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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李舒:一场幽梦同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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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16 08: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场幽梦同谁近 

 2016-12-16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我一直欠关露一个道歉。


在之前写的民国的明星如何整容?Angelababy小姐,你紧张啥!里,我披露了关露的整容故事:


为了革命打入汪伪特工总部“76号”的关露女士,明明写的一手好文章,是靠才华吃饭的,不知道为什么,却要去整容。和她同时代的苏青曾经写文章讽刺她:



△关露


那秋小姐看去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谈吐很爱学交际花派头,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只可惜鼻子做得稀奇古怪。原因是她在早年嫌自己的鼻梁过于塌了,由一个小美容院替她改造,打进蜡去,不知怎的蜡又溶化了,像流寇似的乱窜到眼角下来,弯曲地在她的花容上划了一条疤,如添枝叶,未免不大好看,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使得她恢复原状了。秋小姐当时听说也曾哭得死去又活过来,然而毕竟没哭出后果,从此对于左倾等也灰心了,因为那个同志又同居的男人不久就弃她而去。


苏青对于关露的讽刺,有文人相轻的嫌疑,但她当时并不知道,关露的整容,也许并不是为了美。



在沦陷区的上海,关露曾经是与张爱玲、苏青齐名的作家。


她把高尔基的《海燕》介绍给中国读者,自己也写诗,成名作是诗歌集《太平洋上的歌声》,一看就是左翼作家的风格,直接而有力:


也许你是死了

在成千万的死者中

你死了

在尸横遍野的广场上

你死了

作为奴隶的

你,死了!

《没有星光的夜》




但更多人熟悉的,是这首歌:


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https://res.wx.qq.com/mmbizwap/z ... sprite.2x26f1f1.png); background-color: transparent; -webkit-background-size: 37px; background-size: 37px; max-width: 100% !important;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background-position: 0px 0px; background-repeat: no-repeat no-repeat;"> 春天里 赵丹 - 百年唱片名人名歌一: 20世纪初-1949年  

关露,是这首歌的词作者。




她的才华被整个上海认可。


做隆鼻手术,大约是在1935年。


这场不成功的手术,让很多人都吃惊。关露曾经出演了左翼剧联排演的话剧《赛金花》,与主演王莹等人一同在上海、南京巡演,她当年在国立中央大学的同学常任侠简直认不出她:


其后1932年,上海剧人来南京演《赛金花》剧,夏衍编剧,演员皆一时之选。记得演叩头外交一场时,张道藩自座中以茶盏遥击场上,亦不为动,悻悻而去。此剧完满结束之后,剧团邀余写剧评,与演员聚坐茶叙。隔座有呼余名者,音极稔熟,起而视之,颀长玉立,秀眉隆准,华服高履,体态盈盈,前所未见。就而相语,备极欢快,始知为寿华也。今易名关露。关露演剧前,作整容,修鼻准,易华服,与在大学同席时判若两人。自那年来沪后,初易名胡露,以与葫芦谐音,又改名关露。

《冰庐琐忆》


这样追求进步的女作家,却在上海沦陷之后,忽然销声匿迹。再次出现时,她成了汪伪特务头子李士群家里的红人。



△李士群


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恋爱,苏青受陈公博的赏识,这些都不算意外,然而,关露这样一直有着明显左翼思想的女作家投敌,大家都惊呆了。许多昔日的同事、朋友均对她侧目而视,大家一谈起她,甚至要往地上吐唾沫,关露被拒绝参加各种文艺界的活动。

 

蒋锡金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关露,聊了一会儿,她跟锡金握手告别时说:


我没去过你的家,你的家在什么地址我全忘了。

 

很久很久以后,蒋锡金才意识到,这是关露在执行共产党的指示,并且对于老朋友的一种保护。


关露的原名叫胡寿楣,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实是中共秘密党员。


1939年11月,正在修改长篇小说《新旧时代》的关露,接到八路军上海办事处秘书长刘少文转来的一封密电:


速去香港找小廖接受任务。


写信的是中共中央南方局常委叶剑英,而 “小廖”即当时身处香港的廖承志。


接到命令后,关露来到香港,见到了廖承志和潘汉年,得到了一个新任务——接近日伪政权的特工首脑李士群,获取情报,并相机策反李士群。


要完成这个任务,首先要打入“76号”,在各种特务势力中周旋,为什么会选择关露?原来,关露的妹妹胡绣枫和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是复旦同学,并在李士群被国民党关押时接济过叶,李一直对胡绣枫心存感激。原本,党组织的第一人选是胡绣枫,但因为胡当时在重庆另有任务,就像《潜伏》中的“翠平”那样,阴差阳错,姐姐关露被派去了“76号”。


