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萱：奢香夫人掌管贵州的日子

源济

原创 2015-11-18 陈念萱 大家

摘要ID：ipress

彝族女人出嫁，洞房花烛夜，必须激烈抗拒，新婚夫妇厮打，声传百家，邻里具闻。否则，生出来的孩子不被承认。

为了吃到正宗豆腐，不远千里跋涉，意外验证了我的旅游经验逻辑，有好吃的，必有古老精致的生活文化传承。

我从来相信，吃在嘴里，文明史，便在舌尖上书写。

在贵阳，没有人不知道大方烤豆腐，却少有人知道，大方，曾经是贵州首府，为彝族统管过，创建了四通八达的盛况，而这番开创性格局，是位旷世美女的丰功伟业。她的画像与塑像，可以窥见美丽动人的彝族风情，刚柔并济，说不出的生气勃勃。我无意间走进了她的墓园，遇上烟雨朦胧的初冬寒气，却有种异样的温暖，令人泫然欲泣。眼眶酸软，鼻涕肆虐，耳际飘荡着解说员清澈快速的简史。

啊！贵州竟被拜火的彝族女人管得好好的，在烽烟四起的年代。

彝族解说员，眼睛大，水汪汪，语音快速清晰，最后在第九殿为我们唱迎宾曲，嘹亮多情的旋律飘荡绕梁，我想喊安可，话到嘴边，看见她美丽又诚恳地鞠躬为礼，顿觉冒犯，立即噤声。

宣慰府，一进又一进地有九个殿，每殿必有雕琢精致的火塘，既取暖又是守护神，从最外面让百姓鸣鼓伸冤的衙门，到第七殿接待外宾的外交部，第八殿私宅与议事厅，以及第九殿敬畏祖先的厅堂，每一进两侧是雅致的书房，教育，守住传统再吸收外来文化的教育，一直是奢香夫人执政时期的主要方针。她可能认为，保住彝族文化的主力，来自于对外界通畅无阻的沟通，这需要知己知彼的文化，学习外来文明，来保障自己的传统生活。这府邸的文字，都是古彝文与汉字并列，如满清皇朝议政，必备汉满蒙文。

因为凉山，彝族再度出现在汉人的视线里，即便是这族群仍有九百万人，分布在云川贵与广西，缅甸、辽国与泰国依然有不少的彝族聚落，维持着手作工艺与农耕来支撑饱饥之间的争执，外地游客的参访，算是打牙祭吧！我游逛过边境的彝族聚落，挖空心思地想消费，却被那堆积着没变化的工艺品镇住，怎么也拿不上手。封闭的乡镇，等于锁死出路。泰国政府引进庞大的NGO组织，让彝族摆脱毒品买卖，尝试各种取代生存方式，我在现场看到的，是一双双眼睛的茫然，感受着自己无能的渺小。

出生于元末明初四川永宁的奢香夫人，是彝族土司之女，不足三岁已定亲给横跨云川贵的大方土司蔼翠，16岁出嫁，23岁守寡摄政，养育幼儿，同时筑路，修驿站，办教育，鼓励汲取汉文化，带头送出年幼的独子留学，奠定汉化水利、农耕与纺织的技艺基础。直至38岁病逝，联同辅佐夫君执政在内，奢香夫人统管贵州文化政治长达二十余年，开通贵州四周通道的政绩犹存。朱元璋遣使吊唁，为她建陵园祭祀，香火至今不断。

谁知这位娇滴滴的彝族公主，曾经被明朝派驻的都指挥马晔当众裸背鞭笞，能忍辱压制兵变，面谒朱元璋平反冤情？想象几百年前的世界，一个女人面对千军万马的勇气，从何而来？

我认为奢香夫人最了不起的功业，不是引进汉文化，而是借此巩固加深了彝族文字的功能与传播，破除专属禁忌，广泛应用在生活里，反而促进了各民族互相尊重和平共处。这份见地，来自于根深蒂固的童年教养，贵为公主，却没有“弱”着养成，汲取多文化融合的宽阔心胸，即便是身处现代文明世界，亦不多见。

拥有完整文字记载文史医学与历法的彝族，认为一年只有十个月的太阳历，每个月多出六天半，总数仍然是一年365天，我在2015年11月15日参加了彝族新年，除传统祭祀外，现代化的歌舞与汉族群聚时的各种摊贩齐集，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阵阵烤串香与人潮，彝族传统生活里的天地人大自然敬畏之心，淡化了。我相信并担忧着，下一代，祭祀香火断了，失去敬畏心的民族，同时丢失了自己。

清早起床逛菜市场，是我的旅游目的。爱狗敬马的彝族，绝对不吃狗肉与马肉，黑幽幽的飘香腊肉猪肠、炭火上鼓胀的方块豆腐、清明糍粑三角饺、软哨干拌面，以及小姑娘拍胸脯骄傲地宣称：“所有的宽细干湿面条，都是我们自己亲手做的，有菠菜汁的，有苦荞、豌豆做的，什么样的都有。”忍不住每样买个三两斤，回贵阳央求大厨试验，中西式并进，滋味翻飞。人到晚年，只有市场里鲜嫩欲滴的各种食材，能够闹醒昏昏欲睡的神经，这人间，唯独吃，最能安慰人。

为了吃到真正的“豆腐”，连夜驱车到大方，即便是夜半飘雨，也硬撑着爬坡钻巷子，终于找到围坐的小火塘，豆腐、腊肉、韭菜、高丽菜纷纷出台，据说独门辣椒粉，是吃炭烤豆腐的真正目的。夜已深，似乎豆腐也僵硬了，辣椒也没想象中的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吃了菜市场买回的豆腐，放上小炭炉，看见瞬间饱胀的小方块，顿时明白，对了对了，鲜噗噗地欣喜入嘴，外脆里嫩有弹性又有张力，即便没有香喷喷的辣椒也已味足饱满，妙极，果然是好东西。

大方美食带给我们真正的惊喜，竟然不是豆腐，却是地方小馆里诚心诚意上桌的家常菜，以及，津津乐道的彝族女人国：“彝族女人出嫁，洞房花烛夜，必须激烈抗拒，新婚夫妇厮打，声传百家，邻里具闻。否则，生出来的孩子不被承认。”母系社会的彝族，女人娇俏却如悍妇，如此才能人丁兴旺百业繁荣，同行的几位男士面面相窥无法置信，适才娇柔美声犹余音在耳，我们几个老少女人，忍不住大笑。似乎，唯有女人才明白，一个女人的品貌兼具，在悍不在柔，意义在于生命力。

我反覆地端详着奢香夫人的样貌，怎么也无法理解，那么温柔顺美的长相，如何应对那战乱中的男人世界？

作者：陈念萱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