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计划》第113期：甜蜜的病

源济

甜蜜的病 

原创 2017-01-21 王婕 真实故事计划

外公看到我坐在院子里吃雪糕，黑着脸冲我吼：“你不要在我面前吃，走远点不要给我看见！”

我偏不给他吃。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13 个故事

一

小时候，我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外公总是饿得特别快，吃完三餐还不断让外婆给他加餐。午饭才刚吃完没多久，他就说饿了，外婆一边开火给他煮甜芝麻馅汤圆，一边生气地嘟囔：“整天吃整天饿，是不是饿死鬼转世的？”

早上没等我们起床，外公就已经出门买了馒头回来，蘸着白砂糖狼吞虎咽。全家人都没什么医学知识，想着能吃也不算坏事，就都没在意，只是外婆偶尔会抱怨一句“个没良心的，越吃越瘦”。

直到有一天，外公跟往常一样，推着老式二八自行车载我去赶集，他发现自己的腿怎么用力也抬不上去，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歪倒。我们双双“哎哎”叫了几声，摔倒在路边的猪粪堆上，惊得旁边的苍蝇嗡嗡地飞开了。

这时外公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擦掉我脸上的猪粪，一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我父亲用摩托车载他去县城医院检查后发现，他的糖尿病已经有些严重了。

外公得知自己患病后，心情有些烦躁。那天他从医院回来，看到我正坐在院子里吃雪糕，便黑着脸冲我吼：“你不要在我面前吃，走远点不要给我看见！”一向温和的外公忽然对我这么凶，我觉得很委屈，揉揉眼睛拿着雪糕走了。

十几年前的农村，糖尿病还是稀罕病，一般人都没听说过。很多人从字面意思判定，外公一定是糖吃太多，消化不了，害得尿里都有了糖。

外公早些年做初中老师，比一般庄稼户轻松体面，后来被调去做食品站的站长，把控着一整个镇的食品资源。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别人家还在为吃不饱肚子发愁时，外公家已经吃上小麦煎饼，隔三差五还能吃上鱼和肉。

医生告诉外公，糖尿病最紧要的是严格控制饮食，不能吃甜食，营养也不要太过丰盛。邻居知道后便在背后议论外公：“家里这么富裕，桌子上常年不缺果子不缺糖的，怎么可能忍得住嘛！”

事实上，外公在控制饮食上，发扬了十分惊人的自律精神。

二

自从被查出患病，全世界的食物在外公眼里就只有两种：含糖的和不含糖的。

米饭里含有淀粉，会转化成糖分，外公主食就只吃面。即便隔三五个月吃一次米饭，外公也是数着米粒谨慎地吃个半饱。他以前爱吃的甜芝麻馅汤圆，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广播里说苦瓜含有某种元素，能在体内转化成降糖素，可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苦瓜这种蔬菜。外公托外地的朋友寄来种子，自己硬是种了一院子的苦瓜。从松土，播种，到给瓜苗捉虫，给瓜藤支木架子，外公对苦瓜生长的每一个环节都尽心尽力。

苦瓜熟了我和外婆也跟着“遭苦”，陪着外公吃凉拌苦瓜，清炒苦瓜，苦瓜炒鸡蛋，苦瓜菜汤。外公从来不嫌苦，一边皱着眉头大嚼一边说：“只要能治病，我什么苦都吃得下。”盛夏的傍晚，外公坐在硕果累累的苦瓜架下打盹，头顶上悬着一根根清翠饱满的苦瓜，细细密密地串成他早日康复的梦想。

除了要控制自己想吃甜食的欲望外，外公还要时刻抵制外婆的诱惑。外婆知道控制饮食的重要性，但也不忍心看着外公每天吃得清汤寡水。

“就一口大的苹果，你好歹吃一口尝尝。”“不吃不吃。”

“老头子，你吃瓣橘子，没事的，这橘子不甜。”“真的不甜吗？”

“我听人说吃香蕉心情好呢，老头子你咬一口这香蕉。”“不行，香蕉含糖量太高。”

十几年了，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在外公外婆之间上演。

后来，市面上开始卖木糖醇口香糖。我心疼外公吃不到甜，便给他买了一些，告诉他里面含的是木糖醇，有甜味，但不会提高血糖。他开心地嚼了几回，后来还是担心血糖升高，拒绝再吃。

三

外公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药罐子，所有能治糖尿病的药，他只要听说了，都会去尝试。即便他很清楚糖尿病几乎不可能彻底治愈，但还是如神医尝百草似地去试很多药，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

每天早上，外公会轮流听各个频道的专家广播。专家们在讲完糖尿病的医学知识后都会推荐一些“广大糖尿病患者的福音”或是“苦瓜降糖素”。哪个电视频道会在什么时候开糖尿病讲座，推荐什么疗法，什么神奇的药，外公都了如指掌，并且照单全收。

