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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历史] 高阳:《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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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九章

  “大爷,你快回府去吧!老爷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有话不会到天津再说吗?”

  “嗐,翠喜,你不懂!”载振又愁又急,“刚才我是宽你的心,说过几天到天津来看你,其实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呐?你要知道,我们的行动比谁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这个时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头去说,我要到天津?”

  载振心乱如麻,除了忧急愁烦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这时候来了个人,官拜农工部右参议,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凯嫡出的长子。他是载振的部属,但场面上称“大人”,私底下叫“大叔”。载振一见是他,愁怀略解,拉着他的手到僻处说话。

  “大叔!”袁克定说:“我父亲已经知道这回事了,有电报来,请王爷跟大叔别着急。风浪虽大,消得很快,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载振问说:“电报是打给谁的?”

  “打给杨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会儿会来,必有妥当的办法。”

  听得这一说,载振心神略定,愁绪稍减而怒气反增,愤愤地说道:“人心太险!云台,咱们就是《红楼梦》上的话,‘一荣皆荣,一枯皆枯’。你看见这情形了,只怕对你父亲也还有不利的举动。”

  “是!‘一荣皆荣,一枯皆枯’,我父亲拿王爷跟大叔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好的是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载振让他提醒了,顿时精神一振,“不错啊!人都在天津,还怕逃得出你父亲的掌心。”他说:“咱们等杏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

  正说到这里,听差来报:“杨大人到。”接着只见杨士琦步履安闲地踱了进来,见面致礼,换到载振的书房去密谈。

  “请姨奶奶赶紧预备,回头就有人来护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饰,最好乱头粗服。不过,要遮人耳目也难。”杨士琦念了句唐诗:“天生丽质难自弃。”

  载振为之啼笑皆非,“这是什么时候,杏丞,”他苦笑着说:“你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要有开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险为夷。育公,请你先进去关照姨奶奶,检点随身衣服等在那里,说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搁。”

  “原就预备好了的。”载振突然想起,大声喊一句:“来人!”

  走来的是个俊俏小厮,是载振的贴身跟班小福,进来先向杨士琦与袁克定请了安,才走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唤。

  “你进去告诉姨奶奶,别戴首饰,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着,让她卸下来。”

  “是了!”小福答应着,转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顿她?”

  “只有安顿在王益孙那里。”

  “安顿在他那里?”载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顿在别处吗?”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计在,非王益孙顶个名不可。”

  “真的只是顶个名?”

  这话杨士琦无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为然地:“这时还顾得那许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说:“祸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寻烦恼。”

  “好吧。”载振扭过脸去挥一挥手,就象杨翠喜此时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杨士琦又说:“醇王跟燮老,当然不能亲自到天津去查,已经派定两个人了。一个是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一个是内阁侍读润昌。恩志不必管,润昌那里该打个招呼。能不能赏一张名片,我派人传育公的话,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说着,载振亲自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士琦。

  “还有件事,”杨士琦说:“我是转达那中堂的意思,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尽皆子虚,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没有表示!”

  “表示?”载振愕然:“表示什么?”

  “应该有个闭门思过的表示。”

  载振想了好一会,爽然若失地说:“是要我辞官?”

  “是!差缺都要辞。”

  “这!”载振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该想得到。”

  “有句成语,叫做‘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

  “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体会到此,反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骂,自然乐从。

  “杏丞,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词,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地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根错节,乃见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不可。”

  ※※※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说,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派个听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来好了。”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为麻烦些,关系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

  “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是我主稿,我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就最好。”

  ※※※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帕子,太阳穴上贴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萎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还没有动手,我又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了!来,来,起来!”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说着,润昌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神,坐下来喝了两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

  “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沣特意派了他这个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来接待,必然会送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的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便对润昌说,但又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要个什么数目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派了我这个差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着到了商务局,便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补道,充当商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作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每年的入款不过七千多银子,勉强够开销,那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作得主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便衣来,便是自居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会说话,提到十万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总办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钱,一天进出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鼎来问话,答语与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个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关,我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刻有一大批图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须进京,听候面质,其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照这样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说法说,那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起就算交了!在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实收一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人带,就不好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银票去逛窑子,这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若要问到那里来的这么一大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带了百把两银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但如说可与八大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一听“沙啷啷”骰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不会有第二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这么粗金表链,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到那一万两千银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

  “春天不开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拿起头一把牌,就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枪!”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是张长三,再翻一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却又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可,送光为止,这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把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到润昌,心里很不放心,才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两银子,玩了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来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复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保住原职了。那知瞿鸿玑有不同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玑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女,现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事,调查帐簿,亦无此款,均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使于亲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查访,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示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责诸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祖父的余荫,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有人为赵启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

  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词太严厉一点,我看要改。”

  瞿鸿玑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他之理。无奈面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词若非如此严厉,这个职怎么革得下来了?”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玑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振的奏折发了下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手笔,瞿鸿玑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为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思维再四,辗转徬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唯有仰恳天恩,准予开去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玑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的进退出处,向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过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好好多念两年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写下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称谨慎。朝廷以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振年富力强,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这两道上谕,连同载振的原奏,经由宫门抄与新闻纸传布京内京外,顿时成为茶坊酒肆无人不谈的话题,谈奕劻父子,谈杨翠喜,谈段芝贵,也谈赵启霖。

  但在朝贵的书房中,所谈的却是岑春煊与瞿鸿玑,而瞿鸿玑又比岑春煊更可谈。大家所不解的是,奕劻本无意报复,而瞿鸿玑又立足以救门生,何以竟忍心让门生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且不说师弟之情,不同泛泛,只就利害来说,瞿鸿玑走的是李鸿藻、翁同龢的路子,以收物望为固位的基础,倘或能照应门下弟子而吝予一援手,试问还有什么人愿意捧这位老师?

  唯一的解释是:一条苦肉计。非此不足以逼迫载振去位。拿一个监察御史交换一个尚书,在瞿鸿玑是很合算的买卖。而况赵启霖之复起,并不是很难的事,倘或瞿鸿玑能逐去奕劻,独掌军机大权,起复一名五、六品的官儿,根本就不在话下。

  了解到这一层,奕劻有如芒刺在背,但其他旗下人员,则视岑春煊如蛇蝎,尤其是内务府,从堂官到司员,无不战战兢兢,深怕一不小心,落个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糟不可言了。

  为此,杨士琦为奕劻划策,内而求援李莲英,外而策动袁世凯,齐心合力,扳倒瞿、岑。奕劻当然接纳,而且就委托杨士琦到天津跟袁世凯去面谈。

  头一天去,第二天就回京了。杨士琦在天津勾留的时间虽短,成就却不小,“王爷,”他说:“袁宫保的意思,攻瞿必先去岑,岑如不去,盛杏荪的势力卷土重来,那就要成大患了。”

  “盛杏荪?”奕劻有些困惑,“莫非岑三早就跟他有勾结?岑三自命清廉,盛杏荪又是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跟他谈的来?”

  “盛杏荪不是什么好东西,岑三又是什么好东西?仕途上原是以势相结,不问本心。袁宫保有确实消息,盛、岑在上海走得极近。朱某之被劾,就是盛杏荪的报复,而岑三甘为所用。即此一端,可想而知!”

  “这话有根据吗?”

  “怎么没有根据!”

  杨士琦将从袁世凯那里听来的故事,转告奕劻。据说朱宝奎不独由于盛宣怀的提携,办铁路发了大财,并且在盛门执贽称弟子,应该在“死党”之列。谁知朱宝奎进京,在谒见醇王载沣时,问起盛宣怀的为人,朱宝奎下了七个字的评语:“外君子而内小人。”盛宣怀耳目众多,得知此事,将朱宝奎恨之入骨,所以在上海面托岑春煊,务必为他报复,而岑春煊不负所托,居然在到京几天之内便为盛宣怀办成了这件快心之事。由此去看,岑、盛的交情,岂得谓之不深。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奕劻接下来问:“去岑是如何个去法?慰庭跟你谈了没有?”

  “谈了!不但谈了,且有成议了,不但有成议,且已付诸实行了。这两天请王爷格外留心两广来的电奏。”

  “你是说周玉山的电奏?”

  周玉山就是袁世凯的儿女亲家、两广总督周馥。袁世凯也是定下一条苦肉计,牺牲亲家以攻岑,设计甚巧,奕劻听杨士琦说完,大为赞赏。

  “妙极,妙极!”他说:“你给慰庭去个电报,不妨从速,宫里我都说好了。”

  “是跟皮硝李接的头?”杨士琦问:“他怎么说?”

  “这件事,莲英说不上话,由他去托大格格。不过,这份礼,”奕劻有痛心的表情,“可是不轻!”

  “重到什么程度?”

  “不谈了,反正我不说,你总也会知道。我只托你务必把彼此休戚相关的意思跟慰庭说到。”

  于是杨士琦又去了一趟天津,依旧是倍宿即返,这趟带来一笔巨款,有六十万两银子之多。不过,交到奕劻手中时,却附着几句话。

  “慰庭让我转禀王爷,北洋已尽全力报效,就为的休戚相关,慰庭又说,如今已不是求福,是求免祸。”

  奕劻且不接银票,神色沉重的想了好一会说:“我也知道,这六十万银子是北洋的公款,倘或慰庭不保其位,查这笔帐就能出大祸。他说不是求福,是求免祸,我说非福即祸,非祸即福,祸福在此一举了。”

  第二天,奕劻便准备了一个红封套,黎明带入宫中,派苏拉去辗转传达,请李莲英中午务必出来见一面,他在王公朝房等候。

  过了十二点钟,李莲英未来,来了个世续。进门行了礼,疾趋到奕劻面前低声说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喔!”奕劻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下,他的贴身跟班,理会得是有不足为外人知道的话要谈,便在门口一站,替他遮挡闲人。

  “莲英有差使不能来,让我来见王爷。”世续紧接着说:“王爷有话尽管跟我说,如果一定得找莲英,他晚上到府里来伺候。”

  奕劻很机警,觉得这件事不但不必瞒世续,而且正要让他知道,当即答道:“跟他说,跟你说,本来我就要托你办的。

  这里有笔款子,让他跟大格格分着花。”

  世续将红封套接了过来,一看便说道:“没有封口。”

  “对了!”

  “封了口的,我原样转交,没有封口,我可得问个数,免得经手不清。”

  “是这个!”奕劻伸了一只手指。

  “十万?”

  “不!你看了就知道了!”

  抽出一看,是两张银票,一张六十万两,一张四十万两。世续吓了一大跳,两眼眨巴了半天问:“王爷一定还有话让我带去吧?”

  奕劻想了一下说:“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有什么动静,莲英自然知道。”

  “是了!东西跟话,一定原封不动转到。我想莲英晚上大概会去见王爷。”

  果然李莲英这天特地到庆王府去见奕劻,不断地请安道谢以外,很谨慎地探问,有何可以效劳之处?同时又说,荣寿公主受此重馈,亦深为不安,必得给奕劻尽点什么力,心里才能好过些。

  荣寿公主居然主动作此表示,在奕劻还是第一次经验,心中大感安慰,当时便与李莲英促膝深谈,约莫有一个更次,方始结束。

  ※※※

  两广总督周馥来了一个电报,说是“乱党”闹事,愈形猖獗,目前除了尽力防范以外,还得加意安抚会党,以免相互勾结,蔓延而成不可收拾之祸。词气之间,亦微露精力衰迈,力不从心之意。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不免又上了心事。荣寿公主察言观色,知道奕劻与袁世凯的密谋已经发动了,便关切地旁敲侧击,很快地让慈禧太后吐露了烦恼。

  “还不是闹‘乱党’!为什么‘乱党’总是出在广东呢?”“‘乱党’那里都有,只看地方官行不行?”荣寿公主说:

  “山东紧挨着直隶,当年拳匪就不敢进德州一步。”

  “那是袁世凯。”

  “周馥不是袁世凯的亲家吗?”

  “是啊!可是,袁世凯是袁世凯,周馥是周馥!”

  荣寿公主不作声了。慈禧太后亦没有往下再谈,静等军机处议奏。谁知就在这时候,广东又来了个急电,说钦州土豪刘思裕聚众劫掠,有攻打城池之意,来势汹汹,请速派大军,兼程入粤剿匪。

  这个电报到京,是扣准了时候的。送到军机处,恰在上午十点多钟。军机章京译好送呈军机大臣,瞿鸿玑略略看过,随即吩咐用黄匣子送至内奏事处,转递至御前,正是慈禧太后传膳之时。

  一看这个电报,席前方丈无下箸处了,慈禧太后一下子失去了食欲,摇摇头将筷子放了下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向荣寿公主使个眼色,然后另外抬上一张食桌,荣寿公主一面伸手去揭大碗上的银盖子,一面说道:“今年的鲥鱼进得早。可不知道新鲜不新鲜?”

  “不用了!”慈禧太后摇摇手,起身就走。

  荣寿公主急忙上前搀扶,到得膳后喝茶休息的偏殿,关切地问道:“老佛爷怎么了?今儿吃得不香。”

  “唉!”慈禧太后叹口气:“烦死了!”

  荣寿公主把握机会,不徐不疾地说道:“我看老佛爷是累了!岑春煊所奏的,不错,都是为了国富民强。话很不错,可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光说也没有用。现在每次召见岑春煊,都要费到一两个钟头,奴才真是着急,老佛爷太累了,不大相宜。”

  “岑春煊的性子太急。”

  “性子急没有用!要看事情,该急的急,该缓的缓。而且事情要靠大家办,不该光逼上头。”

  就这时候,李莲英来请示,原先奕劻已递了牌子,为今年万寿的庆典,请求“叫起”,慈禧已吩咐在膳后召见。此时是否“撤起”,来取进止。

  慈禧太后方在沉吟,荣寿公主就怂恿了,“还是叫起吧!”

  她说:“跟庆王聊聊,也散散心。”

  “好吧!叫!”

  于是,就在乐寿堂西的三友轩,召见庆王奕劻。他先奏陈了万寿庆典应该预备的事项,提到广东应该进贡的焰火等物,说是潮州、钦州一带,匪氛甚炽,贡品恐不能如数进献,须另筹补充。

  这让慈禧想到了刚才收到的电报,随即唤人将原电取了来,交奕劻阅看,垂询如何处置。

  “这情形很不好。‘三点会’刚在潮州闹事,还杀了地方官,如今钦州又闹土匪,倘或不办,跟革命‘乱党’勾结在一起,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奕劻紧接着说:“周馥勤慎有余,到底精力衰迈,胆小怕事,恐怕应付不下来。上次袁世凯进京,也跟奴才谈起,说他亲家的才力有限,年纪也大了,不宜在两广,奴才真怕他不幸而言中。”

  “原来袁世凯也这么说?”

  “是!”

  “那么,你看调谁去好呢?”

  “这个……,”奕劻沉吟了一下,面容肃穆地说:“奴才不敢以私害公。岑春煊跟奴才不和,奴才可不能埋没他的长处,论到带兵剿匪,眼前只有他跟袁世凯两个。可是论到威望,袁世凯又输他一着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带兵就要靠威望!岑春煊是好的,而况两广他最熟悉,真正人地相宜。可有一层,刚刚内调,怕他嫌辛苦,不肯再去。”

  “这话奴才可不敢苟同了。君命如天命,爱去不去,那里可以随臣下自己高兴?何况岑春煊受恩深重,更不应该怕吃辛苦!”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就这样吧!他很忠心的,谅来不会推辞。”

  “是!”奕劻答应着,又谈了些他项事情,跪安退出。

  出宫便回府,对于召对所作的决定,即便是对亲信,亦只字不露。第二天领班进见,首先便提周馥那个电报,只说广东的情势凶险,周馥请求派兵,应准所奏,交北洋从速办理。

  “兵是要派的,不过有兵也得有人会带。”慈禧太后说:“周馥不是带兵的人,而况年纪也大了。我想还是叫岑春煊到广东去吧!”

  “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定了局。在瞿鸿玑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岑春煊本人更是既惊且怒,错愕莫名,毫不考虑的上折告病,自请归田。

  这不用说,当然温旨慰留,上谕中说:“岑春煊奏,恳请收回成命,另简贤员一折,岑春煊病尚未痊,朝廷亦甚廑念。唯广东地方紧要,现在廉钦等处均有土匪滋事,潮州府属之饶平县境,竟有聚众戕官重案,周馥恐难胜任,非得威望素著,情势熟悉之人,不足以资镇慑。该督向来办事认真,不辞劳怨,前在该省筹防一切,深合机宜,是以特加简畀,务当迅速赴任,通筹布置,安良除暴,消患未萌。该督世受国恩,当此时事艰难,自应力图报称,勉副朝廷惓怀南服,绥靖岩疆之意,毋得再行固辞。”

  此外又赏了十天假,在岑春煊来说,面子十足,不便再闹意气,否则就会自讨没趣。不过他当然亦不甘于就此离京,一天一个折子,痛陈时政,字里行间,夹枪带棒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冷嘲热讽,方带着北洋新军将领田中玉由天津乘海轮南下,先到上海,再到广州。

  ※※※

  当岑春煊离京时,赵启霖亦方在摒挡行装,预备回湖南先住一阵再说。凡是言官因弹劾权贵而落职回乡,是件最出风头的事,朝士识与不识,大都会设宴饯行,甚至馈赠路费。离筵往往设在松筠庵——杨继盛的祠堂,是御史经常聚会之处。

  这一次公饯赵启霖,却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树寺。此寺以一株极古的龙爪槐得名,张之洞当翰林时,最喜欢在这里作文酒之会。有一年与潘祖荫联名作东,大会名士,作诗作到下午四点钟,还不见开席,饿火中烧的客人,忍不住索食。两位主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原来潘祖荫以为张之洞预备了,张之洞则以为潘祖荫必亦预备了,结果谁也没有备饭。荒陂冷寺,由于这个轰传九城的笑话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骚人墨客的足迹。

  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参议汪荣宝。当客人到达时,壁间已贴了一张诗笺,题目叫做“赠别”,下面署名“衮甫”,正是汪荣宝的别号。

  这自然是赠别赵启霖的诗,共是两首七律:

  “城阙阴阴白日倾,沧波渺渺客心惊。浊醒一石难成醉,雄剑中宵尚有声!虎豹自依天咫尺,蕙兰宁怯岁峥嵘?长吟径度桑乾去,万树鸣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灯离席思难穷。岂期并世闻鸣凤,长遣行人惜逝骙,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叶起秋风。天书早晚思遣直,何处山幽问桂丛。”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评论,也有人觉得是个大好题目,很可以步韵寄意。其中有个侍讲学士叫恽毓鼎,正在漫步构思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叫一声:“老爷!”

  恽毓鼎心无旁骛,不免吃惊,定睛看时,是他的贴身跟班高升,便即问说:“什么事?”

