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袁征
(一)
2015年,陈诗峰的女儿运动伤了腿,此后差不多一年没上学。
这时陈诗峰在中国和美国各有一家公司,是另外两个中国公司最大的股东,四家公司有两百多员工。不过他还是亲自上阵,教女儿初二的数学和物理。他太太教语文。
一开始,女儿觉得爸爸管得太宽,讲了很多基本原理,有时还扯上哲学,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她不回学校上课,但还去参加考试,理科成绩从原来班上第一二名跌到第十四五名。小姑娘哭了,哭得很伤心。
陈诗峰觉得,只会做题是不够的,懂得重要背景和基本原理才是真懂,坚信女儿比过去学得更好了。后来女儿也觉得爸爸、妈妈讲得有趣。
回学校上课以后,她熟悉了老师出题的套路。头一周三次小考,她的数学和物理都是全班第一。小女孩又得意起来。
(二)
她爸爸念书的时候,分数不一定有那么高。
1976年,陈诗峰出生在小城肇庆,并非名门之后。父亲是个初中毕业生,在纺织厂当电工。母亲在厂里做出纳。多数工人能完成差事就心满意足,陈诗峰的爸爸却想学点新招,订了《无线电》之类杂志。陈诗峰从小就拿来乱翻。
上个世纪80年代是科学的年代。文化大革命刚完,中国人对过去的灾难还记得清清楚楚,急着要把科技搞上去。出版社印了很多科技书,大部分是从俄语翻译过来的。可惜中国并没有那么多读者。离陈家不远的新华书店隔些时候就把一批科技书堆在门口,像卖废纸一样论斤出售。陈诗峰不管看得懂看不懂,每次抱一摞回家。
他爸爸想考高级电工,有一科是数字逻辑电路,完全没法应付。陈诗峰大概念小学四五年级,拿着父亲的夜校课本看了一晚,然后用歪歪扭扭的笔迹把卷子填了,居然拿到高分。老爸乐坏了,贿赂他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念完小学,陈诗峰考上肇庆中学,那是市里的重点学校。数学老师陈厚生觉得他是个人才,假期把他送去广东省奥林匹克数学培训班,在教育学院,也就是现在的第二师范学院受训。培训结束,一百分的卷子,陈诗峰拿到二十多分。
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自信。从广州回到肇庆,陈诗峰对老师说,自己不是搞数学的料。
陈厚生老师一点也不急,平静地说:“你是有天分的。适不适合搞数学,关键不是能不能做出题目,而是愿意为做不出的题目想多久。”
不知一个小城的初中老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至理名言。
有些人以为,给钱就能把科技搞上去,那是外行的幻想。做学问最需要的是热情,有真正的兴趣才会有真正的成就。陈诗峰确实喜欢数学。一道题做不出来,他宁可日夜不停地想一个星期,也不去看答案。他觉得有希望解决,而又还不能做出来的时候最有意思。
老师在身边鼓劲,他继续往前走。升上初二,他拿到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
(三)
这下子陈诗峰更相信老师的话了。从初二开始,他就看大学的数学教材。初中毕业,他已经自己学完大学数学系的主要课程。好些课本是过去在书店门口按斤买来的。
到了高中,陈诗峰还是理科老师的宠儿,数学老师把自己念大学的全套教材送给他。陈诗峰对中学数学已经完全不在意,他接连拿到广东省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二等奖、省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第一名和省奥林匹克信息学竞赛一等奖。
那场信息学竞赛是在广州登封中学搞的,中山大学计算机系的老师出题。他们很喜欢陈诗峰编的程序,跟他讲:“高中毕业就到中大念书吧,我们已经记下你的名字。”
陈诗峰喜欢学新的、好玩的东西,做题的时间不多。他看了不少文学书,比如当时流行的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散文和钱钟书的小说。他最喜欢林语堂,觉得他写的东西平淡又有智慧,文学给他的数学想象帮了大忙。
陈诗峰高中毕业,清华、复旦、南开和上海交通大学来信,说只要他高考能过重点大学的分数线,就录取他。陈诗峰轻易考过了那条线。父亲毕竟是工人,比较实在,跟他讲:“学计算机容易找工作。中山大学在广州,离家近。你去中大计算机系吧。”
