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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宝贝] 易小荷:一颗水蜜桃丨老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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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6 02: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易小荷:一颗水蜜桃丨老城旧事 

 2016-11-06 易小荷 大家



文 | 易小荷


最近的城镇距离桐梓坳有二十公里远,这里统共只有十来栋矮旧的楼房,灰不拉叽的外壳,被一片宽阔的柏树林包围得严严实实的,柏树林的外围有一圈高得惊人的围墙,呈尖刺状的玻璃像蔓藤一样生长在墙头之上——其实根本没有这种安保的必要,一眼望过去,柏树林之外还是一片柏树林,用这里人的话来说就是,鸟都看不见几只。

鹧鸪也还是有几只的,到了夜里,它们声音的穿透力极强,能把人们的睡眠戳穿几个洞似的,于是带着弹弓的男孩子们在某个春天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从此便只剩下柏树叶随风轻轻的摆动声了,即使如此,有的时候平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觉,在既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的夜里,只能睁着眼睛,看桐梓坳的月亮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一点冰冷的月光。

那些描述只是为了证明桐梓坳有多么地惨淡和无聊,我的童年就更不消说了,学校、家都在这狭小的空间中,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每天煮着白米饭时候,从蒸饭锅热腾腾冒起来的水蒸气,和开水咕嘟咕嘟发出的声音。

身处天府之国,确实有着各种各样的调料和美食,但是父亲忙着在学校带学生,母亲每天夜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那些大蒜、香葱、辣椒油、花椒、五香、八角和五花八门的香味,飞散在空中,浑然化为一体,竟然成为了生活之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奢望了。

于是,为了安抚被隔壁邻居家的美食弄得心猿意马的我,父亲会偶尔施予我一点奢侈,两分钱或三分钱……去买一些小零食,但那些,恐怕也只能是在欲望的海洋里激起微不足道的一点泡泡了。

一个无聊之极的夏日午后……姐姐出门上课后,剩我孤单地留在空虚的家里。我不得不一个人徘徊於大街小巷。我一条一条街地逛(其实只有一条大街),逛过后街窄巷,或伫足於糖果店前,或在冷饮店前眺望著店里那种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冷饮。最后我不知不觉越走越远,漫步到公园口的时候,伫足在一家水果店前。

我无法形容老城究竟小到什么程度,就我所知范围内,那是唯一的一家水果店。没有一点所谓的射灯顶灯,却是一家最能让人感受到水果店固有美感的店。一排排的水果被排列在具有一定倾斜度的台架上,涂著黑漆的陈旧木板上,粉色的苹果、鲜亮的西瓜被排列得美轮美奂……还有柜台后身堆积如山的青翠蔬菜,好像拥有了一种特别令人心安的安全感。



不知不觉,我竟然流连到了天色微黯,仅有的几家商店橱窗内的灯光都大量流泻至街上。虽然仍不至于使得黑压压的街道明亮起来,但是站在街角阴影里的我,感受到了天空卸下的微雨,马路闪着水鸟羽翼边缘一样若隐若现的白光,任何一个路过的人在此驻足片刻,便能享受到那些水果所代表的一小片明媚风光。

其实大多数时候,无所事事的我扫一眼心仪的商品,也就昏昏暗暗地走开了,但是那天,鬼神神差,我竟然多往水果店里看了一眼。

正因为四周黑压压的,店前装饰的几个灯泡,就更像一道闪电一般集中照射了下来,于是,那一篮子水蜜桃,就像是猛然被拧亮的电灯一样刺射着我的眼睛,那种色泽,那种饱满的生命状态,我想,即便找遍整个世界,恐怕也无可寻求。

于是,我一反常态在这家店门口站了一个小时,直到担心我的母亲把我拖回家。



母亲问了我什么,我歪歪扭扭走了什么样的路,我全都忘记了,或多或少就像那几年模糊的生活状态。父亲要赡养爷爷,每月寄钱给他,还要省下他自己的口粮给贫困的学生。母亲的家里倒是没有什么负担,但她那点微薄的薪水就连应付特别能吃肉的姐姐和我都不够。很多年以后爸爸念念不忘地说,我们家是整个大院最后一家买彩电的,姐姐和我经常晚上去敲邻居家的门,赖在别人家看电视直到别人家晚安,后来整个大院把易家这两个孩子都列入了黑名单。

