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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冉云飞:从一份抄家材料档案袋,还原变革年代的中国人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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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0 11: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冉云飞:从一份抄家材料档案袋,还原变革年代的中国人家史 

 2017-05-10 冉云飞 大家


文 | 冉云飞


我搜旧书三十年,到过全国各地不少旧书市场,打交道的旧书商亦复不少。以前曾有心写“书贾传奇系列”,写就几篇便没有继续下去,殆因阅读爱好及写作兴趣比较广之故,泛滥无归,无由专一来完成此事。逛旧书市场的乐趣,自然不是一定要淘到好东西才满足,很多时候是满足一种欲望的释放与癖好。但随着年增齿长,时间成本实在高昂,故近年来我淘书热情锐减。不过,偶尔遇到谈得来的旧书界的朋友,也是很愿意花时间交流的,云从龙兄就是其中一位。


云从龙得知我在研究中国告密史,故在2014年11月我到南昌附近一个县城讲课之机,得萧轶兄之介,送我一叠告密资料,后又送我《江西公安史辑要》。交流中得知云从龙正在用手中所搜的档案,撰写一系列文章,甚至为“小人物”作传写史,逼近一种真相,完成他所说的“历史拼图”,此中结出的硕果便是东方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的《明星与素琴》。“明星”复有“素琴”,是惹人遐想的文字搭配,其实这是一对名不见经传的夫妻悲欣交集历史之“复盘”。


对于撰成本书之档案的获得过程,最清晰的表达不是出自他的自序亦非后记,却是“暗藏”在《明星与素琴》243页的第二个注释里:“本书中贺明星的自传、贺王二人的书信、1956年王素琴的‘泄密事件’‘文革’中对王素琴的指控等全部为一手材料,为笔者2012年偶然发现,这些材料全部被装在一个外面写有‘抄家材料’的档案袋中。以此估计,贺王二人在‘文革’中极有可能受到了冲击,而这些材料,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档案,可能永久地散佚了。”现在我们来看云从龙通过“抄家材料”如何来复盘二位主角的生活与历史。




有了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可以保证自己的研究与写作,具有一定的排他性。但能否真正起到“复盘”民众的生活及历史的作用,那是很难说的。《明星与素琴》之所以让我们读后觉得其有历史感与立体性,当然不只是因为作者拥有那独一无二的“偶然发现”。而在于作者把“偶然发现”贯穿于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下,让我们能看到“偶然发现”的“抄家材料”,也能如此鲜活地说话。


如果单用“抄家材料”就事论事,那么就会像散乱的珍珠,无有贯穿之线条,总是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单是“抄家材料”,你甚至连贺明星与王素琴的家世背景都是一头雾水,解读起来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就像注重最新考古材料的历史研究者,由于其对既有历史文献之掌握不够,功力不深,固有知识储备有问题,就可能出现只抓住新材料而臆测一通,得出的结论并不牢靠着实。云从龙那“偶然发现”的一堆材料,若是落到不具备大历史眼光和相应知识诸备的人手中,其结果也只能如此。就像通史、断代史、方志联袂为史学形成历史研究的“金三角”一样,要确定飞机的飞行位置,除了经度、纬度外,还需要有飞行高度,历史的探寻亦复如此。


通过贺明星1948年因欲入党所写的并不丰富的“自传”,作者很下了一番打捞功夫,将他祖先的历史都做了比较清晰的梳理,显然不亚于官方的外调内审,这里面展示了作者基本的以“抄家材料”为中心的史料搜罗与梳理功夫。为弄清贺明星的家史,因此作者花了不少功夫,寻找《明水县志》,以及黑龙江明水县的文史与党史资料,其至找到了贺明星堂兄所编的族谱,从而发掘出了贺明星本人也许都不知晓的,其父亲及先祖的历史。