  “太太打发人来说,有位极要紧的客人来拜,请老爷赶紧回去。”

  “是什么要紧客人?”

  “没有说。”高升踏前一步,低声说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礼。”

  “喔!”恽毓鼎考虑了一下,决定先行告辞,向主人撒了个谎,说家里来了常州的乡亲,必得赶回去见面,随即就坐车走了。

  赶回去一看,不由得诧异,客人原是常有往来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纶,是现任江苏藩司朱家宝的长子。朱家宝字经田,云南宁县人,跟恽毓鼎、赵启霖都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刘可杀”那一榜的同年,朱纶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于应酬,夤缘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随员,叙劳绩保奖了一个知府衔,更由载泽的关系认识了载振,刻意奉承,极得宠信,因而一个万难补缺的知府,得以调到民政部去当员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骛声气,偶尔也烧烧冷灶,恽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当然是逢年过节,送红包的名单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仪馈赠,每次都是朱纶亲自登门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亲热,所以恽毓鼎对他亦颇有好感。

  等朱纶刚请过安,恽毓鼎便向听差发脾气:“明明是朱大少爷,怎么说是不熟识的生客?真正混帐!”

  “老伯,老伯!”朱纶急忙解释,“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贵介不要说破,因对……,”他赔笑说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书房伺候?”

  “喔,喔!”恽毓鼎有点明白了,“当然,当然。请!”

  进书房要经过后轩,只见桌子上堆满了礼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参等,地上还堆着五十斤坛的花雕四坛,不言可知是朱纶送来的。

  “这是朱大少爷送的吗?”恽毓鼎特意问一声。

  “不中吃!”朱纶抢着回答:“请老伯不要见笑。”

  “太破费了!太破费了!”恽毓鼎一叠连声地说。心里有点嘀咕,知道朱纶有所求而来,而又决不是请“大笔一挥”,作篇寿序什么的,否则不必摒人密谈。

  果然!到了书房里,关上房门,朱纶开门见山地说:“小侄是衔了振贝子之命,特地来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这……。”恽毓鼎吸着气说:“为王公亲贵主持公道,这,我还差几年道行。”

  “老伯太客气了!老伯一枝笔,横扫千军谁不佩服?”朱纶放低了声音说:“有个稿子,请老伯过目。”

  恽毓鼎接到手里,入目便觉心惊,只见案由是:“奏参枢臣,怀私挟诈,请予罢斥。”有“枢臣”的字样,而又是载振所托,当然指瞿鸿玑。恽毓鼎心想,这一棒子过去,倘或打对方不倒,反弹过来,自己一定头破血流。

  这样想着,便先不看下文,抬头问道:“枢臣指谁?”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过,世兄,”恽毓鼎微笑问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别人,要找到我?”

  “这有个缘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觉得只有老伯最看顾同年,众望所归,请老伯出面。”

  “这话,世兄,真是俗语所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我略微说一说,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庆邸、北洋处得极好,换句话说,庆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击。”

  “啊!”恽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这话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纶的父亲朱家宝,就是走庆王的门路;现任农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庆王府的西席;学部侍郎宝熙亦跟庆王很接近。而凡跟庆王接近的,亦都与北洋有渊源。如果庆、袁一垮,同年中受影响,确是大有人在。

  可是,赵启霖亦是壬辰科。提到这一点,朱纶认为瞿,赵以同乡而认为师生,乡谊重于同门之谊,正该群起而攻。

  “同门岂可相攻?”恽毓鼎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朱纶善于察言辨色,听出语气中并不是不可攻瞿鸿玑,便又说道:“还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执政,迟早会危及圣躬!”

  一听这话,恽毓鼎的双眼睁得好大,“这是怎么说?”他咄咄逼人地问。

  “善化几次造膝密陈,戊戌政变一案中获罪的人,应该起用,皇太后总是装聋作哑。这已很给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来母子之间,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恽毓鼎近乎呵斥地,“是听谁说的?”

  “庆邸、泽公,还有肃王都说过。”朱纶从恽毓鼎的脸色中看出,这个说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虽在庆王门下,但人品学问,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认的君子。朱纶引他为证,话就有力量了。

  恽毓鼎眨着眼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自语似地说:“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隐患。”

  原来恽毓鼎倒也是爱君的人,不过他跟戊戌前后的新党不同,不以为爱君就必须反对慈禧太后,而以调和两宫,向往着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护圣躬”为重。这个想法跟张之洞颇为接近,不同的是,恽毓鼎的态度比较激烈。如今为朱纶所说动,深怕瞿鸿玑的做法,陷皇帝的处境于不利,所以决定去此隐患。

  这样一种了解,正是朱纶所期待的,忖度情况,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说什么。果然,恽毓鼎开始看那个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写的是:“据称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

  看到这里,他有疑问了。

  “何谓‘暗通报馆’?”

  “办《京报》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为奥援吗?”

  “这不能说是‘暗通’。”

  “别自有故。”朱纶紧接着说:“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发了几句牢骚,言下至不满于庆邸父子。善化经由瞿汪两家内眷往来,把消息透露给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诉了英国《泰晤士报》的记者,发了一条新闻,说中国的政局有大变动,执政快要换人了。上头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说是不知什么人造谣?一查才知真相,认为善化是阴险小人,慈眷大衰。”

  “原来有此一说。那么,‘授意言官’自是指赵而言?”

  “是!”朱纶答说:“听说另外还有人。”

  “‘阴结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军吗?”

  “这一款倒是情真事确!”恽毓鼎点点头又问:“你倒说,‘分布党羽’是怎么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击瞿鸿玑的姻亲余肇康,于“刑律素未娴习,因案降调未久”,由于与瞿鸿玑是儿女亲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参议。此外还有许多“窃权结党,保守禄位”的“劣迹”。洋洋洒洒,写了上千言之多。

  恽毓鼎看完沉吟着说:“话好象说得过分了一点!”

  “老伯,不是这么说,怎么攻得下来。为了保护皇上,其势非如此不可!”

  恽毓鼎心想,这话不错!为自己设想,不攻则已,一攻非将瞿鸿玑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则别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恽毓鼎说:“摆在我这里,容我考虑。”

  “是!”朱纶恭恭敬敬地告辞。

  到夜来,恽毓鼎绕室彷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却还有三分忌惮。正在为难之际,丫头来请,道是太太说的,“时候不早,请老爷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恽太太问道:“倒是什么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废寝忘食?”

  “你们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国家大事,只懂家务。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穷翰林当到那年,才当出头。”

  这时,平常受惯了讥嘲,他一向采取犯而不较的态度,此刻却有股郁勃不平之气,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拿笔墨来!”

  恽太太与丫头相顾会心,伺候纸笔茶水,剔亮了灯,让恽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先改朱纶的来稿,在词藻上好好修饰了一番,紧接又拿白折子来誊清。

  一鼓作气将奏折弄完,天都快亮了,抬头一看,恽太太还坐在旁边相陪。便讶然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恽太太盈盈含笑地:“还不该陪陪你吗?”

  恽毓鼎久未见妻子如此温颜相向,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拱拱手说:“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让老妈子弄点东西吃了,也赶紧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锅鸭粥在那里,我叫人端来你吃。”

  于是喊醒丫头,预备早餐,鸭粥之外,还有四个碟子,一盘烫面饺。恽毓鼎奇怪,何以这天有这样丰盛的早餐,更奇怪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烫面饺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湿手巾盖着,一蒸就是。”恽太太又解释他的第一个疑问,“你也苦了好几年了,应该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想过舒服日子还早,”恽毓鼎叹口气说,“唉!还是从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总还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该是会试的年分,弄个房考,有个十来个门生,也还有几百银子的贽敬好收。从科举一停,翰林真没有什么当头了。”

  恽太太笑笑不响,等恽毓鼎吃完粥洗了脸快上床时,她才问说:“朱家大少爷昨天临走的时候说,他今天中午还要来看你。回头他来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诉他,他托我办的事,我照他的意思办好了,今天不上衙门,明天递。”

  恽太太知道,所谓“递”就是递折子,当即说道:“交朱大少爷去递,不省事吗?”

  恽毓鼎想了一下说:“不好!不妥!”

  “那么,自己派人去递。你交给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觉。”

  恽毓鼎如言照办,然后上床睡觉,睡到午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问折子递了没有?

  折子是交给朱纶了,恽太太却不肯说实话,“派人送到衙门里去了。”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说:“朱大少爷顺便把节敬送来了。”

  “节敬?”恽毓鼎诧异,“不是送过了吗?”

  “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爷的,这次是庆王的。”

  “庆王的?”

  恽毓鼎急急接过红封袋来,上面什么字都没有,里面是一张满纸洋文的票据。幸好,恽毓鼎还认识“洋码”,五字后面拖三个圈圈,料想是外国银行五千两银子的支票。

  “这……,”他又惊又喜又不安,“这好象……。”

  “你不要说了!”恽太太抢着说:“庆王一天收的门包都不止五千两,你用他几个怕什么?”

  “是怕人说闲话?”

  “谁?谁敢说闲话?”恽太太说:“若是有人说闲话,倒更应该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个一身骚,那才真犯不着呢!”

  恽毓鼎觉得太太说的是歪理,可是真还驳不倒她,只好不提。不过想一想,还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节前就有下文,何苦连个节都不让人家好好过?这,一定会有人骂我刻薄!”

  恽太太不作声,而恽毓鼎却越想越觉得不妥,决定亲自上衙门,把要递的折子截住,过了节再说。

  见此光景,恽太太只好开口了:“跟你实说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爷拿去了。”她说,“朱大少爷的意思跟你一样,过了节再递。”

  “喔!你早该跟我说实话。”恽毓鼎突然神色严重地问:

  “这个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后,他才给你的?”

  “那里,昨天就交给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诉你,怕你心里觉得是受了人家的好处,才动这个折子的。”

  “那还罢了!”恽毓鼎神色缓和了:“不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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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章

  端午一早,命妇进宫贺节,王公贝勒的福晋、格格到了许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晋的风头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杰满月,所以为慈禧太后贺节以外,还有一片为醇王福晋贺喜之声。

  午间赐宴已毕,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纪大了喜欢热闹,虽靠在软榻上打盹,却仍旧吩咐:“你们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儿。可就是别走远了。”

  于是醇王福晋、荣寿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镇国公载泽的夫人,聚在寝宫后面的屋子里闲谈。

  在荣寿公主导引之下,话题很自然地转到慈禧太后万寿上面,“今儿五月初五,日子过了一半了。”醇王福晋问道:

  “大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过了一半了吗?”四格格失惊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儿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晋重申前问:“咱们是该怎么孝敬呢?”

  “那还不是凭各人的孝心。”荣寿公主回答说。

  “话不错!可是总得看看老佛爷的意思。顺者为孝,爱热闹是热闹的办法,爱清静是清静的办法。”醇王福晋又问:

  “大姐,你听老佛爷提过没有?”

  “提倒提过。”荣寿公主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啦?怎么说来的?”

  “老佛爷自然体谅大家,说不必铺张……。”

  “不!”泽公夫人抢着说:“老佛爷归老佛爷,咱们还得好好儿尽孝心。”

  “对了!就是这话。”醇王福晋问道:“七嫂,你听七哥是怎么说的,部里能拨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载泽。从载振开缺以后,度支部尚书溥颋调农工商部,遗缺便补了载泽。所谓“部里能拨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问度支部为万寿庆典能拨款几何?

  “这倒不知道。”泽公夫人说:“他还能少拨吗?”

  “拨得可并不多。”四格格插进来说:“不过不能怪七哥。”

  “怪谁呢?”泽公夫人声音中非常惶恐,“七爷可是决不敢少拨的!”

  “怪谁啊?自然是怪军机。”

  “怪军机?”醇王福晋问:“莫非怪庆叔?”

  “我家老爷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说:“如今是瞿大军机掌权,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声音很大,有些负气似的,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慈禧太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鸿玑平时的奏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钱要多花在地方上。宫中的用度,应该尽量撙节。内务府冗员太多,亟宜大加裁减。”如今才知道,他还克扣着万寿的用费。

  “这位瞿大军机再干下去,咱们旗人的脸皮,都让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说:“当然一半也怪自己不争气。”

  “怎么呢?”泽公夫人问。

  “嗐!七嫂,”醇王福晋心直口快地说:“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爷的事。《京报》可是挖苦得过分了一点儿。”

  “也不只这一件事。反正冷嘲热讽,尽骂咱们旗人不对!

  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四姐,”醇王福晋接着四格格的话问:“听说办《京报》的汪康年,是瞿大军机的得意门生,两家内眷走得很近。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机密大事?说句实话,咱们知道的事,还没有外国人多!”

  “外国人?”

  “什么英国、日本派在这里的访员,不是外国人吗?”

  “这些人!”醇王福晋失惊地问:“那不要登报吗?”

  “当然。”

  “老佛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谁敢在老佛爷面前多嘴?”

  “这不成了私通外国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可是你说的那句话了,”醇王福晋说:“这位瞿大军机到底是安着什么心呢?”

  “谁知道?”四格格用一种祈求的声音说:“老天保佑,可千万别又连累了皇上!”

  “怎么呢?”醇王福晋与泽公夫人同声相问。

  “你们想……。”

  “四妹,”是荣寿公主用威严的声音打断:“你别说个没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爷作主,要你着什么急。”

  荣寿公主在“载”字辈中,极其权威,这样疾言厉色地告诫,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在此沉默之际,前面却有了声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这儿哪!”荣寿公主轻声说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软榻前面,只见慈禧太后双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晋恃宠撒娇似地说:“老佛爷倒是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没有答她的话,只说:“大格格,你叫人把那个什么《京报》,找几份来我瞧。”

  “是!”荣寿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仿佛在责备她闯了祸似的。

  ※※※

  五月初六,恽毓鼎的折子递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发下来。初七一早,传谕独召庆王奕劻。

  “你看看这个折子!”

  奕劻极快地将恽毓鼎的奏折看完,伛偻着身子将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么办?”

  “请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问问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声音极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为惶恐,也相当困惑,不知道瞿鸿玑的事,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已决定罢黜瞿鸿玑。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还得骂瞿鸿玑几句,因而移过原折来,一面看,一面说:“照他的劣迹‘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就该革职查办。”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语气缓和了:“革职,太不给他面子了。开缺吧!”

  “是!”奕劻问道:“请旨,派什么人彻查?”

  “少不得有孙家鼐。”慈禧太后说:“另外一个,你们看,派谁好?”

  再派一个自然要选满员。查案的人至少应与被查的人资格相侔,若以瞿鸿玑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官阶来说,不妨在满缺的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世续、那桐、荣庆中挑选一个,但奕劻建议的,却是陆军部尚书铁良。因为第一,借此贬低瞿鸿玑的身分;第二,铁良一向对汉人有存见,如果孙家鼐有卫护瞿鸿玑之意,加上一个铁良便可制衡了。

  “其实,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说:“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拟旨来看。”

  一听这话,奕劻大喜过望,但立即便生警惕,这是极紧要的一刻,千万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话,类似情形,军机不便拟旨,历来都用朱谕,以示进退大臣的权柄,操之于上。”

  “我原是说朱谕的稿子。”慈禧太后将恽毓鼎的原奏发了下来。

  “是,奴才即刻去办。”

  一退了下来,奕劻一面派护卫飞召杨士琦,一面遣亲信跟李莲英去说,请他代奏,回头“递牌子”时,请慈禧太后单独召见,不必与皇帝相偕。

  不一会杨士琦应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谈:“这一状告准了,劳你大笔拟一道朱谕。”

  杨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爷找我必是这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已经预备了。”

  奕劻接过稿子,匆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很好!我马上就递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见分晓了。”

  “是!”

  “你再替我拟个稿子,请开一切差缺。等朱谕一下来,紧接着就递。”

  “这,”杨士琦问道:“必得这么做吗?”

  “这么做比较妥当。”奕劻答说:“瞿子玖最近还请太后让我退出军机,我不能不有表示。”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也可以。”

  于是,奕劻立即又递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看了朱谕的稿子,认为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来!”

  伺候在殿外的李莲英,随即捧了个黄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亲手将那个稿子放入匣内,再上了小锁,吩咐送给皇帝。

  小锁的钥匙,皇帝那里也存着一把,开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会,是用朱笔照抄一遍。所以李莲英不必多问,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没有想到,瞿鸿玑会这样忘恩负义!”慈禧太后颇为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这年头儿,真是人心大变了!”

  “幸亏发觉得早,还不成气候。”奕劻说道:“皇太后当机立断,弭大患于无形,奴才实在佩服。不过,军机上只剩奴才跟林绍年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问:“你看谁合适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觉得总以老成谨慎为宜!”

  “老成”自然忠于太后,“谨慎”是决不会搞什么“归政”的花样。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听信儿。”

  一回到军机处,只见林绍年颇有局促不安的模样;瞿鸿玑倒还沉静,不过脸色凝重,想来他心内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军机,何以至今尚无动静,只见奕劻一个人进进出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好不容易来宣召了,内奏事处派来的苏拉平时大声说一句:“王爷、各位大人,上头叫起!”这天却改了说法:“王爷、林大人的起!”

  一听这话,林绍年脸色大变,瞿鸿玑默不作声,奕劻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进殿行了礼,皇帝开口说道:“瞿鸿玑不能再在军机了。

  你们看这道朱谕!”

  “是!”奕劻将朱谕接了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递给林绍年。

  林绍年亦复双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发抖了。

  林绍年的心思极乱。因为瞿鸿玑是他的“举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玑面奏以林绍年为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内务部以外,其余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绍年以候补侍郎补了实缺,便不得不奏请开去军机大臣上行走的要差。这是奕劻乘机排挤的手法,亦亏得瞿鸿玑力争,才有“林绍年着毋庸到任,所请开去要差,着毋庸议”的上谕。如今瞿鸿玑落得这个下场,自然应该为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鸿玑犯的是密谋归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轻,虽争无用,说不定还会碰个大钉子,因而踌躇未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细作考虑,慈禧太后已经在喊了:

  “林绍年!”

  “臣在。”

  “你说给瞿鸿玑,我已经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后安分守己,过两年也许还会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军机,把朱谕拿给瞿鸿玑看。”

  “是!”林绍年因为捧朱谕在手,无须跪安。站起身来,退后数步,转身出殿,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急步回军机处去宣谕。

  于是奕劻又成独对了。“外务部尚书,是个要缺,不便虚悬。”他说,“请皇太后、皇上简派。”

  “你看呢?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慈禧太后问道:“吕海寰怎么样?”