从香港临别时,潘汉年对关露说:


“今后要有人说你是汉奸,你可不能辩护,要辩护,就糟了。”

 

关露回答:


“我不辩护。”


她不会想到,这一诺,将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摧毁了自己的爱情。




关露和王炳南相识,是党组织的安排,关系是室友。


在王炳南之前,关露有两段失败的恋爱。大学时的初恋,被发现出国的资金其实来自未婚妻家,关露毅然分手;后来与“左联”领导人沈志远结婚,三年后两人和平分手。


王炳南是党内的传奇人物,17岁入团,18岁入党,组织农民进行抗粮抗税斗争,因为被通缉,王炳南曾经出国留学,并娶了德国妻子王安娜,后离异。




两个人之间,有些爱的情绪。


但谁也没有说。


关露把自己写的《太平洋上的歌声》送给了王炳南。《关露传》里,曾经描写一个细节:


当两个人握手告别时,她攥着他冰冷的手关切地说:“怎么这么凉?还不快把手放到兜里暖和暖和。”这句普通的关怀话语,在凛冽的寒风中犹如一股暖流涌进王炳南的心间。他的心不觉怦然一动!顺从地把手放回兜里,心中默默自语: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这细节的真伪待考,因为那时候,王炳南还和王安娜住在一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关露接受党的任务,打入“76”号,王炳南肯定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便没有了以后的悲剧。

 

在上海,关露成了极司菲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的常客,陪着李士群太太一起逛商场、看戏、出席各种公开场合,关露很快成了朋友们嘴里的“汉奸”。


但关露成功完成了任务,策反了李士群。在关露的推动下,潘汉年在上海秘密约见了李士群,并成功策反李士群偷偷提供日军的清乡、扫荡情报。


她以为只要这个任务完成,就可以回到解放区。根据胡绣枫的回忆,关露曾给她写过一封信:


我想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就是不知道爸爸妈妈同意吗?

 

这里的“爸爸妈妈”指的是解放区。胡绣枫说,接到来信后,自己立刻跟邓颖超汇报了此事,然后,她回信给关露说:“爸爸妈妈不同意你回来,你还在上海。”

 

关露的任务还在继续,她担任了日本海军部控制的《女声》杂志的编辑,因为《女声》的主编日本女作家佐藤俊子有民主思想,关露的任务是接近她,进而与日本方面的组织取得联系,搞到情报。


又是情报。


1943年8月,日本在本土召开所谓的“大东亚学者代表大会”,关露经组织同意,前往打探情报。出发前,中国方面的赴日代表全被登报,配发照片,这其中,有关露,有张爱玲(张爱玲最后找了理由,没有赴日)。




这一下,关露的“汉奸文人”被坐实了。


当时刊登在《时事新报》上的文章这样写道:


当日报企图为共荣圈虚张声势,关露又荣膺了代表之仪,绝无廉耻地到敌人首都去开代表大会,她完全是在畸形下生长起来的无耻女作家。


熬不下去,只有想一想自己的承诺:我不辩解。


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总有一天。




19458月,日本宣布投降。


关露当然在国民党的锄奸名单里,我党接到密报,安排关露回到解放区。


关露喜极而泣,她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并没有。


噩梦刚刚开始。


第一个打击,是接受无止境的审查。当时,解放区的整风运动正如火如荼,任何一个来自白区的人都要受到审查,关露的情况复杂,很快成为严格审查的对象。


第二个打击,来自群众。根据楼适夷回忆,抗日战争结束,他途经淮阴解放区遇到关露:“她身体不大好,神情不安,一日上街去新华书店被沪来青年发现,大呼‘捉女汉奸’,惊惶失措,经公安警保护回来,神经失常。”


第三个打击,她几次给《新华日报》写稿,都无法刊登,后来得知,因为当时国民党制造舆论,说共产党“包庇汉奸”,于是党组织规定,“关露”署名的文章都不予刊登。



这三个打击,都比不上第四个打击。1946年春天,主持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工作的王炳南随周恩来领导的中共代表团抵达南京,和已到解放区的关露取得了联系,两人保持书信往来,很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成为了恋人。王炳南向组织上提出,希望能够去解放区探望关露,两个多年不见的爱人,终于有机会团圆了!


