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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天地] 林白:每个女人都有一条通向手术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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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1 04: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6-3-11 03:54 PM 编辑

林白:每个女人都有一条通向手术台的路 

 2016-01-18 林白 大家




摘要ID:ipress

那是一种比刀割的疼痛痛上十倍的痛,它痛在局部却迅速涨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痛,仿佛那手术的刀锋瞬间变得巨大,直接刮进每一寸皮肤和内脏。




在中国,一个女人一生中如果没有做过一次跟节制生育有关的手术,那无疑是一个幸运的人。就这样,八十年代的风吹过来,从手术台塑料布垫下长驱直下,凉嗖嗖地进入我们的下体。那些器械闪闪发光,寒冷而锐利。它们奇形怪状的弯度、刃尖、钳臂所呈现的非日常性使它们深不可测,巫器的神秘、刑具的酷硬、祭器的神圣不可抗拒,以及它们作为手术器具的尊严,这些品质的任何一种都会使我们不寒而栗。当它们聚合在一起,那种寒冷坚硬绝非简单的叠加,而是魔法般的质变,变成刀刃之上的刀刃,寒光之上的寒光。我们惊弓之鸟的身体即使背对它们,也会感到它们蓝色的火焰吱吱作响。

如果我们是未婚先孕,刀刃般的白眼就会在空中掠来掠去,尚未到达医院就会感到它们,白眼跟随我们,从大门到门诊挂号处,再到妇科候诊室,这是一个男女之事的后果必然要达的地方,凡是需要遮掩的私秘到了此处都得袒露无遗——初潮的年龄,经期的长短和量,人流史、生育史、婚史。我们完全丧失了意志,下意识答出真实的情况……未婚,这本来是首先要隐瞒的事实,但我们不说她们也会知道。她们一看就会知道,一摸就会知道,一想就会知道。她们既不接受终身不育者更不尊重未婚怀孕的人。穿白大褂的女人都是巫婆一样的明眼人,明眼人一眼就把我们打入了另册,使我们心虚腿软,目光游移。

人工流产手术室。那是如此孤独的时刻,与世隔绝,不得救援,耳边只有一种掉进深渊的呼啸声。在四周的冷寂中忽然听见一声命令:把裤子脱了!没有羞怯和迟疑的时间,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像牲口一样被呵斥。这声喝令正是手术器械的先期延伸,是刑具落下之前的预备命令。然后我们赤裸下身,在这间陌生、冰冷、白色、异己的房间里,我们下身赤裸,从脚底板直到腹部,膝盖、大腿、臀部暴露在光线中。细微的风从四面拥贴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下身各处凉飕飕的。我们的脑子一片空白,命令的声音像铁一样嵌入我们的意志,我们按照命令躺到了产床上,如同祭品,把自己放上了祭台,等待一种茫然的牺牲。那个指令从天而降,它不像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发出,没有声源,声音漫布在这间屋子里,它聚集在上方,像天一样压下来。这个声音说:把两腿叉开!“把两腿叉开”,这是一个最后的姿势,这个姿势令我们绝望和恐惧,那个使我们成为女人的隐秘之处是我们终其一生都要特别保护的地方,贞操和健康的双重需要使我们本能地夹住双腿。但现在我们仰面躺着,叉开了双腿,下体的开口敞开着,那里的肌肤最敏感,加倍感到空气的凉意。但对那个即将动手的人而言,这个开口还不够大,有一种器械,专门用来撑开子宫颈;又有另一种器具,细而长,用来伸入子宫,捣烂里面的胚胎。

宫颈被撑开了,肌肉紧张,骤然收缩,一层鸡皮疙瘩从私处迅速蔓延到大腿、膝盖和脚背,我们高度紧张的神经使这触碰变形为一种疼痛。刚刚来得及呻吟一声,真正的疼痛就到来了。那根细长坚硬冰冷的器具从下部的开口处进入了我们的身体,它虽然只是进入了子宫却像进入五脏六腑。它在我们身体的深处运动,用它钢铁的质地将紧贴在子宫内壁的胚胎剥离开。那是一种比刀割的疼痛痛上十倍的痛,它痛在局部却迅速涨遍全身,在传递的过程中又加倍增殖了痛感,每一个细胞都在痛,仿佛那手术的刀锋(我设想它是有刀刃的)瞬间变得巨大,直接刮进每一寸皮肤和内脏,而不仅仅是刮在子宫里。这种痛使每一秒钟变得无比漫长,五分钟如同五十年。