于是我们都是那样心不在焉的,我不清楚母亲在想什么,她脾气历来不好,有一次邻居告诉我家里会停水,我如实转告,她回家时候买了些面包替代正餐,可是当她发现没有停水的时候,就开始破开大骂我是个骗子——尽管年仅十岁的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装的都是那宛如从世间最纯粹的水彩中挤出又将其凝固的颜色,我伸进裤兜的手里紧紧握著那个偷来的水蜜桃,那种毛茸茸的欢喜和积压在心中的忐忑混杂在一起,然后我到底又走了些什么街道?为什么生平第一次并没有感受到拥有的幸福,而是一种浓到化不开的忧郁……

那颗得之不易的水蜜桃的触感,就像是一股邪恶的凉意渗透入我的躯体,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受,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竟然开始发起了高烧。

其后很快的,母亲竟然拎了整整一篮子的水蜜桃放到我的床头,“我问过了,这是成都的水蜜桃,是水果店的镇店之宝。”我感冒发烧的时候,吃了太多令到触觉迟钝的药,已然是食不知味了,但是那一回,我表现得简直就像对什么事情的报复似的,从早到晚,我都抱着那篮子的水蜜桃。

就算不吃的时候,我也会若干次地将那水蜜桃拿到鼻尖嗅著它的芳香。想象将它的饱满都深深吸进胸膛,然后就感到彷佛有一股温暖的热血一样的东西,从那完美的物体之中吸收过来,直至让我体内的元气复苏。

事实上无论是色泽还是嗅觉与视觉,我其后无论前往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没有见到过宛如这样的宝物……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只在我面前的部分流淌,在这样的阴影里面,我就像是躺了整整一年了。

2016年,我看到自己已经像是一滩水一样在自己面前化掉了。

陪我在北京住了十年之后,母亲终于决定绝望地回去四川了,基本上,她离开的前一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她每天早上起来的例行公事就是做着饭,然后用同样长的时间来帮我回忆前三十几年我失败的人生。

而今,我是一个人煮饭吃,由于某种原因,和某某人两个一起吃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最终发现还是喜欢一个人吃,就像是为了报复过去十年味蕾的丰盈似的,星期一到星期天,春天到冬天,我日复一日地自己做饭,可是无论我做什么,吃什么,总觉得索然无味。

不知该形容其为无聊,还是厌恶……从前曾令我陶醉的电影,或任何高雅的诗歌,或者激扬的音乐,我都已无法忍受。有时专程出门去和朋友吃饭,却往往在坐下来之后就情不自禁想起身告辞离去。就像是总蕴含某种使我食不知味的感觉。

而此刻,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

“你妈妈让你们中秋节回来一次,好吗?”他说。

我心不在焉地望向听筒,目光沿着电话线移动开去又绕回来。我本能地想给他一个类似工作很忙的答案。他说话的声音里隐约混杂着某种不详的声响。“你妈妈有几次半夜心脏病发作。”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我顿了顿电话线“其实早有医生说过她有明显的焦虑症,那个恐怕也是让她一直以来血压这么高的缘故吧。”“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我开口说道,发出的声音却显得那么地陌生。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你妈焦虑得厉害,希望你们回来,她说要提前交代些后事,”他突然这样说道。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直到我上小学了母亲才第一次见到她的亲生父亲,外婆去世也特别早,和亲戚家疏远的我对“后事”这样的词语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对于一个完全不理解的词语,我又怎么可能产生任何回应呢?

“回来吧,不管她是不是杞人忧天,”父亲好像对我的冷漠充耳不闻,只顾着说下去“她专门去附近的市集赶场,给你买了一筐你小时候喜欢吃的水蜜桃。”

“对不起。”我再一次说道,我周围的一切好像凝结了,化成了碎片,又归回原位。我看到了想象之中的那颗水蜜桃,我把它捧在手里,如同现实一般粗暴的外壳,把它轻轻剥去,那最不谙世事的柔嫩的果肉,便像纯真而敏感的肌肤展露开来。

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它一下,哪怕坐在北京城此刻的我,离那个枯燥的桐梓坳,那个清贫的童年已经那么遥远了,却仿佛还能够眼睁睁看着那颗曾经散发着生命之光芒的水蜜桃散失在暗夜里。正如那条狭小的街道,母亲在偷偷付了水蜜桃的钱之后,被吞没在记忆里那细碎谨慎的脚步声。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了第三次,并且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我再也不能让它逃离我的视线,那颗水蜜桃,连名字都没有的水蜜桃,曾经诞生,曾经消逝于时光里,又在此刻的黑暗里敛声屏息等待与我的相遇……


【作者简介】

易小荷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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