  吕海寰是举人出身,当过驻德公使,回国后当过工部尚书、陆军部尚书。在老一辈的洋务人才,相继凋零,后一辈的资历尚未能任卿贰,青黄不接的此际,吕海寰的资格算是够了。而且近年来的外交,以联德为主,吕海寰的经历,更为相当,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赞成。

  “我想,外务部也不能全交给吕海寰。”慈禧太后又说:“你的精力怕也照顾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这该怎么办呢?”

  外务部的编制与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务部总理大臣;瞿鸿玑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再有一个会办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顾,那桐又在民政部,则外务部的大权,便归吕海寰独揽。在满汉猜忌日深之时,慈禧太后实在不能放心。

  奕劻认为这很好办,“请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书,专门会办外务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那么民政部呢?”

  “奴才保荐肃王善耆。”

  这也是很允当的人选,慈禧太后毫不考虑地认可了。于是当天便下了三道上谕,一道是吕海寰与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恽毓鼎奏参瞿鸿玑暗通报馆,授意言官各节,着交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据实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朱谕,撮叙恽毓鼎的原奏以后,便是杨士琦的手笔:“瞿鸿玑久任枢垣,应如何竭忠报称?频年屡被参劾,朝廷曲予优容,犹复不知戒慎。所称窃权结党,保守禄位各节,姑免深究。余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内,因案获咎,为时未久,虽经法部保授丞参,该大臣身任枢臣并未据实奏陈,显系有心回护,实属徇私溺职。法部左参议余肇康,着即行革职;瞿鸿玑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等这道朱谕发抄,震动朝班,但亦没有人敢多作议论,或者为瞿鸿玑稍抱不平,因为“姑免深究”这四个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于余肇康一案,无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踌躇满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请开去军机大臣要差,虽蒙慰留,却另有朱谕,派醇亲王载沣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同时,鹿传霖复起,补授军机大臣。这很显然的,加派载沣是分奕劻的势,而鹿传霖回军机,则不独表示后党又复得势,而且也因为鹿传霖在军机上,每每异调独弹,成事虽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却是优为之的。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闻纸,都以特大号的标题报导:“瞿鸿玑罢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这条消息,知道事不可为了,当机立断,将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凯声色不动,只道:“可惜!可惜!”将张一麟找来了,要他写封信慰问瞿鸿玑。

  “如何措词?”张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这样动问。

  “要恳切。”袁世凯说:“满人排汉,实实可怕,不妨带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内。”

  张一麟是书生,那瞿鸿玑之去,是袁世凯早就预知的,信以为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写了一封极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风起,以傅岩之霖雨,为秦岱之闲云。在朝廷援责备贤之条,放归田里,在执事本富贵浮云之素,养望江湖。有温公独乐之园,不惊宠辱,但谢傅东山之墅,奚为生灵?虽鹏路以暂行,终鹤书之再召。”将瞿鸿玑比作司马光与谢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维得恰到好处,而且司马光再度入朝,谢安东山复起,扣定了“终鹤书之再召”这句话,运典贴切,善慰善祷,是张一麒自觉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话,为袁世凯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时艰,读兰焚蕙叹之篇,欷歔不绝,感覆雨翻云之局,攻错谁资?”瞿鸿玑看到这里,也连声说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满之日,“力疾赴任”的电奏到军机处,奕劻把它压了下来,却以两江总督端方写给军机处的一封密函递了上去。这封信用“王爷钧鉴,敬禀者”的开头,接叙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禀,说岑春煊如何讪谤朝廷,如何与康梁接交,梁启超如何组织政党,密谋“保皇”,如何悄然抵沪,与岑春煊多次会晤。

  会晤还有证据,是岑春煊与梁启超在一家报馆门口合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慈禧太后脸色大变,奕劻从未见她如此沮丧过。

  “唉!”好久,她叹口气:“想不到岑春煊也是这样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伤心难过的神色,于是载沣开口了。

  “岑春煊跟梁启超,是两广的大同乡。”

  这又何待他说?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废话,只对奕劻说:“想不到岑春煊亦会对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难说了!算了!

  他对不起我,我还是饶了他。让他开缺吧!”

  听得这话,奕劻意犹未足,本意会撤职查办,还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顿,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宽宏大量!

  当然,除了袁世凯以外,还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问,或者设宴饯行,有的赠诗伤别。其事突兀,可与当年翁同龢罢相并论。但瞿鸿玑的处境却比翁同龢好得多,孙家鼐、铁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无实据”奏复,朱批一个“知道了”,便算结了案。临行之时,路局特挂专车,送行的场面,极其热闹,比翁同龢被逐回乡时,朝贵绝迹,凄凉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奕劻与袁世凯却觉得仍还有隐忧,因为岑春煊虽已遣散幕僚,仿佛不再打算履任,但只请假一月,底缺未开,随时有“变活”的可能。尤其是军机处,载沣少不更事,鹿传霖衰迈顽固,林绍年忧谗畏讥,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够支持,才具也难以独挑大梁。这样一副治国的“班底”,是自有军机处以来,最不象样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来潮,内调岑春煊进军机,那样一来不但反赢为输,而且会大输特输!

  一想到此,袁世凯寝食难安。于是杨士琦复又来往于京津道上。几度密商,决定一方面斩草除根,要绝掉岑春煊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凯代林绍年,以张之洞代鹿传霖,重新开一番局面。

  ※※※

  岑春煊翻然变计了!决定假满接任。这自是自恃慈眷,而两广又是颇可有作为之地,何忍轻弃?但亦由于同乡梁启超的活动,在此期间专程由东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过秘密的会晤。

  谁知这些形迹,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隶广东番禺,出身与才具跟张荫桓相仿,但品格比张荫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谋得这个肥缺,走的是“庆记公司”的门路,而固位之道,则是全力侦察革命党的行动,并为北洋的鹰犬。

  所以,岑春煊的行动,亦在他窥伺范围之内。

  当蔡乃煌密告梁启超正在组织“政闻社”,并正拉拢岑春煊的电报到京时,恰好两广总督衙门进贡慈禧太后的寿礼,亦已由专差护运抵京。寿礼很别致,是八扇玻璃屏,用广东称为“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饰彩画,工细绝伦。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贮水,可蓄金鱼。见到的人,莫不啧啧称奇。暗中评议,今年万寿的贡物,只怕要以岑春煊这别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证,而且也是慈眷行将更隆的信号。于是奕劻、袁世凯经由端方的协力,开始对岑春煊动手了。

  ※※※

  “是!”奕劻答应着,又问:“两广总督请旨简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无心问政,略想一想说:“我一时也想不起人。调了一个又调第二个,得好好安排,你们去商量好了,开个单子来看。”

  这在奕劻,恰中下怀,回到军机处一个人默默运思,开了一张单子,然后又递牌子,请求“独对”。

  “如今巡抚之中,以河南巡抚张人骏资格最深,而且他原做过广东巡抚,升任两广总督驾轻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问道:“那么谁补河南巡抚呢?”“奴才保荐林绍年。”奕劻说道:“林绍年原很不错,应该是个可以得力的人。不过,他总觉得他进军机是出于瞿鸿玑的保荐。这个疙瘩在心里消不掉,办事就不能得心应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军机大臣外放巡抚,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当年“南北之争”,李鸿藻与荣禄合谋,想排挤沈桂芬出军机,正好贵州巡抚出缺,荣禄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群相惊诧,宝鋆据理力争,说“巡抚二品,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军机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迁。”

  宝鋆接下去又说:“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听说以林绍年调补河南巡抚,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颇有顾虑。

  不过奕劻只是想排挤林绍年出军机,并非有所报复,事前已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当下从容答奏:“河南巡抚一缺,向来与其他巡抚不同,再者林绍年现任度支部侍郎,对品互调,并不违体制。”

  河南巡抚与众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抚都由总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规定隶属关系,而习例上亦必受某一总督节制,如山东巡抚之于直隶总督,就是一个例子。唯独河南巡抚,自田文镜时开始,便专属于朝廷,没有一个总督可以干预。而且,林绍年的情形,与沈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太后听得这番解释,亦就同意了。

  “林绍年的笔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问:“他一走,谁动笔啊?”

  这一问,恰好引出奕劻想说的话。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颇为眷念张之洞,将他召入军机,必能邀准,而亦唯有张之洞内召,才能夹带袁世凯入枢。一番说词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开端,便可从容陈奏。

  “军机原要添人,不过在军机上行走,关系重大。奴才在想,这个人必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经得多;第三,笔下来得;第四,资格够了。看来看去,只有张之洞够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调张之洞进京好了!”

  “是!”奕劻紧接着说:“不过张之洞有样毛病,李鸿章从前说他书生之见,这话不算冤枉他。张之洞有时候好高骛远,不大切实际,而且他比奴才大一岁,精神到底也差了。”

  “军机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个人,如今只有四个,再添一个年轻力壮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凯。”奕劻脱口便答,听起来是势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听他再说用袁世凯的理由:“袁世凯务实际,正好补张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总共要练三十六镇兵,这件大事,只有袁世凯能办。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后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慈禧太后的心,但并未立即准许,只说,“先让他进京来再说。”

  ※※※

  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枝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后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的一份。由于慈禧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页九本,既珍贵,又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地,似乎分量不够,因而以足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红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世续格外检点以后,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安置停当,换上个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生初睹,觉得它俗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他了!”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赐,袁世凯是双桃红碧玺金头带,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劻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于李鸿章。只看日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的资格浅了些,而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凯在七月二十二日进京,召见了两次以后,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任;湖广总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须回避,是个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传谕,第二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么说,张中堂简直就是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么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状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岂有个不吓得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就是状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张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个猴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喜悦的感觉。但一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我本来也不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因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的精神还很好,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于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么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过,有一句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二条,其中‘筹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所以,以后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来当,象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心里在说:朝廷是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排汉。以前六部分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后天天见面,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了二班的“达拉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么,请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张之洞仿佛视之为“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来奏对时与慈禧太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里,徒生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人,等张中堂接事以后,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闸海”,但连他家的听差,都一仍旧名,将“什”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是张之洞的厨子所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失坠。为求幸进躐等,苞苴奔兢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于此,然则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借机接近,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张之洞,足见来意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道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夫,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武昌带来的幕僚,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罢饭,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程来访,不得不强睁倦眼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可否要取决于中堂。”

  其实奕劻并未托他传话,也没有什么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处,他此来只是劝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敬的人,听袁世凯这么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拱拱手说:“是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堂效劳之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烦老兄。”

  ※※※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巡抚陈启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司。

  “午桥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观。

  这天奕劻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世凯手里,一看便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而张曾扬由于处理“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于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万寿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扬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蝦。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作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藩司,江宁藩司隶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此决定,应该先要征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经知照,径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陈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只为报没来由的睚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手里,是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是减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于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于少东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么你看,怎么复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于苏抚应该派谁,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后,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如端方所说,而操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方与蔡乃煌的所作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作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他的遗缺,却未派人。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越过了陈启泰这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离上海,无法控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煊与康梁合影的照片,出于他的伪造。那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被揭发作威胁,是欺侮奕劻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其事?何况岑春煊由这帧照片上断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事极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说他自开缺以后,在上海恢复了当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且经常聚赌,一掷万金,出手豪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借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的是跟盛杏荪走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怨,总算是够交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罗!”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合则两利,现在有条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么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听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也,“原来是泽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煊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艳羡两个缺,一个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所望并不算奢。

  “至于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起亦非无望。”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么样跟他开玩笑?”

  “象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疴。在十里夷场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于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后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

  未谒南皮,先昭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到他争妓一案,行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不能长揖称“老太祖”,而须跪着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确有这样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嵩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请饷百万,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摇直上’,似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一共编为四集,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用“魂归”,合称“四魂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于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听我的信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机,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摒绝应酬,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颇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踌躇着问:“似乎于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熟不过的人。”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胆气便壮了,但仍须先问一声:“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

  “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已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可否能见赐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甫,今天是王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那里,那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座。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他接道中断的话头说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时钟。”易顺鼎抢着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劻问道:

  “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张之洞忽然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

  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

  奕劻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了!庚辰年的‘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象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闲废可惜。朝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征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

  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劻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征询地说:“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顺鼎将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劻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鸿玑与岑春煊;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于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劻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当然是指他。奕劻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鱼胡同的住宅宴客,请的是来京祝蝦的各省巡抚。但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为这天那宅的堂会,有出难得一见的好戏,是那桐亲自提调的。

  这出戏的名目,叫作《辕门斩子带枪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谭鑫培的杨六郎;龚云甫的佘太君;贾洪林的八贤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赞、孟良;朱素云的杨宗保;王瑶卿的穆桂英,连木瓜都派的是王长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顶尖尖于一出戏中。因此,原来只预备了七桌席,结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张之洞与袁世凯自是此会的上宾。这两个人的性情中有一点相同,都不喜欢听戏。他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张袁两人却觉得乏味之至。袁世凯还能勉强撑持,张之洞则连坐都坐不住。但不愿扫大家的兴,也要顾到主人的面子,托词离席,在客厅休息。

  刚刚坐定,袁世凯接踵而至。张之洞是坐在一张加长的红丝绒安乐椅中间,此时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礼让。袁世凯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说道:“我样样赶不上中堂,只有不喜优孟衣冠这一点,跟前辈相象。”

  “少小不习,无可奈何。”张之洞说:“生不逢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遇到这样的场合,只增感慨!”

  袁世凯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不满于慈禧太后经常在宫中传戏之意,不敢往深里去谈,只说:“中堂伤时忧国,白头相公,心事谁知?”

  这是迎合张之洞言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那知在受者恰恰搔着痒处,半睁半闭的双眼,倏然大张,“毕竟还有人识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认真地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今天我可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纯仁!”

  这两个人名,对袁世凯来说,比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称范仲淹为“小范老子”,说他“胸中有千万甲兵”。张之洞心仪范仲淹,结果却成了专事调停刘后与宋仁宗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在这浓重致慨的语气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调和两宫的歧见。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为蔡乃煌进言的机会。未答之前,袁世凯先摆肃然起敬的神态,“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质诸鬼神!”

  他说:“列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张之洞感动极了,泪光闪闪地说:“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凯急转直下地说:“止庵先生,亦是当代第一等人物,可惜,这大关目上,错了一步!”

  “喔,”张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将颗扎着小白辫子的脑袋歪着伸过来,含含糊糊地说:“久已想动问了!瞿止庵勾结外人,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其事究有几分是真?”

  “这很难说。不过,”袁世凯亦将声音压得极低:“西林与康、梁有往来,千真万确!康、梁固无可厚非,但就爱君而言,诚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为皇上征医,这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的明证。天幸有中堂有枢,戊戌之祸,必不致复见!”

  张之洞不自觉地连连点头,“如果我早入枢十年,岂有戊戌之祸?”他想了一下说:“慰庭,房谋杜断,你的耳目比我广,必可医我不逮。”

  “不敢!”袁世凯答说:“凡有所命,必当尽力。”

  张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睁眼问道:“弭祸以何者当先?”

  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母子和好!”

  这是迎合张之洞的说法,言语便更觉投机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当先?”他当考学生似地问。

  “勿使慈圣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难。”袁世凯说:“容易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难是这一句话不便逢人就说。唯有付托得人,照这句话尽力去做,自可不使慈圣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试言其详。”

  “是!”袁世凯挪一挪身子,向张之洞耳语:“康、梁借保皇为名,在海外招摇,康有为自命‘圣人’,而形同盗跖,到处敛财,饱入私囊。皇上为此辈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过事成过去,慈圣已不会把这笔帐记在皇上头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结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云的伎俩,慈圣对皇上就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护圣躬唯在约束西林的妄行蠢动。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当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圣躬的举动,能在期前密报,那时请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断然压制始得弭大祸于无形!”

  “高明之至!”张之洞说:“即我设谋,亦无以加君之上。

  只是这个妥当可靠的人,倒不易罗致。”

  “现成有人!”

  “喔!”张之洞侧脸问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凯说:“让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为断。”张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应声答道:“好!让蔡伯浩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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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一章

  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准“入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唱戏三天。

  宫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宫的畅音阁,再次是颐和园的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内的长春宫、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只是规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都已赶到丰泽园。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高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满汉大学士。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玉昆、姜桂题、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黄缎软轿,迤逦而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玉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随即听得一名声音洪亮的太监,高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内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鱼贯行至慈禧太后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玉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玉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然不凡,不过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内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三千两,犒赏太监。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见,只见台上的角色,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监传旨赐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欢迎。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喝酒,大块食肉,吃得一饱,仍回原处去听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过戏瘾,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

  内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各赏了主事的职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虚弱,不必服药,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无可能。日久天长,皇帝的身子只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脱身为妙。此时便又跟内务府堂官提出请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内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陈大夫,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静养,药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外替你们两位弄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着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宫里请脉的规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在家乡都有些熟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还要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强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医道不坏,但品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一度供奉内廷,回乡打出“御医’的招牌,结交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足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内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日常请脉,接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喘,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钟骏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交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内务府的官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去开方子。进屋才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水笔墨盒与印有他名号的处方笺,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身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切不要改动!”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满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缘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脱不得干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内务府官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监所传的话,说了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交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黄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入黄匣内,据说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来,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白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那个。他说:“万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内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内务府官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交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乱说的。你请坐一坐,请脉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日,脉象亦复依旧,才服了一剂药,自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解,又说“病去如抽丝”,请皇帝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便即道明来意:“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内传诵,当今大老中,最明白医道的,莫过陆大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宫内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白。”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满以为医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请便中向两宫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内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宫,而且不是分内之事,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宫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有“既不任功,亦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宫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色,亦不能多问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

  “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内务府。”

  跟内务府的官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宫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水盈尺的天井中,乱糟糟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满身,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衣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杜大夫,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色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内廷当差半月有余,已略知规矩,太监这样结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监私下交谈,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乱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捏成一团,塞在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了一下,除头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药效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宫,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带领,快将到达时,只见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内务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宫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说:“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

  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桌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於术’呢?”

