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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经] 驴皮商人 |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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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7 12: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驴皮商人 | 正午 

 2016-07-07 张锐 正午故事

四百多年前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写下的段落,如今竟然深刻地影响到了巴基斯坦、尼日利亚偏远地区农民的生活。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连接得更紧密。




驴皮商人


文|张锐


 



老赵从18岁开始做驴皮生意,现在已经27年了。

 

第一次买驴皮,老赵清楚地记得是1989年,因为“那一年学生都不上课了”。他蹬着自行车,跟着三叔到15公里外的留史皮货市场,买了人生中的第一批驴皮。总共十几张,四块三毛五一斤,是现在的大约二十分之一。

 

从清朝开始,河北省保定蠡县的留史,就是全国最大的皮货市场。来自东北、西北的骡马牛羊皮子都在那里集中,等着各地的皮货商人上货。老赵年轻的时候,留史还在鼎盛时期,每天有十几万外地人进进出出。老赵的一个亲戚在留史开旅店,总共五间房,百十平米的地方。“你猜晚上能住下多少人?”不等我回答,他伸出食指和拇指,压低声音说:“八十个人。”

 

留史的繁荣让周围的村民多了一条发财的路。每家每户几乎都有几张皮子,驴皮、骡马皮、牛羊皮,有的是附近收上来的,有的是从留史进的。骑自行车的收皮人会不定期地出现在各个村子,把村民手里的皮子集中起来运走。老赵一开始也是这样,从留史淘来皮子,等着收皮人上门来收,赚中间的差价。

 

皮货生意,最难的是眼力,眼力不好,就会高价收了烂皮子。一旦皮子砸在手里,十几张的利润就赔了。在这个行当里,老赵算悟性高的。19岁的他,靠着自己的眼力,给家里挣了小一万块钱。家里人不同意他做这行——老赵的父亲是当地小学的语文老师,一直希望儿子能凭借知识改变命运——但是老赵是一个执着的人,认准的事情不太会轻易改变。几年之后,他不满足于骑车去留史市场,他真正成了皮货生意人。

 

1990年代末期,留史,这个当年最大的皮毛市场已经开始没落了。皮革生意慢慢转到了浙江海宁,有的转到了北京大红门。从那时候起,老赵的皮子主要来自周围的屠宰场。

 

老赵的家乡往南35公里,是河间市,那里因为出太监和驴肉火烧出名。每天,来自东北、内蒙和西北的大量毛驴被运到河北的五六百个大大小小的屠宰场,为河间提供大约5000公斤的驴肉。老赵的驴皮也主要从这里来。

 

那时候,老赵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开着一辆破烂的面包车,去周围的屠宰场收皮子。“驴皮市场从一开始就是个卖方市场,驴皮都得靠抢。”老赵说。小的屠宰场一天可能就出三四张皮子,他们一早宰驴,7点开卖。为了抢皮子,皮货商们早上五点就开始排队。

 

2013年,驴皮行业的转折点出现了。阿胶不再出现在国家控制价格的药物名单里。其结果是,阿胶和驴皮的价格大幅上涨。

 

老赵说,从1989年到2008年,十年间,驴皮的价格一直维持在5块钱一斤;2010年,涨到7块;2013年,13块;2014、2015年,翻着番地一直涨,直到今天的70。

 

也是在2013年,老赵成了东阿阿胶的签约供应商。他和十几个皮货商合伙,每天凌晨出发,像年轻时一样,去河北、河南各地的屠宰场收皮子。2014年,他们共收了10万张驴皮。这是驴皮商人老赵的事业巅峰。

 

  

 

驴皮价格涨了,但是老赵并没有觉得生意好做。他高声说:“驴皮生意从来就没好做过!”