由于用药太多，没过几年外公便出现了胃溃疡等病症。小舅担心外公胡乱吃药会伤到身体，便把他和外婆接到深圳，亲自看着他，可外公还是会偷偷打电话给我妈，要她去电视上推荐的大药房买药寄给他吃。一开始我妈拒绝，可当女儿的心软，总是架不住外公的再三请求。小舅知道后和我妈吵了一架，索性放外公回家，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治病。

外公每天要吃很多药，他从来不会搞混。有的药是饭前四十五分钟吃，有的是饭后半个小时吃，他总能把时间控制到一分不差。外婆要是饭做得早了，我们就先吃，外公手拿筷子坐在旁边，眼睛盯着钟表，或是围着桌子踱步转圈。

“还有五分钟”“还差一分钟”，时间一到立马动筷子。偶尔外婆到了饭点还没把饭烧熟，外公就很急，冲她喊道：我都到吃饭的时间了。然后迅速找点无糖饼干往嘴里送。

有时候我想告诉外公，不必这么刻板地遵守时间，饭即便按时吃到肚子里，每个人消化的时间，消化的能力还不一样呢。可后来又想，只要他开心就好。   

四

外公除了迷信市面上各类治疗糖尿病的新药之外，跟治病有关的药也都会去试一试。

开始时外公买的是一种美国神奇药水，他听了很久的广播后，终于把它买下来。这种药只有滴眼液那么小一瓶，要一千多块钱。广播上宣传说所有的病都能治，没病的喝了也能强身健体。

外公买了之后非常爱惜，每天会在最后一口饭里滴上一滴，再小心翼翼地喝下去。自从买了这个药，家里不管谁生病，都会被要求喝上一滴。

我鼻炎犯了，鼻子塞住，脑袋发晕，外公就往我的饭里滴上一滴。这药的苦比苦瓜厉害多了，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外公在滴之前已经说了：这一滴就要几十块钱，必须不能浪费！

后来，外公又被忽悠买了一整套罗布麻的床上用品，据说睡在上面就能治疗糖尿病。别人还告诉他罗布麻有冬暖夏凉的功效，可以治疗老年人的腰椎间盘突出，消化不良等各种各样的毛病，只要你能想得到的，它都能给你治好。

虽然这一套床上用品需要一万多块钱，外公有点心疼，但他经不住商家的忽悠，还是下狠心买了。老年人睡眠浅容易互相影响，外公外婆早就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为了一起享受这套神奇的床上用品，他俩又睡到一起。白天我去外婆家，外公要我尽量多到他们的床上躺着，说罗布麻对小孩子的身体发育也很有好处。

在外公的“拔草”行动中，最轰动的是买大力药酒，这药酒据说也能治百病。外公一次买了一箱，被该品牌的药酒商请去做广告，在我们地方电视台黄金时段循环播出。外公手里举着药酒，容光焕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自从喝了大力药酒，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血糖也跟着降下来了。”

这个广告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外公成了远近闻名的“上过电视”的人，他自己每天守着电视不厌其烦地看，不时跟外婆讨论：“你说，我当时怎么穿这件衣服，应该穿儿子买的皮衣。”“老太婆，你觉得我当时是不是再笑一下，会更好看啊？”

五

外公刚生病的时候，每天闷闷不乐，遇到人群就绕着走，整个人很低沉。

后来患糖尿病的老年人越来越多，包括当年背后说他肯定管不住嘴的邻居老太也不幸患病。大家都知道他对付糖尿病很有经验，纷纷过来咨询。

久而久之，外公家便成了糖尿病患者们的聚集地。那些隔了十里八里的老头老太，要么自己骑自行车过来，要么让子女送过来，手里还拎着自家种的茄子黄瓜。

他们来找外公时，都像刚患糖尿病的外公一样愁眉苦脸。外公待他们相当热情，积极介绍各种治疗方法，跟他们讲述自己当年治病心切走过的弯路，以自己为例鼓励他们不要灰心丧气。

很多治疗糖尿病的药价格都被贴得虚高，然后再加个“买八送五”的标签，逼得你不得不一次买一堆。遇到这种情况，外公就和病友们一块凑单。

外公很能体会刚被查出糖尿病时的孤独和无助，经常在糖尿病患者之间组织聚餐，一桌子同病相怜的人互相聊一聊自己的治疗情况，扯一扯家常里短。

每次聚完餐回家，外公都会笑意盈盈地跟外婆讲病友间的趣事。“还是没劝住老张，他又上当买了一套理疗药裤。老李这段时间有点低沉，自暴自弃吃了很多糖糕。”

看到外公喋喋不休的样子，我忽然发现，不知不觉十几年间，外公竟把这条苦路走出了甜味。

作者王婕，现为研究生

编辑 | 马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