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在道貌岸然的成年人生活里，我们正经得太久了 | 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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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在道貌岸然的成年人生活里，我们正经得太久了 | 旧时光 

原创 2016-10-22 陈思呈 大家

旧时光

时光里的印记，你我还记得多少

文 | 陈思呈

前两篇专栏我说到小时候我们怎么被别人耍的，大家都表示想多听点这种不开心的事，让他们开心一下。我就众望所归地想到了一些。

比如说，明明是自己想打喷嚏了，却舍不得打一个寂寞的喷嚏。趁着还能憋住的时候，赶紧把身边的人叫过来：快来！快看！天上那是啥！对方就跟你一起肩并肩，扬着脖子眯着眼睛皱着眉头看天空。你抬头望天时，一个喷嚏喷薄而出，于是你放下脖子哈哈大笑走了，对方才知道被耍。这个游戏你们玩过没？这个游戏只能玩一次，如果第二次还上当的话，对方可能就是有点太善良了。

吾乡江边有个塔叫龙湫宝塔，别看这塔名字冠冕堂皇，我告诉你，太假了！那塔别提多破，上面几层连个护栏也没有。但，拦不住我们会玩，一个破塔，也能最大限度利用资源。

那时候我们动辄打赌。一毛钱可以买十颗猪油糖，我和表妹一人五颗。哪天杂货店的老板心情好，看你顺眼，一高兴给了十一颗，完了，我和表妹又得打赌了。赌什么呢？谁到塔的最上面几层的某一层，在没护拦处绕塔走一圈，就可以吃这一颗多出来的猪油糖。

杂货店老板害死人啊。可怜我俩都有恐高症，有时走了几步实在不敢再走，出于好胜心和猪油糖的双重鼓励，想想，蹲下来，四脚着地爬完一圈。这样的事情，实不相瞒，我也是干过的。

说到打赌，比我们狠的就太多了。我堂哥和人打赌，赌啥事我不知道，输的人要连皮带瓤地吃下一个香蕉。很不幸我堂哥输了。为了写此文我不断采访他：“厉害了我的哥！请问香蕉皮吃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涩不？有没有把舌头粘住？喉咙啥感觉？当时到底是什么精神鼓励着你把整个皮吃下去？第二天身体状况都正常不呢？你既然小时候能吃得下现在也吃一个给我们看看呗？”我采访时，态度明明是很恭敬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越问他越生气了。

▲ 打赌失败之后，吃了连皮带瓤的香蕉。林宝生绘

说到打赌，最狠还是宝生哥。就是画画的这位仁兄。他当年和朋友一起背着打渔机，沿江走路去打渔，打了半天收获寥寥。烈日、劳累加上挫败感，他就想耍赖了，回程不想背器材了。他跟他的朋友说，这样吧，我们谁吃得下一条活鱼，谁吃不下谁负责背东西。

宝生哥提起当年勇，就像那些表演胸口撞大石的走江湖的人，脸上呈现得意和神秘相交织的表情。他说：“我挑了条最小的鱼，把鱼头一拧，鱼鳍一掐，闭上鼻子——（平生只听说过闭上眼睛，闭上鼻子怎么闭？）——三下两下我就把它吞了！不要问我什么味道，我闭上鼻子了！”

生吃一条活鱼后，他“凉凉地”坐在一边看着他的同伴，他同伴也拿了一条鱼，反复端祥，反复端详，慢慢地，陷入了沉思。沉吟再三之后，他那个令人心酸的同伴，突然对着这条鱼干呕起来。

然后没有多少然后！就是这幅画里出现的场景，同伴背着所有的器材，刚刚生吃了一条活鱼的宝生哥得意洋洋地走在一边。

说实话我本来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想用一种既忧伤又优雅的笔调为家乡作传。像这些打赌吃香蕉皮，打赌吃活鱼，的事，本来也不好意思写到一千字以上。但是有一天，我看了一本书，德国西格弗里德·伦茨的《我的小村如此多情》。看了之后我就发现，我在吾乡小城遇到的、以上提到的那些人，和遥远的苏莱肯小村里那些村民，颇有相似！

▲ 打赌吃鱼。林宝生绘

在这个神奇的小村子里，充满一些无心无肺又无厘头的人。故事很多，随便说一个。

有两个人一起去邻村赶集。一个牵着牛，一个牵着羊，羊好牵，牛不好牵，于是牵牛的决心把牛卖个高价。此愿一出，难有平常心，果然一天下来，牛卖不出去。牵羊的没这野心，很快就把羊换成钱币了。

回程路上，牛还是不好牵。眼看旁边卖羊的轻松走着，他心里很不平衡，就跟卖羊的说，兄弟，你要是把一只活青蛙生吃下去，我这头牛就归你了。卖羊的一听很不错，试了起来。可惜只吃了半只就难以为继。

卖羊的也不傻，他说我吃了半只，你该给我半头牛吧。卖牛的很着急，说那我把剩下的半只青蛙吃了，你也别要我的牛了。他脖子抽搐地把剩下的半只青蛙吃下去了。

吃完后他俩若有所思地回到村子里。道别时，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市集日，但是，他们疑惑地向彼此询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吃下那只青蛙？

我看到这个故事时，真替宝生哥和他那个朋友感到后怕。这两个村民之间疑惑的天问，差点就发生在生吃活鱼的宝生哥和他朋友身上嘛！幸好有一方及时地干呕起来，不然的话，假如他也能闭上鼻子的话，他也吃下一条活鱼的话……然后的事情，可就太多了。然后他们为了打赌，必须再来一轮，各吃一条，然后……最后，那条江里的活鱼，就被打赌的宝生哥和他的朋友吃完了。

我为鱼感到后怕，但也为自己感到荣幸。因为伦茨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他可以把他的村民活吃青蛙之类的事情写成一本书，让我觉得，那些打喷嚏找人陪，赌输了生吞香蕉皮之类的事，也要写一写。那么有想象力，那么百无禁忌，那么自由自在，那么欢天喜地。我更进一步觉得，吾乡旧时光，原来别无他事，也无深言大义。然而越是无聊，却越有风致。

在我们道貌岸然的成年人生活里，我们已经很难做这样的三无人员了——无厘头、无禁忌，无所事事。我们正经得太久了，当我想到，我也曾是那样一个三无人员的时候，童年再度跃跃欲试。

就像伦茨所说，他为什么要写他的村庄——在东普鲁士的南边，在泥炭、沼泽与荒凉的沙地之间，在隐秘的湖水与松林之间，正是我们的家园马祖里，我的家乡在历史上并不起眼，从没出过有名的物理学家，溜冰选手或总统，此地人多半是人性社会中极不显眼的金子：伐木工人，农夫、渔夫、长工，小工匠与制作扫把的人。这些人带着耐心且无所谓的态度过他们的日子。

“极不显眼的金子”，伦茨给他们安排了各种滑稽的命运。人生里正经的事情太多了，可以登大雅之堂的事也会越来越多的。我们都会越来越人模狗样的，你，我，童年的所有小伙伴。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是多么想念我们的胡闹，无聊，傻气，那是多么珍贵的不正经，是多么珍贵的胡涂，知道吗，那才是真的诗意。

（本文原标题：《无聊和无厘头中的风致》）

【作者简介】

陈思呈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