,警察在我家里待了快3个小时,家里的相关资料、包括我的个人卡片全部被带走了。警察拿着手里的牛皮袋,对我说了一句直到至今都让我记忆犹新的话:“看在你很配合的份上,我也不给你戴这个了,戴着也不好看。”
看着牛皮袋里银晃晃的冰冷手铐,我默默地点点头。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回头对妻儿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交待清楚,你们放心……”

就这样我坐上了警车,到了刑警支队,连夜审讯。交待清楚所有事情后,我在第二天下午被带去了看守所。看守所的大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内心恐慌极了,可也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的静下心来,重新反思了这一切,以及自己过往的人生——

我这一生,的确太容易轻信他人,却对家人的苦口婆心视而不见。当然,我也希望法律公道,能还我清白。



5


在后来的两个月里,我全力配合警方,尽可能全面地把我所接触和了解的全部资料都提供了出来。
后来办案的警察告诉我,我才知道,“王平”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什么“国务院的在职人员”、“河北人”,所有这些都是假的。他其实就是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从农村出去的打工仔,之前被别人带去过类似的群,后来灵机一动,就自己精心策划了这一场网络骗局。
整个骗局的组织者只有两个人,他们打算骗到这180万就溜之大吉。没有想到,天网恢恢,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警方很快就在河南抓到了两个骗子,他们涉嫌诈骗罪,最终被判刑有期徒刑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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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守所的铁门打开,阳光缓缓照在我身上时,我一度有点睁不开眼,久违的自由的气息掺杂在风里吹过来,飘过我的脸上。这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由真好。
这是我在看守所的最后一天。这段时日以来,每一天都像一年一样的漫长。年轻时我还曾开过玩笑,说什么看守所里、监狱里的人生活得也很好,毕竟都是国家花钱,有吃有喝。
殊不知,我有一天竟会走进这里。
铁门打开了,我看见了门外站着接我的家人,迎风吹来的沙土迷进了眼睛,泪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尽管被骗时我曾那么固执己见,不止听不进他们的劝,还去用言语伤害他们,但他们依旧会选择接纳我,在今天来接我。我的孩子向我走来,叫着:“爸……”



后记


在父亲出事后,我也经常跟负责案件的警官联系,关心案件进展情况。
警官说,这种形式的诈骗,在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有,形式可能不一样,但本质上换汤不换药。
父亲虽然也是受害者,但他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法院最终宣判他有期徒刑6个月。
在父亲出事前,我抱怨过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而当他出事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父亲。这半年的时间对于我们家来说太漫长了,对于狱中的父亲更是煎熬。父亲从看守所走了出来的时候,人瘦了,头发也花白了。看见我的时候,他流泪了,我只能握住他的手。
父亲哽咽着说:“对不起,我错了。”
我说:“没事的,爸,谁都会犯错,关键我们要吸取教训,以后我们好好的生活。”
父亲对我点头,说:“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父亲刚出来时,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我跟家人不断的鼓励他,让他重新去面对生活。在我们的鼓励下,父亲在家门口附近盘了个小商铺,做点小生意,跟母亲每天忙忙碌碌,但却特别的踏实。
我从小跟父亲没有什么交流,而父亲经历这一遭后,我们现在沟通的特别多,只要我出差不在家,每天他都会跟我在微信上联系,跟我分享他和母亲每一天的琐碎的小幸福。
可能是父亲的这次经历,让我们反而都更加珍惜亲情的珍贵。人最终要跟这世界去和解,而对之前没有经历这一切的我们来说,还是没有这么深的体会。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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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 川

四季有时莫辜负

 楼主| 发表于 2020-1-10 04: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上我们的网站,替你钓外国金龟婿丨人间骗局

 路快快 人间theLivings 20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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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网站上,坦诚相待的人太少。中国女人要钱,国外老男人要性,两边都以谎言相对,差别只是,中间有我们这群红娘的存在。



配图 |《少女小渔》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1



1


2015年6月我从某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8月,一个朋友介绍了一份税前4500的工作给我,只有一点要求,英语不能差。工资虽然不算高,但我还是决定去试试。
当天晚上,我就加了谭英。她大我2岁,在这家公司做了一年半。公司名叫“相聚是缘”,英文名是AsianLOVE,从招聘简章上看,还挺正规——五险一金,14薪,三班倒,一周保证休假1天。
我和谭英聊了几句,便约定了面试时间。
公司位于一栋3层小楼里,地方不大。前台装饰着红玫瑰,粉红的墙壁上写着公司的中英文名。一个个小隔间里坐满了人,和普通的公司白领没什么区别。
谭英带我穿过一个狭长的走廊,两边是透明玻璃装饰的会议室,有不少人在开会。在一间接待室里,谭英接过我的简历,只扫了一眼,就开口问了一连串问题:英语水平怎么样?有没有和外国人线上聊天过?懂不懂用Skype……我认真作答,她也并不回应,只说自己不是负责人,让我等一会儿。
很快,一位穿着粉色西装的女性走了进来,自称姓刘,是这边的主管。刘姐30岁上下,开口就提了好几次“世纪佳缘”和“百合网”,“我们也是帮人相亲的,”刘姐翘起二郎腿,语气里带着一股自豪,“不过和他们不一样。怎么说呢?我们算是走在行业前端的。”
据刘姐说,如今国内的婚恋市场已经饱和,找不到好男人是常有的事,所以公司在5年前就开始做“海外项目”了,客户群体都是外国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没谈过恋爱吧。”
我顿时有点慌张,自己的确在大学里没啥异性缘,毕业之后又整日忙着找工作,我点点头,心里惴惴不安,没想到找个工作还得有恋爱经验。
刘姐低下头,又打量了一下我的简历:“还成,XX大学毕业的……你没有恋爱这回事儿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本来这样是不合格的,不过最近公司缺人手,你就跟着大姐们好好学一下,很快就能上手。我们的工作还是挺有意义的,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我又问起公司业务,她表示很简单,几乎不用培训就能上岗。“是要我们介绍外国人和中国人聊天、见面吗?”我又问。
刘姐笑了,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你以为08年奥运会之后,还真是个个中国人都能讲英文了?”她顿了顿,又说,“基本上交流都是我们这边来。只要那些鬼佬看中了,后面的事就不归我们管了。就这样,做吗?”
我有点疑惑,可鉴于自己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便答应了下来。刘姐让我明天就来上班,至于工资待遇,是3500元的基本工资加提成,而五险一金等其他福利,她并没有提。
就这样,我成了这家公司的第26位女红娘,代号203,坐在门口进来左转的第二个隔间。桌子很干净,上面有一台配备完全的电脑,和一盆小小的、几乎已经枯死的仙人掌。



2


初到公司,我只能先做最基础的工作。
每天一坐在电脑前,就需要用公司提供的账号登陆“AsianLOVE”网站,网站里全是女会员们的资料照片介绍。而我作为红娘,工作就是代表一群女会员,等着某个外国男人看中了“我”的资料照片后,对“我”感兴趣了,主动来和“我”聊天——聊的时间越长,提成也就越多。
公司将这些聊天的外国男人统称为“大鱼”,一个红娘对应一条大鱼。刘姐时常对我们说,“钓不钓得到一条富贵大鱼,就要看我们红娘的本事了。”
说是交流,其实对英语的要求也不高,会说hi、hello、how do you do,基本就等于完成了第一步。大多数时候,我每天都要和近10个外国男性聊天,少的时候也有两三个。等对方提出见面,甚至为此特地来到中国后,我在线上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会有同事交接订酒店、请翻译、联系相亲女性等后续更为复杂的延伸业务。
为了赚到更多提成,我不得不尽量延长和外国人的聊天时间。而增加聊天时长的方法,自然不是和他谈人生理想,畅想婚后的幸福生活,更多时候,只能通过“性”来打开聊天的缺口。
有些人一上来就会问性经历,有些甚至更过分,会直接发下半身的裸照过来。我曾私下问过几个熟悉的红娘,她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刘姐为此还专门给我发了一个性器官的中英对照文档。
来网站最多的是美国男人,五六十岁为主,无业游民占了大半,但也有成功的企业家,还有只想找个伴的普通退休老人。想在这里寻找爱情的,大多都是对东方女性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他们眼里,中国女性贤惠、忠贞、不贪财,是最完美不过的女性。
只是网站上的女会员,并不像这些人想象的那样美好。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性,本职工作是坐台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们网站,于是赶过来,要求我们给她介绍一个富老头。“一定要有钱”,她挥舞着手臂在会客室里强调道,手指上的粉色指甲油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最后她被介绍到一个欧洲小国,顺利嫁给了一个有钱的70岁老头。
这并不是孤例。作为红娘,我们大多时候是不会和女会员来往的,更不会去核查这些登记在会员资料中的故事是否真实。在骗取了外国人的信任与喜爱后,只要对方提出见面,我们就可以立即转到线下,由公司安排女会员和其见面。
因此,网站上的那些女会员资料,几乎只有照片是真实的,尽管还是PS过的。至于名字,可能是赵红,也可能是王湘。职业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女老板——当然,“医生”背后是农妇,“女老板”背后是赌徒,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有的女会员甚至会将自己包装成天上有地下无的优秀女性,比如有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女会员,在资料里称自己是读过知名大学的医生。
坦诚相对几乎是不可能的,钱、性才是大部分的目标。所以这边的女性说谎,那边的男性也用谎言相对。差别只是,有我们这群红娘存在。



3


我做成的第一单是一个德国人,姓鲍恩,自称是当地某家塑料厂的话事人。鲍恩50多岁,离异没有孩子。来这个网站的理由很简单,觉得中国女人贤惠,不会像他的前妻那样贪财,离婚时分走自己的一半身家。
照片上鲍恩长相普通,削瘦,有着一头茂密的褐色头发,看起来还挺年轻,有几分书卷气。我们相聊甚欢。他每日会准时上线和“我”说早安,并报告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会说非常想见到“我”,在德国的家里,已经给“我”准备好了一个房间。
他说平常自己喜欢写写情书,听听音乐。他拍下房间里堆得满满的黑胶唱片,说他最近喜欢听某位女歌手的歌曲,并说歌词能让他想到“我”。在他的情书里,除了倾诉对“我”的思念与喜爱,偶尔也会写写自己的故事,比如当年他和前妻是在一场红酒鉴赏会上认识的,很快结了婚,但前妻不孕,两个人做了很多努力,自己又曾给过她很多关怀,最后是前妻出轨离婚,自己反倒还得给她一大笔钱。
只是情书中这个深情款款、为了前妻鞠躬尽瘁的好男人,转身就在聊天里满嘴粗口、逼问“我”昨晚是不是和别的男人上了床。让我常常怀疑,他和我说的那些故事,又有几分是真的。
鲍恩说,他想找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中国女人,而报酬就是一桩婚姻和他剩下的所有财产。但是鲍恩并不知道,我不是那个聊天中自称为Mei的女人,也没有所谓北京大学医学系毕业的学历,更没有和一个男人相爱、最后流产分手的狗血故事。
陈雪梅当然确有其人,但她只是中国某个东部小镇一个公立医院里的护士,和老公离婚后,想着找一个年老的外国男人,当保姆也好妻子也好,只要能给她钱。
当鲍恩提出要和我见面时,我才第一次见到了千里迢迢赶来公司的陈雪梅。
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西装,款式裁剪还是十几年前的风格,她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差点不知道该怎么来。鲍恩向陈雪梅展示了自己作为德国企业家的经济实力,房子车子一应俱全,陈雪梅看起来也很满意,不住地点头。当天她就敲定要在中国和鲍恩见面,公司还专门配了一名翻译,随时待命。
通常来说,见面是需要这些外国男人们特地办个签证、飞越大半个地球前来中国的,有钱的还会带上礼物,讨好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梦中情人的欢心。没钱的,连签证都办不好。
而女会员们的结局也各不相同——有些会顺利走入婚姻,嫁给老外拿到绿卡;有些会与男人周旋多次,一次又一次地拿到价格高昂的礼物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有些则会被骗得体无完肤,随老外去了国外后才发现,真实情况根本不是他们展现出来的那样。
但按照谭英的说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怪不了谁。”



4


谭英在公司算是资深红娘了,毕竟不少红娘做不到半年就会辞职——三班倒,工资也不高,还要每天和猥琐男们调情,做不长久也是正常的。
可谭英不愿辞去这份工作。她说自己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一个人在异乡打拼,没有学历没有关系,这份工作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加上她本身对英语很感兴趣,可以和外国人交流这一点让她觉得,多少会对自己今后的事业有点帮助。
中午休息的那1个小时,我经常和她一起吃饭。我曾问她,“看到这些条件优厚的外国男人,难道你就不心动吗?”
“实话说,刚开始我不懂的时候,是觉得挺好,除了年纪大点,不也是很好的男人吗?不过聊久了才知道,这些老男人私下真是各种乌七八糟……”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你还小,这些事情你很快就会明白。”
谭英性子比较急,为人正直,她知道公司一直在骗人,所以私下背着刘姐做了不少事——
比如她一旦觉得电脑那头的外国男人品行看着还不错,就会私下给他发邮件,告诉他真相,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就是个骗子。当然毕竟是工作,这样做的也只是极少数的。
大多数时候,那些男人都被谭英成功“劝退”了。也有的时候,她的好心会被当成驴肝肺。曾经有个意大利男人,聊了很久,谭英觉得这人其实挺不错,于心不忍便给对方说了真相。谁知意大利人反倒说,自己也有事情瞒着谭英——他本来就有女朋友,但他不喜欢,继而又和谭英调起情来。
而在谭英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美国人,叫James。老詹姆斯60多岁,原本是一名橄榄球运动员,对网站上一个叫何桂英的、从事农业方面研究的“大学教授”很感兴趣。而这个何桂英,实际上就是一个偏远北方城镇的农民。
谭英和老詹姆斯两人聊得火热,很快老詹姆斯就要求通电话。谭英称自己不会讲英文,需要有翻译在旁。为了虏获自己心上人的芳心,老詹姆斯接受了“三方会谈”——价格当然不便宜, 40分钟的通话要1000元人民币。
实际上,这也是公司业务之一。公司和一个办公地点在国外的通讯公司有合作,男会员每打一次长途电话,公司就能从中抽取一定的佣金,打得越多,佣金就越高,红娘也有提成——每打1000元的电话,能从中抽取30元。
后来,老詹姆斯竟然打上了瘾,一天会打四五个电话,一讲就是1个小时。只是真正的何桂英从来都没有出现在电话那头,电话是谭英和另一个红娘一起合作完成的,谭英扮演翻译,红娘扮演何桂英。
为了稳住老詹姆斯,刘姐指示谭英让她和老詹姆斯谈谈结婚的事情。老詹姆斯很高兴,为了迎接他的新娘,不仅重新粉刷了自己的房子,还做了很多手工艺品,摆放在窗台上。每天的通话时间也从1个小时,增加到了2个小时。
然而,时间越久,谭英就越不愿看着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老人,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准新娘”如此费尽周折,于是单方面决定分手。她对老詹姆斯说了很决绝的话,大意就是你太老了我很嫌弃。老詹姆斯很伤心,甚至特意打电话过来哀求谭英再给他一次机会。
谭英心里有数,偶尔做一次这种事,基本上没被发现过。毕竟每天登陆网站的外国男人非常多,刘姐也不会在意这一两个损失,毕竟在之前的过程中,钱已经赚到手了。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都在做功德。你说这些男的,怎么就那么蠢呢?三句两句就上钩了。”谭英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想通了。这些男人,不就是看着国内女人够傻好勾搭吗?说的好听点,想找一个贤惠女人,又不舍得花钱,就像那些中国男人找越南新娘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呵呵!”
嘴上虽然这么说,下次遇见了,谭英多半还是会同情对方。



5


干了一个多月后,我慢慢熟悉了这份工作。这才发现,公司骗的不仅仅是那些外国男人,也同时会骗女会员。
在这个网站上注册会员、填写资料,是完全免费的,但要想获得下一步的服务,也就是介绍相亲对象,就必须要先交5万元的保证金,且这笔钱是不会退还的。每天,公司的会客厅里都会来不少中国女人,希望刘姐给她们“指一条明路”,当然,上当的总是大多数。
我就曾经见过一个女会员,大家叫她王姐。王姐在网站上和一名英国男人“相识”、并走入了婚姻殿堂。当时相亲时,英国人说自己是农场主,挺有钱,还养着头小马。但等王姐到了英国,才发现农场根本不存在,那个英国男人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公寓里,整天喝酒,醉了还会家暴。
王姐是趁着英国人答应要回中国摆酒,才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一回国,她就到公司里又哭又闹,坐在地上哭嚎:“你让俺怎么去见我的娃咧?!”原来,王姐之前一直在一家制衣厂打工,早年离异,为了给自己儿子攒够老婆本,听亲戚的介绍来到了这里,向周围的亲朋好友借遍了,才凑够5万块钱,交了保证金。
可刘姐根本不理睬她,指使几个壮年男子把她拖出公司,关上大门,任凭王姐在外面哭喊。
看到这一幕,我惊叹于刘姐的冷血,和谭英私下里吐槽才知道,刘姐之所以会做对外婚恋生意,其实也是源于自身经历——早年她被一个美国银行的行长看上,结婚拿了绿卡,没几年就离了婚,分到一笔不小的财产,她拿着这笔钱回国和现任老公开了这家公司。
“就是个吸血鬼!”谭英说,“肥婆(指刘姐)和她老公都不是人!”
确实,和刘姐相处久了,我也开始和公司里的其他红娘一样非常讨厌她。随意克扣提成是常事,不仅如此,刘姐还很信奉营销公司那一套——上班喊口号,下班感恩总结。每日上午8点钟我们要准时到达办公室门口,齐刷刷站成一排,伴随着《水手》的歌声,喊着:“相聚最强,相聚最棒。今天我们的目标是,100万。”
到了下午下班时间,大家都要“自觉加班”,直到刘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通知大家开总结小会。而总结小会通常就是找毛病,每天都会有个倒霉鬼成为刘姐重点关注的对象。我有幸曾成为过那个倒霉鬼,是因为一个奇怪的美国男人。
这个男人和我说,自己想找一个ladyboy(人妖),并称自己现在失业、没钱,也没人陪,想找个能陪自己的人。言之凿凿,我觉得他确实有点可怜,便直接对他说,“我理解你,但我们这里没有你想要的那种人。”没想到他竟然十分激动,觉得我是在骗他,还直接拨通了网站上的电话打了过来。
刘姐知道后,把我叫过去痛骂了一顿:“你是不是蠢?没有就说有,你会说人话不?”那天的总结会上,刘姐恨铁不成钢一般地骂我不仅吃饭慢、打字慢,现在还会放跑客人了。要不是公司缺人手,恨不得立刻就把我赶出去。末了,还扣掉了我当月提成的30%。
更让我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刘姐待人的态度。在她眼里,外国的男人们都是一群待宰的猪,而我们红娘就是给她递刀子的。
在公司里,我所知的陷入骗局最深的外国男人,是一个意大利人——4年,整整5万美金。
那时候,公司每天都会接到大量投诉电话,按照刘姐的“指示”,大家通常会称自己是别家公司,然后直接拉黑号码。还有些受害者会私下找到红娘,有些红娘心软,答应帮他们作证打官司,但很快就会被刘姐知晓,并把该红娘扫地出门。
刘姐根本不担心什么所谓的投诉。一来,那些外国人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也很难维权,毕竟跨国打官司的成本超乎想象;而那些交了保证金的女会员们,维权更是难上加难——大多找来公司的女会员知识水平都较低,性工作者、打工者居多。她们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维权,更不懂被骗了该怎么办。除了来公司闹一阵,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6


在我快做满3个月的时候,谭英说她要离职了——她遇到了一个人,让她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做的到底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这位老人名叫Thomas,70岁,夏威夷的华裔,中国血统特有的谨慎让他成了一条长期难以攻破的大鱼。刚开始,汤玛斯看中了网站上一个50多岁的女性,聊了半年多,钱也花了不少。当汤玛斯特地跑到深圳和这位女性见面之后,就怪她把照片P得太狠,和真人差别实在太大。为了安抚他,谭英的一位同事解释说,当天“自己”没睡好所以皮肤差。汤玛斯相信了,但这件事还是让他起了戒心,聊天变得艰难起来。于是一个接一个,红娘不停轮换,轮到谭英的时候已经是第5个了。
在和汤玛斯接触的过程中,谭英觉得这老人很睿智也很善良,来网站也真的单纯就是为了找个真爱。汤玛斯独身多年,交往过不少女朋友,但或许是由于文化差异相处得都不太融洽,到了古稀之年,他希望找个中国伴侣度过余生,于是才选择了这里。
谭英思来想去,还是给汤玛斯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告诉了他所有的真相。几天后,汤玛斯回信,信也很长,他说他相信谭英的话,为表感谢,他邀请谭英一起去台湾旅游。谭英没有答应,但两人就此建立了信任关系,常常互发邮件。
汤玛斯和谭英坦诚,自己是真的爱上了那个50岁的女性,但他不知道自己爱上的到底是真实的她,还是网上编造出来、红娘扮演出来的她;谭英也敞开心扉,告诉汤玛斯自己现在很迷茫,对于这份工作,甚至是今后的人生,她都无法做出一个选择。
“你还年轻。像我虽然度过了70个年头,但还是被你们这群小女孩骗了。我无法替你做任何决定,但我觉得,人要多出去走走,多尝试不同的事情,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
很快,汤玛斯说自己在当地找到了一个新女朋友,并将自己在网站上的联系方式与资料全部删除了。
没多久,谭英也终于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在谭英走后的第3天,我也向刘姐提了离职。 
(文中人名、机构名均为化名)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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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9 08: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疯狂的口罩丨人间骗局

 烨青 人间theLivings 2020-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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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收之后,我把箱子拿回家,拆出一个口罩一看,傻了眼——口罩是近乎透明的,接了水之后,滴答滴答往下漏水,再看包装,上面没有任何厂家信息,合格证都没有一张。



配图 | Sipa图片社




人间骗局丨连载53



1


今年年初,我回到四川的老家。平日里关注新闻,只为从中获取一些可以赚钱的信息。
一天,我看到了一条“武汉不明肺炎”的消息,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非典”和“猪流感”。可转念一想,以现在的医疗技术,这病应该很快会被控制住,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1月20号那天,一个远在山西的朋友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买到口罩没有,“我这边口罩全部都被买完了。”
“买口罩干什么?”我毫不在意。
“你消息咋这么封闭,武汉爆发疫情了!现在到处都在抢口罩,药店都断销了!”他发来语音消息,语气还略带嘲讽。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网搜索,发现已经有几百个人确诊了。除了武汉、北上广也都有病例。当晚,父亲看了新闻联播,念叨着:“不知道又有多少要去发国难财的人了。”知子莫如父,他的话充满了别样的意味,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现在要去发国难财的就是吃烂钱,我也看不起。”我赶紧表态。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晚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心里暗自决定:口罩还是要买,自用也好,就按照新闻里面说的,买N95。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离家最近的药店,店员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盒口罩,“一次性刚卖完,只有这种N95的了,28一个。”
“28块?!”我看着那个写着“仁和制药”的绿色盒子,不能接受这么高的价格。我又连跑了几家药店,每家给出的答复几乎一致:口罩断销,正在进货,要过几天才有。
我赶紧跑回第一家药店,心想连我们这种十八线小城口罩都断销了,大城市不是更没有了吗?心一横,我一口气买了40个N95口罩和几个儿童口罩,一共花了近1200元。
回家后,父亲看我手上提着一大袋口罩,随手拆开一盒翻看,“你想干什么?不要干些违法的事情哟!”
我没好气地说,口罩是买回来给家里人用的,跑了好多药店才买到这么点。父亲看着我,又再三叮嘱:“这个钱挣不得,要走正途才是对的。你是大学生,应该懂这个道理。”
隔天,我接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电话,问我这里有口罩没,“帮我买点呗。”我挂掉电话给他打视频,显摆自己买到的N95口罩,逗他:“我买的是最高标准口罩,怎么样,40一个,我给你寄过去。”
“行,发顺丰,我现在好没安全感。”他一口答应。
我瞬间就慌了神,赶紧说自己是开玩笑的,“28买的。我跑这么久,给你寄5个,你给我150就行。”



2


一时间,口罩变成了抢手货。一个朋友在群里洋洋得意地说,这两天他买卖口罩赚了好几万元。
我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
怕被父亲知道,那天,我偷偷开车去县城找高中同学小林,并把他带回市区。我随手指着一个“出门戴口罩”的横幅,问他:“现在肺炎这么严重,口罩很好卖,你要不要干?” 
小林对我的提议持怀疑态度,我便拉着他跑了几家药店,口罩没了,酒精没了,连板蓝根也都有人抢。小林坐在副驾驶沉默不语,半晌说了句,“我这几天出门,就没看见多少人戴口罩。”
“你那边都是老年人,他们不信这个,而且更大可能是他们买不到,而不是不戴。现在口罩的产量也不够,一天满打满算两千万,一只4个小时,中国这么多人,一天随便都需要上亿的口罩。”我振振有词。
小林还是不放心,隔天,我们又跑了一圈他们县城的药房,他才终于相信了。
我们马不停蹄地找起了口罩的货源——看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网购。于是,他上淘宝,我走1688。
我俩都想找可以马上发货的“现货”,但有反应的客服,给我们的回答如出一辙:口罩已卖完,过年人手不够,年后发货,需要的话直接下单或者加微信。剩下的客服干脆没有回音,消息直到今天,状态还是“未读”。
等得越久,风险越大。最后,我们干脆打电话询问卖家——对方手机号码属地基本都是湖北,但不是正在通话中就是关机。
我又加上了一些商家的微信,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口罩有货,但不能走平台,没有原因,只能微信转账发货。”
“要不我们在淘宝上买吧,这儿有个店家回我了,说这两天可以发货,1块2一个。”小林觉得微信转账的方式不保险。淘宝相对安全,可发货的时间太长了。“两天发货,等到了都2月了,会砸在自己手里面的。”我说。
小林琢磨了一下,认为可以先在微信上少买点,大头还是上淘宝买,“等对方发货过来,如果口罩不值钱了就无理由退货。”
我在微信列表里选了又选,最后定了一家。“一次性医用口罩4000个,独立包装,三证齐全,1元一个;N95口罩2000个,12一个,付全款,广东佛山,马上发货。”
“老哥,你看能不能你发货了,我们再给你打钱。”我试探着问。
“不行,必须全款。”对方发来简单的几个字,又甩给我几张顺丰的单号和口罩的实拍图。
我把这人的朋友圈翻烂了,看起来他真是个卖口罩的,还挺正规。我跟小林商量:“要不先拿2000个一次性的,万一被骗,不光省了2000块,(金额)也够报警了。”
微信转了2000元钱过去,之后的几个小时,我们一直怀着忐忑的心情在等待发货。我们没有被骗,口罩发出来了,我再问卖家还有口罩没,他说一个都没有了。小林也在一家淘宝店下了订单,买了600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
我俩沉浸在即将赚钱的喜悦当中,可苦苦等了好几天,淘宝买的口罩也没发货。小林问客服没有任何回复,我翻查这家店的信息,发现这个卖家原来是个卖家具的,他家口罩下面的评价只有两条。
“这不摆明了趁着疫情用我们的钱免费刷单吗?你看这销售记录,多少人和我们一样在等。这么多口罩他一个卖家具的怎么可能发得出来,申请退款吧。”被店家忽悠了,我没好气地说。
后来,我姐夫也在淘宝上买了10个N95口罩,花了600多。说是国外进口的,当天就发货了。



3


1月28号,口罩到货了。我匆忙跑到楼下跟快递小哥说:“等一下,我开车过来。”我怕这一大箱口罩被父亲看见。
我看了眼外包装上的生产厂家,湖北仙桃,不禁心里犯起了嘀咕。我给卖家打电话,“这口罩为什么是从湖北来的?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湖北是最大的产地,这些是我们的存货。”他说。
难怪这几天我打的卖家电话属地基本都在湖北,听到他的解释,我也放心了。
等父亲出门,我才把口罩偷偷搬回家中,拍了几张实物图和视频在闲鱼上发布。我标记的单价是3元一个,“现货,可以自提”。
不过半个小时,我就收到了100多条消息:
“现货吗?现在可以拿吗?”
“医用口罩吗?有多少?”
“我是医院的,能不能卖我点,很急。”
“口罩全部拿了,可以便宜点吗?”
一看这么多人要,我便起了贪念,心想着不如就把单价提到5块,这样一次可以赚个小1万。
我给一个想“全拿”的人回了消息,没想到对方发来的消息却让我差点惊掉下巴:“我是市里的警察,买口罩是用来发社区的,你这一个口罩5块,是高价口罩!这几天市里已经查处了好几家药店,等疫情好转分出人手,必定严查严打,现在是联合执法,抓人快得很。”
我心惊肉跳地回答:“这个还高价?人民医院对面的商店,纱布口罩都卖到了8块一个,我卖医用口罩,一个5块很过分吗?”
“行,口罩我要了,你是哪个药店的?我们来自提。”他说。
我害怕了——如果碰见钓鱼执法,肯定完蛋了。
他见我不说话,又发来消息,“你便宜点,我们全要了,发社区用的。”
后来,他发来的消息我再也不敢点开,更不敢回复。我心里面琢磨着——这2000个口罩,我到底要怎么卖出去?


就在我发愁的时候,父亲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在卖口罩的消息。他回到了家中,直接问我:
“你口罩从哪里买的?”
“网上。”
“卖多少一个?”
“进价1块,现在想的是()3到5块。”
“你是不怕死,想钱想疯了!”父亲很是生气,显然,他的叮嘱都被我当成了耳边风。
“现在网上都卖2、3块,还不是现货、不是医用,我这价格不高!”我辩解道。
“账不是这么算的,别人卖好多钱,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们不怕。你这个口罩成本1块,就算是现在是过年期间、口罩紧缺,它也值不了3、5块,最多1块多钱。”父亲点了一根烟,苦口婆心地说。
“那我就按照他们的报价卖,可以吧?”



4


被父亲教训完,我点开了一条信息,是一个姓王的女人说要帮医院买口罩。我报价5块后,对方就没再回复。
“你出好多?我这里有2000个,可以自提。”我又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最多2块(一个),我们视频看一下口罩,转了钱就删好友的人太多了。”她回。
我按照她的要求,拆了一个口罩出来,用剪刀剪开,看里面是不是3层、防不防水。验货没问题后,她说:“口罩可以,我们要了,我给你发个位置,你给我送过来呗?油钱我给你,我现在在执勤,出来不了。”
我看了下她发来的地点,在邻县,估摸距离,我跟她要了200块钱油钱。父亲不放心我一个人,说跟着我一起去送货。
我们的车子刚一下高速就被堵住了,封路,只有本地人可以通过。
“你等下,我叫我同事过来拿,你就在出口等着。”王姐跟我说。
半个小时过后,一个男人开车赶到,他拿起一个口罩反复检查,“口罩还行,有货了再通知我们。”接着他给了我4000元。
我赶紧把赚的钱转了一半给小林,父亲坐在副驾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当天晚上,还有不少人给我发消息。
其中一个买家说:“如果你是厂家,有多少口罩我全部都要了,如果你是中间商,有货源,你给我低价,我一个(口罩)给你5分钱的回扣。”
她的话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问她要这么多口罩干什么,她却让我别管,“反正我买口罩,你要什么手续都可以给你。”
看到她这句话,我想,帮别人找下货就能拿回扣,自己也不用出钱,安全。于是,我立马联系了微信上的网友“荒唐”——之前我问过他关于N95口罩的事情。
他告诉我,现在N95口罩只有工业的,医用的全部都在一线工作人员那里。不过,荒唐向我推荐了一款名叫“朝美”的普通医用口罩,Y2-B型。他说这是国内大厂生产的,现在有库存16万,“全部拿的话给1块2”。
我把消息告诉那个买家,她的语速变得非常急促,“全部要了,全款,马上付。但是货在哪里先问清楚,还有,发票要多开,我们补税,走公对公转账,公司资质,产品报告。我们要自提,分分钟到位。”
我问荒唐口罩现在在哪里,他却吞吞吐吐说不清,一直和我绕圈子。绕到最后,他说:“这样吧,到时候我们对公转账过去,给你拿返点,这样大家都‘安全’。”
“行。”我一下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他怕对公转账,会收不到他的那份钱。
可之后的1个多小时,他又断断续续给我发消息:发票多开、补税可以,对公转账不行,“老板怕被查”,“现在工厂被管控了,不能自提,只能发快递”。
“不行,不接受对公和自提的都是骗子,最差也要叫‘货拉拉’去,见货付款。”买家坚决地说。
我把买家的消息转发给荒唐,他就没再说话了,晚上10点过后,他给我发来几张图片——“飘安集团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10万现货。”
这次,买家又嫌1块6的报价太高了。荒唐说“朝美”口罩有300万的半成品,要的话可以预定,这个最便宜。但买家依然坚持只要现货。
后来,我在帮医院采购口罩的时候才知道,幸好当初没有谈成这两笔生意,不然都不知道自己要背负多大的责任,“就是我们医院去拿口罩,一次最多也只能拿几千张。朝美、飘安这些国内的大厂,怎么可能有十多万的存货?那些大厂门口全部都是警察,生产出来的口罩第一时间就要运往湖北,别说他偷偷带出来,就算他老板都不能。”
而荒唐口中的“大牌医用外科口罩”,基本都是小工厂伪造的。



5


2月1号,第一次买我口罩的王姐又找到我,希望再购买一批医用口罩。她向我推荐了她妹妹小王,说这次由小王跟我对接。
父亲让我拒绝,我只能回复小王:“不行,我不敢卖了。手里面也没有口罩,现在查这么严,我也不敢去买大批量的口罩,万一被扣了怎么办。”
“这样吧,你放心,我给你开批文,只要你能搞到口罩。”小王说。
我听说,这一纸批文就是“圣旨”一般的存在,可以把口罩生意从违法变成合法,既然我有货源,为什么不堂堂正正赚这笔钱?
“那行,你先把批文给我,我再给你找。”我说。
“不行,你先调货,路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批文,现在我先给你去开证明,还有就是,价格不能高于2块2。”
几个小时之后,我收到了小王给我开来的一张路政委托证明和一张介绍信,“红头文件出了问题再给你,现在领导说不能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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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王给我开具的“路政委托证明”(作者供图)

我拿着这两份文件又去找小林——他和我的处境一样,他的父母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生意,坚决不能做——有了文件,我们也就放宽了心。

我俩又找到一个在成都的买家小刘,他也是唯一一个愿意面谈的卖家。当天晚上我和小林就赶往成都。
小刘在一家服装厂工作,手里面有不少的厂家资源。现在口罩供不应求,加上管控,所以厂家只愿意接大单。小刘谈了一笔35万(口罩数量)的单子,拼单之后还剩下10万的量。“厂家是湖北的,不能去自提,只能给你偷偷发出来,一张(口罩)是2块”。
我把小刘之前的订货信息和口罩的规格信息发给了小王。确认了小刘不是骗子之后,小王说:“口罩可以,但是4号之前必须到。我给你开批文,是立下了军令状,到时到不了,我工作都要丢掉。”
小刘听到这个要求后面露难色,“口罩量太大,是分批发的,4号之前可以到一批,到时候大家一起分一点儿。”
我给小刘转了3万元的定金,之后的17万,等到货了,再由小王转给他。
“你这个货这么多,到时候最好是自己找货车来拉。”小刘叮嘱。
“我知道,到时候到货通知我就好了。”我一边应承,一边偷偷留下他的身份证照片,把他的微信朋友圈截图。
分别后,我对小林说:“你偷偷去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家在哪里。他收了这么多钱,有可能跑,万一人跑了,我们钱就没了。”


2月2号一早,我在微信上给小刘发了询问的消息,确保自己没有被他删掉。
没想到,他却回复我:“单号现在出不来,货太多了,打包要时间,最快也要下午才出来,走的是邮政。”
我心里盘算着——走邮政,口罩4号之前恐怕是到不了。“我们先去闲鱼上找二道贩子买点,到时候万一你这边口罩没到,也好先顶着,不然后面的生意就不好做了。”我说。
小林很快在闲鱼上找到了一个乐山的卖家——只有这家接受“走平台”。他家的链接里面有两张图,一种医用的口罩,1块8,一种普通的口罩,1块。
“普通的有什么用?给我拿1块8的,全部要了!”小林急急地说。
敲定之后,买家修改了价格,4000个口罩,7200元。


3号中午,我又给小刘打了电话问单号。
“出来了出来了,你别急。”他的口气有些敷衍。
“兄弟,你说‘第二天发货’,今天都3号了我连单号都没看见。你要给我说清楚,口罩究竟发出来没有?那边没发,你就退钱,我好找解决办法。”我有点气急。
“下午我把单号统计好发给你,你自己查。”他说。
几个小时后,他给我发来了100多张单号,我却一个都查不到。他又发了一段语音过来,信誓旦旦:“哪有那么快,录入系统也是需要时间的。你等晚上或者明天查,肯定就有了!”
我心里清楚,小刘的口罩,4号之前肯定是没指望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告诉小王情况,说只能先用我在闲鱼上买的口罩顶一下了。
“行,4000个就4000个,最晚最晚,4号晚上你也要送过来,剩下的口罩,后面必须要到!”小王给我下了死命令。



6


4号早上,我和小林开车离开成都——那4000个口罩到了,我得自己去拿给小王。车下高速的时候,我们发现小刘给的单号依然查不到,他的电话也打不通了,微信发过去,消息也不回。
“不会他在我们身上装GPS了吧?看到我们离开成都就玩消失。”小林有些担心。
“换个号加他,然后再打电话。”
小林用另外一个微信号申请加小刘为好友,半个多小时后,依然没有通过。
我决定先发个消息试探他:“兄弟,你这玩消失不对,我有你身份证和电话以及上班的地方,你跑不掉的,再不回消息,我们就报警了。”
几分钟过后,小刘电话打了过来:“这几天都没睡好,刚刚睡得太沉了,没听见——货已经发出来了,应该最晚7、8号能到一批,如果你不放心,我现在就把钱退给你,但是今天我微信(转账)限额了,12点再给你吧。”
听他这么讲,我悬着的心才算落地——晚几天到也可以,总比一场空要强。
放下电话,来到顺丰的货站,我和小林打开那个咸鱼卖家发来的8箱口罩,汗立刻就下来了——说好的“一次性医用口罩”,竟然全变成了一次性纱布口罩!
小林立刻抄起手机打给卖家,开着免提一通怒吼:“你给我们发的什么东西,纱布的,谁敢用!?”
“你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那个卖家抵赖。
“谁会在这个时期买纱布口罩?现在买的都是一次性医用口罩!当时我说得很清楚,你这个口罩我不能要,现在就要退货退款。”小林气极。
8箱口罩,从河南发过来,1152元运费,我们谁也不想承担,纠缠了1个多小时,最后我撂下话:“今天谈不成,我们就找客服介入,反正聊天记录都有,让客服决定。”
可小林却让我赶紧噤声——他小声跟我说,这7200块钱里有5000是跟朋友借的,说好今天还,客服介入,退款要等10多天,等不起。
小林的话把我气得火冒三丈,我只好妥协:“那就给他退过去,邮费他出大半,我们出小半。”
卖家答应了我们的退款要求,可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摆在我的面前——小王要的口罩,现在是一个都没有了。我只好心虚地跟她解释:“我这前面定的4000个口罩,现在我看见货了是纱布的,你要我也不敢拿给你用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小王一听,急得都快哭了,“不行啊,我这立的军令状,拿不出口罩工作都滑脱!”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各种打听,听说一个重庆的同学手里有一次性口罩,电话打过去,他说只剩2000个,价格是2块2。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告诉小王:“今天没到货算我的失误,我只找到2000个(口罩),在重庆,我这就去拿了给你,2块2一个,不赚你一分钱,油费我自己出了!其他的,就只有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匆匆吃了口饭,我和小林准备开车去重庆,却被他姐姐拦了下来,“不管你怎么给爸妈说的,不管是什么文件,我都不允许你做这个生意,今天县里面才抓进去两个,现在管得严得很!今天你敢出这个门,我就马上报警,亲自带着警察来抓你!”
前几天我们在成都时,他爸妈就催他回去,他姐姐的脾气我也知道,“大义灭亲”是干得出来的。小林只好跟我说,他不能和我一起干了,他出的钱就当是借我的,不要一分收益。
为了稳住小王的单子,我下午独自开车赶往重庆。高速上,我得到消息,重庆已经加强管控,进去了就出不来。
我赶紧给同学打电话,求他把口罩送到高速收费站。几经波折,我拿到了那2000个口罩赶回了本地。交货时小王告诉我,她从不知道几道贩子手上买到了2000个口罩,2块8一个。



7


2月5号,我还是查不到小刘给我的单号。又打电话给他,他却说:“前面那批口罩分完了,后面的口罩厂家已经2块3发给别人了,我也没办法。现在2块3可以订,你要不要?10号可以发货。”
我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口罩根本就没有发出来,给我的单号查不到,全是假的!
“你做事太水了,10号的口罩我接受不了,现在退款吧。”我已经不想跟他浪费口舌了。
但他却又给我说了一句:“还有一个办法,我手里面还有几个厂家,但是必须要用红头文件去拿,在湖北,必须自己去。价格是2块,医用级。”
我把消息转告给小王,她说:“红头文件可以出,但是必须见到口罩才能出文件,防疫办的文件不能乱出。”
“你的意思是,我要去湖北看到口罩了才能出文件?现在封路,我万一下不了高速,或者一下高速就被隔离了,再或者,我从湖北出来要被隔离怎么办?”我有点害怕。
“这个必须隔离,没办法。”小王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小刘那边也是一口咬定:“要口罩的话,只有去当地拿,他们送不出来,或者去了当地,然后叫个卡车司机,给他通行证,送过来后,我们到你这自提。”
我恍然大悟,小刘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的意思是,我去拿了红头文件,拿出来的口罩你分一批去卖,剩下的给县上?”
“几十万的口罩嘛,县上也要不了这么多,大家一起分了才好。”说着,小刘又给我发来几张红头文件的格式,上面有需要口罩的部门、用来干什么、车牌号、送货人信息、出发地和目的地信息,唯独“数量”栏那里是空白。“就是这样的,你去搞来就行。”
我感觉自己被他耍得团团转——用红头文件拿出来的口罩用来倒卖,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被查出来后果严重,他可以推,我要负全责。
我对小刘彻底失望,让他还给我3万元的定金,便拉黑了他。
小王也告诉我,昨天凑到的4000个口罩顶住了,后面的口罩到不到,也没多大问题,有最好,没有的话,最多她写份检查。
我心中有愧,之后的几天,我还是给小王找到了一些KN95、KF94口罩。她说,他们县不少民营企业老板买口罩捐赠给医院,勉强够用。


几天后,我接到了来自河南警方的电话,说他们发现了一个以一次性纱布口罩充当一次性医用口罩的贩子。人已经找不到了,手机也关了机,但警方在发货记录里查到我的地址,他问我是否有这个人别的联系方式。还问我买了多少口罩,单价多少。
我不敢说谎,如实回答,电话那头传来记录的声音。



8


一晃到了2月14号,在QQ群里面,我又看见了一则关于口罩的消息。除了图片,还有质检视频。
我把消息转发给了小王,几分钟后,小王告诉我,这个口罩可以拿到村上发放。
我加了卖家的QQ,他告诉我,口罩3块6一个,质量绝对过关,但是因为是“民用”,所以没有质检报告。又说现在这个时期,厂家没有时间去做包装、印说明书,要是有质量问题,找他直接退款。
见他这么说,我直接要了4300个口罩,准备给小王4000个,自己留300个分给朋友。为了防止被骗,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儿,问卖家要了支付宝和手机号,支付宝转账的实名认证上显示,卖家叫阿木,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一个西北地区的人。
两天后,顺丰送到了第一箱口罩,2000个,发货地是重庆永川区。签收之后,我把箱子拿回家,拆出一个口罩一看,傻了眼——口罩是近乎透明的,接了水之后,滴答滴答往下漏水,和QQ上发的视频完全不一样。再看包装,上面没有任何厂家信息,合格证都没有一张。
完蛋了,这种口罩怎么敢拿给小王?赶紧退货退款吧!
我把口罩漏水的视频发给阿木,他却给我发来几张图片,说口罩是“两层加厚”,不能完全防水,但对飞沫“有防止作用”,“和三层没差”。
我心里骂,但只能跟他发信息,要他先把厂家的资料和他采购的证明发给我。
消息发出了几十分钟,他拿不出任何资料,只是告诉我等等,他正在打电话给发货人。我用顺丰单子上面的电话,加上了发货人微信。发货人假装惊讶地说:“漏水?怎么可能!?”说完,还给我发来几段测试口罩的视频,滴水不漏。
“但我收到的口罩确实漏水,而且连合格证都没有一张,是不是‘三无’产品?”我反问。
听我这么问,他立刻调转话题,“这个我不管,你去问你‘上家’要,我只管发货。”
见他俩踢起了皮球,我再也压不住火气了:“你这个就是‘三无’产品,今天货我不退,我拿着口罩去立案调查!”
“你给我说这个?我还怀疑你把口罩掉了包呢。”发货人继续狡辩。
“我掉包?好啊,今天只到了一箱,还有一箱没到,那箱我不会动,到时候比对鉴定!”我也不傻。
发货人见无法抵赖,又让我去找“上家”。几分钟后,阿木给我发来了一个叫阳某的成都人的名片,说是他的“上家”,让我自己去对接。说完,又告诉我,阳某也在和他的上家“对接”,要产品的证书。
阳某显然不想担责,一口咬死是我调换他的货,不给退钱。
隔了一会儿,阿木又给我发来了产品的证书,都是英文,我看不太懂。他说:“这个口罩是国外的,所以没有合格证,也没有厂家资料,只有这个,而且口罩是防水的、还可以防疫。”
我嫌这样分开沟通太费劲了,让阿木把所有的人都拉进一个群。
阳某一进群,就开始推卸责任,“我和你没有过交易,不可能随便一个人找我退款我就退,今天货有问题,我怀疑是你和你的卖家联合起来敲诈我。”
我指出他没有告知我口罩的来历和质量问题,他又说:“那是你‘上家’没和你说清楚,和我没关系。”
阿木此时也急了:“你也没给我说啊,你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我觉得这样打口水仗没有用,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三无口罩究竟是不是国外的、合不合格,我都留给公安鉴定。达标,我就把货退给你们,你们继续卖;不达标,就销毁口罩,不能让你们害人。损失该谁承担就谁承担,如果是我无理取闹,我愿意承担你们的损失。”
一下子,群里没有人说话了。



