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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胡发云:饥荒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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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0 12: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5-11-16 胡发云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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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个同学,将家里的味精拈了一小撮,包在小纸片里,到学校后,一粒一粒地放在舌头上,让它慢慢在唾液中溶解,慢慢品味它的那一丝丝鲜美。


一项由国外颁发的新闻奖,将半个多世纪前的那次旷世大饥荒,再一次推到了我面前。这一次不是肉体的饥饿,而是我们对那一段历史的饥饿,过来人早已淡忘,后来人几乎无从知晓,更有一些人,根本不相信在富饶广袤的大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悲剧。而对我来说,听到这个消息,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幕幕当年的各种场景,宛然如昨。


那场饥荒几乎是突如其来从天降临的。就在头一年的1958年,全国上下大跃进一片热火朝天建设社会主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好时代明天就要到来的激越景象,怎么突然就饿起肚子来了。剧情转换得如此突然,连布景都没来得及撤掉——我们宿舍空地上日日夜夜火光冲天的土高炉还立在那儿,似乎余温未散,一面面墙上的大幅宣传画色泽还鲜艳着,收音机里还播送着那些豪气冲天的大跃进歌曲,一些1958年拍的影片,洗印剪辑耽误了半年刚刚初映——《破除迷信》《万紫千红总是春》《五朵金花》……电影里面还在大办钢铁呢!那个童话一样的世界倏然到来,又童话一样倏然消失了。


父亲的屈辱


我在一篇旧文中曾经这样写到当时的景象:“天地间顿时灰暗下来。眼见城里一家家店铺关了门,一排排货架空荡荡,连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一些还走动的人,步履也轻悄无力,面色木然,好像整个城市在闹鬼蜮。偶尔有一些人群聚集,那一定是在抢购吃食。那时,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只要见到排大队,先不问什么,紧紧贴上去排着,然后再打听:卖什么?从五块钱(当年一个二级工月薪36元)一斤的高级点心——是一种掺了杂粮,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喜饼,港饼,桃酥——直到老到发黑的紫包菜,只要发现能入口的东西,人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涌上去。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吃,说着吃,寻着吃,连那些以玩耍为天职的孩子们,也把全部的想象力用在吃上了。我记得,有一个同学,将家里的味精拈了一小撮,包在小纸片里,到学校后,一粒一粒地放在舌头上,让它慢慢在唾液中溶解,慢慢品味它的那一丝丝鲜美。他让我试过,感觉很好,真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小零食。”


近来一直在整理阅读家族的一些史料,读到我父亲胡家瑞1964年四清运动中的一份检查,那时三年大饥荒刚刚过去两年,里面跳出了这样一段文字:


“1.在药厂时,煮过药的红枣我吃过多次,有时是同站里的同志们在一块儿吃,有时工作忙,同志们还为我留下。2.同志们将麻袋上粘的糖抹下来,冲开水喝,我不但不制止,反而参加喝。3.多分浮肿粉。以上三件事在当时我觉得无所谓,现在想起来是错误的。作为一个防疫工作者,应该随时随地地考虑人民的健康和病人疾苦,而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只顾自私自利贪图享乐。”


父亲自我检查中的这一百多字,包含着很丰富的信息。


父亲出生于武汉一个三百多年的大家族,三十年代初成为一个西医,从他当年的照片看来,生活应该是比较优渥的。日寇侵华后他放弃了舒适安逸的生活,走上前线为中国军队的伤病员服务,跟随部队辗转流徙,直至1949年回到故乡,在卫生防疫站任职。我童年记忆中,那时父亲的工作主要是预防各种流行病,如天花、伤寒、肺结核以及“百、白、破”等疾病。家里也经常可以看到这一类书刊资料宣传画。