周恩来和邓颖超否决了王炳南的请求。


理由是,从事外交工作的王炳南此时不适合与“文化汉奸”关露继续发展关系。“那时每星期有一次班机到淮阴,我曾想搭乘飞机去看她。领导上临时决定不让我去,说因为她名声不好。”在悼念关露的座谈会上,王炳南曾经这样说。


最终,王炳南给关露写信,要求分手。


疯的种子,在关露的心里渐渐埋下。





解放后,关露来到北京,先后被安排在华北大学三部、铁道部总工会创作组工作。1951年,她写的小说《苹果园》被看中,于是进入电影剧本创作所,从事电影剧本的创作工作。


1955年,因为在南京念书曾经和胡风有过一些接触,关露被隔离审查。后来审查终于有了结果:她实在不够“胡风分子”的格,于是宣布撤销审查。


三个月之后,关露再次被逮捕入狱,这一次的罪名是潘汉年案。


她的精神分裂症在监狱中复发,经医院治疗才有所恢复。


1957年,3月才被释放的关露第三次收到冲击,这一次涉及的是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她被迫退职,失去了工作。


“文革”爆发之后,关露被“中央三办”抓走,随即关入秦城监狱,一关就是八年。


在秦城监狱里,关露每天的工作,是打磨一根铁钉,这根铁钉是她偶尔捡到的,这根铁钉后来变成了一根针,很细很细。


1975年,关露出狱了,没有工作,没有爱人,没有孩子。


她一度被送进养老院,后来又到香山农村的小屋居住。


这是一座带小院的平房,是关露出狱后用补发的工资买的。没有自来水,条件很简陋。但关露很喜欢这个家,最喜欢的是搬凳子站在枣树下,摘枣子吃。

 

她经常跑步,想要保持健康。除了《苹果园》和狱中的诗歌,她在解放后没有发表过一部作品。第一次出狱后写的长篇小说被抄家抄走,现在她终于可以重新写作了,就像她对朋友们说的那样,我要“大写特写”。


1980年五一节,关露中风了。


为了便于看病,通过多方努力,文化部终于借了一间宿舍给关露。朝内大街203号,筒子楼一楼,阴面,紧挨公共厕所,冬天暖气不热,另生一只煤炉。地面是坑洼不平的土地。两张折叠床,一张是关露的,一张是保姆的。第一个保姆经常欺负她,她给朋友楼适夷写信,楼适夷给她再找了一个。


在病床上,她仍然想着自己的作品,完成了长篇小说《新旧时代》的改写。

 




1982323日,北京朝内大街203号。

 

中共中央组织部派人向躺在病床上的关露宣读:


关露的历史已经查清,不存在汉奸问题。……撤销和推倒强加于关露同志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

 

43年的汉奸骂名,10年牢狱,终于昭雪。


然而,对于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来说,这一切来得如此之晚,她为了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


七个月之后,1982124日,星期六。


关露当时和老朋友陈慧芝同住,陈慧芝回忆,这一天,关露的回忆录写完了,纪念潘汉年的文章也写好了。


关露对陈慧芝说,明天有老同学会来看她,开车来,还带保姆,可以给他们做饭,所以给保姆放假一天:


她知道我爱吃鸭子,她来时还带一只鸭子给我吃呢。


下午,关露听陈慧芝念了自己写的《我在潘汉年领导下为新四军做了一点李士群的工作》,听完之后,关露说,这份稿子要抄一份给梅益,他看完之后转给夏衍同志看看。


梅益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译者,他曾经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关露的情景,那是1936年,清晨,在上海法租界环龙路家中,关露身穿一袭曳地白色长裙,很优雅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他这个才从北平来的文学青年,看着对面的关露,一直双手扶膝,连椅背都没敢靠。


人生只若初见,那该多好啊!


第二天,1982125日,星期日,这一天很冷。


回到家的保姆,发现关露穿得整整齐齐,两手叠放在胸前,像睡着了一样,脸色苍白而平静。小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两个小药瓶,碗里还有两个煮鸡蛋。


75岁的关露,服安眠药自杀了。


身边只有一个塑料洋娃娃,那是朋友们买给她的礼物。


《关露传》的作者柯行说,关露没什么遗物,她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老照片。


照片背面,有两行字迹,出自不同的人。上面那行写着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下面那行是关露的笔迹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照片上的人,是王炳南。



参考书目

柯兴《魂归京都——关露传》

丁言昭《关于女作家关露的六封信》

丁言昭《关露生平的一点资料》

丁言昭《关露书信选》

黄卫《“红色间谍”关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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