9


过了一会儿,阿木找我私聊,有点求情的意思,“我只是一个高三学生,马上高考了,今年对我特别重要,不能有一点事,我只是赚点小钱,现在这个‘上家’完全不顾我了,你不能拿着口罩去立案调查。”
“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也不是源头,而且你也不知情,是他隐瞒你的,不怕调查。”我铁了心去报案。
“我真的一点事情不能出,我是某大的篮球保送生,国家一级运动员,你千万不能去立案,不然我这辈子都完了。”阿木又求我。
我有些心软了,我在阿木的故乡生活了多年,又在那里读的大学,知道“保送”对他来说就意味着改变命运。
“那就不报案,协商解决。”我想,大不了绕过他,直接找阳某算账。
可没想到,随后阿木却给我发来一张截图——现在口罩的价格是一天抬1毛,我若退货,必须赔偿给他4天口罩涨价的钱,也就是1720元。
“我绝对不会赔偿一分钱的,如果非要赔偿我只有去报案了。”我斩钉截铁。
十多分钟后,阿木告诉我,“上家”答应退全款了,见到快递单号,立马转钱。


第二天,第二箱口罩也到了,我没有签收,带着第一箱口罩去了顺丰,一起发快递退货。就在此时,阿木联系我,说阳某说包裹发出之后,他们只能先给我退一半钱。等包裹到了,他们点完口罩数量之后,再退另一半。
大概是见到第一箱口罩的签收信息,知道了我在哪个城市,他们说我要是有异议,就自己送货到重庆,要用身份证立下字据。1个小时之内必须到,不然非但不给我退钱,我还要赔偿给他们30%的货款。
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会耍花招,先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但跟阿木提出,我要留下150个口罩作为证据,阿木又跟阳某他们交涉,说他们同意了。我便用手机拍了视频,从两箱口罩中拿出了3包,以防他们诬告我调换口罩。
等两箱口罩发出去后,阿木却一拖再拖,最后告诉我,阳某他们反悔说,口罩要等到了之后清点完数量、确定了我没掉包才能退款。
而我的打算是:包裹到了重庆后去派送时,我可以先联系送货的小哥,让他交接时给我先打个电话,若阳某不给我货款,我就不让快递把口罩给他们;他们若给我退了钱,等口罩到了他们手上之后我就报案,警察顺藤摸瓜上了门,人赃俱获,这样既绕过阿木,也可以直接抓住造假的源头。我早就摄了像,如果卖家不退款就可先告诈骗,再告伪劣产品。
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快递到了之后,那个发货人第二天才去货站签收,对接的不是我第一天联系的那个快递员,没等到我收到钱,口罩就已经回到他们的手上了。
“为什么口罩只有4150个?退货不应该全退?你去饭店吃饭吃两口,让老板退钱,老板什么反应?”阳某开始假装不知道我留下口罩的事,在群里质问我。
“不是事先说好的吗?我留150个口罩作为证据。万一你们不认账,我怎么说理?”我说。
“我怀疑你行骗,调换货物,欺骗我们,而且你这么多天不停地骚扰我们,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必须有赔偿,而且你退货不退完,我怀疑你谋财害命……”阳某开始贼喊捉贼起来。我无奈,现在口罩在他们手里,钱款也在他们手里,阳某所说的“赔偿”,应该就是不想给我退款。
“那行吧,我只有去报警了。”我说。
“你去,拍个视频,我们也有话想给警察同志说,你一直要求面谈,恐吓我,调换我口罩,对我不断地骚扰!”阳某丝毫不以为意。


等到了派出所,我才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我跟民警详细讲了整个事情经过,民警却告诉我,这个事情构不成诈骗,我不该来找他们——因为我的确收到了货,只是因为质量问题要求退货,应该找12315投诉,“现在最多给你做个笔录,然后汇报给上级,讨论之后才能决定——你还不如去微博上找省公安网警,他们办案还要快些,而且你这个,发货在重庆,上家在大西北,上家的上家在成都,不好办。”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把报案笔录拍了个小视频发到了群里,阳某看似怂了,说我把剩下的150个口罩退回来就给退款。我心里很是纠结——这些口罩给了他们,手上就没了任何证据,他们若不给我退款,最后只能算作民事纠纷。
走投无路的我只好跟小王求助,她给我介绍了个警察朋友“支招”:“现在你这个事确实构不成诈骗,而且你只能找你的‘上家’,找其他人反而事情复杂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打电话过去看看沟通一下,先把钱要回来。”
到头来,还是没有绕过阿木。那位警察的电话打了过去,把阿木“震慑”得不轻,他开始不停地给我发消息,说:“剩下150个(口罩)你卖给我,出个单号就可以了”。
我感觉自己又要被套路,也诈他说:“不是‘卖给你’,是‘退还给你’,可现在口罩已经给了警察留作证据,我拿不出来。”
“你没懂我的意思。”他在那边心急火燎地说,“你给我出个单号就可以了,不要口罩,阳某说只要见了单号,就给退钱。”
我答应了阿木的要求,发了一个空包裹过去,钱算是退了回来——扣了我90块的运费。
我还想拿着那150个口罩去立案,可太难了——现在疫情防控,各个部门的人手本来就不够,而这些伪劣口罩涉及到的地域和人太多,办案难度太高。更何况,我最终没有损失太多,而卖家究竟卖了多少,我也无从知晓。
这一切,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记


这一个多月,我眼见着口罩涨到7块一个。口罩往往还没出厂就被预定,然后中间商们层层加价,最后才流入市场。
这其中不乏有纯粹的骗子。不告诉我电话号码,只留个微信,上来就让我先转2000元的定金再发货,剩下的“货到付款”。看似数额不大,却能骗很多人;还有人会给我一个假单号,然后给我支付宝的二维码付款,扫描之后,出来一个企业号,为的就是让人放心——可这样的企业号多半都是假的,电话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
就算口罩发货过来,也要查合不合格,我买到过3M的KN95,送到医院去后,却发现是假冒产品——这些骗子们接受“面谈”、“自提”,却不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等我们发现口罩有问题后,把微信一删,溜之大吉。想讨回钱,要先自掏腰包鉴口罩,然后再报案。
我也找在国外的朋友代购口罩,他告诉我,现在医用口罩就算运回国也要十多天,那些在朋友圈里叫你先付款、“明天发货”的,除非能出示发票,否则基本都是假的。
其实,那些倒卖口罩的人自己心里也没谱,这段时间里,每当我问起他们能不能签合同,医生若被感染查出来口罩不合格、你能不能承担责任时,他们就不敢售卖了。
好在,疫情已经逐渐好起来了,口罩、酒精、体温枪的供求也会慢慢平衡。当无利可图之后,这些人大概也就一哄而散了吧。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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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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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3 03: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年前,我们就在批量生产爆款成功学丨人间骗局

 蔡寞琰 人间theLivings 202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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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想啊,男人谁不渴望成功,女人谁不想有个好靠山,这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还有这个社会,谁不混职场?谁不想有各行各业的人脉?”



配图 | 《这份恋情有罪吗》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2



2008年初,我如朝圣般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安置小区。
年前,我参加了省里的一个征文比赛,得了奖,很快就有一家自称是某“国际文化公司”的负责人给我打来电话,说欣赏我的才华,“一定倾公司之力祝你实现梦想”。
当年我正在上大学,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找兼职,做家教、守实验楼、发传单、端盘子、摆地摊、上工地,只要有钱赚就去做。至于梦想,想都不敢想。
所以,在接到这通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想着自己总算可以做一份自己既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了。当晚我还破天荒喝了点酒,摸了摸自己手上的老茧和皲裂的皮肤,心中五味杂陈,下决心定要倾注所有的心血,好好写作。



1


那天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找到这家公司。公司位置很偏,在拐角处的顶楼,没有电梯,我爬到7楼已筋疲力尽,但一想到离梦想越来越近,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停顿了好几分钟才敢伸手敲门。
开门的正是打电话给我的公司负责人,一个中年男人,光头、眯眯眼、手上脖子上都戴着佛珠,见我来了,双手合十,“这里都是热爱文字的人,踏入这扇门你就是我们的成员了。”
虽然听着有些别扭,我还是尊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好”,他转身给我介绍其他同事,“都是名校毕业的,基本上每个人一个月能做4个策划,写一本书,我这里待遇不菲,做得越久越有钱。”趁他上厕所的间隙,我问其他同事月薪有多少,大家都笑而不语,其中有个女生为了打破尴尬,还调侃其他同事,“你们刚来时还不是像这小孩一样,毕恭毕敬喊老师。”
我环顾四周,发现所谓的“国际文化公司”实在过于简陋,一个复式房间,一层是办公室,二层老板住。不到20平米的客厅摆放着6台大头电脑,只要一开机,就“嗡嗡”响个不停,得十几分钟后才能恢复平静。客厅角落有个立式空调,但“老板从舍不得开”,倒是二楼的空调常年开着。
加我一起,一共只有5个员工,2男3女,刚才说话的女生是粒姐,坐我对面,跟我坐一排的分别是苏一和丹姐,和粒姐坐一排的欧阳年龄偏大,我喊他大哥,他亲切地对我说,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老板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先是夸我文笔好,然后让我看他的书柜。上面是几十本署了他名字的书,光看名字就知道全是成功学、心灵鸡汤一类。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其实还是个诗人,不过现在想通了,得把商业价值和文学价值结合起来才能有大发展,你要尝试不同风格。”
我打开诗集一看,震惊了——其中他认为写得最好的一首是这样的,“我,小时候有个梦想,读书,写作,推开窗看见阳光对我笑;可惜啊,长大后我妈让我做瓦匠。不!我绝不!小小的梦想,有大大的坚持,于是现在,世界上少了一个瓦匠,却多了一个名家。”他还拿出当地的报纸给我看,“那些大师称我为鬼才。”
我坐在那里好一阵恍惚,有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打车来的,心疼那30块钱。但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下工作内容。老板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给你出书,让你赚钱,推你的策划!不过我们暂时做的是人文社科类书籍,你想写小说以后我照样不遗余力推你的。”
既能赚钱还能出书,至少比我以前的工作好,先留下看看吧。



2


“现在是成功学和心灵鸡汤最流行的时候,除此以外就是青春文学。纯文学最没出息,又难写,就算能写,可能几十年都出不来。我这里3个月就能把你们的书给做出来。”入职之后,老板经常这么说。
所谓的“做策划”就是“找选题”,我们先写前言,再写章节简介,大概几百字,最后细化到目录。我和同事们没有基本工资,策划通过了,就给500块;然后老板再去联系出版社,出版社签约后,再给500块;然后就是按照策划案写书,写完老板审核过了,给1500块;等书出版了,再给2000块,没有出版就没有最后这一笔。
在我过去之前,只有苏一通过了1个策划,再由丹姐接手开始写书。熬了3个月,都没写完,丹姐一点收入都没有。我算了下账,就算1个月顺利写完一本书,暂时能到手的也只有1500块,写两本的话几乎不可能,只能多做几个策划,才能勉强有3000块。
不过来这里工作的几个同事都不是为了钱,而是想拥有一本能署自己名字的书。所以,虽然丹姐每天都在记录着自己又倒贴进来多少钱,却依然不肯离开——事实上,她离自己的梦想还很远。
当然,老板也摸准了这些文学青年的想法,他规定写书前两本只能署他的名字,到第三本才能署作者本人的名字。他给出的理由是,“我是名家,出版社才买账,新人单独出不了的。”
这样一来,总是会有怀揣文学梦的小青年甘心情愿地守在那里。
我当然也不例外,想着这老板虽然水平不行,但至少在出版方面有经验有资源。我给自己打气,一个月必须得赚够3000块。很快,就成了同事眼中的拼命三郎。


当天老板让我做一个关于育儿方面的策划——他刚好在网上看到一个未成年犯罪的新闻,嫌疑人的父母接受采访时悔不当初。他马上将我喊到电脑前,“你看,很多父母不是不教育子女,是不知道怎么教育,我们的商机来了。”
说实话,我心里有些发虚,毕竟自己才20出头,所谓亲子关系究竟该如何处理,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可老板却瞟了我一眼,“我好几本书都是以心理学专家的口吻去安抚人心的,反响很好,只要你能讲得头头是道,你就是育儿专家。”
我想了一下,倒是也不是不可以写,我母亲给我的家庭教育是失败的,那我就反着来,让家长学会与小孩平等地相处,对小孩多些耐心和陪伴。第二天,我就交了策划。目录里的内容全是自己打小走过的弯路,也算实事求是了。
老板装模作样地调了一下章节目录,挑出几个错别字后,点点头说可以了,“你已经赚了500块,月底结账。”顺便再次表扬了我几句,“小伙子前途无量,我不会亏待你,你的待遇绝对会比那几个人高。”
接着我又花了两天写了第二个策划,这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选题自然也是老板定的,主题是“职场宝典,如何在职场中成为老总的宠儿”。所有的内容都是按照老板的意思写的,除了我执意要删掉的——“女人要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如果不能给自己牟利,那么美貌才华以及青春都将会被浪费”这一章。
为此,老板直接骂我“就是个呆子”,“我就这么和你说,你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和幻想,你就能赚钱”。
于是,这个策划,无论我怎么调,就算后来完全按照老板的意思来,同意将“女人的观赏价值变成交换价值”,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今天让我这么改,过几天后,又让我改了回去,来来回回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月。



3


眼看着快要开学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我提出想走。
老板听了顿时脸色铁青,几秒后却邪魅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只英雄钢笔,“给你买的,我一直很欣赏你。”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他又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样,一般新人是要做成3个策划才可以写书的,我给你破个例,你明天就开始写书,以后我重点推你,把你捧成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我同意了,提出想写自己最开始做的那个策划,倒不是想成为什么名家,就是为了让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有个结果。没想到老板却把钢笔往桌上一扔,来了脾气,“策划和作者必须得分开,才能相互监督,努力让作品变得更好,不然就没了规矩。”
发完脾气,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是真欣赏你,我再退一步,你要开学了,我对你就不做硬性规定,你下课了就过来,待遇依旧比他们好。你是个好苗子,得好好培养,我都不计较成本,年轻人不要只盯着眼前的利益……”
从老板的办公室里出来,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是啊,自己还年轻,怎么能挑三拣四呢?不管是什么类型,能有一本自己的书总是好的,说出去总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作者,更何况其他同事还是全职,尤其欧阳,离异后家里还有一个7岁的小孩要养,还不是因为梦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总算弄懂了公司的工作流程,除了我以外,其他同事吃住都在公司,不过要交食宿费。
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打开电脑浏览新闻,关注最近上市的畅销书,看有没有可以蹭热度的话题;9点之前,必须要报3个选题给老板,然后开会讨论,“选题不能高深,要符合一般人的想法,真正知识分子不会看我们的书,所以内核要俗气”。
确定好选题,分配任务,制定计划,半个月内出策划,老板拿着策划去找出版社。他特意告诉我,找出版社编辑也要找那种郁郁不得志、能力不足、完不成工作任务的职场菜鸟,这样的人对内容要求不高。
等出版社通过了选题后,老板才安排作者正式写书,整个过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全程指导,却不插手创作。”
这完全是在碰运气,有时一个月能卖出去两三个策划,有时几个月都卖不出去一个。没有策划通过的时候,老板就天天安排我们开会。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写了,他就拿以前他做过的书给我们看,“要不就再改一下,做我们熟悉的话题。”
总而言之,在大多数工作时间里,我和同事们都需要一起聆听老板的“教诲”:例如各种成功之道,如何经营人脉圈子,女人怎么才能嫁个金龟婿,在职场应该怎样出奇制胜——“你们只要把这些选题策划做好了,不愁没书写,不愁卖不出去。你们想啊,男人谁不渴望成功,女人谁不想有个好靠山,这就是现实版的王子公主童话故事,还有这个社会,谁不混职场?谁不想有各行各业的人脉?”
而所有书的套路也是既定的:先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导师阐述一下观点,再编写两个看着很高端其实很低级的事例,诸如“我有一个朋友”在世界五百强企业做高管,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后来凭借自己不屈不挠的决心,自学考上了斯坦福之类。
更多的时候,他会从书店买很多类似的书籍,直接让我们“借鉴”。我不愿意“拼接”,说那是底线,老板就骂我“假清高”,“你现在想做纯文学只能去讨饭。”


我私下了解了好几家类似的文化公司,没想到竟都是这样操作的,“当时市场上就流行这么些玩意”。于是决定,还是自己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当时老板让我写一本关于“如何成功”的书——就算是成功学,我也得拿出作者的诚意来。
我尽量用一种冷静的语调分析问题,引用的事例也要先去图书馆找找资料。书稿完成之后,我交给老板看,不出意料地全部被否定了,“你是在写论文吗?没有一点煽动性的、能撩拨人情绪的东西,谁愿意看?!你哪怕煽情一点也好,要不就犀利一点。”
那天,站在老板的办公室里,我从墙上挂着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为了这本书,我已经推掉了之前一直做的几份家教和几个兼职,苦熬了2个多月,就赚了500块,还没到手——老板说那是押金,怕我们私下把书稿和策划带走了,他得不偿失。
我再次想要走,老板又看透了我的心思,“你要走可以,不过你的书稿我一个字都用不了,没法付费,还得交给另外的作者去写,我这人很公道,你的账还是要结清。”
只见他在纸上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叹了叹气,“我是亏的啊!”转过来我才看清,纸上竟写的是“倒欠100块”。“你看啊,我这里是包吃住的,事先说好的象征性地收你们300块钱一个月,虽然你住学校,有时没在这里吃,但规定就是规定,我只算你2个月好了,500块的策划酬劳减去600块的吃住,我亏100块。不过呢,我这个人生怕员工吃亏,这100我就不跟你要了,还给你机会重写书稿……”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没把他的桌子给掀了,可转念一想,置气有什么用?毕竟写了十几万字,这个钱不拿到我不甘心。
很快,我又一次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回到座位上,把书稿改成那种胡吹乱侃的风格。这一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4


团队里第一个离职的是粒姐,她做了几个月也没拿到什么钱,还没机会写书,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偶然又发现那个做饭的阿姨趁人不在时骂骂咧咧地翻我们的抽屉——这个做饭的阿姨是老板的妈妈,粒姐和她理论时,老板反而指责粒姐目无尊长。
而自从老板跟我计算生活费后,我也学会了在办公室吃了再回学校,眼看着我越来越瘦,每次吃饭的时候,苏一和丹姐都会在我耳边说,“你不要勉强咽了,等下我们带你去外面吃好的,我们都是要当作家的人,一定要出一本书再走。”
如此,我们3个突然有了一种患难与共忍辱负重的感觉。
为了不让同事们担心,我办了一张信用卡,想着饿了的时候就去超市买个面包吃。填好资料几天后,银行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过来,语气不太好,“你到底在哪家公司?”我这才意识到这家“著名的国际文化公司”似乎是没有注册的。
很快我就确定了,我们和那种黑作坊的员工也没什么区别,至于我们的老板,连高中都没读完,只能算是个跑业务的中间商,所谓的成本也就是租个房子、买几台旧电脑而已。我们写了策划,他花500块钱购买,然后自己找出版社的人谈合作,谈好后,他拿稿费和版税。
很快丹姐也要走了,她的书只写了1/3,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有时见她打着字都在打瞌睡,何况还要坚持写完两本才能署自己的名字,“这个梦我不做了”。
临走前,她抱着我们哭,“我就是喜爱文字,可能力不够,写不出什么好小说,就想着有这么一个机会那当然好,这样人家笑我舞文弄墨没用时,我能拿出一本书来堵住他们的嘴,好不好另说,以前我总觉得能出书好神圣,现在想想挺没劲。”
倒是欧阳这个中年男人似乎乐在其中,经常见他在网上和一些小姑娘聊天说自己是作家,在一家很大的跨国文化有限公司做文艺总监。他在苏一面前也是极力表现自己,经常说自己的稿子天下第一。
有次,欧阳和我们一起在小区买水果,他和老板娘插科打诨,照样搬出他作家的身份,想让老板娘打折,没想到老板娘却说,“什么作家,就是会上网打字而已,多得是,这个小区还有个光头,经常过来说自己是什么出版界的大鳄,确实像条鳄鱼……”
我当时就被说得脸颊发烫,苏一出来打圆场,问老板娘年轻时是不是被一些什么作家骗过。老板娘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你不要脸红,我不是说你,以后去相亲可不要说自己是什么作家啦,说了就狗屁都不是。”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什么狗屁作家,狗屁都不是,我们都不是作家。”
苏一又来安慰我,“哪个文字爱好者不想出本书呢,我们可以的……”


就这样又熬了半年,我的第一本书终于出版了。没有版权,没有署名,没有版税,没有营养,却实实在在是我写的,据说还卖得很好,市里好几个书店都推荐了,放在大厅中央的架子上。
我自己也去看过,躲在远处看着路过的读者拿起我的书,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我祝你们成功啊,希望你们真的能够走出困境,对不起,我还得写几本,我需要赚钱,我还想着有钱了能给自己买个社保——当时我还没有毕业,只听他们说有社保老了可以领钱,就一心想着自己怎么都得有这个东西。
走出书店,我回头望,多想有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在里面,哪怕一本都卖不出去,那也是自己孤独的自由。
这本书卖了3个多月,老板才跟我提及,剩下的2000块钱可能不会那么顺利地结清,还特意强调不是他要为难我,是出版社的编辑开口要500块钱的回扣。我说那就给吧,反正就是这么一个社会,能坚守的东西越来越少。
就算我同意拿出500块钱来塞红包,钱依然还是没有到手,老板一拖再拖,“我为了振兴文化产业,亏了不少钱,都是在硬撑的。”
此时,欧阳也写完了一本书,交完稿的第二天,他就跟老板诉苦,说小孩还小,家庭困难,自己又没赚什么钱,需要借3500块来过日子。老板爽快地把钱借给了他,还标榜自己“关爱员工,具备人文关怀”,顺便还问我是否需要借钱。我说把该给我的发下来就行,他就生气了,“那你就慢慢等吧。”
拿到钱后,欧阳跟我们吹嘘,他是采取迂回战术,“反正不能让自己吃亏,这3500到手了就安心了。”接着,他又到处和网上的小姑娘说自己发了稿费,“要不要出来交流文学”。



5


按理说,出了书,在不明真相的人面前,我就是个“有作品的人”了,欧阳甚至很是妒忌,说我竟然比他早在自己的简介上写明“作家”两个字。可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干了大半年,算起来,还欠着老板不少“生活费”。
一次,和一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聊天,无意中提起了自己的窘迫,朋友十分惊讶,“写东西不是蛮赚钱的吗?外面宣传科有时外包那种小册子,费用很高的,据说有三五千呢。”听他这么说,我眼睛都亮了,赶忙问他能不能找关系把那种册子承包给我。
“只要你愿意干,一句话就行,就怕你不肯干。”朋友打了个电话就把事情搞定了,我千恩万谢。
看着医院给我的资料,我觉得着实比写公司的那些鸡汤稿件要踏实得多——朋友让我在网上找一些情感小文、搞笑段子,然后宣传一下医院的无痛人流、男性包皮以及性病等几个主要业务就行——但我还是认真地查阅了相关医学资料,并向医生核实了文字的表达,其他内容全部是自己的原创。不到一周,医院给的钱就进账了。
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出书的梦想,我把医院发册子的活也接了下来,有次我在路边,恰巧看见旁边有个人在摆地摊卖书,我拿起一本翻了翻,是散文集,写的是他自己想写的东西。
我羡慕极了,问怎么出版的。不问还好,一问两个人就都不好受了。他说为了出那本书,打了2年工,花了3万多,到头来也只能自己卖。
回到公司,我头脑发热,直接去跟老板说,自己所有的钱都不要了,只要他能帮我出一本散文集。老板一听连忙说,“那你还是跟我要钱吧,我没有借也帮你借来,出散文集,你是名家吗?我都只能自己印诗集,你要是天天写那个,总有一天连要饭都没个地儿。”


终于,我也领到钱了。我之前写的几个策划全部卖出去了,老板认为“完全没有风险”了,才结了几千块钱给我。同时他还自以为是地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我是公司的骨干,要把我当副手来培养,重点推荐我。
我问他怎么推,他说只要我不走,以后新人作者写的书全部挂我的名字,“你在市场上露脸多了,自然就成了招牌,只要是以你的名义写的东西,就有人买单。”
我拒绝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这么做,都是被逼的。
老板说,既然你自己不愿成名,没关系,还有大福利,“只要你能赚够多的钱了,我就给你出小说,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听他铺垫了好一会我才知道,他新接了一个活,“有个二流的编剧需要写一部家庭剧,不过他很忙,没时间,我给你争取了好几集,四五百块一集,你有得赚了。写得好了,或许你以后还能进军影视圈,成为编剧的徒弟,弄不好还能带你出道……”
我早就学会了,和老板在一起时,自己只奉行一个原则——能赚钱就行,其他的权当乐子听一下就好。
我随口问那个编剧是谁,老板却不肯说,“你知道那个编剧很牛逼就是,至于接几集是有很多人参与这个剧的编写,同意挂他的名字。也是看你职场的稿子写得好,我才争取的。放心,这次合作的都是大牌,钱好拿。”
我按照他的要求写了几集狗血的职场争斗剧,同样是脸谱化的操作,总裁反正就要霸道,身边的秘书就得是个狐狸精,主角就是那种莽莽撞撞毫无心机的小姑娘。
写完后我跟老板要钱,他又是百般推辞,“还得广电总局审批,再说电视还没播,能结账吗?放心好了,那么大牌一个编剧,那么大一家制作公司不会少你钱的。”
我知道这个钱恐怕一时半会又拿不回来了,便不再浪费口舌了。



6


那时候,老板偶尔也被一些小企业喊去做讲座,充当“人生导师”给员工培训。他谈论成功的经验,总是会说到一个例子,论证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们知道怎么把一个鸡蛋立起来吗?”问题问完,他便说,自己可以不用借助任何辅助、也不用打碎外壳,“走到赤道上就能立起来。”
我私下问过老板,“你知道赤道在哪里吗?这个和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老板对我倒是很坦诚,“你只要让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成功,而且是马上就能成功就行了,只要他们信,莫说买你一本书,去一趟赤道,干什么他们都愿意。”老板的确深谙此道,“世界上聪明人的钱不好赚没关系的,你只要算一下,是聪明人多还是蠢人多就完全明白了。跟蠢人不要去讲真相,真相会引人思考,他们不想思考,却又要假装有内涵,所以我们就能赚他们的钱。太深奥,他们就不想装了。”
他说婚恋节目以及家庭调解专家,“他们屁股下都是屎,却翘着二郎腿,用很高的声调去批评别人。只要脸皮厚,稍微看过几本心灵鸡汤的人,都以为自己懂心理学。”
因为老板的这几句话,我对他印象好一点了,没想到他转头就告诉我,这番话是看了周星驰的电影改编的台词,“洗稿要高明”。


我觉得他越来越无聊了,没等单独署名的书出来毅然走了,欧阳在我走了以后,因为钱和老板吵了一架,也走了,整个办公室的人就只剩下苏一。
有次我去看她,室外近40°的高温,她在那里流着汗打字,老板还是舍不得开空调。
我问苏一何必呢,她笑着说,“要把事情做完吧,算是给自己青春一个交代,以后不会这么疯了。”
离开公司没多久,我也接到过几个私聊的消息,其中一个自称主编的人说,可以给我刊发散文,还能给我发“作家证”,“不过要收费,1000字以内,才收费200,至于我的地位,你可以去搜百度百科。”我只回了一句说,自己早就不相信这玩意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写的那些书都一一出版了,也算没白耽误功夫。苏一在写完一本署有自己名字的书后也走了。老板不断招新人,灌鸡汤。后来我去拿钱时,见到一个小姑娘在正襟危坐,她才20出头,要写的策划是“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公司的画面,也像这样,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好在现在都过去了。
那天临走前,老板让我给他一份身份证扫描件,“你的电子版全卖了”。我开玩笑让他好歹分一两百给我,他却砸了一下鼠标,“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走了以后,他给我发消息,“你错在不该当着新人的面跟我讨要各项权利啊。”我笑了,给他回复说,让他对那些孩子稍微好一点,然后拉黑了他。
从那以后,我中断了5年没有再写任何东西。2017年,我在网易人间看到耿永立大哥写的《火车站之王罩了我几小时》,我告诉自己,文字依然有魅力,我还想继续写。
如此,我才走到了今天。



尾声


苏一改行后,我们依旧保持着联系。她常常来看我,来的时候总是提一袋子米,各种肉食蔬菜,“我怕你还在坚持写作啊,写作是要亏本的,我怕你给饿死了。我干不了了,你要是没饭吃,就打我电话啊。”
直到我毕业、工作、买了新房,她依旧担心我会挨饿,还专程送来一套餐具和一袋大米。
曾经的那个光头老板,据说转型“很成功”。如今,他每天都在微博上制造着爆款话题,经营着好几个大流量公众号,还对那些洗稿的作者说,“我们贩卖的东西要往人们心里钻。”
还好我现在有饭吃了,以前在公司落下的肠胃病也在慢慢好转,所谓“梦想”,能不能实现,其实都无关紧要了。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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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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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18 09:0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花钱教你挽回失去的爱情,真的可以吗丨人间骗局

 消失的狮子 人间theLivings 2020-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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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30了吧。我看你还是挽回吧,毕竟你这个年纪很难再找一个像这样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了。”



配图 |《念念》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4



1


2017年7月,27岁的我经历了成年以来的第一次重击:相恋10年、订婚1年的初恋男友,向我提出了分手。
“你可能不知道,再好的感情也有被争吵磨没的一天。”在拉黑我微信前,他留下这样一句话。的确,此前整整一年,我们因为到底是在老家S城还是在北京定居而吵得不可开交。可再怎么吵,我从没想过分开。
当确认他是真的说分手后,自责、悔恨、恼怒……各种情绪搅得我痛不欲生。几天后,我决定打起精神挽回这段感情——不能让10年的青春和付出就这样付之一炬。冲动之下,我买了张高铁票直奔S城,动员多方亲友甚至高中班主任跟他说情,可都无济于事。
对心理咨询一向饶有兴趣的母亲担心我情绪崩溃,安慰我:“别着急,我听说心理咨询行业中有专做分手挽回的服务,你要不试试?”
网页上一搜才知道,“分手挽回”这个我前所未闻的“行业”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满屏都是相关机构的广告,淘宝上更是多如牛毛。这些机构的单次咨询价从几十至几百元不等,有些“资深导师”的咨询费甚至能达到每小时数千元。
不过看完介绍,他们流程大同小异:顾问先提供免费或付费单次咨询,然后根据客户的具体情况推荐机构导师做长期咨询,可以按月或季度收费,也可包年,甚至还有“终身婚恋咨询服务”。
除去市场价格落差大,各家分手挽回机构收到的评价也是参差不等。比如,某些成立多年的知名挽回机构被指不负责,交钱后立刻就把客户拉黑;也有些看上去靠谱的小型机构被客户批评不够专业,开始挽回后反而让对方有了新欢……网上的言论着实难辨真假,但也让我在筛选机构时多了一分警惕。



2


2017年9月,在各价格档位的机构中做过几次单次咨询后,我才选定一家进行长期咨询。
这家机构知名度不高,好在可以一直进行单次咨询,每小时费用不到百元。这不仅给了我主动权,还减轻了我的经济负担。当时,为挽回初恋,我已不顾父母反对,辞掉北京的互联网工作,来到S城找了一份文职,工资三四千元,不及原来的1/3。
和我对接的是一名男性咨询师,首次咨询,我给他详述了和初恋从相识到分手的经过——
我和初恋都在S城长大,高二时开始交往。他个性温和,让从小因父母工作忙而缺爱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高中毕业后,我去北京念书,他因高考成绩不理想,出国读预科。大学期间,我父母因工作调动搬来北京。2013年,我从欧洲读研回国,顺理成章留京工作,那时,我们见了彼此的父母,他答应我爸妈,待他毕业后就来北京工作。
2015年底,初恋毕业回国,我爸和他家人说好让他来北京工作,并提出帮他落户口、找实习,他也答应了。2016年5月,我们订婚。那时,我爸给他安排的工作,他都觉得不合适。没多久,他父亲通过熟人关系将他安排回S城的银行工作,说等两年再调来北京。可我发现情况并没那么简单——他父亲其实想让他留在S城,觉得那里的环境更适合他的性格,并希望我也能回去。
我无法再适应S城,也不想放弃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况且,来北京工作是他几年前订婚时就答应好的,此时反悔,我有种被骗的感觉,便开始频繁拿这件事指责他。他不胜其烦,决定跟我分手。
听完我的讲述,咨询师表示对我们的复合比较看好,因为感情基础深厚,矛盾主要在于我态度咄咄逼人而对方又喜欢回避问题。他还告诉我,“挽回不可急于求成,得给对方一段时间舒缓情绪”。
当时我的电话和微信还是被初恋拉黑的状态,咨询师建议我先给对方写“试探邮件”,内容要避开负面情绪,写一些无关痛痒的近况,再回忆下过去的美好时光。没想到,初恋立即就回复了,字里行间似乎并没有排斥的情绪,看字数也不像敷衍。等写了两封邮件后,咨询师就建议我换个手机号给他打电话,在不经意间提出让他把我的微信加回来。
我小心翼翼地拨打初恋的电话,聊天中生硬地提出加回微信的请求。他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咨询师表示,这已成功了大半,接下来只需在朋友圈多展示自己积极的变化,做“二次吸引”,再找机会见面就可以缓和得差不多了。
加回初恋的微信后,我发的第一条朋友圈,晒了自己在S城新的工作环境。初恋当晚就点了赞,我激动得彻夜难眠。在发了一两周朋友圈后,我假装感冒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在回复时表达了关心,下班后还立刻把药送到我家里。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想要“推进关系”的信号,关切几句之后,便匆匆离去。
这让我的咨询师也有些束手无策。我也很沮丧,于是结束了这次花费五六百元、持续近一个月的咨询,决定加大投资,另寻更专业的挽回机构。



3


第二家分手挽回机构是我刷知乎时找到的,在业内小有名气。创始人比我小3岁,号称是北大心理学专业的少年大学生,还是英国名校的临床心理学硕士,专攻亲密关系学。看他知乎上的文章,感觉“双商”极高,且咨询经验丰富,留言中也有不少人现身说法力挺他。
加上微信后,我把写好的感情经历发给他。只过了半分钟,这位“大牛”便拨来语音电话,先是侃了会儿读书时的趣事,随后指出了我和初恋各自的性格特征和原生家庭问题,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太好挽回了,你甚至都不用担心对方找新欢的问题。”
我心底的希望之火立即重燃,但想到此前挽回受挫,我又冷静下来:“挽回归挽回,但请你帮我分析一下,我和他到底适不适合?”
他想了想,反问我:“你快30了吧?”
我说:“27。”
他说:“那就是快30了。我看你还是挽回吧,毕竟你这个年纪很难再找一个像这样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了。”
我没答话。现在社会中大部分过了25岁的女生都会把年龄当敌人,产生严重的焦虑感,当时的我亦是如此,这应该也是我执意想要挽回这段爱情的潜在原因。见他如此“一针见血”,我立即询问收费情况。“大牛”说包月价4000元,期间可随时与他文字交流,每隔一两周会有“恋爱心理学”的语音直播课,另附赠每周一对一的语音咨询,不少于1小时。
这价位比上一家高出不少,但想着“大牛”战功赫赫,我表示价格可以接受,只是需要考虑下再做决定。“大牛”不甘心,做出让步:“这样吧,你给我一个月的钱,我给你咨询两个月。”
“两个月就可以挽回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你这个反正也不难,就当给你优惠价吧。”
于是,我痛快地给他微信转了账。他立刻发来一长串文字,说是第一个月的挽回方法:
“先给对方做一个‘自我描述’,主要目的是澄清朋友关系,让对方放下戒心。然后隔5天给对方发一次微信,之后隔3天发一次,再穿插着隔三天发一次朋友圈(必须先给自己的咨询师截图确认再发出去)。期间不可以有多余的举动,绝不可以擅自打电话、见面或者提复合,以上流程必须严格遵守,否则后果自负……”
洋洋洒洒一大段文字,明显是复制粘贴的。看到对方已收账,我心中升起些许愠怒,又有丝不安,只好问:“如果对方主动联系怎么办?语音什么时间安排?”
“大牛”只说了句“先照这个开始”就没再理我。



4


当晚,我被“大牛”拉到了一个“挽回群”里,里面大概有30多个人,全是女生。
“大牛”虽然没再跟我说话,但在这个群里却异常活跃,时常和一些女生打情骂俏。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我发现每个机构都会吸引不同类型的客户,找我的客户大多是‘三高型’优质美女,但就是太爱作死。”当然,大牛说客户中也有男生,只是不足10%。
他指导女生们如何在朋友圈发自拍吸引前任,选什么角度和美颜效果,都有讲究。于是,群里众美女纷纷晒出自己的自拍,场面堪比选美。很少发自拍的我也将信将疑地学习起来,每周还会抽出固定时间来拍照。
我当时的心态是,既然钱都已经交了,就老老实实按照“大牛”发的那段文字进行挽回。在“自我描述”之后,每次给初恋发微信时,我都会想个有趣的话题,然后先截图发给“大牛”审核。他通常回复得很慢,基本上就是一两个字,“可以”,“行”,在聊天内容方面,也没给过任何建议。
一天下午,初恋忽然主动发了一个萌萌的动物视频给我。我赶忙截图给“大牛”,然而过了20分钟,他还是没回复。我又加“大牛”助理的微信,截图告诉他我的突发状况,助理说让我“过一两个小时再回复”。
于是,我编辑好文字发给助理确认,许久没等来回复,我只好硬着头皮先发了出去,对话进行了几回合就结束了。到了晚上,助理才回复我两个字“可以”。


我在这家机构耗了将近一个月,“大牛”承诺的一周一次的语音咨询从未兑现。他对我的信息回得越来越慢,只是偶尔提醒一句“绝不能在言语上逼迫对方,绝不能提复合”。
我越发焦虑,有几次忍不住在群里发牢骚,附和的人不少,这时总会有一个“挽回成功”的女生出来“圆场”:“大家不要放弃哦!”“要相信老师!我就是成功的例子。”然后就开始分享自己在“大牛”的指导下挽回成功的案例。
期间,我也加了群里的一些女孩子,大家互相打气。我们都会聊一下彼此的情况,多数还算是“正常分手”,也有让我大开眼界的类型:有恨嫁的执意想要挽回前任,罔顾对方劈腿的事实;有被家暴的,也要再续前缘……我听后倍感震惊:“大牛”为什么要替这些女孩挽回渣男呢?
“大牛”虽然经常玩消失,但是每周的语音直播课却从未间断——毕竟,这些课程是大牛对外推广的主要内容。每次他都会把链接丢到群里,大家就赶忙去听,也是从这些课上,我第一次听说“废物测试”、“挽回三阶段”、“PUA”等词汇。
大牛说,所谓废物测试,就是对方通过一些试探性的言语来考察你是不是符合TA理想中的状态。亲密关系中的废物测试,一般分为主动废物测试和被动废物测试。其中,主动废物测试是对方主动发起一些带有攻击性的问题来考察你的情绪是否稳定,而被动废物测试就主要表现为态度冷漠,如故意不回消息。
废物测试在挽回三阶段里的第一阶段十分常见,“因为分手之前你曾因种种言行让对方感到不满,所以对方一看到你就会有抵触情绪,因此废物测试就是对方冲你宣泄情绪的过程,如果成功化解对方的废物测试,那么你们的感情就会升温,挽回也会有质的突破”。
理论听着唬人,实践却并不有效。我的初恋,“第一阶段的废物测试迹象”非常不明显,只有我刚开始跑去纠缠他时,他才明显表达过愤怒和排斥,即便后来我也化解了所谓的废物测试,似乎也并未迎来任何突破。
不过,没有兑现语音沟通的日子里,“大牛”的这些直播课(包括往期的)就成了大家的救命草,每当要情绪崩溃时,我就找来听听,自欺欺人地从中寻觅一丝希望。



5


第一个月结束时,我问“大牛”下个月的挽回方案。等了许久,他才回复:“和第一个月一样,再铺一个月。”
我很不解:“正常不是该到第二阶段了吗?”
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你和别人情况不一样,你必须再铺一个月。”
我问怎么不一样,他又不做解释。我很是失望,这就意味着又有一个月不能给初恋打电话、也不能见面——分手后,初恋鲜少发朋友圈,这让我很难知晓他的近况。
这时已是11月末,S城的严冬将至。自从回来之后,我独自住在S城的老房子里,供暖不足,父母在北京很是担心,朋友们也都劝我赶快搬回北京。于是,我和“大牛”说家里太冷,要先搬回北京一段时间,走之前想约初恋出来见一面。“大牛”又说“可以”。
圣诞前夕,我约初恋出来。他似乎挺高兴见到我,还给我买了圣诞礼物。待我告诉他自己要回北京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却说“有机会去北京看你”。
回京后,我开始重新找工作。2018年元旦期间,初恋还主动找我聊天,我照例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大牛”。
他这次回复得格外快,说“该续费了”。我算了算,其实还有3天咨询才到期。想着他的承诺基本没有兑现,我决定不再给他送钱,也不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春节将至,我按照一定节奏和初恋保持联系,他竟还像分手前一样给我发红包。不过,只要提出让他来北京看看我,他就推辞说工作太忙。
年后一次通话,他说第二天来北京处理档案,有空可以一起吃饭。我忽然意识到,订婚时我父母为了让他来北京和我一起发展,特地托朋友帮他办了北京户口,应该还有一些后续手续。
那顿午饭,我们聊得不错,只是他买了下午的火车票,时间很仓促。在地铁站分别时,他也仅仅是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就匆匆离去了。
我想象中的“见面即复合”的场景仍没出现。
此时,我的耐心已耗得所剩无几,决定放手一搏,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6


我找到的第三家挽回机构,是刚从一家知名机构中独立出来的,费用优惠,每月1000元。创始人是原机构的“资深导师”,我曾找她做过单次咨询,体验不错。这位导师说我的分手类型属于“长期负面情绪导致的无吸引力分手”,建议我用两个月的时间做挽回,成功几率很大,然后推荐了机构中另一位小姐姐担任我的正式咨询师。
加微信后,我发现这位小姐姐还是名95后的在校研究生,一开始有些不信任,但接触后,发现她还挺负责,消息几乎都是秒回,心态崩溃时随时可以电话沟通,还会帮我挑选朋友圈和头像的照片,甚至“代聊”,算得上VIP定制式服务了。
此外,这个95后咨询师还针对“话术提升”给我做了一些指导,比如对方抛出废物测试时该如何用撒娇或玩笑圆场,还建议我参考电视剧中女主的“绿茶式”言行举止,比如《失恋巧克力职人》等。为此,不喜看剧的我,硬逼着自己刷了几集日剧。
然而,挽回依旧没有突破,每当我信心满满时,初恋就是迟迟不提复合。在咨询师的安排下,我在生日前特意找借口回到了趟S城。初恋知晓后,主动提出给我过生日,下班后立刻赶来请我吃饭。
不过,待我回北京后,他的态度又冷淡了,没怎么主动联系我。那段时间,我变得更加焦躁不安,随时都想联系他,但咨询师让我“克制”。大概一周左右,初恋终于主动给我发了信息,咨询师告诉我“不要急着回”。
结果半个小时之后,初恋竟然打电话过来了。我那时正在和朋友聊天,没有接到。等看到他的未接电话时,我下意识地想要拨回去,又被咨询师连连阻止:“他吃这一套,你就晾着他。”
过了许久,初恋没有再打过来,却在朋友圈里晒了一组风景照。我看到后不禁慌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去旅游了?像他这样宅的人怎么会突然去旅游?和谁去的?怎么会突然有假……一系列的疑问充斥着我的脑海,但咨询师还是让我沉住气,不要去主动问他。
就这样,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咨询师说,女性选择伴侣时一般会有两种类型:“情人”和“供养者”。“情人”往往会让女方心甘情愿为之付出,而“供养者”吸引女方的往往不是个人魅力,而是源源不断的付出——包括物质或情绪方面的供养。我的情况属于典型的“视对方为(情绪)供养者”,挽回时最麻烦,“说白了想挽回的是对方对自己的好”。
闻此,我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又花了1600元,将两个月的咨询时间续成了“长期”。



