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上海租界里的三六九等

源济

原创 2015-11-15 张鸣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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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英国的下等人，只要进了租界，找到一份工作，马上就感觉自己跻身上流社会，就是因为他们的下面，有众多的华人做垫底。

一战结束后的上海，已经是一个国际大都市了，远东第一号。一个从英国本土来应聘做租界巡捕的年轻人，甚至惊叹说，上海的繁华，已经把英伦三岛上多数的城市甩开了100年。然而，繁华似锦的上海，是跟租界相关的。如果没有租界，即使再过几十年，上海也许还是一个周边有若干集市的小县城。

在租界生活的外国人，被他们本国人称为“租界人”。最典型的租界人，来自大英帝国。这是一群眼高于顶，傲慢到了骨头里的洋人。无论走到哪儿，都戴着礼帽，拿着手杖。白人的优越感，强到无以复加。在他们眼里，只要是白人，就一定比黄种人高贵，哪怕有些人在本土不过是瘪三。如果是盎格鲁-撒克逊的种儿，那就更了不得了。

俄国十月革命之后，逃到中国来的白俄越来越多，无以为生的白俄女人，做起了皮肉生意，白人顾客不够用，只好对华人开放。这让租界人感觉到了耻辱，于是拿出钱来救济这些白俄女人，可惜白俄难民越来越多，救不胜救，最后只好随她们去了。当然，能嫖白女人，也让中国人很是兴奋，虽然钱花的比较多一点，过去一向高高在上的白人，这回终于可以被骑在身下了，怎一个爽字了得。

上海的繁荣，虽说是因为有了租界，但是，租界的繁荣昌盛，却是靠了华人。上海的租界，虽然1844年就有了，但成了气候，还是因为太平天国兴起，扫荡了江浙，而上海因为有洋人在，阻止了太平军，因此成为一块和平的绿洲。租界，则更让人感到安全。于是，江浙的富人，乌央乌央地往里涌。人来了，钱也来了，想不发达都难。于是，租界，连带着上海，就这样兴盛起来了。尽管可以说，洋人提供了安全保障，引进了西方城市的管理模式，修了马路，下水道，公共厕所，有了消防安全设施。但是，没有中国人的商业活动，没有中国人出苦力，或者说，没有中国人提供税款，租界，就是一个空壳。

在1920年，上海的公共租界（英美联合租界）共有60多万人口，其中外国人不到两万，而英国人则不足5000。但这不足5000的英国人，却是标准的租界人，是租界的主宰。当然，这主宰之中，还有主宰。严格地说，租界人中，真正说了算的人，是工部局的9人委员会。这9个人中，有6个是英国人，两个美国人，剩下一个名额，给其他欧洲国家的侨民。一战以后，由于日本人势力陡增，而且鉴于英国和日本结盟的缘故，这个名额，给了日本人。但大事只要一表决，还是英国人说了算。

工部局的9人委员会，是由租界的外国人中不到8%的人，从外国人口不足3%的最富有者中选出来的。当年的世界，还没有实行普选制，选民有财产资格限制，至于租界，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财产资格，门槛就更高。如果说，9人委员会，是租界人金字塔的顶尖，那么，那3%最富有者，就是顶尖之下的第一等级。下面，是有选举权的8%的富人。再下面，是租界里的白领，工部局的高级办事人员，银行的职员，俱乐部的高级管理人员，工程师，技师，医生，高级记者和编辑，高级巡捕。然后，则是技术工人，一般职员，巡捕。再往下，就是一般的工人，水手，白人巡捕。然后，还可以排上来自殖民地的巡捕，印度的红头阿三（锡克人警察）和安南的尖头巡捕。

▲英国人、锡克人警察、中国居民，上海南京路，1932年

这些都是租界人，尽管来着殖民地的巡捕，在白人看来，依旧是低等人类，但却比华人要高一等。这些人的自我感觉，也比华人要好得多。在白人面前低三下四，但却可以对华人吆三喝四。一个白人巡捕的工资，能顶八个锡克人警察，但锡克人的工资，却比华人巡捕高。租界的监狱，由于是这些殖民地的人在管，因此，里面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比清朝监狱好不了多少。

至于租界里几十万的华人，其中不乏腰缠万贯，百万，乃至亿万贯的富翁，但在租界人眼里，他们都不算人。无代表不纳税的原则，在租界是不适用的。华人只管纳税，却没有半点权利。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纳税是记在住宅名下的。工部局里出现华人代表，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也是经过了众多富有而且有知识的华人的不懈努力，才有那么一点点的松动。至于众多中国中小商人，职员，码头抗包的，拉黄包车的，则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为白人服役的佣人，没有名字，统统被称为boy。那些在英国的下等人，只要进了租界，找到一份工作，马上就感觉自己跻身上流社会，就是因为他们的下面，有众多的华人做垫底。无论是谁，几乎立刻就可以雇佣人了。

种族隔绝，不仅在美国有，在南非有，在租界一样有。租界的跑马场，最初是不让华人进的，后来为了生意，让华人进了，但华洋之间，必须分开。黄埔公园倒是未必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样明显字样的招牌，但园规的确规定只许外国人才能进，同时，外国人不得带狗进入。把这样的条款罗列在一起，也的确够混的。同时，为外国人做保姆的华人，也可以带着小主人一起进园子，但是，园子里摆放的椅子，保姆却绝对不能坐，如果不小心坐了，管理园子的红头阿三就会出来干涉的。

▲上海跑马总会大楼

这样等级森严的租界，租界人一直在里面活得很滋润。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反帝运动兴起，有人大声嚷嚷，要收回租界了。租界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铁桶江山，只不过建立在一个地方性的租地合同上。脚下的土地，原来是中国人的。他们得意了半个多世纪的日子，在法律上，无非是个包租婆而已。人家原主真要是收回去不租了，还真的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抗拒。

作者：张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