  “浙江省於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於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觉得还不错,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

  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抚进贡呢?果然如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此外又由慈禧太后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一张名单?他当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内就能大见效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听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内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干时,内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说继禄有请。赶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日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上海各报驻京的访员,发电报回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发交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兴趣,期待着其中或许真有高手,道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内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十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黄丸;有的说,当补命火;有的说,要用金匮肾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血双补,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阴阳并补,所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痒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内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远在上海,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痒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内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听了杜钟骏的意见,只是摇头。

  “不用说远在上海,”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皇上吃了毫无效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

  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果,只好当作没听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毛病,而况……。”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抽抽这个,是不是?”杜钟骏做了个抽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抽‘福寿膏’?偶尔抽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麻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员,由原任左都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御史。谨慎清廉,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烟禁,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个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项差使,如都统、前扈大臣、内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革爵,两大臣革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宝忠却痛苦万状。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涕泗横流,强忍不顾的“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病缠绵,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此人的印象极好。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德殿行走”,贵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肉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禁书,与仇十洲的“春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不便规谏,亦不便说破,唯有洁身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领学政,于是当阁学,转侍郎,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宫西狩,百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关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当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满汉,张英麟因为在关外多年,熟悉旗务,特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第一人。

  ※※※

  在张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谕,设置代替国会的资政院,并派贝子溥伦与武英殿大学士孙家鼐为总裁,会同军机大臣,拟定详细院章,因而陆宝忠奏请改都察院为“国议会”,以立下议院的基础。结果是驳掉了!因为从慈禧太后到张之洞、袁世凯,都没有意思施行两院制的立宪政体。

  在张英麟接任以后,资政院及各省咨议局的章程,皆已拟妥,而朝廷尚有瞻顾,未曾颁布。但立宪的呼声,则已高唱入云,在上海有好些倡导立宪的团体,有一个叫“预备立宪公会”,首脑是南通状元张謇、福建解元郑孝胥等人,电请速开国会,以两年为限。更有个声势赫赫的“政闻社”,是梁启超所组织,也是保皇党的大本营,电请宪政编查馆,在三年内开国会。

  类此的奏请,除了报纸刊载以外,朝廷照例“不报”,却抄发了奉派赴国外考察宪政,甫自德国、日本归来的礼部侍郎于式枚的一道奏折。于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专司章奏,文字为海内传诵,所以即使对宪政没有兴趣的朝士,也要仔细读一读。

  他的奏折中劈头就说:“臣愚以为宪法自在中国,不需求之外洋。”只看这句话,对热中立宪的人,便是兜头一盆冷水。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静气,细究其故的魔力:“近来访察群情,详加研究,编考东西之历史,深知中外之异词。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西法则定自下而上遵守,此实振古未闻之事,乃为近日新说所宗。臣历取各国宪法条文,逐处参较,有其法己为中国所已有而不须申明者,有其事为中国所本无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诞可笑者,有此国所拒而彼国所许者,有前日所是而后日所非,固缘时势为迁移,亦因政教之歧异。”

  话虽如此,于式枚认为比较可取的是日本宪法。“虽西国之名词,仍东洋之性质,自为义解,颇具深心。”以下引叙上海报上刊布的一篇题为《今年国民为国会请愿文》的文章,攻击“宪政所以能实行者,必由国民经有一运动极烈之年月,盖不经此,不足以摧专制之锋”的论调,他说:“各国立宪,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夫国之所以立者曰政;政之行者曰权;归之所归,则利之所在,定于一则无非分之想,散于众则有竞进之心,其名至为公平,其势最为危险!行之而善,则为日本之维新,行之不善,则为法国之革命。”

  接着撮叙法国大革命及日本立宪的结果,从而议论:“盖法国则当屡世苛虐之后,民困已深,欲以立宪救亡,而不知适促其乱。日本则当尊王倾幕之时,本由民力,故以立宪为报,而犹须屡缓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不可遇之势,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我国臣民,本来无此思想,中国名义最重,政治最宽,国体尊严,人情安习,既无法国怨毒之积,又非日本改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体舆情,俯从廷议,特允非常之举,宽为莫大之恩!迭降谕旨,既极周详,分定年期,尤为明尽,应如何感颂奋勉,以待推行,岂容欲速等于索偿,求治同于论价?”

  至此笔锋一转,以轻蔑的语气,大骂主张立宪的记者、教员:“况今之言之宪,请国会者,实为利而不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报馆、学堂,不农不工不商,但可强名为士,未尝任纳税当兵之责,乃欲干外交内治之权!至敢言‘监督朝廷’,又或云‘推倒政府’,读诏书则妄加笺注,见律令则曲肆讥弹,胥动浮言,几同乱党!”因此,于式枚认为:“观于法国之事,则知发端甚巨,固祸变之宜防。”但亦不否认:“又观于日本之事,则知变法方新,亦人情所恒有。”从而警告:“惟须亟筹补救之策,乃不至成溃决之虞。”至于补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图富强,广兴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予以指摘之端,自无从为煽惑之计。至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随时劝导,遇事弹压,庶不至别滋事端。”最后归结到宪法,主张先“正名定分”,引“日皇所谓‘组织权限,由朕亲裁’;德相所谓‘法定于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将来的宪法,必当出于钦定,而不可由国会厘订。”至于制宪的程序,该等到“将来各处奏报到齐,必须慎择贤才,详加编订,于西法不必刻划求似,但期于中正无弊,切实可行。”

  如此立论,在守旧派,尤其是揽权日甚的少年亲贵,自然击节称赏,一般人看来,觉得除掉“颂圣”不免肉麻,批评敢言的记者、教员,持论过苛以外,由于他承认立宪的要求,为“人情所恒有”,所以并未起多大的反感。至于对宦海升沉特感兴趣的人,则着眼于“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这句话,认为是针对两江总督端方而发,东南督抚,或者会有调动。

  这篇文章只引起批评,并未引起风波,但传到海外,保皇党纷纷大哗。于是到了六月里,军机处接到一个怪电报。

  这个电报发自南洋,是个电奏,自署名叫作“法部主事陈景仁”,自道是政闻社社员,电文中将于式枚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请朝廷“革于式枚之职,以谢天下。”

  “荒唐,荒唐!”张之洞看完这通电报,大摇其头:“时逢末世,什么怪事都有!各位看,该当作何处置?”

  “革职不就完了!”世续答说“主事无专折奏事之权,光这越分言事,就可恶之极!”

  “且慢!”袁世凯另有看法,“陈景仁所恃者政闻社,政闻社又何所恃而敢如此猖狂?”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只拿政闻社请限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不过陈景仁究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印刷的,光绪三十四年春季及夏季的缙绅录,遍查法部官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放矢,那可不成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吏部才有着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主事,”他说:

  “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复,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一改新官制,便变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呈堂传阅。袁世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三年内开国会,革于式枚以谢天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需时若干,朝廷自须详慎斟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贰大员,又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革,闻政闻社内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陈景仁等身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昌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恐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革职,以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以示薄惩。”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内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窍门都还不识,岂非荒唐?

  ※※※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社社员大哗,纷纷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高七十,精通六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仁太霸道,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致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革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策动的各省国会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着蓝青官话,满口新名词的陌生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未言。但对政闻社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更难忽视,日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美国旧金山来了一通电报,是“中华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尽裁阉宦,迁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中华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勃然震怒,将原电交了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胸,但须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谈。

  “王爷,”他神色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陈。王爷知道不知道肃王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中华帝国宪政会’,就是保皇党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王联络的,他们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爷怕亦担了很大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妨说给我听,如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保皇党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是肃王!朝廷严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了!照袁世凯的说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也是个革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袁世凯索性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他说,“肃王办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枪,一样三六九出操。请问,救火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黄了,“他要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摇头,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枪,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宫廷有灾,命消防队进大内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么位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分则与帝系的“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高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须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或隐匿不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脱不得干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建议。于是他用安慰的语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的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意思是,把他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党,什么中华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先查办政闻社!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舌,盅惑亲贵。这才是爱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提出解散政闻社的主张,满座皆以为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后,一路哼着“先帝爷,白帝城”,扬长而去。回到王府,未及更衣,便连呼:“找王小航来!找王小航!”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改变之前,在礼部当主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弢不肯代递。王照一怒之下,做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弢迫不得已,只好答允,为他代奏,随即由许应弢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堂署,借端挟制”,并解释不为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日本,而日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身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意广开言路,对礼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弢,及两名满缺的侍郎,一律革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内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应,得以闻风脱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日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作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向他问计,应该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沽名图利之计的狐狸尾巴,在日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饷,借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存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民政部,那时候王爷可就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犬,掌握着民政部属下的密探。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阴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的上谕,必定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解事机之险,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了装的王照,到前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午夜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内多悖逆要犯,广敛资财,纠结党羽,托名研究时务,阴图煽乱扰害治安。若不严行查禁,恐复败坏大局,着民政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密查访,认真禁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立宪而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省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少数逗留在京的,亦以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根倒是清净了,因为各省请愿之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交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那天,终于颁发了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四十二年颁发宪法。同时在这道上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制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此外,立法、召集会议、用人、军事、外交、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干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司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宫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爱憎为转移,兼以时入仲秋,桔绿橙黄,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是好好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日。何况是皇太后,更何况立宪有期,太平在即。”

  内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内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但有件事颇生争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贡品,赶在万寿期前入觐。在乾嘉以前的盛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达赖及班禅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热中于这件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皇帝与达赖同城,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达赖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在听他这话,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党来反对她,而李莲英决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操劳,而且太皇太后毕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那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人不利,也必是不利于达赖。”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达赖早就到了山西,驻锡五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一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来的贡品又多,一路调拨夫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凉秋入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身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身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达赖不愿入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照礼藩部的拟议,达赖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达赖自视甚高,以“国师”自居,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礼藩部想法子搬弄达赖进京。当下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抚,敦劝达赖起程,礼制上总好商量。

  达赖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身。那知又横生波折,“西藏番僧,联名呈诉赵尔丰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达赖得知此事,自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藏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黄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年圆寂时,遗命以达赖、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身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乘教义,并以达赖主前藏,驻拉萨,班禅主后藏,驻扎什伦布。转世到今,达赖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十三辈达赖,法名阿旺罗布藏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月,由第八辈班禅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转世现身,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达赖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藏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入藏边,发生战争,藏军伤亡七百余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藏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达赖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趁虚而入,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达赖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藏是联俄派的天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不想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光绪三十年七月间,借故侵入拉萨。达赖大惊,将印信交给了前藏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布伦——前藏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官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北而逃。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很讨厌达赖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他平时的不是以外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革达赖喇嘛名号”,以班禅代摄。

  这一下,达赖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到拉萨朝拜达赖,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宫,达赖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敬,罚他藏银三十称。师弟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此仇怨日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无人可以权摄达赖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达赖,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极受爱戴,而达赖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身了。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迎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达赖到了西宁,自然卓锡在此。但就象在库伦那样,达赖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于势同水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勒封的八大呼图克图,以章嘉呼图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达赖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达赖性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回藏?朝廷因为英军侵藏以后,强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交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达赖回去,指示俟“藏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强无事,不料又爆发了两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达赖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

  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邪道,但黄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巧的是,达赖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达赖之手,多方搜寻,找到了埋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达赖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藏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达赖,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法,指出依照黄教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诘的悬疑,不过,达赖在西宁可是存身不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入雁门关,移床山西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的交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藏自己被迫订约所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藏,改土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西藏的面目却在改变,使得达赖大为不安。一方面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藏,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入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在京也可以看看风色,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达赖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藏有此诸般恶行,自然要看看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是启程了。

  一入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迎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加尊礼,百姓亦就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藏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达赖却是颇足以为慰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也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达赖,此时欢欣鼓舞,脸上象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黄寺,王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身后追随着无数黄衣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达赖更觉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达赖的一个司官,名叫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藏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点不大懂交情,商谈觐见礼节时,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达赖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决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足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身分!”

  他说得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达赖或班禅见驾皆不行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宫觐见,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达赖、班禅世为师弟,原为一体。再说两大师化身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达赖顾而言他的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问你,乾隆御制《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高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话谓‘上’曰‘喇’,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达赖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话称僧为上人之意。’无上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词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再议吧!”他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宫违和,除军机及必须召见的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的朝觐,概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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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二章

  皇帝过去只是体力不充,疲惫得无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军机见面时,竟至垂首御案了。

  这大概是从清朝开国以来,君臣晤对之际从未有过的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慈禧太后说道:“皇帝病得久了,越来越重,你们看可有名医,不妨保荐。”

  于是庆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岁那年大病,是袁世凯保荐西医屈庭桂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当然应该由袁世凯答复:“屈庭桂在北洋多年,历任医官、院长,臣全家都请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鸿章有病,也是请他看。”

  “你们知道这个姓屈的吗?”慈禧太后问其余四个军机。

  醇王载沣不知其人,未曾说话;鹿传霖重听愈甚,根本不知问的什么;张之洞与世续的答复是一样的,本人并未请教过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请他诊视。

  “中西医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决定:“既然大家保荐这个姓屈的,可以请他来看看。”

  “是!”奕劻答说:“请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请脉。”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说:“十三或者十四吧!”

  当天中午,袁世凯的侍从医官,也是屈庭桂的学生王仲芹,便用电话将此消息,密告老师。屈庭桂大吃一惊,想起他家乡广东有一句俗语:“有抄家,无诰封。”正想托词辞谢,直隶总督杨士骧派材官持着名片来请了。

  屈庭桂兼长北洋卫生局,长官有命,不敢不赴,杨士骧一见他便说:“连着接到庆王、袁宫保的电话,请你赶紧进京。”

  “请示大人,是不是进宫看病?”

  “原来你已知道了。”杨士骧笑道:“你赶紧去吧!这下成了御医,将来请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刚哭丧着脸喊得一声,杨士骧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怕什么?”他说:“你替庆王看好过一场大病,他还能害你吗?”

  听得这话,屈庭桂方始释然,第二天摒挡进京,一下了火车便去见奕劻。

  “你是军机大臣共同保荐,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诊治,保你无事。”奕劻又说:“皇上的病,到底有没有危险,你看了之后先老实跟我说,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说:“不过回王爷的话,西医看病,跟中医不同。象明朝那样,隔着帐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红丝线,说是凭这样子就可以诊脉,西医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请你看过,我知道你们西医的规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说:“不过,有些话,你最好别当着太后说。”

  “我知道,不能当着太后说,说皇上肝里有病。”

  “对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皇上肾亏。”

  “西医并无这个说法。”

  “那就行了,你找个人问一问见太后、皇上的礼节,等着十三请脉吧!”

  ※※※

  请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淀,天色微明,便由颐和园的东角门到仁寿殿前待命,一直到九点钟才蒙召见。因为这天军机例行见面,商议邮传部所奏筹款赎回京汉铁路的办法。此是袁世凯入军机后,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汉铁路纵贯南北,但经营权握在比利时手里,因为此路是盛宣怀经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条件甚苛,第一是行车管理权归比国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润比国公司可分两成。且不论利权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军事上有变化,这条通南达北的铁路不能自主,即等于命脉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诒出长邮传部铁路总局后,即以筹款赎京汉铁路为念兹在兹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凯当然力赞其成,筹划经年,已经成功。

  筹款的办法一共三项,招募公债、筹借外债、提集存款。外债已经借到,总数五百英镑,名为“振兴实业借款”,由英国汇丰银行、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各承贷一半。这天要谈的是筹办赎路公债一千万银圆。慈禧太后对何为公债,不甚明了,奕劻及袁世凯便须细作解释,因而耽误了请脉的时间。

  进得殿去,在东暖阁照规矩行了礼,背过履历,坐在侧面的慈禧太后问道:“听说西医看病的规矩,跟中医不同。倒是怎么个不同啊?”

  “按西医的规矩,要请皇上宽一宽衣服,露出胸背,一面听,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也可以。”

  于是太监上前,将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来,先卸长袍,次卸夹袄,然后将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见的上身。

  这时屈庭桂已经取火酒棉花擦过手,将听诊器挂在胸前,动手诊视。一面听,一面问:“皇上自己觉得那里不舒服?”“头痛、发烧、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问道:“屈庭桂,你看我这病该怎么治?”

  “等臣细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听筒,并左手食中两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两指,“笃笃笃”地轻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问道:“这是干什么?”

  奕劻亦不明了,答说:“让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听见这话。他心里在想,听声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医名为“痨病”,一提起都会变色。

  这话说不得!

  因此等叩击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说:“刚才是测听皇上的体质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问:“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这一问,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是!”

  “行了吧?”奕劻紧接问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么病?”皇上一面让太监替他穿衣,一面问。

  这话很难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显然有病,肺亦可疑,但决非不治之症。想了一下答说:“还是虚弱的缘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得一步一步来,臣先把皇上头痛,脊骨痛这两样毛病治好,同时要给皇上服开胃的药。”

  皇帝大为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把这两样病治好,我的精神就会好得多。”

  “是!”屈庭桂说:“臣想请皇上赏一小瓶尿。”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监们都差点笑出来,屈庭桂亦自觉失言,大为窘迫,赶紧又作解释:“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验,更能查出病症。”

  “要验什么?”皇帝问说。

  “打尿液验出来,腰子有没有病。”

  “喔!”皇帝点点头:“可以!”

  于是屈庭桂磕头退出,在仁寿殿后面,太监起坐的板屋中开方子。这下又成了难题。因为西医的药方,没有脉案,药名皆用洋文。既无法抄呈两宫,也不能存在内奏事处,供王公大臣阅看。最后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去请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发下去,交敬事房存档。这才算解消了难题。

  开好药方,屈庭桂说:“这张方子可以拿到外国医院或者西药房去配。有内服的,有外敷的,药剂师自会注明白。”

  “屈大夫,”奎俊说道:“都是洋字,怕他们弄不清楚,药配错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经理?”

  “这,”屈庭桂也读过一些史书,懔于明朝末年“红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实答说:“医药都出于我一个人,这个责任太大,实在负不起。至于配错药的事,极少极少,而况是皇上的药,谁敢大意?”

  “说得也是!”奎俊又说:“皇上刚才面谕:明天还得请脉。

  请你再等等,只怕还有别的话。”

  屈庭桂答应着,静静地等待,不久奎俊带着太监来颁赏:四盒克食、两百两银子,另外还带来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着接了,随即出园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刚下车还未休息,庆王奕劻已着人来请。于是原车到得王府,只见袁世凯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着他的别号问:“你看皇上的病怎么样?”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这个病的人,多半头痛、晕眩、失眠、忧郁、记性不好、食欲不振;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么该怎么治呢?”奕劻问说。

  “回王爷的话,这个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惊,“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赶紧否认:“决非不治之症。治这个病,最要紧的是静养,若能换个病人喜欢的地方去住,更好。”

  “为什么呢?”袁世凯很注意的问。

  “因为得这个病的人,先天体质固有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过劳,种种不如意,一天难得有件高兴的事,久而久之,对原来住的地方厌了,也怕了。如果换个地方,耳目一新,原来的种种厌烦,一起摆脱,精神自然就好了。这有个名目,叫做‘易地疗养’。在外国常有这类病人,到空气新鲜风景好的地方,去住那么两三个月,回来就会象换了个人似的。”

  袁世凯与奕劻面面相觑,好久开不得口,屈庭桂也觉悟了,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难办到的事,在皇帝决无可能。

  “永秋,”奕劻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才的话,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说,两宫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应。

  “除了什么‘易地疗养’以外,还有什么治法?”