我们痛得冷汗直冒全身瘫软眼前发黑。那个刀具要把生长在子宫壁上的胚胎生剥下来,就像有人要把我们的五脏六腑硬扯强撕。这跟断指之痛的单纯明亮全然不同,那是一种闷痛,是痛的噪音,黑暗的痛,是碎裂和放射的同时又凝聚和胶着的痛,是一种刺眼的泛光,没有方向却强劲无比的风。它使人无法叫喊只能呻吟。这种痛的极度难忍使我们怀念另一种痛,那种皮肤表面割一刀的痛,被开水烫伤被火烧伤的痛,它们火辣辣的痛像晴朗的天空一样透明,像鸽哨的鸣叫那样易于确定和捕捉,像晴天霹雳那样令人震惊,在我们叉开两腿的手术中,混浊晦暗的闷痛把别的一切疼痛都衬托得灿烂无比,熠熠生辉。



在写完以上这些文字将近十年之后,2004年春,我开始做《妇女闲聊录》的采访,时隔十年,对文学的认识有变化,对口语有了极大的兴趣,叙述文字也就大大不同了。我的主要采访对象是我家的亲戚银禾,从春天到夏天,我问了她许多事。

这是一个热爱聊天的人。从前的从前,她在村子里的时候,从冬月到腊月再到正月,人人都喜欢去她家玩。她家的板凳都坐满了,她要从隔壁的大嫂和二嫂家借来条凳才够坐,白日借了到夜里也还不上,第二天又接着借,第三第四第五天,天天都是有这么多的人,板凳干脆不还了。堂屋里坐不下了,就到她睡觉的房间去。进了卧房呢,见到床头有一只凳,就坐凳;床脚有一只椅,就坐椅。凳和椅坐满了,那好,就坐床沿上。床沿挤了一排人,也满了,那好,就坐到床肚去,他们把鞋一脱,就上床了,好像这是自己天天睡觉的那张床。不但上床,还要把脚伸进被子里,天冷呢,岂能把脚冻着,于是纷纷的,人人都把脚伸进银禾的被窝里,“有时候十几个人男男女女,全都把脚伸进我的被窝里聊天看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银禾就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家当成公共场所的。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吃她家的花生、蚕豆、黄豆和红薯。

那年夏天,我问起了节育手术的事。木珍在厨房择空心菜,太阳正晒在她的脸上,她看了看对面的楼房,说,再过一小会儿,太阳就到这楼的后面去,就晒不着我了。她心情不错,正想跟个人说话,她就说了起来:

生完两个孩子就得做节育手术。生完女儿才十五天的时候,我就上医院去。是大队的妇女主任让去的。说的是满月以后做就挺麻烦的,没满月输卵管在上面,满月后它就缩回去了,手术就难做。当时我不想做,打针我都怕。同村的另一个女的,她生完两个孩子,也去做节育手术,结果手术的时候,打开肚子,发现肠子里长了肉瘤,好几个呢!赶紧把她丈夫叫去,问是不是拿下来。说这瘤会长大的。后来我想我这肚子那么大,是不是里头也长了肉瘤。这么一想才去做了。也是要做皮试。我也怕疼的。妇女主任说做手术不疼,她也做了,就是做皮试疼。妇女主任陪着去,我二嫂也陪着。

