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以锦：执意树葬的母亲

源济

范以锦：执意树葬的母亲 

原创 2016-03-23 范以锦 大家

摘要ID：ipress  

年至九旬，母亲又有了新的主意，要实行树葬：遗体火化后骨灰用于植树，植树节种树时就将骨灰深埋下去吧！儿孙无须祭拜。

3月3日，我的生日。亲友们说要为我祝寿，可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母亲的位置。

70年前，母亲生下我。70年后，应让母亲分享我古稀之年生日的美好时光。令我伤感的是，本是春暖花开的3月，却忽阴忽晴、忽冷忽热，母亲在时好时坏的病痛中逐渐失去了对我的记忆。3月12日这一天，96岁的母亲终于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

从来到世界之日起，我就是母亲最牵挂的人，一同承受喜悦和惊怕。

1949年6月，在马来亚（即现在的马来西亚）通往中国的客轮上，我和家人挤在阴暗的角落里。经济拮据，只能找个低等级的位置栖身。外祖母和母亲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外祖母抱的是我外公的遗骨，为的是让他魂归故里，虽然被厚布裹着，还是担心被发现后会丢到海里。母亲双手紧紧搂着的是疾病缠身的我，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也只能扔进大海喂鱼。

颠簸前行的客轮上，还有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之前，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送人抚养，因此未和我们同行。我们是被驱逐出境的，这与父亲和马来亚共产党的关系有关。我们住在山上橡胶园里，是马共比较活跃的地方。抗战时，因共同敌人是日本侵略者，马共与英殖民主义者当局结成抗战联盟。父亲作为有血性的华侨青年也参加了支前行动，常在家里请马共的人吃饭，还赠送粮食。日本投降后，恢复了对马来亚殖民统治的英国当局重新把马共当死敌，而我的父亲与抗战时结识的马共朋友继续来往。1948年8月12日，父亲被以“接济马共”为名入狱。坐牢10个月后于1949年6月间，警察将我父亲解押到港口码头，与等候在那里的家人汇合出境。上船前我就得了病，本不应该离开，但没办法，警方下达了离境时限。

阔别祖国十多载后，父亲又回来了。他领着家人回到了他熟悉的出生地，也是文正公范仲淹16世孙积玉公的开基地——广东大埔县茶阳镇西湖村。这是山林茂密、飞禽走兽常出没的地方，母亲一听到屋后树林高枝上乌鸦发出“呱——呱——”的哀号声，心里就发怵。乌鸦专吃腐肉，农村有一种说法，人临死前会发出一股怪味，乌鸦闻到了就会乱叫一阵。谁家屋后的乌鸦叫得凶，谁家就会死人。是迷信还是有科学道理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母亲一听到屋后乌鸦的叫声就惊惧地把我紧紧搂住。农村缺医少药，我的病一时好不了。一天晚上，父亲与村民们都到离家几里路远的学校开会商议分田分地的事，我父亲当时是村农会主席。我突然昏迷不醒，外祖母和母亲不知所措。情急智生，母亲拿起了那面祖传的铜锣，我父亲平时召集人开会用的就是这面锣。母亲站在门口高处敲了一分钟，五分钟后又敲一次。听到熟悉锣声的父亲和村民们及时赶回来，大家分头找野生草药熬好后灌进我的嘴里，我终于清醒过来。

▲ 作者供图：母亲，摄于2014年

父亲后来参加工作了，全家重担落在了外祖母和母亲身上。经调理，我的身体逐渐好转，而母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她先后生了7个小孩，农村的土医生说，产后不注意保养，太劳累，得了“产后风”。腰酸背痛，头昏、腹痛，年复一年，似乎没有尽头。60岁之后，奇迹竟然发生了，母亲的病痛消解，身体愈来愈好。这与生活环境的变化，以及能坚持用药、积极治疗有关，更为重要的是与她的豁达乐观的性格和与人为善的态度有关。她告诫儿孙不要有过高的欲望，也不要怕艰苦，先苦能后甘，日子总会越过越春光。谈到与人为善，她讲得很具体：见乞丐要施钱，进寺庙要捐灯油。见到门卫、清洁工要平等客气，主动打招呼。无论是饥寒交迫的状态下还是春光无限的日子里，母亲在人前总是平心静气，从不表现出大喜、大怒、大悲，平和是其人生精髓。

晚年的母亲在广州增城与我的侄儿、侄媳妇同住，但其身份一直就是农民，村里有她的自留山，身后可给她安排一穴之地。然而，在农村还未全面推广火葬之前，母亲就一再表示要火葬不土葬。这与她扫盲之后，学习了一些新知识有关。她本是文盲，得益于上世纪50年代中国掀起的扫盲运动，我和兄妹成为她的扫盲老师。晚上煤油灯下，教她识字写字。后来，她就自学了。到了70岁之后，晚上睡不着时她就起来读书看报，认不得的字记下来，第二天就问人。我从她留下的字典上发现，不认识的字她用同音注释在旁边，如“苛”字旁边写上“戈”，并注明“戈”字来自84面。有了点文化，就能从报刊和电视上传递的新观念中受到耳濡目染的熏陶。她常说，土葬不环保、不干净——躯体喂白蚁、喂老鼠，还污染土地；火葬既干净又卫生——躯体燃烧得啪啪响、喷喷香，烧得干干净净，魂魄飞天，那才是死亡的最高境界和辞世的最好归宿！她送给儿孙们每人一张自己的大头像，并逐一嘱咐：死后要像周恩来总理那样，遗体火化，骨灰撒向大地或撒到大海，儿孙只留相片作为纪念。年至九旬，母亲又有了新的主意，要实行树葬：遗体火化后骨灰用于植树，植树节种树时就将骨灰深埋下去吧！儿孙无须祭拜。

如果有来世，我选择做棵树，继续在母亲的哺育下成长。我和家人都尊重母亲本人的选择。然而，无论海葬还是树葬都得按程序进行，急不了。3月15日10时举行简朴的告别仪式后，我们先将她的骨灰暂时寄放在殡仪馆。刚办完手续走出厅外，突然下起毛毛雨，继而一阵风，细雨斜潲过来，拍打在我的脸上。是母亲以为遗愿未遂而向我们洒来的泪水，还是催促我们赶快把她树葬？我心里一阵酸痛，好像从此失去了什么似的。

母亲的病情有过多次的反复。这次病重发生在春节前，躺在床上已不能动弹了，但经过一番调理后已有好转。有一天，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厅里，手握椅子来回晃动。3月12日上午9时多有一定医护经验的侄媳妇发现异常，于是将母亲送进了医院。经医生救治，有所好转。医生说，虽然状况不好，但估计不会那么快走。想不到的是，下午6时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此前，我的一位亲戚临终前总想见在外地的儿媳妇和孙子，当两人赶到见面后很快就辞世了。人的意志是可以产生自控能力的。我恍然大悟，再过6个小时植树节就过了。

期盼树葬的母亲在植树节逝去，是心灵的感应，还是上天的安排，或是她执意的选择？！

作者：范以锦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