  “总以精神安静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处。当然,饮食也是要紧的。不过,这得验了尿再说。”

  “这是怎么个讲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东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来了,“今天进宫听太监私下在谈,皇帝有遗泄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说:“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来的响声,譬如打雷,或者一个铜子掉在地上,都能吓得脸色发白。如今只要听见这样的声音,就会遗泄,更听不得大锣大鼓。”

  “这可不好!”屈庭桂说:“神经衰弱的征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奕劻与袁世凯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听见那种声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爱听戏,对于大锣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闻吗?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宫闱事秘,只要势力达得到,工夫下得深,还是可以直抉底蕴。都以为慈禧太后的河鱼之疾是小病,皇帝几已病入膏肓,而揭底来看,适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纪不饶人。”袁世凯说:“我亲自问过好几位替太后请过脉的御医,都要我逼得紧了,才肯说实话。别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说,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撑着,要让大家都这么想:宫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龙驭上宾,不是驾返瑶池。”

  坐在袁世凯对面的杨士琦与赵秉钧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静听袁世凯再说下去。

  “太后如果撑不住,一倒下来就完了,皇上呢,却有得磨。屈永秋说什么‘易地疗养’,颐和园如果只有皇上一个人,不,如果没有太后,不必每天请安,战战兢兢地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着看戏,让大锣大鼓震得心惊肉跳,那不就等于易地疗养?”

  “情形很清楚了!”杨士琦说:“母子之间,已成势不两立之局。”

  “话是这么说,似乎也有分别,”赵秉钧垂着眼在剥指甲,神态悠闲之极,“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驾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见得有多大好处。”

  “你是说,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层了?”杨士琦说:“我看不尽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吗?”

  他是说的北宋的故事。神宗弃天下,哲宗继立,宣仁太后虽成了太皇太后,依旧临时听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类,成一代美治。这些典故,小厮出身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赵秉钧不甚了了。不过意思是听得出来的,杨士琦是说,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权。

  “太后也不是想抓权,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权落在皇上手里。只要不是皇上,谁都可以掌权,她也落得逍遥自在。”

  听得这话,袁世凯与杨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开口,赵秉钧却要等袁世凯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说,因而形成僵持。都觉得自鸣钟的“滴答”之声,何以是这样的响?

  终于还是袁世凯发话:“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太后并不想抓权?”

  “从李莲英、崔玉贵的消长去看!”赵秉钧说:“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这话有味!”杨士琦矍然而起:“谈到要害上头来了!我们从头数起。”

  “何谓从头数起?”袁世凯问。

  “数数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数,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伦贝子,一个是醇王的长子溥仪。”

  袁世凯与杨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终弟及如当今皇帝继穆宗之位的情事,决不会再有。如果皇帝宾天,必是在溥字辈中选人为穆字继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为国赖长君,则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长房长孙,现掌资政院的贝子溥伦,才不会引起争议,而以亲疏远近而论,则醇王的长子,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继嗣的资格。

  “伦贝子怕没有希望。”袁世凯说:“太后就不想抓权,又岂能将大权交给疏宗的伦贝子。”

  “诚然!”杨士琦深深点头。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赵秉钧紧接着说:“那时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抚养今上一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后一定会把当初如何失策,说给皇后听。就怕皇后没有太后的才干。”

  “要她有才干做什么!”袁世凯沉吟着,思量怎么能安一个人在皇后身边,以为将来间接操纵的工具。

  “你自号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杨士琦突如其来地说。

  赵秉钧却微吃一惊,转脸望去,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紧的话想出口而又有所顾忌似的。

  “请出题啊!”赵秉钧开口催问。

  “你说,皮硝李是何等样人?”

  赵秉钧知道这不是他原来要问的话,更无须多想,信口答说:“第一等聪明人。”

  “不错!可是这一阵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对达赖进京,公然表示卫护皇上?”

  “是啊!你说那是为什么?”

  “八个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赵秉钧忽然转眼看看袁世凯,“崔玉贵让我给宫保问好!”

  “喔,”袁世凯问:“你什么时候遇着他的?”

  “昨天。”赵秉钧说:“为小德张新买一所宅子,有了纠葛,崔玉贵来托我料理,已经替他弄好了。”

  “小德张!”袁世凯很注意地问:“此人怎么样?”

  “才具不如安得海,见识不如李莲英,可是将来会得宠。”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从没有一个亲信太监的缘故。”

  “这又是怎么说?”

  “皇后无权无势,也不是怎么能体恤下人的人,谁愿意当她的亲信?好处没有,坏处多得很。”赵秉钧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会得罪李莲英、崔玉贵;第二,到处吃不开,可又不能不去争,争不到会挨皇后的骂,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话慢慢有人听了,自然就有小德张这样的人,肯替皇后卖命。”

  “好!”袁世凯说:“小德张是崔玉贵弄进宫去的,自然听崔玉贵的话,这条路子交给你了。不过,李莲英那面,也不能随便放弃。”

  “对了!”赵秉钧被提醒了,“杏丞刚才的话,还没有着落,你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错,不过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么气量宽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着崔玉贵爬到他头上来?他这样子故意给太后唱反调,必有一种重大的作用在内。”杨士琦转脸问说:“宫保,我说得可有点儿道理?”

  “确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么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说呢?”

  “以我说,他是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赵秉钧一反悠闲的神态,脸色严肃,并且带着恐惧,“确是件大事!”

  在他们这样神秘、深沉而慄惧的神态之下,袁世凯蓦地里领悟了,内心大震,脸色冻变,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杨士琦与赵秉钧亦是如此。因为他们发现,原来只有一个人心里的猜疑,甚至只是一个妄诞的念头,而此刻却变成彼此在商议,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与否了!

  袁世凯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也就是内心接受了杨士琦的想法,“杏丞说从头细数,我看要从两宫孰先孰后数起。”他说:“倘或子在母亡,会是怎么个局面?”

  杨、赵两人是一样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驾崩,皇帝健在,首当其冲的便是袁世凯。皇帝不论在瀛台、在颐和园、在西安行宫,只要觉得幽居无聊,就会拿纸画个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然后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将纸乌龟贴在墙上,用小太监所制的竹弓竹箭发射,不中鹄不止。

  当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权,能不能杀得掉袁世凯,自是一大疑问,但不论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这话要直说亦未尝不可,不过措词不能不讲究。

  “那是件不堪想象的事!”杨士琦说。

  “不是不堪想象,”赵秉钧紧接着说:“是不敢想象。”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想象!上头要有什么大举措,总也得先经军机,才能成为事实。”

  “不能先换军机吗?”杨士琦冷冷地说。

  “对!”袁世凯很快地接口:“咱们就是研究这一点,到那时候,军机上留下的会是谁,新进的又是谁?”

  “醇王当然会留下。”

  “肃王一定会进军机,”赵秉钧接着杨士琦的话说:“保不定还是领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庆一定不会留下罗!”

  “是的。如果老庆留下,肃王的资格迈不过他去。”

  “我当然要回洹上养老去了!”袁世凯的语气近乎自嘲:“我担心的是那一来朝局会有大翻覆。国事如此,何堪再生动乱?如果康梁得志,善化东山再起,西林卷土重来,只怕用不到三年,就会断送了爱新觉罗的天下!”

  “康梁不见得会得志。”赵秉钧说:“我听肃王谈论,说皇上这几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经过这一场大乱,逃过那一次难,长了许多见识,不会轻举妄动,再说锐气也消了许多。不过善化复起,却是一定的!”

  “然则西林重来,亦为时所必然。那一来,”杨士琦说:“一定翻戊戌政变这一案。北宋绍圣,明末崇祯年间的往事,必见于今日。”

  他所说的典故,赵秉钧听不懂,袁世凯却很了解,点点头:“此语甚确!我们须早为之计。”

  “定计先要定宗旨。”杨士琦说:“是预先疏通呢,还是不容此翻覆出现?”

  袁世凯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会,突然站在赵秉钧面前问道:“你说李莲英想躲开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还是听到了什么?”

  “也不算是猜想,是细心琢磨出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当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从那件事上悟出来的。”

  袁世凯点点头,“你琢磨得不错!不过,这件‘大事’李莲英不干,自然会有人干!”他看看他们两人问:“是吗?”

  “此所以小德张格外值得重视。”杨士琦说:“眼前倒是肃王的一举一动,更宜注意。”

  “这何消说得?”赵秉钧答道:“在眼前来说,我还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当然不能让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为了。”杨士琦说。

  这等于有了一个结论,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杨士琦所说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现。

  ※※※

  在宫中,戊戌政变以后一度在私下流传得很盛的一句话:

  “换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谈论了。

  不过,同样的一句话,前后的意思不一样。那时说“换皇上”就是换皇上,现在说“换皇上”,是意味着大权会有移转。

  皇帝驾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换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爷”归西,大权复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换皇上”。皇帝不再有名无实,犹如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够在内奏事处、养心殿等处当差的太监,这一阵子常常为同事讲改朝换代的故事,“只要一换了皇上,总归有人要倒大霉!”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倒霉的是谁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宠的人,宠得愈厉害,倒的霉愈大!”

  听这话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宾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赐自尽。靠山倒得不过半个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类似情事,自不止嘉庆一朝。只以最近的两朝来说,文宗即位,道光年间的权相穆彰阿立遭罢黜;同治即位,顾命大臣载垣、端华、肃顺,赐死的赐死,斩决的斩决。当今皇帝即位,只为掌权的人没有变动,也就没有什么诛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变动了!

  最害怕这个变动的,是崔玉贵。“唉!”他时常对徒弟叹息:“老佛爷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监中凡是比较亲近皇帝的,这十年来杀的杀,撵的撵,消除将尽,凡是在紧要处所当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来听李莲英指挥的,亦由于李莲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贵的门下了——都知道,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护他了,皇帝当然要杀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还有瑾妃与她的娘家人,追论珍妃“殉国”之事,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抱不平,众怒难犯,一条老命是怎么样也保不住了!

  偏偏无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岁的涛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宫廷的规矩,凡近友亲贵都要进时新果物肴馔,孝敬老太后,载涛早已成年成家,当然亦不例外。这天命小太监带着杂役,挑了食盒到颐和园,附带嘱咐,顺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时很顺利,见着了皇帝,也代载涛请了安。而就在这小太监出园回府复命时,已有密报到达慈禧太后的寝宫。

  这应该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时此地是最严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载涛,只怕皇帝有什么话交代这个小太监带出去。于是非抓这个小太监来问不可了!

  于是由崔玉贵派人带着护军直奔涛贝勒府,其势汹汹地将贝勒府的人吓一大跳。报到上房,年轻气盛的载涛大为不悦,铁青着脸,亲自来问究竟。

  “你们要干什么?”

  “奉旨来拿刚才到皇上寝宫里的小太监。”崔玉贵所派的人答说。

  “是奉谁的旨?’

  “老佛爷的旨意。”

  载涛这时才知道自己的话,不但问得多余,简直是问错了!奉旨当然是奉懿旨,皇帝还能来抓他的人?如今这一问明了,怎么下得了台?

  年轻好面子,未免就不识轻重了,顿时虎起了脸说:“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来人问一句:“莫非要抗懿旨?”这件事就搞得无法收场,幸而那人还识大体,不肯说这一句话,只说:“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带来的护军分头去搜,搜到了立即带走。载涛气得要拚命,护卫们拥上前去相劝。载涛喜欢票武生,常跟杨小楼、钱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脚上颇有点功夫,五六个护卫下死劲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拦住。

  “都是崔玉贵这个老兔崽子!”载涛跳着脚骂:“总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这话传到崔玉贵耳朵里,被逮的小太监因为抵死不承认皇帝有话交代,已为内务府慎刑司杖毙了。

  “你们看,无缘无故又招上这个怨!”崔玉贵简直要哭了!

  很显然地,如果将来是由醇王之子继位,涛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还不容易?

  “师父,你老不用愁!我一个人给他抵命就结!”

  说这话的人叫孙敬福,外号孙小胖子,本来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颇为宠信,因此,崔玉贵建议派他去伺候皇帝,作为可靠的耳目,载涛派小太监顺道去给皇帝请安,就是他来报的信。

  他此时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则所谓“一个人给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孙敬福一屋宿的太监,发现他长袍里面藏着一把刀。刀有一寸长,两面开锋,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缀着根皮带,可以系在腰际,用长袍一遮,是不容易发现的。

  那个太监外号叫二愣子,可真吓得愣住了,“孙小胖子,”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你的刀!”二愣子隔着衣衫指他腰间:“带着这把刀干什么?”

  孙小胖子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泄露,不由得脸色一变,知道不承认带刀,更为不妥,便掩饰着说:“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吗?”

  二愣子知道此事。孙小胖子在地安门外买了一所房屋,发生纠纷,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审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带刀?

  “不是带刀打官司,杀谁啊?”孙小胖子语气平静地说:“房主是个天津卫的混混,跟人说,要杀我,我不能不带把刀防着。”

  话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听人谈过,孙小胖子曾经跟崔玉贵说过什么抵命不抵命的话,所以疑惧莫释,一夜都不曾睡着。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谈论,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说:“什么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儿寡妇,孙小胖子仗势欺人,他不杀人家就好了,人家还敢杀他?”

  由此可以证明,孙小胖子包藏祸心,会闯大祸。这个祸一闯出来,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会被捆到内务府去拷问。其中有个明白事理、见识较高的人说,孙小胖子干此悖逆之事,必出于崔玉贵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内情,看宫中出此该灭族的逆伦大事,定必严办。万一出于慈禧太后的授意,那么为了遮人耳目,更得严办。反正不论如何,孙小胖子终归是害死大家了!

  “那么怎么办呢?”好些人异口同声地说。

  “只有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求援于李莲英。于是商量停当,派人守候在皇帝寝宫附近。一天发现李莲英经过,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拦住了李莲英,一齐跪下,由二愣子陈诉:“李大叔,我们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莲英大为惊诧,“什么事,什么事?”他问:”起来说话。”

  “孙小胖子身上带着把刀。”

  “啊!”李莲英也变色了,“别胡说八道!”

  “这是什么事能胡说?”二愣子说:“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见此光景,料知这话不假,李莲英自然不能听从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会说:“你们别声张,我自有主意。”

  李莲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贵说话。他当然不能说是孙小胖子的同事告密,托词宫外传言,孙小胖身上带着刀,同时表示,这话荒唐,决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说不定会传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爷问到再查,玉贵,”

  他说:“咱们的差使就当砸了!”

  崔玉贵亦暗暗心惊,料不道孙小胖子真会这样不识轻重,当即点头说道:“查!查!我一定查!”

  这一下,孙小胖子一时不敢动手了,但隐患仍在。最后是瑾妃宫中的首领太监赵守和出了一个主意。他知道亲贵中最忠于皇帝的是肃王善耆,主张跟善耆去商议。

  对此一议,无不赞同,而且顺理成章地,就公推赵守和去进行,在他亦自觉义不容辞,慨然应允。可是怎么进行呢?总不能径自去谒见肃王,直陈其事,中间总有个人引见。而这个引见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这方面交情够得上,在肃王那方面能够共机密的才合格。

  请假出宫,一直回寓,刚进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头狂喜,自己在脑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语:“真糊涂!现成有条路子在,怎么就想不起。”

  这家的主人,就是红遍九城,内廷供奉的名伶田际云。赵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际云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条掷地仿佛能碎作几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响九霄”,后来自己改成“想九霄”,这一字之更,别有深意。

  原来田际云身在梨园,深以出条子侑酒,为人视如玩物为耻,所以洁身自好,力争上游。为人慷慨好义,能急人所急。其时是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于慈禧太后喜欢唱戏,亲贵中好此道而喜与梨园中人往还的很多,田际云是光绪十八年就被“挑进”宫去的,与近友亲贵,无不熟悉,跟肃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个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师有名侠少,人称“善二爷”,最喜结交名伶,爱之敬之,有求必应,是梨园中有名的大护法。赵守和便是借田际云的关系,与“善二爷”打个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敢造次相访,先派个跟班去说:“不知道田老板得闲不得闲,我家大爷想过来拜望。”

  田际云心想,赵守和是极熟的人,每逢他从宫里回来,随随便便地就来串门子,那一次亦不须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问,必是有事相商,当即答见“我看赵大爷去!”

  于是随着来人到了赵家,赵守和将他延入内室,把亲属家人都撵了出去,亲自关上中门,方始开口。

  “田老板,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际云大吃一惊,“赵大爷,赵大爷,”他说“你怎么说这话?”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赵守和将孙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测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这么浑!”田际云挢舌不下,“莫非他那条心还没有死?”

  “谁知道呢?这就象床底下盘着一条蛇,保不定什么时候出现。”

  田际云点点头问:“那么,赵大爷,你说我怎么能替皇上效力?”

  “我们大家公议,这件事只有肃王能有办法料理干净。田老板,你不是与善二爷的交情很厚吗?”

  “不错,不过……,”田际云沉吟着说:“这件事找善二爷没有用,肃王爷从不准他问宫里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吗?”

  “喔,是他。”赵守和问:“你跟他也熟?”

  “认识,不熟。不过都是为皇上,不熟也不要紧。反正,这件事只有他跟肃王爷去说,最合适。”

  “是!那么什么时候去找王先生呢?”

  “这是多急的事!自然说办就办。走吧!”

  于是,相偕乘车,夜访王照。他已不住肃王府,由肃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听说田际云带着个陌生人来相访,大为诧异,但已久闻田际云侠义之名,料知决无恶意,因而坦然出见。

  “王先生,”田际云指着赵守和问:“可认得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没有见过。”

  “他在瑾妃宫中管事,姓赵。”

  “王先生,”赵守和请个安说:“我叫赵守和。”

  “不敢当,不敢当!”王照踌躇了一会儿:“两位入夜见访,必有什么话吩咐,我这里……。”

  田际云是在路上就盘算好了的,象这样的头等机密大事,不宜随便在什么地方就说,既恐泄密,亦费工夫,所以此时答说:“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时也说不尽,只请王先生劳驾,上一趟肃王府,见了王爷再细谈。你老看,行不行?”

  “田老板,”王照问道:“你不也是肃王府的常客吗?”

  “是的。我带赵总管去见肃王,自然也可以,不过,要谈的这件事,只怕肃王爷非请王先生做参赞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应,“这么说,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换件衣服。”

  套上一件马褂,王照陪着田、赵两人到了肃王府。赵守和虽未来过,田际云与王照却是常客,护卫领着他们,直到上房。

  “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怎么碰到一起了?难得啊!”

  “回王爷的话,”田际云说:“还有个人在外面,要见王爷,是瑾妃宫里的首领太监赵守和。”

  “这个人来找我干什么?”

  “王爷!”王照接口说道:“我想不必在这里谈吧!”

