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江湖兄弟揽下了一起犯下的罪过,被判死刑,给他留下一只幼小的藏獒。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62 个故事
一
我堂哥爱狗。他说他不爱他爸,不爱他妈,但他爱狗。
以前堂哥一家住在城南变电站分配的宿舍里,那个小区的人大都是吃皇粮接私活,在八十九十年代的小城里,算得上很富裕的一群人。二爹二妈胆子小,不敢去碰险中富贵,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城北修建了一栋六层楼,挨着我们家。
二妈娘家第三代全是女孩子,因此哥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小就是院子里的反叛典型,任性,跋扈。
他们夫妻俩文化水平不高,教育孩子基本靠打骂。小时候我哥来我家玩不肯回家,或者非要我到他家去的时候,我在二楼哭,他在一楼被爸妈打骂,整个院子鸡犬不宁。他每次都不吭声,只固执地走到我面前说:“走,弟弟,到我家去玩。”
二妈上来扇他一耳光,把他拖下楼。我心疼他,就说“哥哥你走啊,下次再去吧”。我在楼上听见二爹的摩托车发动后隆隆驶去。
堂哥初二就辍学了,一直在社会上晃荡。从打架闹事的街头小混混,到守场子收账的大混混,不过两三年时光。
我高考出成绩那天是我生日,我清楚地记得,那天警察找到他爸妈,说堂哥捅了别人六刀。受害人是职高里一个飞扬跋扈的小混混,二爹二妈交了钱商量私了,但仍旧打不通堂哥的电话,那时候他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他给过我一个电话,说只要他还活着,打那个号码就肯定能找到他,但我从来没有打过。
半年后,他回到家,说不会再去晃荡了。
他爸妈已经没有小时候那种威慑力,不敢再呵斥他。他说要在家里养猛犬,也没人反对。我再见他时,他叼着一根烟,板寸头,晒黑了不少,手里牵着一条小藏獒。我看到他的右手,没有了小指。
那头小藏獒,名叫多多。
二
多多是他一个朋友从林芝带回来的狗,那个朋友刚从西藏回来就出了事,他的屋子里搜出大量冰毒麻古和海洛因。这样的马仔上面肯定还有大罗汉,只是罗汉转头念经,马仔就成了替罪羔羊,判了死刑。
一个月后,哥哥回了家,带着那头小藏獒。那时候藏獒在国内大型犬市场极受欢迎,纯种很值钱。
堂哥回到家后一直没有收入,有几次还问我这个穷学生借钱。他爸妈没有文化的弊端开始显现,两人只能打零工,全家的收入就是一栋楼的租金和加起来不到三千块的月工资。四五线的小县城生活水平不高,消费低,但是收入更低。堂哥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很不适应这种落差。
有一次我去他家,他抽四块钱一包的黄果树,抽着抽着哭了起来。我想,肯定是因为这烟太烈了。
我问他,怎么没想过把多多卖了,他听了差点揍我。
那晚他喝醉,自言自语般说了不少。多多原来的主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包括堂哥犯下的。他如果被供出来,判死刑不至于,但吃个十年八年的号子饭,绰绰有余。
“我他妈就是再穷再苦也不会委屈多多。”他挑了一块牛肉给多多,多多一脸憨态地吃了,摇头晃尾。
堂哥去学美发,每个月一千五百块,换到一年前,也就是他打一圈麻将的钱。他学了半年就放弃了。
浪子回头是真的,一无是处也是真的。
他开始不停地换工作,电工学了一段时间又去学钳工。每次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给多多买肉,多多很能吃,一天要吃两盆。堂哥不会煮饭,却学会了煮狗粮。玉米糊,心肺叶子,香油,维生素,鱼骨粉,大米,按各种比例混合炖煮。很多时候他都是等多多吃了自己再泡桶泡面。
我和他一起去遛多多时,总能引起别人围观。多多确实很漂亮,骨架大,毛量多,在小城里看到泰迪德牧之类的小狗不算稀奇,这样的藏獒还是挺少见的。
多多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有这样好勇斗狠的大型犬走在一旁,让人觉得很有气势,堂哥却很淡然,不在意别人的艳羡之情。
有一次,他很晚才回家,在家门口遇到几个混混,就像年轻时的他一样。混混污言秽语,上来挑衅。他不去理会,反而激怒了混混。正当他们摩拳擦掌准备教训哥哥时,他轻轻唤了一声:“多多。”
