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文艺青年，都会喜欢《红楼梦》胜过《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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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文艺青年，都会喜欢《红楼梦》胜过《金瓶梅》 

原创 2016-07-21 张鸣 大家

文 | 张鸣

第一次读《红楼梦》，是1971年，那年我十四岁。其时，“文革”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为何，红楼梦得以再版。虽说一般老百姓买不到，但机关单位还是可以有的。我所在五七中学，就有了一套，一共四册。

在此之前，红楼梦由于领袖的推崇，名头很大，仅仅第四回，就可以做封建社会的总纲。所以，我一直想看，但视线所及，连影儿都没有。那年月，我们这些小破孩，都在找书看。所谓四大名著中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我都已经看过了，唯独找不见据说是最伟大的《红楼梦》，虽说领袖推崇，但在我周围读过书的大人眼里，这部书是淫书，很自觉地就给禁了。

▲ 四大名著

学校里有了书，学生是不许看的，但我例外。那时候，我们学校的老师，多为知青，比我们大几岁而已。平时一块儿摔跤，一起吹牛，他们读过的闲书并没有我多。有的时候，他们有人出差，就让我来顶课，因此上，我可以借阅学校里只有老师才可以看的书（其实老师也不看）。因此，《红楼梦》一到，就落到了我的手上。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在看《红楼梦》，严格地说，不是看，而是在啃，硬着头皮啃。四大名著的前三部，哪个也没《红楼梦》难读，不是难懂，而是乏味。简直乏味到极点，一会儿请安，两会儿磕头，三会儿吃饭。绞尽脑汁，也寻不出领袖点出的深刻含义来。《三国演义》是我九岁的时候看的，入手还是第二册，一上来，就是庞统在落凤坡被乱箭射死，还不是照样看的津津有味。轮到《红楼梦》了，恨不得把我腻死。要不是这部书名头忒大，而且我那时候也爱装逼，处处要显得跟人不一样，真想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

幸好，那年月喜欢看书的人不多，赫赫有名的《红楼梦》，老师们不看，同学更不看。放在我的抽屉里，一直无人问津。于是，忍住恶心，再看一遍，再一遍，再……终于，让我看出意思来了。

跟好些大人（包括我的班主任老师）担心不一样，我对书中那点色情描写，真的兴趣不大，贾宝玉初试的云雨，贾琏和多姑娘的厮混，加上贾宝玉的小厮茗烟跟万儿的那点事儿，当时我都没怎么看明白。连宝玉、黛玉和宝钗的所谓三角恋爱，也没有太多的体味。说起来有点丢人，当年我最喜欢看的，其实是宝玉挨揍的那一段。这个桥段，实在是写的太惊心动魄了。

▲ 宝玉挨打

那个层次，那个节奏，跌宕起伏，哗啦一下高潮到了，人也醉了。像我这样的熊孩子，当年挨揍是家常便饭，想都不敢想，挨揍还能有这样的大动静，简直地动山摇，跟《巨人传》里大山生孩子一样。现在想来，当年的我，除了看公子哥挨揍，更爱看的，是假道学宝玉他爹贾政挨他老娘的整，无论怎么挨训，都只能直挺挺地跪着——过瘾！

在看《红楼梦》之前，我已经看过好些西洋小说了。在四大名著之中，《红楼梦》大概要算最像西洋小说的中国小说了，如此大篇幅地描写人的日常生活，家长里短。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在多看了几遍之后，我真的爱上了《红楼梦》。后来，中学毕业，去农场放猪，伴随我的，一部石印的三国，一部《红楼梦》，再就是《鲁迅全集》。翻来覆去，换着打发时光。

后来，我又听说，《红楼梦》其实是模仿《金瓶梅》的，但是，《金瓶梅》却始终找不见。直到1980年代初，齐鲁书社出了一套减去一万字的节本，方才得以一见。为了更好地读《金瓶梅》，我们还想办法找人混进库本，把那剪掉的一万字抄出来，然后我们再分头用蝇头小字给补上去。后来毛片泛滥，才发现辛辛苦苦补的那些文字，无非是毛片上的活塞运动。

当然，从小说技巧结构上，《红楼梦》不仅有《金瓶梅》的影子，而且某些部分，还真不如《金瓶梅》纯熟。但是，但凡叫个文艺青年，都不会喜欢《金瓶梅》胜过《红楼梦》的。因为《红楼梦》里的女人，无论丫鬟还是小姐，都比较讨人喜欢，而《金瓶梅》里的女人，怎么说呢，好像随时随地可以跟人做爱似的。尽管也都有自己的个性，但比《肉蒲团》里的肉蒲团们，也没有本质的区别。在当年的我看来，这样的女人，不大正常。

两部书的作者，对女人的态度不大一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写《红楼梦》，就像他说的那样，为了宣扬一下他平日所见的几个奇女子。曹雪芹不是女权主义，而是女赞主义者，这样的女赞主义者，在那个男权社会，还真是有不少。女赞，未免厌男。所有的男人，都是须眉浊物。男人世界的所有正当价值和追求，所谓功名利禄，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都毫无意义。在他的笔下，所有的年轻女子，都是可爱的，凡是不可爱的，都是沾过男人的婆子们，言外之意，婆子们的堕落，都是因为男人的熏染。

女赞主义者跟女权不相干，跟现代社会的自由恋爱也差了很多。现实的曹雪芹和小说中的贾宝玉，都是可以欣然笑纳众多女子做配偶的。一度，他们还以为，天下的女子，生下来都是为了他们的。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看不出《红楼梦》的反满，也看不出其中的淫荡，更看不出作者对所谓封建社会的批判。当然，也看不出里面所谓的宫廷斗争。尽管我对清史也比较熟悉，未必输于某些红学家。《红楼梦》就是个写的比较好的小说（跟胡适的判断不一样），作为一个毕生对女性拥有好感和温情的人，作者把自己一生的创作，小说、传奇、诗歌、辞赋，统统搁进去了，天衣无缝。

挺好。

【注】本文原标题为《我读<红楼梦>》

【作者简介】

张鸣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