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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祝勇:苏东坡,一个真正伟大艺术家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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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2 11: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祝勇:苏东坡,一个真正伟大艺术家的样本 

 2016-07-22 祝勇 大家



文 | 祝勇


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制订规则的人,不是遵从规则的人。



公元1082年四月初四,黄州的那场雨,是一场进入书法史的雨。


诗人对雨往往格外敏感,这不仅因为雨本身就有奇幻性和音乐性,还因为雨把许多原本在一起的事物分开了,让人与人、人与事物拉开了距离。所以,当一个诗人面对烟雨迷茫,他一方面会惊叹于世界的宽大背景,另一方面又会感到脆弱和孤独,我的朋友张锐锋说:“雨使人观察事物有了一个伤心的捷径。”


一个真正的诗人,绝不会对雨无动于衷。多年前我翻开诗人聂鲁达的回忆录,看到的一场南美洲的豪雨,自合恩角到边疆的天空,像是从南极泼洒下来的瀑布。聂鲁达说:“我就在这样的边疆——我的祖国蛮荒的西部——降生到世上,开始面对大地,面对诗歌和雨水。”



四月初四这天是寒食节,在唐宋,一年的节气中,人们最重视寒食与重阳,不像我们今天,重视端阳与中秋。像许多传统节日一样,寒食节也是一个与历史相连的日子,这个日子,会让许多文人士子萌生思古之幽情。


更何况,公元1082年的寒食节,有雨。


在唐代,颜真卿曾写下一纸《寒食帖》(图1):


天气殊未佳,

汝定成行否?

寒食只数日间,

得且住,为佳耳。


图1 [唐]颜真卿《寒食帖》


这碑帖,苏东坡想必是见过的,颜字的肆意挥洒,也一定让苏东坡心怀感动。不知道苏东坡的《寒食帖》,与记忆中那幅古老的《寒食帖》是否有关系。



宋神宗元丰年间,一场机构改革浪潮正在大宋王朝如火如荼地展开。朝廷试图以此扭转政府部门机构重叠、职责不明、人浮于事的现象。至元丰五年,大宋朝廷已经仿照唐六典所载官制,颁三省、枢密院、六曹条制,任命了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实行了新官制,史称“元丰改制”。


借着朝廷改革的东风,蔡确被宋神宗任命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相当于右丞相,也就是次相,王珪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相当于右丞相,也就是首相。


朝廷的新班子虽已尘埃落定,但宋神宗似乎并不满意,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政治事务的热衷,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大宋政治前台,事无巨细,都由他亲自拍板。他以“最高指示”(“手诏”)的形式凸显自己的存在感,以帝王的强势政治回应文官们的制衡。而王珪和蔡确两位宰相,主要工作只是传达和贯彻皇帝的指示精神。王珪戏称自己为“三旨宰相”,意思是上殿“取圣旨”,皇帝下指示之后“领圣旨”,退朝后对禀事者说“已得圣旨”。


宋神宗从不把这两位宰相放在眼里,认为他们只要做到平庸就足够了,有没有才能无所谓,因为自信他自己是帝国最卓越的领导人。他不止一次地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处罚他们,每次受罚都要求他们到宫门谢罪,以此来羞辱他们。在中国古代王朝政治中,这样的先例,还不曾见过。


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化,都与苏东坡无关。那时的他,没有文件可看,没有奏折可写,也不用去受皇帝的窝囊气,他的眼里,只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具体的、细微的。


宋神宗


公元1082年,宋神宗元丰五年,苏东坡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一场雨下了很久。西风一枕,梦里侵寒,苏东坡在宿醉中醒来,凝望着窗外颤抖的雨丝,突然间有了写字的冲动,拿起笔,伏在案头,写下了今天我们最熟悉的行书——《寒食帖》(图2)。


九个多世纪过去了,在台北故宫,我们读出他的字迹:


自我来黄州,

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

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

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

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

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

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

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

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

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

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

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

死灰吹不起。


图2  [北宋]苏轼《寒食帖》(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每年都惋惜着春天残落,却无奈春光离去,并不需要人的悼惜。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接连两个月如同秋天萧瑟的春寒,令人心生郁闷。在愁卧中听说海棠花谢了,雨后凋落的花瓣落在污泥上,显得残红狼藉。美丽的花在雨中凋谢,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负而去,叫人无计可施。这和患病的少年,病后起来头发已经衰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春天江水高涨,就要浸入门内,雨势没有停止的迹象,小屋子像一叶渔舟,漂流在苍茫烟水中。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里用湿芦苇烧着。山中无日月,时间早就被遗忘了,对于寒食节的到来,更恍然无知,只看到乌鸦衔着坟间烧剩的纸灰,悄然飞过,才想到今天是寒食节。想回去报效朝廷,无奈朝廷门深九重,可望而不可即;想回故乡,祖坟却远隔万里;或者,像阮籍那样,作途穷之哭,但却心如死灰,不能复燃。


人间一世,如花开一季。春去春回花开花落的记忆,季季相类。宛如老树年轮,于无知觉处静静叠加。唯在某一动念间,那些似曾相识的亘古哀愁,借由特别场景或辞章,暗夜潮水般奔波袭来,猝不及防。灵犀触动时,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看海棠花凋谢,坠落泥污之中,苏东坡把一个流放诗人的沮丧与憔悴写到了极致。



这纸《寒食帖》,诗意苦涩,虽也苍劲沉郁、幽咽回旋,但放在苏东坡三千多首诗词中,算不上是杰作。然而作为书法作品,那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却力透纸背,却使它成为千古名作。


这张帖,乍看上去,字形不并漂亮,很随意,但随意,正是苏东坡书法的特点。


通篇看去,《寒食帖》起伏跌宕,错落多姿,一气呵成,迅疾而稳健。苏东坡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或正锋,或侧锋,转换多变,顺手断联,浑然天成。其结字亦奇,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有轻有重,有宽有窄,参差错落,恣肆奇崛,变化万千。


[北宋]苏轼《寒食帖》(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细看,“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两句中的“花”与“泥”两字,是彼此牵动,一气呵成的。而由美艳的“花”转入泥土,正映照着苏东坡由高贵转入卑微的生命历程。眼前的海棠花,红如胭脂,白如雪,让苏东坡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春风得意,但转眼之间,风雨忽至,把鲜花打入泥土。而在此时的苏东坡看来,那泥土也不再肮脏和卑微,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变成泥土,再变成养分,去滋养花的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貌似朴素的泥土,也是不凡的。从这两句里,可以看出苏东坡的内心已经从痛苦的挣扎中解脱出来,走向宽阔与平静。


饱经忧患的苏东坡,在四十六岁上忽然了悟——艺术之美的极境,竟是纷华剥蚀净尽以后,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艺术之难,不是难在技巧,而是难在不粉饰,不卖弄,难在能够自由而准确地表达一个人的内心处境。在苏东坡这里,中国书法与强调法度的唐代书法决然两途。


“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是后人对唐宋书法风格的总结。蒋勋先生在《汉字书法之美》中说:“‘楷书’的‘楷’,本来就有‘楷模’、‘典范’的意思,欧阳询的‘九成宫’更是‘楷模’中的‘楷模’。家家户户,所有幼儿习字,大多都从《九成宫》开始入手,学习结构的规矩,学习横平竖直的谨严。”


然而需要指明的是,唐代以前使用“楷书”一词,并不是指今天我们所说的楷书一体,而是指所有写得规矩、整齐的字。比如汉隶规矩方正,也被称作“楷书”,也可以成为“楷模”,只是后来为了避免混淆,把汉隶称为“古隶”、把今天所说的“楷书”称为“今隶”而已。六朝至唐,又把“古隶”(今天所说的“隶书”)和“今隶”(今天所说的“楷书”)分别称作“真书”和“正书”。到了苏东坡的时代,人们更多地使用“正书”一词,而很少说“楷书”。宋徽宗编《宣和书谱》,仍然使用“正书”一词。