7


然而,我的“挽回”却愈发棘手,初恋主动联系我的频率越来越低,回复也多是礼貌用语。于是,咨询师让我准备一些“预选”照片——即与其他“优质异性”的合影。我把照片发到朋友圈,初恋依然没有反应。
快第三个月时,这场“挽回”还在原地打转。我对咨询师说我快耗不下去了,想直接提复合试试。咨询师坚决反对,反而让我“断联”了几天——这期间,初恋也没主动找我。
我心里一直害怕的东西似乎正在浮出水面,那就是——初恋可能已经有新欢了。以我对他家的了解,他父母可能会在我回北京后迅速给他安排相亲。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咨询师,但她坚持说没有证据,同时也让我也多出去社交、相亲,以分散注意力。可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我又联系了几位初恋的好友,他们均表示不清楚他的感情状态。咨询师甚至弄了小号加初恋的微信,想一探究竟,但聊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渐渐不回信息。
无奈,在咨询师的安排下,我给初恋打了一通电话,编造了一些家人逼自己相亲的经历与对方调侃,结果他坦然给我讲起了他在S城的相亲经历——原来,在家人的催促下,他已经见过很多个女生了。
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直接提出了复合的请求。
电话那端沉默许久,最终说不行,并让我再去接触其他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在一起”。
我脱口而出:“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别人了?”
他半晌没有回答,然后吞吐着说:“没有。”
随后,他又试探了我几句话,我听出他也以为我有新欢了,可是我一直还在等他啊!待发现我真没去找别人后,他忽然大哭了起来,我也开始哽咽。他回忆我们的高中时光,还说如果当初他能来北京和我一起读书该多好,如果我和他在同一个国家留学该多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像后来这样异地僵持了。我当时思绪全乱了,觉得曾经那些相隔万里的日子都走过了,为何现在不能在一起,可无论我怎么说,他始终不同意复合。
挂断电话后,我照例把电话的录音传给咨询师,然后语无伦次地对她说:“我错了,我跟他提复合了。”咨询师没有责备我急性子,说她要先去听录音,明早再给我回复。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尽管我仍然不愿相信初恋有新欢了,但相识数年,直觉应该没错。



8


第二天,我开诚布公地和咨询师讲:我要放弃挽回了。我有感情洁癖,当初决定挽回的底线就是对方不能有新欢,我们在一起时尽管也分分合合,但从未有过别人。
咨询师十分“敬业”,不断劝我:“你俩肯定能成,他对你绝对是有感情的。他在电话里的语气也很犹豫,而且现在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有新欢。你听我的,后天端午节,你再找借口去一趟S城,和他妈见一面。”——此前我告诉咨询师,在我们这段关系中,他母亲还是想让我们在一起的,可他母亲在家说话的分量有限。
经不住咨询师苦口婆心的劝说,我决定再回一趟S城,再不成,我就放弃挽回。出发前,我给初恋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去S城参加亲人的婚礼,轻松地提出和他见一面。他犹豫片刻,说:“还是不要见了。”语气很是冷淡,再次佐证了我的猜测。
我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在火车上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有化妆品落在他家一直没有取,麻烦他帮我送来。他倒是给我送到了火车站,然后就说要和同事聚餐,简单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既然来了,流程还是要走完,我约他母亲第二天一起吃午饭。没想到吃饭时,他也来了,氛围和和气气,谁也没有提不该提的话题。他还聊起上次请年假去爬山的事,却绝口不提是和谁去的。吃完饭,他还陪我去书店转了转,然后送我到地铁口。
回京后,我又开始纠结他是否有了新欢的问题,周围朋友早就看不下去了,多方打听确认对方就是有了新人,纷纷劝我死心,放手往前看。
事已至此,我和第三位咨询师提出了终止服务。她表示尊重我的意愿,建议我开始新的恋爱。她说,按目前的状态,如果再继续挽回,也只能是慢慢等待时机“破新欢”了。


---
我先是试着去相亲,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然而遇到的相亲对象大多令人咋舌,他们不是为寻找爱情,而是在婚姻市场上寻求等价交换的条件。比起大龄未婚带来的焦虑,这让我感到更加难以接受。
这年10月,初恋一反此前的冷淡又来联系我,嘘寒问暖,他母亲也在那段时间经常找我聊天。瞧这反应,应该是“破新欢”了,我没再联系咨询师,而是将初恋的联系方式全部删了去。
就此,这段历时10年的孽缘正式宣告结束,而这趟耗时近一年、花费上万的分手挽回之旅,也画上了句号。



后记


还有一个月我就30岁了,相比27岁时失去初恋、失去结婚对象的那种焦虑,现在的我反而更加淡定自在。家里没人催婚,身边的朋友也多是追求自我独立的女性,我从那种莫名的恐惧中摆脱了出来,也能享受自己“单身贵族”的生活。
回想起那段漫长而无果的“挽回”,我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要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我明白自己不该把童年缺失的爱寄托于另一半,也不该像分手后那段时间一样,拿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开玩笑。
去年,我在知乎上意外发现第二家挽回机构的客户自发成立了一个投诉群。原来,“大牛”后来扩大了规模,收费也翻了几番,一个月需交纳上万元的咨询费。然而他依旧收完钱就对女孩们置之不顾,导致她们人财两空。她们不断搜集证据,打算联名上诉,试图通过法律武器追回打了水漂的高昂咨询费。
因为她们的维权,我也得知,“大牛”的年龄和毕业院校都有造假之嫌,他本人后来也在知乎上公开承认。当时他不怎么搭理我,并不是因为我的情况多么“简单”,而是所有人都遭到如此冷遇,群里放成功案例的“姑娘”是个水军——知乎上更是水军成灾,甚至我说他交钱之后不怎么理人的信息,瞬间就被水军投诉。
只是我和同期的女孩子们找他咨询的时候,收费尚不算高,我们大部分人也权当花钱买教训。我依稀记起当时“大牛”有次在群里提起,他的另一个挽回群里客户闹事,但都被他骂了回去,说得有理有据,条条是道,导致当时群里曾经险些闹情绪的我们,都惭愧地觉得是自己有问题。现在想想,“大牛”本人不正是心理咨询界PUA吗?
如今,我会时常警告自己,要好好爱自己,相信自己值得更好的人,永远不必再为不值得的人搭上宝贵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也不要再如此心甘情愿地被骗。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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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 失 的 狮 子

大地之子,有着儿童的灵魂,

戴着国王的面具。

愿用余生写一篇精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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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07: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4个大学生,勇闯币圈大佬的韭菜局丨人间骗局

 入目三分 人间theLivings 2020-07-17
来自专辑
人间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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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的镰刀割人于无形,它会在你最贪婪、最松懈的时候,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收割你的财富和幸福。



配图 |《一条龙》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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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1号的晚上,我正准备洗漱睡觉,刚一出宿舍,贾神迎面走来,一脸神秘地问我有没有时间,想和我说个事。
贾神是我校的传奇,他生在书香门第,爷爷是省重点高中的校长,爸爸是清华大学毕业生,他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学习、体育、打游戏样样拿手。初中时,贾神通过爷爷接触到了股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沉迷其中,最疯狂的时候连上课都在研究炒股,甚至睡觉也经常梦到各种走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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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神平时画的各种图形和线条(作者供图)

他爸爸虽然炒股水平极高,却从不向他分享任何经验,时常把“咱们老贾家不用你炒股赚钱”这句话挂在嘴边,希望以此劝退儿子炒股的念想。但这话没什么作用,到了大三上学期,贾神已经通过股票和外汇赚了近200万,在我们的学校里,人人见面都会称他一句“贾神”,以视膜拜。

贾神为人仗义,从不因自己“年少多金”而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学生,和班里同学关系都非常好,我因平时帮他收集一些学习资料,跟他关系走得更近,除了他看盘的时间,都会泡在一起打球、开黑,听他讲自己对股票市场的独到见解——虽然我很感兴趣,但基本都听不懂。


当晚贾神找到我,是想让我帮他个忙。
大概在两个月前,他投资了一个深圳的电动汽车项目,期间结识了一位叫“辉哥”的老板,辉哥非常欣赏贾神的才华,希望请他帮忙操盘一笔资金,并答应事成之后会付给他一笔酬劳。贾神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既能结交资本人士,又可以赚钱,便欣然应允。
一周后,贾神应约来到辉哥的公司,刚进门便看到墙上金晃晃的一排字:“中盈汇区块链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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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门口的字(作者供图)

辉哥把贾神请进会议室,聊了下操盘的具体事宜,并承诺:若能达到预期,不仅付给贾神15万的酬劳,还聘请他为公司的投资顾问——不用到现场,需要时远程提供一些建议即可。

贾神听了很高兴,与辉哥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他连正式合同都没签,直接托我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后就投入工作了。
整个操盘过程十分顺利,3月底,贾神完成了数笔精彩的交易,最终获利远超预期。辉哥非常高兴,说要单独请他吃饭,聊一聊接下来的合作计划以及酬劳问题。
饭桌上,辉哥试探性地问贾神对虚拟货币是否感兴趣——2017年12月17日,比特币到达19875.85美元的历史最高点后,各种与区块链挂钩的产业纷纷兴起,如果你谈生意不聊上几句比特币,那仿佛就已经被市场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可贾神却不想涉足。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辉哥自顾自地讲虚拟货币的好处,说是未来的大趋势。贾神对此无动于衷,但感觉其话里有话,酒过三巡后,便主动提起酬劳的事,辉哥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又讲起了自己的“大计划”:他准备在4月上线一种名叫GST的虚拟货币,并且会与线下的实体物品——人参——挂钩,一个虚拟货币就可以兑换一颗人参,“实物托底,保证真金白银,绝不割韭菜”。
辉哥告诉贾神,自己之前做“矿机(用于赚取比特币的电脑)”生意,有一大批忠实的追随者,在他一个月前公布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时,很多人就表示,只要GST上线,保证第一时间持重仓,跟着他“吃肉”。辉哥“粗略”估算,第一批募得金额应该能达到1个亿。
贾神表面上故作镇定,心里却暗吃一惊——如果辉哥说的是实话,那这虚拟货币也太暴利了,这么轻松就能募集到那么多钱,难道不属于非法集资?而且像这种规模的资金募集,如果没有复杂的监管和资质审核,真的会有平台愿意接收吗?
贾神把困惑和盘托出,辉哥先是哈哈大笑,紧接着一脸玩味地说:“正所谓隔行如隔山,小贾,虽然你在股市能如鱼得水,但是要是放在币圈,要走的路还很长呀!”
贾神尴尬地喝了口酒,继续听辉哥“高谈阔论”。
辉哥说他是Rfinex交易所(以下简称R网,全球化运营的数字资产金融服务商)的股东,并且已经和平台谈妥了,到时候GST会直接在R网上线,绝对畅通无阻;而且,国内的虚拟货币监管力度并不严格,毕竟是新兴领域,相关规则、法律还不健全,发行“代币”简直轻而易举,甚至在淘宝上都能搜到一堆代发业务;至于非法集资,更是“无稽之谈”,国内ICO项目这么多(ICO:  Initial Coin Offering,首次币发行,源自股票市场的首次公开发行IPO概念,是区块链项目首次发行代币,募集比特币、以太坊等通用数字货币的行为),还没见哪个被判定是非法集资(实际上是有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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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网平台首页(作者供图)

虽然贾神不涉足币圈,可近几年身边的朋友靠虚拟货币一夜暴富的消息却常有耳闻,他的高中同学小江通过“以太坊(ETH,跟比特币类似的“硬通货币”,相当于虚拟货币里的美元和英镑)”大赚130万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想到这儿,贾神的内心有了一丝动摇——毕竟没有10%涨跌幅的限制、全天24小时不停盘、身边还有辉哥这样的大庄提供超一手的内幕消息,虽然觉得缺乏监管的领域无法保证其稳定性,但又怕自己错失一次好机会。

辉哥见贾神有些心动,趁热打铁,提出:如果贾神有意参与的话,可以给他0.45元/枚的私募价格,正式上线后是0.9元/枚,GST上线价格就能翻一倍,绝对稳赚不赔。
贾神听后并没有急着答应,毕竟不能“光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揍”。一番考虑后,他提出可以从这次为辉哥操盘的酬劳中拿出5万元先“试投”,如果符合自己预期的话,后面再考虑继续跟投。
辉哥对贾神的“保守”似乎很不满意,极力劝他多投一些,一再强调GST有多么的暴利,还说自己会持续拉盘到50元/枚,到时候以私募价格买入的人一定是最大赢家。可贾神依然丝毫不为所动,坚持只投入5万元试水,并要求辉哥支付剩下的薪酬。
辉哥收起了眉飞色舞的神态,语气消沉地说,自己现在手上没那么多现金,短时间内给不出那么多钱,但是能够以私募价格把15万的酬劳全部换成GST来支付,等GST上线后,让贾神自己套现就好,“如果能持有到高位,到时就不止15万那么简单了”。
听到这,贾神明白了,原来辉哥前面铺垫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把这次的薪酬全部换成还没发行的虚拟货币——换句话说,辉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付他现金,而是想“白嫖”一个优秀的操盘手为自己工作。
贾神当时脸就拉了下来,但碍于情面又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子问辉哥:怎么会没钱呢?不是刚给你赚了一大笔,再怎么不济,15万肯定拿得出来吧,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辉哥赶紧给贾神倒了杯酒,让他消消气,然后满脸无奈地说,那是公司最后的一笔流动资金,准备拿来做宣传用的:“现在发行虚拟货币,宣传非常重要,得租一个大场子,找几个币圈大佬乃至当地领导站台,再约几个财经记者做采访,外加送礼物、抽奖,后续的平台内的广告投放,都是要烧钱的,1000万预算已经非常低了,多少‘优秀币种’没能走远,都是因为宣传力度不够,上线后根本没人知道是什么,没人买,最后注定一文不值。”
辉哥又说,如果这次贾神一口气买15万元的GST,再多送一万的“糖果”(一种免费赠送虚拟币的营销手段),贾神投进去的15万若不拿回来150万,他就“退出币圈,永不回头”。
贾神心想:“你退圈和我有什么关系?”但事已至此,显然酬劳是拿不回来了,一开始又没签正式合同,只好自认倒霉。贾神无奈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再做声,算是默认了辉哥的方案。



2


贾神从深圳飞回北京后,因为欠的课和考试太多,每天都要跑图书馆,一来二去就把GST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贾神被辉哥拉进一个名为“瑞银-中国社区群”的群聊里,里面已有近400人,并且还在陆续增加。等人数稳定后,辉哥发了一段长文,大意是说群成员都是最信任他的一批人,且全都是在私募阶段买入GST金额达到10万元以上的“家人”,因此他将大家“拉到一起组成一个大家庭”,以后在GST上遇到什么问题,方便互相帮忙,并且他会把一手消息发在这个群里,保证大家“稳赚不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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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哥创建的群(作者供图)

贾神看后一阵冷笑——能说出“稳赚不赔”的人,80%都是骗子,剩下20%是傻子,这笔钱估计是打水漂了。

过了一会儿,辉哥私聊给贾神两个二维码,让他扫码分别下载火币平台(Houbi)和R网(Rfinex)的APP,待会儿会在群里教大家如何使用,这是日后买卖GST的重要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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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币平台(作者供图)

贾神回了他微信里的第一个笑脸表情。


一周后,GST在R网正式上线,群里一片欢腾,各种“祝福”滚动刷屏,贾神顺手打开R网看了一眼价格——他以0.45元私募价格“被迫买入”的32万枚GST,已经涨到了1.2元/枚,翻了近3倍,总值约合人民币38万元。
看着手机上明晃晃的数字,贾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GST才一天就有这种夸张的涨幅,简直闻所未闻。群里的成员们都在赞颂辉哥的“功德”,把他奉若神明,辉哥则谦虚地表示这都是托大家的福,以后还得倚仗“家人们”的支持。
此话一出,众人马屁拍得更起劲儿了。辉哥话锋一转,告诉大家,自己将在一周内持续拉盘,一周后会拉到3块钱左右,如果有人想多赚点,现在依然是“入场”的好时机,希望上次错过私募的“家人们”不要再丢失这次机会了。
辉哥话音刚落,群里就相继传来购买截图,其中不乏十几万的大单。辉哥对这些“家人”进行了点名表扬,告诉他们只要跟着自己,实现财务自由不过是时间问题。最后,辉哥还着重强调:“千万不要为了蝇头小利而早早地把GST卖掉,那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未来GST是会涨到50块的潜力币种,先下车的人一定会抱憾终生的。”
这一通话讲下来,大家都对辉哥深信不疑,连贾神也开始犹豫了,把本要点击“卖出”的手指头缩了回来。在股市征战多年,他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虽然在币圈里炒股技术完全派不上用场,但他相信从股市中历炼出来的敏锐嗅觉能为他指出一条正确的方向。


又一个7天后,群里再一次沸腾了。
辉哥没有食言,GST如期上涨到3元/枚。贾神打开R网,账户里的32万枚GST赫然已价值近百万,这一次,就连见过大世面的贾神,内心也不免激动了起来。
他当即从R网出手400枚GST,套现12000元,通过微信转账的形式转给了辉哥,说了几句场面话表达谢意——毕竟,没有辉哥的一再坚持,这100万肯定与他擦肩而过了。
贾神一向喜欢给合作伙伴以实物回报,毕竟对萍水相逢的生意人来说,除了钱,其他都是虚的。
不到一分钟,辉哥便点了收款,然后立马给贾神打来一个电话。贾神以为辉哥要亲口回谢,没想到电话刚一通,辉哥就是一顿质询:这笔钱是不是套现的GST?刚才那笔400枚的出货是不是你交易的?剩下的币是不是也打算近期出手?
贾神被问的有些发懵,但他还是说了实情——反正这钱名正言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且他的确打算在这个价位出掉手中的币,100万已经是很可观的收益了,这个时候收手绝对是明智选择。
辉哥听后,拿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贾神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GST是照着一枚50元去涨的,未来你手中的30万枚币至少价值上千万”,说希望贾神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要等将来后悔。
说完,辉哥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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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哥在群里给大家做“总结”(作者供图)

贾神不明白辉哥为什么对于自己“卖币”反应这么强烈,当晚他认真思考了很久,对于“白捡1000万”依然持很大的怀疑态度——虽然辉哥说得诚恳,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能在陌生领域赚100万就已经很知足了,1000万实在太遥远了一些。

最终,贾神决定卖掉20万枚GST,剩下10万枚就死心塌地跟着辉哥“冲千万”好了,这样既规避了风险,又保留了机会,还不影响和辉哥的交情。
第二天上午,贾神把这个想法在微信上和辉哥说了,一直等到下午辉哥都没有回复。贾神以为他在忙,想着卖完之后再解释也一样,于是便打开APP准备提币,可当他按以前的提币流程操作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R网账户已于昨晚被“锁仓”了,里面的30万枚GST一个都动不了。
贾神最初以为是系统出了问题,可看到群里的其他人都可以正常提币,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直接拨通了辉哥的电话,询问为什么自己被锁仓了而其他人却什么事都没有。辉哥先是安慰贾神别着急,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你的账户是我亲自锁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怕你沉不住气在低点把GST卖掉,年轻人做事容易冲动,往往只顾眼前的利益而看不长远。”
贾神之前知道辉哥有意阻止他“出货”,但想着账户握在自己手里,就算翻脸辉哥也没有办法。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辉哥作为发行商,竟然直接绕过客户进行锁仓——这简直是流氓行为,也就是币圈,这放在股市那还得了?
可说一千道一万,辉哥既是R网股东,又是GST的发行商,如果不按照他的规矩走,只能出局,况且他已经募集了近1亿的资金,万一翻脸跑路,谁也没办法——币圈发币、集资、跑路“一条龙”的事层出不穷,谁也不能保证辉哥就是“行业正能量”。
贾神一阵懊悔,也瞬间清醒了过来——辉哥是怕他短时间内出货量太大,既砸低了价格又抢了自己的利润空间,就利用自己平台股东的权限锁仓,美其名曰帮贾神多赚钱,实则是强行割韭菜,顺便“排除干扰”罢了。
把一切想明白后,贾神的脑中浮现出了一个计划。



3


贾神“将计就计”,主动向辉哥示好,先对辉哥的锁仓表示“理解”和“感谢”,还时不时地和他聊一聊股市和大盘,给辉哥讲了不少干货。辉哥以为贾神真的转变了想法,十分高兴,还把他拉进了一个名为“GST群主”的更高级别群里。
进了这个群,贾神才渐渐看明白辉哥的运作模式:
原来,辉哥的手里远不止一两个微信群,在GST立项之初,他便拉拢了一批忠实的追随者为做了GST项目的骨干,做了各大微信群的群主。每次GST有线下活动,这些人都要到场宣传、拉人,平时就在网上、朋友圈以及各大论坛为GST“造势”。辉哥向他们承诺,每一轮私募他们都可以参加,每拉够一个500人微信群,就奖励5000枚GST,拉够10个群,辉哥就会动用自己的关系,帮他们在R网上线他们自己的“币”。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几十个骨干已经拉了上百个微信群,按照GST的“市值”来计算,这些群主们基本上“人均百万富翁”了。可随着挖出的内幕越来越多,贾神产生了更多困惑:群主们手中也拥有大量的私募GST,难道就不会被辉哥锁仓吗?
贾神私下加了一个平时很活跃的群主,他告诉贾神,不仅是群主,每一个参与私募的人,都是要求锁仓的,辉哥说“这是为了GST的长远考虑”——参与私募的人手中都有大量的币,如果出现自发的砸盘、搞破坏,那么后果不堪设想。辉哥锁仓是为了能更好地拉盘,等到价格足够高了,再逐一释放大家手中的币,“有序卖出”,“大家共同获利,完美”。
那个群主在讲述的过程中,毫不掩饰对辉哥的恭敬与崇拜,完全沉浸于辉哥为他们绘制“大饼”中。
贾神却心里发凉——但凡懂点股市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大家共同获利”根本是扯淡:作为最大庄家的辉哥手中持有“天量”的GST,要出货,也是他先出、别人为他兜底,哪有庄家拉盘给散户当“狗”的道理?如果出货时散户不够“割”,这一帮为辉哥锁仓的群主,就是最稳定的“备胎”,保证了辉哥出货畅通无阻——辉哥这盘棋,才实在是“完美”。
贾神又仔细观察了辉哥在群里的发言,发现他虽然会展示各种各样的证书、文件以及关于“人参链”的生态布局,但始终没有真正的落地实物,就连发的人参图片都是在网上找的。这让贾神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判断:GST根本不是一个正规的区块链项目,辉哥做的就是一个赤裸裸的“资金盘”。


把一切弄清楚后,贾神便着手实施起了自己的计划。他打算从辉哥的手中分一杯羹,一来是为了拿回自己操盘应得的报酬,二来也是为了出口气——他给辉哥赚了那么多钱,却被当猴耍,这真是欺人太甚。
为了能摸清辉哥的底细,贾神特意飞了一趟深圳,表面上是去给辉哥帮忙,背地里悄悄探明了他的资金量和公司状况——GST的盘子最终规模应该在3个亿左右,绝对不到50元/枚时就会崩盘。这一点辉哥心知肚明,他放出会拉升到50元的“卫星”不过是为了稳住那些韭菜们罢了。
考虑到辉哥的操盘团队都是近年活跃在澳洲做虚拟货币项目的老手,正常情况下,将GST拉升到20元/枚的能力肯定是有的——这个价位利润空间充足,出货也便利,辉哥只要稍作宣传,那些坚信会涨到50元的韭菜们一定会疯狂接盘,辉哥便可以舒舒服服地全身而退了。
所以,贾神要做的就是:在二级市场以最低价买入GST,然后赶在辉哥前面把货出掉。
在已经掌握这么多内幕信息的情况下,这个计划操作起来并不难。最棘手的就是账户——辉哥几乎把公司所有员工、群主、“家人们”以及他们家人的身份信息都收集了,只要其中有人在R网开了户,就会受到“严加看管”,稍有不对劲便直接锁仓,完全不讲道理。
为了突破辉哥的“防线”,贾神找到了我和另外两个关系很铁的同学,家兴和大硕,想让我们帮他这个忙。



4


平时辉哥的主要目光基本都集中在大量持有GST的“亲信”身上,对于交易所里的散户,GST是允许自由买卖的——毕竟这是GST的上升期,辉哥巴不得越来越多的人眼红进场,如果对散户随意锁仓,肯定会引起大家的警惕;再者说,一般散户的都是想靠GST暴富的人,轻易不会卖出,所以辉哥也比较放心。
而贾神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我们3人要在R网各开一个账户,以散户身份买币,慢慢地从低位“吸筹”,躲开辉哥的监控。贾神特意找了我们3个住在北京不同区域的同学是有原因的——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要在周末回家时连自家的WIFI操作买币,利用完全不同的IP地址,产生我们3人互不相识的假象,这样就能最大限度打消辉哥的怀疑。
第二天是周五,放学后,贾神开车带我们到工商银行重新开了户,临走前,嘱咐我们一定要等他的指令再开始操作——他收到群里的消息,辉哥和他的操盘团队周六要外出见投资商,总部留的人不多,监管相对松懈,他打算趁这个机会让我们仨在“低位”一举完成建仓。
周六晚上8点,我们4人建了一个群,贾神先指导我们下载两个平台的APP,然后开始给我们转钱。考虑到风险和利润率,最后敲定每人10万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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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神转给我的10万元(作者供图)

我们首先要通过火币平台购买“以太坊”,再将“以太坊”提到R网平台进行“币币交易”——也就是用“以太坊”买入G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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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太坊的购买界面(作者供图)

贾神告诉我们,“买币”的时候要注意两点:

第一,不要“吃大单(一次买入太多)”。当时GST势头正盛,此时的卖家大多数是在1元/枚左右“进场”的散户,想在3元/枚时套现,当有卖家挂“大单”的时候,价格会有所下跌,虽然理论上这个时候买入最划算、我们的资金也有能力吃下这样的“大单”,但这么做非常容易引起操盘手的警惕,所以哪怕亏一点,也不要冒进;
第二,3个人不要同时操作。我们的时间充足,比其他散户更专业,如果同一段时间内大量的低价单都被我们3个吃掉,同样会引起怀疑。
当时GST的价位处在3.3元/枚左右,我们按照贾神的指示,跟在“大单”后面吃“尾单”,一次最多买1000枚,隔半小时操作一次,且相互错开时间。一开始我买入的价位基本控制在3.2元左右,而家兴是做得最好的,前几单平均下来成本不超过3元。
我们从凌晨一直买到第二天中午,虽然严格按照间隔时间操作,但短时间内大量资金的涌入,还是把GST的价格抬起来不少。最终,我们仨以均价近3.2元/枚的价格买了共30万元的GST。
贾神又陆续给我们每人打了一次钱,我2万,大硕5万,家兴8万,我们沿用这个方法继续悄无声息地增持GST,截至到所有操作结束,我们仨手里已经有近13万枚GST了。
看着手中“价值连城”的“币”,我有些神情恍惚,每次我给对方付款后,看着几千几万元的人民币被划走,换来几个虚拟的、冷冰冰的数字,就觉得如此不真实——这些虚拟货币确实存在那么高的价值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能够带来财富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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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买币的部分转账记录(作者供图)

这番操作之后,贾神请我们仨一起吃了顿饭,告诉我们现在只要把币“拿住”,坐等辉哥拉盘就可以了,并承诺事成之后,分给我们的利润至少不低于5万。

对于一个月生活费只有1500块的我来说,这笔钱几乎可以抵上我大学4年生活费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财富离我这么近,也让我切身感受到了“钱生钱”的魅力。



5


GST的表现持续强势,辉哥也越做越“像样”,还策划了一个叫“辉哥说币”的栏目,每晚6点准时开始直播,先回答一些关于GST的问题,然后做一波富有感染力的宣传,效果非常好。粉丝越来越多,买币的人数也不断上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出拉盘的消息,并且都付诸了现实。
距我们买币过了仅仅半个月,GST就已经涨到了7元/枚。这几波操作下来,群里的人简直把辉哥奉若神明,在微信和直播间里各种扬言“誓死效忠辉哥”,“要跟着辉哥冲到50元大关”——可能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亲民”又“讲信用”的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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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哥说币”直播间(作者供图)

贾神的心情也很好,他坚信自己才是少数能吃到“肉”的人。我也感慨贾神眼光独到,想从虎口夺食,确实需要一番魄力。

在GST突破7元/枚的时候,贾神和我们说,想把身边一些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组织起来,建一个群,指导他们买一些GST,让大家也“跟着赚点零花钱”。
说干就干,我和家兴、大硕一起帮忙,把学校里所有和贾神关系好的朋友、同学都拉到一个群里,贾神编辑了一段长文,先向大家解释了建这个群的目的,然后为表达自己的诚意,他承诺目前在这个群里的33位朋友(关系最好的),买GST如果赔了钱,赔多少他就给补多少,上不封顶。
依靠着贾神的强大的信用背书,基本所有人都表示要购买,群里的夸赞之声不绝于耳。这让我也很有成就感,颇有一种“赚了大钱,还乡造福乡亲”的感觉。但玩笑归玩笑,我确实对贾神表示敬佩,他做这件事纯粹是为了帮朋友,不仅一分钱都不赚,还主动担下了所有风险。


2018年6月中旬,GST来到一波新的高峰,单枚价格突破10元。此时我手上的32182枚GST价值超32万元,这其中有2000枚是我和贾神商量后,5月底软磨硬泡和父亲要来钱以6元/枚购入的。差不多的时候,家兴也买了将近3000枚GST,大硕倒是一直没有“上车”。
每天我看着账户上的资产估值都觉得不真实,钱来得太容易,像是做梦一样。我给贾神提过:要不将GST卖一部分,以现在这个价格,也有得赚了。贾神听后完全没这意思,我也没再问。毕竟,我们是贾神的“工具人”,对于投资理财,我们对贾神是绝对顶礼膜拜的。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把账户里的资产估值截屏保存,希望能留个纪念。当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财富就要以这里为起点开始“扬帆启航”,但没想到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正在悄悄向我们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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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ST单枚突破10元时,我在R网的资产截图(作者供图)

GST突破十元后,价格持续两周没有再次拉升,一直处于“横盘”状态,辉哥说这是因为“即将有大动作”,让大家一定耐心等待。韭菜们纷纷表示支持,但是贾神却坐不住了,他很清楚这种“资金盘”的玩法——所谓的“大动作”,无非是庄家“出货”。

可贾神又不太确定:10块/枚的价格就出货,辉哥难免胃口太小了一些,GST的盘子现在越做越大,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现在跑掉。按理说,做“资金盘”,时间非常宝贵,快速入场、养韭菜、收割是最核心的思路,尤其是虚拟货币这种无监管的“暴力项目”,拉升、画饼就完事儿了,横盘时间太长不仅没收益,还可能导致韭菜的流失。
贾神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决定飞一趟深圳把这个事情弄明白。
两天后的中午,我和家兴、大硕正在食堂吃饭,贾神突然在小群里连续发了十几条长语音,兴奋地告诉我们,辉哥搭上了几个大集团的线,这段时间的横盘,是因为这几个集团要入局GST的项目,正在进行谈判,预计明天就会出结果了。
听到这儿,我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其实那几天我也很慌,抛开老爸那1万块不说,拉了那么多好朋友进场,如果最后翻车了,可真是百口莫辩,大家八成会把我当成骗子,以后见面得尴尬死。
贾神从深圳赶回来后便直奔学校,我们找了间没人的教室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因为亲眼见到了各大集团的负责人和辉哥谈判的“盛况”,贾神认为这一定是笔大资金,如果能成功地注进来,那GST的盘子会做得比预期大得多。虽然不清楚辉哥和几个大集团如何分成,但总归要做得更大才有利润空间,这样我们就会更安全,“跟庄”最怕的就是出货慢,万一被套牢就前功尽弃了。
当晚辉哥在所有群里爆出和几个大集团达成合作的消息,还在直播间给大家展示了已签订完成的协议。群里又是一片欢腾之声。辉哥还说,GST将马上迎来一波疯涨,劝所有还在观望的“家人们”马上加入进来,他承诺,现在就是GST价格的“未来最低点”,之后将会一路上涨,“直到破百为止”。
我得承认,辉哥的话很有感染力,如果不是贾神在身边把关,我肯定就相信他了。看着GST在R网上近乎疯狂的交易量,我猜辉哥今晚一定是笑着入睡的。



6


之后的一周,我们都在等着辉哥拉盘。贾神早先判断GST会拉到20元/枚左右,所以我们在15元时就可以套现了——这个位置足够安全,给我们的操作时间也很充裕,只要相互错开时间,小批量逐步出货,辉哥是很难注意到我们的。
可令人意外的是,7月初,GST在小幅拉升到历史最高点——近12元/枚之后,又持续了3天的横盘,然后急转直下,两天暴跌20%,直接跌破了辉哥所谓的“未来最低点”。
这引起了“家人们”的极大不满,纷纷在群里问辉哥是什么情况。辉哥告诉大家这是正常的波动,“完全没必要担心,都是在为之后(价格)的大幅拉升做准备”,顺便还告诉他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再买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虽然有人对辉哥模棱两可的回答非常不爽,但很快就被更多支持他的文字淹没了。我有些焦虑地问贾神怎么看,贾神淡定地表示,继续观望就好,因为辉哥本就不太可能选择在10元的位置出货,现在大集团入局,蛋糕必须做大,在这里跑掉等于直接抢了大集团的钱,那辉哥还不得被他们“弄死”?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R网看GST有没有涨,如果涨了我一上午都能有个好心情,如果没涨就会心里发慌,连课都上不好。
可自从辉哥那天宣布要“大幅拉盘”开始,GST基本每天都在跌,偶尔上涨,也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后又跌下去,搞得我心神不宁。群里的“家人们”也渐渐地从无脑支持变得理性了起来,质疑声越来越多,开始有的人怀疑辉哥准备卷款跑路,还有一些暴脾气的,和群主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一时间,恐慌的氛围弥漫在每个人的心中。
而辉哥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勇敢地”站了出来,他在直播间给大家看自己的R网账户,从发币那天到现在的每一笔都记录在里面,清一色“买入”,没有一笔“卖出”。辉哥把页面翻动得飞快,大家只能看清绿色的“买入提示”,具体金额十分模糊,可这丝毫不影响辉哥再次获得大家的信任,“家人们”又开始纷纷夸他是“良心企业家”。辉哥也不忘为自己造势,义正言辞对质疑者们进行了抨击,告诉他们,如果不信任自己,就赶紧卖掉手中的GST,这种墙头草不配跟着他赚钱,简直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持反对态度了。
之后的几天过得和往日并无差别,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依然是打开R网,看GST的涨跌,但现实依然很残酷,GST在下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很快就跌到我自己买入2000枚时6元的单价。我慌得不行,但见贾神没动作,也不敢轻举妄动。


7月下旬的时候,GST已经逐步跌破3.5元/枚,向我们仨最初买入的成本价靠拢了。GST的各大群里乱成了一锅粥,这回不光是“家人”闹事,连群主也跟着急起来——毕竟,他们手里有大把私募来的GST被辉哥锁仓,这要是出了问题,小韭菜还能割肉跑路,他们可是妥妥的冤大头。
我们的小群也乱了,在贾神放开邀请权限后,他的很多朋友又拉了自己的朋友进来,短短几周的时间,群内人数就突破了300,绝大多数都是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但贾神想着有钱一起赚,就没太在意。
一开始GST保持上涨的时候,小群里一片和谐,左一句“贾神”右一句“贾神”,有的人在10元左右提前套现后还在群里发红包;但自从GST开始下跌,那些“朋友的朋友”们便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说贾神是“贾骗子”,和辉哥合起伙儿来骗大家。
我和家兴轮番给大家解释,辉哥与贾神绝对没有任何利益输送,但那些刺儿头们并不买账,更加卖力挑拨、煽动,最后连贾神的几个老朋友也掺了进来。一向温文尔雅的贾神终于发怒了,在群里对那几个挑事者一顿怼,最后拿起手机给那几个跟着挑事儿的老朋友转了亏掉的钱,就让他们退群了。
金钱确实能让人看清一些东西,既包括虚假的友谊,还有塑料般的承诺——当GST终于跌破我们3.2元的成本线时,贾神点燃了戒了3年的烟,给辉哥打了一个电话。手机接通后,还没等贾神质问,辉哥却先倒起了苦水,说自己和那几个大集团产生了分歧,投进来的钱都被收了回去,留下的窟窿补不上,现在正想办法,还说连自己深圳的两套房都抵押出去了,等过了这个坎儿,一起都会好起来。
说到激动之处,辉哥竟几度哽咽,贾神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叹了几口气,一句都没回就挂掉了。
贾神决定再等一个星期,如果没有拉升的迹象,就全盘清仓。


可这次还没等到7天,GST就出事了。那天早上我习惯性地打开R网,还没等点进自己的账户,就看到首页上醒目的通知:GST于当天早上6点正式从R网下架,请持有GST的用户尽快把币转出。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前几天GST还好好的能买能卖,这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地下架了?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去找贾神,他还没睡醒,听我说完情况,先是一脸的疑惑,然后迅速拿起手机打开R网。
事已至此,我们是真的心灰意冷了。GST群里早炸开了锅,辉哥游走在各个群里面给群主和“家人们”解释,说是因为和R网平台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所以被迫“出走”,实属无奈之举。但显然大家对这个理由并不买账——这个时候再看不出来其中有鬼,就真是天生的韭菜命了。
一堆人扬言要报警把辉哥抓起来,还有人说要去深圳的公司找他算账,辉哥急忙好言安抚,并在群里发了一张二维码的图片,让大家扫码下载一个叫做“RYH瑞银钱包”的软件,把R网里的GST全都转到里面,“保证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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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银RYH钱包APP(作者供图)

既然GST在R网已经无法交易,放在里面也没有任何价值,大家只能听辉哥的话把币转到“瑞银钱包”里——相比于把辉哥搞垮,大家还是更希望拿回自己的钱,一味地和辉哥对着干没有任何意义。

随着GST的崩盘,我们小群里的矛盾也达到了顶峰,令贾神身心俱疲。我了解他,比起金钱,他更在乎朋友之间的感情,但一个GST几乎让他把所有关系不错的朋友都“伤”了一遍。按照最初的承诺,他自掏腰包把前33个朋友亏的钱都补上了,其中一些朋友坚持不收,甚至还要出钱帮贾神度过难关,也有一些想借此机会多捞点钱,本来只亏了1000硬说是2000,贾神也没有和他们多磨叽,只要不是太过分,一律按他们说的数字给。
我估算了一下,算上前期给我们3个“工具人”的钱,再加上这次赔付,贾神在这件事上折损起码超百万了。我和家兴当然也没收他补给我们的钱。



7


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GST转进“瑞银钱包”后,发现依然不能提现,辉哥解释说因为“瑞银钱包”9月30日才正式上线,提现功能还没开通,之所以提前开放,是为了让大家有个地方存放GST,言下之意,他为了大家做了件好事,我们应该心怀感激。
不过很快就有人发现,“瑞银钱包”虽然不能提现,却可以充钱买币。对此,辉哥依然有说法,他神秘兮兮地在群里发了一份名为“泰国钻石城——瑞银RYG数字资产通证合作项目”的文件,说这是早在他与R网平台发生分歧的时候就着手准备的“重头戏”,为的就是能给“家人们”一个交代——他通过朋友的介绍,了解到“泰国钻石城”这个房地产项目,于是便远赴泰国,亲自考察,谈成了这桩“跨国订单”,大家现在可以把手中的GST换成RYH(瑞银币),然后用RYH直接购买“泰国钻石城”的房产,享有永久产权,连续居住25年后,还会分到当地的一栋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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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银RYH与泰国钻石城的联合宣传广告(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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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哥在群里介绍泰国钻石城的建设进度(作者供图)

随后,辉哥便开始给大家介绍“钻石城”的各种好处,地产升值、环境生态、服务态度,一顿乱夸。看着精修的照片与视频,很多人表示感兴趣。辉哥便趁热打铁,又给大家发了一份购买协议,上面写着购买方式为“80%的法币(人民币)+20%的RYH”——也就是说,100万的房子,只能使用价值20万的RYH,剩下的还是要掏现金购买。

我看着这份协议差点笑出了声——辉哥真是个神人,割韭菜的创意都不带重样儿的!不过辉哥却一本正经,还说如果有人愿意代理推广,每卖出一套房子可以拿20%的提成。
我心想:这水分也太高了,得是多么虚高的价格才能分出20%的提成。
可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当天辉哥直播结束,就有十几个人表示要购买,其中不乏RYH数量不够的又在平台上继续充币的人。半小时前我还在内心嘲笑辉哥只放开充钱、关闭提现的行为太天真,没想到马上就被打了脸。
不久后,有人爆出,这个“钻石城”早在2015年就在中国搞过推介会了,项目负责人是曲姓老板。简单点来说,这个项目就是泰国政府特批的一块地,可以卖给外国人,好推动泰国的经济发展。但苦于这个项目一直卖不起来,曲老板很是头疼,之后有一个泰国驻深圳的领事(辉哥的朋友)推荐搭桥,结识了“很有头脑”的辉哥,一个想“消币”,一个想卖房,两人一拍即合,就走到一起了。
据说辉哥为此打造出了全新的“混合割韭菜模式”:房子先加价50%挂牌,50万的房子标价100万,其中韭菜支付的人民币现金,50万归曲老板,30万归辉哥;如果是代理卖掉的房,辉哥就从自己的利润中拿出16万给代理,自己落14万,总之,左右都不亏,还完美的消耗掉了大家手中的虚拟货币。


2018年9月10日,“瑞银RYH全球上线交易”在泰国安查琳娜酒店正式启动,辉哥请来了一众“大佬”帮忙站台,包括钻石城项目负责人曲老板、钻石城创始人马博士、泰国碧武里府省长,甚至还有野山参研究中心的主任,专家学者、媒体记者近数百人,可谓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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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银RYH全球上线启动仪式(作者供图)

辉哥本想借此机会改变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方便之后卖房,但没想到韭菜们都变聪明了,很多人都不买账,甚至还闹到了交易现场,死活要辉哥退钱。

辉哥看大家对这个项目没什么兴趣,又想出了新招儿——他说自己以前做过“矿机”生意,现在手里还剩下很多“神马矿机”的资源,大家可以把手中的RYH或GST兑换为“BTC(比特币)算力”——也就是“挖比特币的效率”,“1T算力一年300块,可以全额用RYH或者GST支付”。
听到这里,似乎没什么问题,我甚至都有点心动。随后,辉哥又说,每个月要付60元的“托管费”,支付方法和钻石城项目一样,“80%法币+20%RYH”,等于每个月要交48元的人民币。
我并不清楚“1T算力”一天能挖多少比特币,赶紧上网查了一下:按照当时的区块难度与比特币价格,“神马矿机”1T的“算力”,一天挖的比特币价值在人民币1.3元左右浮动——也就是说,一个月的收益还不到40元,连“托管费”都赚不回来。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辉哥都在围绕他的RYH做文章,变着法儿地推出了很多新项目,但唯一稳定不变的,就是绝不能提现。
2019年初,辉哥在广西注册的“桂林瑞之柚旅游发展有限公司”,推出了“瑞柚钱包”和“爱柚旅行家”业务,忽悠了不少贪小便宜的人缴纳旅费、发展下线,并且在旅游过程中继续忽悠他们掏钱投资,让人白白交了几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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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辉哥开的旅行社(作者供图)

到了夏天,辉哥搞了“收官之战”,接连推出“CIC矿机”和SPTK(又一种他发行的虚拟货币),请来托儿为他造势,让投资者们把手中所有的“币”都投进这两个项目。

在最后进行了一波收割后,辉哥迅速解散掉所有“官方群”,“功成身退”了。至此,众人才幡然醒悟,原来辉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大家赚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割韭菜铺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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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在维权群分享被坑的经历(作者供图)



8


贾神早就明白,辉哥根本就没打算退钱,只是想把韭菜们最后的一点价值榨干而已。他让我们把所有的“币”都转到同一个账户后,就不再关注这件事,专心炒股了。
贾神告诉我,当初辉哥曾承诺GST的发行量“恒定5000万枚”,但随着入局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利用自己“发行商”的特权,暗中增发GST以私募价格出售。GST完全成了他的印钞机,截至到R网下架前,GST总量达到了近2亿枚,远超“恒定数量”4倍之多,提前造成了GST的全线崩盘。
虽然贾神把这件事放下了,但我主动加了GST的维权群,希望能把自己和朋友的钱拿回来,至少能拿回来一部分也好。群里都是被辉哥坑得体无完肤的受害者,其中还有变卖家产买GST指望靠这个“人生翻盘”的,结果现在沦落到只能租房子住。
其实从“钻石城”以来,维权就一直没有断过。早在2018年11月初,RYH的受害者就找到了辉哥位于深圳的公司,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并且每天都在公司门口围堵,要求辉哥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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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害者们现场整理的转账记录(作者供图)

2018年11月7日早上,愤怒的维权者们在中盈汇公司拉起了横幅,并前往深圳南山经侦大楼提交了证明材料,由于受害者中还有来自新加坡的侨胞,深圳警方表示高度重视,很快就把辉哥送进了公安局。但没过多久,辉哥就在取保候审阶段被成功保了出来。有投资者称,是辉哥背后的人交钱保了他,具体细节我们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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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害者们在辉哥公司门口拉条幅维权(作者供图)

