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人都在等待诺贝尔文学奖开奖，然而我的备忘录上，记着是日，乃吴其轺老先生的六周年忌日。
我还记得六年前的今天，得知这个消息时的伤感与悲痛——吴老先生的去世，意味着留在中国大陆的所有飞虎队队员，从此都去天上集合了。
我见过吴其轺先生一次，十年前。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忽然反复说：
我不是英雄，我是反革命。
吴其轺的一生，传奇而坎坷。
1918年，他出生在闽清县十五都一个乡绅家庭，家里的第十个孩子。
他的理想是当一个教师，然而中国的命运改变了他的理想——还有中国千万万青年的理想。
1936年，吴其轺正在青岛读师范，某日，他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一则黄埔军校笕桥中央航校招生的告示，看着看着，他热泪盈眶，“只想杀敌报国，夺回东三省”，他给父亲写信，想要从师范退学——来不得等到回信，他就参加了报考，并在万里挑一的选拔中脱颖而出。
考上之后，他得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上说——
儿有此抱负，老怀安慰。
吴其轺的父亲吴銮仕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当地乡绅，在福建省《华侨志》里，仍留有当年吴家的印迹：“1929年2月，吴銮仕任闽清县华侨公会会长。”在如今的《福州市志》上，也有记载“1942年，吴銮仕在婆罗洲创建闽清华侨造纸工业社”。
在国将不国的离乱年代，吴銮仕让膝下九个子女均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先后将两个儿子送上抗日战场。
吴家长子吴其玉，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燕京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先后担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曾担任司徒雷登的私人秘书；次子吴其瑞，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四子吴其璋，孙立人爱将，入缅作战牺牲；五子吴其瑗，福建协和大学毕业；六子吴其轺，飞虎队队员。
1941年2月3日，在重庆白石驿大西别墅蒋公馆举行的毕业典礼上，23岁的吴其轺从蒋介石手上接过“中正剑”。之后，吴其轺被编入中国空军第5大队，驻守芷江机场，军衔上尉。
8年抗战中，他的对日战飞行记录是800多小时，他驾驶的战斗机总共被日军击落过三次，击落过五架日本战斗机和运输机，四次穿越驼峰航线，共获17枚奖章。
1941年6月22日，中国空军最艰难困苦的一年。
敌机来袭，吴其轺与机长洪养浮共同驾驶毫无作战能力的六架教练机立即升空往广元疏散。途经岷江快活林一带，他们与4架日本神风战机相遇。在离江面40米高度，吴其轺被日机击中落水，臀部、腿部多处受伤，被飞机扣在水中。日机担心中国飞行员没死，又一个俯冲下来扔下了一串炸弹。
吴其轺中了4弹，昏迷了过去，是老乡们划船把他救了上来，他至今记得，烧的通红的飞机，把江水也变得滚烫，好几位救他的老百姓都被烫伤了。
他拿到了一张二等三甲伤残军人证书，这也成了一张宣判书，宣判他的飞行生涯终止。吴其轺找亲属开假证明，又多次强烈要求，最终，他又重上蓝天，并且加入飞虎队。
他曾经四次飞越驼峰死亡航线，到印度接受美国提供的飞机。好几次，战友们都认为他无法回来，分掉了他宿舍里的所有东西。
△吴其轺
1943年春，吴其轺驾驶美式P—40飞机对湘潭日军进行打击，被日军防空炮火击中，飞机机身、机翼都中了20余弹，吴其轺硬是穿过日寇层层防空炮火网，摇摇晃晃地将飞机飞回芷江机场。当他走下飞机时，美国飞行员大声说：
我们美国飞机过硬，你们中国的飞行员更过硬。这飞机被打成了马蜂窝，还能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了不起！
1945年4月12日，在对武昌火车站日军地面部队进行打击的行动中，他的战机引擎被击中失灵，迫降在离芷江120多公里的辰溪县境内一条小溪的沙滩上。再一次，是老乡们救了他的命，他们把过年剩的那一点腊肉拿出来，给吴其轺吃。乡亲们都说，他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神，四里八乡的父老乡亲们都排队来摸摸他。他住在当地坚决抗日的地主肖隆汉家里，天天吃“百鸡宴”。
△1945年飞虎队中方飞行员合影，前排左二为吴其轺。
