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恋物成癖的男人们

源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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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收藏三宅一生与川久保玲的高级服饰，有人收藏大量钢笔，有人玩具似地拥有两部重型机车，有人整屋子堆满变形金刚模型，有人买珍本旧书……这些男人，我称他们为老男孩。

by 陈雪

我的朋友之中不乏男性，年纪分布各个阶层，令我惊异的不是他们的恋爱史，而是他们的嗜好，各些男性省籍国籍各异，却都有昂贵的喜好，有人收藏三宅一生与川久保玲的高级服饰，有人收藏大量钢笔，有人玩具似地拥有两部重型机车，有人整屋子堆满变形金刚模型，有人买珍本旧书，有人四处搜集台湾早期民艺古董。这些男人，我称他们为老男孩。我父亲也是一个老男孩，这种事我见识过。做妻子的，几乎都不过问或也管不动了，或者无法抗拒自己丈夫那眼神发光地沉迷于某种事物时的样子吧，尽管，她们都知道，理家的自己，其实无法欣赏那样犹如废弃物的不实用的大小玩意，站俱佳中每一个角落，她们担心没节制的花钱，换回的破铜烂铁，更担心下一个沉迷的物品，会是更庞大，更昂贵的物事。但她们爱自己的丈夫，就像疼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生性节俭，不烟不酒，衣着陈旧，饮食简单，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年轻时是木匠，后来改行卖成衣，父亲是对什么抱怀疑态度的人，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父亲的热情，几乎只投注于他收藏的物品，他对“物”比对人感兴趣多了。童年时我们家境只是小康，家里就有六声道唱机音响，上百张黑胶唱片，父亲时常仪式般将黑胶唱片从封套里拿出，细心擦拭，每次父亲要“放音响”，孩子们都有“放鞭炮”的喜庆感觉，因为父亲音响老爱开得很响亮，连邻家的亲友也会跑来听，在我们那个被竹林包围的小聚落，家家户户都务农，在镇上家具行当木匠的父亲是时髦人物，他总会带回乡下人没见过的物品。

后来父亲投资失败，我们四处流离，家中物品大多变卖，连母亲的嫁妆都卖掉，曾经闪着水晶亮光的客厅荒废成仓库，整栋透天厝变成废墟。

父母日以继夜地工作还债，象征着家业逐渐恢复的，依然是家里的音响。倘若父亲是现在的年轻人，他必然会迷恋苹果计算机，蓝光DVD，甚至手上拿个iPhone、iPad也毫不为奇，在我高中时代，家里从地摊变成了服饰店，父亲又开始收集各种高级电子产品，SONY的彩色电视机，当时仍少见的LD光盘机，市面上出现CD PLAYER他也毫不犹豫就买了一台，更别提各种音响设备，扬声器、扩大机、讯号线喇叭线都是论长度计价。父亲是最挑剔的买家，是永不餍足的收藏者，他会花几年的时间存钱，然后将旧的机器转卖，买回更高档的设备，他耐得住性子，他愿意花时间等待，沉默的父亲只有在那些机器面前，才有喜色，店铺最后方一坪半的小空间，放了饭桌，几张铁椅，家里的音响层层叠叠，几乎堆了一整墙，那时我们家境想必好转了，因为父亲将音响升级时，母亲没有与父亲发生争执。

父亲的嗜好从冰冷的器械，进展到活物，是养鱼。那些年家里的变化，做孩子的不甚理解，只见父母奔忙依旧，一日回家，屋里多了一个水族箱，里面悠游着一尾“红龙鱼”，三十公分左右的鱼身，艳红华丽，要价不斐，父亲每日上街买回五十元小虾喂食，每月还会与朋友到乡下农舍，米糠塞入空酒瓶，诱捕蟑螂，据说吃了蟑螂的红龙颜色会特别红艳。父亲总是得意我们的红龙鱼养得美，无论是音响或鱼，都是最好的。每到朋友家作客，母亲总要拉住劝住父亲开口真的“评论”人家的音响设备，因为在父亲耳里，那些都是赝品。开店四年，我们又从店铺转回做夜市，父母再度变成小贩，我们搬回了竹林里的小楼房，父母到夜市圈里结交许多新朋友，父亲的收藏范围也扩大，甚至买回了宽达两公尺的花梨木原木桌，黑胆石石壶，那时他买了DV摄影机，家中装设高级卡啦OK设备，音响已经改成真空管前后级扩大机，扬声器高达一百八十公分。我二十岁那年父亲再度迷上活物，他从嘉义带回了贵宾狗，父亲还真信奉那一套我厌恶的名犬主义，甚至还带狗去配种，当时我们日子一定好过多了，因为勤俭的父亲，竟每星期送狗去宠物店洗澡。

不到几年，好日子随着景气衰败也渐退了，但已经买就的庞然大物与那些繁复的音响装置，仍占据在家中重要位置，贵宾狗与牠的狗儿子逐一自然老死，孩子们都离家了，只有母亲与他相伴，母亲也不再阻止父亲，甚至还会帮着他说话，说父亲一辈子的烟酒钱都省下来，买那些音响也足够了，母亲会跟着他到处参观其他发烧友家中收藏，忍耐着听父亲每天下午的“放音响”。父亲老了，他其实好多年没再出手了，他像一个国王，巡视着他已破败的领土，他脸上仍有尊严神色，我发现那些物品，每一件都纪录着他某一阶段的状态，得意失意，起伏跌宕，确实如他说过的，他所买回的，都是真正的好物，父亲一辈子中没能闯出他梦想的事业，只有那些物品，象征着他的挑剔，他的价值，他不为人知的骄傲。


作者：陈雪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小说家，著有《蝴蝶》《桥上的孩子》《陈春天》《附魔者》等多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