辉哥在国内待不下去,就一直躲在泰国。大家只能干瞪眼,每天在群里骂人泄愤。维权群的主导人一开始还很积极,跟着跑深圳、找律师,帮大家收集有用的材料,后来不仅没有了动静,反而开始在群里推荐新的虚拟货币币种,并时不时地在发总额7777元的超大的红包,吸引大家进他的“币群”。

在“维权群主导人”的信用背书以及大额红包的诱惑下,又有很多人相信了他,开始跟着买币。我在里面蹭了两个共266.6块的大红包,一个币都没有买,转身办了张200块钱12次的理发卡。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就两个月的时间,那位主导人就原形毕露,割韭菜手法都和辉哥如出一辙,锁仓、无法交易、不能提现,靠着在币圈维权群里发大红包引流,把本就生活困苦的受害者们进行了“二次收割”。根据他自己的截图,前后共发了100万的红包,但“割”了近3000万的现金——以前我只在“戒赌吧”听说过这个套路,没想到币圈也有个中强手,生搬硬套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之后有人在群里吵着要为这次事件维权,大家群情激愤地又拉了一个新群,争相出谋划策,但没有一个人展开行动。我苦笑了一下,默默退出所有的维权群——在骗子眼里,维权群就是一个笑话,我们这些人既拿不回自己的钱,还为他们收割韭菜提供了天然养料。


贾神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在为GST善后。很多八竿子打不到的朋友也开始找他要钱,虽然他觉得这事儿很憋气,但念在往日情分上,基本能补的都补了。
这些人里投钱最多的,是和我们同宿舍楼的一个富二代,宇哥。虽然只有几次开黑的交情,但宇哥没有跟贾神要过一分钱,贾神主动提起补偿,他也坚决不收,说GST赔钱赚钱都无所谓,只为了和贾神交个朋友。后来贾神在期货市场通过螺纹钢和豆粕赚了很多钱,平了GST带来的所有亏损,表示绝不再涉足币圈,又和宇哥一起投了家网络直播平台,发展得还算不错。
我则和老爸说那1万块被我拿去做了个长期理财,5年后才能取出来,以此躲避日常的“贷款检查”。那些朋友也没有要求我赔钱,只是后来再见面总不免有些别扭,让我感觉抬不起头。
有一次在水房洗漱碰到了贾神,我不禁感慨当时要是在GST价格10块的时候卖掉就好了,也不至于最后赔得底儿掉。这本是我无心之语,没想到贾神突然情绪激动地说:“你这就是屁话,纯外行,要都他妈照你这么说,谁还会赔钱?”
我被他吼得一愣,足足缓了有半分钟,贾神双手撑着水池的边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末了,拍了拍我的后背,拿起脸盆回宿舍了。那时我才明白,GST的崩盘对贾神来说,绝不仅仅意味着金钱的损失,还包括友情、声誉,以及从小到大被众人“顶礼膜拜”的那份骄傲。现在偶尔聊天,贾神还会说,GST让他学到了两件事:永远对社会保持敬畏,不要自大,因为指不定哪天它就会给你上一课;交朋友千万不要看表象,因为很多表面上和你关系真的很好的人,也只是觉得你身上有利可图罢了。


---
去年7月临近毕业时,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张辉哥被捕的照片,以为他落网了,但贾神说这是之前在深圳逮捕他的时候拍的,现在辉哥还在泰国躲着,一时半会儿肯定是抓不到了。
如今,贾神继续在股市和期货市场纵横驰骋,前几天还给我发了一张收益截图,我大致看了一眼,光半年的盈利就已近200万。而我在实习期还没结束就辞掉了第一份工作,中间折腾过奶茶店、淘宝店、自媒体,最终还是回到互联网行业找了份普通的工作。
偶尔在加班到深夜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象当初要是把30万GST成功套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但实际上,我却再也没有碰过虚拟货币,甚至对股市都产生了一定的抵触。“钱生钱”确实充满了诱惑力,但资本的镰刀割人于无形,它会在你最贪婪、最松懈的时候,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收割你的财富和幸福。
这是我通过GST学到的最浅显也最深刻的道理,它将伴随我的一生,时刻为我敲响警钟。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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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 木 三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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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5 06: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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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 10: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把客户榨干,我们就不是月薪8万的红娘丨人间骗局

 灰白 人间theLivings 2020-07-24
来自专辑
人间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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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此前1年,我们门店的客户里真正靠红娘配对结婚的只有5对。



配图 |《伊藤君A到E》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6



1


2018年6月,从武汉某重点大学毕业后,我决定投身销售行业。我家里条件普通,父母从小对我倾其所能,我也想尽快让他们过得好一点。挣钱嘛,不寒碜。
最后,两轮面试后,我选择与某知名婚恋机构签约,这里工资诱人且入职即缴纳五险一金、双休,说出去职业名称也好听——“职业红娘”、“婚姻咨询师”。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父母汇报,电话里妈妈连连说,“我女儿就是有出息,爸妈以后进城享清福喽”。我也信誓旦旦,保证很快就接他们进城。
入职前,机构在长沙组织培训考核。培训开课当日,老师的第一句话就让全场沸腾:
“我一开始也是‘红娘’出身,入职第一个月工资2万4,从第二个月起就没低于5万!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兵,不想月入过万的现在直接走人!” 
做销售就是来赚钱的,但我没想到“月薪过万”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唾手可得。
培训时间朝八晚十,回到酒店还有手抄作业,次日检查背诵情况,睡眠时间不足6小时。到了第三天,开始有人缺席。老师指着空座位说:“吃不得工作的苦,就只能受生活的穷。”脸上的鄙夷明明白白。
后来,手抄作业越来越多,每天回酒店要写掉大半根笔芯,睡眠时间更得压缩。一个同样从武汉来培训的女孩子给我发来微信:“我干不了!睡太少了,白天我觉得自己心脏乱跳。”我突然想起面试时武汉店长问我:“你身体好吗?做销售不只拼脑力,还有体力。”
我没有安慰她,反把手机扣上,继续写作业。次日,那个女孩子果然没来,午休时我刷到她的朋友圈,定位在离我们200米外的坡子街,她手捧虾仁蛋卷和茶颜悦色,配文:“我不要谋生,我要生活。”——她的上一条朋友圈也是在武汉商场里吃吃喝喝,要不是一起培训,只看朋友圈,肯定以为她是来长沙旅游。
我咬了一口手里冰冷的三明治,继续回顾老师讲的重点:
做销售,“筛选客户”是第一步——客户是在网上自助注册、有征婚意向的群体——填写时间越近、资料越详细,开单几率越高,或者一两年没有被人打过电话、最近突然活跃的账户,也容易“捡漏”。
选准客户群体后,接下来是“电邀”和“面谈”,都有对应的标准话术。电邀最重要就是开场白,有“黄金10秒”和“30秒”两场生死关——10秒之内亮明身份,30秒内抛出“利益点(合适伴侣资料)”,若客户没挂断,恭喜,“成功一半”。若是对方挂断,就拖出模版库的短信,隔两天发一次,俗称“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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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邀挂断未接的“养鱼”短信(作者供图)

开场白后,按照以下8个步骤进入正题:

1. 核对客户资料。照着电脑后台念,多拍马屁,让对方放松增加亲密感。

2. 排除单身原因。包括单位圈、朋友家人圈、过往情史圈、兴趣圈等。

3. 作出原因总结。让客户明白自己无法改变,无路可走。

4. 渲染急迫。指出婚恋必要性和刻不容缓。

5. 询问注册渠道。炫耀品牌可靠、资源多平台大。

6. 确定择偶要求。

7. 抛合适人选。对应择偶要求。

8. 缔结到店。以确认客户资料真实性为由头。
电邀一通,看起来步骤虽多,但却逻辑清晰、步步为营。有经验的老销售20分钟左右就可以完成,“框架不稳”或是“引导不善”的销售拖到40分钟以上也是常事,但到50分钟必须收线,不能在一个客户身上耗费过多时间——最后缔结的到店面谈时间越近越好,最好是当天或是第二天,超过2天,就算“不可控”客户。
客户到店后就是面谈。面谈步骤比电邀少,但时间却比电邀长,一般在2到4小时不等,目的是让客户花钱买“红娘一对一牵线服务”,成为会员——至于价格,则依据他们资料、第一次通话中已经摸清的收入情况、消费能力和消费习惯自行估计报价,“对待客户千万不可心慈手软,‘画大圈收小网’,客户反而觉得不踏实”。一般门店价格从最低的12800到普遍的58800不等,据说北京门店还售出过288800的天价单——客户是个“网红女神”,老师说:“聪明女人敢于为未来投资。别看她花了28万,却认识了许多年入千万的优质男士,无论有没有结婚,都打入了优质人脉圈子。我们为他们的幸福提供桥梁,即帮助人又能赚到钱,这样的公司现在可不多。”
老师说这些话时,眼睛对着我们一个个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我虽心存疑惑,却直直对上她的眼神。她扫完一圈后,满意地点头。
7天培训很快就结束,除了话术和少量基本心理学谈话技巧,其余什么也没有学到。我们最后一顿聚餐是在“一盏灯”吃的,人多菜少。老师举起杯子:“祝我们XX班前程似锦。”
杯与杯相碰,是欲望翻滚的声音。
掌握这点东西就能上岗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武汉。



2


去长沙时7个人,回武汉的却只有3个,除了我,还有两位男生,林子和大康。我们仨互相加了微信,承诺以后互相帮衬。培训的疲惫还未散去,中午高铁到站,下午就得到公司报到,我们直接拉着行李箱拼车到了公司。
公司在高档写字楼,上楼还需做身份证登记。大楼里特有的香氛,干净的大理石地面,明晃晃的灯,还有双手递来身份证的前台女服务员的笑脸,恍惚中我仿佛已经成为高端白领的一员。我登记完的时候,林子和大康已经上去。我跟一个女人同时进的电梯,她按下楼层居然就是公司所在楼层——我攥着行李箱拉杆悄悄打量她,难道是另一地方培训的同事?
电梯到了,一个穿职业套裙的女人站在门口,画着淡妆但眼下乌黑一片,看见那个女人走出来就笑了:“您是宋女士吧?”
我略过她们,拉着行李箱往里走,背后听到女人接着说:“我就是之前联系您的刘老师,一见到你啊,我就纳了闷——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还没结婚啊?可别是要求条件太高,平常男人入不得眼。”
然后是宋女士噗呲噗呲地笑。
公司前台的女生如临大敌,压低声音催促我:“快进去!快进去!”
看我愣住,前台女生直接出来,留另一个人在前台,边走边说:“拉着行李箱,快点跟我走。”
七弯八绕,我们走到一个靠窗的包房,林子和大康已在里面。中午还没吃饭,好在林子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一包奥利奥。我们一人刚吃了一块,店长就推门进来了。看我们在吃东西,她笑了,让我们慢慢吃。店长姓严,先夸奖我们培训表现不错,然后说门店优胜劣汰,业绩两个月垫底直接辞退。这一番胡萝卜加大棒,让我突然没了胃口。
之后我们仨被分成两组,大康是熟手,跳槽来的,直接跟店长进了一组。我跟林子都是新人,一起进了二组,经理姓马。
之后我们被领去工位,四周是此起彼伏讲电话声:“您好……”“您好我是……”我和林子在座位上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马经理抽空给我们开了后台授权,说“今天下午你们掌握下基本操作就行”,然后就坐下不看我们了。
这时,刚在电梯间的那个“刘老师”神色匆忙地跑过来,跟马经理低声说话,一脸焦急。马经理皱眉思索,突然对上我偷瞄的眼神,盯住我说:“你是XX大学毕业的吧?”
我点头。
马经理笑了,说:“走,去跟你学姐聊聊天。”
我心里一下紧张起来:啊?这就要面谈了?


一个连系统后台都没摸清的新人,马经理自然也没指望我能签单——他需要我做的是“破冰”,化解宋女士的抵触情绪。
这个宋女士很精明,人虽来了,但什么资料都不肯填,非要见刘老师电话里说的那个“优质男士”,见不到活人就要走。刘老师左右劝说无用,便借故出来找马经理商量对策。
“那个男士没来?”我问。
马经理和刘老师同时奇怪地瞥我一眼,刘老师咳了一声,说:“根本没有那个男士。”
“没有?!那你怎么骗人呢?”我说。
马经理耐着性子对刘老师说:“好啦好啦,你把新人带进去跟宋女士聊聊天,她要是非要走就让她走。”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说:“记住,你要说,你在这里已经工作1年,是‘金牌红娘’,匹配成功率90%以上,其他随便聊。”
我点点头,心里打鼓。刘老师领我去包房,边走边给我介绍她给宋女士编造的“某航空公司的机长”的资料,叮嘱我别说岔了。
进了门,宋女士的身体语言很是警惕,往后紧贴椅背,双手抱肘坐着,桌上是一张空白的会员资料表和横在纸上的水性笔,一次性纸杯放在旁边,一点口红印也没有。见我进来,她横过来一眼问:“那个机长呢?”
刘老师牵着我的手对她说:“我们晓晓啊就是机长的‘红娘’,说来你跟她还是校友咧,她一听说你来了,赶快来找我,说要替机长把把关,你们聊,你们聊。”
说完,刘老师就退了出去,我对上宋女士怀疑的眼神,尴尬一笑,梗着脖子坐下。
宋女士说话很不客气:“校友?XX大学毕业出来做销售,你怕是吹破牛皮。”
我一听就火了:“我毕业证书上是XXX校长的签字你要看吗?”
宋女士“呵”了一声,我便从手机里找出毕业证书的照片给她看。沟通的前提是双方有话题,哪怕话题并不让人愉快,只要聊起来就算“破冰”。同一个大学生活的记忆造不得假,包间里的气氛逐渐回温。
宋女士说:“你这个学妹挺有意思啊,但你该读研的,这种销售类的工作太累,不长久。”
我苦笑说:“家里需要钱,耽搁不起。”
她一阵唏嘘。
就这样,我们聊了得有半个多小时,刘老师来敲门说“晓晓,有你的会员来了”,把我替了出来。
回到工位,想起刚才的谈话,我有些感伤。同样是人,还是一个大学出来,但人生境遇居然如此不同。宋女士一毕业家里就给安排进烟草公司工作,而我……四周的电话声喧闹不止,我按住思绪,打开后台,尽量集中精神,一项一项地看。
1个小时后,刘老师一脸喜悦地出来说:“合同,宋女士那边要合同!”马经理一边笑着给电话那头回话,一边拿出POS机和合同递给刘老师。
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刘老师回来了,马经理问:“多少?”
“28800!”
这时,全组齐刷刷起立鼓掌,刘老师咚咚咚跑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多亏了你,不然这单肯定签不下来的!等工资发了,我请你吃饭!”
马经理也站起来说:“新人很厉害!第一天就‘辅助开单’,其他人也要加油干!”
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之前的失落感如气泡“噗”一声消失了,我想:做销售也挺好的。



3


之后两个星期,我都没有再去“面谈”过,踏踏实实地在工位上打电话邀约,将“电邀9步法”走得扎扎实实。一接到电话立刻挂断的人是绝大多数,但每天反反复复“轮”后台库里的50个电话,总有一两个可以聊起来,只要加上微信,对方上钩是迟早的事。
如培训老师所说,哪怕是新人,听话照做就不会太差。不得不承认,话术流程直击客户心理弱点,效果立竿见影。当知晓自己心仪的那类人刚好也在寻找伴侣,许多会员哪怕请假也会匆匆到店。只要诱饵下得对,没有不上钩的鱼,我一边心怀愧疚地编造美好谎言,一边享受着谎言带给我的成就感与金钱。
随着电邀上门的客户越来越多,我的电话录音被组里当作“学习范例”,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我有时觉得陌生——人真的会变的,不过两周,我就可以把假话说得如此真诚。
“红娘”可以“自邀自谈”,也有我这样电邀来客户后拿给他人去谈的,成单后,电邀的红娘与面谈的红娘提成四六分——因为面谈红娘需要跟客户重新建立亲密度,成单率比“自邀自谈”低三四成。
说不在意钱是假的,但当时的我还是期盼永远不要面谈。因为才两周时间,我就已经见识了“红娘”们面谈时的厉害手段。“别怕客户没钱,自己没钱,信用卡、花呗、借呗没有吗?实在不行,还不能去借?如果客户得病快死了,能找到钱治病,那就算‘还有钱’。做销售的,要不把‘老汤底子’挤出来挤干喽,只能说失败。”同事如此说。


一个离异带着脑瘫孩子的中年女人,住在附近乡镇,做窗帘布生意,日子清苦。听闻有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士,能够接受自己带孩子并且愿意共同抚养,第二天就坐了最早班的大巴车赶来,诚心诚意想见面。却不想一番谈话后,才知道要想见面,先交“门票钱”,开口就是18800,女人犹豫不定,既想搏一搏找个人帮衬日子,又实在囊中羞涩。
那个女人在会客室里从上午10点坐到下午5点,任凭第一个面谈的红娘说干了嘴巴,她就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说走也不说签。这个红娘下一个会员来了,就换另外一个红娘进去继续说,分析女人的感情经历,说她独自挺下去未来的辛苦状况,孩子要是有更好的发展需要钱怎么办……甚至还会自捏相似身世用来“共情”——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是农村出身、辛苦考上大学的“三女儿”,在下一个会员面前,她又变成了工薪家庭长大、努力奋斗的“乖乖女”——“只要能签单,扯自己死爹死妈死全家都不在话下”。
被4个红娘“轮”完,那个女人终于在包房里哽咽了。有门!临门一脚是马经理去踢的:“大姐,你是女人,我们做男人的看到你这样,谁不心疼,谁不想照顾你啊?我是把你当亲姐姐,服务周期结束要是还没找到(结婚对象),我亲自给你去筛,直到找到为止!”
就这样,无比感激之下,女人签了——她打电话找亲戚借的钱,说自己在城里要去医院,对方微信转钱过来,女人付了款。
后来呢?后来没人再提起这个女人,她只是出现在当天微信报单群里一条普通信息,后期“服务红娘”接手后,就与我们“销售红娘”没关系了。


还有一个漂亮年轻的女大学生冲着“金龟婿”来的。她要求简单,不求男生相貌,不求学历,“最好原生家庭好”,但更重要的是“男方自己有钱”。
我们将这类女生统称为“物质女”,她们对自己外貌自视甚高,把年轻当武器,美貌当筹码,是最好签单的客户——只要她们花呗、借呗还有额度,有信用卡,别愁刷不下18800;如果这些都花完限额,没关系,我们机构自己的“分期贷”还等着她们呢,“不怕你借不到,就怕你不愿借”。
若是遇到犹豫的女大学生,销售只需敲敲边鼓:“今天的你比明天的你年轻,女人青春不再,还想靠结婚当跳板就不现实,网红多少?模特多少?我们这边男士资源虽多,但女客户也多,你花2万钱签了,下个月他给发发红包、转个账、买个包就赚回来了,我都不晓得你在犹豫什么。”随后,再配上一两个iPad里面给老师“报喜”的女会员聊天截图,稳了。
对于残疾人,我们机构不仅一视同仁,甚至关怀备至,安排大包房、下楼去迎接都不在话下。销售挑选结婚对象时更是“善解人意”:“考虑您的腿,我们觉得您还是比较适合护士之类的女生哦,人家是爱心天使,不会嫌弃你的,何况您是有趣的灵魂,还怕女人不识货啊!不怕您笑话,要不是我结婚了,我都想跟您处处咧。”——当然,那个销售还是单身。
最终,那个残疾人客户刷了28800。经理给我们分享经验时说:“残疾人在其他地方受了不少冷眼,心理防线更弱,注意情绪波动,多拍马屁,亲密度足够后,以为他着想的朋友、家里人之类的角度去劝说签单。”
客户为未来买单,希望这笔钱可以换得红娘描述中的婚姻生活和陪伴,可我知道,那些“优质对象”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算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成不成,也要再谈——听闻此前1年,我们门店的客户里真正靠红娘配对结婚的,只有5对。



4


我想要赚钱,可不想太昧良心。但,亲自去面谈的这天还是来了。
一天中午,马经理敲敲我的桌子:“一会儿5点的那个柳先生,你自己去谈。”
我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柳先生是准时到的,见到我,他很惊讶,说我居然这么年轻——电话里,我的“人设”比现实大4岁。红娘的“自述背景”几乎都是假造,只有性别是真的。
柳先生34岁,没有上过大学,自己做生意,有些积蓄,工作忙,以前谈过的女朋友都是为了钱,他都怒而分手。他说话时颇有自嘲意味:“我长得不高不帅,学历更拿不出手,也就有点钱。还想要人家姑娘不是为了钱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过分?”
我心里说,其实我也是冲钱来的。但嘴上却说:“您千万别这么想,来得晚的留得久,我一定帮您找到真心又适合您的。”
柳先生择偶条件并不算高,唯一棘手的要求是“女士学历硕士及其以上”。他说自己没文化,以后辅导不了孩子,希望伴侣能在这方面平衡一些——心情可以理解,事实难以找到。
面谈谈了2个小时,我核对了柳先生的资料、询问原生家庭情况、以往恋爱情况、明确消费习惯和消费能力,抛出了几个合适的女士照片和大概资料,终于到了付款关头。
我报的是店里最低的“3个月18800元”的服务,柳先生迟疑了一会儿,说考虑一下,话音落得很快,有些冷。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这是暗号,外面监听的马老大让我出去,店里每个包房都实时监控录音,特别是“在谈”的单子。
我寻了个理由出来,另外一个同事立马就进去,美其名曰“是女方红娘”,跟柳先生继续聊,其实是看顾着他,怕跑单。
我一出来,马老大就说:“这个人你该报58800!唉,你们新人总是不敢报价!我听你跟他聊得还可以,但这个人很难‘逼单’,男人花钱抠门又理性,一会儿我陪你进去,成就签,不成的话,你继续微信‘养’着,多嘘寒问暖,然后发他意向女生的资料——反正非要榨出单不可。”
我连连点头,领了马经理进去,介绍是总部派来的“金牌婚姻咨询师”,“刚才是去恳请他过来给您以后的感情经营提点一二”。柳先生不动如松地说“谢谢”,我跟另外那个同事就退了出去。
不到半小时,马经理出来说:“晓晓进去签单。”
柳先生全款刷卡,48800,这是我的第一单,提成 5000元。
我整个人被巨大的喜悦击中,懵的:“半个小时,5000?”
马经理笑着说:“回去好好听我跟他的录音,你以后也可以!”
我的心脏咚咚乱跳,小算盘乱扒拉着:每天5000,一个月就是15万啊!一年就可以买房,把爸妈接城里来了!
人性在金钱面前真的是丑态百出。


回家听马经理跟柳先生的录音,我红了脸:我自以为是的“了解”,根本没有找到核心——柳先生一直没结婚的原因是有性功能障碍,当男人对你坦承自己“不行”时,他的钱包也就为你敞开了。
我整整听了4遍录音,不得不承认,马经理能够“成单”不是偶然,整个谈话都如沐春风,步步为营——这就是曾经的上海市“销冠”,我的目标。马经理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拔高,我庆幸第一份工作的第一个领导就是这样优秀的人,同时也暗自期望,有一天别人也会这样仰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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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励销售开单的工资表,后期有改变提成比(作者供图)

几天后的中午,当月工资入账,扣完五险一金,还有9800元,里面包含底薪2800、全勤200、马经理给我谈单提成的5000,以及我电邀的提成。巨大的狂喜扑面而来,反反复复核对三遍后,立刻给父母转了2000块钱,按下密码看着转账框弹跳进手机屏那一刻,我感受到踏踏实实的幸福。

下午工作干劲更强了,我的电邀客户来了,胡女士。
她是个离异女人,中学教师,电邀邀了3次才到店,警惕性极强。这种棘手的案子,按理是该“老红娘”去面谈,但我那天被金钱冲昏脑,不想再把分成拱手送人,打算独自啃刺猬。马经理没有阻止我,只叮嘱说,“签不下一定及时出来”。我点头,信心十足。
与其说“不是每个客户都像柳先生那么配合”,不如说“碰到柳先生那样的才是稀罕事”。跟胡女士走流程,就像挤牙膏,我不停抛出她感兴趣的男士,她才肯说一点、再说一点。签单的第一要务是“信任”,哪怕我自信爆棚,也知道自己跟胡女士毫无信任可言。
我只得出来求救,马经理随手派了另外一个红娘进去——是从来没有面谈过的林子。我心里想,没戏了,他肯定谈不下来的。果然,不过半小时,林子回来了:“送到楼下了,送走了,对不起啊。”
“对不起”是对我说的,我心里挺不舒服,但还是故作大方说“没事”。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如果马经理派一个老红娘进去,这一单是不是就可以签下来了?为什么偏偏是毫无经验、一看就不能签的林子?想来想去,心里对马经理的不满呼之欲出。
晚上吃饭时间,马经理把我跟林子一起叫到会议室,笑着说:“晓晓你是不是很不服气胡女士的事?”
我点点头。
“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签。”
我心说,敢情你还会算命?但马经理一讲原因,我就明白了——今天下午,是胡女士第三次到店面谈了,她以前两次只关心电邀中说“优质男士”,从不买服务,是标准的“钉子户”。她之前去的是加盟门店,我们在后台看不到。马经理之所以让林子去谈,一想让林子破破胆,二是异性相吸,万一乱拳打死老师傅,新人签下也未可知。
马经理的话听得我双颊发红、心里羞愧,他伸了个懒腰,接着笑着说:“胡女士在朋友圈给她儿子做水滴筹,等她那边处理完,就是攻破她的好机会——人嘛,痛失所爱时,难免冲动消费。”
我看着马经理,想到培训时的那句:“做销售,先谈业绩,再谈良心。”
一个月后,胡女士儿子救活了,却瘫痪在床。林子很快签下了胡女士,送她下电梯的时候一口一个“干妈”,“干妈我一定帮你找到愿意跟你一起分担的,干妈慢点走啊”。
看着林子黏在脸上的笑容,我低头看着工位上的镜子,自己的嘴角也是同样虚假但合适的幅度,挺恶心的。
此时微信叮咚一声,爸爸发来一张妈妈试穿新衣服的照片,妈妈眼角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
我咬咬牙:算了,就算跪着,也要把钱挣了。



5


一旦突破底线,那条线就会不复存在。
我把自己和家人的利益放在客户利益的前面,甚至对立面,反复自我暗示:都是为了我家过得更好才这么做的,如果不拿下客户,我就没有钱。
有了跟柳先生“半成功”面谈的经历和胡女士给予的挫折,我对面谈越发得心应手:
第一,脸红心不跳。尺度要大,对待性话题不但不避讳并且还要深问,配合认真凌厉的眼神才显专业;
第二,脸动心不动。无论客户讲得多么悲惨,脸上可以表现出关切,但心里一定要掂量这是不是最后的“买单点”;
第三,要钱不要脸。走完流程就买单的客户少之又少,一个字,“轮”!不停重复最后的缔结话术:造美好未来的梦+要钱,挖伤口+要钱,算平摊账(一天只要多少)+要钱,扯成功案例+要钱……不停重复,只要人没走,就是有机会,不要不好意思,要大胆直接:“来,把你的手机/卡交给我。”
那几个月我连做梦都在要钱,POS机出小票的咔咔声是我唯一的快乐源泉。马经理瞧见我的状态,非常满意,说这就是他要的“狼性”,这才是他要的组员。
第三个月,我成了“新人王”,工资入账7.8万,包含奖金——城区经理特意叫行政定制了一个2米长、1米宽的硬纸板支票——“新人王:奖金2.5万”。月底表彰大会上,在众人或艳羡或不屑的眼神里,我接过城区经理亲自授予的支票牌,挺直腰背仰起头。马经理在下面连连鼓掌给我比大拇指,才到岗两天的新人眼里是我当初看马经理眼里的光——一切如我所愿。
面对交完钱却没有找到合适伴侣的客户发来微信责问,我已经做到心无波澜、圆滑周旋:“请您再找找服务红娘老师吧,我帮您催促一下,之前也说不会百分百保障的啊。”
有客户打来哭诉骂我:“你们这个公司根本就是骗钱,钱到手什么都不管了。”我虽心虚,依然微笑着说:“您可以去上诉,我们都是按合同办事的。”
这也是“面谈”的要点之一——别让客户看清合同,因为说的和签的不一样。
对后续服务不满的客户不占少数,马经理在签下第一单后就培训我们该如何甩锅——“交给法务部门好了,总公司会处理的,你们放心,尽管收钱签单,公司给我们做最坚强的后盾”。


真正有所变故是在我入职后第四个月——宋女士又来了,那位我第一次“辅助谈单”的学姐。她合同上的“服务周期”是“3个月送1个月”,刚刚到期。她在前台要求见店长,指责我们是霸王条款、欺骗消费者,推荐的相亲男士更是货不对板。
这些指责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们签下客户后就是服务红娘接手,服务红娘们就坐在办公室另一角,常听她们说:“哎呀,那个女人标准好难降,给她找个‘那个’算了。”
“那个”就是婚托,另外,她们的工资提成靠“续费”,所以服务周期里“相亲次数”越多越好。
服务红娘在前台被宋女士骂了回来。店长在开会,马经理拍拍我的肩说:“晓晓,你跟她是校友,去帮忙安抚一下。”
我当然不想去,但昨天业绩不好,只能答应。
一见我,宋女士眼睛都直了,大声骂道:“就是你,要不是看你是我学妹,我根本不会相信你们!我们学校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骗子!校长知道吗!你说的那些话不怕被你爸妈知道吗!坑蒙拐骗,败坏校风!”
她太激动了,直接把前台的水杯拍翻在地,前台女生站着不动如钟,我走过去把纸杯捡起来,没有说话。
之后,宋女士报了警,两名警察来了,跟店长和宋女士进了包房。等我出来接新客户的时候,宋女士正好往洗手间方向走,擦肩而过时,她狠狠剜我一眼,眼里满是鄙夷,像是对着茅坑边蠕动的蛆。
那眼神我一直忘不掉。
在警察的调解下,晚上8点,宋女士终于走了。店长回到办公室骂人说:“谁签的这么难缠的女人?!签单时候不长眼睛吗!”
签单的刘老师因腰颈椎劳损需要住院治疗,而公司不批那么久的假,人已经离职了,没有人说话。那天因为店长的怒火,我们集体加班到晚上12点。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习惯午夜下班。
但事情并没有完。宋女士走后第三天,当地电视台新闻记者来了,说要采访我们店长,有人举报我们店签霸王条款欺骗消费者。不用说,举报人是宋女士。
记者就坐在前台大厅的等待区,3个人,从摄影器材和话筒上的标签一看就知道身份。今天还有8个预约会员到店,店长邀约记者去包房谈,记者拒绝,说只在大厅采访,店长转头看钟,硬着头皮点点头。
记者第一个问题就十分犀利:“请问贵公司被投诉签霸王合同,承诺与合同内容不符,且不签字就无法看合同这件事是否属实?”
店长连连否认,说我们是上市公司,不做不爱惜羽毛的事。
记者表示收到投诉者的完整录音音频文件,想在现场录影情况下,与店长进行音频、合同比对,是否可以?
面对记者的追问,店长选择避而不答,只说有问题请询问公司法务部门,就往办公室里面走。
这时,我的“二邀”客户微信我说,“到楼下了”。我硬着头皮去门口电梯间接人。一见店内人士出现,记者摄像机的镜头直接转向我,我下意识想躲,却根本躲不开,被记者逼到直贴墙板。面对青森森的镜头和毛茸茸的话筒,我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想打个地洞钻进地下。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不能够公之于众,我从未躲过良知的诘问,知道自己做的有背三观,也知道自己所言多为谎言。
慌忙中,我一把推开记者往工位跑,这时电梯开了,客户在背后叫我:“晓晓老师——”
躲到工位,看着四周贴得满满的话术,桌上镜子里是恒久不变糊在脸上的笑。
恶心。


---
第二天,我提出辞职。
马经理说:“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不,我要辞职。”
“外面可没有那么高薪又舒服的工作了。”
“嗯,我知道。”但这一次,我想做不背良心的事。
关于换工作的事,我忐忑不安地给父母打电话,只说是加班太多,身体受不了。妈妈连忙说:“换个轻松点的,换个轻松点的,幺幺乖,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电话这头的我不停嗯声,眼泪流到嘴里,甜的。



尾声


婚恋公司人员流动很大,有对这个工作岗位好奇所以入职的,新鲜劲一过,苦大于乐,自然就走了;也有像我一样奔钱而来的愣头青,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挣到钱,甚至有人上了一个月的班,倒欠店长几千块。
店里信奉一种“打赌”游戏:不同组之间每天PK业绩,一组6到8个人,每个组员拿出200到800元不等的赌注,最后要求两组拿出钱数相等。如果你们组今天数据更好,那你就可以拿回双倍的钱,输了你的钱就归对方。很多来上班的年轻人天天还在为房租吃饭发愁,哪里经得住这种赌博,只得卷铺盖走人。他们离开之后,就被店长当成逃兵典型:“没有狼性,不配做销售。”
现在店长、马经理都走了,员工也换了许多批,林子还在里面,升成了经理。上个月我们约吃饭,他开一辆宝马X4,皮带是Gucci,俨然已是成功人士。我穿着优衣库和帆布鞋向他招手。
吃饭间,他说:“你看起来状态挺好的,在做什么?”
“文员,一个月3000,晚上干点兼职赚钱。”
他一阵唏嘘:“这么累值得吗?”
“值得,我每天醒来都挺开心的。”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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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 白

一切都会好起来,

即使不是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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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 03: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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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8-14 12: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打卡0元学”,你真的能占到便宜吗?丨人间骗局

 南山秋 人间theLivings 2020-08-14
来自专辑
人间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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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制要求实名认证,上传孩子的身份证信息,限制打卡时间,各种理由“审核不通过”……“0元学”的近20万收费用户在这套花式操作下,差不多有近10万放弃了打卡,不再对学费返还抱有期望。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57



两年前,我在微信上认识了天天妈妈。她在朋友圈里售卖书籍,主打儿童英文绘本和阅读,品种丰富,价格合理。不同于常见的“微商”,她从不拉所谓的上下级,也没有各种花式炫高收入的内容,只是安静地发布着各种书籍小广告,偶尔分享一些教育心得。我尝试着在她手上买过几次书籍,发现质量不错,偶有小问题也能及时售后。
后来,她渐渐开始推荐一些儿童在线课程,从几十元、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在她的介绍下,我也买了一些,有的课程确实不错,有的却鸡肋。
然而就在上月,我和天天妈妈联系时,她却沮丧地告诉我,她之前推荐的某款“0元学”课程出了问题,在事情解决之前她不会再建议任何人购买任何课程。
以下,是天天妈妈告诉我的,关于她和“0元学”的故事。



1


在朋友圈里卖书,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我本职工作比较清闲,收入不高,看到身边朋友的副业每月能挣几千元“零花钱”,我也抓住机会成了一名“书商代理”。
缴纳完代理费,我只需在微信朋友圈发布广告,有人来买书,我就直接在书商的系统中下单,由书商仓库发货,我赚中间的差价。这样既不用花钱囤货,自己买书也可以享受代理价。
因为代理的儿童读物物美价廉,不知不觉,我通讯录里的顾客名单也越来越长。但日子久了,我渐渐觉得不满足——书籍市场的利润空间几乎是透明的,大部分时候,我卖一套书利润不过10元左右。所以2019年初夏,当同行牛牛妈喊我去做“课程推广”时,我很快就同意了。
我们口中的“课圈”,指的是现在势头正旺的“在线教育”。大概从2017年开始,各个课程方都使出浑身解数推广自家的课程,2018下半年左右,等到大众对于在线教育比较接受了,各个“推课平台”也横空出世。
市面上常见的推课平台大大小小有十来家,它们像一个个超市,售卖的是五花八门的“在线课程”。课程方与这些平台合作,通过它们销售课程,平台抽取佣金。
这些推课平台的运营模式大同小异:招募各种“推广员”,让他们在自己的朋友圈发课程广告和推广文案,客户购买课程后,再由平台付给推广员佣金。
课程方大多会在多个推课平台同时投放广告,推广员也很少只在某一家推课平台做。同样的课程,推广员通过哪个平台推荐给顾客,取决于推广员对平台的认可度和平台给出的佣金水平——当然,对大多数推广员来讲,佣金是最重要的。
但平台对推广员的要求比较严格——微信上至少有1000到2000人的好友,同时建有200到300人以上的群,提供截图给分销平台,严格审核后才能通过申请。即便通过了审核,也不代表一劳永逸:不少平台要求每月至少“10单”或者“不低于2000元”的销售业绩,否则就会降级甚至取消推广资格。当然,如果业绩达到“升级”标准,就能拿到更高的佣金。
牛牛妈鼓动我说:“推课真好,佣金比卖书的利润高得多,花同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卖挣钱多的东西呢?‘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在线教育,就是现在的风口。”
于是,研究了几个平台的背景后,我加入了“优选”平台。提交资料48小时后,后台显示我已通过了资格审核。之后,平台客服将我拉入一个名为“优选新手4群”的微信群。
群里成员的昵称,有的如我一样标着“XX书屋”,但更多的则是“XX妈妈”。我估计,推广员的主力之所以是宝妈群体,可能是因为她们本身有共同话题、比较容易“聚集”;可能是妈妈们对孩子的教育更用心,有兴趣去研究这些课程,推广起来也更有说服力;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工作满足了不少全职宝妈们兼顾带孩子和挣钱的需求。
群主(平台工作人员)发给我一堆操作说明,显得还挺正规的。包括如何推荐课程、获取素材、提取佣金,以及各种规则:不得在群内私加其他推广员为好友,销售课程的时候不得私下给顾客发红包返利扰乱市场价格……
按规则,推广员的“级别”根据销售金额及累计的客户数,从新手合伙人、黄金、白金、铂金、钻石一路上升,佣金比例也依次增高,最高级别的“黑钻合伙人”,累计销售金额竟要达到20万。
我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牛牛妈笑着鼓励我:“也别觉得那么遥不可及,据说‘黑钻’已经有好多了。你看我,轻轻松松,就做到了‘铂金’了。”
借着以前卖儿童书籍时打下的客户基础,我没费太大力气就在两个月内升到了“黄金”。此后每月我业绩稳定,每升一级,平台推广员就会把我拉入相应更高级别的“推广群”。每次退掉旧群进新群,我心里都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成就感。
这些群里,群主和管理员除了信息发布,很少说与课程推广无关的话题,偶尔有人聊起,很快就会被他们温和地打断。每天,他们都会推送当日上新的课程,或提醒我们需要重点推荐哪些课程;偶尔会邀请课程方进群,对他们的“课”做重点的讲解。
“你知道吗?那些课程方想在群里做讲座,可是要额外交钱给平台的,平台这笔钱可是坐在家里稳赚!”牛牛妈偷偷告诉我。
每次讲完,课程方便会热切地邀请我们加入到对应的“课程群”——因为平台每日上新的课程非常多,推广员们也只能有选择地去了解和推广。吸引推广员的关注,是各家课程方推广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又陆续加入了其他几个推课平台,课程大同小异,偶有“独家课程”或是少许佣金的差别。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我觉得“优选”相对专业负责,只要佣金没有太大差别,我都主推它上面的课程——而且,将业绩集中在一个平台,也有助于自己“升级”。
在线课程的销售小高潮出现在疫情期间,那时,许多课程几乎不用我介绍,仅仅发几句简介,就有家长毫不迟疑地下单。那几个月,除了推课的佣金,我每月还能拿到一笔额外的“业绩优秀奖”,我信心满满,一路向钻石级别冲去。



2


去年9月,“优选”平台重点推荐了一款名为“五色猫”的英文绘本APP。
刚一接触,我就立刻被这个APP吸引了——都说英语启蒙需要海量阅读,为了培养儿子的阅读习惯,我给他买英文绘本从不手软。但买多了,也发现了问题:这些绘本(尤其是低阶段的)都比较简单,很多时候孩子读过一两次就没兴趣了。除了少部分绘本能转送给朋友,更多的都如鸡肋一般堆在书房一角,每次做大扫除时都让我头痛不已。而且,绘本大多不便宜,闲置的多了,每次瞥到,我都忍不住心疼钱包。
而这款APP,号称上面有10000多册电子儿童绘本,囊括了市面上80%的主流产品:兰登,海尼曼,甜心,大猫……按官方的宣传语,有了这个APP,孩子在12岁前就不用再买绘本了。
这让我很是心动——300多元的会员费,放在平常,只够买一套纸质绘本的。而更有吸引力的是,它还推出了“打卡0元学”的活动,承诺在“1年之内打卡满300天”,就能“全额返还学费”。
这个“0元学”精准地击中了我。市面上类似的英语绘本APP也有好几个,但这么干倒还不多见——只要每天读完一册绘本,坚持300天,既让孩子养成坚持阅读的习惯,还能拿回学费——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先下手抢了一份。
儿子试用后表示喜欢,我一反自己往日“佛系”的推课风格,开始热情地向身边的好友和顾客们推荐这款APP。因为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所以言辞之间就加了不少情真意切的话语:
“相信我。”
“这个真的不错,我强烈推荐你买一个。”
……
或许是很少见我如此推荐一个课程,出于信任,不少朋友和顾客都买了“五色猫”的会员,我一下搞定了十来个单子。
“优选”的推荐高峰过后,其他几家推课平台也开始陆续推广,“五色猫”的“0元学”迅速打开了市场,到去年年底时,官方宣传称“注册用户已超过百万,付费用户超20万”。它还获得了不少教育类的奖项,以及“XX省行业十佳诚信品牌”等称号。
我儿子用着这个APP,也慢慢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每日不需我提醒,就主动打开APP,阅读、配音、打卡一气呵成。可我没想到,不久之后它几乎让我的“推课”生涯戛然而止。


今年5月下旬,一天,儿子突然嘟着嘴拿着手机走向我:“妈妈,这个‘五色猫’变了样子,好麻烦啊,我不想打卡了。”
我疑惑地接过手机,发现APP进行了改版,增加了不少内容,比如一个绘本要增加七八个单词的预习环节,阅读之后还有配套的习题,唯一让我觉得不好的,是增加了一个“预览环节”:在绘本的每一个页面,都需强制停留数十秒,只有图画,没有文字和声音,这样一册绘本读下来,在这个环节要浪费不少时间。
我满头雾水,赶紧登上“五色猫”的“课程群”,点开一看,群里已经炸开了锅。大部分推广员都和我一样满腹疑惑,向管理员表达对此次改版的不满,“产品经理”小静则不断安抚大家。
看了半天,我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按小静的说法,“五色猫”准备推出一个“SVIP(特别VIP)”系统——不同于之前一般的会员,SVIP着重于绘本“精读”,也就多了我所见到那些单词预习、课后练习等环节。
小静用兴奋的语气发着语音信息,反复强调:“这个是‘五色猫’的唐总特意给老会员的福利,让你们不用额外花钱也能升级成SVIP,享受诸多的新功能,还有‘阅读规划’。”
“精读,精读啊!不是每一个英语绘本APP都能实现这个功能的,你们知道要卖多贵吗?你们赚大发了!”
“这是一个严密的阅读系统,新顾客购买要卖498元呢,现在对之前的老用户,免费赠送,‘五色猫’真的好大气,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呢。”
可是推广员们完全不买账:“不用费心,我们就喜欢原来的版本,不占这个便宜。”
“不是说‘五色猫’觉得新系统好就必须让我们使用吧?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版本,起码要给我们选择权吧。”
叽叽喳喳之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常规的APP升级,用户是可以自主选择升级与否的,但“五色猫”的这次升级却是强制的,而且更新得无声无息。我发问之后,又引发了大家新一轮的声讨。
小静在大家的责怪和催促之下,渐渐不再出声。突然,一个叫玲玲的推广员开始发言,她用夸张的标点和表情包表达着愤怒和不理解: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个改版不好?我觉得超好诶,我家孩子也喜欢得不得了。”
“这就是‘精读’啊,比之前那样的打卡有意义多了,这样才能达到学习的目的啊。”
“APP是用来学知识的,一心只图打卡容易,那就是‘羊毛党’,不是真正想学习的。”
……
“那个漫长的‘无声预读’也是学习吗?就一张图片能学到什么?”有人反驳。
玲玲很快回话:“我在那个预读的环节,就陪着宝贝,和她讨论图画,引导她,‘What can you see in the picture?’‘What is the boy doing?’‘what's in the box?’——正好练练亲子口语,增加孩子输出,多宝贵的机会啊。”
玲玲连珠炮似的说完,口气略带鄙夷:“真正用心的妈妈都是想尽各种办法陪伴孩子、引导孩子学习的,不是老想着占便宜。大家都要积极一点,不要那么多负能量。”
玲玲的话音落下,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我并不认可玲玲的话,尤其不喜她给大家身上扣“占便宜、撸羊毛”的帽子,但却找不到合理的措辞去反驳她。
小静见有人帮腔又露出了头,继续安抚说“五色猫”的改版真的很好,只是突然改变,新事物新理念,让许多人一下子适应不过来。说着说着,还叹了口气:“哎,唐总是个性情中人,之前和我们说,免费把SVIP的系统送给老用户,不用额外加钱,结果好心被大家这么说,唐总大概是不愿意再送了。”
话音未落,玲玲赶紧接话:“别啊别啊,我超级喜欢这个新系统,不能说有人不识货就拖了我们喜欢的人的后腿啊。”
顺着玲玲的话,下面就有几个推广员表示赞同:
“不懂教育的可能看不明白它有多好,懂教育的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我挺喜欢的,我孩子也很喜欢,比起干巴巴的打卡,这也是个难得的亲子时光呢。”
“如果买个课只是为了‘撸羊毛’,那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舆论的风向似乎一下子就变了。
闹腾一会儿后,终于有口齿伶俐的推广员们反应了过来,一时群中你来我往,双方几乎要吵起来。直到小静最后发声,让大家“接龙”提意见,承诺以平台的身份和“五色猫”沟通洽谈,这场争论才算告一段落。
两天后,小静回复我们:“五色猫”答应将在10天后对APP进行再次升级,届时会对大家提出异议最多的“无声预读”环节进行整改。
我们以为这事终于解决了,可谁也没想到,这并不是麻烦的结束,而是漫长折腾的开始。