再者,为了考订贺明星的父亲贺文翰在北京读大学受马列主义影响,而从北京回到明水县,借出任日本人的伪职,从而达到地下抗日的历史,云从龙扩展阅读,研究了与街村制有关的史学著述,如李娟的《日伪统治下的东北农村:1931—1945年》。并由此解决了贺文翰生平重要事件的节点:“据李娟的研究,街村制正式废除于1941年2月,按照此时间节点推测,贺文翰的解职应在1941—1942年之间。”(p.45注释一)虽然贺文翰有抗日的踪迹可寻,但也不要被后来的革命性套语遮蔽眼目,否则就有成为别人思想跑马场的危险。正如云从龙所说:“必须十分在意材料中那些频繁出现的革命话语,警惕它对一个真实的贺文翰的遮蔽。”(p.37)


土改是南下干部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但《明星与素琴》的两位主角,均未直接参加江西的土改,但这个背景性的说明又非常重要,作者用什么办法来解决呢?大多数人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借重《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与罗平汉的《土地改革运动史》等书,事实上作者也是如此做的。但他的排他性在于使用了另一件第一手未公开出版的史料——《魏必达土改日记》。魏必达土改工作的地方弋阳距离贺明星工作的星子县,大约三百公里,有很强的可比性,从而完成了对江西土改一个麻雀性的解剖。借日记来完成对社会的微观观察,在附录一《未亡人和她的三城记》一文里,也有与如上自洽性的延续。


从学识与名声上看,魏必达未必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知识人,但他与“三农干部”马主任在土改中的冲突,是其日记的主线。这说明一些知识人在土改中的狠劲与胡来,的确稍逊于“三农干部”。要想通过仇恨来形塑新的社会冲突范式,使得社会牢牢地掌控在政府手中,必须要“牢记阶级仇,不忘血泪恨”。所以“三农干部”马主任才非常有底气地对魏必达说:“现在政府完全依靠三农干部,你知识分子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过认得写得几个字,我要你写的时候,你还不是给我写,难道你还敢不写吗?”(p.209)如此直白的表达,想必让魏必达气闷而无可奈何。但现实就是如此,你再气闷也只得承认权力上的差序格局。


对于全国土改包括江西土改的认识,贺明星在给王素琴第十八封信里有比较清醒的认知,说土改既是共产党对国民党战争取得胜利的基石,同时也是准备马上打朝鲜战争乃至世界大战之必须。不过作者对此说得更明白:“土改让社会阶层中占主要的农民彻底翻了身,使新政权有了更广泛的群众基础,另一个重大意义还在于土改通过无偿掠夺大批地主、富农、工商业者的财富缓解了国家财政吃紧的状况,支援了战争。”(p.200)所谓农民彻底翻身云云,在过了两年后的互助小组与随之而来的农村合作化中,即化为乌有。支持了战争是显见的事实,但最为久长的影响则是,社会阶层特别是底层根基得到了亘古未有的重塑,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对社会结构包括民众自我救助体系的完全丧失——义(塾)田、义学、祠堂等民间救助体系被连根拔起——统购统销使民众的胃,受到了空前的管控,故大跃进后的大饥荒,成为一种无法阻挡的逻辑必然。


▍二


贺明星与王素琴的书信,不仅记载了那个时代的恋爱与婚姻观念,更展示了新颁布的《婚姻法》对中国社会的巨大影响。国家强力介入私人生活 ,从婚姻开始,把事实婚姻变成法律婚姻,可谓牵牛要牛鼻子,抓矛盾要抓主要矛盾。得鼎之初,战事甫歇,官方即花主要精力于1950年4月13日颁布而同年5月1日开始实施《中国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其管控社会的用意,夯实社会根基,重建性资源分配体系的意图(参见拙著《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里《从一美术创作集考察历史》一文),不少人是看不出来的。近来才有这领域方面的专家予以重视,如张培田编著的《新中国婚姻改革和司法改革史料:西南地区档案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算是在史料上回溯彼时旧观,但在见解上却未必能勘破就法律议论法律的“理中客”状态。好在云从龙尚能从贺明星与王素琴的婚恋中看出这里面的社会变迁,算是有眼光的视角。


