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惊奇 · 不能忍

源济

你从父母那学到的最受用的一句话是什么？他们让你最佩服的品质是什么？

 筑室，微信公众号：筑妈手记（zhuma_note）

「对一件事不满意要想办法改变，不要忍。」

我妈说的。

我妈是文革后第一代硕士研究生，导师是学界泰斗冯端，她毕业后到部队院校任教，头十年的工资待遇还不如一个小学毕业的工人。我出生在单位分的单间宿舍，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我妈生下我以后每天无数次从三楼跑到一楼去给我煮牛奶，而我在房间里嚎得整栋楼都能听到。我爸虽然长得像黄晓明但家务一窍不通，长年泡在实验室，家里全靠我妈一个人。

楼里大部分住户都是后勤部门的职工，他们的孩子光着屁股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大小便就排在地上。我妈宁可每天手洗大堆尿布也不让我光屁股出门，看见过道里不知哪家孩子留下的屎尿就默默扫掉，我家那一层楼的过道永远是干净的。

我三岁那年市面上出现了自动洗衣机，我妈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立刻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去买了一台。我三岁前最清晰的记忆就是站在楼梯顶端看着我爸和我妈把洗衣机一级一级抬上来，全楼的人都跑出来围观。有了洗衣机，我妈就有更多时间给我讲故事了。

后来我妈提级，我们终于搬进两居室。房子是老公房，很小很旧，水龙头总是滴滴答答漏水，下水道总是堵，夏天屋里蚊子比屋外多。我们没有钱重新装修，我妈自己动手把水龙头拆下来缠上生胶带，把老化的排水管道换掉，给门窗装上窗纱，再刷一层防蚊药水。买不起地毯，她买了一卷花色很好看的塑料革铺在水泥地面上，每天擦得干干净净。

那时我们住一楼，我骑自行车上下学，回家就把车停在门口。门前是一片泥地，自行车站不稳，有一次倒下来砸在我腿上。我妈第二天就从建筑工地弄来一大包水泥和石子，自己用铲子搅匀，在门前铺出一块水泥坪。从此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得稳稳的，下雨天门口也不会满地泥浆。而我妈拌水泥的时候伤到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在我们居住的十多年间，那套房子被我妈收拾得很舒服。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办食堂给学生提供午餐，每顿收费 4 块 5，在 95 年堪称天价。菜色惨不忍睹，荤菜最多只有一两个袖珍肉丸或者一块手指宽的带鱼，菜汤表面浮着一层小虫。学校明面上不强制学生在校就餐，但中午只给半小时休息时间，学生根本来不及回家吃饭。我妈知道以后每天跑到学校给我送午饭，火腿罐头、家里炖的骨头汤（我妈其实不太会做饭），我坐在教室外面的乒乓球台上吃，同学挤在窗口看。

老师找我妈谈话，说她娇惯孩子影响学校管理，最后义正辞严地问：「别人家孩子都能吃学校的饭，就你家孩子不能吃？」

我妈就回了两个字：「不能。」

渐渐的其他家长也开始给孩子送饭，学校终于取消了半强制午餐。

我妈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我身上，没有做出什么重大科研成果，但她是个好老师。一有新技术出现她就去学，从五笔打字到 Windows 再到 PowerPoint，98 年她就能用 Photoshop 做出 3D 球面效果并用在教学课件里。她是她们大学第一批使用电脑授课的老师。

2000 年左右，她觉得 PPT 只能用鼠标翻页不方便，于是和我爸以及几个同事一起设计了一套遥控装置，可以在教室任何位置用遥控器控制 PPT 翻页。他们请我初中老师试用做好的样品（信号发射器是用汽车自动锁改装的），我至今记得老师站在教室后面潇洒地一挥手，投影仪上的画面应声变换，台下的学生同时“哦～～”了一声。遗憾的是他们的设计方案基于 9 针串口而不是 usb 接口，最后没能商业化。

我妈至今仍然喜欢捣鼓新鲜东西。她是百度知道的九级达人，上过物理分类名人榜，前年她根据自己在网上回答问题的经验设计了一套高校教师在线答疑系统，已成功申请专利。这套系统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但我觉得我妈很牛逼。

我妈从来不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她觉得不方便就会动手修理或者重新设计，觉得不公平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家里最窘迫的时候她甚至倒过二手房。可惜她太没野心，够吃够喝就不干了，导致我家未能一举进入富裕阶层。

如今我快三十岁了，从读书到工作到结婚生孩子，越来越感到我妈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为你准备好的，现成的永远不如自己创造的合心意。维持现状，忍耐随之而来的不方便和不愉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这种忍耐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这些不方便和不愉快也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多，把你的人生吞掉。你回头看时才会意识到自己本来可以做出改变，把事情做得更漂亮，活得更舒心。

我没有住过单间宿舍，没有拌过水泥，但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很多不满意、不认同的事。大学教育太水，用人单位性别歧视，25 岁一过人人都催你结婚，结婚以后又要你放弃事业。明明交了网费却不能访问谷歌，出门要带口罩，买房要打听周围有没有化工厂，没有户口不能买车孩子不能上学，还有很多事连说都没法说。大多数问题我都没有办法解决，只能竭尽全力抵抗，但我一直在为摆脱这些麻烦而努力。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告诉我的孩子，因为妈妈没有忍，所以你也不必忍。

————————————————————

补充：我爹真的像黄晓明。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 筑室的回答

查看知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