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络腮胡）

源济

我妈（和络腮胡） 

2017-02-09 传奇小队长 每日豆瓣

“ 

我开始穿短裙，我妈却忽然开始穿长裤了。

”

我妈喜欢穿裙子。

过膝盖的一步裙，脚上必定要穿高跟鞋。夏天光腿，秋天加个丝袜，冬天在丝袜里再加个棉毛裤。她的脚趾因为常年穿高跟鞋已经微微扭曲，但是她说：不能穿高跟鞋，脚再好看有什么用？

除非爬山烧香，我从没见她穿过长裤。

那时候没有淘宝，想穿新裙子，就拿一块布料去楼下裁缝店里做。夏天的棉布裙，冬天的呢裙子，腰上镶拉链，过几年胖了穿不上了，再做新的。我上初中，往裁缝师傅店里已经跑的熟门熟路。有时候她也会自己踩缝纫机，叫我拿下去拷边。

换季的时候，整出一摞旧裙子，她说：这个以后留着给你穿，这种样式不会过时的。

从我十五岁开始她就这么说。每年说一遍。但我实在长得慢，十五岁一米五，十六岁还是一米五。等她带我去测骨龄，医生说：骨骺线早就闭合了，不会长了，女孩子一米五么够了呀。

她很不甘心，就说：小时候没把你养好，那时候我不懂啊。然后又毫无意义地给我灌些蛋白质粉。

到了我十八岁，还是一米五的时候，她有点放弃了，拿出来旧裙子只是往我身上比一下，得意地说：哈，那时候我的腰那么细！比你现在还细！我十八岁的时候哪像你现在这么土，没胸没屁股，一块板，哈哈哈，一块板。

她十八岁的时候春风得意，长得美，是家里的独女。她说：你外公就喜欢我，不喜欢你舅舅。因为我聪明，会读书呀。你舅舅笨。小时候夏天睡在竹席上，太热了睡不着，外公外婆两个人轮流给我摇扇子。我十八岁参加工作，什么自行车、手表，样样都有。

我说：后来呢。

她讲：后来么谈朋友，一个两个，外公都不肯。要么嫌人家家里是工人，要么嫌人家长得难看。最后我一定要嫁给你爸，外婆都要去跳楼了。唉，我当时不肯听，结果现在你谈恋爱，我也差点去跳楼，真是报应。

我不说话。她二十六岁的时候找错了对象，外婆气了二十年，她自己也后悔了十年；现在轮到二十六岁的我找对象，她们俩忽然结成了同盟，好像下决心阻止我走一条老路。我招谁惹谁了？

而外公仿佛无所谓。我从他不言不语揣着一把紫砂茶壶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当年的反应。他从来不叫我爸的名字，只叫他“络腮胡”。害的全家都跟着叫。过年的时候，表哥也来问我：你今年有没有去过络腮胡那里？络腮胡对你好不好？

我很少见络腮胡，上了大学以后，他更加不知所踪。只是偶尔发来一点短信。很突兀地讲些大道理，什么：不要因为爸爸妈妈的婚姻不幸福，就不相信爱情，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找爸爸。

话是这么说。

我只当没看见，也不告诉我妈。告诉她，她可能会爆炸。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外婆家吃饭，吃完饭络腮胡打电话来，问我：你现在住哪里？你妈结婚了？你投靠他们啦？

我只能面露难色。我觉得他讲话太无厘头。

那天我妈穿了一条咖啡色镶浅黄线的厚呢裙子，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喝茶，远看上去特别温婉。结果一看到我的脸色，立刻扔了杯子冲过来，抢过电话机就是一顿臭骂。

有你这种当爹的吗！她最后怒气冲冲地喊。

等我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穿上了一条我妈的腰裙，深灰色呢子，摸上去很舒服，长到小腿。美中不足是臀围那里有点大，空空荡荡。我只好拿了一件长毛衣遮住。我妈看到说：不好，显得你更矮了。她把我的毛衣撩起来，又把裙子从腰上向下卷了两圈。这样吧，她讲，以后就卷两圈穿。

