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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01期:谁杀死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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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23 0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谁杀死了妈妈「上」 

 2016-10-23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没有。监狱里每月的家属通话时间我都拿去换烟抽了。”细毛把烟吸得嗦嗦直响,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的脸。



全民故事计划
101个故事


 

车子开到武蛟村口时,天微亮,陆续醒来的村民站在自家门口腥红的朝阳中,伸一个极致舒展的懒腰,用当地土话高声冲着里屋的老伴儿告个别,便扛着各色农耕工具往自家田地里走去。半路碰着消息灵通又好管闲事的“人肉广播站”,三五成群地耳语一番,皆面色凝重,从难以置信到接受现实,眉宇间拧成活了几十年都未曾出现的惊慌。一边翻出各自几十年来道听途说的压箱底八卦存货,一边向村东头走去,沿途还不忘再拉几个村民入伙,阴云密布和流言蜚语的队伍不断壮大。


“看样子,我们不用找人打听现场怎么去了,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老张面向村民远去的方向说道。清明刚过就发了命案,侦查员、技术员、和法医一行十几人利落地从车上搬下现场勘查工具,夹杂在男女老少间,从村道两边未烧尽的残余里穿行而过。


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同事们都没说话,一来为了仔细倾听身边村民的议论,也许会对案情有帮助;二来处理命案的工作量不小,少说点话养足精神。现场已经被本村和邻村赶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尝试穿过探头探脑的人群,不是很顺利,站在后排踮着脚的好奇看客原本就看不见现场,骂骂咧咧没有给我们这群陌生人让路的意思。提前赶到现场的当地派出所民警从里面抬起警戒线,拨开一条通道,大部分村民此刻虽然意识到陌生人的身份,也只是愤愤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对于这种在自己住所内死亡、案发区域流动人口较少的现场,老张在现场勘查时有个特殊习惯,喜欢在现场不起眼的角落放置一台小型摄像机,录下警戒线外骚动人群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费劲挤进最前排和随着人群涌动慢慢退到最后排的人。不排除会有变态的凶手喜欢返回现场看警察忙碌的身影、看尸体盖着白布被抬走的瞬间,即使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人群中也一定会有熟知受害者情况、甚至知晓受害者秘密的人,这些人是后期走访调查的重点。


深宅之中,湿气厚重,晨光初上,只把现场环境照个大概。花甲老妇的尸体垂在厅堂正素衣黑裙,腰身紧束,像是雨季窗棂上失神的晴天娃娃。身下失禁的大小便滴滴答答,一张高脚四方靠背椅向后翻倒。拇指粗的麻绳绕过头顶掉漆的正梁,又绕过老妇褶皱的喉颈,微风乍起,麻绳牵着冰冷的躯体在空中轻轻摇晃,摩擦古老房梁,抖落百年浮尘,挤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在替老妇诉说几十年俗世拉拉扯扯的遗憾与不舍。举着手电细看老妇,眉眼暗哑,两鬓蹉跎,嘴巴被黑色胶布封住,担心逝去的人也能感知胶布与皮肤黏着时猛然撕开的疼痛,于是缓缓撕扯,一团还没化开、黏黏糊糊的饭团顺着嘴角滑落。


“哎……这是不想做饿死鬼上路啊!”,同事中也有本地人,知道些民间的迷信。


如果不是突然下坠的力量拉断了第二节颈椎,此刻老妇耷拉的头应该是平视前方小窗的。窗边挂着一副装裱工整的十字绣画,画中少年在竹林间款款而行,许是年久失修,画已左高右低,歪在墙上,与归置有条的家格格不入。窗外翠竹林立,溪水穿林而过,老妇的爱人因意外事故去世后就葬在这片竹林里,如今已静静地陪了老妇三十个年头。



日头划了一道慵懒的弧线,坠进了西边儿村长的家里青砖碎瓦,炊烟扶摇,耗时一整天的基础工作暂告一段后,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便定在这临时布置出来的会议室里。


“各组负责人都到了吧,说说各自的调查情况,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派出所先说,现勘第二发言,法医跟上,走访垫后。”老张安排好发言顺序,除了首先发言的派出所民警以外,大家自点了烟,选了最不容易睡着的姿势坐下。


关于接处警情况、死亡原因和走访调查,各组都给出了自己的初步结论,大伙儿逐条记在工作手册上,可现场勘察的一小段结论却让所有人站在了十字路口:“死者名叫陈秀英,女,62岁,育有两子,死亡时间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凌晨五点被前一天约好进山挖笋的同村妇女发现尸体……案发现场所有门窗完好,没有发现暴力入室和技术性开锁的痕迹,屋内所有物品除死者本人指纹外,未提取到第二人的指纹……”


现勘的这个结论让沉闷的房间内有了一丝骚动,半空平缓流淌的烟丝因为大伙儿的错愕起身而有了波澜。死者有两个儿子,为什么屋内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没有第二人的指纹,会不会对自杀或他杀的认定有影响?