父亲在检查中所说的事,都发生在三年饥荒中。当时,武汉市出现了大量的浮肿病和肝病,据说比例很大,这两个病症,简单说,就是由于严重的饥饿和营养不良引起的衰竭和病变。由于没有对症药物,防疫站便按照上级给的配方,熬制汤药,配制粉剂,聊胜于无地救治越来越多的病人。检查中的第一条中“煮过药的红枣”,就是熬制治疗肝病的汤药中,已经煮成药渣的红枣,竟成为成了防疫站医护人员充饥的食品。第三条说的“浮肿粉”是数种中草药与黄豆小麦焙制研磨的粉剂,作为消除浮肿的辅助药。由于它里面含有淀粉,可以充饥,一般要由医生开处方领取。更让人心酸的是第二条,麻袋上沾的糖粒(也是制药用的),被同志们“抹下来,冲开水喝”,一群以健康为职志的医务人员,因为饥饿,不顾斯文,不顾卫生,到了与乞丐相差无几的地步。


父亲一生,虽历经战乱及政治动荡,但从未有衣食之虞,三年饥荒,他那个级别的知识分子,每月还有一点营养补贴,一份糖,一份黄豆,每周有一张区委食堂的进餐券,他的工资,比许多普通医护人员也要高出许多,但当时有一条很严格的规定,不许购买黑市上的任何农副产品。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以药渣充饥,可想见当时食物紧缺程度。


于是,吃药渣和为吃药渣做检查,让一生都很自尊的父亲承受了两次屈辱。


社会的撕裂


和那些财力有限、交通不便、生活资源匮乏、管控又极其严酷的贫困农村相比,有着最低食品配给的大城市是要好得多了,虽然没有听说过多少直接死于饥饿的,但死于饥饿引起的各种疾病的不在少数。


武汉市是一个百湖之城,武汉周边大都是丰饶的鱼米之乡,有着丰富的水产资源,鱼虾螺蚌莲藕菱角,及各种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但平日这些随处可见价格低廉的东西,突然间也消失了。建城两千年来,即便是在各种兵乱或特大水患年份,也不曾出现过大面积长时间的饥荒。这样一次长达三年多、波及到每一个人的大饥荒,确实是空前绝后的。许多和睦家庭因此分灶而过,一些长年的邻里变为冤家,占有食物的多少,分配是否公平,谁偷了谁家的菜,谁烧了谁家的煤,是老人应该体恤孩子,还是子女应该孝顺老人……饥饿撕裂着整个社会。亲戚间也很少走动,那个年月,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饭菜来招待客人。


我们胡家是一个大家族,互相间很和睦,来往也多。年节假期,孩子们便吵吵着互相串门,我记得,每每我们要到叔叔姑姑家去,父母亲都要我们带上粮票,进门就要交给人家。



随之而来的是社会风尚迅速颓败,偷盗抢劫之风盛行。那时偷的,抢的,大都是食物。记得有一天我母亲回家,一付魂不附体的模样,问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断断续续说了,她下班后,途径司门口副食品商店,进去买了一包法饼(一种很粗糙的发酵甜面饼),出了商店,实在太饿,拿出一块来吃,刚咬一口,一个衣衫褴褛脏得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猛然冲上来,将她手里嘴里的一起抢了去,然后一边奔跑一边大口大口地将那些法饼往嘴里塞,母亲有心脏病,经此一吓哪还能去追赶?即便赶上,也会吃得差不多了,有此一劫,母亲每次买食物,都提心吊胆四处观望,像地下工作者一样。


除了食物,偷盗的还包括劈柴、煤球、衣物鞋袜——所有这些物件都是凭票供应的——有的人家,晾在室外的各类衣衫常常一整竹篙地被人扛走,后来有人发明将衣物穿在绳子里,系在树上,这样也会被人割断绳子一起抱走。那时候,每人一年几尺或丈余布票,个子大的,买一件衬衣都不够。


偷吃的孩子


三年大饥荒对一代正在成长的青少年来说,更是一次身心的巨大摧残。饥荒开始的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是一所较好的学校,学生大多是干部、知识分子或市民的孩子,很懂规矩,印象中没有特别贫困的。但是同学们终于扛不住饥饿的折磨,每天一起都在谈吃的,一个个都馋得丢人,只要看见有谁在吃东西,便会一窝蜂涌上去,伸出手来,可怜巴巴地讨要:“给点我吃!”“给点我吃!”那食主便会傲慢地将吃食一点一点当大家面吃光,或施舍一点与他要好的人。


