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婴没资格抱怨父母皆祸害

源济

原创 2015-11-15 叶倾城 大家

摘要ID：ipress

不想被父母改变的人，干嘛要改变父母；觉得父母的迷信、愚蠢、不良生活习惯难以接受，何必强求父母接受自己的。小情小爱如是，大是大非亦然。

被来往多年的小朋友拖黑，当然是我嘴欠。

认识他，也有十多年了。起先是工作上的小伙伴，我在网上闲荡，无意中在一个重口味GAY论坛上看到他的MSN，思忖再三，还是提醒了他。他大惊，火急火燎找版主删贴，从此引我为知己。

于是我知道他大学的初恋，他曾多接近幸福但最终三观破碎，他有过的放浪形骸，也知道他被逼婚的压力。第一代独生子女，长子长孙，祖父母尚且在堂——有好几年，他没有勇气回家过年。

我安慰他：“男人单身超过三十五，就会自动从相亲候选名单上被淘汰。那时你就清静了。”

但他坚持不到那年纪，几番煎熬后，决定向家人出柜。

我其实不甚赞同，劝过他：“你的事自己承担，何必拉父母下水。”私生活就是“私”生活，不必邀请任何人参观，也无需向任何人报备，哪怕是至爱的人。你乐意柜门大开，但父母也许不想看到柜中的白骨森林。

他不听我。

去年春节，他三十到家，初二就顶不住天翻地覆的火力，搭第一班火车回家，一路上无法自控的哽咽。他没想到更大的浩劫还在后头：父亲把这件事全盘怨怪在母亲头上，天天与母亲大吵大闹。他打电话回去与父亲沟通，却每次都变成对质与互相指责。几次谈崩后，父亲对他失望到了绝望的程度，一横心，索性烈士断臂，向母亲提出离婚。

我惊呼：“他要干嘛？”

——心里刷地一闪念：万一父子双双出柜，可以直接上新闻头条了。

朋友黯然：“他找了一个四十多的女的，现在那女的已经怀孕了。”

也就是说，他打算视自己的这一场婚姻，这一段妻与子的缘份，为必败的棋局，投子认负后，再从头开始？

他伤透妻子与儿子的心。但想到一个老人黯然离去的身影——他也六十过了——看到他暴跳如雷里的心伤，又实在无法指责。某种意义上，悲剧能转化为闹剧，还比悲惨世界大结局来得好。

朋友老家是小地方，母亲哭哭啼啼，不肯离婚，怪儿子也恨丈夫：“你们谁也不肯体谅一下我。”父亲一意孤行，公然与小三同进同出，陪小三孕检。母亲高血压犯了住院他都不闻不问。

朋友肺都气炸了，准备回老家与父亲决一死战。

我仍然不甚赞同，劝他：“你不让父母对你逼婚，也没理由对父母逼婚呀。”

“婚外情是不道德的。”

我心想：拿道德说什么事儿呀。道德没有一定之规，还有人觉得同性恋不道德呢。继续好言好语：“咱爸不是想搞婚外情呀，他只是想离婚。事已至此，好合好散也罢。”

“你还不明白吗？他离婚是针对我。同性恋不是罪，他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我心平气和说：“就像你多次相亲不成，不是对方的错，只是你不想找女生。一样，也许你爸提出离婚，只是他与你母亲关系破裂，和你和同性恋都没有任何关系呢。”

“这是借口，他就是不能接受同性恋。”

“不接受也是人家的权利呀。”

不见回音。一看QQ，他的名字和头像已经消失了。

很抱歉，他已经够不愉快，我还雪上加霜、百上加斤。但我坚持我的观点：父母，并没有义务要无条件支持孩子。

很庆幸，我有最爱我的父母，接受并支持了我几乎所有的决定。

二十多年前，我刚刚上班，就开始倾全力写作。那时还有“不务正业”的说法，他们担心我耽误工作、在单位影响不好……絮叨了几次，也就不说了。

十多年前，我辞去公务员身份，离开体制。这是愚不可及的决定，直到现在，还难言对错。他们替我担心过，私下商量过，阻止过我，最后还是接受了我似是而非的理由。我曾以为他们是被我说服，但并不，他们只是爱我。

我做错过很多事，爱错过很多人，给他们带来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我曾经在最孤独无援的时候，失控地对我母亲吐露心声：“我……”她眉毛也不动一下：“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的淡然，是佛法里说的“无畏施”，让我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他们给我的爱，我永生难报，也打定主意这样对待我的下一代，成为孩子的定海神针、万里长城、妈祖似的指路明灯。但是，这是为人父母者对自己提出的高标准严要求，却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义务。

如果我的父母，不接受我的选择，这会是双方的灾难，给我给他们的生活都留下无尽苦涩。但父母和我一样，只是人，天性在童年便已确定，性格发展也受限于遗传、教养与际遇，几十年的风雨路更铸就了坚不可摧的人生观。时代日新月异，他们跟得跌跌撞撞，原有的观念可能落伍僵化。但是——有一种教育理念，是“鼓励孩子做自己”，那么，父母能不能也只做自己，不紧跟时代？有一碗鸡汤叫“在路边鼓掌的人”，说“如果孩子不想赛跑，只想在路边鼓掌，也很好”，那父母根本不想上路，又何错之有？

不想被父母改变的人，干嘛要改变父母；觉得父母的迷信、愚蠢、不良生活习惯难以接受，何必强求父母接受自己的。

小情小爱如是，大是大非亦然。

我有一位爱国爱民、嫉恶如仇的朋友，经历坎坷，饱读读书，对当代史对国事民生都有相当不俗的见解。偏偏他的父亲，党龄比他年纪还大，而且有与他相似的刚烈性情。于是这一老一中——没错，他是中年人，比我还大，每天就长征、红太阳、三年自然灾害……这些高大上的问题激烈探讨，对拍桌子是常事。

我听他向我痛斥父亲的执迷不悟，相当不以为然：“你知足吧，这年纪还能父母无违，你还要什么？咱爸爱信什么就让他信去，要是我爸，他信邪教我都不管。”——但我，没这福份，我父亲去世已经十几年了。

他对我吼：“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没听过？死了也不能当个糊涂鬼。”

我大怒。要不是我修养好，早和他绝交了。

前几年的一次春节，我打电话给他拜年，才知道他在医院守着突发腔梗脑溢血的老父。父亲出院后，他告诉我，那十几天，每晚陪床他都无法入睡，想到自己将是无父之人，心口一片冰凉。他痛恨自己曾经的幼稚：历史不过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是永远的罗生门，与父亲最珍贵的相聚时间，为什么要浪费在争吵上？父亲不能接受正确的历史观？OK呀，世上哪里有正确这回事儿。他暗下决心：他永远不会在家里提这种事了。永远。

他终于长大了，在五十之后。

小朋友才有资格抱怨“父母皆祸害”，心理上是巨婴，视父母如天神，一切不如意，无论天灾人祸，是坐地铁时被抢了手机，都是“老天爷瞎了眼”或者“人在做没天看”，统统来源于“父母皆祸害”。但父母其实只是人。不能说，你身高盖过他们一头，却仍然不能用人与人的态度对待他们。

每个成年人，都被岁月刀劈斧凿过。要想改变，还得再次大动干戈。“包容比自由更重要”，这是对双方的要求，为人子女者，必将接受父母的不接受，包容父母的不包容，因为，失去他们，你不舍；伤害他们，你不忍。

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作者：叶倾城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