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舒
提起夏梦这个名字,是在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留了些余晖,洒落在沙发上,窗户影子投射在岑范的脸上,抹平了他的皱纹。他低下头,让自己沉浸在阴影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知道,如果你遇到过夏梦这样的女子,你还能爱上别的什么人吗?”
夏梦是怎样的女子?我专门去看了她的《绝代佳人》——编剧是化名“林欢”的金庸。她饰演的如姬,自有一种艳丽,但并不是林黛那种寒光四射的美,连发嗲都是贞静的,我只有一次笑了场,在如姬向信陵君说“我是个庄稼人”的时候。
她的骨相,是旧式女子的典范,娴静大方,但绝对内心坚毅,自有主张。
夏梦去世的消息传出,新闻都说:“金庸的梦中情人去世了。”大家津津乐道于金庸把小龙女的原型附着在夏梦身上,甚至说,为什么会写林平之这样恶心的角色,是因为夏梦的丈夫林葆诚……仿佛不提金庸,夏梦的故事便没办法讲。
实际上,夏梦的故事虽然长,金庸能够参与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他进入长城公司的时候,夏梦已经和林葆诚订婚了。
关于夏梦的所有故事,我都是听岑范先生讲的。他和夏梦的故事,远远早于金庸,甚至也早于林葆诚。
认识夏梦的时候,岑范二十六岁,夏梦十七岁。他们合作的第一部戏是《禁婚记》,这也是夏梦的第一部电影。这部电影本来是为长城公司的前任头牌李丽华量身定制的,但李丽华当时刚刚离职,于是有了新人夏梦。《禁婚记》上映之后,反响甚是热烈,成为当年票房最高的国语片(岑范老师说影片收入为十三万三千元,有待核查)。
▲ 《禁婚记》剧照
这部电影对于岑范来说有另外的意义。在拍摄中,两个年轻人一起拍戏,一起读书,一起外出散心,一起打羽毛球,彼此渐渐有了好感。
很多人说,这是岑范的一厢情愿,是单相思。
可我听他讲他们的故事,实在不止单相思那么简单:“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在海里游泳,我的脚被礁石上的寄生物割了一道大口,鲜血直流。有人打来一盆淡水,夏梦当即蹲下来要给我洗伤口,被我制止了。”
打动我的是另一个故事。他们在片场分别拍戏,夏梦的戏结束了,岑范还在拍。岑范说,你回去吧。夏梦不作声,在片场旁边的面店里买两碗排骨面,等着他。“我拍完戏,面都凉了。夏梦胃口小,一碗面,她总是吃不完,于是挑了许多在我碗里。我们就那样,在角落里吃面。”
他说着说着,又把自己沉到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说话的声音是缓慢的,很好听的那种,我猜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他十三岁的时候,反串扮演《男归》里的一个小女孩角色,因为扮相很好看,他去上男厕所的时候,许多家长都急得叫他,以为他走错了厕所。
他们并没有说破,那时候男女之间的感情,也许就是这样隽永含蓄。只有一次,还是在拍《禁婚记》的时候:“我、韩非、夏梦拍完了一块走,韩非就把我手拉过去搁在夏梦手上,说,‘你们俩很好啊,你们结婚吧。’那时候经常有人说,‘你们俩结婚吧’‘你带着她走吧’‘你们俩私奔吧’……但是我们俩在一起没有说过这个问题。”
▲ 年轻时的岑范
拍完《禁婚记》,岑范想回国,他有自己的野心,想做导演。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夏梦,夏梦斩钉截铁地说:“你回我也回!”在当时,回内地需要办通行证,岑范很快从在广州市军管会工作的哥哥处拿到了通行证,夏梦请所在的长城电影公司帮办证,却没能办好。
他们约定在北京相见。
这个约定没有能够实现。
岑范的说法是,一直到1952年,他和夏梦还互相通信,但后来他才得知,他写给夏梦的信,都被长城公司扣下了。这个说法有一点存疑,因为如果夏梦没有收到他的信,一定会在信中有所表示,岑范应该当时就能够知道。夏梦写给岑范的那些信,在文革时烧掉了:“我不想告诉你,那信里写了什么,这是为我好,也是为她好。”
1952年,在香港的夏梦忽然被人告知,岑范在内地已经结婚了。很快,夏梦接受了来剧组客串当群众演员——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并且是一位富有商人林葆诚的追求,他们很快订婚。
1955年,夏梦和岑范再次见面了,在西直门岑范母亲的家中,岑范说,那一天的情景,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吃完饭,两个人在北海公园说了一会儿话,他得知了夏梦结婚,也知道了夏梦对自己的误解:“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岑范反复说这句话,这个细节,这个桥段,我和他见面的日子里,隔一段时间,他就讲,仿佛忘了不久前已经讲过。
他们真的成了兄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岑范收到过夏梦寄来的包裹,“是几罐罐头花生油,她还记得我妈吃素”。
文革中,拍摄了《红楼梦》《群英会》等戏曲片的岑范罪名不小,他被贴过大字报,也挨过打,他最心痛的时刻,是在批斗会上,要求他把《红楼梦》里的道具——林黛玉的牌位自己踩碎。“比别人打我都要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死了算了。”
▲ 岑范导演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剧照
这时候,他又特别庆幸和夏梦阴差阳错,被关起来的时候,岑范唯一的牵挂是母亲。他特别庆幸夏梦没有跟自己回来:“幸亏没有拿到通行证,如果那时回到内地,以她的背景,肯定熬不过去。上吊吃安眠药,我又不能保护她,要是那样,我会更加痛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没那么神采飞扬,甚至剥了一块巧克力,大吃特吃。他喜欢吃甜食,我去他家拜访,带了一盒费列罗,他大加赞赏,有点害羞而温柔地拿出德芙,请我吃。
他们再次重逢,是1983年。岑范带着《阿Q正传》到香港参加电影节,“在酒会上碰见她了,她‘啪’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们后来还一块拍了照片。挺好”。他给我看他们一起拍的照片,那应该是他们最后的合影。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来往了。“在香港的时候,就有人对我说,你不要和她来往,人家是有家庭的人。我觉得很对,爱一个人,是要对方好。她现在家庭好,子女好,事业好,我就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岑范说,夏梦是真正的女神,“长相好在其次,我从没见过那么心地善良而纯净的女孩”。我问他,如果将来写夏梦的故事,应该如何称呼他,是“初恋男友”还是“兄长”?他低下了头,用手使劲扯着袖口里面的毛衣,他始终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2008年1月23日晚9点,岑范在上海徐汇区中心医院逝世,享年82岁。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
本文原标题:《我和岑范导演的一个约定》
【作者简介】
李舒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山河小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