我学会了这个技巧，再穿裙子都知道在腰上卷两圈再穿。她很满意：你人矮，还是穿短裙好。

我开始穿短裙，我妈却忽然开始穿长裤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反正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整天穿着大红大绿的阔脚裤去西湖边跟大妈们一起跳民族舞了。不跳舞的时候，也只穿一条很普通的牛仔裤。那些玲珑有致的腰裙都被收了起来，仿佛一夜不见。

我说：你怎么整天跟这些大妈一起？

她说：我不也是大妈吗？你以为我几岁？

我以为……我一时间没话说。我只知道她是61年生的，但我又以为她是三十八岁。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我妈年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了三十八岁。可能因为三十八岁那年她去拍了一套写真，有一张穿和服撑纸伞的，仍然娇艳动人，如二十许。

本科毕业典礼之前，我央求她：你穿裙子和丝袜来。她照做了。但是回去以后又仍旧阔腿裤，棉麻风，民族风，融入到广场舞大妈的队伍中。我很生气，觉得她主动抛弃了优雅和得体，丢失了审美。有一次竟然穿了一个抹胸的芭蕾舞裙，跳了一段舞传到土豆上去。要是换成以前，她自己就会批判：为老不尊！这是她常说我爸的话。

她不是不爱美了，只是不再跟得上美了。退休以后，她的审美来自国产电视剧和广场舞大妈。不需要再跟对面办公桌的年轻会计争奇斗艳以后，时尚感一下从杭州大厦跌落到了环北小商品市场。

有时候我们俩在商场里吵起来。 我劝她穿藏青和黑色，她偏要买一件豹纹上衣。

我说：明明这个优雅些……

她说：我不要优雅，我做什么要优雅。我要年轻。

可是你年轻的时候就是最爱优雅的呀。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外公病了。先是感冒，然后肺炎，最后多器官衰竭。从ICU出来，又进去。一整个暑假，每天下午我们坐两站公交车去医院，等着ICU开门，轮流换防护服，进去握握他的手，说几句宽慰的话，再回家。有时候来的人多，我妈，我，外婆，舅舅，表哥，每个人只能探视五分钟。外公切开了喉管，不能说话，只能看看我们，他兴许以为自己会好起来，仍然很少露出悲色。

外公病了整整一年。经过了很多次事后回想起来无意义的抢救。

医生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上的数值，问我们：氧饱和掉下去了……这次救不救？外婆说：算了吧？看着妈，妈犹豫，看着我。我说不出话。外婆再看医生：不救了。医生说：真的不救了？外婆一下又慌了，说：救、救！妈也慌起来：要救！快、快！一群医生行动起来，有的说：把老太太拉出去！有的拉上帘子。

过了一会儿，载着外公的病床又从我面前推过，轮子发出呼啦啦的噪声，又慢慢变小，进了电梯，最后进了ICU。

去火葬场那天，我们起的很早。听见妈跟外婆说：等会儿火化的时候你别看，你受不了。转过来又跟我说：你也别看。但她自己一直扒在那个小小的窗口往里张望。我看到里面有一间一间的火炉，就立刻掉头走开了，站到一边哭。与其说哭，不如说是发出一些无意识的悲声。大家都是如此，早已脱力。没有人来管我。此时每个人都顾不上别人，零零散散站着，只脸上露出一副相似的惶然表情。

妈也在哭，我看到有人给她递了一支手机。她又立刻收住哭声，开始跟电话那头确定饭店、人数、时间……那是四月里，我注意到她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

又过了一两年，有一回她躺在沙发上，说起外公的事，后悔道：当时昏头了，外婆说简办……丧礼办的这样小，委屈了外公……本来可以……有那么多事要办，你舅舅又是个没用的，全靠我……委屈了外公……

这时候我再看她，终于看不到她三十八岁的样子了。她晒黑了，颧骨上的色斑更加明显，虽然还是很有精神，但是我明白，她真的再也不会去穿那几条始终烫得笔挺挂在橱里、漂亮得舍不得穿的腰裙了。

二十六岁，我跟John Smith分手了。为了这位男性已经跟我妈吵了太多架，她气的失眠、要跳楼、早上五点给我发很长的微信，但毕竟不会真的跳楼。分手的时候我一狠心就分了，毫无预兆，只是突然就想过点平静的生活。打电话通知她的时候，她反而问：你要不再想想？