后来他知道爸爸的意见是错的,自己更适合搞纯数学,不过时间不可能倒回头。
当然,学计算机也挺好。在小学和中学,老师把学生当小孩子看着。进了大学,学生一夜之间变为大人,没人管了。陈诗峰到中大,成了出笼小鸟。他很想试试各种新的玩法。陈诗峰加入学校的诗社,操练了一阵,参加南方大学生诗歌邀请赛,居然拿了第一名。颁奖在中大小礼堂。第二名的是个清纯的小姑娘,跟他一块上台领奖,那是文学社的社长、哲学系的李丽,就是后来的木子美。
陈诗峰还参加了讨论人文经典和社会问题的金字塔学社,辅修哲学专业的课程。因为进了大学,他想去哲学系听点课,看看世界文化都是怎样的。
(四)
本科二年级,陈诗峰上西方哲学史课。
他发现哲学系的同学在课堂上不吭声。哲学本来是最机智的学问,在中国名声却不好。一些哲学系的学生是因为别的专业不要挪过来的,觉得低人一等。好些同学怕讲错话。陈诗峰大大咧咧,自己有想法就举手提问,一下吸引了老师的注意。课间休息,老师过来闲聊,知道他还没有课本,就把自己手上的给了他。
听过西方哲学史,陈诗峰对维特根斯坦很感兴趣,到图书馆借了他的《哲学研究》,从头到尾认真琢磨。
当然,陈诗峰最着迷的是数学和计算机。他刚进大一,就碰到广东省高校软件设计比赛。高年级没人报名。他借来会计教材,仔细看了三四个星期,编了一个财务软件,单枪匹马去参赛,还拿了个奖。
侯广坤教授开“可计算理论”选修课。侯先生留学苏联,学了苏联教育那一套,讲课严肃,对学生要求很高。他讲的内容很难,说话又有浓重的湖南口音。第一次上课,来了十四个学生。第二次只来了四个。第三次只剩下陈诗峰。
侯先生想取消这门课,对陈诗峰说:“可计算理论是没有什么用的。”
但陈诗峰对那套深奥的学说特别感兴趣,坚持要听下去。结果以后是爷俩一对一,直到学期结束。陈诗峰觉得收获很大。
除了上课、看书和泡实验室,陈诗峰还跟数学系和物理系的几个同学搞了“本源学社”,自己做研究。他们听说计算数学系的陈铭俊教授学问好,又愿意帮学生,就请他指导。陈先生真来了,每个礼拜给他们上一次课。有个周末,他们去教学大楼,谁知所有课室都有人自习。于是几个毛孩子坐在阶梯上,陈教授站在底下讲课。
老先生整整教了他们两年,完全免费,对陈诗峰帮助极大。影响最深的,不是陈教授讲的拓扑和泛函,而是老人家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和对学术的真心热爱。陈先生已经退休,但还是日夜不停地研究小波分析,如醉如痴。有时陈诗峰自己证明了定理,把笔记拿给陈教授。老先生认真看完,总是非常高兴,笑呵呵地点头。
(五)
陈诗峰和本源学社的同伙,不满足于学校的课程,自己找机会学习,无疑是特别好学的青年。不过这从考试成绩是看不出来的。
考试一般只检查课程教过的知识,额外多学了,不见得会多拿分。女孩子乖巧。好些女生考试前总是问老师怎么复习,专门拿着课本去记,所以经常得高分。陈诗峰一伙不屑于干这样的事。这些小伙子是真懂的,但他们有时间宁可学点新东西,所以考试成绩不如女生。其实不少女孩的编程作业是到男同学宿舍复制的。
尽管计算机系的老师都觉得陈诗峰学得好,他的考试分数不过是中上。本源学社里一个数学系的同学是真正的天才。本科课程的数学,他根本不用学,随便就能通过考试。他每天琢磨的,比课堂上教的要深得多。但他单刀直入,数学以外的功课一塌糊涂。这些聪明的男孩吃力不讨好,奖学金大部分让女生拿走,免试保送读研究生的多数也是女孩。
陈诗峰想念研究生,好些教授都说他应该走学术道路。但他不喜欢考试,特别不喜欢政治课考试。另外家里不富裕,父亲希望他工作挣钱。于是陈诗峰得想办法求职。那个数学系的同学也没有读研究生,后来一直是个普通的程序员。
早就有学者提出,学校应该提供条件让学生在各方面发展,但不能命令他们一定要全面。剑桥的霍金教授起码身体不好,创立博弈论的纳什连个人生活也不怎么样。古往今来,最优秀的专家几乎都是偏才怪杰。三好学生不一定比两好学生棒,两好学生不见得比一好学生强。全面发展的筛子滤掉了有明显优点又有明显缺点的精英,选出既没有缺点又没有优点的庸才。
▲ 陈诗峰回忆创业经历,摄影:袁征,灯光:章深
(六)
1999年,深圳一家公司到中山大学招人。它是中国最大的通讯设备上市公司,牛气哄哄,在这个重点大学只挑两三个最棒的毕业生。
轮到陈诗峰。他把一叠证书放到桌子上。主持招聘的中兴高管随手翻了翻,看到有中国计算机编程最高资格的系统分析师证书,有美国国际数学建模比赛和广东省高校软件比赛的得奖证书,还有南方大学生诗歌邀请赛第一名的证书。
她觉得奇怪,问:“你是什么专业的?”