老张攥着茶杯轻扣桌面三声,右手掌心向下做了几次下压动作,抚平屋内波澜;又翻过掌心冲着大伙儿向上平抬,示意“谁有想法站起来说”。无人起身,屋内重新归于沉闷,笔尖在纸缝里胡乱划过,吞一大口茶水“噗”地把茶叶吐回杯中,指间燃尽香烟灼烧手背汗毛,密布的烟气把每个人的思绪缠成了死结。


老张翻看白天安放在角落的摄像机已经有十多遍了,再没人说话就准备散会。此时院子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从窗口望去,两个中年男子在七八个协警推搡下奋力冲向临时会议室。


“我妈被你们藏哪儿了?谁他妈的敢解剖我妈,我跟你拼了!”


应该是死者的两个儿子,让他俩一个一个单独到隔壁房间跟我谈话。”老张交代完转身就要去隔壁房,脚抬了一半又回来,把摄像机丢给侦查员,“这段视频里站在左侧最前面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站在后排倚着大树穿深色夹克的老头儿,打听一下住址,我去找他们问话。”


 

2001年,24岁的大虎捧着收音机听“911恐怖袭击”专题报道,母亲坐在窗边书台上绣着十字绣,偶有昂头舒活筋骨,月色正好被风里的竹林摇碎,妆点在她脸上。母亲的十字绣远近闻名,成品被附近一个5A级景区的大型特产商店全部收购,靠着这份手艺,母亲养活了大虎,和比他小三岁的弟弟。


此时的大虎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这份“慈母手中线”的诗意,他觉得这么活着真没意思,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远门,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村里外出的同龄人返乡时带回了手机和摩托车,而自己只有信号时好时坏的收音机。当天夜里母亲睡下后,大虎第一次取下窗边的十字绣,反复擦拭再挂好,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完成的作品,小心固定,珍惜有加,从不允许孩子们触碰,每个伏在案头穿针引线的夜里,抬头就能看见画中的偏偏少年。


大虎在坟前给已经走了十五年的爹上香磕头,踩着夜色离开家乡,希望有一天也能踏着星光荣归故里。


村长在电话里委婉说出“母亲不太好”,大虎以为是母亲身体欠佳,进而想到自己已经七年没有回过家了,尽管打工的地方离家只有五百多公里。离家的最初几年还能勉强寄回一些积蓄,后来随着成家和两个孩子的出世,经济条件每况愈下,渐渐没有了回家的精力和颜面。带着满心愧疚踏上归途,想起当年离家时的踌躇满志,无奈摇摇头。


大虎在县城里找到刚刚出狱的弟弟,得知弟弟也接到了电话,不过弟弟接的电话是警察打来的,告知“母亲死亡”的消息,还说死亡有疑点,需要解剖尸体。兄弟俩怒火中烧,在村子里问了事情原委,便大闹临时会议室。


大虎独自一人坐在老张面前时,已经没有刚才夺门而入的跋扈,躲开老张的眼神慢慢侧过身子,直勾勾盯在地上。作为陈秀英的长子,尽管已经39岁,十五年寄人篱下的打工生活只教会他服从和随大流。大虎记得上一次跟警察打交道,还是没结婚的时候,因为轻信街头“富婆求子”的广告被骗走大半年血汗钱,报警后杳无音讯,鼓足勇气去派出所追问了一次案件进展,被民警当成傻子连推带骂赶出来,以至于现在老张递给他的烟,也只是平放在身前,连借个火的勇气都没有。


“你对母亲的死亡怎么看?”


“你们不能动我妈的尸体,她已经很惨了,给她留个全尸吧,别在她身上动刀子了。”大虎涣散的目光被老张的提问聚拢,说到母亲,大毛似乎又恢复了一些男子气概。


“我问的是,你对你母亲的死亡有什么看法?”


“唉……都是我弟多年前犯浑坐牢埋下的隐患,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妈的心病,所以才逼的她想不开。”


“你的意思是,认为你母亲是自杀的?”