当然,吃食也能传递少年之间最温暖的友情,到了1962年,我已进了初中,饥饿依然没有离去,正在发育的身体对食物越来越渴望。开学不久,我有了一个叫龚迺宝的好友,他家有郊区的亲戚,常常送一些红薯莲藕萝卜之类可以充饥的东西来,我也就常常会在我的课桌里发现一只红薯,有时老鼠大小,有时梨子大小,那红薯皮常常是咸的,那是他上学途中,手在口袋里揣出来的汗味。嘴馋,也无处洗,就这样吃了。前两年,班上同学聚会庆祝相识五十周年,我还向他提起这件往事。我说,那种又甜又咸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偷吃的经历,不少孩子还偷父母的钱到外面买食品充饥,那时候,粮票也是可以卖钱的,一斤粮票可以卖到两元钱,有些孩子就偷了粮票来换钱买吃的。紧接着,老师和报纸上开始讲我们的老大哥苏联变修了,他们逼我们还债,让我们没有饭吃,还有传言说,是美帝向我们投了气象弹,让我们中国干的干,涝的涝,颗粒无收。接着又是蒋介石反攻大陆了,他们已经在沿海地区登陆,接着就是阶级斗争教育了,哪里查出了地主富农的变天账,哪里搜出来国民党反动派的枪支弹药和秘密电台……这样一次饥饿对尊严和教养的漫长伤害,加上种种危机与仇恨宣传,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人格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到了1966年,这一代人刚好是当红卫兵的年纪了。



三年大饥荒终于过去了,但是饥饿的问题并没有真正的解决。我1968年下乡后,发现农村还是处于半饱状态,半年都要吃那种带药味的胡萝卜煮饭,或老蚕豆饭,蚕豆里大多都长了一种黒壳的小甲虫,嚼起来嘎吱响。鸡鸭鱼肉之类,一年很难见到几次,即便是自己养的猪,也不能擅自宰杀,必须卖到公社收购站,杀完之后再回购一部分。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再次回到插队的地方,老乡们才说,这两年开始吃饱饭了。


如果说三年大饥荒,大量农村人口因失去了土地所有权和耕种自由权而饿死,使中华民族的肌体大伤元气,那么作为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的大都市,饥饿更多的是伤害了一种创造与梦想的精神,伤害了人们的自信与尊严。“人体的能量入不敷出时……就消耗体内的脂肪……脂肪消耗完毕后就分解体内各器官、肌肉中的蛋白质,从而身体干瘦,脏器萎缩……自我消耗、自我分解到死亡……”饥饿对于精神品格的戕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今天中国的萎缩与卑微,贪婪与鄙俗,或许也可以从那一次大饥荒中找到某些缘由。


在结束这篇文章时,我作为一个过来人,愿意向那位记录下来饥荒的先生致以诚挚的敬意。有一座碑将屹立在我们多灾多难的历史中。


2015年11月14日 武昌






作者:胡发云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如焉》《老海失踪》《隐匿者》《迷冬》等。

 楼主| 发表于 2015-11-20 12: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发云:饥荒时代的几个小故事

 2015-11-19 胡发云 大家



摘要ID:ipress

那时候,很多孩子都会梦见吃的,第二天就告诉小伙伴,昨夜在梦里吃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怎么吃也吃不完。有的半夜饿醒,爬起来,喝两口水,能放一点糖精最好。


按:《饥荒的都市》在《大家》发出之后,群里,朋友圈纷纷转发,引起了很多关注,有的回忆起自己的经历,有的转述长辈的往事,有的开始去了解这样一件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有的持不同看法,包括骂人。一件事,有争议,双方就都重视了,是好事。我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从宏观全局上去写这样一段历史,我只把我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写下了,算是一小片马赛克吧,大家都来说,都来写,许许多多的马赛克,就可以拼出一幅较为完整的历史画卷。


1.都市里的小菜园


上一篇写到三年大饥荒前,我们宿舍大炼钢铁的事——那片宿舍区叫新华村,是1956年建成,属于武昌区委宿舍,在那个年月,可以叫高档社区了。十几栋苏式楼房,红砖清水墙,木地板,自来水,还有抽水马桶。外面是花坛,草坪,石桌石凳,篮球架,矮矮的冬青,高高的梧桐……让我们这些少年们顿时觉得生活在一个童话王国中,除了没有电话,共产主义就已经来了!


