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捡个女娃来养

源济

林白：捡个女娃来养 

原创 2016-05-12 林白 大家

不知道汶川地震的孤儿怎么样了，2008年，每当电视上出现汶川的画面，木珍总要停下手中的活儿，神往道：我也要领个孤儿来养。她胸有成竹，仿佛有一屋子的地震孤儿正在等着她。

她一般不说领，她说捡。很久以前她是捡过孩子的。

那时候，木珍还在老家，她种地，丈夫小王养鸭子。插秧时节，有一天早上，挺早的，小王起得比别人都早，因为要把鸭子放出去，要是晚了，看见有人，鸭子就不敢走。小王一开后门，踢到一只纸箱，他也没在意，鸭子放出去之后一想，不对呀，昨晚上也没放什么东西在后门啊。打开一看，是个小孩，那时候木珍还没起床呢。儿子女儿都在床上，女儿还不到一岁半，还吃奶。

小王就进门说，谁把一个女儿丢在我们家门口了。木珍一听很高兴，连问，哪呢哪呢。小王说，要不要啊？木珍说要，怎么不要。

她让小王赶紧上桥头买一挂炮竹，自己把孩子抱起来绕到大门口，不能从后门进的，要从正门抱入屋。当地风俗是，没满月的孩子不能随便抱进家里，有秽气。如果决定养了，就要从正门抱进来。木珍就穿整齐了，抱着孩子从正门进来，小王跟在后面放炮竹。

木珍说，那一段，扔孩子的挺多的，全是女儿，一般扔的时候，都放在一个菜篮里，放纸箱是很少的，她就一个破纸箱。一般还都放两袋奶粉，奶瓶，有的还有糖，还有没做的新布。有的还放上一百块钱，有的还放点衣服。这也是防万一的，有的小孩没人捡，旁边就帮着冲点奶粉给喝，帮她盖上衣服。这个什么都没有，挺穷的，就是用布一裹，没别的。看热闹的乡邻说，看看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有，狗屁，什么都没有。有一纸条，写着小孩生日。

一放炮竹，大家都来看，说捡着女儿了。别人还以为是认识的亲戚，扔给我们家的。那时候刚好有奶吃，女儿儿子都挺喜欢她的，都趴在床上看，喜滋滋的。我女儿也吃奶，她让我给捡来的妹妹吃。

养了三天，计生办的就找来了。

木珍说，本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女儿就罚了1900块，因为没隔够五年就生了第二胎。计生办的就说，得按第三胎罚钱，罚五千。那时候哪有这么多钱啊！没办法。我就把自己女儿穿的衣服，好衣服，棉袄，还有棉背心，给她穿得好好的，给她吃奶吃得饱饱的，也放点奶粉，也像人家扔孩子似的，把自家的一个新菜篮子拿出来，放在篮子里，给小王的细娘，让她送到计生办去。

我们就说不知道计生办给人养了没有。那时候谁敢养啊，扔的孩子特多。小王说，给什么呀，全给计生办的扔塘里去了，那衣服还是我们家的新衣服。

要是现在，我肯定养着。现在没人扔了。

关于丢孩子和捡孩子的事还有不少，木珍陆续说了一些，我也就陆续记了下来——有天早上，有个人坐在桥上吃饭，他把脚放在桥墩上。吃着吃着，他忽然说，哎，这不是个伢？都以为他说得好玩的。他说真的，过来看一下。大家全都跑去看。真是一个小女儿，刚生下来的，样子还是像在娘胎里似的，缩着抱着头。就在回水那，一直打转，打转。那个人就上木珍家拿一个锄头，一弄，弄到旁边，让水冲走了。那一天，我饭都吃不下。我想着女孩真是可怜。农村老说一句话，说有女儿，沤粪都不给人家做媳妇。现在真是女儿沤粪了。

隔壁村有一个老单身汉，五十多岁，捡了七个孩子，一起去要饭，人家都给。后来孩子大一点了，他就让小的要饭供大的孩子上学，拿了两个大箩筐。

还有一个老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养着，现在还养着，还给她上学念书。王榨还有一个媳妇，她舅舅也是个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让她妈帮养，养着吧，她舅舅也不要了，也没衣服穿。

还有很多人捡来养，大多是单身汉，四五十岁的单身汉，捡一个女儿，想着老了能照顾他。村的秋香生了两个女儿，她爸爸让她赶紧扔掉一个，她丈夫气得要死。他说，两个女儿怎么了，老了两个女儿买肉吃，他说有多少人享了儿子的福啊？

村里有一个女的也捡了一个女儿，养到九岁了，什么活都能干，还帮她洗衣服。她只能生一胎，生不了第二胎。她不挨罚。

现在捡不着女儿了，要是第一胎生了女儿，第二胎怀孕了，就自己去做B超，要是女儿就打掉了。我还说呢，等我女儿长到十岁了，就去捡一个女孩子来养，现在哪有啊，捡不着了。

当然她说的全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作者：林白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作家，著有《一个人的战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