  “喔!”善耆会意了:“际云,你陪着王先生,把那个姓赵的带到洋楼上去,我马上就来。”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北面与翰林院望衡对宇,南面便是各国使馆。辛酉年之乱,董福祥领甘军围东交民巷,各国派来警卫使馆的军队,编成具体而微的“八国联军”,负嵎顽抗,所凭借的就是肃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围墙,所以此地曾是激战之区。后来甘军火烧翰林院,肃王府自受池鱼之殃,这座历时两百余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

  乱后重修,善耆在东花园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非为游观,只是洋楼坚固严紧,加上实心的厚砖墙,更不虞隔墙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谈“怎么保护皇上”,必是在这座小洋楼的第三层。

  听差将他们三人领到这里,另有专值禁地的书僮接了去,带到三楼,张罗了茶水,默无一言地管自己下楼去了。

  由于气氛神秘,赵守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默默地侧耳静听,不久听得扶梯声响,越来越近,首先起身肃立,王照也站了起来,田际云则抢上前去打门帘,等善耆进了门,随即引见。

  “他在瑾妃宫里,不过不是瑾妃派来的。”

  “奴才赵守和,给王爷请安。”赵守和蹲腿矮步,请了个双安。

  “你们坐!”善耆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来说。

  王照是坐下了,赵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际云也只好陪他站着。

  “不要紧,你们也坐好了。”

  “这样吧!”田际云在书橱旁边取来两张垫脚的小凳子,跟赵守和并排坐下。

  “小航,你说吧!”

  “我都还不知道什么事呢!”王照转脸答说:“要得问他们俩。”

  “奴才口拙,”赵守和说“请田老板讲一讲事由儿。”

  “好!”田际云说:“皇上宫里有个太监叫孙敬福,是崔玉贵的徒弟,身上带着刀……。”

  一语未毕,只见善耆双眼睁得好大,喉头出声:“啊!”随即拉开嗓子唱了句反二黄摇板:“听一言来吓掉魂!”

  田际云与王照司空见惯,毫无表情,赵守和却愕然不知所措,心里在想:谁说肃王是戏迷?简直是痰迷。

  肃王善耆却无视于他的脸色,直待余音袅袅地将“魂”字这个腔使足了,方始若无其事地说“际云,你再往下讲吧!”

  于是田际云将发现孙敬福带刀,谈到夜访王照,其间少不得还有赵守和的补充。整整谈了半小时才谈完。

  这段故事不但善耆听得大皱其眉,王照亦觉忧心忡忡,神色凛惧的说“王爷,这真到了清君侧的时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摇摇手,问赵守和说:“你说的那个孙敬福,外号叫什么?”

  “叫孙小胖子。”

  一听这话,善耆顿时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说。

  见此光景,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田际云笑道:“王爷必是又有了锦囊妙计了!”

  “计是有一计,却不知妙不妙,走着瞧吧!”

  “那么,什么时候听信儿呢?”

  “反正孙小胖子有皮硝李压在那儿,三五天总还不碍”善耆答说“我还不知道我这一计是不是难行?你要着急等信,不妨多来几趟。”

  “是了!”田际云说“我天天来。”

  “好吧!就这么说。”

  这时赵守和已站了起来,听他说完,请安道谢,田际云亦即告辞,而王照只点点头示意,还要留在那里,当然是跟善耆犹有话说。

  “王爷,”等田际云带着赵守和下了楼,他说“有个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着刘先生在荆州依人篱下,刘表的长子刘琦,为后母所忌,几次向孔明问计。孔明不愿管人的家务,总是避着。有一次刘琦把孔明诓到楼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说是这里只有咱们俩,言出你口,入于我耳,决没有第二个知道,你总该说了吧!”

  “你怎么想起这么个故事?”善耆笑道:“想来是咱们小楼密议这一场戏,跟那时候的情形有点象。”

  “是的!我是由此触机而想到的……。”

  “慢着,”善耆打断他的话说“等我想想,《资治通鉴》上有这么一段。”

  “是!《资治通鉴》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孔明是由《战国策》上得来的主意,他跟刘琦说‘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问:“对不对?”

  “一点不错!王爷的记性真好。”

  “记性虽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要让皇上做晋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摇摇头,“我不见其可!”他问:“怎么能让皇上插翅高飞?”

  “我听说,替皇上请脉的西医屈庭桂,说皇上要易地疗养,病才会好。如果王爷赞成,我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屈庭桂,让他把话堂而皇之说出来,再请言路上合力建言。这样子,如果有王爷在内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让心怀叵测者有所顾忌。”

  善耆不好意思说他书生之见。因为王照好出奇计,十计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话太率直,扫了他的兴致,会少个智囊,因而故意装得很严肃地说:“兹事体大,小航,你得给我敷余的工夫。”

  “当然,当然!请王爷细细思量!”

  “细思量来细思量。”善耆顺口就唱:“亚似陈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说道:“下楼去吧!我请吃正阳楼都没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无工巡局。工巡捐局职掌花捐、烟馆税、营业税、车捐等等杂税,充作巡营的饷项,至于工巡局,从三年前就没有这个名称了。

  原来自辛酉年之乱,京师的秩序极坏,因而仿照袁世凯在天津的办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设巡警,保护市面,兼办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为“工巡总局”。光绪三十一年工巡总局升格为巡警部,新官制订定颁布,巡警部又改为民政部,下辖内外城巡警总厅,但除了官文书以外,一般人口头上仍然习沿旧称,不管是总厅还是分厅,都叫做工巡局。

  管辖地安门一带的分厅,是内城三分厅中的中厅,主管的职称是知事。中厅知事杨伯方是正途出身,当是当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向往的却是旧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风。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师地面分为五城十坊,由五位职掌“平其狱讼,诘其奸慝,弭其盗窃”,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沟渠、栅栏、房舍,权柄极大,刚正不阿,恰足成为豪门恶奴的克星。有个嘉庆年间,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国藩同乡前辈的谢振定,嘉庆元年当东城巡城御史,出巡时遇见有辆极华丽的蓝呢后档车,绝道而驰,吓得行人纷纷躲避。谢振定命左右将这辆车拦住,问起车主,是和珅宠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谢振定久知此人恃势横行,道路侧目,久已想惩治他了,如今自投罗网,岂肯轻饶?当街一顿板子打过,又以“违制乘车”,将那辆后档车架火烧毁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时高宗虽已内禅,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权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势焰,亦一仍其旧。嗣皇帝内心极嘉许谢振定的不畏权贵,但却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勅旨”,命谢振定“指实”,如何“违制乘车”?车都烧掉了,何能“指实”!因而得了革职的处分,直到嘉庆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复。

  杨伯方心仪前贤,很想做个风骨棱棱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门外多的是内务官员与太监,正好考验他的风骨。不过,他没有想到,考验他的不是太监,更不是内务府官员,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肃王善耆。

  “孙敬福那件案子,你老哥要帮帮他的忙!”

  听一位亲王称他“老哥”,杨伯方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要他偏袒孙敬福,却又大起反感。在这种复杂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为答了。

  善耆为人,一向谦下,便又说道:“你这也算帮我的忙!”

  “不敢,不敢!”杨伯方定定神说:“这件案子,实在为难,颇有爱莫能助之势”。

  接着他谈了案情。孙敬福在地安门外马尾巴斜街买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后卖,而割产实出于无奈。典契上原就载明,到期无力赎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孙敬福趁人于危,非逼着房主赎回不可。结果找价卖断,当然找是找不足的。

  孙敬福已然占了便宜,犹不知足。原来房主自己留着两间住房栖身,孙敬福由于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进尺地还要以低价买这两间屋子。房主苦求加价,孙敬福置之不理,将公用的一条夹道封住,断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无可忍,跳墙而出,告到杨伯方那里,已经勒令孙敬福必须将夹道启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条夹道。

  “回王爷的话,限期快到了,到时候孙敬福不理,厅里又不派人去启封,不但威信扫地,从此号令不行,房主进出无路,一定还要来告。王爷倒想,那时又怎么办?”

  “话倒也是实情。”善耆说道:“釜底抽薪,只有劝他们和解。”

  “和解不是单方的事,孙敬福倘肯照市价买人家房子,房主自无不卖之理!”

  “不公,不公!这件事别找孙敬福,找了他就不够意思了。”

  杨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孙敬福。口虽不言,脸上却并不掩饰他不满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来了,知道不说明其中的作用,杨伯方不会就范,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实说吧,你这也算帮皇上的忙!我要让孙敬福见个情,好教他好好儿伺候皇上。你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里却颇为不服,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能不想办法。思索了好一会,有了一个计较。

  “只有设法补偿。”他说:“我替原告在厅里补个杂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卖了,另外赁屋住。”

  “好,好!这很妥当。就请老哥费心赶紧办吧!”

  于是,杨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谈,自无不允之理。孙敬福不意官司打输了,又反能如愿以偿。又觉意外的是,杨知事一向喜欢与太监作对,何以前倨后恭,出尔反尔?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肃王的大力斡旋,当然心感不已,特意请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饰,备了孝敬的礼物,到了肃王府去谒见。

  又有一个意外,门上传谕,在新书房接见。所谓新书房,便是东花园那座小洋楼的最上层。等孙敬福磕完头道了谢,善耆说道:”孙小胖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说。”

  “是!”

  “我问你,你在皇上寝宫里当差,是不是身上带着一把刀?”

  孙敬福脸色大变,但看到善耆脸上并无恶意,便有了主意,“王爷是听谁说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没有这回事。”

  “当真?”

  “真的!我决不敢欺王爷!”

  “果然?”善耆的戏迷又犯了。

  “王爷如果不信,我可以发誓。”

  “也好!”善耆点点头,“你发个誓我听听!”

  于是孙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悬的一幅朱画“无量寿佛”跪下,大声说道:“我,孙敬福,跟肃王爷回过,决不会带着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说话不算话,教我孙敬福天打雷劈,断种绝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话象爆炒豆似的,说得极快,但字字着实,确是情急赌咒的样子。善耆一字不遗地听在耳中,心想太监不能生子,最忌讳“断种绝代”这句话,而孙敬福用来赌咒,足见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过,语气中很明显的,是今后在御前不带凶器,并不表示从未如此,亦足见过去有人见他身上带着刀的话不假。

  “好!孙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问道:“你平时喜欢玩儿什么?”

  孙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听懂他的话,“奴才闲下来喜欢逛逛庙市,”他说:“看看有什么新奇可爱的小摆饰。”

  “喔,‘新奇可爱’!”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说道:

  “有了!你跟我下楼去。”

  说完,善耆首先下楼,孙敬福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见二楼是空宕宕的一大间,西面靠壁是一架硕大无朋的穿衣镜,北面沿墙摆着一溜大木箱,上悬髯口、靴子、马鞭等等,还有刀枪架子,楼面铺着地毯,心知是个讲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层,一个饭厅,一个起坐间。善耆坐定了吩咐书童:“把端大人送的那个大木盒子拿来!”

  那个黄杨木制的盒子,有尺许高,八九寸宽,三尺多长,顶上安着黄铜把子。等书童拎了来放在桌上,孙敬福才看到侧面屉板上有四个镂刻填蓝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检视屉板的小锁,转脸带笑骂道:“小猴儿崽子,偷看过了?”

  “没有!”书童抗声否认。

  “还赖!我故意把锁反着锁,钥匙孔在左面,现在顺着锁了,不是你动了手脚还有谁?”

  书童登时红了脸,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没有拿出来看!”

  “混帐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善耆一面骂,一面拿系在铜环上的钥匙开了锁,拉开屉板,里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态各各不同,有花信年华的少妇;有风韵不减的徐娘;蓬门碧玉,曲巷流莺,或坐或卧,姿态极妍,一时那里看得完,却又不舍得不看,孙敬福乐得心都乱了。

  “你拿出来看看!”

  孙敬福依他的话,伸手取了一具,是个凤冠霞帔,低头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间,忽然发现了秘密,倒过来看,裙幅遮掩之中,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纤毫毕露。孙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肃王跟他的书童有那一番对答,主仆俩是在开别有会心的玩笑。

  “怎么样,”善耆笑着说:“够新奇,够可爱了吧?”

  “这比杨柳青的春画儿可强得多了!”孙敬福问道:“王爷是那儿得的这玩意?”

  “两江端大人送的。”

  “这么说必是无锡惠山的货色。”

  “不错,还是定制的呢!”善耆指着木盒说:“你带回去玩儿吧!”

  “是!”孙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请个安:“谢王爷的赏。”

  “不算赏你的东西,是回你的礼。你何必又花钱买些个吃的来?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为不给你面子。”

  “王爷赏奴才的面子,真是够足了!奴才感激不尽。”

  “别说了!只盼你好好当差吧!”

  ※※※

  孙敬福告辞不久,田际云就来了,接着,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东花园洋楼上见面。

  “成功了!”善耆说道:“再无后患。只是杨知事怕不高兴。”

  “听他说完经过,王、田二人无不大感欣慰。“田老板,”

  王照说道:“这一下,你对赵太监有交代了!”

  “岂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这都是王爷赏我的好处。”

  “得,得!什么好处?但盼平安无事,大家省心。”善耆又问:“你今天有事没有?”

  “有!南城有个堂会。”田际云看一看钟,失惊地说:“唷!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不然,又得叫天儿‘马后’。上次来过一回,很挨了他一顿抱怨,不能再来第二回了!”

  一谈到戏,善耆岂肯不问,“上次是怎么回事?”他说:

  “你也不争这片刻工夫,讲完了再走!”

  上次是谭鑫培跟田际云合演《四郎探母》,“杨延辉”已经上场了,“铁镜公主”还不知道在那里,把管事的急得跳脚,只好关照检场的,给谭鑫培递了个暗号“马后’——尽量拖延。谭鑫培无奈,只好左一个“我好比”,右一个“我好比”,现编现唱,一共唱了三十来个我好比。台下听客是内行知道必是田际云误场,外行却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谭鑫培何以这天格外冒上?但不论内行还是外行,觉得这天运气真好,却是一样的。

  台下乐,台上苦,“比”来“比”去,不但没有辙儿了,连西皮三眼的腔都使尽了。幸好田际云已经赶到,匆匆上妆已毕,抱着“喜神”到了上场门,杨四郎才得由三眼转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儿’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顺,得的彩声不少,不然,怎么对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爷谈谈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个念头盘旋在脑中很久了,早就想说,苦无机会,这一天可不能放过了。

  “王爷,”他问:“你的消防队练得很好了吧?”

  “好极了!”善耆立即眉飞色舞地:“跟正式军队一样!逢三逢八打鹄子,几时你来看看,真正百发百中。”

  “王爷以前跟我说过,练这支消防队,为的是缓急之际,可以救火为名,进大内保护皇上。这话,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错。”

  “既然如此,倘或探听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爷就该带消防队进南海子,瀛台救驾,拥护皇上升正殿,召见王公大臣,亲裁大政,谁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驾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后手了。”

  “决不行!不先见旨意,不能入宫。大清朝的规制,对我们亲藩,比异姓大臣更加严厉,走错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里会有旨意,召王爷入宫?”

  “没法子,没法子!”善耆大为摇头,“你这个从明朝抄来的法子,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夺门之变’不是成功了吗?”

  “情形不同。明英宗复辟能够成功,是内里有人在接应,再说‘南宫’是在外朝,如今人、地两不宜,决不会成功!”

  “办这样的大事,本无万全之计,不冒险那里会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险?”说着,善耆站起身来,是不打算谈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则不免歉然。宾主两人都低着头,慢慢下楼,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头,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为他别有更好的算计,很注意等他开口。

  “有件新闻,你听了一定痛快!”善耆说道:“杨莘伯栽了个大跟头,只怕永远爬不起来了!”

  杨莘伯就是杨崇伊,戊戌政变就是由他发端,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这个新党的死对头,栽了大跟头的新闻,自为王照所乐闻,急急问:“是怎么栽了跟头?”

  “奉旨: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

  “好家伙!”王照吐一吐舌头,“何以有此严旨?”

  “还有更严的话,‘如再不知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顽。’”

  “这……,”王照问道:“是何劣迹?好象很不轻!”

  “不但不轻,而且卑鄙得很。你要听这段新闻,我得拿好酒解解秽气。”

  于是,王照留下来陪善耆小酌,拿杨崇伊的新闻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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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三章

  原来杨崇伊自辛酉之乱以前,外放陕西汉中府之后,本意有首先奏请慈禧太后训政的功劳,必能获得荣禄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为军机大臣的鹿传霖,看不起此人,很说了他一些不中听的话,荣禄憬然而悟,从此便疏远他了。

  其时正当李鸿章奉旨自广东进京议和,杨崇伊以李家至亲,被奉调至京,充任随员。结果李鸿章为俄国人所逼,心力交瘁,赍恨以殁。“树倒猢狲散”,杨崇伊虽升了道员,分发浙江,却始终未能补缺。上年丁忧,开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却寄寓省城的苏州,干些说合官司,包完漕粮之类的勾当,做了个下三滥的武断乡曲,不择手段,什么肮脏的钱都要。

  在一个月以前——八月初,苏州山塘有两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横一横心,逃进城去,当官投诉。象这样的案子,照例交家属领回,如无家属,由官择配。这里便有许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绅士,可以自告奋勇,具结领人,代择良配。说起来是一桩好事,但领回去以后作婢作妾,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此,开窑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杨崇伊设法,许了他两千大洋的酬劳。杨崇伊侨居省城,而且有丧服在身,不便出面,便托他的一个至亲写信给署理元和知县吴熙,希望带领此发堂的两名妓女。他这个至亲姓吴,亦是苏州的世家,嘉庆七年壬戌状元吴延琛的孙子,名叫吴韶生。本人虽只做过一任县学训导,他的胞兄吴郁生却是翰林出身,现任内阁学士,放出来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吴熙会买这个面子,让吴韶生的家人,将这两名妓女领了回去。

  杨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县衙门前守候的,一见成事,飞报主人。这时王阿松正在杨家门房听信,口袋里揣着两千大洋的一张庄票,静待成交。杨崇伊便将他唤了进来,说是可以领人了。

  “人呢?”

  “人在吴家,走了去就领了来了。”

  “杨老爷,”王阿松取庄票扬了一下,“两千洋钿在这里,人一到,马上送上。”

  杨崇伊心想,将两名妓女领了来,再由王阿松领了去,旁人见了,未免不雅,不知内情的人,或许还会误会杨家卖婢为娼,这个面子更丢不起。不如写一张名片,命家人带着王阿松径自到吴家领人,随手带回庄票,银货两讫,岂不干净利落。

  那知王阿松在吴家一露面,可就坏了!吴家听差有认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吴韶生大为诧异!因为杨崇伊请托之时,说得冠冕堂皇,这两名妓女各有恩客,皆为寒士,他即是徇此两名寒士之请,转托代为带领,成全他们的良缘,是莫大的阴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托!