“难道不是吗?你们能不能让她走得安静一点?”大毛的声音近乎哀求。



细虎接到警察电话时,是出狱第四天。四天前,细虎走出赣江监狱大门,太阳温暖而刺眼,鄱阳湖水位比十三年前被送进来时低了不少,来往人群拿着没有按键的手机向左向右滑来滑去,踏上变成白色的列车,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陌生。


回到县城里,没有谋生技能的细虎又找到了当初跟着的老大,希望能给安排个工作。老大念旧情,安排细虎住在旅社里等消息,细虎就听话的住下来等了,就像当年等老大来救他一样。细虎考上过大学,可第一年就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了,无脸回家的细虎跟了社会上一个大哥,过着收保护费的日子。十三年前的四月,细虎在县城里躲过警车围捕,缩在湿漉漉的巷子里一边等老大来救他,一边担心那个迟迟不交保护费、让他在组织里很没面子的店主到底死没死。“应该没死吧,我只捅了屁股两刀,可身上怎么这么多血?”细虎害怕地想哭。老大最终也没来,细虎用公用电话找人借钱跑路,却被四面八方的“不许动,老实点”压在了地上。


这一次细虎依然没有等来老大,老大在电话里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也过着潦倒的生活,你还是自寻出路吧。”退了小旅社的房,细虎在警察打来的电话里听见,母亲死了。


细虎进来时,狠狠瞪了一眼正要出去的大虎,他猜生性懦弱的哥哥一定又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细虎蹲上椅子,随手把老张面前的烟盒和打火机摸过来,抽出一支烟横在上唇与鼻孔之间,从左向右缓缓抽出,陶醉在干燥烟草的清香里。


“警察叔叔,我不会同意你们动我妈的,别打算盘了。”细虎说这话的时候,一心点烟,没有看老张。


“你也认为你母亲是自杀?”


“当然了。我可听说了,我妈走的时候嘴里可含着饭呢,我们这儿的习俗,人走前要吃饱,来世才有好运。说起来这事都赖我哥,我自己年少无知蹲了大牢,四天前刚刚出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可我哥不一样,他打个小工七八年不回家,我妈能不孤单寂寞吗?”


“你在监狱里跟你妈联系过吗?”


“没有。监狱里每月的家属通话时间我都拿去换烟抽了。”细毛把烟吸得嗦嗦直响,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的脸。



陈秀英究竟死于自杀还是他杀,老张心里没有底。安排出去调查大虎、细虎和陈秀英近期行踪的侦查员已经返回,大虎细虎的调查结果与所说基本相符:今日回村,长期失联;陈秀英那边有些特殊情况:清明前一天,陈秀英在镇上信用社取走了所有积蓄。另外,摄像机拍下的两个人身份已经落实,白衬衣年轻男子是住在陈秀英隔壁的伍根,黑色夹克老头儿是村子南边的于自淮。


老张独自坐在田埂边回放接案后的每一个细节。从现场来看,陈老太的确很像自杀的:没有第二人指纹和生物检材,向后翻倒的靠背椅符合自缢时发力踢翻椅凳的方向,陈老太颈部没有交叉勒痕,尸表没有其他外伤,家属对死亡没有疑议。


可又有一些问题不符合常理:现场没有遗书,口中所含饭团是什么意思,以及陈老太在清明前一天取出大量现金去哪儿了。另外让老张坐立不安的,还有调查进行到目前为止一直存在的别扭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出于何处。


“明天见完那两个人,再做整理吧……”,后半夜温度骤降,老张坐回车里盖上警用大衣,远处回荡家狗长鸣,由强到弱,用尽了毕生力气一般,彻底宣告夜的到来。“最后一个生命也睡了。”老张心里这么想着,把脸埋进了最深的夜色里。



 

伍根家的院子没有上锁,老张和同事推门而入,铜质大门被锁头砸得叮当作响。伍根披着锃亮的皮夹克,一边抹着嘴一边从正屋走出来。


“警官这么早就起来查案子啦,过早(吃早餐)没?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不用客气,你吃吧,一会儿还希望你配合我们了解点情况。”


“好吧。”伍根嘴里应着老张,脚却在院子当中生了根。老张的视线从伍根填满笑意的眼角绕过去,开始扫视院子里的一切。


……


(这起真实悬案的迷离真相,明晚8点浮出水面。)