但不论怎样,唐代强调法度是不错的。“楷”是一个形容词,指的就是法度、典范、约束。唐代张怀瓘《书断》中说:“楷者,法也,式也,模也……”蒋勋先生把初唐的欧阳询当作这种法度的代表,也是不错的,只不过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正书中兼有隶书的笔意。碑文用笔方整,字画匀称,中宫收缩,外展逶迤,高华浑朴,法度森严,一点一划都成为后世模范。蒋勋说:“欧阳询书法森严法度中的规矩,建立在一丝不苟的理性中。严格的中轴线,严格的起笔与收笔,严格的横平与竖直。”这很像唐诗中对格律与平仄的追求,规则清晰而严格,纪律性十足。


所以,“欧阳询的墨迹本特别看得出笔势夹紧的张力,而他每一笔到结尾,笔锋都没有丝毫随意,不向外放,却常向内收。看来潇洒的字形,细看时却笔笔都是控制中的线条,没有王羲之的自在随兴、云淡风轻”。


这样拘紧的理性,在张旭的狂草中固然得到了释放,但它叛逆的色彩强烈,反而显得夸张。但张旭、颜真卿草书的飞转流动、虚实变幻,依旧是一种大美,与大唐王朝的汪洋恣肆相匹配。


唐代的这份执守与叛逆,在宋代都化解了。艺术由唐入宋,迎来了一场突变。在绘画上,浓得化不开的色彩,被山水清音稀释,变得恬淡平远;文学上,节奏错落的词取代了规整严格的诗,让文学有了更强的音乐性;书法上,平淡随意、素净空灵的手札书简,取代了楷书纪念碑般的端正庄严。


端详《寒食帖》,我发现它并不像唐代书法,无论楷书草书,都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力量,而是有些近乎平淡,但它经得起反复看。《寒食帖》里,苏东坡的个性,挥洒得那么酣畅淋漓,无拘无束。


苏东坡说:“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快也。”


即使写错字,他也并不在意。“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这里他写错了一个字,就点上四点,告诉大家,写错字了。


他既随性,又严正,有人来求字,他常一字不赐,后来在元祐年间返京,在礼部任职,兴之所至,见到案上有纸,不论精粗,随手成书。还说他好酒,又酒力不逮,常常几龠之后,就已烂醉,不与人打个招呼,就酣然入睡,鼻鼾如雷。没过多久,他会醒来,落笔如风雨,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


面对世人的讥讽,黄庭坚曾为打抱不平:


今俗子喜讥评东坡,彼盖用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是岂知法之意哉!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芋芋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意思是说,当今那些凡夫俗子们讥讽苏东坡的字,用书写官方文件的所谓规范来要求他,他们只知道笔墨有法,却哪里知道法由人立,有法而无法,方是大智慧之所在。所谓“翰林侍书之绳墨尺度”,不过文章之一法而已,岂能束缚像苏东坡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以此来责备苏东坡的书法,不是苏东坡的耻辱,而是他们的无知。


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都是制订规则的人,不是遵从规则的人。


当然这规则,不是凭空产生,而是有着深刻的精神根基。


苏轼雕像


在《寒食帖》里,苏东坡宣示着自己的规则。比如“但见乌衔纸”的那个“纸”字,“氏”下的“巾”字,竖笔拉得很长,仿佛音乐中突然拉长的音符,或者一声幽长的叹息,这显然受到颜体字横轻竖重的影响,但苏东坡表现得那么随性夸张,毫无顾忌。


但在那叹息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风雨里的平静面孔。


这样的困厄中的平静,曾让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深感惊愕。他在《宋诗概论》里说,正是苏东坡为代表的宋代艺术家,改变了唐诗中的悲观色彩,创出淡泊自然的宋诗风格。


这字,不是为纪念碑而写的,不见伟大的野心,却正因这份性之所至、文心剔透而伟大。


在苏东坡看来,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平凡无奇的小人物,在季节的无常里,体验着命运的无常。


只有参透这份无常,生命才能更持久、更坚韧。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祝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电视台大型纪录片《辛亥》总撰稿