  正在不知所措之时,丫头来通知,说:“老太太请。”吴韶生到得上房,只见那两名妓女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声。原来她们也得到了消息,计无所出,只有来求吴老太太,表示宁愿在吴家当“粗做丫头”,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来是阴功积德,现在拿从火坑里逃出来的人,再推入火坑,这不是造孽?”

  “娘!”吴韶生抢着说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说了!我那里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吴韶生毫不迟疑地复信拒绝,说是与原议不符,碍难从命。杨崇伊不想有此结果,急怒攻心,一张脸紫涨得象猪肝似的。中秋之前该付的节帐,跟人斩钉截铁地说:“过了节一定有!”即是因为有此两千大洋的把握。谁知十拿十稳的事,会发生变化!在杨崇伊想,竟是吴韶生有意跟他为难。此仇何可不报?

  报仇犹在其次,要帐的人,已经上门了,该当如何应付,却是燃眉之急。想来想去,只有把那两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换钱又不失“面子”。当然,无法跟吴韶生软商量,首先话就说不出口,就算老着脸皮说了,吴家亦必不肯答应,何苦来哉?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自明朝以来,江南一带的绅权特重,土豪仗势欺人,原有带领家人,捣毁仇家的风俗,董其昌就干过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杨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为什么做不得?

  于是这天晚上十点多钟,杨崇伊坐一顶素轿,轿子里带一管洋枪,率领家人在月明如昼的大街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到得吴家,乒乒乓乓地打门。门上从门缝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杨崇伊手端着洋枪,吓得魂不附体,七跌八冲地一面往里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杨老爷打上门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吴韶生丢下烟枪,爬起身来问。

  这等于明知故问,事实也没有工夫去追究原因。听得外面一片喧嚷之声,唯有挺身而出去办交涉才是当务之急,无奈吴韶生赋性懦弱,这时吓得瑟瑟发抖,一筹莫展。

  由于主人不敢露面,益发助长了杨崇伊的气焰,站在吴家大厅上,厉声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两名妓女。吴家的老管家,深怕杨家的人闯入上房,惊吓了老主母,故意喊一声:“下房里当心!”

  这明明是指点那两名妓女的住处。杨、吴两家至亲,下人亦多熟识,知道下房座落何处,一拥而入,毫不费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的一双雏妓,被横拖直拽的带走了。

  出了吴家大门,杨崇伊倒起了戒心,因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纷纷出门,来看热闹。杨崇伊深怕有人出面干涉,家人应付不了,功败垂成,所以连轿子都顾不得坐,步行押队,亲自断后。

  到得寓所,发现一件怪事,原来随众一起到过吴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觅不见,而原因不明。杨崇伊这一急非同小可,连夜派人赶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气,送上一百大洋,酬谢“杨老爷费心费力”!

  杨崇伊勃然大怒,将接到手的东西,使劲一摔,只听“呛啷啷”乱响,摔得满地白花花的大洋钱。

  “真是混帐王八蛋!”杨崇伊跳着脚骂:“我要枪毙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处,少不得替他解释:

  “说起来,老爷,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来王阿松本以为凭杨崇伊的面子,将那两名雏妓弄到手以后,要打要骂,可以随心所欲,那知事情并不顺利,更想不到的是,杨崇伊竟出此硬夺的手段。吴家也是苏州城里的大乡绅,一时吃了眼前亏,岂有不加报复之理?看样子他们亲戚会变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缘故,自己脱不得干系,不如及早抽身为妙。

  想想也不错。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这种贱业,拘传到堂,县官必是先一顿板子打了再说。难怪他会害怕。杨崇伊想了一会说:“你去告诉他,决不会打官司,谅吴家不敢!”

  “老爷,”那家人嗫嚅着说:“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么样才相信?”杨崇伊将心一横,“你叫他看看,我今天还要到吴家去打一场!看吴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吴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吗?谁也不敢说这话。而保持沉默的结果,变成无形中赞成主人的主张,加以满城传说这件新闻,都道杨崇伊岂止斯文扫地,简直成了无赖!更使得他恼羞成怒了。

  “说我无赖,我就是无赖!今天打定了吴家。你们替我去雇‘打手’!”他用力将胸脯拍得“嘭嘭”地响,“闯出祸来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违拗?而况原有这种风俗,三笑的“陆氏大娘”打“祝阿胡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尽打不妨。

  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苏州的流氓分文武两种,文的称为“破靴党”,因为此辈穿长衫、着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风,善于两面捣鬼,以持人之短,敲诈勒索为长技。武的便是分布在闹市的地痞,横眉竖目,挥臂而行,卖的是狠劲,要找“打手”,此辈便是。

  到得黄昏时分,二十名打手找齐了,杨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赏,自己在鸦片烟榻上半睡半醒的闭目养神。钟打九下,蹶然而起,端着他那洋枪,领着二十名打手与七名家人,二次“杀”奔吴家。

  这声势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脚裤,辫子绕在脖子上,手里都有武器,不是铁尺便是三节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这帮人一入吴趋坊便引起骚动。少不得也有人到吴家去告警,赶紧想关大门,已晚了一步!

  杨崇伊抢上前来,抡圆了长枪,一下打飞了吴家的门灯,然后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见人便打,见物便捣。吴家男女佣仆,一面告饶,一面后退,杨崇伊却步步进逼,端看洋枪,竟闯入中门了。

  “要出人命哉!”吴家的老管家大喊一声,豁出老命去夺杨崇伊手中的长枪。

  老管家尚且如此,吴家的健仆再难退让,于是反身相扑,一拥而前,七手八脚的帮助去缴枪。杨崇伊当然要抗拒,紧握着枪身使劲往回一夺,用力过猛,自己将自己在额角上打出了一个大包。

  就这时,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捣毁东西的声音突然减低了,接着有人在喊:“吴大老爷来了,吴大老爷来了!”

  吴家的人便都松了手,杨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声:“好!你们打,你们打!恶奴仗势横行,简直无法无天了,我要吴大老爷还我个公道!”

  一面说,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奔,将入大厅蓦地里想起,手中的这支枪,老大不妥!因而随手往旁边一甩,撩起夹袍下摆,从只剩了一个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风后面闪了出去。

  “老公祖,”杨崇伊气急败坏边说:“请你验伤!吴家恶奴,目无法纪,殴辱士绅,请老公祖严办。”

  “老前辈,”吴熙铁青着脸,冷冷地说:“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你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老公祖,你不能听片面之词,我是上门来评理的。主人避不见面,指使恶奴,拿我围殴成伤,无论如何要请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话?”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现在面控吴家恶奴,仗势横行,请老公祖发落!”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劝老前辈反躬自问,息事为妙。真的要追究起来,‘持枪夜入人家’,该当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辈早就五品黄堂了,莫非还不明白?”

  “怎么?”杨崇伊声音虽厉,己有些内荏的模样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当强盗办?”

  “岂敢,岂敢!”吴熙仰着脸问:“杨家的人在那里?”

  “去,去!”有个差役将杨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爷有话。”

  那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吴熙沉着脸说:“都是你们这批混帐东西,撺掇主人出头,闹出事来,怎么对得起你们主人。还不赶快把你们老爷送回去。”

  “是,是!”杨家家人掉转身就去拖杨崇伊,连连使着眼色,作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没有“落场势”了!“好,好!”杨崇伊脚步往前,脸却向后,大声说道:“吴子和!你小心!我们抓破脸了,你等着看我的颜色!”

  “子和”是吴韶生的别号,他等杨崇伊出了大门,方敢出见,执礼甚恭,连连道谢,但身子还在发抖。

  “和翁,”吴熙安慰他说:“你亦无须如此!请你补个状子来,我总秉公办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万分心感。不过,我跟杨莘伯是至亲,实在不愿涉讼。”

  吴熙叹口气:“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过,你不愿涉讼,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这场纠纷,我在公事上要有个交代,除非你们两家和解,有个书面在我那里备案。不然,他会倒打一耙,说我袒护和翁。你想,是与不是?”

  这是必要的顾虑,而以杨崇伊的为人来说,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唯有抢个原告,先占了上风,才可免除后患。无奈吴韶生过于懦弱,任凭吴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愿吃亏,与人无干!不过,和翁也要给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当然不能让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讼以外,应该怎么个办法,但请吩咐,无不从命。”

  “这样,”吴熙想了一下说:“请和翁将此事前因后果,写一个节略,最后声明,与杨某分系至亲,不愿涉讼,自相和解。我有了这个节略在手里,杨莘伯来找我,我就有话可以对付他了。”

  就这样,吴韶生还怕将杨崇伊的劣迹,形诸文字,会得罪人。迟疑了一会,看县太爷的脸色很难看,终于只好轻描淡写地开了个节略,又犒赏了差役轿班,才将吴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吴熙正在踌躇,这一案应不应该呈报时,藩司衙门送来一角公文,吴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本司访闻本月十六、十七两日,有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持枪率众,夜入三品封职前江宁县学训导吴韶生家逞凶情事,该县谅有所闻,应即查报。”

  这就无须踌躇了!吴熙立即传轿,带着吴韶生所开的那份节略,去见藩司。

  江苏一省有两个藩司,一个为江宁藩司,是两江总督直辖的部属,一个就是江苏藩司,驻苏州归江苏巡抚指挥。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鸦片战争中继林则徐为两广总督,丧师辱国的琦善的孙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为娶了载泽的胞姐为妻,结了一门好亲,所以由部员外放,不数年当到监司大员。当时听吴熙面禀经过,他看了节略,案情是了解了,却拿不出办法。

  “吴家是大绅士,杨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国杰袭侯,进京替皇太后拜寿去了,说不定太后会召见,说不定他会提到这件事。这都不得不防。”

  “是!”吴熙答说:“不过其曲在杨,是可以断言的。大人如果顾虑杨莘伯不肯悔过,或者还会另生枝节,不如据实申详。”

  瑞澂想了一会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藩司申详巡抚。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非处置不可了!因为封疆大吏的责任不同,如果象这样目无法纪之事,可以置之不问,则所谓“抚安齐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据实纠参,必获严谴。因此,江苏巡抚陈启泰,打了个电报给两江总督端方,征询处置办法。

  中午发的电报,晚饭之前,就有了回电,特召瑞澂到江宁,面商其事。

  ※※※

  “莘儒,”听瑞澂陈述完了,端方这样问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风头?”

  瑞澂不知他这句话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风头,岂有不愿之理?”

  “好!你听我的办法,包你大出风头,不但大出风头,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颂。你这个江苏藩司,就当得稳稳儿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愿,不过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颂”?所以口中应声,脸上却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来,便即问道:“杨莘伯当年参过文道希,你记得吗?”

  “嗯,嗯!”瑞澂答说:“记是记得,内幕不甚清楚。”

  “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文廷式自光绪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动公卿,而李鸿章其时勋业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继起无人,早先寄望于张佩纶,不幸马江一役,多年苦心,尽付东流。如今看文廷式是个霸才,而且内有珍妃的奥援,外有“翁师傅”的赏识,不论从那方面看,都会出人头地,因而刻意笼络,在文廷式请假回籍,经过天津时,奉之为北洋的上宾,礼遇既隆,资赠更厚,希望收为帮手,将来看情形,传以衣钵。

  及至光绪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满回京,恰逢大考,由于珍妃的进言,皇帝亲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与部员的京察,三年一举,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编修升为侍读学士,这是难得一见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与众不同,从七品的检讨,正七品的编修之上是从六品的修撰,但从无编检升修撰之例,因为此缺是状元的专职。再上面是从五品的侍讲、侍读,从四品的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编检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为五品的侍讲、侍读,所以俸满升转之时,如果不是外放或改为部员,而仍侍清班,便得到东宫官属的詹事府去转一转,其名为之“开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种官职,皆分左右,赞善从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还有一个掌管图书经籍的官职,名为“司经局洗马”,是个有名不易升转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诗自嘲,叫做“一洗凡马万古空”。

  自道光以后,庶吉士散馆留馆,授职编检的日多,人众缺寡,所以十来年未能开坊,视为常事。开坊以后,要跳出坊局,升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为功,因而有“九转丹成”之说。如今文廷式四年编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游各省,以榜眼、名士双重头衔,为督抚的上客,而逍遥归来,一夕“丹成”,却又出于宫闱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羡亦恨了!

  其中最切齿于文廷式的,即是杨崇伊。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开坊,晚了十年的后辈,忽然变了本衙门的上官,这口气怎么样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杨崇伊转为御史,觉得出气的时候到了。

  其时的国事,虽只一年之隔,已经历过一番极大的沧桑,甲午战败,李鸿章负咎特重。当中日交涉严重之时,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个空架子,内里腐败不堪,只当大办海军,年耗巨款,总会有点成绩拿出来,所以一意主战。及门高弟,群相附议,文廷式且曾专折奏劾李鸿章,责他畏葸,且挟倭自重。到得黄海丧师,一败涂地,李鸿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几于身败名裂。痛定思痛,认为他的一生毁在翁同龢手里,先则以户部尚书的资格,当皇帝亲政后,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饷,既则多方逼迫,非要他丢人现眼不可!总而言之一句话,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当然,他不独恨翁同龢,也迁怒于翁门子弟,而尤不满于文廷式。于是杨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宠的机会,上奏严劾,“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遇事生风,常在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入奏,并有与太监文姓结为兄弟情事,请立予罢黜。”结果,文廷式丢官被逐,永不叙用。在杨崇伊,自是出了胸头一口恶气,但也从此不齿于士林了。

  听端方细谈了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讨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报复李家,李鸿章的小儿子经迈,在端方是视作冤家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端方随载泽出洋考察宪政,李经迈正出使奥国,欢宴席上,端方认为奥国供应不周,颇表不满。而言外之意,又仿佛责怪李经迈联络未妥,以致奥国才会慢客。

  李经迈以贵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这话,反唇相讥,说他的官是“大使之级”,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奥国不以礼待,当场闹得不欢而散。

  事后李经迈颇有警觉,深知端方气量狭隘,回国之后可能会“告御状”,因而先将经过情形,函陈外务部有所解释。果然,不久接得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的复信,这是端方曾经提到此事,不意为李经迈抢了个原告,大为沮丧。可想而知的,冤家结成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奉调江苏臬司,这时端方在当两江总督,李经迈怕他还念着旧怨,特意写了一封措词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谁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见此光景,李经迈这个江苏臬司做不得,在召见时,将与端方结怨的经过细细奏明,请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这样说。不过第二天还是作了安排,将李经迈调为河南臬司。

  说也奇怪,上谕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贺电,情词十分恳挚。过了几天,李经迈才知道他前倨后恭的道理。

  原来端方的胞弟端锦,是河南候补的直隶州知州,现充陕州盐厘局总办。河南不出盐,仰给于两淮、长芦、河东,尤其是河东的潞盐,以河南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陕州抽厘,税收极旺。所以端锦的这个差使,号称“通省第一差”。

  不过,他的这个好差使快要当不成了!端锦嗣母亡故,丁忧照例开去差缺,端锦苦恋不舍,请他老兄设法。汉军原可照旗人的规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丧,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须离差。而况汉军毕竟仍是汉人,办不能全照旗人的规矩,端方自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抚与藩司,为胞弟作此贪禄忘亲的干求?

  正当此时,李经迈改调河南,端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因为第一,自觉李经迈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应能借此补报;其次,以新到省的监司大员,为端锦说话,巡抚、藩司总不好意思头一次就不给面子。所以紧接在贺电以后,写了封很恳切的信,托李经迈代为斡旋,让端锦能够“夺情”留任。信中又说:他在两江,开支甚大,所以养家全靠端锦此差,每年有八千两银子的收入。这话看似坦诚,其实虚伪,若说做到两江总督,还要兄弟替他养家,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

  “夺情”非礼,李经迈何能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结得更深了。如今迁怒到李家的至亲,杨崇伊便越发“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你这个申详的稿子,前面铺叙事实,不错,后面轻描淡写,变成头重脚轻,很不妥当。你看看这个稿子!”

  端方已请幕友为他重拟详文:“本司查杨绅崇伊,身为道员,又当守制,乃于登堂妓女,插身干预,复敢两次寻衅,带领家丁,夤夜持枪滋事,实属目无法纪,不顾名誉。且在省会之地,竟敢如此肆恶,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风,乡人侧目,人言亦属可信。虽吴绅韶生年老畏事,不愿深求,本司查得既详,未敢玩法容隐,专案详请奏参。”

  说是说得重了一点,但既有总督作主,瑞澂觉得就得罪了杨崇伊亦不要紧。当时点点头说:“很好,很好!”

  “那么,我就据你的原详,跟陈中丞会衔出奏。稿子就请你帝了去。”

  当天晚上,端方请瑞澂吃饭,筵间便将会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叙原文之后,紧接着写道:“臣等查抢夺妇女,乃系棍徒恶习,该道杨崇伊声名本劣,此次横行不法,竟与地痞流氓无异。当仓皇抵御之际,即使被殴受伤,亦属咎由自取,无足顾惜。且据司详,并闻王阿松有许送二千两,托其包揽情事,如果属实,尤为卑污无耻!不惟滋害乡里,且贻羞朝廷,此而不惩,必将日益凶横,无恶不作。相应请旨将丁忧在籍,前浙江候补道杨崇伊,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如再不收敛,及干预地方一切事务,即按所犯劣迹,从严究办,以惩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参劾在籍道员缘由,谨具折会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头,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过事,不关己,不必多事,所以一无表示地将稿子折拢,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郑重叮嘱:“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让新闻纸的访员知道!倘或一见了报,事情就坏了。”

  瑞澂办事不行,做官的诀窍,却很精通,心里思量,端方的花样甚多,不要雷声大,雨点小,他自己翻云覆雨,出尔反尔,有意泄露给报馆,而嫁祸于人,这却不能不防。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大帅,在我手里是决不会泄露的,不过交到陈中丞手里,会了稿再送回两江来拜折,中间要经过好几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责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帅就把这个稿子,电达苏州,知会了陈中丞,立刻拜发,既谨慎,又快当。大帅看呢,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办法。”

  于是瑞澂将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随即交到电报房,用密码拍发,第二天中午收到电报,陈启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两江主稿。”会奏本有此规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杨崇伊为难,所以如言照办。缮正加封,鸣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会发下来。奕劻一看,既惊且诧,不由得嚷道:“诸公来看!有这样的怪事!”

  于是除了在假的张之洞,所有军机大臣都围了拢来,奕劻戴上老花眼镜,将原折大声念了一遍。听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皱眉,有的摇头,有的不动声色,而鹿传霖一向鄙视杨崇伊,所以连连冷笑。

  “上头怎么批呢?”世续问说。

  “没有批。”

  没有批便是要军机定拟办法,当面请旨。鹿传霖平时重听,偏偏这三个字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滋害乡里,贻羞朝廷’,这两句考语,字字皆实,自然请旨,准如所请。”他虽说得激昂,却没人附议,庆王环视着问:“怎么样?”