1945年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大礼堂内举行。吴其轺作为美军援华空军第14航空队第5大队的分队长，带领他的全体队员，坐在会场的第一排。
吴其轺说，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在9点，冈村宁次签署投降书的那一刻，他感受到：
中华民族是不能战胜的。正义的力量才是永恒的！
抗战胜利之后，由于参加了88次空中作战，吴其轺获得盟军总部授予“飞行优异十字勋章”、“航空勋章”和“单位集体荣誉勋章。”
这些勋章，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遗失了，2015年，美国政府再次了补发上述勋章。
1948年，吴其轺在三千多名空勤人员中以第一名的身份进入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留学，进修结束后到了台湾。
1949年，他在台湾已是空军中校军衔。
但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吴銮仕从香港转来的密信，父亲对他说，他应该回国：
国民党之所以败走台湾，是因为腐败透顶！当年我支持你们兄弟参加抗日战争，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陆，跟着初升的朝阳，跟着共产党，建设新中国！
吴其轺做出了决定。
但仅凭自己的力量驾机起义，根本办不到。当时台湾方面为了防止飞行员投奔大陆，空军飞机只加少量的油，大约只能续航飞行30分钟。
这时，吴其轺在美国空军大学时的同学、美国空军少将John带领他的轰炸机分队到台湾。吴其轺以随机到香港玩玩为由，顺利地登上了John的飞机，没有经过机场的起降检查，直飞香港。据说第二天，即传来台湾军方的通缉令：凡是看见吴其轺，格杀勿论！
回归祖国的吴其轺进入了北京空军南苑机场工作，他第一个没想到的事情是，当年救护他的地主肖隆汉已经被枪毙，而后，在机场工作的三个月里，他被禁止靠近飞机。
他说，自己被感到强烈的不信任，最终只好退出军队。
然后，他被调到杭州之江大学图书馆当副馆长，工资135块，15块津贴。在吴其轺家里，仍保留着1954年的老户籍本，翻到吴其轺一页，上面写着：“职位：图书馆职员；特长：飞行。”
1952年，吴其轺的日记本扉页上，有铅笔画的三架飞机。日记本中间一页，吴其轺画了美国飞虎队第五大队的标志，在旁边写上三个小字：
俱往矣！
他的恶运才刚刚开始，还没有真正的开始，在镇反运动中，时年七十七岁的吴銮仕被枪毙，理由是杀过红军，还有儿子是国民党。
吴其轺的大姐吴贞宜于在文革中自杀；
大哥吴其玉是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燕京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先后担任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曾担任司徒雷登的私人秘书，1957年，打成右派；
二哥吴其瑞，日本早稻田大学硕士，曾任南平市副市长，文革中上吊自尽；
五哥吴其瑗，福建协和大学毕业，原福州一中当老师，文革中和校长一起被关押，身上两处骨头被打断，至今不能正常走路；
三姐吴端宜，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福建崇安农村监督劳动改造；
四姐吴肃宜，1957年被打成右派……
这些事情，吴其轺并不知道。因为，1954年，他因为政审不能通过，被学校开除。而后，因为通敌，被关进监狱，一关就是20年。入狱的当天，组织上同意他和女同事裘秋瑾结婚。
1974年，他被释放了。因为找不到工作，这位前任飞虎队队员在杭州清波针织手套厂蹬三轮车，一蹬就是六年，当年飞越驼峰、击落日本飞机的双手，现在扶着三轮车车把，一车装卸六百斤，一天挣一元二角人民币。
很久很久，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位丈夫、这位父亲参加过飞虎队，但他喜欢给自己的儿孙者纸飞机，他折的飞机很特别，是用一大张挂历纸折的，非常逼真，像是立体模型，但是不能飞。
就像他一样。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他才被记起来，家里人才知道了他的故事。
最后，他得到了一块抗战胜利纪念章，拿到勋章的时候，他自己嘤嘤地哭了起来，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狗仔卡
发表于 2016-11-17 12: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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