“汪!”一声响亮的吠叫在平静黑暗的巷子里响起,多多从门后窜出来,朝那几个人扑去。
他们拔腿就跑,有一个跑得慢的被多多啃了一口。那时多多已经接近一岁。
图 | 藏獒“多多”
三
堂哥不再和以前的狐朋狗友来往,他的交际圈变得非常狭窄。除了多多,我们一家三口,他爸妈和奶奶以外,他和别的人基本没有接触。多多和他相处得最多。
他的钱老是不够用,折腾一年后,他赋闲在家,开始问爸妈要钱,要十块或是二十块。有两次我正好遇见他要钱,二十四五岁的人为了二十块钱破口大骂。他妈只是悄悄抹眼泪,就像他小时候被骂时悄悄抹眼泪一样。
他只在面对我和多多时会温柔一点。他每天按时给水桶加水,哪怕睡得再死也会从床上蹦起来。多多来的第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有一天晚上,多多不知怎么在楼上呜咽,他裹了被子去多多的笼边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去叫他遛狗,他倚在笼子外面睡着了,多多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这还是我堂哥吗?他可是那个想要什么就抢,抢不到就破坏掉的小霸王啊。
2013年春天,我结束寒假准备回学校。
走之前,二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叫我劝他出去找工作,在电话里声泪俱下。
“我说的话他不会听的。”我面带苦色。
“可这样在家也不是个事啊,那死狗每天又吃那么多,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狗?”二妈已经无计可施。她已经快五十岁,在茶楼当服务员,二爹在工地上做小工,工期很不稳定。
经不住二妈请求,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早已没有以前在社会上晃荡时的锐气,只有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懒。
全家人都去劝他,甚至煞费苦心找来他以前的女朋友劝他。他都只抱着多多,不开口。他爸妈忍无可忍和他大吵一架。
他嘶吼道:“我最痛苦的时候只有多多在身边,要不是为了多多,我绝对不会回来。”多多感受到他的愤怒,朝他爸妈狂吼起来。
他俩被吓了一大跳,生怕这一百八十来斤的兽物冲上来。我哥一边摸着多多的头,一边神经质地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钱家出了这么个啃老又不上进的种。连奶奶也被气得住院,连连嘱咐我不要和堂哥玩。二妈每次来我家只是哭,每月一千来块的工资得花一半去买药。有几次她说要甩下这个家,去外面打工,又被我妈一句话堵回去:“你都五十岁了。”
回到学校后,我给堂哥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只笑嘻嘻地说:“每天就看看电视,遛多多。”
我小心翼翼地酝酿措辞,希望能劝他出去找个工作。结果仍和第一次打电话一样,他只说知道了知道了。我清楚这个“知道了”代表着无限期。
他说多多又长高了,肩高比普通藏獒要高得多。他告诉我每次他出去遛狗时,养德牧的那群大叔都是怎么夸多多漂亮的,多多什么时候又拉肚子了,害他担心了好多天……
全是多多。
恍然间我以为多多是他的孩子。他在电话里从不提他爸妈,也不再跟以前一样说那所谓江湖里的新奇事。
在某一个时刻,他生活的所有细节都替换成了多多。微信上他发来多多的近照,体格比假期时又庞大了些。有两张抓拍是多多举起爪子咆哮的样子,看起来很有威慑力。多多越来越强大,他却没有一点变化。
四
2013年的冬天,多多被二妈亲手药死。
听到消息,我第一时间就往哥哥家里跑去。家里出奇的平静,二妈面无表情地在打毛衣,二爹在一旁摆弄渔具。空荡荡的房间里气氛有些怪异。
“爽子,你哥在楼上。”二妈看见我来了,拢了拢头发,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我跑上楼,他正在收拾笼子。粗钢条打制的笼子很大,以前我来牵多多的时候,多多就兴奋地在里面上蹦下跳。我哥大声道:“多多乖,多多不要闹。”它听到这话就趴在地上,尾巴还在不停摇晃。
见是我,他笑了笑:“弟弟,晚上请我喝酒?”我问:“哥,多多……尸体呢?”