突然间,炼铁的土高炉不再冒烟。报喜的锣鼓声不再响起。小学生一个月只有十来斤粮食了,其中一大半是陈年粗粮:高粱、玉米、大麦、三合粉或红薯。几乎没有什么油荤,老师饿得没力气上课,学生饿得没力气听讲,来通知每天只上半天课,这项措施叫“劳逸结合”,这个成语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


不久,新华村的那些土高炉终于被拆了,草坪与工地被开成菜地。花坛和冬青被毁了,也开成了菜地。于是,十几栋楼房,便立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菜地上,每天一打开窗子,像一下子搬到了乡下。很快,整个城市几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居民或单位开垦了,我想,那是武汉市建城以来绿化面积最高的时候。很多有实力的单位还到远郊去开荒、办养殖场,这类辛苦工作,很多人都争着去,因为大家知道,累点,但可以多吃一点。


我们家的菜地也是那时开的,就在我们家的窗后,菜地的分配有不成文规定:一楼住户的菜地都和自家的住房一样宽。二楼以上的住户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寻空地,两栋楼之间空出一条小路。我父母没有种菜的经验,也没有种菜的时间。这样,菜地便由我们几个孩子折腾。借来铁锄洋镐,将坚硬的土地垦松,拣去石头杂物碎砖瓦,一遍一遍地洒水,将土地刨得松松的,细细的,四周开上垄沟,沟边用木棍竹片编上篱笆,于是,一片精致的小菜园诞生了。我们撒上如黑砂般的白菜籽,点上十几窝南瓜、丝瓜,种了十几株茄子、辣椒,周边种洋姜、向日葵——这些东西长大后会成为一道天然的小院墙——边边角角的地方种了葱蒜……巴掌大的一块地,恨不得将各种花花绿绿的蔬菜都种上去。于是,窗后那一小片我们从不在意的土地,一下变得这么让人牵肠挂肚了。下雨了,起风了,出太阳了,都会想起那片小菜地。


头几天,那菜地一点动静都没有,性急地刨开看看,瓜籽还是瓜籽,菜籽还是菜籽,担心它们是不是干死了或淹死了。问别人,别人说哪有这么快呢。


一个雨天的清晨,从窗口看去,菜地突然绿茸茸一片。赶忙跑去,撒过白菜籽的地方,密密匝匝钻出许多十字叶片,小小的,圆圆的,一点不像白菜的样子。不久,南瓜、丝瓜、茄子、辣椒、洋姜、向日葵……都陆陆续续出来了。各种各样的叶片,各种各样的花,还有弯弯曲曲的藤蔓……那个春天成为了一个少年田园童话。在那里,土地、肥料、水,还有曾吃过多少次的各种蔬菜,都具有了别一种意味。除了多少增添一点餐桌上的菜肴以外,更重要的,是让一个少年与有生命的自然产生了交往。


白菜长出那种真正的、带锯齿、狭长的叶片后,就要间苗了,拔除一些瘦小的、密集的,让剩下的长得更壮。拔除的那些小小的白菜秧,成了那块菜地上第一批让我们享用的成果。在那种年代,一小碟鲜嫩的菜秧顶得上一桌山珍海味,何况是自己一手伺弄,从无到有长出来的。


南瓜的叶蔓也长得疯快,一时间几乎把半个菜园子盖满了。深绿的叶蔓中钻出一朵朵金黄色的花,有雄花,也有雌花。雌花的柄上鼓着一个圆圆的小球。我们把雄花摘下来,像小丑的帽子一样,盖在雌花上。不久,雌花凋谢了,那小球便长成一个有着黄绿条纹的小南瓜,悄悄躲在茂密的叶蔓中。哪儿有一个瓜,有多大,我们都很清楚。当然,也有意外的时候。夏末一天,当我们决定将已结完了瓜的藤蔓拔掉时,发现一个角落里竟躺着一个很大很大已经变得金黄的大南瓜!那种欣喜,真像童话中突然发现一盏神灯一样。