 

最让他头痛的,是屠宰场和皮货商人想尽办法缺斤短两,让他防不胜防。在驴皮里藏沙子,给驴皮泼水,都是增加重量的基本小伎俩。有的屠宰场故意在驴皮上留肉,特别是驴蹄子、耳朵、嘴,把肉用针缝在里头。不仅如此,驴皮的处理要经过一系列的程序,到底多重,值多少钱,运到阿胶厂才能知道。

 

老赵收上来的鲜驴皮,要先放在仓库里抹上盐,“杀出水分”,稍微晾晒几天,然后用卡车运往阿胶厂。老赵负责收,他的爱人刘敏负责卖,她会跟着卡车一起去东阿。


到了阿胶厂,第一道工序叫晒皮。装满驴皮的卡车按顺序到指定地方卸车,晒皮子。因为全国各地来的车多,等皮子晒好了,五六天也就过去了。

 

第二道工序是洗皮。厂里的工作人员会从每车挑出十几张皮子,作为样本进行洗皮。这些皮子充分浸湿之后,清洗剔除掉皮子以外的杂质,比如沙子、驴肉。洗皮之后,按照皮子的重量结算价格。这才算把驴皮卖完。

 

因为洗皮会影响皮子重量,老赵说,收到皮子,根本就不知道是赔了还是赚了。“也许很便宜收回来的皮子,带了一层很薄的肉没看出来,或是别的原因,洗皮后分量缩水很厉害,那也许就会赔;同样可能很高的价格收回来的皮子,看着挺贵,洗皮后反而赚了。”

 

老赵说,他赔过最厉害的一次,是一批来自东北的皮子。他当时一看皮子,就知道会赔本,因为沙子很多。但他还是决定要买下来,他说:“我不买,别人就买了,我可能就少了一个供货商。有时候为了维护关系,哪怕赔本也得买。”他心里算的是会赔20万,结果赔了80万。

 

他不停摇头苦笑,说这实在太难了。说完又把脸埋在了手里。

 

老赵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稍显苍老,头发很短,两侧有些发白。刘敏身材消瘦,短发,显得很直爽。他们住在距离北京200公里的河北农村,村里的有钱人流行建造红瓦尖顶的仿欧式别墅,但是老赵和刘敏的家是一排简易棚,就像工地上的临时住所,铝合金的外墙上贴着过年时的春联——几张倒着的福字。

 

简易棚前面是近100平米院子,还有四个同样用铝合金做屋顶的仓库。空气里刺鼻的味道告诉我,仓库里放着的应该就是驴皮。这种味道和阿胶块有点像,但当浓度提高二三十倍之后,我感觉更像是某种水产。狂吠的狼狗在铁笼子里兴奋地跳动,忠实地履行它的职责。

 

老赵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专科毕业了,小儿子在衡水上高中。两个孩子学习不怎么好,老赵觉得自己在他们成长中的缺失是主要原因。

 

老赵没有继续说,可是刘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说,老赵成了东阿阿胶厂的签约供应商之后,没有人帮他押货,刘敏决定放下5岁的儿子,自己去东阿。

 

走的那天,老赵开车把刘敏送到高速公路,已经是半夜,5岁的儿子在刘敏怀里熟睡。她悄悄把儿子放在老赵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给他扣上安全带,转身上了装满驴皮的大卡车。儿子在回来的路上醒了,发现车里只有爸爸,找不到妈妈了。他央求爸爸,一定要开在中间有护栏宽阔的高速路上,因为跟着这条路他们才能追上妈妈。

 

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刘敏眼睛里的泪光一直在闪烁,但却一直微笑着,偶尔忍不住了,两个嘴唇会用力绷紧。她说,儿子一直很听话,她一直很自豪。

 

刘敏又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去年在东阿的时候,她突然病倒了,送到东阿医院,医生说是甲亢,必须住院。她打电话回家,老赵劝她留在东阿等皮子卖完。两个人在电话里哭,最后刘敏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拿着药片回了阿胶厂。“要是就我们自己,那我肯定让她回来了,可不是有这么多兄弟都指望着我呢吗?”老赵解释到一半,声音开始哽咽,他缩在桌角,用纸巾遮着眼睛。

  

老赵说,自己是一个长情的人,不相信朝三暮四,不管是生意还是爱人,都是这样。他又说,驴皮生意就像股票,在这个行业待久了,经历各种各样的起起伏伏,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唯一让他苦恼的,是两个孩子都不愿意接手这门生意。