作者张强,人民警察。

想让头顶上的国徽在白纸黑字里闪闪发亮。

编辑 | 宏伟星球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4 07: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谁杀死了妈妈「下」 

 2016-10-24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细虎你给我把东西放下,你真的认为害死你母亲的只是他吗!”老张怒吼着问出这句话,用尽全力把细虎死死顶在墙角,直到他渐渐瘫软坐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划破长夜的哭泣。



全民故事计划
101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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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根家的院子没有上锁,老张和同事推门而入,铜质大门被锁头砸得叮当作响。伍根披着锃亮的皮夹克,一边抹着嘴一边从正屋走出来。


“警官这么早就起来查案子啦,过早(吃早餐)没?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不用客气,你吃吧,一会儿还希望你配合我们了解点情况。”


“好吧。”伍根嘴里应着老张,脚却在院子当中生了根。老张的视线从伍根填满笑意的眼角绕过去,扫视院子里的一切。房子装修的考究程度在村子里算是上乘:五十多平的院子铺满打磨光滑的青石砖,从正屋延伸到大门;大门右侧是高约一米、红砖垒成的微缩房屋,黑色田园犬慵懒卧在其中;左侧六根直立金属杆架起两片水蓝色磨砂玻璃,爱玛和绿源电动车安静地停在这个简易车棚内充电,枣红色钱江摩托斜立在车棚外蓄势待发;两侧高耸的围墙对称连接起正屋墙根和大门,白色乳胶漆还很晃眼,围墙外隐约探出的竹叶随风摇摆。


“房子很漂亮,不过咱们是不是进屋坐着说比较好,昨晚没休息好,站着累。”老张见伍根没有回屋的意思,主动开口。


“对对对,是我不懂津(不懂事)。”


伍根自小被送到镇上叔父家中生活,住在爷爷那一辈留下的大宅子里。三年前,这座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大宅子拆迁,伍根家与叔父家平分了巨额补偿,除了把村里父母住的这套房子扩建和翻新,剩下的钱都被伍根拿去做生意。手头有钱的伍根染上了赌博恶习,钱败完了还欠下一笔烂债,不得已又搬回村里与父母同住,为此遭到父母的冷落和村民的嘲笑。


“你现在有工作吗?”老张听完伍根的遭遇,有点见怪不怪。


“在镇上跑摩的,白天去晚上回。”


“休息的时候做些什么?”


“没啥,就在自己房间看看书。”


“喔?年轻人喜欢看书的已经不多了,能去你的房间参观一下藏书吗?”老张看着愣愣的伍根,眼波里都是诚恳的笑意。


伍根侧身让出楼梯口,跟在老张身后上了二楼,其余同事显然对书籍不感兴趣,无所事事地坐在楼下参观这栋村里的豪宅。


“《红岩》、《杜拉拉升职记》、《雷锋日记》、《奥巴马回忆录》、《风水与命理》、《第一次亲密接触》,你看的书还真是挺杂的。”老张把床头垒成一摞的六本书依次拿下,念完书名又依次垒在旁边,形成了新的一摞。


“嗯,我没上过大学,可是挺喜欢看书的。”


“这个书签不错呀,买的吗?”老张指着刚才是倒数第二本、现在变成正数第二本的书里夹着的竹叶书签问道。


“是隔壁陈大妈送的。”伍根朝卧室窗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老张顺着窗口望去,陈秀英家仍然被警戒线隔开,路过的村民不自觉地加快步伐,已经没有昨天张望的热情,屋内现场勘察的民警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第二次现场复勘。


“你和她很熟吗?”


“还行,平时在村里见面了会说说话,她总说看见我就会想起两个儿子以前常在身边的日子。”


“除了你,村里还有谁跟陈秀英关系比较好?”


“大家都差不多,陈大妈跟村里人来往都不是很多,只有见面时偶尔的寒暄,于大爷早几年想跟陈大妈好时走得比较近,可后来陈大妈没同意。”


“好,谢谢你的配合。”


老张走出大门外回头对伍根说:“我也喜欢读书,这是一个值得坚持的好习惯,如果你能从中获益的话。”

 


大黄狗溜到土坯墙根环顾四周,终于放松了警惕,后腿微微弯曲,臀部降低高度,排泄物从肛门延绵而出,盘绕而起,一阵哆嗦后,步履轻盈离去。坐在门后的于自淮察觉了它的意图,却没有赶走它。等那团金黄色的无机物残渣散去余温,才敲了敲旱烟袋,用早已准备好的扫帚和撮箕连土带粪一起铲走,倒进了不远处环卫局新安放的垃圾桶内。返身眯起眼睛看见老张和同事们走过来时,于自淮丢下扫帚和撮箕,迈开不太利索的腿脚跑回屋子里,随即传来不小心踢倒椅子和门闩怎么也插不进去的噼啪声。