做皮试的时候,我的手崩得硬硬的,针都打不进去。打针那人就说,你别这么硬着啊!我一想,也是,就算它死了算了。我就让她打。她一打,挺疼的,我赶紧一缩,药没弄进去。那医生说,多大个人啊,果怕痛!我就把那手放在那,眼睛不看手,让她打。打完了也挺疼的。说让等十五分钟再看结果,说肿了就不能打麻药,不能做手术。我心里想,又想它肿,又想它不肿。想肿了吧,我就不用做手术了。不肿吧,不做吧,又担心肚子里长了东西。正想着心思,听见妇女主任说,那我们吃饭去吧。几个人就去吃饭,吃馒头,餐馆里吃。吃着聊天,结果一看,过时间了,赶紧回医院让医生看。医生说不行,时间过了看不出来,又让再做皮试。我生气得要死,焦得要死,你越怕,就越多弄几次。又皮试了一次,我就哪都不去,就坐在那等。那天做的有好多人,男的女的都有,男的挺快的。我就在门口等,下来一个女的,我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我想也有可能,要不然她也没人扶着。那时候我整个人直打哆嗦,牙齿敲得格格格的。二嫂说,你冷还是怎么的?二嫂说一点都不疼。

进了手术室,还一直打哆嗦,躺在手术台上,就不哆嗦了,我心一横,想反正就死这一次了。我说我挺怕的挺怕的。医生说,怎么怕成这样。我跟医生说,我从小到大,连针都没打过,你给我多打一点麻药。医生说,要得要得。打完麻药我就跟医生说,我今天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了。医生说,嘿,怎么这样啊,我们怎么交待啊!也没把我的手脚捆起来。我问她们,还有多长时间?她们说,你别急,肚子有七层皮,这才刚刚打开一层。我说哎哟,怎么那么难啊!她打开了不是弄那个输卵管吗?那就是挺涨的,就像抽筋似的,把腰掏空似的,我说你们干什么呀!她们说没什么,最后一层肚子皮。弄输卵的时候挺疼的,我的脚步没绑着,我赶紧一缩。把手术盆差一点打翻了。医生说,哎哟,怎么没绑起来?护士说没绑。医生说,你可别动啊,你要是把手术盘打翻了,我们又得重新消毒,重新来,那时间可长了,你肚子打开了。我一想,也是,她们没事,我肚子打开了。就不敢动了。输卵管不是两边吗,弄另一边的时候也是涨痛,我就不敢动了。听到剪自己肚皮的声音,听到嘎嘎响。心里想,这怎么像剪布似的。

也就弄完了。我挺急的,又问,还有多久?她们说,你别急,这刚刚打开。其实已经在缝了。一会就缝好了。她们说,起来吧。我说,这么快啊!缝的一点都不疼。我就一咕噜就起来了,她们说,哎,你可慢点。我一起来吧,就在那干呕,也不疼。也是自己一个人从二楼走到一楼。二嫂看见我下来了,赶紧接过药,去讨了开水让我吃。

我一下吃了六颗去痛片,把那袋药一下都吃光了。医生说,痛就吃不痛就不吃。管它痛不痛呢,都吃光了。回到家也没痛,吃得一晚上没睡着觉。就是涨。回家的时候让人抬着,用竹床。去的时候我们走着去,后面的人扛着竹床。是义务工,不用给现金,记上,算是给大队出义务工。小王也跟着去。我在竹床上叫,难受,我说可千万不让兄弟媳妇做这个手术,难受着呢!小王说,你可别说。他们夫妻两正你推我我推你的,谁都不愿意做。农村里谁都不愿意做的,男的做了,就怕女的离婚,女的做了,也怕男的不要她。男的做了吧,老婆又怀孕了。像和尚(外号叫和尚,其实是女的)吧,她男的就是做了,她又生了两个儿子,还打了好几胎。后来她还做了手术,夫妻两都做了手术。还有一个男的也是,做了手术,有一个孩子淹死了,他又生了一个孩子。

都说男的做了腰不好,都说男的是顶梁柱,女的就去做。女的做了全都是抬回来的。有的从门口过,听见她们哎呦哎呦地喊。有的就大骂,说妈的逼,说是不疼,这么疼还不疼,再疼就疼死了!

现在距离写作《妇女闲聊录》的时间又过去了十二年,我越来越意识到,每一名女性都有一条通向手术台的道路。



【注】本文原标题《计划生育手术之两种》




作者:林白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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