3


等待APP整改期间,不少推广员被顾客们投诉,安抚得心力交瘁。我看了看手机,在我这儿买过“五色猫”的顾客还没有人找来抱怨,我有些忐忑,既想主动沟通一下,又怕她们觉得还不错,搞得自讨没趣。思来想去,我决定等10天,看整改效果再说。
挨到了“五色猫”约定改版的日子已是6月,我充满期待地点开APP,却惊诧地发现,虽然去掉了“无声预读”,操作却更繁琐了:类似“刮刮卡”一样的界面,必须用手将灰色涂层全部刮掉才能看到图片。其他环节也变得更复杂了,原本10分钟能完成的打卡,现在折腾半个小时还不行。
群里再次哗然,这次连小静也无法再向着“五色猫”说话了。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优选”的CEO“皮特爸”答应亲自出面与唐总交涉。有推广员在群里特意点了玲玲的名:“请问‘正能量女士’,你还觉得这个改版好吗?”
问话如石沉大海,玲玲没有回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等来交涉结果,却等来“五色猫”频繁到匪夷所思的升级——从第一次偷偷摸摸的改版开始,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APP共强制升级近70次,每一次升级,打卡难度就上一个台阶。
儿子早已经不愿意打卡了,为了完成学习任务、实现学费返现,我只能硬着头皮“代打”,于是,家里常常飘荡着我大声跟读英语的声音。即使我的英语过了六级,在“配音”时也常常被系统评为30来分。一个环节不及格便不能打卡,我只能一遍遍大声嘶吼着:“E、E、Elephant!”——“大声嚷嚷”,也是群里推广员们总结出的经验,据说用吼的方式能让评分高一些。
老公和儿子看着我声嘶力竭的样子,都忍俊不禁,老公调侃我:“怎么,准备重新学英语了?”我恨恨地瞪他一眼,不出声。老公劝我:“算了,别折腾了,就300来块钱,不返现就算了,看每天把你折腾的,每天花这么多时间去做一个没意义的打卡,值得吗?”
其实,我多次想放弃,可内心深处就是憋着一口气,不愿向这样不守规则的“课程”妥协。到最后,除了打卡流程繁琐和配音难度加大之外,APP还增加了一系列无底线的操作:强制要求实名认证,必须上传孩子的身份证信息才能继续打卡;限制打卡时间,超过一定时间段便无法打卡;泄露用户信息,坚持打卡的用户们开始频繁接到各种骚扰电话;有些已完成打卡的用户,被各种理由“审核不通过”……
一波又一波的妈妈们无奈地放弃了打卡,后来听消息说,“0元学”的近20万收费用户在这套花式操作下,差不多有近10万放弃了打卡,不再对学费返还抱有期望。
有人在群里发声:“你们还记得年初‘五色猫’玩过的那次花招吗?”
她的话提醒了我:在今年年初,“五色猫”曾在首页用醒目的弹窗打出“提前返现,赠送动画外教课”的广告,这样含糊而诱人的字眼,让许多用户第一反应理解为既能提前返现、又能多赠送课程,便毫不犹豫地点击了“领取”,完全没注意到在冗长的条款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备注着:“提前返现”指的是放弃返现,换取动画课程。
我们赶紧叮嘱自己的顾客不要点击“领取”,一片哗然之后,维权也就没了下文。
直到这时,大家之前的猜测终于可以确定了——“五色猫”刻意提高打卡难度,真正的目的是逼“0元学”的用户放弃完成打卡计划,他们就可以不返学费了。
我们不由感叹“五色猫”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我记得有一份统计报告,目前国内K12(0-12岁)学生在线直播“大班课”市场规模达800亿元,以行业投资人的算法,一个正价课学生,获客成本大概率是2000到3000元之间。这么一看,“0元学”这个看似让顾客占了便宜的方式,却大幅降低了获客成本。
“五色猫”推出“0元学”之后,在线教育市场上的“打卡返学费”的课程越来越多,有的教育机构本身财大气粗,有巨额的市场推广预算,“0元学”就当成为增加美誉度的广告好了;有的创业公司是不得已而为之——竞品做了“0元学”,如果不跟进,顾客就流失了;但更多的课程方,还是视“0元学”为一个重要的引流和获客途径。


此时,从我这里买过“五色猫”的妈妈们纷纷找我抱怨,我非常不好意思,也只能一一安抚。有位顾客性子急,见我回复缓慢,便不再私聊,转去我建的顾客群中发泄怒气。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这个200多人的顾客群,我维系得十分不易,平日里精心把控节奏,有时发一发上新或促销的小广告,有时发一些学习资料,有时挑一些教育话题和群里的成员们聊一聊,还得时不时发一点红包活跃气氛。
可“社群运营”是把双面剑,一旦有某位顾客在群中发出不满,杀伤力也远远大过私聊。这位顾客在群里刚抱怨完,其他几位购买了“五色猫”的顾客也忍不住附和,带着许多原本不知情的顾客们开始讨论:
“是课程出了问题吗?”
“哎呀,这些课这么不靠谱啊,我们买的不会也有问题吧?”
“现在骗子多,以后买课还是得谨慎。”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渐渐失控。我只得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既不能生硬地反驳,也不能任由情绪蔓延影响更多人。我私下找到几位意见最强烈的顾客,一一好言求助,拜托她们有意见尽量私聊,承诺会及时通报事情的进展、一定会负责任到底。
好在平时关系维护得不错,她们都纷纷爽快地同意了,最先在群里发难的那位妈妈,还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我的鼻头忍不住一酸,内心被内疚感充溢着。
不过有的推广员就没有我这般幸运了,她们愁眉苦脸地说,自己的顾客群已经彻底因为这件事沦陷了,每天群里吵吵嚷嚷要求给个说法。有的推广员为了安抚愤怒的用户,甚至不得不要来顾客的账户号,每天从早到晚替她们一一打卡。



4


在数次与“五色猫”沟通无果后,一个推广员终于向“优选”平台发难了,希望平台能再次出面给课程方压力,至少先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可无论大家怎么呼喊,消息都像石沉大海。以前那个反应迅速、态度温和、半夜12点都在回应咨询的小静,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不肯出面了。
几天后,平台的反馈姗姗来迟——宣布下架“五色猫”APP,将通过法律渠道追责。群内顿时热闹起来,玲玲大声喊道:“‘优选’真是个负责任的平台。”接着就有几个人附和:“平台和推广员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要内讧。”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下架”只是安抚推广员怒气的一种手段,心中也起了疑惑:下架出问题的APP不是一个最正常的行为吗?怎么就能歌功颂德说成这般?这个玲玲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果然,APP下架后,事情又没有进展了。耐心耗尽的推广员们又开始骚动起来,言辞也开始越来越激烈。此时,一向以“温和,负责”形象出现的皮特爸,开始频频和推广员们辩论:“课程出了问题,不能来找平台吧?”
“平台也不是保险公司。”
“你们拿佣金的时候不感谢平台,出了事怎么就记得找平台兜底?”
之前,皮特爸作为平台的CEO,给大家的印象很不错。无论是什么群,只要群主或管理员忙不过来,他都会主动回复关于产品的相关问题,答得清晰又专业。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还组织购买口罩等防护物资捐赠给医院,这让许多人对他以及平台印象加分,推起课来也更加卖力。
皮特爸的变脸让我们颇感意外,群内一时沉寂了。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叫“青青”的推广员打了个圆场:“大家都消消气,皮特爸也不容易,平台也难,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互相体谅吧。”话音落下,玲玲和其他人也接上了话头,许多意见激烈的推广员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个平时说话泼辣的推广员在群中甩出一张图,那是“天眼查”上关于“五色猫”的资料,注册资金才30万,群内立刻一片哗然——“五色猫”收的会员费,平均下来约为300元/人,按目前20万会员的人头,吸纳的会费也有6000万了。“有限责任公司”一旦宣布破产,按注册资金来算,只需赔30万,挨过一两年,风头过后再开一家公司,啥事没有。按这个逻辑,“五色猫”破产跑路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忍不住问:“平台在挑选课程时不考察机构的吗?做这种需要返现的课程,平台不收保证金的吗?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事,怎么保障啊?”
皮特爸愤怒地回复:“你在想什么呢?太天真了吧?这种可笑的问题就不要拿出来发问了。”
玲玲、青青等一干人也将矛头指向了我:“这问题太好笑了吧,不懂就别乱说话啊。”
我实在没觉得自己的发问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正要追问,刚才那个发图的推广员私信我:“你不要硬怼,否则会将你也踢出来的。我们几个说话冲的推广员,都被从群中踢出了。你不要再被踢了,不然平台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就都没信儿了。”
平台规定推广员之间不许私下加微信,防止抱团,我也一直遵守,但鉴于维权的非常时期,前几天我还是通过了她的请求。她的提醒让我一惊,我这才发现,她也不在推广员的群里了。我诧异地问:“你是因为发了那张“五色猫”的公司情况刚刚被踢的吗?”
“大概吧。那个破群,如果不是为了跟进进展,我早就不想待了。”说着,她就将我拉进了一个“维权5群”。
群里的有许多熟悉的ID,几乎都是频繁质疑平台被踢出群的推广员,还有源源不断加入的顾客,他们大多被打卡折磨得怒气冲冲,通过各种渠道找到“组织”。这样的维权群不断满员,现在已经有9个了。有人告诉我,那些玲玲、青青虽然也是推广员,但同时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平台的‘维稳员’,会在群里把控言论风向。”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名推广员,我与平台的关系竟是如此脆弱:不是员工,甚至不是劳务关系,连基本的合同都没有,无法保障任何权利和义务。我开始认真考虑,等“五色猫”事件处理完后,这样的关系,是否还有继续的必要。


拉锯战持续了好几天,皮特爸收起了之前的强硬,略略透出口风:“兜底退款是不可能的,考虑到大家的感受,平台现在在做评估,之后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补偿方案,请大家耐心等待。”
一天后,几家主流平台前后脚宣布了临时解决方案,口径如出一辙:因为“五色猫”打卡流程变得复杂,平台出于对顾客负责的态度,赠送一门同等价值的课程。
在“优选”推广员的群中,皮特爸反复强调:一定要跟顾客说清楚,是平台出于善意给出的安抚,而不是为“五色猫”擦屁股。我明白,此刻对于平台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与课程方割裂干净。
没两天,各个推课平台列出一堆大同小异的赠课,每个课程前都标有“价值399”“价值699”之类的字眼,煞是醒目。我粗粗瞟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按经验稍稍估算,赠课的价值大概也就在50到100元。
我们私下讨论,这些平台应该是联合起来与那些课程方谈判了,平台用垃圾课程安抚顾客,课程方借此机会做“引流”来增加用户,算是双赢。
也偶有一两个平台单独列出高质量的赠课,这样的举动打破了平台间脆弱的联盟,但能赢得用户的好感——给“五色猫”的善后,已转化成了平台间的一场暗战。
一向标榜自己是推课平台排头兵的“优选”行动迟缓,半个多月后,才拿出4门课,而且全是最不值钱的。群里有人抱怨赠课没诚意,小静居然出现了,语气带着不屑:“哎呀,他们(其他平台)的套路,你们还看不出来吗?那是‘送人头’(帮助相关课程增加注册用户)的啊。”
我忍不住,顶了句:“‘优选’也没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呀,就算‘送人头’,也要送去好一点的地方吧?”
这话一瞬间引发了不少共鸣,见群里情绪激动起来,小静赶紧转换口气安抚:“亲们,我们的课程虽然不多,但是还会给顾客们同步赠送400元的代金券啊。真的特别用心了,你们这么说,我真的好委屈。”说着,还配上了一个哭啼啼的表情。
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优选”上的课卖得最多的就是200到400元区间的,如果真有400元的赠券,挑一门喜欢的课也算挺不错的补偿,顾客们应该会满意的。我甚至盘算用那400元买课后,就放弃“五色猫”的打卡——每天打卡实在太痛苦了。
谁知点开代金券的细则一看,我的心凉了半截:这400元的赠券是“定向”的,只能指定购买几类课程,每门课程价格近2000元。原来所谓的补偿,只是给新一轮收割蒙上的面纱。那些辛苦为孩子挑课买课的妈妈们,在平台眼中,也许只是一波波待割的韭菜。



5


推广员和用户们最开始的维权,是一致指向“五色猫”的,大家联合起来,在微博上喊话当地教育局、工商局、各大媒体和自媒体,在应用市场给APP打低分,拨打12315,各个投诉平台进行投诉,期待以此来给“五色猫”压力,废去那些繁琐的打卡流程。
最先收到的反馈,是来自当地消协的短信,长长的短信,概括出来只有一句话:“五色猫”拒不配合,但因为偶尔有返现,公司也尚未倒闭,对于更改规则他们能给出自洽的逻辑,这种经营上的违规,工商权责不到,消协拿它没办法,建议走司法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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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协的短信反馈(作者供图)

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消协会对一家企业束手无策。许多人的怒火都被点燃了,大家所计较的似乎已经不仅仅是这个课程的300多块钱能返现了,而是在于课程方恶劣的态度——“五色猫”显然是咨询过律师,在不触碰法律的前提下,将“劝退”的手段运用到了耍无赖的地步。

“五色猫”似是拿住了妈妈们的软肋:一是推课平台本身没有实体(不需要租用办公场地),推广都限于网上联系,想找人也找不到;二是课程金额不大,不少人懒得为几百元钱付出太多精力,算一算就放弃了。他们频繁恶意地变更规则后,一句“解释权最终归于企业所有”的霸王条款便能搪塞一切。
“0元学”作为引流手段,一定得在后期吸引用户转化、续费,企业运转才能继续。可回想起来,“五色猫”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除了“0元学”,就再也没有推出过任何其他收费课程。没有引流,也没有有效的课程转化,现在全网恶评,加上各个推课平台依次下架了它的产品,资金的进项几乎被齐齐斩断。它倒闭、卷款跑路,大概是迟早的事了。


这样的胶着状态持续了没多久,有人突然在维权群内放出一张截图:一个名为“爱心社”的推课平台发出一则公告,宣布为了保障用户利益,承诺给所有在该平台购买过“五色猫”的用户全额退款。“爱心社”发出公告不久,另有一家叫“亲亲家”的平台也迅速跟进,宣布为所有“五色猫”用户全额退款。
一石激起千层浪,顾客们的信息一条条地弹出问我:“‘优选’也会退吗?”
我点进“推广员群”里时,皮特爸正在群中慷慨陈词:“那都是他们耍的花样,你们不懂!”
有人反驳:“我们是不懂,我们只知道人家退了款,真金白银地拿了出来。”
皮特爸不屑一顾:“要不说你们就是不懂这些商业规则呢,他们那样的小平台,压根没卖出多少‘五色猫’,100单不到吧。”
“那‘亲亲家’呢?他家不小吧?据说卖了2000多份呢。”
“‘亲亲家’是做社交电商的,利润足够支撑啊!”
这个群里,除了那几个“维稳员”,越来越多的推广员已经不愿说话了,我也是。皮特爸早已变了模样,每句话都带着戾气,刺向提问的推广员,群成员的人数从500人掉到了400人。
一个推广员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许多顾客都说,能退款的平台都是有担当的好平台,‘优选’现在不退钱,就眼睁睁看着顾客流失吗?”
皮特爸反问:“你知道我们平台卖了多少‘五色猫’吗?1万5千份!要退款,大概要退四五百万,那是那些小平台能比的吗?!”顿了顿,他放出狠话:“这样的事情,是没有一家大型机构能答应退款的,平台卖了那么多‘0元学’,如果今天我给‘五色猫’兜了底,今后别的‘0元学’出事,我们怎么办?拿平台的身家堵他们的窟窿吗?——之后哪个和我们一样规模的平台能退款,拿出证据和明细,我他妈出双倍捐给慈善机构!!”
这句看似豪气冲天的话把大家都镇了一下,但很快有推广员们反应了过来:
“捐慈善机构?为什么宁可捐给慈善机构也不退款?”
“把用户的货款拿出去捐款,问过我们和用户的意见吗?”
“捐给慈善机构?谁知道你捐了没有?”
皮特爸回答很蛮横:“钱是‘优选’的,我愿意退就退,愿意捐就捐,一旦捐了,我肯定能把捐款证明拿出来!”几个“维稳员”一片赞同之声:“良心平台。”“老大豪气,值得追随。”


几天后,“维权群”里有一个陌生人主动添加我微信,通过后,他开门见山:“亲,我是‘爱心社’的,我们平台虽小,但是却很有担当,现在平台的推广人门槛也很低,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爱心社”发出退款通告后,我上网查了一下他们的资料,这个平台去年12月底才成立,那时“五色猫”的销售已到了尾声,皮特爸所说非虚,这样一家小平台大概也卖不了多少单,赔不了多少钱,却赚到了好口碑——几家头部平台早就垄断了大部分市场和优质推广员,倘若“爱心社”借这事情来撬墙角,倒让我生出几分不屑。我毫不犹豫地拉黑了他。
除了“爱心社”和“亲亲家”,其余各家平台都咬紧牙关坚持不松口,攻守一致。这一波指向平台的争议,便渐渐没了下文。



6


群里日日吵嚷,一天,皮特爸突然怒斥:“请你们珍惜你们作为推广员的身份!”
有人迅速反驳:“推广员的身份?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看到口水战又起,我把手机扔进沙发里,满心的无奈与烦躁。我始终有点疑惑,大部分的推广员都同时为几个平台干活,侧重主推哪个平台,选择的自由度很大,能力强的推广员通常是各个平台争相抢夺的资源。“优选”这样没有诚意的方案,这样恶劣的态度,真不怕失去推广员的心吗?
还是别人一语点醒了我:“忘了吗?‘优选’推出了新平台——‘全晶’啊,现在皮特爸已经将主要的精力移到‘全晶’,‘优选’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无所谓了。”
我恍然大悟——
市面上大部分的推课平台是“扁平化管理”,推广员之上至多还有个拿几块钱二级佣金的“邀请人”,大家都是直接与平台方对接的。可到了去年年底,一个叫“向阳花”的平台横空出世,他们号称“人人分销”,玩起了分级销售“拉人头”的把戏。
相比之前各平台对推广员严格的资格审查,“向阳花”几乎是“0门槛”,只要买一个99元以上的课程便能成为“分销员”,之后对业绩也没有考核。“向阳花”鼓励分销员拉“下线”,下线买的每一单课程,都有不菲的佣金归于“上线”。此种管理架构下,分销员们赚钱的重心便不再是卖课,而是“拉人头”——下线是“终身锁定”,一旦绑定了分销关系,上线便可以啥都不干躺着收一层层的卖课佣金。
“向阳花”创立之初,牛牛妈便请我一起去做,我弄明白它的模式后很是不屑:“这不就是传销吗?”
“别乱说,这是‘人人分销’,顾客想着自购课程还能拿佣金,肯定乐意,我估计啊,这个平台以后会抢走我们大量的老顾客,你不去,顾客就丢了。”
我拒绝加入。但果然如牛牛妈所言,“向阳花模式”非常适合病毒复制,我身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成群结队的“向阳花代理妈妈”们。
许多推课平台对“向阳花”嗤之以鼻,“优选”尤甚——据说“向阳花”挖走了“优选”最老牌、最得力的产品经理,一开始就结下了梁子。皮特爸和其他工作人员都轻蔑地称呼他们“传销平台”。
可现在,“优选”号称为了抵抗“向阳花”推出的全新推课平台“全晶”,用的却是几乎和对手一模一样的套路。皮特爸在群里号召我们同时推广两个平台:“我们不认可、并尽全力抵抗‘向阳花’,不能将市场就如此拱手相让,还请大家行动起来,夺回被他们占领的区域。”


大概两三天后,皮特爸在各“级别群”中郑重地对所有推广员宣布:“大家不用再继续打卡了。”
大家本已脆弱的神经瞬间又被撩拨起来了,纷纷追问是什么情况,皮特爸笃定地说:“‘五色猫’没有钱了,即使打卡够300天,也不会有钱返给大家了,何必浪费那个时间。”
虽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一时都还是无法接受。我已放弃了打卡,但每每有顾客询问时,我都不敢轻易建议她们放弃——因为维权尚未有结论,若自己放弃,没有达标300天,那不正中“五色猫”的下怀?
我不知道皮特爸究竟是不是真的是出于好心——毕竟,这个打卡现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如果不是坚持要一个结果,大概没有人会愿意继续了;如果事实是返现已经绝对无望,停止打卡确实是最划算的选择。
有人对皮特爸的说法嗤之以鼻:“谁知道呢,搞不好‘优选’和‘五色猫’是一伙的,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放弃打卡,他们就能全身而退。平台和课程方,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记得前几天小静怎么劝我们的吗?让我们不要把‘五色猫’逼急了。”


没想到,我们认为的“优选”和“五色猫”之间坚不可摧的联盟,两天后就轻易被击得粉碎。
“维权群”持之以恒的投诉终于有了结果,“五色猫”所在城市的一档知名电视栏目前往他们公司采访。可看完报道,所有人都傻了眼。
电视里,我们第一次见到唐总的模样,原本以为他会沉重地卖惨道歉,痛哭流涕诉说自己创业失败。可镜头中的他轻松自在,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话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谈论昨天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碗一样:
“我不知道啊,我是初次创业,没有经验。推课平台找来让我做‘0元学’,说这样能快速增长用户……他们说他们有经验,历来‘0元学’都只有20%的打卡完成率,那我就相信他们了嘛。”
“提高打卡难度的这个馊主意也是平台给我提出的。”
“我哪有钱返啊,95%的收入都分给平台了呀……”
报道仿佛向热油里扔进了一块冰块,“维权群”中冒出了不少声音:
“平台是‘吸血鬼’,榨干了‘五色猫’,才让他们无法正常运营,平台应该负责任。”
“看来这‘五色猫’的老板是被平台坑了啊。太可怜了,初次创业没经验,就碰到了这些无耻的平台。”
“现在有些同情他了呢,怪只怪平台太无耻,我们还是集中精力找平台去退款吧。”
有人私下告诉我,这些说话的应该就是“五色猫”的卧底,“看来‘五色猫’和各个平台都撕破了脸。”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早就听说“维权群”里人员结构复杂,既有各个推课平台的“维稳员”,也有许多“五色猫”的卧底,他们时不时冒出来说一些引导舆论的话,真假互掺,极有煽动性。好在我们也有分辨能力了,卧底的话被人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
“他是三岁小孩吗?投放前不做市场调研吗?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95%的收入都给了渠道?是当他做慈善还是当我们是傻子呢?”
唐总的那句“95%的收入给了平台”,成了大家最诟病的一点,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公司会做的行为。但当我们拿着这段视频去让皮特爸出一个声明时,他先怒斥了唐总一番,却始终没有拿出一纸澄清公告。
维权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投诉“五色猫”的同时,大家也将注意力转到了推课平台的身上,迅速找到了他们的软肋——成千上万的用户,在各家平台上少则买了两三门课,多则十余门课,因为是“自用”,且是“虚拟商品”,所以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索要发票。现在大家各自奔向自己常购课的平台,要求开具发票,形成了挤兑效应。
平台应对倒是非常迅速,“优选”的客服在收到紧急授意后,用标准的话术答复:“可以的,不过因为发票易丢失,我们将采用顺丰到付的方式。”
这样的小伎俩确实有效,不少计较小钱的人愤怒地骂了几句就放弃了,但更多的妈妈们坚持不依不饶:“我们几千元的课都买了,还会在意你这十几二十元的快递费?”
有推广员忍不住骂道:“原来平台有那么多发票没开啊,扣起我们税的时候倒是毫不手软!”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用户们开始向税务机关举报各家平台偷税漏税。一些文件开始在群内流传,图片上列出了各家平台的公司信息,包括公司主体、法人以及公司信用代码。大家纷纷根据这些信息在各类投诉页面上填写。
众人正填得起劲,一个妈妈在群内突然猛叫一声:“不对,信用证的代码号应该是18位啊,你们看看,现在这张图里面怎么只有17位了?!”
我们定睛一看,才发现文件图片上“优选”的公司信用代码号不知何时被P掉了一位。这张被P过的图片不知在群里传了多久——最开始的图片里,号码是完完整整的18位数,可在一次次的重复发图中,不知在哪个时刻被人“狸猫换太子”了。
群内一时被一种低落又愤怒的情绪笼罩着——在投诉页面上填了错误的代码号,就意味着无法查到对应的公司,不合格信息往往被视作无效投诉,只会被放置在一边废弃。
想想无数妈妈们的心血都被白费,我们气得浑身发抖:
“内奸,做这种缺德事!”
“平台给你们这种‘维稳员’多少好处?值得做这么下作的事情吗?”
我们骂累了,停下了,直到最后也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偷偷替换了那张照片。



7


好在,持续不断的举报终于让数家平台分别被工商部门约谈,事情终于从僵局中走出了一小步。各家平台貌似又达成了联盟,他们依次宣布,将再次拿出一门赠课来补偿顾客。这一轮的赠课价值明显提高,发送很快到位,疲倦的顾客们情绪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
皮特爸和善的面孔又转了回来,情真意切地告白:“大家这阵子受委屈了,平台永远做你们坚强的后盾。”
看着群内又响起了欢呼声,我苦笑不已——“维稳员”们还在不知疲倦地骗人骗己。
之后大家偶尔追问进展,平台只是搪塞:“一直追责中,放心,平台肯定会坚持和大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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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还没持续几天,又一个重磅炸弹爆了——“向阳花”突然发了一则通告,宣布将开展“五色猫”的退款行动。
之前,“爱心社”和“亲亲家”这两家销量小的平台退款,并未对“五色猫”的处理有什么决定性影响,两家销售的单子加起来不过几千单,在20万的付费用户中显得轻如鸿毛。如今剩下10万左右的维权用户,大多都集中在几个“头部平台”上,我们以为“优选”的1.5万用户已经很多,没想到跟“爱心社”差不多时间成立的“向阳花”,依靠着“拉人头”居然是全网销量最大的,多达5万!
因为之前大平台们订下攻守同盟,大部分顾客也不再指望平台能为“五色猫”的欺骗买单。可“向阳花”的通告,一下摧毁了平台们合力搭建起的默契堡垒。
通告中,“向阳花”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渠道商——去到“五色猫”总部与他们“进行了5天4夜的谈判”,然后豪气地宣布:“对于所有用户,无论打卡多少天,将由平台出面,按照已打卡天数折算相应金额补偿。”
“向阳花”这番声势,震住了所有的平台和用户,一时圈粉无数。此时的维权已经成了各平台之间明面上的博弈了,大家的矛头迅速指向其他几家大平台,目光灼灼:“‘向阳花’5万的用户都赔了,你们呢?”
“优选”等大平台们猛然陷入被动,纷纷破口大骂,没过多久,网上流传出一封出处不详、却言辞犀利的檄文,直指“向阳花”。说本来几家平台约好联合找“五色猫”谈判,“向阳花”虽同意参加,谈判期间却未出现,反而是在事后单独与“五色猫”私下达成协议,拿了对方的补偿款,引导顾客终止打卡并放弃对“五色猫”的维权与追责。这样,“五色猫”能省下大量的返现费用和维权麻烦,“向阳花”能博得用户好感,可谓“双赢”。
这篇文章在各家推广员的朋友圈刷屏。我仔细看了看文章,倒觉得并非空穴来风:“向阳花”上大量的“五色猫”用户都是在去年12月至1月间“入坑”的,人均打卡天数仅在150到180天,按照“打卡天数”赔偿,每个用户的赔款不过200元左右——而当时用户的购买“0元购”的价格已涨至388元,屈指一算,相当于返现金额减了一半。而且,按照“向阳花”的赔偿方案,用户在获取赔偿前需要先行签订“放弃打卡”脱身的条款,放弃向“五色猫”和“向阳花”追责的权利——如此一来,倒真不失为这两家骗子公司的一招好棋。
在这样的压力下,所有推课平台退款大概已成定局,销量大的平台,起码要拿出数百万,但以“优选”往日的做派,这笔钱,应该不会拿得那么容易。果然,许久没有发声的小静在“级别群”里冒出了头:“被‘向阳花’这么一闹,平台肯定得兜底了。可是平台退款,我们的佣金肯定也得退回去,哎。”
玲玲赶紧接上了话:“是啊,这一下要退好多呢,哎,我当初一口气推了近40单,这下可好,一口气退出这么多钱不说,之前辛辛苦苦地推荐,还有后期的售后、服务,可都白费了。小静,你和皮特爸沟通一下,我们的佣金能不退吗?”
小静停顿了一下,迟疑着说:“如果平台要退钱,推广员的佣金肯定是要退的,没理由全由平台承担啊,平台本来也没这个义务——最开始大家都说要‘平台负责’的时候,不是有好几位都拍着胸脯说‘宁可自己退佣金也要平台负责退回全款’的嘛?现在可能真的只有这一步可行了。”
虽然明知这俩“维稳员”是在一唱一和,但推广员们还是都爆发了:
“课程出了问题我们就要退佣金吗?”
“我们是担保人吗?”
“我们付出的劳动就不值钱吗?”
“卖房子出了问题也没见售楼小姐退提成啊?”
“花时间花精力推课,各种答疑售后,不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要我退佣金?我没有那么高尚!”
小静的声音很冷静:“平台也没有义务啊,你们当时还不是一直吵吵着要平台负全责?”这话却激怒了更多人:“平台怎么没责任?你们有连带责任啊,平台应该把好关!”
在同一时间,“维权群”中的战火也烧到了推广员们的身上——有一家推课平台已经出了“非正式政策”,承诺退还用户“部分款项”,至于中间的差额,“请直接找推广员索取”;另一家平台也迅速跟进,宣称只有当推广员退回当时所领的佣金后,才会给用户退款。
这两个平台的口风一出,曾经团结的“维权群”迅速分化,曾携手并肩一起维权的用户与推广员,瞬间成了对立面,开始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地争论“推广员的佣金到底该不该退回去”,原本同仇敌忾的氛围,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我烦躁地反扣上手机,一时有些恍惚。
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尾声


尽管百般不愿,各家推课平台的赔款方案还是陆续出台了,基本都给了用户一些交代。拿到赔款的用户点评着各家平台“靠谱”与否,陆续退出了“维权群”,曾怒喊着一定要让“五色猫”付出代价的人们,如傍晚的潮汐迅速退去。而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五色猫”,似乎已没有多少人在继续关注和追责了。
一个妈妈垂头丧气地跟我说,她推过的另一款“0元学”产品,现在好像也出了问题。我知道那款产品,相较于“五色猫”的课程,它有实物—一一款“儿童熏教机”,同时配套“会员资格”以及相关音频资源。这款产品曾热销许久,但打卡条件太过苛刻——需要每天在朋友圈发布打卡标签,并配上30字以上“不重复”的文案,我觉得太麻烦,便一台也没有推广过。
现在,这款熏教机也被频频投诉:最开始是因系统问题常常导致打卡失败,课程方却不愿承认那些打卡天数;再之后,这款机器被爆出是库存的旧款。
“他们的算盘打得可真精明!拿着库存机,让顾客连续给他们打上200多天不重样的广告,本来就赚翻了,最后还可以‘打卡失败’。”那位妈妈愤愤不平,“我看他们大概就是看着‘五色猫’有样学样吧!”
如无意外,那款熏教机也将迎来漫长而疲惫的维权。我联系了几位购买了“五色猫”的顾客,告诉她们除去平台赔偿,我将给她们补上剩下的差额,并赠送一点小礼物聊表心意。
“之后你还会推‘0元学’吗?”我问那位妈妈。
她苦笑着摇摇头:“肯定不了,你呢?”
我也笑了:“别说‘0元学’,我连所有的在线课程都不想推了,退出‘课圈’吧。”
(本文中所有课程及分销平台、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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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6: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年入百万的我们,也敌不过工程圈的完美骗局丨人间骗局

 不贰爷们 人间theLivings 2020-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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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正规的公司,这样诱人的合同,这样近乎天上掉馅饼的项目,又如何不让我们这两个想一夜翻身的破产者动心呢?干,必须干!



配图 |《幻土》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8



1


秦东和我是大学同班同学,一起厮混3年又相继被退学的我俩绝对称得上难兄难弟。
被开除后,我选择出国留学,而他从社会底层开始打拼,10年后再聚首,他已身家过亿,而我也算略有小成。而2018年,我俩再次“共进退”——工程起家又投身于地产行业的他,在丹东东港投资的地产项目因一系列关键人物的锒铛入狱而烂尾,资产几乎耗尽,而我自己的科技公司也因融资失败、资金链断裂而破产。
2019年3月的一天,我俩无所事事,坐在乌镇的运河边喝酒散心,一个在某地海事局工作的发小王处长来了个电话,说他有个叫李想的大学同学,长期从事海运相关生意,现在手里有个好项目,问我有无兴趣。那是MCB海洋工程公司的海上石油钻井平台结构焊接项目,在T市沿海新区,我上网一查,无论项目体量还是真实程度都没有问题。MCB是行业中名气颇大的上市公司,承接过诸多国际上著名的工程,能和这样的公司合作,我们求之不得。
我和秦东对海洋工程的结构焊接一窍不通,但我们觉得这不是问题——搞建筑工程,我们也不懂图纸、不懂现场施工具体工艺,就是搞“人事”,做的是工程上下各方关系的疏通、现场施工队伍的管理,说白了,我们操心的是拿到好项目、且能找到最专业的人来干活就行。所以,管他是海洋工程还是船舶建造,只要利润足够大而且人家还敢让我们干,我们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
对于项目,我们真正关心的其实只有3点:利润、回款周期、项目方是否可靠。李想的办事效率很高,半个小时之内,就把工程相关信息、图纸、报价全部发了过来,还附上一份带有MCB公司落款和公章的合同样本。合同中明确约定好回款周期为入场后的第二个月末,按照实际工作量进行结款,同时标明了几种违约的惩罚——是行业内“压一个月工程款”的常规付款方式,没什么特别,我们相信MCB一定会按时付款——毕竟上市公司在付款和社会影响方面都是有保证的。
我们通过关系找到一位结构焊专家,他看完图纸的反馈让我们心花怒放:“这些项目资料和图纸如果是真的,一支标准配置的队伍一个月最少能干出300吨,就算你们揽下来分包给工程队,每吨的价格不会超过1000元!”
天哪,分包的价格不到1000元!而合同中标明的价格是1800元!如果拿到项目后分包,按照一个月产出300吨、每吨800元的利润来计算,那每个月我们至少有24万的毛利润!若我们自己组织队伍干,利润绝对会更高!
这样正规的公司、这样诱人的合同、这样近乎天上掉馅饼的项目,怎么能不让我们这两个想一夜翻身的破产者动心呢?干,必须干!这么好的事,傻子才会拒绝呢!


不过,秦东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眼见飘飘然的我径直去吧台抱回两瓶白酒,他抽冷子来了句:“我怎么觉着这事好得有点离谱呢?咱俩再多合计合计,我真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能砸到咱这俩倒霉蛋身上。”
“你不知道有个词叫‘否极泰来’吗?倒霉这么长时间,还不允许咱有点机会啊?”已经琢磨着通过这个项目快速翻身的我,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我只是不太相信这么好的事会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候跑了大半个中国来找咱俩!”秦东接过来我拧开的一瓶白酒,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不是王处长的关系嘛!你搞地产的时候还少干这种事了咋的?”
“那倒是,你的哥们肯定不能坑你——不过这不还隔着几层嘛,咱还是谨慎点吧!”
“大哥,港口单位得喝多少假酒才敢骗海事局的人啊?再说了,这点小钱,那个李想也犯不上去得罪王处啊,他们可是大学上下铺同学呢……”
“这倒没错——行,干吧,是死是活就这一拼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天时、地利、人和,至少那时我们是这么想的。



2


一周后,秦东的奔驰G63载着我们从乌镇开到了T市港口进行实地考察,两位从大连造船厂临时请去的技术专家老孙和老王,也飞到T市与我们汇合。
有熟人关系托着,办事确实省事。尽管我们到T市沿海新区时天色已晚,但李想依然带着一位自称是MCB公司的“曾总”在咖啡厅等着。坐下后,我们仔细询问了项目的相关信息,看了曾总提供的相关数据和报表,结合此前在网上搜集的相关信息,一切跟李想在电话里说的并无出入。
信息吻合,人员靠谱,下一步就是进现场实地考察。只是我们一行人到达了气势磅礴的工程现场大门时,曾总上前跟保安交涉了一番,却回来垂头丧气地对我们说:“实在不巧,今天外方监理来检查,现场管控得很严,恐怕看不了了。”
“没事,那我们等明天吧。”我没有怀疑,这个涉密现场,管理也确实严格。
“你们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啊!”曾总又摇了摇头说道,“老外的工程监理一年也来不了几次,但只要来了,搁这里跟大爷似的,好吃好喝好玩地让人伺候,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那是那是,咱都是干工程的,这事自然懂。”秦东赶紧附和着——工程圈里对于外方监理的招待方式,我们可太了解了。
“这样吧,名正言顺地进去肯定不行,我车里有套工作服,你们谁懂勘测,就把衣服换上,我带他混进去。”曾总打开了他那辆现代车的后备箱,仔细地翻了一遍,“只能进一个人,多了我肯定带不进去。”
“曾总,敢问您在MCB公司是什么职位?”秦东出于谨慎,多问了一嘴。
刚从车里凑齐了一整套工装的曾总,听了这句话霎时变了脸,将安全帽狠狠摔在地上,瞪着眼睛开始咆哮:“你们什么意思?怀疑我是不?我是项目部的负责人,这里面的项目多了,AGGP、BHP、V30……”
一连串的专业名词把对海事工程一窍不通的我们全部砸懵,李想赶忙赔上笑脸:“曾总您消消火,我这帮哥们都是东北人,说话直,您多担待点……”
曾总的怒火没有褪去,依旧腆着啤酒肚咆哮道:“我告诉你,李想,想进这个现场的人多了去了,要不是看在你面子上,老子才懒得伺候他们呢!”
这种重权在握的“老总”级人物也是嚣张惯了,这反倒让我们心里添了几分信任。我和秦东对视了一眼,既然只能一个人进现场,我俩这种外行进去肯定白扯,我便示意经验最丰富的老孙赶紧换衣服,并嘱咐道:“老孙,进去多拍照片哈,最好直接录像。”
“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说照相就照相?这是海工,涉密单位,没看到现场安保这么严吗?知道泄露国家机密是什么罪不?!”曾总又咆哮道。
“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咱既然来了,必须按规矩来!”秦东点头哈腰地赔笑。
后来的事,基本上就水到渠成了,当李想向我们提出他和曾总的“分成”时,我俩更加确认这个项目是真的了——“分成”这种事在工程圈里早就是潜规则,他们开出10%的条件不算高,典型“细水长流”的“打法”,而对于初来乍到的我们,有熟悉现场情况的人、甚至MCB的“高层”介入,求之不得。
老孙从现场带回来的反馈也算不错,他提的几个技术工序、产品规格和产量的问题也被曾总教科书一般地回答清楚了。曾总说:“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公司的规定是每支队伍一个月必须出300吨的货,要是干不出来,你们趁早别进去,外面排队等着进场的人有的是!”
我赶紧接茬:“那是,那是,您不要求我们也得玩命干啊,多干多赚钱,有钱大家赚嘛!”
“必须的,就他妈不睡觉也必须干出来!”秦东也附和着。
除去给李想和曾总的分成,每吨货给我们的价格是1600元,每月300吨我们得48万。只要前期将设备、机器买好,施工过程中最大头的支出就是人工费了。老孙说,按照现场的情况和工艺复杂程度,8个人员、搭配合理的成手班组,一个月不需要加班就能干出300吨来——这个人工成本不会超过10万块,所以每个月我们的毛利润能达到38万!
“曾总,上多少人都行吗?别我队伍到了,你们这边没活了。”秦东问。
“你看看这现场多大,一天光场地费多少钱?还能让你们闲着了?”曾总掏出了手机,翻出了一份红头文件给我们看,“看着没?这是国家‘一带一路’的项目,总数3000多万吨,你们要是一个月能干出1000吨才好呢!而且,资金都是政府结算,工程款早就在MCB公司账户上放着了,干完验收合格,到日子肯定给钱。”


既然合作意向已经确定,晚上的推杯换盏自是必不可少。这晚,吃喝带唱带洗澡带各种“大保健”,消费了我们2万多——但相对于即将到手的高额利润,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
我插空再次跟李想确认这事是否靠谱,李想的回答是:“兄弟啊,咱都40出头了,也多少都有些身家有点身份的,谁又会为了这几十万的事去伤害那么多年的感情呢?再说了,我跟王处在海上还有那么多业务往来呢,我要真骗你,他不得整死我啊?”