 

“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离别时老赵送我一句话。他说,他老拿这句话提醒自己,市场好的时候注意风险,低谷的时候也不放弃寻找机会。这句话来自几千年前中国商人的鼻祖范蠡。据说当年他也曾经在留史贩卖过皮毛,还在这附近生活过,这个县因他而得名,叫做蠡县。在老赵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在这片古老土地上某种传承已久的商业智慧。

 


抹上盐正在晾晒的新鲜驴皮。 图片由作者提供。



 

驴皮是阿胶的主要成分。小时候,我爸身体不好,我妈和亲戚们给他买了各种各样的保健品,其中就有阿胶。那是一种黑色的胶块,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果冻,有点透光性,但是很硬。

 

晚上,我妈会拿一个小奶锅熬阿胶,厨房里一股酸酸的腥臭味。熬好的阿胶会全部化开,变成一种褐色的液体,粘糊糊的,倒进杯子里递给我爸。面对这种腥臭味的液体,我是躲得远远的。我妈也不喜欢,嫌弃这东西难打理——时间久了,锅和杯子内壁上总是有层怎么都洗不掉的阿胶垢。

 

近几年来,原本腥臭、黑乎乎的阿胶,突然变得很洋气,包装从纸盒变成了有设计感的铁盒子,加上核桃、黑芝麻,阿胶成了姑娘嘴里的零食。

 

阿胶越卖越火,国内的驴却越来越少。根据国家畜牧统计年鉴的数据,毛驴存栏已经从90年代的1100万头,减少到现在的600万头,而且每年还在以3%的速度减少。于是全国大大小小的阿胶厂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抢驴皮。据东阿阿胶厂公布的数据,2015年有15%的驴皮来自海外,主要是埃及、秘鲁和墨西哥。也正因如此,阿胶的价格在过去20年里也在不停地涨——我爸喝阿胶时,一斤40块钱,现在已经涨到近2000块了——20年涨了近50倍。在一次家族聚会上,一个喝醉的叔叔向我建议:“趁着年轻,赶紧满世界找驴皮去!”

 

我在最大的国际B2B网站Tradekey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在产品栏里敲进去了驴皮的英文——Donkey Hides。

 

网页上显示总共有“110”个厂家在卖驴皮,五大洲都有,其中非洲最集中——有15家在肯尼亚,12家在布基纳法索,10家在南非。

 

厂家发来的照片里,驴皮已经被冲洗得很干净,看不到血迹,四肢完全平铺在地面上,驴背上有两条黑色的鬃毛,在肩胛骨和脊柱的位置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十字,据说这是区别驴子和骡马重要的特征。

 

在另一家皮货网站上,我找到了驴皮当前的国际价格:在尼日利亚和塞内加尔,每张驴皮105美元,秘鲁、肯尼亚、玻利维亚、布基纳法索的驴皮已经售罄,而另外一个国家巴基斯坦,状态是“不会再有了”。

   

根据FAO的数据,1996年,巴基斯坦的毛驴数在全世界排名第三,仅次于中国和埃塞俄比亚,大约四百万头。

 

三年前,巴基斯坦的驴皮出口飞速增长,主要流向中国、香港和越南。巴基斯坦新闻报道里写到“这些驴皮被运往中国作为原料,用来生产一种能够抗皱纹的化妆膏。”——他们没法把“补血益气”翻译成地道的英文。2015年,巴基斯坦驴皮的出口数量增长了217%,大约有13万张驴皮走私到了中国。为了得到驴皮,大量农民的毛驴被非法宰杀,或是被毒死;而很多驴肉被当做牛肉卖给了穷人。为了制止毛驴的非法屠杀,保护这个国家的毛驴,巴基斯坦政府在2015年底开始全面禁止驴皮的出口。巴基斯坦的驴皮,不会再有了。

 

没想到四百多年前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写下的段落,如今竟然深刻地影响到了巴基斯坦偏远地区农民的生活。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连接得更紧密。



非洲屠宰场的工人正在装卸驴皮。 图片由作者提供。



 