老张和同事还是抢先一步推开了门,于自淮瘫坐在观世音菩萨前,别过头去不敢正视老张的眼睛。


“英子守了三十年寡,其中艰苦不用说了。前几年我对英子挑明了心思,她虽然犹豫过,可最后还是拒绝了我。先说怕两个孩子不同意,我说我来找孩子们商量,她又不肯告诉我两个孩子的去向;后来我想托人打听两个孩子的消息,英子才告诉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死去的丈夫,跟着我对我不公平。”


五年前,于自淮心想要不要试着学学城里人赶个时髦玩个浪漫,也许英子一激动就答应了。于是给村广播站管理员贡献了两只老母鸡,算了黄历选好日子,坐在因漏水严重大面积发霉的村广播站里,摊平拟了好些日子的稿纸,大喇叭里传出字正腔圆的表白话语,结果惹的村里人笑话了很长时间,从此原本就受困于各种闲言碎语的英子再也没跟于自淮说过话。


于自淮给老张和同事长条椅,用搪瓷碗泡了寡淡的茶水,似乎做好准备要讲一个悠远的故事,没等任何人发问,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村里大多数人都觉得英子脑子有病,背地里有说她克夫的,有说她一把年纪还跟男人走这么近,不要脸的,还有说她喜欢跟死人在一个院子过日子的。英子大多数时候除了在家磕头念经,就是忙些十字绣的事。她的十字绣是真的漂亮,之前送过我一幅让我收好,我没在乎,认为以后她人都是我的,管这些花花绿绿的线团子干啥。昨天她走后我心里堵得慌,回家想把十字绣找出来留个念想,却怎么也找不到。英子挺迷信的,带着我也有点儿,她曾说过留在身边的十字绣都是菩萨托梦给的灵感,不能弄脏不能移动,我在想是不是她昨天走的时候气我没有爱惜,所以带走了。”


于自淮突然迎着老张审视的目光坐直身子,像在宣读庄严的誓词:“前天清明是英子丈夫三十周年祭,我鼓足勇气又去找她,英子把我拦在门外隔着篱笆对我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善待身边的一切,为她积福,让她死了以后不管上去还是下去,可以顺利留在死去的丈夫身边。阳间陪他时间太少,到了那边陪他做几年鬼夫妻,要是他没意见,再投胎就安安分分跟我过日子。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英子在跟我告别呀!”


老张很想再问些什么,却被于自淮泪水决堤的声音淹没。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伏双手掩面哭了很久,忽然又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于自淮伏在老张肩头轻声耳语,而听完秘密的老张却双眼越睁越大。


 

警车离开48小时后重新回到公安局大院里,磁卡轻轻划过感应器,办案中心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入,又“咔哒”一声自动关上,把一切罪恶都吞进了小小的审讯室里。


一号房间的白炽灯忽闪了几下,彻底点亮,审讯椅上两个卡式手铐和两个卡式脚镣一一打开,伍根的双手双脚被固定其中,抬起头时正好遇上老张刺过来的目光。


“我认为我们需要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我放下所有的试探和明知故问,你也放下所有的狡辩和侥幸心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让你坐在这里,现在能够帮助你减轻罪恶的,不是你是否做过这件事情的抵抗,而是你如何对待已经做过事情的态度,你觉得这样的谈话可以开始了吗?”老张的开场白并没有换来伍根的回应。


“为了表示诚意,我先说。”老张清清嗓子,啐出一口卡在嗓子里两天两夜的浓痰。


“现场证据都显示陈秀英死于自杀,而疑点全都无法找到证据,我索性放弃所有证据和疑点。我想找到一直困扰我的别扭感出于何处,直到我去了你的房间,又和于自淮有了沟通,终于有了答案。”


“现场挂在窗边的十字绣倾斜严重,按照于自淮和大虎的描述,陈秀英对于自己留下的十字绣作品无论从打理还是摆放,都十分讲究,虽然这样的倾斜也有可能是其他偶然的因素造成,但我认为有人动过的可能性更大。在确定没有外人进入过房间的前提下移动了窗边十字绣,让我不得不把勘查的重点放在了窗外。十字绣本身并不贵重,如果陈秀英不曾动过而外人动过,动机是什么,我的想法是:找东西。”


