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铡美案》，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但是，在1980年代，这部戏可是火得不得了，而且，有关现代陈世美的话题，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被报章提起。各级妇联，也高调地为现代秦香莲伸张正义，每次行动，都会换来一片的叫好声。各个级别的京剧团，包括地方戏剧团，外出演出，别的戏也就罢了，《铡美案》是必演的。每当包公脱下官帽子，陈世美被抬出去铡掉之际，台下一片掌声喝彩，大家都感到挺过瘾。
（《秦香莲》电视剧照）
那个时候，随着高考的恢复，出现过一个离婚或者抛弃土对象的小高峰。这样的高峰，在1949年之后，也出现过，规模似乎更大，但那个时候，干这事儿的都是工农干部，加上新式婚姻法出台，所以，没有人为那些被离掉的女人说话，连演《铡美案》都不可能。扔掉土妻子，争取婚姻自由，找个女学生，似乎还挺光荣。但是，1980年代，干这事儿的都是大学生，凭什么呀！大家义愤填膺，一致声讨，无论从哪儿讲，都顺理成章。
在那个时候，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部戏，就是伸张女权的。注意：这个女权跟现代女权主义无关，实际上是各级妇联保障妇女权利的概念。批判和惩罚陈世美，捍卫秦香莲，的确跟女权有关——妇女权益嘛，简单地说，就是替女人出气。所以，一直以来，陈世美和秦香莲，都成了某种符号。一提到离婚这事儿，只要是男方主动的，那么，男的就是陈世美，女的，自然就成了苦大仇深的秦香莲。
然而，《铡美案》这出戏，别说女权，就是妇联嘴里的“妇女权益”也不怎么相干。当年编本子的人十分清楚，如果单单因为陈世美停妻再娶这点事儿，就让包黑子把这个负心人铡了，理由过分牵强，根本没人相信。所以，事实上陈世美的死，罪过主要不是负心，而是别的。说起来，其罪有三：第一，父母死活不管，死后不葬；第二，灭子，居然要杀自己的一双儿女；第二，杀妻。至于负心这点事儿，根本就没有被提到台面上。
不消说，这三大罪状，前两桩都跟不孝有关，不养父母，父母死了不葬，大不孝。灭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第三桩，不过是那个时代一个低档次的谋杀罪。如果陈世美真的成了驸马，那么单凭这桩罪，是不足以判他死刑的。在那个时代，夫为妻纲，妻杀夫跟夫杀妻，罪过不同。再加上亲贵八议的条款，包公就是真的铁面无私，也铡不了人家。
正因为如此，编本子的才给陈世美扣上两个不孝的大帽子，有这俩帽子，陈世美不死，就没天理了。说到底，梨园界的包青天，不是我们的妇联，对保障妇女权益，没有太大的热情。
话又说回来，如果在那个时代，真的有陈世美这个人，那么，像包公这样的断案，真的就保障了秦香莲的权益了吗？陈世美被铡了之后，他的那一双儿女怎么办？他们的父亲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被杀掉的。如果他们也要参加科考，怎样填自己的身世？怎样面对世人的评说？而秦香莲除了解气之外，能得到什么呢？她今后在一个父权的社会里，将怎样生活呢？
（金玉奴怒斥莫稽）
其实，过去还有一个戏，也挺流行的，名字叫《金玉奴》，是根据《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宋代话本改编的。这个戏，说的也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负心得令人发指。戏的最后，由于大人物的主持公道，负心汉受到了惩罚——挨了一顿棒打。但是，金玉奴一双纤纤玉手，即使拿着铁棒，又能把薄情郎怎么样？打完之后，夫妻重归于好。
反正那个时代，多找几个妻子也无大碍，大不了，两地安置，两头为大。这样的安排，在那个时代，好像真的维护了那么一点涉事女人的权益。所以，如果现实中真的碰到这样的事儿，各路亲戚，七姑八姨，都是一个劲儿地劝和。不管怎么折腾，最终的结果，都是在众声喧哗和吵闹之中，夫妻趁乱和好。大团圆，不仅是众人的爱好，也是实际的生活需要。
在一个女人要靠着男人生存的时代，一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一个是女人，就必须出嫁，而且最好从一而终的时代。为了给一个女人出气，把他的丈夫铡了，这是现代，或者半现代人的思路。古代的包拯同志，即使真的碰上了秦香莲，最大的可能，也只是劝和。顶多利用手里的那个大铡刀，逼陈世美收下秦香莲，让她和公主，两头为大。金玉奴的模式，比秦香莲的模式，要更加实际得多。至于金玉奴此后的感受嘛，估计也不会像今人这样，那个时代，女性普遍的自觉，还没有到来。三从四德什么的，还是被官方提倡的主流价值。
实际上，在过去，还有过一个有关秦香莲故事的戏剧版本，说秦香莲被抛弃之后，发愤图强，女扮男装，学花木兰，跑去从军，然后建了不世之功，被皇帝封了大官，然后再跟陈世美见面加以惩罚之云云。这个版本，多少有点现代女汉子意识了，可惜，没流行开。
实际上，1980年代流行的陈世美和秦香莲，都是大家伙儿的错会意。不仔细研究剧情，就把妇联的牌子，挂在了包拯同志的衙门上。其实，戏里的包公，无论怎么铁面无私，无非是干掉了一个不孝之子而已。别说跟妇女权益，就是跟女人关系都不大。
（原文标题：《秦香莲与女权的错位》）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狗仔卡
发表于 2015-11-26 10:49 AM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