在皮货商人的QQ群里,许可的网名叫“尼国驴皮商人”。他在尼日利亚,这个国家是非洲第一大经济体,有1.73亿的人口和丰富的资源,石油、木材、黄金,也有驴皮。

 

许可短期内没办法回国,我们约了北京时间早上8点视频采访。那时是尼日利亚的凌晨1点,他说,他习惯在天刚亮的时候睡觉。在约定的时间之前5分钟,他在QQ上发来一条消息:“我已经在了,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视频里,许可房间的光线很暗,甚至很难看清他衣服的颜色。他有着北方人常见的国字脸,说话很轻,声音和缓。在我提问的时候,他总会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盯着屏幕。

 

许可出生在东北一个矿工家庭,在他15岁那年,父亲矿难去世了。许可16岁就开始闯荡。他这样形容自己的经历:“我在中餐、西餐、酒吧、咖啡厅、歌厅、足疗、洗浴、夜场都干过,烧过锅炉、摆过地摊、卖过快餐、夜市里烤过羊肉串……”

 

2004年夏天,24岁的许可来到北京。他在木樨园手机批发市场,看到密密麻麻卖手机的小铺。除了诺基亚、三星这些大品牌,还有大量来自广东的贴牌机、翻新机、二手机,很多都是许可在东北没见过的,价格也很便宜。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商机。

 

当时有一款3.2寸屏幕、带游戏手柄的时髦机型,成本960。他把图片发回了辽宁,一个客户打给他1万块钱,告诉他要10台,这样他能挣400。唯一的问题是当时没有快递。他打给客运公司,问到有一班从郑州途径北京开往辽宁的大客,上车地点是高碑店。他把手机、客户的电话和40块钱给了客车司机,完成了第一笔生意。

 

从那之后,他每天带着三个蛇皮包的手机,从木樨园运到前门,转到四惠,再转到高碑店,交给客车司机,运到辽宁。每天这样来回两趟,持续了八个月,最后许可带了50万回到了辽宁,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

 

手机是个高速发展的行业,彩屏、触控屏幕、全键盘、前后摄像头、2G上网、塞班智能系统……这个行业变得越来越热闹。2007年是手机历史上重要的一年,iPhone发布了,同年谷歌发布了安卓系统的源代码。每个人都想要一台真正的智能手机,于是本土廉价的山寨机迅速崛起,深圳开满了生产贴牌手机的小厂子,其中就有一家的老板叫许可。

 

2008年,许可来到深圳,待了下来。他还从未出过国,但是他的厂里生产的手机卖到了全世界各地。在深圳,一个会说东北话的黑人告诉他,非洲的手机生意很好做。

 

第二年,许可跟着这个黑人,去了加纳。这个会说东北话的黑人没有骗他,这里的人真的很欢迎中国手机。非洲市场的第一大品牌叫TECNO,虽然有个国际化的洋名字,但这其实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品牌,生产线全在深圳,创始人也都是中国国产手机品牌波导学院培养出来的。

 

在非洲,TECHNO市场份额远超三星、苹果,他们占据了最好的广告位和电视节目的冠名。非洲对便宜的中国手机有巨大的需求,在这种大形势里,许可的手机没几天就卖光了,一台100块成本的手机,TECNO卖600,他能卖到200。

  

许可回到深圳,手机行业仍在剧烈变化。

 

为了支持手机行业出口,国家从2013年开始提供17%的退税补贴。许可这样的小厂,补贴大约是2块钱一台。因为竞争激烈,每个厂子都降低价格,最后国家的退税补贴成了厂子的唯一利润。2014年,退税4块钱一台。2015年初退税达到最高峰——5块钱,但过完春节之后,一路下滑,一直降到现在的1块2。深圳华强北的手机厂哀鸿遍野。许可说身边手机行业的小老板们90%都倒下了,转了行,包括他自己。

 

于是,许可再次启程,重返非洲,成了一个驴皮商人。

 