丝瓜是要搭架子的。丝瓜的藤蔓极聪明,像长了眼睛一样,会远远地向架子伸去。会准确地抓住瓜架,再向两边蔓延。于是我们的窗口便有了一片绿荫。在家里就可以看见丝瓜淡黄的花,看见刚刚生出的,有一层白茸的小丝瓜。看它们渐渐长大,沉甸甸地垂下来。


茄子和辣椒长在瓜架下面,每次都要钻进去,才能看见那一株株“小树”上发生的变化。开白花了,开紫花了,一小粒绿莹莹的小辣椒出来了,一小弯淡紫的小茄子出来了……洋姜则要等很长时间,好像都等到秋天了。平日除了那长长的,一人多高的茎叶,什么也看不见。到了别人都开始挖的时候,我们也开始挖。拔起已经枯黄的茎叶,根上只带起几块很小的小洋姜,又拼命在土里刨,终于又刨出几块,也都小小的。我们菜园的土层太硬,而洋姜是要在很深的松土中才能长好的。但就那么十几块小小的洋姜,也让我们高兴不已。洗干净了,生吃起来,又脆又甜,有一股土腥气。我想,那是我们吃过的最美的水果了。


在那漫长又严酷的饥荒中,那一块小小的菜地,对于一个七八口人的大家庭来说,当然是顶不了什么大用,但对于一群孩子来说,能在灾难来临时,靠自己的劳动,甚至是靠自己的幻想,使生活变得美好一些,感觉到一种力量与希望,这是不能用收获了多少斤蔬菜来计算的。


有时,我们也去挖野菜——到蛇山,到我们附近的儿童公园,到对面中学荒芜了的校园中。挖地菜,挖马齿苋,野苋菜。或去摘槐花,那洁白清香的槐花,和在面粉或大麦粉里做成的饼,也是很可口的……也有大一些的孩子,到更远的地方去挖野藕,野茭白或能吃的一切植物。那是我们都市少年游戏中别具风味的一种。


几年后,饥荒慢慢结束了。我们那片宿舍区的菜园也渐渐消失了。消失得一点踪影也没有了。仿佛那十几栋楼房间的大片空地上从来不曾有过那密密麻麻的菜地一样。只是那些花坛,草地,冬青树丛也从此没有了。而我的少年生活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2.兔子们


1959年的一个夏夜,有只白兔跑到我家来了。第二天,问左邻右舍,都不是他们的。不见它想离去,便弄了些菜叶喂它。一个陌生的动物,吃你手中的东西,你会觉得这是它对你的恩赐,就像你希望与一个小伙伴好,而他也接受你的友情一样,很让人感动。它那小豁嘴一边往里扯着菜叶,那红玛瑙般的眼睛不时怯怯地瞅瞅你,更显得楚楚动人,况且在那之前我已读过许多与小白兔有关的童话,它们总是善良、美丽、勤劳、柔弱的化身。那时我在上小学,这只兔子成了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放学回家,便四处寻唤它,然后清扫它一片片宛如中药丸的屎粒。最重要的是为它觅食,有时是家里的蔬菜,有时在外边弄些青草或树叶。不久,常听得它在床下窸窸嗦嗦地响,钻下去一看,它在床下用报纸屑、棉絮片做了一个软软的窝。我父母说,它要生小兔子了!没想到跑来的不是一只,而将是一群。于是格外给它吃得好些,吃得多些。又过不久,便听见床下有极细微的丝丝声,拿手电爬进去一看,果然是一窝小兔,粉嘟嘟一团团红肉,耳朵极小,一点也不像兔子,像没毛的小老鼠,紧闭着圆鼓鼓的眼睛在那儿一心一意地吃奶。几天后,小兔身上生出一片亮晶晶的白茸。又过了几天,眼睛睁开了一条细逢,时闭时合。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时,见地上一片小兔,长耳朵、红眼睛、三瓣嘴,一身洁白的长绒毛,小玩具一般滑来滑去,听见动响,一眨眼便无影无踪了。好不容易捉来一只小小的放在手心,娇娇嫩嫩蓬蓬松松,惊异有这样玲珑这样精致的小生命。