“细虎跟我谈话过程中,认为母亲是自杀的,而他认为母亲自杀的理由之一,是回村以后听说母亲遵照了当地的迷信风俗,口含米饭不做饿死鬼上路。而我在封锁的屋内撕开陈秀英嘴上胶布看见米饭从口中滑落时,不记得有任何村民看见了这样的场景,这真实的‘谣言’从何而来?我在周围走了一圈,只有你的卧室里能清楚看见我的同事们在屋内复查现场的场景,我想那晚陈秀英自缢前吞下米饭、放东西在窗边十字绣旁等准备活动都被卧室的你看见了。如果让我想的更大胆一些,也许这些都是你教给陈秀英的。”


“说完了我的想法,接着说我查到的事实。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窗边,所以复勘的重点就在窗外。清明当天陈秀英祭奠了自己的丈夫,随大流的在窗外亡夫坟前烧了些纸钱,如果有人站在窗口伸手进来摸索十字绣背后藏着的东西,说不定会踩到没有烧尽的纸灰,很不幸的是,我们在你家中的鞋子上,找到了这双踩到纸灰的鞋。也许你会说,全村家家户户都有祭先的习俗,村子里满地都是纸灰,鞋底有纸灰很正常,可是再次不幸的是,陈秀英烧的不仅仅是纸钱,还烧了几幅给亡夫的十字绣,残留的线也在你的鞋底提取到。”


“那天晚上我确实去了陈秀英窗外找东西,因为我在卧室里看见她……”伍根想乘老张换气的间隙插嘴辩解,却被老张忽然提高的音量压了回去。


“陈秀英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一两点之间,发现时间是五点,你当然可以解释为你只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恰巧在卧室里看见了举止怪异的陈秀英,陈秀英自缢后你才动了翻动现场的邪念,可真相的‘巧合’远比你计划的‘巧合’更加‘巧合’。清明当天于自淮曾去找过陈秀英,陈秀英只给了一个来世的承诺,这些年被陈秀英带的有些迷信的于自淮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来世,可即便是来世也还有一个阻碍,就是那句‘如果亡夫没意见,投胎后便安安分分过日子’。所以于自淮夜里十二点偷偷溜到了陈秀英亡夫的坟前,上香磕头、装神弄鬼求陈秀英前夫一定要同意,临走前细心把坟前打扫干净才走。”


老张把桌子拍得嗡嗡作响,充斥着整个审讯室。


“伍根,你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陈秀英一点多死亡,于自淮十二点打扫了坟前,可你的鞋底却粘上了陈秀英白天烧掉的十字绣残留物,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在陈秀英还没死亡的时候就去过了窗外,你知道她要在那个晚上死去,你一直在自己的卧室里等着她死去,也许是已经过了你们约定的死亡时间,你等不及想要去确定她是否已经完成死亡仪式,见她还活生生的在家里,又返回家中继续等待,直到最后一次站到窗口如你所愿的看见陈秀英悬挂在房梁之下。”


老张的总结陈词倾泻而下,浇在伍根心里最后一把挣扎的小火苗上,熄灭后的青烟穿过胸腔,化成嘴边一声重重的叹息。伍根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曾经看书入迷错过了一段观察时间。


 

伍根痛快交代了剩下的问题:利用陈秀英的迷信与信任,他把自己在迷信书籍上看到的内容稍加篡改,编了一场在特定的日子、把钱财放在指定方位、嘴里含着米饭、面朝亡夫阳间居所自缢就能在阴间团聚的法事,借陈秀英的手杀死陈秀英,顺利取走了挂在十字绣下方的14.5万元,全部用于归还赌债。那个看见伍根就会想起自己孩子的老妇,沉醉在像自己孩子的伍根编织的美梦里,再也没有醒来。


老张押着戴了手铐的伍根走出办案中心大门时,不知何时赶来的细虎从黑暗角落里挥着板砖飞扑过来,被反应快的同事拦下。


“伍子,你个王八蛋,老子今天宰了你!”挥舞的砖头砸伤了其他民警,细虎却没有停止挣脱的意思。


“细虎你给我把东西放下,你真的认为害死你母亲的只是伍根吗!”老张怒吼着问出这句话,用尽全力把细虎死死顶在墙角,直到他渐渐瘫软坐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划破长夜的哭泣。



作者张强,人民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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