在尼日利亚最大的港口拉各斯,许可住在一栋“独门独院”,他雇了一个当地的保安,住在前面的院子里。“当看到非洲到底有多穷的时候,挣到钱的中国人特别没有安全感。”许可举了一个例子,“这里很多中国人都没有钱包,因为他害怕拉开钱包掏钱的时候让别人看见他有多少钱。所以付钱的时候,手就伸裤兜里一张张数好了再拿出来,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许可记得,他刚到非洲的时候,很多城市里的非洲人不会数钱,只有把钞票一张张摆在地上才能数清楚。不过,他立马补充:“这两年发展很快,现在数钱速度跟银行收银员似的。”有关非洲人,他给我讲的例子都跟钱有关。

 

对很多中国人来说,做生意是唯一要与本地人打交道的事情。事实上,很多资源在名义上只允许本地人买卖。 在尼日利亚,黑人在各地成立了各个行业协会,制定游戏规则,其中就包括驴皮生意。

 

许可也有一个非洲代理人,陪着他去非洲农村去收驴皮。尼日利亚是个联邦制国家,有些州因为宗教信仰不允许毛驴的屠宰,大部分贩肉市场都集中在东部和南部,全国所有的牲口都得运到这几个大的肉类市场进行屠宰,并在当地贩卖牛羊肉。

 

许可经常去收驴皮的市场距离拉各斯大约五六百公里,开车要10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躲避马路上的各种障碍物。他说尼日利亚的道路一般都很窄,只能勉强容下一辆汽车和三轮车并排通过。城市通常没有修建下水道,马路旁就是两排臭水沟。于是头上顶着笸箩的当地妇女、好奇的孩子、骑着摩托车的青年都走在马路中间,就算是气急败坏地按喇叭也没用。

 

这两年,因为中国驴皮商人的出现,很多大型屠宰场只宰杀毛驴了。大的屠宰场一天能出500张驴皮。非洲的驴皮是一张一张卖,不像国内按市斤计算,所以也就没有了老赵整日头疼的藏沙子、带肉的问题。驴宰得多了,肉摊上也出现了驴肉,但是,许可说,当地人还是买得少,大部分驴肉还是坏掉、扔掉了。

 

老赵对进口驴皮一直很谨慎,从来没碰过,也从来没想过闯荡到非洲,他是一个长跑选手,觉得经验才是他最大的竞争力。但是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许可一直是个投机商人,他的竞争力是他的商业嗅觉——在别人之前闻到商机,是个拼爆发力的短跑选手。但他说:“驴皮其实根本就不算是生意。在非洲做驴皮的大部分也都是曾经在这边有生意的老板,为了平衡汇率做的买卖。”

 

尼日利亚是非洲最大的石油生产国,石油的收入占外汇收入的95%。但是近两年油价低迷,尼日利亚外汇储备下跌,货币奈拉面临贬值的巨大压力。政府为了稳定汇率,全面禁止了美元的兑换,甚至开始从黑市购买美元维持自己的外汇储备。

 

对于在尼日利亚做生意的中国人来说,手里大量的非洲货币变成了巨大的麻烦。因此,中国人在尼日利亚出现了地下钱庄,而驴皮、木材、芝麻是地下钱庄公认的硬通货。

 

地下钱庄是一个信息站,比如国内有人要收驴皮,尼日利亚有人要卖驴皮,这些信息会汇总在地下钱庄,进行买卖。钱庄还会根据汇率的波动,每天灵活地公布一些商品的价格,保证买卖双方的利益。地下钱庄赚差价,最后结算的钱直接打到卖方在国内或香港的账户。中国商人用这种方式兑换了手里的奈拉。只不过风险在于,地下钱庄经常因为洗黑钱或是非法换汇的名义被查封,连锁反应会让所有打过钱的账户同样被查封。不过,许可说,这种事情很正常,他早就习惯了。

 

2015年尼日利亚海关关长换人,导致拉各斯港口封关,彻底禁止中国人喜欢的花梨原木的出口。这些未经深加工的原木一直不允许出口,但聪明的中国人用油锯将这些原木的四面稍微割掉一下,就变成了“加工过”的可以出口的原木方料。新政策一出,这种擦边球的原木也彻底停运了,大量早已装上集装箱准备上船的木料积压在了拉各斯。