后来,饥荒越来越厉害,草地被人开辟成菜园,围上了竹片树枝铁丝网,少数几种兔子能吃的树也日渐凋蔽,凡是人能够得着的树叶全没了。对面二十二中学的操场种了一片红薯,便趁天黑去偷些薯蔓薯叶。收过红薯后,薯蔓薯叶没了,便将人的一点蔬菜匀些给兔子吃。慢慢的,小兔子又有了小兔子,已是十几只的一大群了,每天得两大竹篮供它们吃。终于,连人的蔬菜也常常断顿,兔子们也开始了它们的饥荒时代,精神日渐萎靡,毛色一天天暗淡,饿极了的兔子们在啃门框、木箱、书报,还把墙根啃了几个大窟隆。许多年后,我们搬家,房间空了,那几个窟隆又现出来,那是它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天夜里,我听见父母在商量,说这样活着也受罪,有几只小的已经饿死了,几只稍大些的,跑出去后再没回来,想必是已被人家吃掉,看样子,只好将它们渐次杀了吃。杀兔子那天,我早早躲了出去,天很晚才回来。看着剩下的兔子,想到它们的几个伙伴已变成红烧兔肉咽到人的肚子里,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残酷和人们对生活的无能为力。这和我读到的童话相去甚远。我暗暗希望,这饿肚子的光景快快过去,让那几只身体壮实一点的能熬过去,那时候,一定让它们痛痛快快吃个够。


但饥荒持续得太久,那一群兔子终于没一只能熬了出来。只是我从未吃过它们。


3.饥饿的游戏


饥荒开始之后,我们宿舍区正在修建的几栋新楼就停工了——当时整个城市中有许多这样半途停下的工程,最著名的要算解放大道那座苏式的广播大楼,建了两三层框架之后,一直停了好多年,像一座战争中留下来的废墟。


宿舍里那些未完工的楼房就成为我们“打游击”或“官兵捉强盗”的最好场地。这些游戏最适合夜间进行。当时经常停电,整个世界黑咕隆咚的,特别有意境,可以让我们完全沉浸在那些地下工作游击战的气氛中。整栋楼都是空的,一套套房间迂回曲折,有的隔墙没有封死,可以像地道战一样从这间房钻到那间房。有的房里还堆着一些砖块,情急之中,也可以在其中隐蔽一下。武器是象征性的,木棍,竹片,纸折的盒子枪。如果有一支涂了墨汁的自制木头手枪,那感觉就特别好。最简陋的,就是用手比作枪。一只手是手枪,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架着,可作步枪或冲锋枪。这些武器都没有攻击性,因为游戏是以将逃避方的全部成员抓获解押回“牢”为胜。被抓获的“俘虏”或“强盗”一般都很服帖,老老实实待在“牢”里(往往是一棵树,一根电杆,四周画一个圆圈,如古语所说:划地为牢),期待着自己的同伙或战友来营救。营救工作也很简单,在对方没有抓到你之前,冲到“牢”边,碰一下被捕者的手或衣服就行。营救者常常很机灵,在卫兵前窜来窜去,调虎离山,趁隙将同伙或战友救出,营救者和被营救者在欢呼声中四散逃去。当然,也有没救出别人自己反倒被抓的时候,那只有沮丧地都在“牢”里待着,等待下一个营救者。有时候,剩下的一两个强盗逃得太远,或在某处潜伏得太久,等他小心翼翼地溜回来救人时,追捕者和“俘虏”们早已在家长的呵斥下回去睡觉了。


依然是饥饿,但在游戏中会忘掉饥饿。回到家,才感觉到肚肠空空如也,只剩下隐隐作痛的感觉。翻碗柜,翻抽屉,逮着什么吃点什么,啥都没有也就悻悻睡去。那时候,家长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肚子饿?睡觉!睡着就不饿了。