 楼主| 发表于 2016-8-5 05: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祝勇:苏东坡是否对得起他受的苦难,看看书法就知道了 

 2016-08-05 祝勇 大家



文 | 祝勇


编注:本文为祝勇先生《苏东坡,一个真正伟大艺术家的样本》的下篇,可参照上篇阅读。




北宋中叶,雕版印刷已经相当发达。那个曾经告发苏东坡的沈括,在他的一部名叫《梦溪笔谈》的科学著作中,记录了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这是中国印刷术发展中的一个根本性的改革,被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从13世纪到19世纪,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传遍全世界,也成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重要视觉元素。

在纸张发明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书籍都以“卷”为单位,假如内容繁多,阅读就十分不便,必须把“卷书”(也叫“卷子本”)全部打开才能进行。假如将多本“卷书”相互参照,就需要把几种“卷书”同时打开,这就需要一个较大的空间,有学者说:“这样说还不如说这种研究方法本身可能就不会存在。”

随着木版印刷的推广,出现了“页”的概念,后来又发明了按“页”折叠的方法,这样制作出来的书籍,也叫“折本”。宋代的《大藏经》就是这样的“折本”。后来,“蝴蝶装”又取代了“折本”,它是把页的中心用线装订,页面好似蝴蝶的形状。这为阅读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使知识的普及的速度与覆盖率都大为提升,使得对知识的占有不再只是皇家与士人的特权。日本汉学家小岛毅说:


原来只有宫廷图书馆是知识的宝库,只有进出其间的御用学者才有可能独占和利用。后来一段时间佛教寺院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印刷物的普及,把人类自古以来的智慧播及街头巷尾。不仅新发现、新发明,包括唐宋变革本身,也与文化的普及密不可分。


资料图:雕版印刷


同时,印刷的字体在宋代也发生了变化,以一种线条清瘦、平稳方正的字体取代了粗壮的颜式字体,这种新体,就是“宋体字”。这个以宋代名字命名的字体,在今天仍是我们最广泛使用的字体。

然而,即使在雕版印刷已经发达的时代里,在黄州也很难见到一本像样的书籍,可见黄州的荒僻偏远。苏东坡说: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

他搜书不得,得到后又亲笔抄录的那份急迫,凡是经历过“文革”书荒的人,定会莞尔一笑。

亲笔抄书,实际上是苏东坡少时就有的习惯,不仅使他熟悉经史,而且成为他的书法训练课。据“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说:“苏公少时,少抄经史,每一书成,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已。乃知笔下变化,皆自端楷中来尔。”

因此,尽管苏东坡强调书法的个体性与创造性,号称“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但他的创造与挥洒,皆是在参透古人的前提下。苏东坡自己也说:“真(楷)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书法有法,否则就成了胡涂乱抹。




18年后,这件《寒食帖》,辗转到黄庭坚的手上时,苏东坡已经远谪海南,黄庭坚也身处南方的贬谪之地,见到老师《寒食帖》那一刻,激动之情不能自已,于是欣然命笔,在诗稿后面写下这样的题跋:

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意思是说,苏东坡的《寒食帖》写得像李白,甚至有李白达不到的地方。它还同时兼有了唐代颜真卿、五代杨凝式、北宋李建中的笔意。假如苏东坡重新来写,也未必能写得这么好了。


苏轼《寒食帖》
 

黄庭坚热爱苏东坡的书法,但二人书道,各有千秋。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先生说:“苏宗晋唐,黄追汉魏;苏才浩瀚,黄思邃密;苏书势横,黄书势纵。”因为苏东坡字形偏横,黄庭坚字形偏纵,所以二人曾互相讥讽对方的书法,苏东坡说黄庭坚字像树梢挂蛇,黄庭坚说苏东坡的字像石压蛤蟆,说完二人哈哈大笑,因为他们都抓到了对方的特点,形容得惟妙惟肖。

回望中国书法史,苏东坡是一个重要的界碑。因为苏东坡的书法,在宋代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如学者所说:


从宋朝开始,苏东坡首先最完美地将书法提升到了书写生命情绪和人生理念的层次,使书法不仅在实用和欣赏中具有悦目的价值,而且具有了与人生感悟同弦共振的意义,使书法本身在文字内容之外,不仅可以怡悦性情,而且成为了生命和思想外化之迹,实现了书法功能的又一次超越。这种超越,虽有书法规则确立的基础,但绝不是简单的变革。它需要时代的酝酿,也需要个性、禀赋、学力的滋养,更需要苏东坡其人品性的依托和开发。

从故宫博物院所存的苏东坡书法手迹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酝酿、演进的轨迹。这是现存苏东坡最早的行草书手迹《宝月帖》,写下它时,正值苏东坡仕途的上升期,他的字迹中,透露出他政治上的豪情与潇洒。这是《治平帖》,这是《临政精敏帖》。写下这些墨迹时,由其《治平帖》和《临政精敏帖》,笔法精微,字体萧散,透着淡淡的超然意味,那时,正是他与王安石的新法主张相冲突的时候。


苏轼《宝月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治平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黄州,苏东坡迎来了命运的低潮期。正是这个低潮,让他在艺术上峰回路转,使他的艺术在经历了生命的曲折与困苦之后,逐渐走向成熟。这让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


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否对得起我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

代表苏东坡一生书法艺术最高成就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黄州完成的。其中有《归院帖》、《新岁展庆帖》、《获见帖》、《覆盆子帖》、《人来得书帖》、《职事帖》、《一夜帖》、《梅花诗帖》、《京酒帖》、《啜茶帖》、《前赤壁赋卷》等。其中,《寒食帖》,是他书风突变的顶点。


苏轼《归院帖》,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新岁展庆帖》,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获见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覆盆子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人来得书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苏轼《职事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是苏东坡书写的《前赤壁赋卷》,它写于《寒食帖》之后,也不像《寒食帖》那样激情悠扬。那时,苏东坡的内心,愈发平实、旷达。苏东坡当年追慕的魏晋名士那种清逸品格,与他的精神已经不太吻合。


他既不做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也不像这世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看破红尘,以世外桃源来安慰自己。他爱儒,爱道,也爱佛。最终,他把它们融汇成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既不远离红尘,也不拼命往官场里钻。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温情地注视着人世间,把自视甚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


苏轼《前赤壁赋卷》(局部,点击查看大图)


此时我们再看《后赤壁赋》,会发现他的字已经变得庄重平实,字形也由稍长变得稍扁。他的性格,他书法中常常为后人诟病的“偃笔”,此时也已经出现。苏东坡和他的字,都已经脱胎换骨了。




苏东坡与黄州的朋友们在深夜里畅饮,酒醒复醉,归来时已是三更。他站在门外,听见家僮深睡,鼻息声沉闷而富有弹性,对敲门声毫无反应。苏东坡只好蜷身,坐在门前,拄着手杖,静静地听着黑夜中传来的江涛的声响,在心底酝酿出一首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常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我听见诗人在黑暗中发笑了。那时的他,一定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经营与算计都是那么的滑稽与虚无,很多年里,他竟然把它当作真实的人生。只有此刻,他与从前生活隔离,他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才意识到那种生活的荒诞。


而不久之前,他因仕途的中断而深陷痛苦,他未曾想到,那痛苦的尽头,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轻松过。他知道,所谓的彼岸,在这世间永不存在,那么,驾一叶扁舟,在江海间了却此生,岂不更加洒脱和干净?三百多年前,诗仙李白不是也表达过同样的心愿吗?他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首《临江仙》,在小城里悄然转开。有人说,苏东坡昨夜唱罢此歌后,把衣冠挂在江边,乘舟远走高飞了。知州徐君猷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徐君猷是苏东坡的好朋友,对苏东坡这位贬官负有监管责任,一旦“州失罪人”,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秋天的早晨霜寒露重,徐君猷从太守府一路跑到临皋亭的门口,气还没有喘匀,就听见苏东坡从卧室里传出的鼾声。他睡得那么香,把这世界上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抛到了睡眠的外面。


【作者简介】

祝勇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北京电视台大型纪录片《辛亥》总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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