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惨核灾前，是谁打了致命电话？

源济

最惨核灾前，是谁打了致命电话？ 

原创 2016-05-03  孙越 南方周末

▲当地时间2016年4月26日，乌克兰斯拉夫蒂奇，民众举行悼念仪式，纪念切尔诺贝利事故遇难者。据2015年俄罗斯和乌克兰官方最新数字，又有5.5万抢险者丧生，30多万人患辐射病死去，幸存者大多患上精神疾病或者永久性失忆，自杀者无数。（CFP/图）

“在电话里，核电站监管部副部长科普钦斯基对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副总工程师加特洛夫许诺，只要加特洛夫听话，未来即可晋升切尔诺贝利2号核电站总工程师。加特洛夫于是怀着侥幸心理，下令执行科普钦斯基的命令，启动实施了防护试验，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送上了死亡之路。”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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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1年到2013年，我曾4次访问苏联解体前后的乌克兰，行走在基辅、哈里科夫、敖德萨、尼古拉耶夫等城市之间。那些年里，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行者，对那片土地的所有关注，都集中在苏联乌克兰共和国首府基辅市以北130公里。

整整30年前，1986年4月26日1点23分，这里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电灾难：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爆炸事故。在随后的30年里，数以万计的人因核辐射死去，更多的人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经济损失超过2000亿美元。我的朋友、苏联作家布兹尼克说，切尔诺贝利核灾难是上帝对人类高傲自大的严厉惩罚……它就像一记重拳，捶在苏联这块脆弱的玻璃上……

在核灾难发生一周之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抢险救灾委员会委员兼总工程师卡马洛夫奔赴灾区。他还受命担任苏联检察院特别委员会成员，核电站救灾小组组长等多职。在抢险中，他不幸患上严重的辐射病，至今仍在住院治疗，近年来更是与外界隔绝。所幸的是，2009年4月，笔者在格鲁吉亚裔作家阿里汉诺夫的帮助下，采访了他。今天，在那场史上最惨烈的核电灾难30周年之际，笔者整理了当年对这位重要历史见证者的访谈，他重点谈及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突发爆炸的深层原因。回顾过去，是为了警示未来。

▲切尔诺贝利抢险救灾委员会总工程师卡马洛夫。（作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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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下了那个命令

南方周末：作为切尔诺贝利抢险救灾委员会总工程师，您如何从技术上评价这座电站？

卡马洛夫：1986年5月，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后，我奉莫斯科之命带领专家小组调查事故原因，从技术角度调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领导的责任。我调出事故当日所有电话录音和4号机组总控制台所收到的所有电传，反复推敲。说实在的，我从这上面找不出一点技术上的纰漏。

但是问题在于，莫斯科高层实际上在我们到达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之前，就给事故定了性，他们说这次事故是技术失误引起的。而我们的调查，不过要为莫斯科的定性找到技术根据而已。我很清楚莫斯科的意图，即调查结果最终要证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是世界上管理最差的核电站，运行期间问题繁多，事故不断，最终酿成大祸。而我调查的真实情况却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是世界上最好的核电站，它的4个机组在出事前的13个月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哪怕一分钟的停机事故现象都没有。

南方周末：既然切尔诺贝利是世界上最好的核电站，何以发生如此惨烈的核灾难？

卡马洛夫：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正准备停机检修，此前，依照惯例实施反应堆防护试验。其中的6号试验，目的是为了一旦发生电源中断事故，立即启动涡轮压缩机惯性惰转发电。就在工作人员准备实施第6次试验时，基辅地区特里波利国营地区发电厂一个机组发生故障，供电不足，基辅电力能源公司给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来电传，请求输送4号机组50%的供电量给区域发电厂补充电力。这是一个致命电传，就是它让切尔诺贝利大难临头。