那时候,很多孩子都会梦见吃的,第二天就告诉小伙伴,昨夜在梦里吃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怎么吃也吃不完。有的半夜饿醒,爬起来,喝两口水,能放一点糖精最好。



4.二叔和那几根冰凉的萝卜


多年来,我们家族很少提到二叔胡家镛。他是我们大家心里最深处的痛。今年十月二十号,二叔从未谋面的孙女出嫁,我去参加婚礼,看着堂侄女那张脸,一下就想起了已经离世55年的二叔。他死在三年大饥荒最严酷的1960年,时年44岁。那时,两个堂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二婶也才三十出头,又想起那几根冰凉的萝卜。


父亲兄弟姐妹五个,二叔行三,是父亲三兄弟中的老二。三兄弟全都学医。1937抗战爆发,已经从业5年的父亲,被保送到南京军医署军医学校进行军医培训,日寇占领南京之后,沿江西进,逼近武汉,一场大武汉保卫战即将爆发。提前结束学业的父亲动员了自己的妻子,妹妹妹夫,二弟和他的女友,一群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突击进行了三个月的战地救护培训,武汉保卫战打响,胡家六口人走上前线。这样一次毁家纾难的壮举,1949年后成为一段深重的历史罪错,也为二叔日后的暴死埋下了伏笔。


二叔厚道,言语短少,书法国画都很好,特别是他的小楷,他喜欢在瓜子壳里写字,每个字就像活字印刷的字模,精细又漂亮。我儿时看过他画的虎,后来我在我家阳台上用粉笔涂鸦,就画过一只虎,大人们说画得好极了,还用一只脸盆盖上,怕雨水冲坏。那只虎就是学的二叔的。去年底我在南方周末上写了一篇《战争,一个医生的命运》,其中提到二叔,战争打响,兄弟姊妹各随各的部队走进战火,父亲参加了武汉保卫战最后的金牛一役后,撤退到湖南长沙,找到了自己的妻子,妹妹,妹夫,他们一路枪林弹雨飞机轰炸护送国军伤病员,也刚抵达长沙不久,父亲到来的头一天,二叔又返回武汉,去接那里最后的一批伤病员,那时日寇已经占领武汉。二叔完成任务安全返回后,父亲见他和女友一路辗转,会有诸多不便,便在作为临时战地医院的长沙金刚禅院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简陋的婚礼。那是在长沙大火数日之后,满目疮痍,前路茫茫,二叔就这样在战火征程中开始了自己蜜月。一年多后,二叔在广西一个后方医院驻留,在那里他有了一个儿子,一年多后,儿子肺炎,需要特效药盘尼西林,军医院的药品不许动用,终于不治。他妻子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扔下出生不久的女儿,去了重庆一个亲戚家,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英国人,后来随其一起去了英国。1949年,刘邓大军接管了二叔的医院,二叔留任,直到五十年代初,他返回武汉,在汉口江汉区工会工厂联合保健站当医师,单身十年后终于再婚。


后来,他又被调往数十公里之外的花山公社卫生院,那里离二叔居住的市中心有四五十公里,交通极为不便。


三年饥荒中,农村病患急剧增多,作为一个有二十多年执业经验的医生,二叔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堂弟说,他爸爸几乎天天都要出急诊,常常深更半夜才能回到他的单身宿舍,饥一餐饱一餐。1960年一个冬夜,二叔出诊回来,饥饿难耐——那时农民粮食更紧,根本没有能力招待他吃饭,二叔是我父亲三兄弟中最壮实的一个,饭量也大,回家后他把定量的那点饭吃完,还饿,又把家里剩下的几个生萝卜全吃了。下半夜,二叔腹部突然剧痛,几次休克。他的同事赶来,二叔说,可能是肠梗阻,要做手术。可是一个小小的公社卫生院,既无设备,也没有合适的医生,天亮之后,好容易找到车,送到武汉市三医院,人已经休克,几经抢救,还是没能救过来。


一个历经战火,辗转万里,救治过无数伤病员的医生,一个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来到乡村为缺医少药的农民服务的医生,就这么死在几根冰凉的萝卜上了。




作者:胡发云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如焉》《老海失踪》《隐匿者》《迷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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