人口迁徙的因素甚多,在安土重迁的农业中国,自发的迁徙总是稀有的,外在强力——战乱、逃荒、政府强制等,才是主因。贺明星、王素琴算是到江西的南下干部,南下干部是官方政治化的说法,“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这是一次特殊的人口迁移,规模巨大的南下干部及其家眷,最后都在江南安家,并为地方政府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p.147)。就像成渝两地的南下干部分别是山西帮与山东帮,给这两个城市带来了一些不同特质,小到成都人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的餐食中之普遍吃面与馒首等,均不无山西的渊源和影响。


在分析文革揭发材料里说王素琴私自涂改工资级别,并且连升三级一事,倘没有相当的背景知识储备的人,读到这里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事实还是污蔑。但云从龙棋高一着的是,利用材料中所说的1963年的“工资改革”,而找到该年7月21日中共中央、国务院转批的《劳动部关于1963年工资工作安排意见的报告》,全国有百分四十的职工普调工资,王素琴自可名列其中,说明这项指控不实。至于被指控1955年私自涂改工资一事,他的结论则要谨慎得多,因为没有直接材料证明而得出是与否的肯定结论(p.257—258)。这些地方,展示了作者“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求实精神。


像《魏必达土改日记》一样,用类比与“围猎”(亦类似于军事上的“围点打援”)方法,来解决主人公档案资料缺失所留下的漏洞,从而使人对主人公生活与工作背景的理解,更为丰富和立体,此法在本书中并非只使用了一次。无论是对贺明星的老家东北还是对江西,单靠贺明星与王素琴的书信及其它档案,其缺失都是相当多的。作者用第一任江西省人民政府主席邵式平的日记,既丰富了江西的背景,更重要的是也关照了贺明星的老家东北之情形,因为此前邵式平在东北地区当过各种官职,尤其是他任西满分局经委会主任后,考察 了各地的工业与工厂状况。


在日本统治下的大连曾有一个叫中央研究所的单位:“日伪时期东北地区的开发和工业部署,全部是经由此院(应为所——冉注)设计承办,‘其房子、书籍、仪器,日本所花去经费,每年等于帝国大学的二倍。’”(p.90)这个没受战争破坏的单位,不少日本研究人员也都还在,共产党急欲想利用起来,可是“苏联人对该所弃之不用,同时又不让共产党接手,后者多次与苏方商讨,要么被拒绝,要么便被索要高额租金。明明是中国的地盘,却要由苏联人说了算,这令共产党很懊恼”(p.90)。如此情形,并不是孤例。“1948年12月1日,他在沈阳参观一个兵工厂,根据介绍,那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一个兵工厂,仅各种机床就有七千台,但较好的一些设备却被苏联人搬走了。对此情状,邵式平只能默默接受。”(p.95)邵式平们为何历来对如此的苏联情形,都默默地接受呢?他们时常当作牌来打的爱国主义,为何往往在这时缺席了呢?


这还不是不解之事的全部奥秘之所在。“苏联人非常聪明,他们十分清楚日本殖民者留在东北的工业技术价值,所以接管不久便对一些重要工厂中的设备和技术进行了疯狂掠夺,部分机器被运回苏联,搬不动的则一律破坏,工程图纸、研究成果以及尚未回国的日本技术人员被运送至苏联。”(p.89)与此同时,“当年(指1945年——冉注)11月,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在十月革命节上公开宣称,旅顺港及大连港区域、满州铁路等为‘新的苏维埃领土’,此事传到中国后,舆论哗然,引起漫议。1946年1月,又发生张莘夫被杀事件,共产党又在政治协商会议中提出承认中共在东北建立的‘民主自治政府’,南京政府接收东北的军队应该控制在一定数量内的要求,这些因素纠集在一起,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反苏 大游行’。”(p.332)


更为吊诡的底牌还在后面。在《明星与素琴》附录二 《4928—1》一文里,作者写了一位名叫狄陆嘉的工程师,受别人告密检举,他也去检举别人的过程,从而累积了 一本厚厚的审查档案,其编号名之曰4928—1。狄陆嘉是王云五儿子的同学,这样的经历,就足够他喝一壶,因为王云五曾是共产党的战犯。狄陆嘉在自我告密(自我交心、自我检举)后,仍暗中被别人告密,大约他深知要使自己安全——囚徒困境这事儿,大约他是不明白的,不过高压下明白也没用——也要仰承上意检举别人之非,以求增加自保的概率。狄陆嘉在《我的同学Y》的检举材料里,就检举了Y参加1946年反苏游行的事(p.333)。这看上去很荒谬的事,在彼时其实是一种常态,1957年因所谓的反苏言论,被打成右派的人不在少数。



