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室佳人：一只猩猩和一个婴儿如何改变了世界

源济

乱室佳人：一只猩猩和一个婴儿如何改变了世界 

原创 2016-12-08 乱室佳人 大家

文 | 乱室佳人

1837年，英国流行杂志《便士杂志》（Penny Magazine）的封面上，印着一只穿童装的猩猩。她是伦敦动物园新来的，一只名叫珍妮的猩猩。世界上共有三种大猿：猩猩、大猩猩和黑猩猩，在欧洲都没有分布，人们仅从远航的水手那里听说过这种神秘动物。珍妮是第一只来到英国的猩猩，这令当时的伦敦市民兴奋若狂，纷纷涌进动物园观看这稀有的动物。

▲ 图1：穿着童装的猩猩珍妮

▍ 猩猩珍妮

查尔斯·达尔文当时正担任英国地质学会的秘书。他在一个温暖的春日，也来到了动物园看珍妮。珍妮穿着可爱的童装，坐在桌子旁边，用勺子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还会用杯子喝水。她明白饲养员的指令，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饲养员把一个苹果拿到她面前，但不给她。她非常着急和委屈，她就地躺下，胡乱蹬腿哭闹，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然后她看起来非常生气，经过两三轮这样的行为后，饲养员说：“珍妮，如果你乖乖做一个好姑娘，我就给你苹果。”她真的明白了饲养员的话，停止了哭闹。她拿到苹果以后，跳上一把椅子开始吃，脸上的表情非常满足。有个游客给了她一块面包，珍妮每次吃之前都会抬头看看她的饲养员，看看他是否允许，然后再吃。

她还会欺骗和隐瞒。当她认为饲养员看不到她时，她“经常做饲养员不让她做的事。然后知道她做错了，就躲起来”。达尔文不知道这算是恐惧还是羞耻：“当她觉得自己要受到鞭打的惩罚时，会慌忙地用稻草或毯子把自己盖住”；在饲养员与别人交谈而不理珍妮时，她会非常嫉妒。

达尔文对于珍妮与孩子动作行为和心理之间惊人的相似性非常惊讶，特别是珍妮表达高兴、恐惧和愤怒的表情，俨然一个人类孩童。“难道动物也有人类的喜怒哀乐吗？”

▍ 三个火地人

参观珍妮让他回想起了两年前他结识的三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

他不久前结束了自己以自然学家的身份在小猎犬号上的南美远航。他登上这艘船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曾希望成为一个神职人员。他想要通过此次航行，了解上帝是如何通过自然法则来创造新的生物的。

在这艘船上，他结识了三个火地少年。他们安静善良，聪明优雅，甚至接受过英国国王和王后的接见。这三个火地人是小猎犬号的船长在上一次经过火地时带回英国的。他们在英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次他们被带回火地岛，是为了回到岛上宣扬上帝的思想。希望感化当地的其他野人。在当时的欧洲，人们认为人是在创世的第六天，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有灵性，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明的生物，与其他的动物完全不同。过着部落生活的那些黑色的野人，其实是一种动物。

当达尔文来到他们的家乡火地岛，亲眼看到了当地黑色的“野蛮人”赤裸着身体，站在石头上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吼叫。他在日记中写道，这些火地人“完全不像人类”。

▲ 图2：三个在英国接受教育的火地青年

这件事对他影响极大，他诧异于野蛮和文明之间的鸿沟竟能如此轻易地被跨越。如果野人也能学会说英语，也能学会思考，难道他们就这样变成了人吗？如果说文明并不能界定人类，那动物和人类究竟有何区别？我们和野人有什么关系？

火地野人能够轻易地成为人类，猩猩有和人类一样的感觉，那么人和动物之间的区别似乎并不是那么大。他决定通过观察情感和他们的面部表情来研究动物和人类之间的联系。如果可以表明动物和我们的表情是一致的，就可能与我们有着同样的感受，这样就能证明，动物和人一样，也是有思想，有感觉的。

参观动物园的几个星期后，达尔文在他的笔记中隐晦地写下了人类从动物祖先变化而来的猜想。他写道：“人傲慢地以为自己是上帝独一无二的作品，是神最伟大的创造。我则相信，人类是上帝从动物创造而来的。”他想要了解珍妮的动作表情，研究它们和人类究竟有多相似。

▍ “不称职”的父亲

不到两年的时间，达尔文的长子威廉出生了。他认为想要了解动物和人类的相似性，婴儿是最好的观察对象，因为婴儿的行为大多出自本能，没有受到人类文明的改变。而哪个婴儿比自家孩子更好观察呢？就这样，威廉成了达尔文的小白鼠，他整日守在威廉的床前，并非为了照顾孩子，而是为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拿出了一个带有白色犊皮盖的旧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了“婴儿的自然历史”，作为威廉的活动记录。达尔文特别注意在威廉身上观察人类每种情感最早出现的迹象，并将这些情感和反应与动物作比较。