“埋了。”他扫地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那两个字。
那晚,我和他坐在空荡荡的狗笼子旁边,没有下酒菜,只有六个歪嘴。他喝到第二个时,嚎啕大哭。
多多还在的时候,我没怎么觉得他孤独。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个声名狼藉的男人与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格格不入。
“我每天都要遛狗,遛了600来天。那时候我在贵阳,多多还是个小奶狗,我怕,身上又只有三百来块钱,我跟家里打电话,那个女人说我怎么不死在外面。藏獒脑子不好,笨,只记得那么几个人,只有那么几个人。”他止住了哭声,泪水还是不停地流下来。
“只有多多不嫌弃我,只有多多。”他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寒月高悬,凉气逼人。我们俩醉倒在六楼的水泥地上,第二天我腰酸背痛,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
多多死后,堂哥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我家里人特别担心他会忽然爆发,做什么出格的事,就隔三差五地叫他们一家来我们家吃饭。
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两个月以后大家才真的放下心来。他问我妈借了几万块钱,和一个叫陈顺的人合伙开狗场,以前那些把脑袋栓裤腰上的朋友又和他恢复了往来。
陈顺自己有个猪场需要打理,我哥就打理狗场。狗的品种开始多了起来,加纳利,杜高,卡斯罗等一系列种狗通过关系低价进入狗场。他开始不回家,住在狗场里,每天用一只大锅煮狗食,隔壁猪场的死猪源源不断地往狗场运。
猛犬繁育很挣钱,那时藏獒已经不太值钱,法斗英斗又开始炒得很热。
他一门心思都在狗场上,我去看他,发现吸食冰毒用的简易工具,脉动瓶子做的那种。我劝他还是不要吃那些,他点点头,说压力大的时候睡不着会吃一点。后来我没再见到裹冰的板子,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吃。
五
他住的卧室很简陋,一根网线,一台从网吧淘汰下来的电脑,其余的都是跟狗场有关的账本之类。没有刷漆的水泥墙面上有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是威猛无比的多多。
每天他出去遛狗时,遇到开价合适的买主,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狗卖出去。如果有大狗死于犬瘟或其他疾病,他会咒骂两句“又少了几万块”,冬天里就会直接煮了吃。
养狗人开始吃狗肉。
有几次他邀我去吃,我得知那些肉属于我遛过的某一条狗之后,既觉得反胃,又觉得痛心。他却能笑嘻嘻地就着酒吃肉。
我问他:“你难道就吃得下去吗?你每天遛的狗啊这是。”
他沉默不语,良久后一边嚼狗肉一边低声说道:“没什么感情的。”他说这话时不敢抬头看我,我开始感到害怕,觉得他冷血无情。
我跟着他去狗场,所有狗看到我都吠起来。虎皮,铁面,各种各样的好狗都附带了生人勿近的标牌,但其实我知道,狗场里养大的种狗,谁喂它吃的就能把它牵走。
那天我离开狗场时,问他愿不愿意回家。他点了一根烟,我站在他身边等他抽完,他弹了烟头,轻声说道:“不了。”接着转身进屋。
我站在他身后,第一次想为他哭一场。
我堂哥爱狗。他说他不爱他爹,不爱他妈,但他爱狗。
我问他,养那么多狗爱得过来么。他说:“只爱多多。”
作者钱爽,现为大学生
编辑 | 马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