 

政府一直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明确指示,中国人的圈子里每天都有“下周就能上船”的谣言。有门路的中国商人弄到几张允许出货的单子,盖着尼日利亚海关的章,这些单子也立马成了黑市里最抢手的货。没能力的商人把钱全都压在了困在拉各斯的木材上,祈祷尽快出货,能挺一个月是一个月,挺不住的只好宣告破产了。

 

拉各斯的每家中餐馆里都在讨论着这些信息。政策的变动让这里的气氛很紧张,人人自危,现在大家讨论的话题是:“驴皮会不会是下一个政策收紧的行业?”

 

利润低、风险高又臭烘烘的驴皮生意对许可来说只是个临时出路,现在的这些焦虑有时会让他怀念当初卖手机的日子:“木材、驴皮跟手机比起来,根本不算是生意。”但是手机没落了,他还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像手机一样的机会。

 

我问:“何必还要再去非洲卖驴皮,承担这么多的风险,何不在国内找机会?”

 

许可把一条腿踩在了椅子上,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就是不甘安逸。”他把世上的人划分为两种:一种人就愿意找一个安安稳稳的工作,按时下班按点拿钱,那样他觉得踏实;可还有一种人宁可倾家荡产也愿意出去闯闯,他就属于这一种。

 

“我所有的朋友,打开他们的朋友圈,全都在说将来我孩子怎么样,好像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寄托到下一代身上了。可我怎么感觉我这辈子才刚走起来,还好多路没走呢。虽然我经历了这么多失败,但我一直不觉得自己失败了,我看到的是我每次失败之后的成长。要是第一个生意没黄,就不会有第二个生意,要真是那样我可能就只是在小区门口开了家小卖部。我觉得我已经成功了,而且将来一定会更成功,只不过成功大小而已。”



2016年5月8日下午,由东阿阿胶股份有限公司主办,浙江震元股份有限公司协办的“爱行江南,熬胶尽孝”活动在绍兴市越城区城市广场举行,吸引了上百个家庭参与其中。

 


  

在采访过程中,我一直没敢问那个问题:“阿胶真的有用吗?”但这个问题确实一直在困扰着我,人们对阿胶的相信,如此巨大地改变着这个世界——本地的德州黑驴几乎绝种了,三年间在巴基斯坦屠杀了至少20万头驴,每天有几十到几百个装着驴皮的货柜从香港、越南走私到大陆……

 

在果壳和知乎,所有关于阿胶的帖子都是一场混乱的骂战。反对者们甚至罗列了很多证据来论证阿胶的营养价值还不如鸡蛋和牛奶。

  

在很多人看来,精准不是中医的强项,无法确定客观的试验标准,因此很多中药,包括阿胶很难跨过现代医学的门槛,“补血滋阴、润燥止血”又该如何翻译成现代医学的语言呢?于是阿胶似乎成了一个选择—— “相信”还是“不信”。显然,相信的人很多。

   

辞别老赵后,我去了留史。经过几个人的指引,我找到了埋在各个广告牌中间的“留史皮毛市场”。市场里现在已经看不到皮货商人的影子了,只有几个卖义乌小商品的摊贩,无聊地睡在阴影里。留史的皮货市场已经衰落,只有一些像老赵一样的商人,把仓库建在自己家里。

  

离开留史时,从天到地都是煤渣一样的颜色,地上掉落的皮子被来往的大车碾成千万块,洒满整条街。街上只有一辆猩红色的跑车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碎皮毛。老赵的一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大脑里,他说,这些年他让他最有成就感、同时也最有挫败感的事情就是,身边所有的皮货商人都没了,就剩了他自己。

 

  

 

本文所有人物均为化名。


除署名外,其余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题图:2016年03月22日,唐山玉田,同仁堂阿胶生产厂内一切有序进行,作为补血功能奇效的阿胶一直以来都是国人追捧的良药。


张锐,爱写稿子的创业者,现居北京。做过项目经理,编辑和翻译。有一家只为普通人写回忆录的工作室;顺手还学Humans of New York采访过500多个 “北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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