“威廉·伊拉斯莫斯·达尔文出生于1839年12月27日。在第一周打呵欠，像老人一样伸懒腰；经常打嗝，打喷嚏，吸吮乳汁。本能地或后天地喜欢温暖的怀抱。会愤怒也会哭泣，但没有眼泪。第八天，他开始皱眉……”

▲ 图3：达尔文和他的长子威廉·伊拉斯莫斯·达尔文

愉悦的感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婴儿在吸吮乳汁时可以感到愉悦。在第五周之前，他的微笑只是一个“偶然动作”，但在第六周，“他会真的微笑，眼睛半闭起来，眼神会发亮”。“他看到妈妈时嘴角也会翘起来，因此微笑可能是由于他真的感受到了快乐。”

在威廉五个月大时，他写道，“我以前经常在威廉身边搞出噪音，通常威廉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在这段时间，有一天我在他身边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很严肃，皱起眉头，看起来很害怕，然后开始大哭”，说明恐惧是在这期间出现的。威廉两岁多时，达尔文带他去动物园，他很喜欢那些他认识的动物，比如鸟、羚羊和鹿。但他被笼子里的他没见过的大型动物惊呆了。后来他还想再去动物园，但是不想再看到“房子里的野兽”了。达尔文不明白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因为威廉并没见过这些动物，更没被它们伤害过，所以这种恐惧绝非出于自身经验。“这一定是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对古代野蛮时代存在的真正的危险的恐惧。”

1842年8月，当威利两岁半时，达尔文看到他从餐厅出来，“眼睛里闪着不自然的光，我觉得这很反常。后来我发现了洒在地上的糖粉，原来他到餐厅偷吃糖粉”。两个星期后，达尔文又看到威廉去了餐厅，他把他的围嘴仔细地叠好，放在桌子上。“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一边说着‘没什么’，一边用眼睛偷偷看他的围嘴。当我走近要拿起围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急得哭了。我发现他的围嘴上染上了黄色的酱汁，原来他来到餐厅偷吃腌黄瓜，就像他上次偷吃糖一样”“这是自然的欺骗行为。”

达尔文在这些观察中不断地与猩猩珍妮的行为作比对，无论是快乐、喜爱这样的正面情绪，还是恐惧、气愤这样的负面情绪，甚至在撒谎和欺骗这种似乎更加高级的思维活动中，威廉的表达方式都和猩猩珍妮别无二致。这似乎真的证明了动物与人类有着相同的感受。感觉、思想并非人类独有。他开始感觉自己的想法又一次得到了验证：人类和动物有着密切的关系，人类可能是从动物变化而来，创世纪中的记载是错误的。

图4：动物和人有类似的情感和表情

▍ 人类起源的窗口

这时的达尔文还没有形成成熟的进化论思想，他仍然相信万物均是上帝的创造。他正在自己发现的与之相反的证据中挣扎。达尔文当时已经形成了人类从何而来的想法，但在珍妮之前，他从未亲眼见过人类的近亲并验证自己的想法。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学者约翰·范维尔说，猩猩珍妮是人类起源的窗口。

猩猩珍妮和儿子威廉情绪之间的相似性是继小猎犬号后，对他思想的又一次震撼。如果说小猎犬号的旅行令他开始怀疑上帝的创造并非一成不变，珍妮和威廉则令他意识到，人类的感觉和思维，可能并非人类独有，因而人类并不是上帝独具匠心的创造，并开始思考人类从其他动物变化而来的可能性。

1877年，达尔文将这些发现和观察笔记整理并评论，写成一篇题为《婴儿事略》（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an infant）的论文，发表在《精神》（Mind）杂志上。这些笔记的原件现在保存在剑桥大学图书馆。达尔文对威廉婴儿时期行为和表情的记录一直持续了三年，这些记录是他对动物和人类的比较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图5：达尔文的笔记“婴儿的自然历史”的第一页

虽然很多人都会写育儿日志，但不会像达尔文这样，以冷静和科学的风格观察和记录，将这育儿日志写成了研究文件。达尔文本身也经历着同时作为一个科学观察者和一个父亲的矛盾心态，他希望自己能够不带感情地对孩子的行为进行观察和科学记录。他“急于准确地观察孩子哭泣的表情”，但是他总是忍不住去将孩子抱起来，哄他别哭。他对此非常懊恼，却又无计可施。他在笔记中写道，我“对孩子的同情和爱怜妨碍了我的科学观察”。

尽管他的自然选择理论发表于150年多前，并且他关于人类和猿类有着共同祖先的想法几乎全部来自观察，并未建立在任何人类化石这样硬性证据的基础上。但今天的科学发现仍在不断地证实着他的理论，可见他的这些早期观察之准确。今天，达尔文的理论改变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对我们自己的看法。虽然我们对他的理论知之甚多，他的私人和家庭生活却很少为人所知。我们只能从他大量的通信和笔记中窥见他的思路历程，从中认识了一只改变了世界的猩猩，和一个载入史册的婴儿。

【作者简介】

乱室佳人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古生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