3


随后几次与曾总的见面也很愉快,临时请来的技术顾问提出的问题,他一一作了专业的答复。当然,每次会面,总是少不了折腾到天亮“一条龙”服务。
我们从老家请来的第一批8个技术工人已经到位,曾总那边却一直没约我们签合同,也始终没办法让我们进现场。在我们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在工人到来的一周后,约我们到他的办公室签合同。
曾总的办公室让我们心中的疑虑又少了一点——它就位于MCB公司那戒备森严的大院里,一栋4层的楼,全是各个不同公司名称的项目部,每扇大门上也都贴着各个项目的名称。那份早就发到我们手机里的MCB制式合同,除了项目名称和日期,也并无改动,只是合同的落款不是MCB,变成了一家叫做“卓越海洋”的公司。
“狸猫换太子”,是工程圈的大忌,项目的甲方从一家上市公司换成了一家查不到的小公司,我们自然产生了质疑。曾总淡定地解释,说MCB公司的体量太大,项目又实在太多,为了方便管理,每一个项目分成一个项目部进行单独管理,而“卓越海洋”就是其中的一个项目部。
“要不你们把合同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完了再来找我?”曾总明显不耐烦了,抬起屁股就要往外走,还扔下一句,“不过下次我什么时候有时间,那可真不好说了。”
“别别,我们签,现在就签。”秦东赶紧拦住了他。
我俩来T市已经3个星期,已经等不起了。因为无论是否进场,工人的工资和吃喝拉撒我们一分钱都不能差。即便我俩心中都有疑虑,但山穷水尽,也宁愿去赌一把。
秦东稍微留了点心眼,在曾总要求以现金的方式支付10万保证金、6万现场管理费和6万“介绍费”时,他以没有携带银行卡为由,坚持用网银转账。


合同签订了,各种费用也交完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名正言顺地准备入场施工。回到酒店,我和秦东开始做工程预算。
来T市之前,秦东凑出了100万现金,我卷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又管朋友借了20万,还让媳妇从银行贷了30万。这200万的现金看起来够维持一段时间,但刨去工程保证金、加上各种工具采买、租房子、置办办公生活用品,真正能用作流动资金的,也就140万左右。
按照合同规定,现场工人入场前必须经过MCB公司的焊工考试。这对于我们重金请来的技术工人根本就不叫事儿,但因为等待考试,工人们在宿舍里又等了接近两个星期。连第二支队伍的8个人也已经到位了,曾总那边还在找各种理由不让我们入场。
从清明节到五一长假,我们前前后后到T市的20余人,连工程现场的大门都没有进去。我和秦东一个黑脸一个红脸,软硬兼施,曾总终于说出了实情:“哥们,实在对不住,我们‘卓越海洋’在现场出了问题,被MCB公司除名了。这样,我和另外一家分包()谈过了,我们之间的合同由他们继续执行,对于你们来说,只是换了个甲方,其他的都没有任何改变,也不用多掏一分钱……”
娘的,孩子还没生出来,这就直接要给我们换“妈”了?
我俩刚想发作,可曾总两句话就让我们乖乖就范了:“人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你们的优惠政策,你们可以跟新公司重新签订合同,但人家要求的保证金是30万。而且,重签合同的话,你们还得重新在场外排队等候。”
如果再等两星期,那我们真的就要崩溃了!而且,我们又如何能多掏出20万的保证金呢?
我俩别无选择,被曾总送到了他办公室隔壁一家叫“富强”的公司,一个叫纪涛的高个子秃顶上海人接待了我们。
纪涛看起来热情、爽快,话不多说,直接带我们进现场到他负责的工地上转了一圈:“看到没?我这地方活儿有的是,只要你们能干,要多少有多少。”
纪涛带我们进了现场,这让我俩对他信任感倍增。不过我俩还是谨慎了许多,随机找了不下20个工人和安全员询问,才完全确认了那片场地确实是“富强”的,而且,纪涛与每支施工队伍的队长都很熟。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场考试?”秦东问。
“什么狗屁考试,明天你们就进场干活,老子的人不需要考试!”纪涛拍着胸脯,一脸的霸气。
折腾了一大圈,总算遇到“正主”了。我和秦东暗暗地松了口气,安排好进场的相关事宜后,晚上便拉着纪涛吃吃喝喝以示感谢。纪涛半瓶白酒下肚,说出了句让我俩毛骨悚然的话:“兄弟啊,你们被骗了,曾鹏(曾总)根本就是个骗子,他手头压根就没有项目,只是把你们骗来,收完保证金和管理费就走人了,让他骗的人多了去了!”
纪涛看出了我们的愤怒,给我俩每人发了根“软中华”,又殷勤地点上,接着说:“你们放心,我这个人很讲义气,而且我手头确实有大量的工程需要队伍来完成,既然你们已经被曾鹏骗了,我也不想再难为你们,咱们可以按照你们跟曾鹏的合同来执行,也可以重新立个合同,保证金和管理费,我一概不收,你们只要进场干活,价格和付款日期统统不变,怎么样?”
说完,纪涛当即起草了一份不用我们再花一分钱的合同,并率先签了字、加盖了公章。
我和秦东的酒量都很好,三下五除二地放倒了纪涛,把他送回了家,然后我们直接打车去了派出所。
我们没想到,接待我们的值班民警,居然比我们还了解这个骗人的套路,不用我们多说什么,就直接帮我们开始补充,然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这件事我们会调查的,但结果可能不会很乐观,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案子我一周怎么也得碰上个两三起,但都没有办法立案,更不可能去抓人,我们和工商等部门也排查过几次,但这帮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破绽,除了撵走几个经营手续不全的,剩下的也真拿他们没办法。”



4


第二天一大早,警方还是直接到MCB公司进行调查取证了,MCB证实他们确实跟“卓越海洋”有过分包协议,而“卓越海洋”那间现场办公室里的人也承认曾鹏的确在为他们工作,但他并不是什么负责人,仅仅是一个帮他们联系业务的业务员。
既然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都不是凭空捏造,曾鹏的行为就属于“违法不追究”的范畴了,诈骗肯定算不上,剩下的只是“经济纠纷”,这就是警察管辖的范围,只能去法院起诉了。而即使我们去法院起诉,也只能起诉曾鹏要的那6万元的“介绍费”,10万块的保证金和6万元的现场管理费,已经被转移给了纪涛的“富强”,纪涛当着警方的面出具了收条,我们也只好作罢。
警察还想找李想,奈何这小子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警察也取不了证。警察说,这事儿跟李想的关系不大,估计他也不知道这当中的小九九。我猜李想多半也是怕事儿太大,不知如何向我发小王处长交代,就先躲了。
好在纪涛这边合作谈成,对于李想,我也不大放心上了。
不难看出,警方的几次到访,让纪涛有些恼火,但他并没有食言,很快就安排我们工人进场施工了。我们的16个技工都是在老家各大企业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技术过硬的成手。他们进场后的第一个星期,在还没有熟悉现场环境、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架设调试设备的情况下,居然干出了40吨成品。
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这个项目的利润可真的太可观了!
满脑子想快速翻身的我们商量了一下后,秦东直接将他那台230万买的、才开了2年的奔驰G63,以50万的低价换成了现金,加大投入——那车4S店现在都是加价50万卖,秦东卖得实在太亏,但鉴于找不到能一次性掏出那么多现金的买主,连把车放在车行里寄卖我们都已经等不及了。
我们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购置各种设备,甚至直接动用了预留给第二个月工人工资的款项,扩大了我们的生产规模。第一批产品顺利地通过验收,我们又多方打听了一下,说MCB公司付款确实靠谱,我俩已经完全确认这个利润丰厚的工程是真实存在的了。
眼前的情况顺利得有些梦幻,接下来的2周,我们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重金网罗到了22个能到T市干活的焊工、铆工,又在现场临时招聘了一批其他分包商撤场后留下的工人。这时,给我们工作的三拨工人,加起来有40余人了。
当全部人马和设备进场干活的时候,我们自己也知道,如果甲方在付款周期上出现任何差池,我们这孤注一掷的做法无异于自爆。


终于能静下心来在施工现场里常驻的我俩,却发现了一件“怪事儿”——现场里各个分包商名下施工队的更新频率,快得让我们无法想象——按理说,利润如此巨大的项目,不该发生这种情况啊。
随着对现场的了解,我心里越发不踏实:现场每天都会有身着全新工作服的陌生面孔进出,这些人明显是混进现场考察的小老板们——跟我们之前一样,也是一个“项目老总”带着一个“参观者”入场。更让我诧异的是,这些人全部被领到了一片叫做“BHP”的现场,然后听下各种讲解和分析研究,接着心满意足地腆着肚子离去。
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摸出手机给当初进现场勘测的老孙打了个电话,简单描述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和特征。老孙的回答印证了我的猜测——他之前进现场看的同样是那片场地。
敢情,这是把售楼处“样板间”的那套做法直接搬施工现场了——现场里有100多家分包商,而这块场地则是大家共用的“样板间”!无论是施工难度还是产出量上,那块场地确实是个利润极大的项目,但这样的项目在整个施工现场里只有那一块,冲着高额利润而来的参观者只要带着施工队伍进了场,就会像我们一样,被偷梁换柱更换了场地、改变了项目!
接下来的一周,秦东继续在现场摸底,我则天天堵在现场大门口,每撤下一家分包商,我就拦住人家打探消息,但他们的口径出乎意料地一致——工人的水平不行,过不了质检,来来回回地返工,“扛不住了”。
只有一个来自广西的分包商跟我多说了几句:“兄弟,你也小心点吧,这个现场的水太深了,除了那几家大分包商,剩下的没有一家的队伍能坚持超过俩月!余下的我就不多说,免得人家更有理由不退我保证金了。”
这话听得我后背直发凉,但心里却不想认怂:我们行,我们的工人技术水平绝对行!别人能做最大的分包商,我们差哪了?我们也要做最大的分包商!



5


按照合同,6月末是我们首批工程款付款的日子。
由于5月进场比较晚,进场工人也不太多,已经被严重缩水的钢梁重量加上质检变着法子吃拿卡要,我们只干出了100多吨的产品,纪涛那边又说去外地签别的项目,公章迟迟没有返回,出工程发票有些曲折,款项一直没有到位。但纪涛多次保证:“只要发票到位,我当天就能打款。”
看他这斩钉截铁的模样,秦东和我都放了心。我们资金暂时还算充足,再说人马设备全部到位的现场也根本不可能停工。尽管施工的难度越来越大,质检的脸色更是变幻莫测,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地硬挺着。
秦东倒是比较淡定,还变着法儿给我打气:“新兵入伍还得挨老兵欺负呢,咱俩人生地不熟的,人家难为咱也正常,挺着吧,时间长了应该能好点。”
“行吧,一切都为了人民币!咬牙坚持个一年半载的,咱也算有点翻身的资本了!”
可我俩这美梦没做多久,别人遭遇的噩运便降临在我们身上。


从7月份开始,现场的质检员彻底变了脸。之前给他们拿几盒烟、揣点钱,实在不行就去场外“安排”几回,他们就能在完工单上签字,现在却变成在现场里各种找茬挑刺。明知道一根十几米的钢梁单单早上和晚上不同温度之间的热胀冷缩都已经超过了苛刻的检验误差标准,但质检不签字,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整整半个月,几十号人都在整改,却始终不能通过验收。
通常来说,出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质检想吃拿卡要了。我们哥俩请客、送礼、塞钱、唱歌、洗澡……人家该吃吃该拿拿,从不拒绝。但回到现场,一天换一批检验员来检查,甚至连续开出了几张“违反安全生产条例”的罚单,每张的金额至少是1万块。
先礼后兵,既然给足了他们脸面还不行,我们只能动用些非常规的手段——先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堵住了MCB质检的负责人,拉到车上一顿“询问”。这小子嘴倒是真硬,眼见再动手就要出大事,我们只能放他走人——这种本身屁股就不干净的人自然不担心他报警。
一计不成,我俩又买通了一间商务KTV的经理,把质检的另一位负责人和一位小姐赤身露体地堵在了酒店的床上,并威胁要报警。被吓哆嗦了负责人终于跟我说出了实情:6周的时间,是所有分包商在施工现场里的“底线”,这是公司内部很多分包商不成文的“规矩”。
“你们这不是杀鸡取卵吗?人家刚刚熟悉现场、开始大批量出货,你们就赶人家走?”他说的,我们也大概觉察出来了,只是,我们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哥,我跟你说实话,你能保证放过我、也保证不把我卖了吗?”眼见我们不再动手,那男人起身开始穿衣服,又示意身旁的女孩赶紧穿衣服离开。
“你说吧,我压根也没想为难你。”已经拍完照取完证的秦东替我回答了。
“这么说吧——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拿到手的价格是多少钱,但估计肯定是每吨1800以上吧?”
“是,每吨1800,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如果我告诉你,别说MCB给分包的价格了,就这个项目,MCB真正拿到的一手价格才1500——而你们拿到手的价格是1800,这中间的差价,谁给你们出啊?MCB肯定不会,你们分包的老板更不会,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你们要是不走,一级分包商还怎么挣钱?项目本身不挣钱,他们只能靠着你们白干活和克扣你们的保证金挣钱。”
话已至此,我和秦东都听明白了:我们这俩“猪崽子”,这是被“猪贩子”们各取所需的“二次加工”了。
希望的肥皂泡瞬间全部破灭,暴怒的我一拳打倒了他,用膝盖顶着他的脖子问:“所以我们进场的时候你们检验得很松、然后到后来就不可能让我们再通过,是不?”
“哥,这是领导的意思,我们只是执行,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领导说不让过,我们哪有得选啊……”
那一瞬间,我彻底崩溃了,不得不承认,这帮人的手段太高了。
“行啊,至少我们还有工程款在那呢,完工单都签了他们也没法赖。拿回工程款,咱最起码还能有个回家的路费!”秦东知道再为难这个质检负责人也没什么用了,开始安慰着我。



6


在肮脏而油腻的小酒馆里,我和秦东喝酒喝到了天亮。
“怎么办?就这么认了?”我说。
“等等看吧,昨晚那小子说的话,我都录音了,咱先扛下去,拿到第一笔工程款再说,剩下的见招拆招。这他妈的全是套路,这帮孙子根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秦东咬着牙说道。
“我想办法再去找关系,看看能不能在港区管委会那边想想办法。你去现场看着点老纪,不管咋的,不能便宜了这王八蛋,至少工程款咱必须得要回来!”我起身出门,骑上了电动车往城区里开,然而还没进城,就接到了秦东的电话:“这帮孙子还有后手,你回来吧,咱的工人围堵MCB大门了!”
“又不差他们钱,他们闹个屁事啊?”我已经彻底懵圈了,真是怕啥来啥——我想起了合同里的惩罚规定中的一条:如果工人因拖欠工资而闹事,保证金除了返还工人的工资,剩下的一分钱不退。
“去看看就知道了,谁知道人家那精心策划的剧本怎么设计的,估计这事说不定还有职业导演呢!”出乎意料的,秦东居然冷静得有些阴森。
在电动车的电瓶耗尽之前,我终于赶到了MCB的办公楼大门口,眼前的一幕,直接让我开了眼:
一条足足有10米长的、红底白字的横幅被醒目地悬挂在路旁的树上,上面写着:“黑心的富强公司拖欠农民工工资!”我们的30几个工人,分工明确,一部分围堵着进出的车辆,另一部分排成了一排,在办公楼大门外的台阶上静坐,还有6个团团围住了早到达现场的秦东。
现场带班的两个负责人小浩和董辉——都是此前别家分包商撤场后留下的工人——正声泪俱下地向代表MCB公司出面协调纠纷的两位女性负责人控诉着我们“令人发指”的行为,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连沿海新区劳动监察部门的相关人员都已经赶到现场了。
尽管我们没有拖欠一分钱的工资,但面对群情激昂的“弱势群体”,维稳是当务之急,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家上市公司,MCB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件被曝光。
在手机里的转账记录面前,工人们承认从到T市到进场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已经足额发放,但他们说,就是不想干了,要求我们立即支付最近半个月的工资,然后回家。
尽管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相关部门的领导们当场做出指示,这半个月的工资从我们向甲方缴纳的工程保证金里直接划走,至于我们和工人们之间的纠纷,协商不了,就去法院解决。


当领到工资的工人们欢天喜地地从纪涛的办公室出来后,我找不到秦东了。
我独自敲开了纪涛办公室门,想探讨解决方式,可脑袋刚探进办公室的大门,里面端坐着的那位曾经无数次跟我们称兄道弟的“纪总”,直接就开骂了:“你他妈的想死啊?公司三令五申地要求禁止二次转包,你们非要顶风作案,现在工人闹事了,你给老子说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我没有转包啊,所有的工人都按月开工资,只是按劳分配的有额外的奖金啊!”我被骂得一头雾水。
啪!一摞文件直接扔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我弯腰捡起了一张看了一眼,一切都明白了。
那摞厚厚的文件,是工人们亲手写的“事实经过”和“真相陈述”,那篇字迹潦草得基本无法辨认的“陈述书”里,字里行间透出的逻辑性和条理性,让我这个硕士都自愧不如。
我又随手捡起了几份“陈述书”看了一遍,很明显,这是从高人撰写的模板上生搬硬套下来的,这些连自己名字都能写错的签名上面,“陈述”的部分却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我强压着怒火问:“纪总,看这个架势,不管工程款还是保证金,一分钱都不会给我们了是不?”
“兄弟啊,我嘱咐你多少次了,不能这么干。你说你惹这么大祸,给你老哥哥带来多大麻烦啊?你违约了,在你和工人之间的纠纷解决前,工程款我是肯定不能给你了,要不给完你,工人再管我要怎么办?我总不能给双份吧?”纪涛摊开双手,一脸的“无奈”。
“那保证金呢?”我的拳头已经攥紧。
“你看看合同吧,里面明文规定,如果工人闹事,保证金一分不退。再说,这保证金是交给了MCB,人家不返,你总不能让我自掏腰包吧?”纪涛看出了我的愤怒,腆着肚子起身走到了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兄弟啊,你也是的,做事怎么不考虑后果呢?”
“你不能单凭几份工人写的东西就这样下结论吧?我每次给工人转账都是有转账记录的。”我尝试着做最后一丝努力。
“兄弟啊,你看看我日理万机的,哪有时间去管你们之间的鸡毛蒜皮啊?这样吧,钱目前肯定不会给你们了,如果你们之间有纠纷就去法院解决,等你拿到法院的判决书了,这钱该给谁,我自然就给谁了呗。”纪涛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丝毫不掩饰脸上那种胜者的得意,“你要是觉着不舒服,打我一顿能让你消消火,那打我一顿也成,我肯定不还手。”
一切都已经明朗了:工人闹事,算我们违约,保证金肯定不退还;陷害我们“二次分包”,又指使工人直接向“富强”要钱,这样纪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纠纷”为由让我们双方去法院起诉,在动辄半年甚至一年的法院判决下来之前,他一分钱工程款都不需付;更阴损的是,工人停工了,他甚至可能以耽误工程进度为由,反过来向我们索赔!
这才是整场骗局里最核心的部分——怪不得纪涛明知道不可能从曾鹏手里拿到一分钱,还如此痛快地把那16万的账目揽到了自己的名下,又各种威逼利诱让我们竭尽全力加大投入。从头到尾,无论我们干出多少活,最多在施工现场干两个月,而他压根就没想过给我们一分钱!
如果秦东在,他一定会阻止我,但已经被绝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我,又怎么可能继续保持理智呢?既然纪涛主动要求我揍他一顿消消火气,说不定,有个管吃管住的地方,总比在大街上流浪要强了太多吧?



7


等我被关进派出所的羁押室时,才看到秦东也在里面。
看管我们的警察并不严厉,甚至也在同情我们的遭遇,已经戴上了手铐的秦东,跟我说了他刚才的经历。
他早上在MCB门口被工人围堵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工人散去后,他尾随小浩追到工人宿舍楼下,把小浩拖进了路边小树林,打掉了小浩两颗牙,才知道了事实的真相。
如今,每个工人都有几个全国范围内相互介绍工作的群,这个早在工人圈里臭名昭著的MCB公司现场,工人们在来之前就对这里的骗术有所耳闻。这一整条灰色产业链上,有一伙庞大的人群,专门负责离间工人和老板之间的关系,手把手地培训他们怎样去写文件、怎样去现场闹事、怎样再去各种主管单位控诉黑心的资本家。
作为回报,这伙专门负责“培训”的“中介”,一小部分收入是从工人索要到手的、甚至捏造出来的工资里面的抽成,收入的大头则来自于那些成功克扣了分包商工程款、保证金的甲方。
每家分包商工人群居的公寓式宿舍,是工人们私下里交流各种信息的渠道。这些工人愿意配合中介,只要雇主许诺了工资,他们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混一个月,就顶他们在老家打半年零工的收入。有这样丰厚的“收入”,又有谁愿意充当“害群之马”,告诉我们真相、断了所有人发家致富的财路呢?
这些秘辛,我们在网络上查不到一丝一毫。我和秦东既不懂曾鹏、纪涛的套路,也融不进工人的圈子。
这个项目运行已经超过3年,高额的利润和完美的骗局,引来了全国各地的“淘金者”,从行业内的从业者到像我们这样纯外行,每一个在这里经受过洗礼的人,基本上都变成了爪干毛净的破产者。
港区里遍地开花的房屋中介、二手家电设备回收商,甚至旅馆、建材、五金店,也成了这条黑色的利益网络的受益者。
比如,一套清水房,直接弄个蹲便加个热水器就可以往外出租。房产中介签订租房合同时,每位业务员都知道,那些已经被忽悠得晕头转向的工程分包商们,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坚持超过3个月,比每个月房租利润更高的,是他们签了半年甚至一年租房协议违约后的押金——这种违约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一次,因为源源不断的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分包商们,始终让这里一房难求。一套租金2000元的房子,一个月后,连押金带租金,中介就可以赚到4000元。而且,前一个上当的分包商前脚刚走,可能第二天就会有新的分包商来租同一间房子。
再比如,我和秦东前前后后购置的价值50多万的工程设备,也被强行扣留在了施工现场里——因为按照合同明文规定,所有设备进场必须拿合格证和发票办理入场证,如果设备离场的时候提供不了入场证,那自然就不可能让你拉出来。于是,施工现场内部又衍生出了一批“专业回收设备”的人,50万的设备,给我们报价三四万,卖也得卖,不卖我们也拉不走;而只要我们卖了,设备都不需要挪地方,下一批分包商的工人蜂拥而至,面对着那些几乎全新又省了运输和安装费用的设备,卖他个40万,接盘的人会兴高采烈地给人家磕头作揖甚至回手给个万八千的好处费。
好在,纪涛还是小浩可能因为心虚,并不想过多地与警察纠缠,但拒绝任何经济赔偿的我们,7天的治安拘留是没跑了。
从看守所里出来,回到我们在港区里租住的房子,大门早已被撬开,屋里一片狼藉,除了财物的损失,那些文本的合同、账目包括笔记本电脑,全被洗劫一空。
到底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除了手机里还有些法院不知能不能认可的证据,我们连去法院挽回部分损失的证据,都已经石沉大海了。
王处长动用了一些资源,帮我们从施工现场里把那批重金购入的设备塞满了一个集装箱拉了出来。纪涛手下有一个跟我们私交不错的项目经理,又帮我们联系了一家名声相对不错的良心企业。
不想光着屁股回家,还得留在T市进行诉讼的我俩,决定再赌一回——尽管各种小心各种防范,结果换汤不换药,又没干到2个月,直接回到了解放前。
2019年9月,来到T市半年,我和秦东将那250万彻底败完了。我和秦东都自认智商不低,社会经验也足够丰富。但我们急于翻身乃至于垂死挣扎的心态,让我们刚刚从一个粪坑里爬出来,又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另外一个粪坑!


当然,解决这种经济纠纷,最可靠的方式就是去法院起诉,至少还有个讲理的地方。
但是,民事纠纷举证的责任在原告,除了被设计得天衣无缝的套路,那些得手后已经分散到全国各地的工人们,需要多大代价才能把他们找回来?即使民事纠纷的简易程序已经显著加速,又有哪个弹尽粮绝的分包商能在这里苦苦等待两三个月?
最重要的是,所有的纠纷,跟MCB没有任何关系,我和秦东满打满算能够起诉纪涛、曾鹏的金额,也不过区区的60万,而聘请律师的费用,就已经超过了10万。
这笔钱,已经弹尽粮绝又身败名裂的我俩,又怎么可能再去凑足呢?



8


十一长假高速免费,当初为了在港区里运工人和拉设备购置的那台破旧的金杯面包,载着两个落魄又狼狈的中年人,在夜色中行驶在返程的高速公路上。
因为面包车私拆座椅,我们在进入山海关后,被高速交警抓了现行罚了500、扣了6分,而这辆年检逾期的破车也被依法扣留了。
我们被好心的高速交警送到绥中火车站,在那里作别。心灰意冷的秦东决定去神农架拜访他的师父——那里也是他第一次生意失败后东山再起的地方。而我则就地留在绥中,找了间建在海边、最廉价的小旅馆,开始了与世隔绝的闭门思过。
我俩还不约而同地直接扔掉了手机,那里面承载着太多在T市沿海新区的灰色记忆,再者,已经几乎身无分文的我们,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身边的亲朋和债主们。虽然该面对的永远躲不过去,但至少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段时间。


再次见到秦东,依然是在绥中。
回老家处理完了相关债务也顺道离了婚的我,只身一人返回了绥中海边的那间小旅馆。好心的老板娘阿芳看出了我的难处,用打更加保洁的工作取代了我的房租。在冬天压根没有客人,整间小旅馆就为我一个人开放着。
2020年春节的除夕夜,窗外雪白一片,烟花璀璨,爆竹声夹杂着孩子的欢声笑语,宣告一年中最值得庆祝的日子已经到来。独自蜷在小旅馆吧台后的我,也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站到窗前。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刻的我——一个在半年之内被骗光了最后的身家、妻离子散的Loser,有了更深的体会。
检查好门窗,回到行军床,正待和衣而睡时,老板娘阿芳顶着大雪推开了旅馆的大门,手里拎着几个餐盒,身后还跟了个扛着一箱啤酒的男人,我一看,竟然是秦东。疫情让敏感的他提前离开了湖北,而他同样选择了绥中这个小地方落脚,在阿芳老公的水产品加工厂里打工——因为这是辽宁距离T市最近的地方。
尽管封城让我们更加举日为艰,但好心的阿芳夫妇给了我们莫大的帮助。甚至资助我们在疫情缓解后的4月,开着水产加工厂里的那辆破旧的微型面包车去了趟T市。
因为案情复杂,相关重要证据的丢失,我们能请得起的那位菜鸟律师很头疼。法院的诉讼工作进展不是很顺利,但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挺着。
出于好奇,我俩又去了趟港区,随着MCB的复工,我们熟悉的那片欣欣向荣的场景已经在恢复的路上,随处可见的地产中介店里再次挤满了分包商们。
在微型面包车里裹着羽绒服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趁着现场开工的混乱,我俩成功地混进了纪涛的办公室,里面又是一群身着崭新工装满脸兴奋的分包商们。
不得不佩服骗子们的心理素质,纪涛看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是:“呀,你俩被放出来了啊?怎么的?还想再打我一顿过过瘾?那就放马过来吧,我正好最近血压超过200了,住院检查一下也真挺好。”
第二句话,更让我俩佩服得五体投地。面对着一群面面相觑的猪崽子们,纪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指着我俩说:“你们都看着没?这俩人我曾经拿他们当兄弟对待,他们却背着我私自分包,搞得我现在都没法跟公司交代,还动手打我,老子是他们说打就打的人吗?”
多说无益,出了纪涛的办公室,我们试图拦住那些几乎挤满了整整一座楼的分包商们,想用自己的悲惨经历来劝说他们尽早脱离苦海,得到的却是嗤之以鼻。
也是,换作当初的我们自己,又如何能听进去别人的劝呢?
在楼梯上,我居然遇到了一位与我同时被曾鹏骗进现场、又同时被“贩卖”给纪涛的T市本地的大哥。他已经直接买下了“卓越海洋”的空壳子,用着纪涛那套模式继续“招兵买马”,而曾鹏,还在继续与他合作。
跟那位大哥聊了几句后,我才知道,原来纪涛也是两年前被与曾鹏类似的“猪贩子”从上海贩卖到T市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我真的明白了,难怪这帮骗子的套路无懈可击。从被骗再到去骗别人,从生搬硬套到灵活应用,骗术自然也在不断地完善与升华。
难怪无论警察还是法院,都已经拿他们无能为力了。



后记


选择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只是想用我们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这样的灰色利益链,已经分散到了全国很多地方,尤其那些体量巨大的工程,仅仅我自己知道的,就绝对不下5处。
工程圈不好做,因为它对专业性对投入和现金流的要求极高,在利润完全透明而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今天,这行隐藏了太多的套路和人心险恶,所以,贸然进入失败的后果,真的会比你预估的要严重得太多。
可悲的是,随着疫情导致的经济不景气,有太多跟我们当初一样生意破产急于翻身的“猪崽子”们,还在前赴后继走在掉进这个大粪坑的路上。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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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贰 爷 们

不贰,是一门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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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8 07: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骗子专门骗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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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保健品会销,一个没有演技就做不好的行业丨人间骗局

 建文 人间theLivings 2020-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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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课其实就是演讲,演讲知道吗?讲是其次,主要是演!表演!你演得不像真的,观众怎么会看成真的呢?”



配图 |《我不是药神》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59



1


在毕业1年辗转多家公司后,2015年10月,我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做中老年保健食品的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任“会销招商经理”,从而进入到保健品会销行业。
尽管底薪只有2500元,但部门杨经理的一番话却让我很激动:“世上行业千千万,但是论起造富能力,我们保健品会销(行业)绝对是佼佼者。干招商的,只要业绩好,两年买车、三年买房,不在话下!而且公司业务有难度,只录用你这样有天赋的人。”
我自认学习能力强、善交际,不过此前基本没接触过“会销”。经过两天的培训,我才知会销(会议营销),是指“寻找特定顾客、通过亲情服务和产品说明会等方式达到成交的销售方式”,无论是汽车4S店邀请顾客到店讲解新车型,还是保险公司的各式答谢会,都是在做会销。
目前社会上最为普遍的,是保健品会销,主要面向中老年人群体。比如常看到的让老人到指定店面免费领礼品、测血糖,都是保健品会销“收集顾客”的方式。
保健品会销行业链自上而下包含5个组成部分:生产企业,招商公司,讲师,经销商,终端顾客。生产企业生产自己品牌的保健品,或为招商公司的产品代工、贴牌;招商公司拿到产品后,便让招商经理把产品推销给经销商,然后由讲师(一般是由招商公司提供,也可经销商自己找)通过会销,把产品销售给经销商手上的终端顾客。
我入职的公司其实属于招商公司,产品是由安徽一家工厂代工。所以公司里只有两大部门——“直营部”和“招商部”。直营部相当于公司自己的经销商,可直接组织中老年人参加会销,卖的东西不局限于我们公司生产的产品。我入职的是招商部,主要是通过介绍产品信息、讲解会销策略及提供相应讲师的方式,让各地经销商销售我们公司的保健品。
第一天正式上班,杨经理给我找了个座位,先让我认真研读电脑里的产品介绍和会销视频,还招呼一旁的黄姐带带我。黄姐对我说:“招商找客户,那就是挖井,只要井底没出水,那就一直挖!前期你需要学习的非常多,不要急于上手,‘三年入行、十年成王’,电脑里的资料基本齐全,你先安心学习吧。”
办公室里除了黄姐,还有四五个年轻女同事,都在忙着打电话。杨经理在办公室一侧的独立隔间办公,偶尔会有一位年轻男性进出。黄姐说,那是小梁,“不做业务,平时帮经理四处跑腿处理事务”。
翻看完资料,我知道公司当时正在做的是一款有关微量元素“硒”的保健食品。资料上说,硒元素对人体健康极其重要,号称明亮使者(保护眼睛)、生命火种(改善生殖)、天然胰岛素(控血糖)、胃肠道保护神(保护肠胃)、肝病天敌(保护肝脏)、天然解毒剂(拮抗重金属),具有出色的防癌、抗癌作用。资料还说,我国是世界上缺硒相当严重的国家,给全民补硒是我们公司的愿景。
我心中不禁暗叹:我们做的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大工程啊!


在我入职第三周时,本市举办了一次为期两天的大型“健康博览会”,也就是会销保健品展览会,里面囊括了上百家大中小型招商公司。黄姐告诉我,这样的展会分散在全国各地,规模大小不一,小到普通酒店,大到北京国际展览中心,几乎每天都在举行,“这就是给我们这种招商公司提供寻找经销商的机会。不过,这次博览会没有我们的产品,但你可以去开开眼界,看看其他同行怎么招商”。
展会规模不大,在一个酒店的会议室。入场前,黄姐帮我登记。大厅门口站满了衣着暴露的女模特,都是某些招商公司雇佣的,看到前来的经销商就热情搭讪。经销商多是男性,但凡想要和模特合影,就得留下联系方式。
会场内,过道两旁展位的招商公司使尽浑身解数去吸引大家的眼球,条幅上打出的广告标语一个比一个震撼:
“地球最强模式,来一人,买一套,会油子(只参加活动领产品、不买东西的人)也跑不掉!”
“震撼来袭的挖墙脚模式,299小单轻松挖墙脚,专挖别家老顾客,一挖一麻袋,先做先受益!”
……
展会方还在会场中央搭了一个舞台,把经销商们都集中到观众席。黄姐说:“参展的厂家可以付高昂的费用买下20分钟,上台去讲解自己的产品。”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个子女招商经理,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脚踩十多公分的高跟鞋,铆足了劲在台上演讲,结尾处,还给大家鞠了一躬说:“各位代理商伙伴,我今天就把话撂这里了——我XX,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天给大家分享的销量,绝对都是真实的!”然后她努力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了指:“这是嘴巴,这不是尿壶,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们放一百个心选择跟我合作吧!谢谢大家!”
台下掌声雷动,我身边一个陌生哥们笑着说:“我X,这娘们是个疯子吧?”我对他笑了笑,觉得台上站着的就是一个努力工作的女人,她的演讲让现场的人记住她和这个产品,为往后的合作开了个好头。作为新人,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有这样震撼人心的演讲。
展会刚结束那几天,我每天都会接到几个甚至十几个陌生的电话,都是其他公司的招商经理打来的,说在展会见过我,要给我推荐好项目——显然,是黄姐给我签到的结果。黄姐说,“他们以为你是经销商,这样你就可以感受同行是如何跟客户联系的,多收获经验”。
我很感谢黄姐的指导,认真接听每一通来电。他们大多直接抛出产品和折扣后,便说:
“我们家的讲师已经有极为成熟的会销经验,控场能力超强,保证你包赚不赔……”
“我们的模式出单能力非常强!顾客首次上会就能开单,直接帮您筛选优质的顾客……”
“我们的团队从会前准备到会后攻单,全程可以指导,能帮您省去很多的精力……”
这些大白话里面,应该暗藏了不少玄机。看来,要想搞定经销商们,我还必须进一步了解经销商如何在会销时与终端客户打交道,这样才能知晓他们的需求。



2


随后,公司安排我去直营部观摩了几场会销。其中一场是销售某款可泡茶饮用的W药草。我们公司为何选择合作这款产品,只有老板清楚。
临近会议开始,直营部的员工还在奔波不止,脆生生地叫着“叔叔阿姨”,不停迎接着电梯里出来的中老年人。直营部的袁姐安排我坐在会场的角落,讲台的投影仪循环播放着一个科普视频。视频里,某“中科院癌细胞专研小组的专家”,正在讲述中国的癌症现状,数据显示,国内癌症形势颇为严峻。座位上的中老年人,除了少数闲聊的,大多都前倾着身子仔细观看,不时发出感慨:
“现在得癌的可太多了!我前阵子去肿瘤医院看望亲戚,病人多到床位都不够,好些病人只能躺在楼道里,看着真是吓人……”
“就是啊,俺们小区一个女老师,30多岁,就得癌死了。”
当会场座无虚席时,视频也结束了播放。主持人走上台,热情地打招呼,随后提醒大家,“为了更好地学习”,需要关闭手机或打开飞行模式,待销售人员们一一检查后,她便带着大家做小运动——一边念数字一边拍手,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有人跟不上了,大家倒乐得开怀大笑。
袁姐告诉我:“这是在‘热场’,驱赶老人们的疲劳状态,让老人们精神起来、热闹起来,有利于销售会议的顺利开场。”
热场结束,主持人开始介绍今天到场的专家:“他是中科院中医药研究所的主任,是华夏肿瘤协会的理事,还是中医药文化推广理事会的会长!他就是——汪XX主任!大家掌声欢迎!”我心里暗说:来头不小啊!
台下掌声雷动,汪主任借机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主持人弯腰双手呈上话筒,十分恭敬。
汪主任文质彬彬,接过话筒却“废话”一通,不停夸赞我们当地的风土人情和自然环境。袁姐说,汪主任这是在“破冰”,“初次见面,他要跟台下的人拉近关系,直接进入主题会让人反感”。
10分钟后,汪主任进入正题,稍微介绍了一下自己,便语气沉重地说:“……西医在当下社会非常普及,大家治病基本上都是靠西医。尤其是癌症,大家都相信只有西医才有可能治疗。”说到这里,他变得气愤而又激昂:“但,我不相信!难道我们老祖宗留下的中医,真的就对癌症无能为力?!作为炎黄子孙,我此生的理想,就是要打破这个局面,用我毕生的努力给咱们中国人,给老祖宗留下的中医争一口气!为中国争一口气!为中华民族争一口气!”
他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忍不住为这个呕心沥血、要用中医技术攻克癌症难题的专家鼓掌——毕竟我从小都听长辈说他们早年经历战争、吃不饱饭,所以我一直心怀浓烈的爱国情,平日基本不用外国产品,因此,汪主任这个梦想实在令我钦佩。台下那些亲身经历艰辛岁月的老人,显然对祖国的日渐强大有更直接的体会,听到这番话,都激动得忍不住站起来鼓掌。
接下来,汪主任花了近半小时时间,讲述了自己的研究历程,言谈间涉及到诸多专业术语,还提及了不少响当当的单位以及名人,比如中科院、北京协和医院、钟南山……整个学术界都很认可他为中医药所付出的努力。台下观众也频频点头,掌声不断,气氛越来越好。
看气氛到位了,汪主任示意大家安静,特别庄重地宣布了医学界最新的一项重要成果——科研人员发现了一种可以治疗癌症的物质X,“这种物质的活性极强,一旦进入人体,就会自动寻找癌细胞,切断它的营养来源,让癌细胞自行凋亡……”随后,他引经据典,讲述X物质的各种神奇之处。这个环节持续有20分钟,最后以一段视频告终——视频中某医药集团的负责人,也在介绍这种物质,并宣称,“只要没开过刀的患者,注射这种物质可以百分百治疗癌症……”
视频结束,汪主任适时在屏幕上打上了一张中草药的图片:“我们中医在这种中草药里也发现了大量的抗癌物质X……”
台下叔叔阿姨们坐直了身子,情绪激动起来,纷纷想要一睹庐山真面目。
汪主任激动地说:“今天,我还真把这种药草带到了现场!”
销售人员抓住时机为老人们拿出了一些药草,给他们“观察”,还一并端上这种药草泡的茶水供他们品尝,他们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一滴都没浪费。
趁台下老年人“喝茶”的工夫,汪主任在投影上播放了很多因为癌症而家破人亡的新闻案例:“各位朋友,你们想一想,癌症多痛苦,不管癌症带走的是家里的老人,还是老人的子女,这无疑都是巨大的伤痛……”
现场的气氛一度变得沉重,就着这股气氛,汪主任忽然高声呐喊:“那我们要不要预防癌症?!”
“要!”台下所有人,包括我都在情不自禁地在呐喊。
这时,汪主任正式让销售人员端出用红布盖着的托盘,隆重地把带着精美包装的药草摆上讲台,给观众们仔细展示了一番。
“多少钱一盒?”场下有一位阿姨忍不住大声询问。
“每盒5999!”汪主任一字一顿大声回答。
场下开始骚动了,袁姐她们带头起哄:“太贵了,喝不起!”
汪主任的表情变得凝重,然后略带为难地大声问:“你们是不是真的想喝?!”
“是!”场下员工带头呐喊。
“好东西也怕贵!今天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现在是市场推广阶段,我们不花广告费,就希望最大程度给叔叔阿姨让利,让你们用口碑给我们推广!我用我的权限,每盒给大家优惠1000元,每盒售价4999,好不好?!”
“不好,太贵,喝不起!再便宜一点!”台下我们的员工继续起哄。
如同拉锯战一般,汪主任一点点地压低了价格。到了最后,汪主任面露难色:“叔叔阿姨们的热情,真是打动了我。算了吧,我这里有一份研究院给到的优惠机密文件,我只能使用一次的!看你们这么热情,我把它给到你们,好不好!?让我们大家一起为中国的中医药发扬光大而努力,好不好?!”
“好!”台下热情不减。
只见汪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郑重其事地撕开,抽出来一看,瞬间露出激动无比的表情:“叔叔阿姨们,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研究院给出的最优政策竟然是——3999元买1盒送3盒,可以喝整整1年!”这时,他忽然又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个价格要保密,喝完以后要实打实地帮我们宣传,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一部分叔叔阿姨已经激动难耐。
“我数了一下,这个政策单,只有20份,想申请的叔叔阿姨马上来找我申请政策,我签字才生效!”
汪主任这句话刚落地,几个叔叔阿姨一拥而上,其他人也都紧随其后。
会议结束,我上网查了下汪主任说的那种抗癌物质X,词条上的描述的确有抗癌功效,同时也提到了W草药中确实也含有物质X。我忍不住对袁姐说,这场会议让我无比震撼,“哎呀,我都想买了”。
袁姐倒是淡淡地笑笑,让我自己回去多学习,她得去忙了。


次日,我微信找袁姐打听这场会议的销量,袁姐说卖出了20多套,最终回款了9万多元。我随口问:“袁姐,你知道这产品的实际价格吗?”
袁姐说:“具体我不知道,按照惯例,咱们从别的招商公司一般都是两折左右拿货,就跟你们卖给经销商的价格折扣差不多。这个每盒大概也就100多元吧。”
我很惊讶:“这么便宜吗?差价好大呀!”
袁姐赶紧撤回了刚才的消息,说:“这都很正常嘛。我们也要赚钱,员工要拿提成,老板要开支,没利润咋办呢,你说是不是?这价格出去可别乱讲啊,也别说我告诉你的。”
我还处于学习阶段,还没直接接触经销商,但我知道公司的“硒产品”卖给经销商的价格是120元/盒,经销商卖给顾客500元/盒。没想到,汪主任售价几千元的抗癌草药原价竟也如此便宜,我忍不住犯嘀咕:“姐,这汪主任真的这么厉害吗?这种草药真能防癌吗?”
袁姐迟疑了一会儿,答:“嗐,我们直营员工也只是给老板打工赚钱的,东西不会叫人吃出来事就好了。我去忙了,回头再聊。”
到公司这段时间,我知道同事们之间无论感情如何,说话时都留了一手,工作里面的门道还需自己慢慢摸索。我想,袁姐说得也在理,大家都要赚钱生活,况且,这产品有疗效,还有这么厉害的医生背书,我还瞎操心什么呢。



3


2016年2月,入职4个月后,我的工作总算进入正轨。杨经理开始隔三差五给我发表格,听说大都是从各个保健品展会方买来的。
按照他给的话术,打通电话就称对方“某总”,告诉对方“前不久在某展会有缘见过”,请求添加一下对方的微信,了解一下产品。若对方愿意进一步联系,我就将价格、折扣和简单的产品介绍发过去。
起初,我还和经销商在电话里讨论一些会销模式——当时流行的是“AB会模式”,也就是A场会议中铺垫产品背景,B场会议则抛出产品销售,一般是分两天进行。之前W药草的会销,是将两场会议融合到一起了。
黄姐在一旁提醒:“我们在经销商面前也要保持神秘,不要事无巨细都说,给个轮廓就行,把能赚多少钱说清楚就好。再说,你才来几天,那些经销商比你还懂得多。”
为了让我更快进入角色,杨经理将我拉入一个有讲师的工作群。我这才知道,部门还有8位讲师,他们一直都在外面讲课,平日都见不到。
一开始,我抱着学习的心态,想听听他们这些“研究者”分享更为专业的医学、营养学的知识,以便往后运用到招商上去,没想到他们在群里分享多是每次讲课用的是什么身份或者销售技巧之类的东西。
“我这次在南宁,用的是‘中科院富硒农业委员会副会长’,现场反响可太好了,哈哈哈哈……”
“我在成都也用过这个,都认这招牌!”
原来,同一个讲师,在不同区域市场会使用不同的身份,有时是某大学教授,有时是某研究院专家——只要是利于销售,需要什么身份随时可以切换。
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场W药草的销售会上的“汪主任”根本不是什么权威医生,也只是个别家公司的讲师罢了。他从出场、介绍到最后销售,包括那煽动人心的“爱国热情”,都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而已。
点燃老年人的“爱国热情”,是讲师交流中常提到的手段,比如讲到我们的“硒产品”,讲师们会说,“日本是全世界平均寿命最长的!比中国平均多7岁”,这时,便会有老人坐不住了。随后讲师就会讲,“因为日本土壤中的硒含量远远高于中国……叔叔阿姨们,我们甘心吗?(不甘心!)我们要不要比他小日本多活几年?(要!)”
了解到这些,我第一次对保健品会销有了些清醒的认识——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完全能见得光的行业。但是我转头又想,虽然讲师是假的,但只要产品是好的也行了,销售形式就不用纠结了。我们的“硒产品”主要宣传点也就是增强免疫力、防癌、抗癌——我查了资料,对这点还是笃信的。
于是也没多想,我只管继续努力卖产品。
那一年保健品会销很是火爆,我和同事们的业绩也在蹭蹭上涨,部门的回款群里捷报频传,格式大概是一致的:X月X日XX市场销售会,到会XX人,签单XX人,销售XX套,回款XX元。
这些火爆的数字是真实的,总体上销售的开单率(签单数量占会议顾客数的比例)在60%左右。也就是说,只要有10个老年人参加我们的销售会,就有6个买我们的“硒产品”。
我们把这些销售会的回款记录叫做“战报”,如果成绩不错,会直接截屏发送朋友圈,或单独转发给意向客户,促进合作。如果数据不理想,杨经理会在回款群里把它进行“优化”,把销量改高一些,然后大家心照不宣地用假数据进行宣传——毕竟,经销商都爱跟销售火爆的产品合作,想要有客户就必须营造火爆的迹象。


这年年末,我在某经销商的朋友圈看到一个熟悉身影——那个说自己的嘴巴不是尿壶的女人。几句闲聊,我得知这位经销商跟那位女子合作过,“呵,她嘴巴确实不是尿壶!但是她说的销量,就是骗人的”。
我心里一震,毕竟我给经销商的销量也是“优化”过的。好在,我们的销售成果还算理想,水分还是比较小,慢慢便也积累了一些忠实经销商。
比如,这一年我“合作”了一位江苏无锡的经销商何总,他在当地有几家有机食品连锁店,手里大概有3000多会员(老年顾客)。他的店面统一都是两层的,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会议室,日常用来会销。恰逢节日,我安排金牌讲师,帮他精心策划了开单3000元的富硒产品会销活动,前后做了5场。每场活动,他都安排精心筛选过的50名会员参会。最终,累计卖出产品150多套,销售额达50多万。除去讲师费用和订货成本,他的毛利润接近30万。
这些真金白银的利润,让他对我格外殷勤,基本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拿些产品,偶尔还会给我寄些礼品,让同事们都羡慕不已。我心里也美滋滋的,毕竟他赚了钱,我也有了提成——我们招商经理是按经销商进货金额的10%提成。
熟了以后,我私下问何总顾客们吃了产品之后的效果如何。何总说,有一部分顾客的睡眠和精力改善了,其他的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无病无灾就是功效嘛!吃了以后没有产生新的疾病,这不也是效果吗?”
那时我也把公司的“硒产品”给父亲吃。我父亲有糖尿病,硒宣称能帮助控制血糖。父亲吃了两个月,说没啥效果,就不吃了。我知道父亲向来不相信保健品,隐隐有些失望,也就不再勉强。
到2016年底,我的月工资基本稳定在7000元往上,跟入行4年的黄姐的收入差不多了。钱握在手里的感觉让人沉醉,那种自力更生的快乐不允许我做多余的思考。