我调查取证期间，在4号机组的控制台上，发现了苏联核电站监管部副部长科普钦斯基当天的电话记录。上面写道：“中央决定，切尔诺贝利核电站输送4号机组50%的供电量给地区发电厂。”当时，主要技术主管人员心里都非常清楚，从技术角度说，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决定。对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所采用的大功率管式反应堆来说，起码应具备26根枢轴做最小储备，即使有总工程师同意和签字，其数量也不得少于15根。可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4号机组，在经过防护检验和长达12个小时输送其50%的电量储蓄之后，其反应堆活性区仅剩下7根枢轴。实话告诉你，灾难发生的时候，4号机组的枢轴只有一根半，4号机组实际上此刻沉浸在碘坑里，完全失控了。还有，接下来所做的6号试验更具毁灭性，为了试验，必须将反应堆全速运行，将涡轮压缩机高速运转，同时取出反应堆活性区所有枢轴。打个形象的比喻，这就像在一条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一辆时速300公里的汽车高速驶来，可它的刹车系统里，却没有一滴刹车油。

1986年4月26日凌晨1时22分左右，加特洛夫在下令4号机组全速运行的同时，指示将所有枢轴从反应堆活性区取出。这时，他发现反应堆失控，遂按下反应堆事故保护电钮。枢轴下降，中子流噼啪飞溅，反应堆刹那间超负荷运行，热爆炸随即发生，反应堆就这样被炸毁了。

这就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爆炸的真实技术原因，但是很多细节后来被苏联科学院院长亚历山大罗夫刻意隐瞒，所以不为人知。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附近普里皮亚季镇的中学里，一个玩具娃娃被套上防毒面具。（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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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人员为何明知故犯

南方周末：既然核电站的技术人员，明知输送50%的供电量给地区发电厂会导致灾难性后果，为何还明知故犯？

卡马洛夫：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

第一，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机组在爆炸前停机检修的负责人是副总工程师加特洛夫。他和他的助手都具备相当丰富的专业知识。他们深知，此刻全速运行反应堆极其危险，至少违反10条以上核反应堆的操作规则。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4号机组操作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来电话的正是核电站监管部的领导科普钦斯基，他直接下达命令让4号机组全速运行，以便加速完成防护试验，加特洛夫岂敢抗命。一方面，这是中央的命令，违抗不得；另一方面，核电站监管部副部长科普钦斯基在电话里对加特洛夫许诺，只要加特洛夫听话，未来即可晋升切尔诺贝利2号核电站总工程师（2号核电站当时正在建设，尚未竣工）。加特洛夫于是怀着侥幸心理，下令执行科普钦斯基的命令，启动实施了防护试验，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送上了死亡之路。

第二，虽然苏联核电站总发电量占全国总发电量的16%，但国家能源部并不对其看好，甚至态度冷淡。他们最看好火力发电，所以官员们听说基辅地区特里波利国营区域发电厂供电不足，便下令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送电支援，全然不顾此刻骤然降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储电，外送50%的发电量是违规操作，将导致严重后果。

南方周末：您多次提及国家核电站监管部，它的职能是什么？它应对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负什么责任？

卡马洛夫：上个世纪80年代初，苏共中央成立了核电站监管部，该部的职能本是监管苏联核电站安全生产，而实际上它却行使了领导核电站的职权。该部的领导人马力因和科普钦斯基都是苏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多尔基赫的亲信和部下。核电站监管部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发生之前，不仅对业务和管理横加干涉，苏联核科学界高层也帮腔，不顾事实根据和道德规范，在核电站工作人员中高调宣传苏联的大功率管式反应堆在运行期间绝对安全，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故等，客观上麻痹了操作人员防范事故的警惕性。

苏联核电站监管部副部长科普钦斯基在调任莫斯科之前，曾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副总指挥，他之所以强令加特洛夫全速运行4号机组，是想证明虽然他已离任，但他仍可遥控指挥核电站。我带领专家小组在出事的4号机组取证时，在总控制室发现了他的电话录音，即奉命上交。后来，加特洛夫被捕入狱，不久在监狱中郁郁而终，但科普钦斯基还活着，正在基辅安度晚年。可以说，核电站监管部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中负有直接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