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庸众的致命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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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白：庸众的致命武器 

原创 2016-06-26 朱白 大家

文 | 朱白

最近看到一个帖子，其实是一张图片。这张截屏两段文字的图片，将两种观点上下并列摆放。上面一条说：

“法国人花了300年想办法把糖分从酒里弄出去，中国人用了3秒钟加回去。不爱喝红酒就别喝，往里加雪碧？装什么高雅？”

下面一条说：

“中国人花了三千年培育茶叶，为了一杯清澈的茶汤，英国人用了一秒钟把牛奶加进去，不爱喝就别喝，往里加糖加奶？还有中国跟他外国爹学，装什么逼，英国人能往茶里加奶，中国人不能往红酒里加雪碧？有些人啊，不知道谁在高雅”。

这不仅仅是嘲讽和反嘲讽，意见和反对意见的两种说法。甚至两种态度和观点呈现出来的也并非严格意义下的对立关系，它们本质上是一个意思，即，持同一种价值观和风度的同一种人，他们仅仅是站在了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已。明明是具有同种属性的一种人，为什么会对同一件事物表达出不同的观点和感受？是他们刻意造假吗？还是他们的感受力欺骗了他们自己？其本质原因不是两者看问题的态度和真的什么内在情操有什么不同，而是他们都秉承了一种“歧视”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我用我那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眼光和审美智识，发现比我“差”的人，然后通过嘲笑他们来刷新自己的存在价值——这就是歧视的背景原因。

我们本质上与我们经常嘲笑的人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不说那些形而上的，就说用某一种价值观来嘲笑另外一种相对或相反的价值观，就可以站在某种制高点上释放出轻浮而轻蔑的嘲笑，这种行为高级吗？跟这个人以此标榜的德行一致吗？用歧视和嘲讽来解决问题，尤其是仅仅因为见识和审美等方面的问题，嘲笑者比被嘲笑者高明不了多少。

尤其在大众文艺作品欣赏上，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审美歧视更是比比皆是。央视春晚主旋律的瞧不起广场舞神曲的，我是歌手的瞧不起央视春晚的，海阔天空beyond的瞧不起我是歌手的，民谣的瞧不起伪摇滚的，农金的瞧不起的民谣的……这是一个漫长而又不闭合的鄙视歧视链，本来毫无关系不同向度的审美在受众那里发生了有趣的碰撞。这种碰撞并非简单的轻佻，还有某种信念支撑的“合法性”。

“歧视”是自以为“正”对所谓“歪”的一种自然流露，也是刻意要证明和表达的所谓更高级审美感受。攀比是价值所在，比较之后的结论则是“我存在”的中枢价值。

生活中的庸众正是如此存在的。如果你说“用嘲笑对方的态度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来形容这一类庸众，他们可能还会不开心和不同意——明显就是对方装逼吗，自己没说错，立论准确，态度分明，我嘲笑得很正义啊。我们总习惯性把自己当成那个发现皇帝光着屁股的小孩，用直言不讳，甚至眼里不揉沙子等美好的情操来美化自己和搪塞自己的冲动和冒失，但实际上，我们忘了自己智力上的优越和见识、审美上的高出一筹，等等，不一定值得完全信任。即便信任，这里也存在有效期和一叶障目等等因素制约。

一个看惯了日剧美剧的人，看到国产电视剧就会习惯性口吐一句“烂剧”出来，这是多么正义和容易得到的评价和现象啊。可这种人会不会遭到那些习惯看英剧或者美国纪录片、欧洲艺术电影、小众另类偏门文艺片的观众的歧视呢？我真替他们捏一把汗。

你发现了，在歧视的链条上其实是没有止境的，一部分人类总会给自己找到一种凌驾于其他同类的优越感，智力的、智识的、审美的、知识储备的，还有名校毕业的、天赋异禀的、家庭好的、女朋友漂亮的、妈妈改嫁给当地团省委书记的、舅舅从高位上顺利降落而不是落马的、奶奶在美国一辈子攒了一栋房子等他去继承的、考上公务员的、读书读的比较多的、跟某某名人喝过酒的……每一道风景都可以成为自己优越感的证据，每一个人生环节都可以令他站在人生的制高点上以便让他去俯视乃至歧视在这个向度上不如他的人。

那些卑贱的、拙劣的的确应该遭到嘲讽，甚至被辱骂在某些时候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就此证明那些发出嘲讽的人就是“高级动物”了。嘲笑和歧视在所难免，但这也的确容易让行使这些行为的人常常洋溢出一种同样劣质的优越感。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卑贱拙劣放在人性的天平上，还真很难一下子分出谁高谁低。

你喜欢看欧洲杯、西甲，那就喜欢好了，这不能代表你就比那些喜欢看中超的球迷高级，乃至让你没事儿就冒出那么一长串的优越感就更加莫名其妙了。炒期货炒股票的也不能瞧不起那些买银行理财的和买彩票的，你单纯在理财这个系统里比较是赢了，但忘却了人生其他可能的美感和角度。歧视永远都是片面的、狭隘的，单纯的歧视导致的不是文明上的进步，而是不断的消耗和过分的凌辱。就如同如果月薪五十万的人，可以瞧不起那些每个月账面上只能一次性增加五千块的家伙，那么一个一年赚了五千万的人是不是可以把月薪五十万的人踩在脚底再使劲碾上两下呢？如果月薪五十万的人可以随意向五千块的人释放出轻蔑和优越感，那么五千万的碾压和欺压就应该也是合理的，因为前者的优势是四十多万，而后者却是四千多万。如此，在这样的歧视链导致的这个世界不丑陋吗、不偏激而自欺欺人吗？偏激的意思也包括，那个五千万的人虽然在挣钱这件事上很牛逼，但他却可能已经父母双亡并且身患不孕不育，他的幸福指数不一定比五千块的那个高。

我们无限热衷参与歧视链，跟我们自己的“残破”有关，也跟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教育人活着应该有起码的风度有关。我们在避孕套和喝红酒、喝茶都能产生一个坚固而宏大的歧视链，这只能说明人类局限于自己的狭隘时是多么的幸福。尖嘴猴腮伶牙俐齿自以为刻薄，但这首先是失掉了风度。

庸众的代表性特征中最重要的两条，一个是从众、盲目和失智所代表的行为特征，另一个便是歧视所代表的心理特征。前者已经被古斯塔夫·勒庞这样的社会学家们精密论述过了，而后者却一贯缺少合理并深入的直视性观察。目力所及之处，这种对针对大众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非道德、反伦理的行为作出论述和评判的著作还非常罕见。我以为，之所以匮乏，是因为直面当下最具影响力一群人的内心深处，无疑艰难的，这既需要诚实、洞见，更需要一点不惜与大多数作对的勇气。

【作者简介】

朱白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