4


相比2016年的红火,2017年的开年并不顺利。几场会销,业绩惨淡,开单率不足三成。市场行情仿佛忽然就换了张嘴脸,我们的“硒产品”不受欢迎了。杨经理给我们打气:“终端市场不停变化,我们只要稍做调整,就能改变局面!”
为了逆转形势,部门4月份召回所有讲师,集体研讨市场情况,准备“自救”。这时,小梁也受杨经理安排,加入讲师的队伍,学习讲课。
那半个月是我跟“讲师团”走得最近的日子。从讲师们口中,我隐约听到:
“现在行情变了,销售会的战线都在缩短,时间太长的会议已经有风险了,现在讲师登台都是在90分钟内结束!”
“现在好些市场不吃‘平推’了,本本分分讲课不怎么出货,现在都是晃得厉害的那种容易出货。”
……
“平推”指的就是我们此前那种“中规中矩”介绍产品、卖产品的销售方式,而“晃得厉害”指的就是完全靠更极端的套路来忽悠、近乎于诈骗的销售方式——一般想要细水长流的保健品公司,基本不愿意选取这种激进方式。
“现在的顾客确实变狡猾了,不好对付了!”
这是讲师们一致的感慨——随着自媒体的普及,常规的会销模式已被不少人熟知、免疫,老人们领完奖品,基本都可以抹下脸不开单。另外,不少老人的知识储备提升,常常能指认现场“专家”专业知识的错误,这就让“专家”的表演难以为继。
那段时间,讲师们集体修改了课件:增加产品的“政府背景”,提高产品的“科研高度”,对产品的功效进一步夸大——从此前单纯的抗癌、提高免疫力、降血糖,变成了能直接改善细胞功能,对所有病症都会有益处。他们也被要求多看点书,修改话术,以免漏出破绽。
我这时也明白了,像W药草里面提到的抗癌物质X,仅仅只是“概念嫁接”罢了,是为了将抗癌和产品划上等号!实际上,根本没有能站得住脚的医学研究去验证两者的关系。
当我把网页上的词条拿给讲师们看时,他们轻哼一声:“网上的?那都可以人工编撰的。”也就是说,不管是“W中药茶”还是我们的“硒产品”,所谓强大的功效基本都是在利用概念进行夸大宣传。
为了配合讲师们的课件,我们专门找专业的传媒公司做了一个高大上的专家宣传视频——原来那些会销现场各式的宣传片也都是假的,只需付上几千元,传媒公司就会让专门的配音员和出镜演员打造出你需要的视频,至于里面的具体数据,我们自己说了算。


讲师修改稿件后,要面向我们招商经理做一次“模拟演讲”。那些平日里的金牌讲师们,底气十足,声情并茂,即便知道他们口中全是鬼话,但我却依然不自觉被他们言之凿凿的自信所感染。
当然,也有些讲师说起夸张的话来忍不住面露难色。最后一个试讲的是小梁,他几次卡住讲不下去,讲师团长就苦口婆心地教导他:“小梁啊,讲课其实就是演讲,演讲知道吗?讲是其次,主要是演!表演!你演得不像真的,观众怎么会看成真的呢?”
小梁尴尬地笑笑,说自己再练习几次,慢慢会熟悉。


“自救”活动结束后,讲师们又各奔东西了。而我脑中却不断闪现着“演”这个字——生产公司生产货不对板的产品,我把不真实的销量告诉经销商,讲师把虚假的产品信息讲给会场的顾客,经销商把货不对板的产品卖给顾客。
是啊,保健品会销行业的每一环,大家不就是在演吗?讲师讲解产品时是“演”,经销商对终端客户的感情更是要靠“演”。
袁姐曾经告诉我,为了成交,经销商的员工都会和老年人建立“感情”——当然,这些老人都是经过筛选的,首要条件就必须有钱,其次是尽量挑选空巢老人,因为他们内心孤独,渴望有人交流。对这些一年见不到几次儿女(甚至没有儿女)的老人,销售人员一次次约见、家访、节日问候,比他们与亲人见面的频次高多了。
一旦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销售便不成问题了。
听说直营团队的颜姐结识了公司附近的孤寡老人叶阿姨。叶阿姨是国企的退休员工,工资不菲,平日也很讲究,每次来都打扮得干净、体面。颜姐对她很是“孝顺”,平日送些小东西就不说了,还会特意准备些别致的生日礼物,甚至还会帮她洗脚。颜姐说,“连我亲妈都没这待遇”。叶阿姨被颜姐这份“孝心”打动,认她做了干女儿——于是,她每个月的退休金养老金,也都贡献给干女儿做业绩了。
这年中秋,我骑电车陪袁姐去见她“干妈”宋阿姨。宋阿姨家境殷实,老伴儿是退休干部,子女都是国家机关的人——算得上优质客户了。路上,袁姐开心地说,宋阿姨待自己就像亲女儿一样,“最关键,宋阿姨从来不让别的‘同行’去她家家访,只让我一个人去”。不过她说着说着,也面露难色:“今年业务本来就不好做,这宋阿姨也好几次没来了,我得去问问清楚。”
见到袁姐,宋阿姨热情地迎着我们进屋,拿出水果和酸奶招待我们,气氛很是融洽。可一刻钟后,又来了另一个客人——一个比袁姐更年轻的女子,没说几句话,我们便知道这位女子是同行,也是来“家访”的,她手里不光有月饼,还有几盒常规的保健品。
我和袁姐面面相觑。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宋阿姨“消失”的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在这个陌生女子那里“参会”,还买了不少东西。
原来,袁姐并不是宋阿姨唯一的“亲女儿”——在这个靠演技环环相扣的行业,连我们的终端客户也同样学会了“演”,有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我看得出袁姐有些失落,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她摆摆手,说不是为了这份感情而失落,“只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老客户还被别人抢了,真不是滋味”。
袁姐说得在理,保健品会销行业在2017年整体萎靡,平均销售额不足以往的五成。这年7月份,国家食药监联合9个部门,对全国范围内的保健品经营机构展开严查,这也让会销行业进一步降温。大家收入开始缩水,黄姐直接因为收入下滑,离职了。



5


2017年的行情不好,但我还是通过大量地拨打名单“开发”到了较多的客户,最后竟然还成了当年的“销冠”,年薪加起来7万多元。
然而,命运的馈赠,背后往往都有代价,我也不例外。
2018年初,小梁也离职了,他走之前请我吃了个饭,感谢我此前给他这个“新讲师”去经销商那里讲课的机会。
喝多了酒之后,小梁告诉我,他干这份工作干得心累,“每次去讲课,都要为了销量而操心。如果卖不好,经销商不仅脸色难看,费用也要追着屁股要才给结算”。
我们公司的产品印有400电话,这个电话一直都是小梁接听。时常有一些癌症患者的亲人会打来电话,在电话里问他我们那款“抗癌的产品”每天吃多少量才能有效果,怎么吃才会效果更好——因为我们的夸大宣传,让很多不明就里的顾客真以为产品能够治疗癌症,将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东西上,甚至放弃医院治疗。
小梁当然清楚产品的实际功效,所以每次接这种电话,他都很煎熬。
“有一次,一位广东老阿姨打来电话咨询。她说老伴癌症晚期,家里经济不堪重负。但她还是从牙缝里挤出钱为老伴买了咱们的‘硒产品’,期待着老伴可以好转。”小梁只能耐心指导电话里的阿姨,同时提醒她,“保健品只是辅助,一定要积极配合医生”。
那天吃完饭,小梁临走时说:“我能力不够,没有赚到钱,待不下去了。”
我扯扯嘴角,对小梁说:“你不是能力不够,你是因为善良,你没学会演戏,这是好事……”


这一年,我公司的产品销售情况进一步大打折扣,基本上平时用来宣传的,已经全是“优化战报”了。
产品销售不佳,我的经销商也赚不到钱,甚至是赔钱——他们除了要背负员工工资、店铺房租以及发放给老年人的礼品,还需要承担讲师的车旅住宿饮食的种种费用。昔日对我言笑盈盈的客户们,在赔钱之后,对我换了副嘴脸,指责、怒骂屡见不鲜。
2018年开年后,江苏的那位何总基本没再找我拿过产品,我从他朋友圈得知,他找到了价格更低廉的“硒产品”,但耐不住我几次软磨硬泡,他在“五一大促”时选择和我们再次合作。
那几场会销没成功,销量惨淡。会议结束后,何总便拒绝给我的讲师结算高铁车票和住宿费用,无奈之下,我只能亲自出面讨要。最终,他在微信里把不到两千元的讲师费转给了我,我紧接着在对话框里打了“理解万岁”想给他发过去,却发现他已把我拉黑了。
我眼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无力改变。不过,在杨经理的劝慰下,我渐渐地也就想开了:翻脸拉黑又如何,他们和我原本也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利益往来关系罢了。


---
到了2018年初秋,我已经从业3年了,看到急速下滑的工资,我开始冷静地思考我的工作经历。
讽刺的是,这几年我像正能量火炉一样天天给别人传递着健康知识,这时自己却躺进了医院。面对持续、原因不明的40度高烧,医生们夜以继日地给我查找病因,又找不到病原体,只好把我隔离,让我自己住一个病房,先按照伤寒的疗法对我进行治疗。
事实证明,医生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被隔离了一个月,尽管到最终也没有找到伤寒杆菌的踪迹,但是按照伤寒的疗法,我被治愈了。但我自己却很懊恼——伤寒,是肠胃道感染引起的疾病,而硒一直被我们宣传是“胃肠道保护神”。公司一直把“硒产品”发给招商部门的人做福利,我也一直都在吃,但那些东西,并没有成为我的保护神。
我躺在病房的那段时间里,经常会有陌生人偷偷溜进来,迅速在我的床头丢下一份报纸后转瞬离开。那些“假报纸”上面刊登的是各种各样的“神药”和各种各样的“医学奇迹”,三高,癌症,没有不能治愈的。
收到这些报纸,我都会迅速的丢掉,它们不但刺着我的眼,还刺着我的心。
出院后,我不愿上班,又休息了一两个月。随后不久,权健东窗事发,招来了政府针对保健品会销行业的一次规模极大的肃查。我们公司刚进入腊月,就早早地放了春节假,过完正月十五才通知上班。
上班后,我发现很多经销商都已经转型不干了。一位干了十多年的经销商说:“现在开个会都不敢开了,一旦被举报,先关进去再说。”
那次动荡后,我们公司侥幸生存下来,但也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挣扎着。杨经理说:“大家最近不要再随便讲产品能治病了,‘治病’这个词以后少用,以后就说是‘改善疾病’,这样比较安全。”
2019年的上半年,我的工作内容变得非常局限——因为会销展览会已经变得冷清了,曾经熙熙攘攘的会场现在门可罗雀,能收集到的资源少了很多。电话接通率也只剩下不到一成了。
按理来说,我这时的工作轻松不少,但我却很是心累。看着网上对权健的一次次声讨,每一次都在叩问我的心。我用朋友圈转发了权健的新闻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只要吃不死人,就只管吹疗效。”——这句话已经算是保健品会销行业的潜规则,也正是这条潜规则,将这个行业变成一个用谎言吹成的空中楼阁。在高利润的诱惑下,这个谎言越吹越大,权健从空中跌下,下一个又是谁呢?
我随后便向杨经理提了辞职,他没说什么就准了。袁姐也说:“不喜欢,那就不做,没啥的。你还年轻,你会找到更好的路的,姐会祝福你!”
我的保健品会销从业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后记


据我所知,时至今日,尽管疫情得到了控制,但是政府对于保健品会销行业依然是高压态势。
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保健品会销也正在进化得越来越隐蔽。
为了逃避监管,现在一些经销商会选择带着老年人出去旅游,在监管相对薄弱的旅游景区附近进行隐蔽的会销活动(不止逃避监管,旅游本身会让老年人放松警惕)。
也有不少经销商会选择使用“视频连线”模式,由“专家”提前仿照现场互动的形式录好讲课视频,交由经销商拉拢老年人在会场进行播放,冒充现场与专家连线,进行销售活动(隐蔽,因为省去讲师成本,寥寥数人就可进行活动)。
请注意防范。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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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30 08: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游戏主播:我被B站氪金大佬“白嫖”了一年丨人间骗局

 李诺米/夏麦/月亮 人间theLivings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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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鬼鬼的真身是男是女,TA在跟主播的交流中,从未说自己是个未成年人。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60



1


游戏主播“团君”原本计划趁着8月7日休息那天,到医院检查下身体。但打个盹儿的工夫,就已经快晚上9点了。
她拿起手机,注意到了在半小时前,平日互动最多的粉丝“鬼鬼”发来了消息,问她有没有去医院、结果怎么样。她想回复几句,信息却没能发出去,醒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鬼鬼拉黑了。
团君是2019年7月在视频平台Bilibili(简称“B站”)直播一款名为《明日方舟》的抽卡塔防手游时认识鬼鬼的,那时她专职做游戏主播刚满两个月,积累了21个“大航海”,包括20个“舰长”和1个“提督”。那天鬼鬼进了她直播间没一会儿,就充值开通了“提督”,半个月后,又续费成为了她的第一位“总督”。
“大航海”也叫“直播舰队”,是B站直播平台针对用户打造的“月票机制”,让主播们得以获得收益。用户在每个直播间的右侧点击“舰队列表”,便可以“购买船票”。船票分3个头衔,从低到高分别为“舰长”、“提督”、“总督”,三者对应的花费以10倍递增,分别是每月198元、1998元和19998元。用户在某位主播的直播间购买到这些“头衔”后,就可以以粉丝的身份登上“直播舰队”(俗称“上船”),根据等级的高低在“大航海”栏里进行排名,充值越多,排名就越靠前,并享有一系列专属道具(如下图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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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每月接近2万元的高昂价格,花钱充值“总督”头衔的“氪金大佬”格外稀缺。一位B站用户说,自己关注的几位游戏主播,都是直播了近两年,能拥有的“提督”数量都不过10个,“总督”更是寥寥。B站的最新排行榜上,目前“舰船”人数最多的是一位虚拟主播,拥有6638位“大航海”,其中也才包括4位“总督”。
根据B站的分成机制,用户在直播间里“上船”的充值,由主播和平台五五平分。除去税款,一个“总督”给主播带来的收益每月可以达到近万元人民币。对于团君来说,鬼鬼一直给她续费的“总督”,除了物质收入以外,还有一种纪念意义——到目前为止,鬼鬼是她唯一的“总督”。
发现自己被拉黑后,团君立即用电脑登陆B站,想去找鬼鬼询问原因,但刚一登录,就收到了B站直播运营团队发来的通知,称未成年保护中心经过核实后,通过了鬼鬼的退款申请,团君需要退还这一年来鬼鬼在其直播间打赏而产生的收益,总共1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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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款通知中提到的“未成年人”几个字眼,让团君有些云里雾里。成为专职游戏主播后,她每天的直播时长在10个小时左右,下播后还会和粉丝互动,对“提督”、“总督”这样舍得掏钱“上船”的粉丝,分配的精力自然更多。认识鬼鬼的这一年多,她和对方几乎每天都会聊天或者“连麦”玩游戏,无论从对方主动提起、还是无意透露的信息来看,鬼鬼这个ID背后的真身,完全应该是一个性格有些高冷、已经大学毕业并且工作了的成年男性——有主播说鬼鬼自称24岁。
当天晚上,团君找到了鬼鬼开通“总督”的其他几位游戏主播,了解到他们也收到了B站的退款通知,但是并没有被鬼鬼删除好友。他们从鬼鬼那边询问来的退款原因是:女朋友和姐姐准备了两个月,要“搞这个事情”。
有位主播认为,这次的退款很明显是鬼鬼精心谋划的,他咨询过B站客服,但对方回应称,鬼鬼已经通过了未成年人的身份审核,所以退款请求是合理的。
团君向客服申诉后,得到的答复也只是“会和上级反映”,除此之外,没有收到任何与退款有关的信息。
然而,接下来几天,团君在和其他几位主播的互通有无中,却发现了重重矛盾的事情:鬼鬼对每位主播给出的退款原因并不都完全一致:有的说法是“姐姐申请的”,有的说法是“父母要求的”,而给主播“毛苏”的解释,却是“哥哥做的”。
团君接着和毛苏聊了聊,很惊奇地得知,毛苏和鬼鬼认识一年多,竟然一直觉得“他”是女生。但对毛苏来说,鬼鬼的性别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在之前聊天时曾解释过,她的哥哥会偶尔用自己的账号去给喜欢的主播开通打赏。



2


虽然在一般人的认知中,B站更多是作为视频平台出现在各种报道里,但实际上,B站现在已经算是国内“TOP5”的手游发行平台之一,会与很多游戏厂商合作,推广最新的游戏。
2018年,毛苏高考结束后入驻B站,在手游区做起了主播。一开始,他主玩《和平精英》(也就是当时很火的“吃鸡”),但在受众数量相对固定、并且已经有很多知名主播同时直播玩这款游戏的情况下,毛苏几乎分不到蛋糕。
毛苏说,当时B站手游区的环境还很混乱,主播生存主要靠用户的打赏,所以会先高价购买VPN服务——出售该服务的卖家会在一台电脑上同时开几千个直播网页来为主播“增加流量”,造成高人气的假象,以此登上热门榜,吸引真实的用户进入直播间。
2019年5月,毛苏在腾讯官方举办的游戏比赛中获得了冠军,但即便如此,在B站从事直播一年来,他也才有几个“舰长”和1个“提督”。和其他主播相比,这个成绩明显说不过去,毛苏就想,干脆换个游戏分区。
去年12月,B站推出了与游戏《战双帕弥什》的联合活动,有相应的主播奖励。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毛苏这次在入驻游戏分区前先陆续进了几位主播的直播间仔细观察了一阵,感觉这款《战双》的粉丝们“氪金”能力比较可观,很多人愿意为直播的主播打赏,于是就趁着热度,正式转到了新的分区。
毛苏平时就很喜欢玩各类手游,《战双》的玩法对他来说难度不高,所以他在游戏的排行榜上始终保持了前三的位置。他在游戏昵称中挂上了B站直播间的名字用来吸引流量,这样的方法很快就奏效了。
鬼鬼当时也在玩《战双》,而且作为两位主播的“总督”,ID时常出现在B站直播区的“高能用户排行榜”上,也算小有名气。所以,当鬼鬼一进自己的直播间,毛苏就注意到了这位“氪金大佬”,赶紧打招呼和鬼鬼拉近关系。
刚开始,鬼鬼在毛苏这里只是开通了“舰长”,后来又开通了“提督”。持续在毛苏的直播间看了几天后,鬼鬼发消息告诉毛苏,说如果他能为自己的游戏账号打到一定的分数,就开通“总督”,“钱都已经充好了”。
这样“直奔主题”的对话,让毛苏惊喜,但又不敢完全相信。加了好友后,毛苏先和鬼鬼套了一会儿话。大概是意识到毛苏对自己开出的条件还有些怀疑,鬼鬼就干脆发了支付宝余额的截图,里面显示有两万多元。
这下,毛苏彻底相信了,拿到鬼鬼的账号后,就打到了对方要求的分数,而鬼鬼也信守诺言,立刻开通了“总督”。
对于一周前还只有几个“舰长”的毛苏来说,鬼鬼无疑是个“大客单”。在鬼鬼开通“总督”之后,毛苏就把鬼鬼拉进了自己的“舰长QQ群”,每天帮忙打游戏、聊天套近乎。
在毛苏看来,鬼鬼显得有些“不太会聊天”,与其个人动态里呈现出的形象有些反差——在B站上,鬼鬼经常发一些自己穿着校服或JK(日本女高中生)装的照片,配文也很符合B站的二次元日系风。而平日在毛苏的群里,鬼鬼却从未主动谈起什么话题,也不擅长接话,有几次还打断了其他人的聊天,让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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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几次鬼鬼打开话匣子,都是“分享”家里的情况。毛苏曾组建了一个“战双游戏群”,群里都是高分段的厉害玩家。鬼鬼就在群里发一些自己家里的视频——比如专门用来放电影的宽敞地下室——虽然视频只有十几秒,但给群里的玩家都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觉得鬼鬼的家庭条件很富裕。


与毛苏的遭遇类似,当初鬼鬼在团君的直播间开通了“提督”后,也要求团君帮忙“肝号”(又称“代肝”,即代打游戏,用更短的时间帮金主的游戏账号打到指定的分数或段位,从“熬夜打游戏伤肝”引申而来)。对于“氪金大佬”这样的要求,团君无法拒绝。
鉴于用户为直播“上船”能为平台和主播们带来大量收入,B站与微博的明星冲榜一样会利用用户的攀比心理,引导主播们吸引和刺激用户不断为自己充值。B站的很多主播会在直播间页面挂出明确的“福利”图示,用户在观看直播时赠送礼物的价位决定了福利的等级。
比如,有的主播的房间里,用户充值200元,就可以成为直播间的“房管”,协助主播管理直播间。当有用户赠送小额礼物时,主播会语音表示感谢,房管们也会在互动栏中配合主播致谢,一旦有用户赠送的礼物价位比较高,主播和房管们还会一起鼓励其干脆开通“月费大航海会员”。
一般情况下,主播们为了维系住“氪金大佬”们,都会为开通了“大航海”的粉丝提供类似“代肝”、陪玩在内的“福利”,偶尔也会给他们发红包或者送礼物。在B站手游区,“代肝”也是很多主播收入的重要来源。粉丝赠送主播礼物,主播为粉丝“代肝”,礼物的数量和“代肝”的投入程度成正比,这在直播手游区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一个游戏主播能不能赚到钱,基本依赖于游戏的热度和自身的技术。
从去年8月开始,团君帮忙“代肝”鬼鬼朋友的游戏账号。战绩总是来来回回,打了2个小时还没登上排行榜,最后一局的战况还不错,可就在快赢下的时候,鬼鬼的朋友突然自己“上号”(用同一个账号登录游戏),把团君给“顶”了出去——这局只能算退出,要再多打两把。
心态有些崩溃的团君找鬼鬼诉苦,当时鬼鬼半开玩笑说“安慰你一下”,接着就开通了“总督”,丝毫没有犹豫,举动很暖心。
偶尔,鬼鬼的态度也会比较生硬。后来有次团君代肝游戏时又发生了“顶号”的乌龙,团君提醒鬼鬼后,鬼鬼什么也没说,直接发来一个“?”,让团君有种自己在“没事找事”的感觉。
不过,更多时候,两人的相处还是挺融洽的。鬼鬼经常会和团君分享一些生活中的琐碎日常。有次,鬼鬼拍了家里的别墅,说是家族聚会;过年那几天,还告诉团君,一家人要出去游玩,吃年夜饭。
日常的聊天中,鬼鬼也会主动提及工作上的事情。刚认识时,他就说父亲要他接手家里的公司,“先锻炼锻炼”;去年有段时间,鬼鬼还抱怨自己最近经常熬夜,因为一直与远在美国的客户线上讨论,要照顾对方的时间安排;有几次,两个人正连麦打游戏,鬼鬼突然就说公司临时有事,准备开始忙了;在粉丝群里,鬼鬼也经常聊着聊着,便发消息告诉大家“要去开会”;他B站的个人空间里,也有好几条动态称自己最近正在参加一些项目。
种种信息,都给团君留下了一种鬼鬼是“年轻的男性商业精英”的形象。



3


收到退款通知后,团君来回翻阅跟鬼鬼聊天记录,试图从中获取一些蛛丝马迹。在陆续展开的回忆中,觉得鬼鬼这次的退款并非毫无预兆。
今年6月中旬,鬼鬼续费了“提督”,但不久后退出了团君的“舰长粉丝群”——一个月前他也曾退出过,当时团君把他又邀请了进来,这次团君再次私聊鬼鬼问为什么退群时,鬼鬼解释,所有粉丝群都给退了,不是针对团君,而是“想退出直播界”。
团君以为鬼鬼准备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就没再挽留,只说了几句客气话。但两个人并没有因此断了联系,鬼鬼还是偶尔来团君的直播间聊天,并且把自己《明日方舟》的游戏账号交给团君代玩、上分。直到8月7号,团君收到B站官方发来的退款通知前,两个人还简单聊过。
作为男性主播,为了避嫌,毛苏一般不会在私底下和粉丝聊游戏以外的事,偶尔几次聊到了隐私些的话题,鬼鬼就下意识打断,毛苏便不再接着询问了——除了有一次,毛苏提起鬼鬼哥哥的事情。
当时,毛苏和其他几位主播聊天,听说到在他们那里鬼鬼始终是以“男生”形象出现的后,觉得奇怪,便私聊了鬼鬼。这次对方倒解释得很详细,说自己的确还有个哥哥,比较喜欢团君等几位女主播,所以会直接拿自己的B站账号去打赏,但更多时候,这个账号还是她本人在打理,遇到喜欢的主播也会充钱。
毛苏想了想,兄妹二人共用同一个账号,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反正也不会妨碍自己的直播。
直到后来收到B站的退款通知,又和团君“复盘”与鬼鬼聊天的细节时,两人才又各自回忆起了一些端倪:
鬼鬼曾很多次跟团君提起自己有个妹妹。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鬼鬼就说妹妹考上了某所985高校,接着又说自己一家都是出自名牌大学。鬼鬼有时候在看团君的直播时,会提到“要开会了,妹妹要用自己的账号来玩,发弹幕”;偶尔在群里聊天时,也说过“有事要出去,让妹妹陪大家聊一下天”。
在团君那边,鬼鬼的“妹妹”在“哥哥”下线接管账号后,从没有发过语音,但从打字发弹幕的口吻来看,确实像是女孩子:会很亲热地叫“哥哥姐姐”,用些语气助词。所以团君一直觉得,鬼鬼的账号是自己在用,只不过偶尔妹妹会经营一下,发些动态而已。
但在毛苏里这边,作为“妹妹”的鬼鬼,几次透露出来的信息,却都是自己已经上班了,是科研方向的工作,每天都开会——这点上,“兄妹”两人显得很一致。
“兄妹”两人相似的地方还有——团君想起来,鬼鬼曾有次公开表明自己是“女装大佬”,还在群里发过一些穿女性服装的“腿照”,风格和自己“妹妹”发在B站上的照片差不多。
(编者注:女装大佬,网络流行词,日语读作“女装してる人”,也就是穿女装的男人。这个词出现在二次元中,是指扮女装技术很高的男人。)
但无论鬼鬼的真身是男是女,TA在跟主播的交流中,从未说自己是个未成年人。


在这些被B站告知退款的主播面前,鬼鬼的人设和形象都是有些割裂的,但他们与鬼鬼相识的经过,却十分相似。
鬼鬼玩的几款游戏,基本都是集卡类游戏,只要大量充钱,就可以抽中更好的卡片,获得更好的装备搭配。
毛苏还清楚地记得鬼鬼第一次来自己直播间的时间——2019年12月18日,就在赠送礼物前3天。等连续来了几个晚上后,鬼鬼才一点点地开通“舰长”、“提督”再到“总督”,这让毛苏觉得鬼鬼的“思路”很清晰:先观察主播玩游戏的技术水平,只有确定主播有“代肝”的能力时,才会出手赠送礼物或充钱买头衔。
今年2月,另一位主播“阿仙”在直播卡牌养成类手游《从零开始的异世界》时,鬼鬼在她的直播间打赏了一个“舰长”,让她帮自己看看游戏账号的配置,“调一下卡牌”。
通过好友后,阿仙上了鬼鬼的账号,检查了一下,没发现有特别多需要调整的地方——因为账号上已经充值了快1万元,该有的卡牌基本都有了。
那段时间,鬼鬼同时在多位主玩这款游戏的主播那里开了“舰长”,然后都是要求主播们帮自己调整账号、代玩游戏,所以主播们在给他“代肝”时,会不时会发生互相“顶号”的情况。阿仙和鬼鬼提过,见对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没再登录鬼鬼的账号了,1个月后,鬼鬼也没有再给她续费“舰长”。
4月,“乱雨”在直播卡牌动作类手游《崩坏3》时,鬼鬼依旧如法炮制,也是一进直播间就直接开通了“舰长”。乱雨记得,鬼鬼在开通“舰长”后接下来几天,都会来自己的直播间聊聊天,但两人没有加好友。几天之后,鬼鬼就不再来了。乱雨心想,可能是觉得自己打得太菜,没能力为其“代肝”。
同样在《崩坏3》分区直播的主播“枫言”和鬼鬼的接触更多一些。枫言很早就入驻B站了,是这个游戏分区第一位拥有100个“舰长”的主播,知乎上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挺能肝的”。从今年1月到5月,鬼鬼共赠送了枫言1万5千元左右的礼物,直到6月枫言转去直播了新的游戏,鬼鬼才不再续费。
毛苏和鬼鬼之间的关系,也是由于毛苏转播其他游戏而慢慢变淡。
今年1月,毛苏在《战双》分区直播了两个月后,B站推出的主播奖励活动结束,很多主播都转而去直播其他新出的手游,也带走了大量的粉丝。此时《战双》的直播的收益大不如前,加上这款游戏每天简单重复的玩法极为枯燥,毛苏就转回到了《和平精英》,不再直播《战双》,鬼鬼从此之后也没再给毛苏赠送过礼物。
这种主播和粉丝之间的热度变化在B站的手游区很常见。平时,一旦有新游戏开始进行公测,团君就会转去播一段时间新游戏,等新游戏热度过去了,“舰长”们没有了“代肝”的需求,就会再陪他们玩其他手游。不过在过去一年里,虽然团君先后在几款不同的手游里转场直播,但始终在玩《明日方舟》,也因此一直和鬼鬼保持着联系。
除了《明日方舟》,鬼鬼偶尔也会让团君陪自己玩些单机游戏,没有任何排名,纯粹的娱乐向。团君有时候深夜下播准备休息了,看到鬼鬼发来的消息,也要提起精神和他玩一会儿——某种程度上,这些都属于“总督”的“隐形福利”。
毛苏每个月都发起抽奖活动,邀请粉丝们参与,而对于氪金的“舰长”、“提督”和“总督”,他还会另行准备不同的礼物,但最初认识的两个月,鬼鬼除了毛苏发的500元红包,其他的礼物一概没有接受。在毛苏看来,鬼鬼这样的“知名富婆”可能也根本看不上主播提供的任何物质福利,她唯一在意的,应该只有游戏中的排名——每当有新的游戏出现,鬼鬼就会去玩,在游戏里充钱,找主播帮忙“代肝”,各种游戏的排行榜里,鬼鬼的名字几乎从不掉队,所以毛苏更多时候,还是给鬼鬼“肝号”作为福利。
《战双》的排行榜是以“小队”计算,3个人一队,只有每个队员的段位都处于很高的水平,才能在排行榜中排到比较高的位置。所以每次毛苏用鬼鬼的账号打完游戏的任务后,还要帮其他两位队员打,每天3小时起步,最多的时候连着打了9个小时。鬼鬼也不含糊,前后一共在直播间里给毛苏赠送了2万多元的礼物。
毛苏特别留意到,光《战双》这款游戏,鬼鬼的账号里就已经充值了20万元,私底下,鬼鬼还给他钱,让他代充过《崩坏3》等游戏,几次加起来,大概4000元。
鬼鬼生日那天,毛苏没有再额外送什么礼物,而是把几个账号都打上了排行榜,然后统一改ID为“祝鬼鬼生日快乐”——相比物质,鬼鬼更喜欢这种“霸榜”的祝福。
实际上,早在这次毛苏的“生日献礼”之前,鬼鬼就已经在《战双》游戏里出过名了。
今年年初,在冲击《战双》游戏的排行榜时,一个ID名为“苏宝儿”的专业代打,发明了一种名为“腓特烈”的玩法,只要通过大量“氪金”,就能打出更高的分数。部分玩家在贴吧论坛等渠道讨论后,认为这种玩法有失平衡和公正,要求游戏客服对游戏中角色技能进行削弱或者删改。
以苏宝儿为代表的“氪金玩家”和希望修改游戏的玩家,就此展开了骂战,持续了1个月,官方一直没有对此事做出公开表态。见官方没有回应,苏宝儿就把手里玩家的号都改成了统一的ID,表示如果改动“腓特烈”玩法,就不再充钱,并且晒出玩家充值了17万元的账号,嘲讽其他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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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月底,官方发布声明,解释这种玩法其实在实战中并没什么问题,才给这件事画上了结尾,但“17万风波”依然给很多战双玩家留下了印象。

今年4月8日,鬼鬼在《战双》贴吧还有B站账号里同时晒出了游戏内的截图,显示充值金额超过了2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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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混迹于多个平台的《战双》玩家、也是B站的用户“如云”,还记得当时的盛况——鬼鬼这个近乎打脸的举动,不止给很多曾参与骂战、反对“腓特烈”的玩家带来了与有荣焉的快感,更让大家记住了这位之前就已经长期雄霸排行榜的“氪金巨佬”。

于是,每当有新玩家在贴吧里提问《战双》的“17万梗”时,就会有人在“科普”时连带着把鬼鬼后来的“20万”一同加进去。



4


即使鬼鬼在很多游戏的排行榜中长期占据着前几名的位置,也很少有人会认为鬼鬼的游戏水平高超。玩家们认为,这只能说明鬼鬼“氪金”让主播“代肝”方面从来不会手软。
在B站,鬼鬼展现出来的,也是一个“氪金少女”的形象。
B站网页端的直播栏里,有4个排行榜单,分别是元气主播、高能用户、大航海和等级,对应的分别是主播收礼排行,用户赠送排行,主播舰船排行和主播/用户的等级排行,鬼鬼经常出现在“高能用户”的榜单上。B站的手机APP里,这个排行榜并不明显,但只要点进鬼鬼的“动态”,也能对她的“氪金能力”略知一二。
今年7月,鬼鬼发过“个人包裹”里的截图,展示自己在直播间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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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B站的充值兑换比例,每包“辣条”需要用100“银瓜子”来购买,除了几种免费获取途径,“银瓜子”也可以直接靠充值“金瓜子”等价兑换。以“40万包辣条”计算,鬼鬼充值的数额就大概在4万元左右。

鬼鬼晒出的包裹里,还有1199个价值9.9元的“B坷垃”等直播专用礼物,以及1000余万“银瓜子”。
今年5月,鬼鬼还发过一张手办(日语原意指没有涂装的模型套件,国内被滥用,指代绝大多数动漫、游戏、影视作品形象衍生商品)的截图,这款手办在淘宝上的售价超过了5000元。
种种迹象,都贴合了她的“富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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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在B站的“动态”里显示,TA于2019年2月注册的B站账号。与其后来在动态中呈现的“氪金少女”形象所不符的是,加入B站之初,TA似乎和普通玩家并没有太大区别。去年5月21日到7月28日之间,鬼鬼接连参加了《洛天依》《明日方舟》《凌波型音乐播放器》3个官方账号发起的抽奖活动及投票,期间,还发布了一条关于《明日方舟》的游戏攻略视频,但当时并没有人评论关注。

直到去年7月29日鬼鬼第一次给团君赠送礼物后,才渐渐有人在鬼鬼动态的评论区中互动留言。
今年4月2日,鬼鬼在动态里发起了抽奖活动,称只要关注和评论,就可以有概率获得《战双》里的游戏角色及皮肤,价值在3000元左右,这条抽奖的参与人数不到350人;4月8日,鬼鬼在动态里发出《战双》充值20万元的截图后,又接连抽了4次奖,每次的参与人数都在4000以上。
按照B站的抽奖规则,只有发布过一定数量视频的用户才能使用官方抽奖系统,鬼鬼不够资格,所以几次抽奖过程都没有进行公开,只是在动态里公布了获奖者。
鬼鬼第一次抽奖的获奖动态显示,用户“雪的呼吸”抽中了《战双》的SSS级游戏人物角色,但是却没收到鬼鬼发来的任何信息以及奖品。参与了几次抽奖的“自矜”分析,也许是刚开始参与抽奖的人很少,所以鬼鬼就“假抽”,后来人多了,鬼鬼就安排让自己的小号中奖。
不过,对于很多用户来说,奖品并不重要,“福利”才更关键。4月25日,鬼鬼在发布《战双》截图后再一次抽奖,随着参与人数的增多,鬼鬼公布结果的同时,还会陆续发送一些腿部、胸部等身体部位的照片,并在文案里提示,以后会给大家发更多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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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日,鬼鬼在动态中提到自己建了粉丝QQ群,并发出了群号。用户“橙子”也曾加了进去,不到半天的时间里,群里就已经进入1000人,且一直处于刷屏的状态。橙子清楚地记得——鬼鬼在群里会发送一些所谓的“福利照”,和B站上的大同小异。
但在次日,鬼鬼B站公布获奖者动态的评论下,有更多用户发起了质疑。鬼鬼在此前的抽奖动态里明确说过,“要转发并评论”才能抽奖,但是经查证,中奖者是在鬼鬼公布获奖信息后才转发的信息,实际上是不符合要求的。
一个月后,就有人对鬼鬼这些“福利照”的真实性存疑了。6月6日凌晨3点,用户“滑稽”在B站手机端刷视频时,推荐页出现了鬼鬼的抽奖动态,显示有人抽中了游戏《公主连结》中的“黑骑卡”,他当时也在玩同款游戏,便随手点了进去。他先是翻到了之前那条有争议的抽奖,又顺着查看了鬼鬼前后的几条动态,觉得鬼鬼发布的几张高赞照片看上去都有些眼熟,于是便在百度上进行识图——果然,基本上都是网图,有些照片甚至还是来源于色情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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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把有争议的抽奖动态以及这些网图一同作为证据发给了B站客服进行举报,过了不到1个小时,鬼鬼的账号就被封禁了。

收到反馈结果后,滑稽在鬼鬼的动态下评论,提示大家,这是假抽奖,所有的图片都是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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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发出后,陆续有人来私信滑稽说,鬼鬼是很多主播的“总督”和“提督”,不可能进行假抽奖,一切都是误会。也有些人说,早就怀疑鬼鬼的图片是网图了,只不过自己关注的几位主播都和鬼鬼有过互动,所以不敢确定。

用户“PC”告诉滑稽,一个叫“丸子”的主播,在直播《公主连结》时就提到过,鬼鬼这边的抽奖活动很多,可以关注一下——这次被申请退款的主播里也包括丸子,鬼鬼曾给他开过1次“舰长”、2次“提督”。不过丸子说和鬼鬼不熟,只是帮着宣传了一下。
6月14日,鬼鬼的B站账号封禁了一周后又解封了,鬼鬼发布动态宣布这个消息时,又配了一张“腿照”。
得知鬼鬼账号解封的消息后,滑稽特意去她的动态里看了一眼,结果发现,自己此前向人工客服举报的几个假抽奖,以及一些来自于色情网站的照片都还在,没有被官方删除。
不过,在这之后,鬼鬼没有再发过任何与抽奖相关的动态,但还是每周都会发送几张“福利照”。
鬼鬼利用未成年人身份退款的消息流出后,很多B站的主播和用户仔细对比了她动态中的照片,发现每张照片的身材、以及部位都有出入,不像是同一个人。8月11日,用户“腐腐腐奈子”在鬼鬼6月28日发送的动态下评论称,这些图片都是从她那里盗来的。
确实,微博上显示,腐腐腐奈子从今年4月开始,就已经发布类似的自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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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收到退款通知后,团君找到几位平时比较熟络的主播,共同商量维权的对策。
根据B站的兑换提成规则,从用户给主播充值、到主播提现之间,都离不开“金瓜子”与“金仓鼠”这两个虚拟货币单位。
在今年7月以前,用户用手机APP每充值1元,都可以获得1000金瓜子,然后才能用金瓜子购买虚拟礼物,在直播间赠送给主播。
如果是安卓手机,主播收到的礼物会直接与平台对分,即得到打赏1000金瓜子,自己能拿到500金瓜子;如果是iPhone,苹果会先分走一半钱,剩下的一半钱再由主播和平台对分,即用户每打赏1000金瓜子,主播只能拿到250金瓜子。
每个月的月底,主播获得的金瓜子会按照1000:1的比例转换为金仓鼠,满100个金仓鼠,就可以按照1:1的比例提现人民币。如果是主播自己提现,超过1000元则需要交20%的税款,如果主播签约了“公会”,税会少一些。
在鬼鬼带来的这次退款风波中,虽然B站的通知上称主播“退还收益即可”,但是根据B站直播运营团队的通知,主播们无法用真实货币退还收入,必须要用账户内的金仓鼠来退还。
阿仙被申请退了一个198元的“舰长”,由于当时鬼鬼是通过iPhone赠送的,她只要退还49.5个金仓鼠——于是,这笔收入就在她9月直播产生的收益中被直接扣除了;但对于团君来说,如果要以金仓鼠的方式退还鬼鬼赠送的10万元收益,意味着她接下来要在B站整整白干1年——期间产生的任何收益,都要被直接扣除。
客服没有说明这笔退款的限期是多久,毛苏曾和粉丝考虑过,干脆不在B站直播了,但想了想,1万多元的退款,比不过他在B站积累的1万多粉丝重要,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能接着在B站干下去,填满这个窟窿为止。
对于主播们来说,损失的远不止这些。在过去的1年内,团君除了给鬼鬼“代肝”账号、陪玩游戏,还赠送过其许多礼物,包括价值上千元的手表——鬼鬼这次申请退款,远不只是“白嫖”了她1年的劳动。还有主播爆料,鬼鬼曾频繁向主播借钱不还。
很多主播最初接到退款通知后,都加入了团君的“维权群”,但是1个月过去,刚开始强烈想维权的主播又都想着,“算了”。一个不愿具名、为鬼鬼“代肝”过几款游戏的主播说,就算卖掉游戏账号也没法“回本”,因为氪金的人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在游戏内也以未成年人的名义去退款。


从8月1日起,鬼鬼便不在B站发表任何动态了,但TA的收藏夹和推荐栏里,仍然不断更新着与手游相关的内容,这显示其还没有完全停用这个账号。直到一周前,鬼鬼删掉了一些动态,修改了B站账号的昵称。曾经在《战双》贴吧发出充值20万截图的贴吧账号,也显示查无此人。
退款事件发酵后,很多B站用户一度涌到了鬼鬼的主页,在最后一条动态在被删除前,评论区的留言已经超过4000条,但大多集中在8月10日前后。
这件事情的热度很快降了下去,曾经谩骂鬼鬼的普通用户们也似乎失去了动力。如今,鬼鬼的动态里,很多评论的时间间隔甚至超过了一周。
团君在8月底发布了视频,讲述了鬼鬼退款事件的始末,并表示会维权到底,之后不再使用原有的账号直播了,而是用回了从前的账号,关注人数不到1500,但半个月前就积累到了100位“舰长”。她和很多主播都转战到了一款名为《原神》的游戏,这款游戏于9月开启公测后,B站曾发起征集活动,鼓励玩家们参与。
9月以来,毛苏一共直播了两次游戏,粉丝群里有人问他怎么了,他答复说最近太忙,要暂退直播界。



后记


今年7月6日,B站发布了《B站直播功能升级公告》,引发了用户热议——以往,用户可以通过在直播间互动的方式提升粉丝勋章等级,现在,只要直接充值198元,就可以直接获得“20级的粉丝勋章”。
同时,《公告》提到,将对直播间粉丝头衔的规则进行更改,如果每周不充值,已获得的粉丝头衔将会变灰,重新赠送礼物,才能再次点亮。
半个月前,一位主播在直播手游《原神》时收获了新的总督——“甜甜”。几乎是同时,另一位主播也发表了动态,感谢甜甜赠送的“总督”和礼物。
评论区有粉丝依然在感叹:真壕啊。
(文中部分主播的ID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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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8: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圆个舞台梦,妈妈们心甘情愿被骗 | 人间骗局

 张弦声 人间theLivings 20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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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奶粉店在小广场搭了一个简易的舞台,音响很差,台下还有一个很小的摄像机,说是为录制整场演出准备的,节目录制好,工作人员就会把影像资料传到他们总部,参选总部的民间春晚——真是做戏做全套。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60



1


2020年初的某天,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爸妈是不会主动给我电话的。
“女儿啊,你现在空吗,要不要到家里来一下?刚好你妈不在家,我把家里的房本给你,你帮我们收一下,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了。”
老爸的话着实让我有点懵,不知出了什么事要让他“暗度陈仓”。
我是家中独女,大学毕业后在浙江一个小城谋生,一待就是十几年。父母退休后,挥别家乡,来到小城跟我一起生活。起初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年前,我用手里的积蓄在家附近买了一套小两居给他们住。因为想避税(我自己已有一套房),房产证上便写了老妈的名字。
放下电话,我立即赶去父母家。一进家门,拖鞋也顾不上换,就叫着:“爸,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房子怎么了?”
“也没啥要紧事,就是想把这房产证放在你那儿。现在放我们这,我觉得不安全。”老爸说。
“不安全?你怕这是老小区没有保安有贼来偷东西?就是贼真偷了房产证也没有用啊,上面又不是他们的名字,废纸一张。”我说。
“不是,我是怕你妈。”
“我妈?咋了?”我更紧张了,忙问。
“哎,你妈被一些人给套住了,我真怕她陷进去啊。”老爸脸上尽写着焦虑。
“什么一些人?套住?”我更云里雾里了。
“还有哪些?”老爸瞪着眼一反问,我霎时就明白了。
原来,他嘴里的“一些人”,就是指我老妈每天在一起锻炼的老姐妹们。
这群老姐妹的事,在我们家倒也不是新闻。
我父母来到小城后,人生地不熟。老爸还好说,家里一台电脑,网上打打牌,看看新闻,一天就打发过去了。但老妈不行,她是个外向人,喜欢一大堆朋友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到了这里,融不进当地的老年人团体,寂寞空虚冷。这两年,老妈去上了老年大学,认识了一帮同样是外地到这里投奔儿女的老姐妹,心终于暖了,人也整天乐呵呵的。
她们这群外地老姐妹,一共6人。有3个阿姨来自湖北,分别姓余、张、李,1个来自东北,老妈叫她老王,还有1个来自江西,老妈总是叫着她的小名,蓝花花。她们对外抱团,对内其实还有着各自的小团体——3个湖北阿姨因为来自同一个地方,自然彼此更亲近一些,我老妈则跟老王和蓝花花更要好一点。
在老年大学里的舞蹈班,老师给这群老太太系统性地教了一些舞蹈动作,偶尔还夸上几句,包括我老妈在内的这些阿姨们都有些飘飘然。她们看着电视里那些老年舞蹈队今天去这个地方演出、明天到那里登台,羡慕之余,心也跟着痒起来了。