我觉得很好笑。她这种心态，好比每天想中五百万的人，有一天人家告诉她你中了五百万啦！她又说：弄错了吧？

近乡情更怯。

她说：我们不像母女了，你都懒得跟我说话。

我说：我在你这做啥啥不对，找的男朋友不好，穿的衣服土，做人又失败。我一说话你就开始数落我，我还能说啥。

她说：哪有做父母的不对，做儿女的倒对了？

说到这份上我就接不下去了。

有时候我干脆问她，你到底想要啥。你不喜欢我自己找的男朋友，我已经给你甩了。你叫我相亲，我也去了。你叫我结婚，我摁着bob的头就进了戒指店。

你到底想要啥呢，我就问她。

她每次都说：我啥也不要，只要看你成家立业，让我放心。

那如果只是这样，我已经走在你计划的道路上了，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她说：我没有不满意。我心里不舒服。

我心里不舒服，郁闷。她又说。说了两遍。

其实她不说我心里也明白，她想要回跟我之间的亲密关系。她想要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她撒娇，讲心事。

她说：你是不是记恨我？

我说：没有。

她说：John Smith的事，也不能全怪我……是你外婆说这个人不好。我是听了你外婆。

我心想，你怎么早三十年不听我外婆呢？但是这话毕竟太过分了，即便是我也不会说出口。

她又说：bob是个好的，我看了，老年人说话没错的，大家都说你们俩有夫妻相。

我说：意思是我丑咯？我长得像个男的？

她说：……你是不是记恨我？

我不记恨，我没有可记恨的事。我分手是因为我想过点平静的生活，不想困在无穷矛盾中。我只是觉得她的一切母爱都带着阴影而来，表现为一些可怕的预言。

比如：

你在bob面前不能太消极，长吁短叹，他会不喜欢你。

你要做家务，不要懒，当心bob不喜欢你。

你要赶紧结婚，不然时间长了bob不要你了。

娘家的事不要讲太多，当心bob反感。

你的病也不要讲太夸张，都是小病，不要吓坏bob。

不要跟bob说你爸。

不要跟bob说前男友。

……

好比说，bob，我未来生活中的领导和潜在破坏者。永远生活在亲妈为我打造的坚固假面之外。

她又说：不管我说的对不对，这个世上唯一担心你的也只有我了。

好比说，我未来的丈夫bob，who只是看中我的美貌和才华和生育能力，根本不会担心我的死活。

人们都讲，一个妈的话，往往从一定角度有一定道理，带着她自己的人生经验；虽然表达方式可能不好，但是你要学会从那个正确的角度去理解。一言以蔽之，是为你好。

 

我跟bob说起过一点络腮胡。我对着络腮胡叫不出爸爸，背后更加不会叫爸爸。

我说我小时候，有一次不知道怎么惹络腮胡生气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放到阳台外面，要把我从六楼扔下去。我妈吓坏了，在边上拼命抢，又不敢用力抢，怕他一个不当心松手。

事后络腮胡说：你以为我真的会扔下去？我只是吓吓她。

我妈说：吓吓她也不可以呀，万一失手了呢。

所以说，我只觉得络腮胡这个人，脑子有点无厘头。

外婆也说：其实络腮胡是个好人，又勤快，又上进，嘴又甜，比你舅舅不知道强多少。只是这个脑子……

外公不说话，外公从不点评络腮胡，也不点评一切过去的事，他通过给人们取外号来表达他对事物的态度：我爸是络腮胡，我舅舅是乌烟鬼。我表妹是麦糊烧，表哥是阉鸡阿狗。对面楼穿白汗衫的老头是赵九大（参加过第九次人大）。而我二十几年来一直是丫丫，我没有外号，我是取笑联盟的核心成员而不是取笑联盟的对象。

我妈一辈子都处在络腮胡的影响之下，一开始她怕家里冷清，怕我孤单，等我长大了，又怕我不会爱男人。而我其实从没有想念过络腮胡。我忙于跟外公踢石子，变魔术，折纸，数硬币，做填字游戏，他还教了我一两首完全错误的日本歌。我爱外公，爱过John Smith，现在也爱bob。

外公三周年的时候，我跟我妈闲聊，说起小时候他常给我看他编的地方志。我妈说：这有什么，我小时候，你外公给我讲过一整部三国演义呢。

有点想你外公了，她忽然说。手指卷起了沙发巾的一角，神情好像一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