▍三


做旧书商搜了货物不是为达成立马可见的利益最大化而屯货,甚至干脆不卖而做研究,类同于炒房炒成房东,其间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但老实说,做旧书买卖而兼为学者的,实在不多,孙殿起、雷梦水算是此中闻人。至于叶德辉特别是伦明虽有售卖,但更多是作为藏家而名世。如今做旧书生意在网上知名的要算布衣书局的胡同兄了,他因售书被人知晓,更因其贩书日记,而令人铭记。但像云从龙这样,直接用手中所搜材料著书立说,应该算是更为稀有。


当然我对云从龙的见识并不都是欣赏的,如他在前言中所说:“曾经砸中艾萨克.牛顿的那只苹果,我们能说那是历史的必然吗?尽管上帝说过‘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可是,在苹果砸中牛顿之后,上帝死了,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p.3)事实上,上帝不仅没死,祂依旧掌管天地及历史,死的只是尼采,云从龙这种看法只不过是从无神论,以及后现代多元主义与相对主义所得出的,人云亦云的结论。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史见,云从龙的吊诡与矛盾便因此而难解。“当我自己觉得出一本书要‘文以载道’的时候,当我觉得作为一个文人抑或知识分子必须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时候,国家、人心、天道、伦常,是否和我处于同一个频道?假若不是,那我岂不是鸡同鸭讲,岂不是非常可笑,岂不是要做一个永远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p.355)与其说这是他对傅雷自杀的不认可,毋宁说是他对坚持寻求真相与理性思考而不得好报的激愤。由前言中的漠视信仰,到后记里他如此纠结便属必然,这也充分展示了他在这本书里欲说还休,未能道尽的难言之隐。


《易经》“乾卦”中说:“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从云从龙的名字,我们就不难看出他自己否认的儒家理想,但他的纠结是相当明显的。事实上“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除了肝筋火旺、虚火上冲的口号作用外,的确没有什么用处。无论从政治实操(运营)还是文化使命上,儒家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此仿佛是要提着自己的头发超越地球。有灵的万物感应与在上帝之下的万事互相效力毕竟是很不相同的。


总体说来,《明星与素琴》多是用史实说话,一如傅斯年说“动手动脚找东西”,与史学就是史料学的主旨,若合符节。换言之,即便偶有议论,多半也是得体。但说多了,“舌头是百体中最小的,却能说大话”——在贺明星写给王素琴第八封信后的议论,便不乏过度抒情的毛病。“这真是生机勃勃、富于生活情趣的一幕(这我是同意的——冉注)。这些在颠沛流离中出生的孩子,长大之后,大多继承了父辈的道路,成就了未来的中国。”(p.147)这是何等的“成就”呢?难不成作者写王素琴文革遭遇时,就没想过他这个抒情性判断——“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么?


另外在一些细节上,《明星与素琴》也有可商之处。如说“尤其是1947年秋天刘伯承、邓小平挺进大西南创建新根据地之后”(p.195),这明显是挺进大别山之误。“但随着后期两党矛盾的加剧,国民党在暗中进行军事部署,和平建国的愿望最终成了泡影”(p.193),只要读过邓小平侄子、学者邓野的著作《联合政府与一党训政:1944—1946年间国共政争》,就会知道这样的结论或许流于草率。


《明星与素琴》书封


【图书信息】


《明星与素琴》


作者:云从龙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出版年:2017-4-1


页数:368


定价:48.00元


装帧:平装


ISBN:9787506094184


本文原标题《从旧书商到青年学》


【作者简介】 

冉云飞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编辑https://mp.weixin.qq.com/&wx_fmt=gif); -webkit-touch-callout: none; -webkit-user-select: none; height: auto !important;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visibility: visible !important; width: auto !import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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