图片
每年年底,老年大学都会组织一台春节联欢会,学员可以自行编排节目,报名参选——由于节目数量有限,老师会组成评委团对节目进行筛选,优胜者才能最终登上老年大学礼堂的舞台。
2019年9月,老年大学按惯例也发布了联欢会报名通知。起初,老妈她们几个老姐妹对此基本无感,登台演出的确是她们的梦想,但梦想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实现呢?但湖北的小余阿姨对此上了心,说她们几个登台表演,有戏——她们人数够排舞蹈,老师也夸她们学得好,至于编排舞蹈,跟着网上视频学就成。
听完小余的想法,大家都本能地摆摆手说不行:“都老胳膊老腿了,年轻时也不是吃舞蹈这碗饭的,怎么可能登台演出?”可几个人七嘴八舌一通后,互相吹捧打气,又觉得可行:“说不定咱到时候还真一鸣惊人了!”
最后,她们一致决定报名参加,到时候也穿上电视里舞蹈演员才穿的表演服,化上妆,来一次真真正正地登台表演。我还给她们舞蹈队起了个名字——夕阳红舞蹈队。
万事开头难,但因着对登台表演的期待,这些老太太们硬是把事情做了出来。连智能手机都不太会使的她们,喊着、求着家里的孩子帮她们找相关的舞蹈视频。视频选得差不多了,这些老太太们便开始在公园里一天两场地玩命练习,上午2小时,下午1小时。
那些时日,每当我们一家人围桌吃饭,老妈便绘声绘色地讲她们如何排练,精气神儿十足。饭桌上的其他人不由得也对她们的演出有所期待了。女儿有次私下问我:“真想看看外婆穿上表演服、化了妆的样子。不过。她们都那么老了,能好看吗?”
“好看,好看,绝对好看!那是另一种感觉。”我说。



2


10月的一天,饭桌上,排练回来的老妈一反常态,满脸不悦。我们其他人都不敢吭声,互相递眼色,不明白咋回事。
饭吃到一半,老妈的手机响了,应该是跟她一起跳舞姐妹的电话。她立即放下筷子,直接跑进卧室煲电话粥。这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外间听不清她们具体说什么,就听到老妈频繁说起“对对,是骗子……”
一听“骗子”二字,我心下一沉——难不成她们是遇到了专门针对老年人的骗子?老爸的脸上也有了焦虑之色,我马上对他说:“等等,我问问妈。”
老妈的电话终于打完,饭早就凉了,老爸去厨房给她热饭,我女儿也带着弟弟去卧室玩,客厅里就剩我们娘俩。老妈的脸色仍旧不太好,但我还是试探着问:“妈,刚才你电话里说的骗子,是咋回事呀?”
“没你的事,少打听。”老妈口气生硬地回我。
“我们大家不也是关心你嘛,怕你在外面上当受骗。刚才丫丫(女儿小名)都说,外婆心眼好,千万别被骗了。”我热脸贴着冷屁股说着。
听我这一说,老妈脸色缓和了许多,絮絮叨叨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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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老妈出门和老姐妹们排练舞蹈。没想到,刚一碰头,小余就告诉她们一个“噩耗”:她把她们的舞蹈视频给老年大学舞蹈班的老师看了,老师觉得她们跳得太差了,舞蹈简单,动作不整齐,队形变换少,队员更是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反正就是一无是处,末了还说她们“不是来参加比赛的,而是来凑数的”。
老姐妹们一听,心里自然是不开心,本来还以为到老了还能登台演出一次,没想到被人先奚落了一番。有阿姨说,自己本来好好在家带孙子,为了这个破舞蹈把儿媳妇都得罪了,还有阿姨说:“都是你们动静闹得大,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要登台演出了,到最后根本没戏,这个丢人啊……”说着说着,就有人把矛头指向组织者小余。小余脾气一横,就要上前去撕扯指责她的阿姨,还好被其他老太太给拉开了。
最后,老太太们不欢而散。
我真是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加起来都好几百岁的人了,怎么都跟个小孩子似的。
“好几天前的事情了,我怎么也没听你提起呢?”我问。   
“那不是不好意思说嘛,登台没戏了,我开不了口。”老妈说。
我突然觉得这些老太太也挺不容易,一大把年纪了,外头受了委屈,回家还不敢作声。
“登台都没戏了,那你今天咋又说出门练舞呢?”我问。
“昨天小余又在群里喊了,说是今天老地方见,跳舞的事情还有戏。”老妈说。
“她不是和好几个人都吵架了吗,你们还听她的?”我问。
“哎,能不听吗?她不是可以让大家登台演出嘛!”老妈语气有些无奈。
这天下午,老太太们被小余一招呼,又在小公园里碰了头。这次小余身边多了一位跟她们年龄相仿的刘老师,打扮洋气,气质挺端庄。
小余告诉大家,她是经由朋友介绍才认识了刘老师,“刘老师退休前就在单位工会工作,会跳舞,懂编排,文艺方面很是厉害……”一番吹捧后,小余说刘老师不仅有才,还很热心,听说了她们姐妹的难处,愿意无偿当她们的舞蹈老师,给她们重新编舞、排练。
最后,小余还像个领导般地来一句总结:“姐妹们,接下来可就好了,我们有了刘老师的帮助,登台不要说有戏,那是一定有戏!”
老太太们被小余一通打鸡血似地动员,之前的吵架、不和通通都抛诸脑后。刘老师果真有两把刷子,给她们重新排了队形,还带来了一支新的舞蹈视频,大家一看,确实比她们之前的好看许多。
“我们也就一起练习了两个多小时吧,小余和刘老师就说今天就练到这里,学得太多怕我们忘。我们以为就这样散了,没想到她们可厉害着呢!直接设了个套,让我们这些人往里面钻啊!”老妈说这些话时,脸上还是带着气。
练习结束,刘老师向小余略有深意地使了个眼神,小余赶紧让大家不要急着走,说是要带大家去刘老师一个朋友刚开的店,“也就是去坐坐,聚聚人气,捧捧场”。刘老师没有说话,但对大家的笑更为亲切了。老太太们想到刘老师这么耐心地帮她们,还如此礼貌客气,面子上抹不开,就都立马答应了。
“到底是个怎样的店?”我不免好奇。
“好店还需要我们这些老太太捧场嘛?还不是‘进一个宰一个’的三无产品店,卖羊奶粉的。牌子根本就没听说过。店里倒是奖杯、奖牌摆了一大堆,说是在国内外什么博览会上获的奖,我看哪,就是蒙人的。”老妈没好气地说。
“自己不上当就行了呗。刘老师和小余阿姨也不过是叫你们去捧捧场、聚聚人气,又怎么生气了呢?”我不明白地问。
老妈一声长叹,说:“哎,你进了人家的门,想空手出来,哪那么容易啊?”
羊奶粉店一共两层,一楼是门面,二楼是接待,十几平米,最前面一台液晶电视,一二十个简易的塑料圆凳前后5行排列在房间中央,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墙的两边有几个橱窗,陈列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各种奖杯和奖牌。一位刘老师叫“王总”的中年人接待了她们。
“他嘴巴可厉害着呢,说出来的不是话,那是在讲故事,特别会调节气氛,还特能逗乐和夸人。我旁边的蓝花花被他捧得呀,嘴巴就一直没合上过,就在那儿傻乐着。还好我当时阻止了一下,要不然500大洋就奉献出去了。”老妈说。
老妈告诉我,王总说了那么多,实际上就是让她们充值办卡成为会员,然后买他们的羊奶粉,“身上没有那么多钱没关系,先交50块钱定金,再签个字,过几天把剩下的钱过来补上就行”。    
当时老太太们被这么一忽悠,都有些动心。但老妈不为所动,对王总说:“姐妹们工资都不高,一下子要拿出好几百,要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她中间这么插了一杠,几个老姐妹也回过了神,立马跟着附和起来。
当然,她们想全身而退也没那么容易——最后还是在王总的忽悠下,也是在刘老师和小余的帮腔下,老太太们每人买了20块钱的奶片,才出了羊奶粉店的门。
“那你买的奶片呢?我怎么没看见呢?”我问。
“进小区前,扔垃圾桶了。20块钱呐,一天的菜钱呢!我怕你爸见了说我败家唠叨个没完,也怕牛牛(我儿子,5岁)看见了非要吃,这东西就一个三无产品,万一吃了闹肚子,那不是得不偿失嘛,就算你们不说我,我自己也要骂死自己了。”老妈没好气地说着。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一晚上脸色难看,就是因为花了这点冤枉钱在耿耿于怀。她跟老王的电话也是在说这个事情——老王回到家里缓过神来仔细一推敲,比我老妈还生气,电话里直接就说他们是骗子,刘老师是托,小余阿姨因为想排舞,所以被他们利用了。
老王如此激动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一个月工资才2000多点,比我妈工资还低了1000多,我妈都这样难以释怀,何况她呢。
我劝老妈:“20块钱花了就花了吧,总比一下子花掉50块定金,再办个会员卡花500大洋强多了。”随后,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老爸,老爸也劝着老妈,这次钱花了就算了,以后千万要离这个什么羊奶粉远点。



3


随后的一周,老妈依然每天两次出门排练舞蹈,老爸说她忙得像在赶场子。老妈则说,老年大学的联欢会选拔迫在眉睫,必须赶紧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老妈她们的舞蹈到底排得怎么样,我们家里人都不知道。只是没过几天,排练回来的老妈,又气呼呼了。
“妈,你这是又咋了,是不是那个羊奶粉……”我有点不安地问。
“哎,不是,不关羊奶粉的事,是你王姨,她被踢出我们舞蹈队了。哎,都怪她那一张嘴呀,坏了事。”老妈有些气愤。
老王的老伴已经去世,她现在住在自己大儿子家。大儿子夫妻俩都是教师,当老王回家把羊奶粉店的事情还有那20块钱的奶片跟他们一说,大儿子直接把她当自己学生似的训了一顿,儿媳妇倒没说什么,但脸色也是极难看。
老王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所以每次舞蹈队一起排练的时候,嘴上就喋喋不休。一会儿说这个羊奶粉是三无产品,一会儿又说他们就是一骗子团伙,而且专门骗老年人,跟那些卖假保健品的是一丘之貉。
刘老师和小余听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脸阴沉得厉害。老妈一个劲地打着圆场,岔开话,但老王故意装不明白,每次排练都会突然提起,然后絮絮叨叨个没完。
“你说,她明里是骂羊奶粉店,实际不就是在骂刘老师和小余嘛,她们怎么可能容得下她?今天我们排练,刘老师就开始挑老王刺,一会儿说她高,一会儿又说她太胖。等我们排练完了,她们就跟老王谈话,意思是让她以集体为重,把她踢了。”老妈说。
“那老王的位置谁顶上呢?”我问。
“刘老师呀!”老妈说。
怪不得大家都没意见,刘老师与老王相比,确实强的不是一点两点。
之后的好几天,老王经常给老妈打电话,时长基本都是半小时以上。老王说自己被舞蹈队给开了都不敢告诉大儿子,可儿子之前就跟她说过,等到了表演那天,他要拿个单反相机好好给自己老妈拍几张照片,说机会难得,这种照片有纪念意义。
“但现在台还没上呢,人先被踢出了局,这心里难受啊……”说着说着,老王直接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老妈也没办法,只得好言好语地安慰她。
老王的离开,相当于刘老师和小余杀鸡给猴看,此后剩下的老太太就只一心练舞蹈,再没人提什么羊奶粉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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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5日,老年大学的节目初选。平时两块钱的车票都能省则省的老太太们,每人花了100块钱在网上买了一套红裙。
因为这套裙子,老妈对刘老师和小余又添了不满:裙子其实只要80元,但小余跟大家说,刘老师教她们跳舞太辛苦,她裙子的钱让其他人分摊,算是对刘老师的感谢。老妈气得在饭桌上唠叨:我那买奶片的20块钱找谁要去啊?要不是刘老师带我们去羊奶粉店,也不用花这冤枉钱。
我只能岔开话题,说她们的舞蹈参加老年大学的春节汇演绝对有戏——其实,我心里明白她们只配做比赛的分母,我看过她们排练的视频,说群魔乱舞有些过分,但节奏跟不上,动作不到位,形象还差,怎么可能通过?
意料之中,老妈她们的舞蹈落选了。我本以为老妈也就是心情不好几天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这些老太太又开始打了鸡血似地整天出门跳舞排练,比以前更忙了。
开始我旁敲侧击,老妈还不肯告诉我缘由,最后在我和老爸的不停追问下,她才和盘托出。
这一次,竟然又和羊奶粉有关。



4


老年大学的演出落选后,刘老师就告诉她们,羊奶粉全国总部明年要搞一个“大型民间春晚”,各地的分店先自己在当地搞一个小汇演,录制成光碟寄到总部,总部进行评选。通过海选的节目,最后可以参加总部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民间春晚。
“如果通过了,姐妹们,我们可以到北京演出了!”小余一脸兴奋。
“反正咱们这里的羊奶粉店也会办一个演出,到时候我们上台表演,咱们的亲戚朋友都来看,就算最后没有被选上,我们不也算是登过台了嘛,多好啊。”刘老师跟着附和。
老妈根本不相信什么春晚选拔,她对我说:“他们是骗子。”
“那你们拒绝了?”我问。
老妈不吭声,但不敢和我正视的眼睛出卖了她。
老姐妹们报了名。老妈给出的理由是,即使选拔是借口,羊奶粉店也一定会在当地举办文艺汇演,自己就是想登台演出一次,感受一下登台演出到底是啥滋味。
“只要报名都可以参加吗?就没有别的要求?”
“也没啥……没……没啥,就是要办张羊奶粉的会员卡。”老妈支支吾吾。
“免费的?”我问。
老妈不吭声了。
在我的连续追问下,老妈终于说了实话:她们这群老太太,为了圆自己登台表演的梦,每个人办了一张羊奶粉的会员卡,充值500元,原价278元一罐的中老年奶粉,就能以199元购入。若会员一次性买3罐奶粉,就会再赠1张100元的礼券——这样3罐奶粉总价597元,会员卡里的500块钱加上那张100元的抵价券总共600元,正好够买。
怪不得老妈那么笃定羊奶粉店会举办本地的文艺汇演,原来她们相当于用500块买了1张“登台演出券”。
家里的角色调换了,老爸成了那个爱唠叨的人,一有机会就逮住老妈买羊奶粉的事情不放,说她被跳舞迷了心,明明知道这是三无产品还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上当受骗,一个月工资就3000多块钱,1/6就这样给人骗去了。
老妈自知理亏不吭声,我不想家里气氛太紧张,一边安慰着老爸消消气,说钱已经花出去了,再喊也没用;一边又提醒着老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台演出其实是商家的噱头,就是设套让你们往里面钻,吃一堑长一智,千万别再上当了。
老妈虽然买了3罐三无奶粉,但我却一直没有看到奶粉的踪迹,以为她像上次买奶片一样拿着奶粉刚出了店门就找了个垃圾桶给扔了。
没想到,这一次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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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底,老爸都会照例给在老家农村的姑姑寄一些特产,外加1000块钱。因为姑姑年纪大了,也没经济来源,就靠两个儿子赡养。
没想到,此时老妈居然大方地拿出了那3罐羊奶粉,叫老爸给我姑姑寄过去让她喝。
老爸被彻底激怒了:“以前我给我妹妹寄点东西和钱,你从来都不积极,虽然不吭声,但尽给我甩脸色看。动不动就指桑骂槐的,我忍了,也就算了,现在这破奶粉,你不敢喝,你就让我妹妹她一家人喝,万一喝坏了怎么办?你心眼也太坏了吧。”
我从来没见老爸如此暴怒过,老妈估计也被吓着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老爸气得直跳脚,在客厅里转着圈圈数落着老妈的不是,整个家里被这个羊奶粉搞得鸡飞狗跳。
我知道老妈其实也没有老爸说的那么不堪,只不过这次是500块的奶粉,不像上次20块钱的奶片,她舍不得扔,但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才打算做个顺水人情,把羊奶粉给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了。
我只得又做起了和事佬,最后老爸撂下了一句话:“如果再买什么破羊奶粉回家,日子就别过了。我回老家,你一个人想干嘛就干嘛。”
两个老人风风雨雨一起走过了几十年,没想到老了,竟然被这个羊奶粉折腾得要分家。



5


12月底,南方正是冷的时候,老妈的登台演出之日终于到了。
为了支持老妈的演出,我代表全家去现场给她加油助威。老爸被老妈气得就差要揍人了,无论我怎么说,他坚决不去。
我本以为羊奶粉店忽悠了老太太们那么多钱,表演场地好歹也得是个礼堂吧——没想到,场地竟然是我们当地最热闹的商场门口前的小广场。
羊奶粉店在小广场搭了一个简易的舞台,音响很差,台下还有一个很小的摄像机,说是为录制整场演出准备的,节目录制好,工作人员就会把影像资料传到他们总部,参选总部的民间春晚——真是做戏做全套。
舞台唯一扎眼的就是羊奶粉品牌的红色横幅,很有质感,在冬日的冷风中迎风飘荡,很是引人注目。
这些老太太们也真是够拼,都是60多岁的人了,为了舞台效果,在3℃的天气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内衣,就套上了舞蹈裙。她们每人还花了20块钱,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个化妆师,化了这辈子头一次的舞台浓妆。
整个舞台演出将近一个半小时,我在冷风中被冻得双腿麻木,鼻子也吸溜吸溜地流起了清鼻涕。实在无聊,我暗中数了一下节目个数,12个节目,独唱、合唱、舞蹈……类型挺多,每个节目平均5个人——60个人,就意味着有3万块进了奶粉店的腰包。
至于演出成本,露天的场地费、简陋舞台和设备费,撑死也就一两千块——赚着钱为自己的店做了免费宣传,这买卖还真是划算。
我发现那个刘老师还真跟奶粉店的人挺熟悉——他们见了刘老师都很热情,比见了自己亲妈还殷勤。我突然想到,老妈她们都是刘老师带过去的,不知道老太太们在羊奶粉店里花的钱,刘老师有没有提成呢?
老妈的登台演出梦已圆,至于什么总部选拔,根本没有任何回音,也没人问起,或许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个谎言。
本以为老妈跟羊奶粉的关系终于结束,没想到几天后,她拿回家一张光碟——羊奶粉店刻录了这场演出的全过程,还美名其曰:“这是最美好的回忆。”
我以为这是羊奶粉店的友情赠送,毕竟一张光碟现在批发价也就几毛钱。但老妈告诉我,她花了10元钱买的这张碟片。
我无语了。


---
这次,老爸让我匆匆回来,要把房产证交给我,还是因为羊奶粉。老爸说,最近他又听老妈频繁打电话,内容也还都是羊奶粉、跳舞之类的事,而且老妈出门比以前更勤了。老爸说,他被吓怕了,不管老妈到底要干什么,先把房本放我这再说,“电视里那些为了买保健品的,最后连房子都卖了”。
晚上,我问老妈最近在干啥,她根本不说,嘴巴紧得很。我实在没办法了,甚至打算过几天向单位请假一天,暗中跟踪一下她,看看她到底在外面搞什么名堂。
没想到,我假还没来得及请,老妈居然消停了,舞也不跳了,门也不出了,终于说了实话:登台演出后,羊奶粉店通过刘老师又找到了她们几个老姐妹,说是要让她们担任本地区羊奶粉的“代言人”,以后但凡有任何活动,都会让她们去参加。
既然她们都成了代言人了,一支舞怎么够呢?老姐妹们一商量,在小余和刘老师的带领下,又开始学起了新的舞蹈。
“这明显就是套嘛,随便让你们在店门口表演个节目,天天给你们洗脑,让你们买他们的三无奶粉。”我对老妈说。
“他们也没这么说,就是跟我们说,我们如果有小姐妹需要奶粉,可以带她们去店里玩,如果真买了,还会给我们提成。”老妈说。
名堂真多呀,这不明摆着传销嘛。
老妈之所以不再跳舞,倒不是因为舞台演出对她没有了吸引力。老妈在组里年龄最大,但体型好,算组里跳得拔尖的,小余阿姨颇有些嫉妒,明里暗里说,“老年大学里说的,过了65周岁的老人,正规的演出都不允许参加咯”。小余的嫉妒让老妈心里很不舒服,再说因为舞跳得太多,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就干脆退出了舞蹈队。
老妈消停没多久,新冠疫情爆发。在家窝了几个月后,有一天老爸上街回来告诉我,羊奶粉店没有了,变成了一个母婴用品店,估计是疫情期间又没法忽悠人,倒闭了。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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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5 04: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网上拉影视个体投资人,一靠聊天二靠骗丨人间骗局

 阿芙 人间theLivings 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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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峰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添加”客户、和客户聊天,培养感情,聊天从早上开始,一般会问“吃了什么?”紧接着分享自己的生活;到下班时间,郑峰会对客户说要去健身、练瑜伽、看书,顺便问一问客户的日常生活——他需要通过客户的“日常”,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具备一定的经济能力。



配图 |《金牌投资人》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61



1


2019年夏末秋初戴波从深圳返回武汉时,只觉得迷茫。
他的上一份工作结束得很戏剧性——那是一家普通的小公司,他在里面做UI设计,安安稳稳地待了两年多,除去本职工作,他偶尔还需要敲敲代码、做报价清单,虽然工资经常会拖欠,但他仍比较满意:“你见过哪个公司能一边抽烟一边画图吗?”
失业来得毫无征兆——老板找了小三,被老板娘发现了,公司的法人是老板娘,于是她一怒之下注销了公司。
失业后的戴波在深圳耗了两个月,时间和积蓄一点点被消耗,出路却越来越窄。认清现实后,戴波选择回武汉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于是,找工作时,戴波只圈了一个硬性条件:工作地点离家近。他打开招聘软件,选择地理范围,海投简历,这一切做完后,静静等待答复。
第一个回复他的,是家影业公司,消息回得很快,几乎不到3分钟。戴波点开App里的对话框,才发现他投递的岗位是“影视投资顾问”。
接下来,一切都十分顺利,像从镜面上划过了一块冰,丝滑到没有任何阻力——没有任何相关行业经验的他,简历筛选竟然被飞速通过,在简单约定了时间后,对方很干脆地发过来一份面试邀请。
面试过程也异常轻松,对方没有询问太多这个岗位的专业问题,似乎并不需要应聘者具备相关的影视行业知识,戴波只回答了几个关于个人情况的问题,对方就说,“可以入职了”。
戴波记得,面试他的人在解释公司的业务时曾说:“我们就是想让投资人赚钱。”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拿出《哪吒之魔童降世》作为“成功案例”展示——有许多个体投资人,正是通过这家公司,成功参与了对电影的投资,据有关媒体报道,这部总票房50亿的年度黑马作品,能为1600位投资人带来10到30倍的收益。
对中国电影市场了解甚少的戴波,很轻易地相信了这个话术。有“事实”为证,他觉得这家公司的影视投资项目应该都是靠谱的。而他不知道的是,2019年,中国电影640多亿的总票房里,其中,国产片份额为64.07%,票房前8位的国产影片就占到国产影片票房总收入的80%左右(数据来源于《人民日报》)。盈利的金字塔尖,每一部电影的高回报比,掩盖了绝大部分国产电影亏本的事实。
公司的总部在宜昌,武汉分公司只有二三十人,五险一金没有含糊,上下班时间明确,周末不加班,办公点租在武汉市硚口区某高级写字楼里。这栋写字楼是硚口区的地标式建筑,临汉江而立,进出需要刷卡。写字楼里近一半的公司,涉及的都是影视投资相关业务。
在戴波看来,这是一家靠谱的公司——能租在硚口区数一数二的“商业中心区”,这说明公司收益不错,否则支付不起较高的写字楼租金。
“我判断一家公司正不正规,就是看给不给买五险一金。” 



2


入职第一天,公司没有对戴波进行太多培训。业务主管经理分给了他一个“业务专用”的微信号,几个“电影项目”的文件,以及网上发帖的“文案模版”。
那几个文案模板大同小异,都是让员工去指定的网站发帖,先交代“电影项目”的基本信息、主演阵容,接着是一段剧情简介——基本是从百度百科或豆瓣复制的;随后的工作需要员工“个人发挥”,比如,找一些同类型影片里票房极高的电影作为“成功案例”,证明投资电影具有极大的利润空间,再进一步再强调,不是所有电影都有机会成功,但本人所推的电影项目极其有可能成为票房的“年度黑马”;最后一击则是打情感牌,用“梦想”等字眼“升华”,要情绪激昂地明示:“找我投资电影,你将有机会成为一个专业的电影投资人!”
拟好文案后,戴波就要将其批量发到贴吧、头条或其他社区论坛上,接下来就是静静等待。
戴波发现,神奇的是,很多早已制作完成、拿到龙标的电影,竟然也出现在寻找投资的帖子里,文案宣称,即使电影已经进入宣传期,投资者也仍然有机会入场,“电影投资不只赚票房的钱,还有后续的版权收入,以及周边产品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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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文案像是独角戏,带有表演成分:先以“个体投资人”的身份发帖询问“XX电影投资可靠吗?”,然后附上电影的基本信息;点进帖子里,可以看到已有几个人回复,他们以路人“客观”的角度分析该电影的利弊,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场普通网友之间的讨论。
然而,这些账号的实际使用者很可能是同一人——当“讨论”的戏码演到尾声时,他们会以影视投资顾问的身份,在帖子内回复“想投资这个找我,资源靠谱”之类的话术,以吸引那些潜在的投资者。
在经理的指导下,戴波将文案分发在贴吧(投资吧、影视投资吧)、今日头条、微博、第一黄金网等网站,留下联系方式,然后等待投资人主动找上门。
戴波把文案发出去后,很快就有人添加微信,询问他如何投资。这些人和他一样,基本对电影行业与市场没有什么认知,大部分人的开场白是“我一直对电影很有兴趣”。
戴波会按照既定流程,将公司的电影项目一一介绍,看投资人对哪个项目感兴趣,再进一步详细介绍,夸大预期票房和投资回报率,强调“机会难得”“稍纵即逝”。为了让客户心动,戴波还会提供公司以往客户的投资回报情况——一般是银行到账短信的截图——这些截图是真是假,戴波没有机会查证。
所有的资料都是公司准备的,戴波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那些电影项目,它们真实存在,但“影视投资顾问”们要对客户夸大成本,这样即便电影在未来真的有了收益,分给这些个体投资人的回报,也会比实际少很多。
戴波的工作更像是一个掮客,在了解清楚个体投资人的需求后,他会通知电影的联合出品公司,约好一个时间,让“投资人”和“联合出品方”面谈,投资人是否会投钱,要在那之后决定。据他了解,“联合出品方”确实从“主要出品方”那里会拿到一定比例的影视投资份额,但拿到手后就会公开溢价售卖,吸引市场上想投资的“散户”购买。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戴波接触了几十个想要投资电影的人,最终真投了钱的,只有一个。那是一个搞技术的北方人,经济条件不错,平时炒股,看好影视行业,却找不到参与投资的渠道,他看到了戴波发布的文案后,就联系上了戴波。
这个投资人表现得很爽快,直言他喜欢新晋“影帝”,就想投资戴波公司里那位男演员的电影。戴波将这部电影的情况做了介绍后,他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点头答应。于是戴波介绍他和“联合出品方”碰面,签了合同后,这位投资人给这部电影投资了不到1万块钱。
当时,戴波和这位投资人都信心十足——毕竟这位“影帝”曾经的作品票房都很不错,电影卡司阵容也是大咖云集,戴波觉得自己是真的在帮投资人赚钱。
开单后,结算月薪时,戴波拿到了不到2000元的提成。
“我业务能力不太行,做得好的(同事)能有几万块。”戴波说,“我这个还算程序正规,郑峰那个公司才真的夸张,说是‘诈骗’完全没问题。”



3


戴波和郑峰在同一个微信群里,两人当年相识于一个培训机构,当时学的都是UI设计,又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便成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戴波成功开了第一单后,在群里分享了这个消息。听说戴波在做“影视投资顾问”,还开了单,这让郑峰觉得这工作靠谱。
郑峰在深圳待的最后一家公司是做虚拟货币的,“但不是比特币,是山寨币”。他在这家公司只干了4个月,2019年7月离职时,公司已经拖欠了他2个月工资。老板说投资出了问题,正在想办法弄钱。员工们申请劳动仲裁成功后,老板至今仍拒不执行。经过这一番折腾,郑峰对深圳已经毫无留恋,在2019年11月返回武汉。
临近过年,郑峰盘算着先随便找个工作过渡,见戴波在影视行业似乎打开了局面,他原本也打算去戴波的那家公司,但又觉得上班地点离自己的出租屋太远,便选择在江夏光谷附近找同类公司。“这一片儿(光谷)的影视投资公司还挺多的,很好找”。
他随便往一家公司投递了简历,去面试时,正好碰见公司内部开会结束,十来个人从小会议室走出来——这是公司的全部人马了。郑峰觉得公司规模太小,不靠谱,接着又投了一家简历。
郑峰第二次投简历的这家公司,在网上可以查到的工商信息是:在2019年6月5日才注册成立,由一位老板百分百控股,认缴资金300万元整。公司另一位高管的姓名和老板的姓名仅一字之差,是兄弟关系。公司的官方公众号则是在2019年10月5日注册的,2019年12月10日后再无更新,其简介为:“专业国产电影制作团队和宣发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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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峰说,“去之前,我以为是和戴波那个公司差不多的,拉个人投资的”,可他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入职的这家公司,更为“大胆”。
当天和郑峰一起来面试的还有四五个年轻人,都是“业务员”岗位。面试是一对一,业务经理直接出面。
经理首先简单介绍了公司的业务,自称是做影视投资的,问郑峰之前有没有了解过这个行业——郑峰当然没有——于是,经理进一步解释,“就是帮助中国那些有投资能力的人投资电影,让他们获得收益”。
这种说辞,郑峰并不完全相信。公司要求的工作强度很高,“大小周”,早上9点到晚上9点,午饭和晚饭各休息1小时。郑峰心想,反正也做不长,就没有顾虑太多。
入职第一天,公司先给新员工进行入职培训。在会议室里,经理点开PPT,介绍影视投资的行业前景,用郑锋的话说,“属于是那种洗脑性质的、跟你讲这个行业有多好”。PPT上援引的“成功案例”是《我不是药神》,经理说投资50万能收回200万——对于这个回报比,郑峰始终持怀疑态度,觉得不可能是行业常态。
介绍完行业前景,经理给新员工们每人发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两个“成功案例”,展示了从“添加客户”到“客户成功把钱打入公司对公账户”的全过程,让新员工研究学习。
这两个成功案例,讲的都是员工通过假扮“白富美”的方式获取客户信任,因此有些新人看过后就立即放弃这份新工作离开了这家公司。除去入职那天当场走的,郑峰在职的1个月里,还有五六个新老员工离职,与此同时,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面试。
郑峰选择留下来,当时他尚未觉得“假扮女人”这件事有多危险,只是想得过且过混一份工资,过渡掉年底到春节前的几个月。



4


郑峰很快发现自己的薪资和面试时谈得有出入——面试时公司承诺底薪3500元,但入职后却被告知,要成功开第一单,底薪才会升到3500元,未开单的话,底薪也就一两千。而且,提成是分区间计算的:一个月的销售总额在20万以内,提成12%;销售额在20万到50万,提成20%;销售额在50万以上,提成25%。收入最高的同事,月薪能拿到5万左右。
除业务部,公司还有一个特殊的岗位,名叫“形象”——那是一个身高中等、剪着干练短发的大眼睛、单眼皮女孩,公司20多人的业务团队,在微信上用的都是她的照片,好在客户面前打造“白富美”的形象。“形象”的办公区域和业务员们是隔开的,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办公室。
做完入职培训,公司给郑峰他们这些新员工每人提供了一部千元左右的智能手机,里面早装好了公司提供的微信号,账号上已经添加了一部分客户,郑峰猜测,这些应该是以前离职的员工添加的。除此之外,公司还会要求员工自己额外准备两个微信号——频繁添加好友,可能会导致微信号被封,因此要多备几个“小号”。
为了注册新的微信号,郑峰购买了一张新电话卡。按照要求,他先要在朋友圈更新“形象”的照片,发布“日常动态”——喝咖啡、插花、旅游、看书,一两周后才能开始“加人”。经理说,这个过程叫“养号”,账号需要“养一养”才能开展业务。
公司“接触客户”的渠道有4种。
第一种是在贴吧、今日头条、微博等网站直接发布电影投资消息,文案模板和戴波的公司类似。
第二种是通过陌陌、探探这样的社交APP添加好友。业务员们使用同一个人的照片、在同一款APP上注册账号时,要注意账号信息的地理位置不能一样,否则会露馅儿,所以每个业务员注册完账号后,都会在群里共享账号的位置——全国任意地方都可以拿来注册,但不能定位在武汉,因为公司本身在武汉,怕有客户直接找上门来。至于搜寻客户的筛选标准——“就是撩土老板嘛,有个捷径就是,你看名称里带‘工程’之类的, 都是有钱好撩的”。
第三种是想办法混进一些微信群,可能是某个行业的投资群,也可能是高档小区的业主群,经理时不时会在公司群里分享进群链接,同样,为了避免照片露馅儿,一个群里只能进一个业务员。
第四种是直接通过电话号码添加客户微信——经理会打印出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手机号码列表,郑峰可以直接添加号码和客户开始聊天。对于这种贸然骚扰,客户一般比较警惕,为了获取信任感,经理也会教给业务员们一些常用套路:比如,好友验证通过后,郑峰会将一张停车位被占的照片发给对方,称对方占用了自己的车位,对方通常会一头雾水地回:“这不是我的车。”郑峰便假称去“核实”,等待10分钟后,再给对方发消息:“抱歉,刚才是我弄错了。”接着趁热打铁:“你人真的蛮好的。”以此徐徐展开其他话题。
在这些男性客户眼里,这位与他们因为这些偶然的误会相识的,是广电总局下面某公司的美女商务,叔叔或者舅舅在电影圈有资源、有地位。为了营造这个“人设”,郑峰需要用公司给的微信朋友圈发各种照片佐证身份的“真实性”——比如与影视明星的合照,参加即将上映的电影发布会的现场。这些照片有的是公司“自有资源”,有的是通过各种渠道买来参加活动的名额,让“形象”去活动现场拍照。
郑峰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添加”客户、和客户聊天,培养感情,“想要让他们投资,就得有一个建立信任的暧昧期”。聊天从早上开始,一般会问“吃了什么?”紧接着分享自己的生活;到下班时间,郑峰会对客户说要去健身、练瑜伽、看书,顺便问一问客户的日常生活——他需要通过客户这些“日常”,判断对方是否真的具备一定的经济能力。
经理还教过郑峰一个小技巧:通过微信头像判断客户有没有钱。“头像是风景或车的,一般是有钱人;用卡通动漫图片做头像的,一般都没钱”。
“还挺准的,我自己的微信当时就是卡通头像。”郑峰说到这里,忍不住笑。



5


与客户的聊天内容天南海北,难免会触及郑峰这个90后的知识盲区,有时谈到其他领域的投资,或者茶文化、酒文化时,郑峰总接不住话题,只能把手机给经理,让他帮忙处理。
他甚至还遇到过“同行”。那是入职后的第二周,郑峰在交友软件SOUL上遇到了一个客户A,对方主动打的招呼。两人简单交换了个人信息后,郑峰按照既定话术说,“这个APP我不常用,我们还是加微信聊吧”,就顺利添加了A的微信。
添加好友后,两人的聊天内容不咸不淡,基本是分享日常生活与兴趣爱好。郑峰了解到,A经营着一家餐馆,热爱旅游,看起来是有经济实力的——这是一个“潜在”客户,所以,得一直与他聊下去。
但蹊跷的是,A总是会不提前打招呼就直接给郑峰拨打语音电话,每天起码打来一通。每次郑峰就只能静静等着语音电话自动挂断。
到“认识”后的第五天,A突然连续打了3个语音电话,郑峰猜想对方是在试探他的真实身份。之前的聊天中,A的措辞总有一股霸道总裁的强硬,郑峰不想因为不接语音电话而失去这个客户,先是就近求助了一名女同事“客串”,女同事以“声音不好听”为由婉拒后,郑峰不得不去找经理商量对策。
经理听到后没有说别的,只问郑峰:“你觉得这个客户有钱吗?”
“有钱。”
经理这才松口,让郑峰去找“形象”帮忙接电话,又叮嘱他,提前和“形象”简明扼要地介绍他和A聊到了什么阶段,以免穿帮。
“形象”与A语音过之后,郑峰在与他继续聊天时,发现聊天内容开始有了变化:A总是看似不经意提起“过会儿要去找表弟”,接着又透露表弟是“搞股票投资的”,轻轻松松就能一天赚两三百万,他询问郑峰对投资是否感兴趣,可以“一起去赚钱”——郑峰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
打完语音电话后又过了5天,早晨郑峰点开微信,收到一条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里说:“我是XXX(A的名字),这是我的小号,我的大号被人举报封号了。”
“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被封微信号呢?”郑峰这时已经百分之百确定,A是同行,就没有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后来,郑峰遇到了客户B,至今仍觉得很对不起他。
B是一个当兵退伍的年轻人,28岁的年纪,做小吃生意创业失败后,靠给人开货车谋生。与郑峰添加好友后,郑峰按套路每天与B分享日常。聊了没几天,郑峰就渐渐感觉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受控制——B把郑峰的问候当真了,认为郑峰是真的关心他、对他感兴趣,给郑峰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生活里每天发生的琐事,B会像记流水账一般,一条条发过来,把自己的困境、失落毫无保留地倾吐给郑峰。
面对B的信息轰炸,郑峰发觉苗头不对,有意识地不回他消息。B察觉后,还会不停地絮絮追问:“你为什么不回我?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心情不好?”
郑峰已经清楚了B的收入情况,很显然他不会有闲钱投资电影,更害怕他把聊天当真、动了真感情。迫于愧疚心理,八九天后,郑峰心一横,直接删除了B的微信。
与其他客户聊天时,郑峰偶尔会收到索要自拍的要求,会把“形象”事先拍好的照片发过去。还有一些客户会有比较直白的性骚扰言语,甚至直接讨要大尺度裸露照片,郑峰在公司时间短暂,没机会接触到这类客户,但听到同事们吐槽过,有的男同事一时恶趣味涌上来,还会饶有兴致地和客户“互撩”,觉得这种玩弄人的事情很有趣。
对待这类客户,新员工入职培训时经理就提前告诉过他们统一的处理方式:直接删掉。“因为这种行为太屌丝了,肯定没钱”。
经过层层筛选,郑峰最终保留了十来个“精准客户”,但真正将话题聊到“电影投资”的只有一个,还是公司提供的微信号里原本就有的客户,那人从事建筑行业,已婚、有钱,很喜欢和郑峰聊天,甚至有次郑峰在晚上9点下班后,还接到过他打来的视频电话。郑峰当然不敢接,以“在看书没接到”搪塞了过去。
后来的一天,这个客户忽然说收到一盒好茶叶,想要寄给“她”尝一尝。郑峰意识到,客户开始尝试线下的接触了,这说明自己已经获取了对方足够多的信任,可以将话题转到影视投资了。
此前郑峰在朋友圈隔三差五展示影视圈的资源,因此他向客户谈起手中的电影项目时会显得很自然。郑峰推荐的电影是一部古装武侠片,领衔主演是一个拿过“金像奖”的香港男演员。他告诉客户,可以从电影的“联合出品方名单”里,找到自己的公司。这部电影也是公司当时主推的项目,几乎所有业务员都在给客户推——只不过,这部电影除了项目启动时的新闻发布会,再找不到任何新的资讯,上映时间也遥遥无期。
郑峰按照既定话术告诉客户,最近参加了一个酒会,通过家里长辈的关系,拿到了这个电影项目的投资份额,可以一起赚钱。当然,酒会是假的,场景是租的,酒会上的人全是雇来的群众演员。郑峰将这些演出来的视频、照片发给客户,向客户强调公司的投资份额来之不易,心动就要抓紧机会。



6


在和这位做建筑的客户聊天时,郑峰的心里已经默默决定,这单不管谈不谈得下来,事情过后,要立刻离职。
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此前看到了一则关于影视投资诈骗的新闻,郑州一家搞影视投资诈骗的公司被查,抓了34人。他点进去细看了,惊恐地发现新闻内描述的违法犯罪套路,和公司教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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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则新闻报道称,该团伙以王某在北京注册的电影制作公司为基础,设计出流程详细的“众筹拍电影”骗局,利用“美女”拉拢客户,打着“内部消息”的幌子,以“高额回报”为诱饵,步步为营,实施犯罪。据办案警官介绍,诈骗团伙成立的电影公司确实与电影出品方签订了合同,但是只交了部分定金,取得“联合出品”的头衔以后,便开始行骗。因为可以在网上查证到该公司联合出品的头衔,很多受害者信以为真,投入大量资金,等受害者资金到账以后,立即被这群诈骗团伙瓜分。
“佯装成白富美”、“在影视公司有亲戚”、“所投项目稳赚不赔”,新闻里的这些描述,看得郑峰心惊肉跳,他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郑峰不敢直接提这个新闻,只能委婉地问经理:“钱能不能到电影项目上?”
经理答得很含糊:“肯定会,有人赚到钱了。”
但究竟有多少钱能到电影项目上、又有几个人能赚到钱,经理答不上来,也不会回答。
思来想去,郑峰觉得这个工作有违法风险,犹豫是否离职时,正巧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同学回到武汉,询问他的近况。得知郑峰在从事“影视投资”后,那个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坦白道,自己以前也做这个,东窗事发后被带到警局做了笔录,还有一个同样做“影视投资顾问”的同学,直接被抓了。
种种信息让郑峰越来越慌张,他发现自己好像稀里糊涂闯进了一个违法团伙,开始想要逃跑。
就在他提出离职申请的前一周,两个老板突然出现在公司,颇为神秘地把经理喊进会议室。没过一会儿,他们走出来,站在过道上,要求业务员全体起立。老板宣布,公司要正式转型,从“影视投资公司”转为“影视制作公司”,以前的业务全部作废,客户的微信统统删除。
那一刻,郑峰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群发消息告知所有客户这是一个骗局。但他还没来得及坐下,纸质资料和公司提供的手机就被经理当场收走,电脑上的资料也被监督着删掉。那一天员工们下班后,老板和经理的办公室仍然安静地亮着灯。
公司转型后,郑峰的工作有了调整。业务员们要在招聘平台里搜“影视投资类公司”,然后去联系那些公司的老板,称自己手里有电影项目的资源,希望对方能“协助拉投资”,回报是每拉到一单投资,可以给对方返55%——一般情况下,公司拿45%,分给员工10%,这是行业潜规则,也是公开的秘密。
郑峰被要求每天要加6个影视投资公司的人,KPI考核是打字数量——输入法会记录业务员们每天打多少字,打字超过1000个,才算合格。
“形象”还在公司继续上班,因为那些业务员联系好的影视投资公司接了项目后,还是需要用她的照片,按照旧套路去骗人。
2019年12月初,郑峰在业务转型后熬了一个星期拿到底薪后,立马提出了离职。办完离职手续走出大楼,他给要好的朋友打了电话,约在一个烧烤摊喝酒吃串到深夜。他那晚喝了两瓶白酒,浓烈的醉意裹住他,先前的压抑、羞耻被倾泻出来,他终于感到一身轻松。
另一边,戴波也提了离职,比郑峰还要早几天。他也觉得自己是在骗人,尽管电影项目真实存在,合同也是真实有效的,但他觉得,“明知道极大概率会亏,还劝人投资,完全不提风险,这不是骗人吗?”
戴波还知道,他的老板住着豪宅,出入开着保时捷——如果投资的钱款都如数进入了对公账号,那老板的钱又是从何而来?他也听说,这行里还有更为夸张的模式:联合出品方给出品方投资定金,公开接受个人投资,收到一定的个人投资款项后,把定金收回来或干脆放弃定金,带着投资人的钱跑路。
签约时,那些个体投资人出于信任,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满心欢喜等着回报收益,对业务员还会连声感谢。他们不知道这是骗局,也不知道自己是那棵即将被收割的韭菜。



尾声


戴波将公司同事们全部从手机里删除干净,与影视投资有关的任何人或事,他都不想再扯上关系。12月13日,那位影帝的电影如期上映,从来不关注电影票房的他,特意查询了该电影的口碑和成绩,“绝对赔了,票房都没过亿,他(投资人)因为和我沟通才投资亏钱的,我有点愧疚”。
他想起沟通电影项目时投资人的信心满满,认为这是一部绝对会火的电影,“客户都觉得自己投的小成本电影是年度黑马”。
郑峰也松了一口气,他很厌恶自己这段装女人骗人的经历,好在他还没有真正骗到客户的钱,这让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太坏。
武汉疫情解封后,郑峰从老家黄石返回武汉,约戴波一起,重新在武汉找工作。在家政公司、直播带货、KTV设备销售几个工作折腾了一圈后,郑峰最终回老家定居,考上了基层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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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乎的相关问题讨论里,有位业内人士恨铁不成钢地说:“电影(投资)对散户发放的份额本来就少,二手公司的再拆分,当然会使价格提高很多,投资者盈利空间低。但是你要知道,现在(电影)项目没上映的都压在手里了,公司不想办法在上映前回款,喝西北风吗?”
(文章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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