陈诗峰回答:“计算机。”
高管叫他介绍自己做过最好的作业。陈诗峰讲了他搞的一套动画。高管觉得这个胖胖的年轻人确实与众不同,当场决定录用。
那是一家“国有民营”企业,新职工要搞很长时间的培训。陈诗峰越来越不耐烦。最要命的是公司里等级森严:起码要硕士以上才能参加研发,本科毕业生一律搞推销。陈诗峰不是有饭吃就安心的人。他连忙去找聘用他的高管。那位身穿正装的中年妇女当然知道陈诗峰的本事,但她是管财务的,没办法。
于是陈诗峰拂袖而去。他在那个公司只呆了二十多天,新职工培训还没完。
他从小就有优越感。公司把他贬到最下层,陈诗峰受不了。
回到肇庆,他哥哥资助陈诗峰开了个“软件公司”,其实是只有一台计算机的小店。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好长时间都没有人麻烦他编软件。陈诗峰就是帮人打打字,每个月得几百块钱,勉强糊口。
整整半年以后,来了一对个头高大的男女。
那女的问:“你会编程吗?”
陈诗峰回答:“会。”
女士接着说:“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搞一套算工资的软件。我们员工很多,工资算法也复杂,不知你能不能搞出来。”
陈诗峰刚上大学就编财务软件拿过奖。他花几天把算工资的程序写出来,在机子上演示了一下,对方非常满意,给了五百块钱。这是陈诗峰拿到的第一笔开发费。
小店马上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陈诗峰接着给人打字。
(七)
过了些时候,来了一个瘦高的男子,头一句又是:“你会编程吗?”
大家都怀疑这个小店的主人能干成什么像样的事。
陈诗峰回答:“会。”
“那你按这个标签的格式和字体搞一个连续打印的程序,必须一模一样。”
这不容易,但陈诗峰写出来了。瘦子挺高兴,给了五百块钱。后来陈诗峰才知道那是印冒牌电容的标签,瘦子赚得钵满盆满,买了两座别墅。
哥哥介绍了一些客户,陈诗峰帮人编了几套企业管理的小软件,没挣到多少钱,但赚了点名声。有人来拜师学艺。店里只有一台计算机,陈诗峰把女朋友的机子借来,收了个徒弟,学费1000,包教会VB编程。那小伙子学了一个月,真的上了手,很感激,说知识改变命运,这下子可以换工作了。陈诗峰问他要换到哪里。年轻人说“殡仪馆”。陈诗峰一直不明白VB编程跟丧葬有什么关系。
徒弟走了,陈诗峰继续安安静静地当打字员。
一天,有位妙龄少女走进小店,羞答答地说:“请问,你会做flash课件吗?我想做个演示文稿,不过暂时没有钱给你。”
原来她是郊区农村初中的数学老师,想在全市flash课件比赛拿个奖,调回市区工作。陈诗峰觉得,能帮人就帮吧,有没有钱无所谓。于是他免费做了介绍全等三角形的课件,从制作、美工到录音都自己干,还帮那位老师改进了讲义。结果女孩参加比赛拿了第一名,真的调到市区的学校。她高兴得跳起来,请陈诗峰好好吃了一顿。
过了几天,女教师来找陈诗峰,没讲几句就哭了。她觉得对不起乡下的孩子,但为了前途又不得不走。
陈诗峰很无奈。他说自己念中学的时候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过奖,可以去讲讲奥数,多少给那些农民的孩子一点帮助。
于是他到女教师的学校教了一个星期奥数入门。
女教师进了市区,陈诗峰还在原地呆着。女朋友觉得他不能再这样耗下去,说要嫁给他,给了陈诗峰两千块钱,叫他去广州找份工作养家。
陈诗峰拿着女朋友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觉得死活也要拼了。
(本文原标题《一个创业者的故事(上)》,发表时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