  “杨莘信是闹得太离谱了一点儿,不过,陶斋的话,亦不可尽信。”世续说道:“内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听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问:“你看如何?”

  “我没有意见。”袁世凯这样回答,却很快地使了个眼色。

  奕劻会意了,点点头说:“多打听打听总是不错的。上头如果问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好有个交代。”

  “庆叔这话我赞成。”醇王载沣说:“要打听也很方便,到南斋把陆凤石请来一问,就都知道了。”

  陆凤石就是陆润庠,虽为尚书,仍在南书房行走。当下派苏拉把他请到,却不肯进屋。因为军机处有雍正的特谕:“军机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张之洞进京议学制,每到军机处都要军机大臣陪他在院子里立谈,陆润庠规行矩步,自然也是守着前辈的规范。

  于是由世续出迎,将他请到“南屋”,军机章京治事之处面谈,问他可曾接到苏州来信谈起杨、吴两家的纠纷?“谈起过,不过语焉不详。”陆润庠答说:“中堂何不问一问吴蔚若?”

  吴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现任内阁学士,世续是知道的,但眼前却只有陆润庠可问。“来不及!”他说:“只有先跟凤翁打听,照你看谁是谁非?”

  “自然是杨莘伯太霸道了一点!”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点错都没有?”

  “这不敢说!”陆润庠突然警觉,“是不是江苏奏闻了?”

  “岂止奏闻?端陶斋、陈伯平会衔参了杨莘伯一本,措词不留余地,凶得很呢!”

  “喔,”陆润庠不由得关心:“怎么个凶法?”

  世续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夺的处分,不宜泄露,便笑笑答道:“措词不留余地!你去琢磨吧。”

  “革职?”

  “现在还不知道。要看上头的意思!”世续站起身来说:

  “劳驾,劳驾!”说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气的逐客。

  陆润庠却不放过他。一把拉住他说:“中堂,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续这才想到,陆润庠是吏部尚书。官员失职惩处,都交由吏部议奏;此案的两造,是他的小同乡,还可能沾亲带故,别有渊源,如果由他来拟处分,公私不能两全,是个绝大难题,所以会有这等关切的神情。

  他的难处是了解了,却无能为力,“我看总要交部吧!”世续答说:“反正交部的案子该怎么办,会典有明文规定,错不到那里去的。”

  陆润庠看他口气甚紧,不便再往下追问。不过,世续却由于陆润庠的态度而有了了解,这一案以不交部为宜,因为照陆润庠的处境,恐怕处置难得其平。

  不过,这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愿说出口,只觉得这个折子应该压一压,还是要把纠纷的真相彻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办。

  “也好!”奕劻接纳他的意见:“我想还是劳你驾,找吴蔚若细谈一谈,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于是这一天进见,便以尚须彻查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暂时不作处置。退值之时,奕劻面约袁世凯晚间小酌,再私下谈一谈杨崇伊。

  “我真有点不明白,陶斋似乎跟杨莘伯结了很深的怨。是为什么?”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斋喜欢结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为杨莘伯该杀的!”袁世凯说:“这就够了!”

  “若说为了取悦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过分。”奕劻心想杨崇伊在戊戌政变时,跟袁世凯过从甚密,也许愿意救他,便即问道:“我看还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减轻罗?”

  这是必然的。照会典明载,交辉处分共分三等,最轻的是察议,其次是议处,最重是严加议处。如果原参请求议处,奉旨察议则从轻,奉旨严议便须加重。如今奏请将杨崇伊革职,永不叙用,并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已是重得无可再重的处分,然则奉旨交部,自必含有减轻的意味在内。否则,大可径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说明了,卖他一个交情:“我就是想先问问你的意思。杨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谢王爷!”袁世凯答说:“不过,我跟杨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头另有意见。”

  这是指杨崇伊曾有奏请训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怜之意,奕劻深深点头,说了句:“那就面请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话虽如此,上头如果问到,不能没有话回奏。”奕劻问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爷跟我的说法,最好一致,别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应该怎么说?”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

  奕劻点点头。看起来袁世凯还是偏向杨崇伊,他心里有数了。

  ※※※

  “这一案情节不一样,所参是否过苛,不无可议。”奕劻紧接着说:“不过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拟。皇太后、皇上以为应加严惩,请朱批照行,否则交部议处。”

  “象这样的情节,真正少见!杨崇伊果然是这样子可恶,当然应该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我怕折子上得太过分了。”慈禧太后问道:“苏州的京官很多,你们打听过没有?”

  “是!”奕劻答说:“让世续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世续膝行半步,抬头陈奏:“吴韶生的胞兄吴郁生,现任阁学,奴才昨天去问过他,他不肯多谈。只说他们是至亲,为小事结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结,以他的处境不便多谈。”

  “另外呢?问过别的苏州人没有?”

  “先就问过陆润庠,他说,家信中谈过这件事,不过不详细。奴才问他,究竟谁是谁非?他说,当然是杨崇伊不对。”

  “杨崇伊不对,那是谁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抚,也不至于这样子严参。”慈禧太后又说:“你们怕得罪人,吏部尚书陆润庠是他们苏州同乡,更加为难,所以要我来批。倘是交部严议,大家商量着办,总不至于让人委屈到那里去。如今打我这里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减轻,一点儿腾挪的余地都没有。如果准奏,杨崇伊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说是不能再严,必得从减,保不定杨崇伊倒又是情真罪当,朝廷持法,不得其平,关系也实在不浅。你们想,我能不慎重吗?”

  这一番宣示,连袁世凯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见,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权不坠的缘故。不过“你们怕得罪人”这句话,有一个人却心有不服,那就是这天销假上朝的张之洞。

  “江督苏抚会奏严劾杨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为姑不论督抚参司道,向无不准之例,即以杨崇伊所作所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谏,而当闭门读礼之时,干预如此卑鄙龌龊的外务,岂止玷辱士林,贻羞朝廷?真可谓之无君无父,无法无天!此而不加严惩,伦常官箴,世道人心,那里还整顿得起来?以臣之见,仅如江督苏抚所请,已从未减,革职交常熟地方官严加管束,亦犹是保全之道,臣请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准如所请!”

  君臣上下,听了张之洞的话,无不动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想来皇上亦是主张严办的,就这么批吧!”说着,顺手拈起朱笔,往旁边一递。

  这是让皇帝亲笔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顿,不过写几个字还能胜任,接过笔来,批了八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

  “该部”是指吏部。照军机办事的规制,除咨请内阁明发以外,须先通知吏部。这天陆润庠正好在衙门里,一看军机处抄送的原奏,大为骇异,随即命人誊了一个副本,带在身上,套车去访吴郁生。

  吴郁生住在宣武门外阎王庙街,原在岳钟琪的故居,园亭虽小,结构精致。他家本素封,几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况优裕,闲来摩挲古董,品题书画,颇享清福。可是这一阵子心境很坏,就为的是杨崇伊无端骚扰,至亲成仇,恐有后患。

  此时听门上来报,陆润庠相访,赶紧迎了出来,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有很严重的事发生了。

  “蔚若!”陆润庠把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吴郁生接来看完,连连顿脚嗟叹,“糟了,糟了!”他说:

  “结成不解之仇了!”

  “这必是端陶斋的主意!杨莘伯虽可恶,处分也未免太严厉了一点。”陆润庠紧接着说:“蔚若,我们苏州人都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想法,只当‘吏部天官’的权柄大极!那知道现在上有军机,更有太后,而况原奏既未交议,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们苏州人会误会,是我偏袒府上,跟杨家过不去,甚至杨莘伯本人,或许都有芥蒂,以为我袖手旁观,存心要看他的笑话。总之,我们两个都处在嫌疑之地,休戚相关,该商量商量,怎么化除误会。你道如何?”

  吴郁生觉得他的顾虑近乎多余,但既有“休戚相关”的话,不便异议。所以点点头说:“要化除误会,要化除误会。

  如今亦只有尽其在我了。”

  “一点不错,为今之计,只有尽其在我。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无可挽救,我想该尽快通个消息给杨莘伯,让他好有个预备。”

  “那就要打电报回去。”

  “当然!”陆润庠问道:“你看是直接打给本人呢,还是托人转告?”

  吴郁生想了一下答说:“自然以托人转告为宜。不过这个人不大好找。”

  将彼此在苏州的亲友,细细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姓姚,跟杨莘伯常有往来,与吴、陆两人也很熟,决定托他转告。

  于是,吴郁生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揭开墨盒,取张素笺,提笔写了姓姚的在苏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写下电报正文:“烦即告越公,参案奉朱笔,处分如瓶斋。”下面署名“凤蔚”。

  “越公”是隐话,隋朝杨素封越国公,此指杨崇伊。“瓶斋”是翁同惄的别号,“处分如瓶斋”是说杨崇伊亦如当年翁同龢之获严谴,开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编管。“奉朱笔”意示未交部议,为陆润庠表白,并非不肯帮忙,是根本帮不上忙。最后“凤蔚”二字,骤看一个名字,其实是陆凤石、吴蔚若两个人。这个电报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无从猜测。陆润庠觉得很妥当,随即派跟班送到电报局去发,比照吏部特急官电办理,限傍晚之前到苏州。

  ※※※

  “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问说。

  “就是今天!刚出炉的新闻。”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时,通国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摇摇头:“《申报》的访员,今天会照抄邸抄打电报到上海,明天一早见报,至迟中午,苏州就都知道了。”

  “那时候,杨莘伯不知是怎样一副嘴脸?”善耆笑着举杯:

  “这段新闻,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满饮一杯,换个话题问:“皇上的病情,想来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叹口气,“你别问这个!喝酒吧。”

  王照却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问,便问:“太后呢?”

  “总是闹肚子,好好坏坏地,谁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从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内奏事处没有给太后请脉的方子。莫非是讳疾?”

  “你知道了,何必还问?”

  “太后的万寿又快到了!”王照也叹口气,“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驻驾颐和园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饮食不慎,又闹肚子,召见军机时,很发了些牢骚。

  “皇上的病越来越坏,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里是什么名医?我看有名无实。我这两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让头班请脉。”慈禧太后指名问道:“张之洞,你们平常有病痛,倒是请教谁啊?”

  “臣家中有病,总请吕用宾来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传吕用宾来诊吧!”

  吕用宾与杜钟骏是第三班,两月一轮,还早得很,所以南宫有家富户,独子患了伤寒,专诚礼聘,吕用宾很放心的去了。不过宫中忽然传召,吕家即刻派车,连夜将他从南宫接了回来,过门不入,直奔颐和园待命。

  请了脉,开了方子,才得回家,补睡一觉。好梦正酣时,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说:“张中堂打发人来请,让你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变化。”

  听得最后一句,吕用宾大吃一惊,将残余的睡意驱得一干二净,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发愣。

  “怎么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会啊!”吕用宾自语着:“药不会用错的!怎么说是病势变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点吧,到了张中堂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吕用宾问:“是到张中堂家,不是进宫?”

  “谁跟你说进宫了?”

  “嗐!吓我一大跳。”吕用宾透了口气,“必是张中堂有话要问我!”

  果然,是张之洞有话要问。原来吕用宾脉案上有“消渴”的字样,慈禧太后很不高兴。

  “吕大夫!”张之洞沉着脸说:“太后也读过《史记》、《汉书》、唐诗,知道‘文园病渴’那个典故。她问我,‘吕用宾说我消渴,我从何处得消渴病?’我竟无词以对。”

  吕用宾真如俗语所说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用心思索了一会,方始记起,“必是口渴之误。”他说:“泄泻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么会写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经心?”

  吕用宾听他是教训的口吻,未免反感,当即答说:“一时笔误,也是有的。”

  “如果早个几十年,这一字之误,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语气虽仍然严峻,但却出于善意,吕用宾不再跟他抬杠,只是辩解:“脉案上有笔误,不过药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后只要少进油腻生冷,亦不致复发。”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旧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吕用宾药很有效验,亦就因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误口渴为消渴这涉于不敬的错误。

  皇帝的病则正好相反,不但没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一半是忧急所致,自顾支离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应付太后万寿的繁文缛节?每一想起侍膳听戏,从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头晕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紧牙关,强自撑持的情形,便觉心悸。而更坏的是,今年万寿撑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还是戏台前面,一倒下来,也许就此不起。皇帝做到这个分儿,想不自怜而不可得,所以这一阵子每每涕泗横流地说:“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这么重,不能给皇太后行礼,怎么办呢?”

  这话传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觉恻然,便找荣寿公主来商量,应该如何体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么一点孝心就够了,能不能给我行礼,我倒不在乎。不过,如今爱造谣言的人更多了,倘说平时照常办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这可不大合适。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请假,就得提早。”

  荣寿公主听见“皇上请假”这句话,不由得想起溥儁在开封被逐出宫时,有人控告他是“开缺的太子”,同是新鲜话头。不过,皇帝一请了假,只怕再无销假的时候,此事关系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见,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让荣寿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当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不赞成的表示。因而问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法子?”

  “没有!”

  “连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我看还是照我的主意办吧!”

  “是!”荣寿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应该留下一个伏笔:“先让皇上好好儿将养几天,到得老佛爷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给老佛爷行礼。”

  “那当然!娘做生日,没有儿子磕头,那个生日再热闹也没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就从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说给皇上。”

  “是!”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到皇帝寝宫去传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许多慰勉的话,但当到达皇帝寝宫时,突然发觉跟随的太监中,有崔玉贵,有小德张,还有敬事房的太监,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于监视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几乎全用不上,只见平平静静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随即退出。复命途中特意攀登万寿山最高处的佛香阁,至至诚诚地烧了一炷香,默祷菩萨,保佑皇帝,就在几天中,恢复精神,能赶上太后万寿之期,率领王公大臣,朝觐祝嘏。

  ※※※

  按照惯例,慈禧太后由颐和园返驾,总是坐船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再换乘鸾舆回宫。临行前一天特为叮嘱: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随侍。为的是皇帝可以节劳,亦是一番体恤的德意。

  从排云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万寿山,忽然说道:“皇上病重,我们这趟回去,恐怕一时不能到这里来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荣寿公主,都默不作声。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这种令人不敢赞一词的话,容许左右保持沉默。

  “天气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说:“回头上了岸,咱们到万生园逛逛去。”

  “是!”瑾妃与荣寿公主同声回答。

  “可惜!挺好的两只象,竟会饿死!这件事,我亦不知道应该怪谁。”

  原来所谓“万生园”这个名称,即由这两头象发端而来。端方考察宪政回国,带来两只象,一只狮子,贡献慈禧太后,本意可养在颐和园中,而李莲英认为不免危险,大加反对。其时农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门外一处荒凉已久,来历已难稽考,只知习称为“三贝子花园”的一大片官地,创建“农事试验场”,除数十亩稻畦麦田之外,还搜罗了各地的奇花异果,试为种植,如今为了安顿这两象一狮,索性扩大规模,植物之外,辟地豢养动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楼阁,作为游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后,敬奉两宫观赏,慈禧太后将最宏敞的一座洋楼,题名为“畅观楼”。上年夏天来过几次,而这一年,却还只到过一次,但两头象已经饿死了。

  “问内务府,说是洋人喂养得不好,也有人说,洋人要加这只象的口粮,内务府不肯,以致慢慢饿死了。那两个洋人是跟农工商部订了合同的,期限未满,硬争着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紧接着说:“说不定那两只象,就是洋人弄死的,为了好白得一笔薪水回国。洋人真不是好东西!”

  “其实喂象又何必请洋人?咱们从前不也有象房吗?”荣寿公主又问:“听说象房里喂的象,还食三品俸禄呢!不知道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慈禧太后说:“那些象全通灵性。”

  于是,慈禧太后大谈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恳象为他故意阻道敛钱,象如何会知道象奴侵吞了它的俸禄而以恶作剧作为惩罚等等。就这样兴致勃勃地,一直谈到西直门外的广源闸,舍舟登陆,照例先到万寿寺拈香,然后率领宫眷去逛万寿寺以东的万生园。

  这时早有内务府的人,作了紧急通知,尽驱游人,以便接驾。慈禧太后进园穿廊右行,过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来。

  这座亭子极大,其实就是一个兽圈,亭分八方,竖着顶天立地的铁栅,禁系着八种猛兽,狮子、老虎、黑熊、金钱豹、野牛、黄狼,还有一只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发童心,还是有意要表示她胆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铁栅,一头闪着碧眼的老虎,突然扑了上来,将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

  “老佛爷,”他喘着气说:“把奴才的胆都吓碎了。请往后站吧!”

  “有铁栅在,怕什么?”

  话虽如此,禁不住宫眷们也苦劝,慈禧太后便往后站站,看够了又往左走,那里是沿墙构筑一排兽舍,斑马、梅花鹿、印度羊,有丑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问,将个内务府出身的“农事试验场监督”,问得张口结舌,无词以对。慈禧太后倒未生气,只笑笑说道:“你还得多念点儿书!”

  看完走兽看飞禽,看完飞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脚甚健,而李莲英却深以为苦,几次相劝:“别累着了!息息儿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当他落后时,必定问一声:“莲英呢!”害得李莲英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却又没事。谁都看得出来,慈禧太后是有意给李莲英找麻烦。

  ※※※

  一踏进殿门,庆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后面坐着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庙时享,皇帝是行礼去了?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已想起早有上谕,是派恭亲王溥伟恭代行礼。那么,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说:“让他息几天。”

  “是,”奕劻毫无表情地答应着,随即将手里的黄匣子捧上御案,“达赖喇嘛另有献皇太后,恭祝万寿的贡物,请懿旨,让他那一天进呈?”

  “皇上不是要赐宴吗?”慈禧太后问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终于说了出来:“请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诧异地问:“为什么?”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还得将养,不能驾临紫光阁,亲自赐宴,就不如改期为宜。”奕劻紧接着说,“这一次达赖喇嘛,为了觐见磕头,觉得很委屈似的,英国又拚命在那里拉拢示好,前天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拜他,说是谈得很投机,这种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几个商量,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以示羁縻。不赐宴则已,赐宴务必要请皇上亲临。”

  “你说的话,我可大不明白。达赖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国不对吗?”

  “那是以前的话,现在英国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当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可见得咱们派的人无用,不然,英国人怎么插得进手去。”

  “是!奴才已经告诉达寿、张荫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说:“赐宴要请皇上亲临,就是达寿跟张荫堂从达赖喇嘛那里得了口风,特为来跟奴才说,务必奏明,俯准照办。”

  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现在也不能说,皇上到时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阁,改期的话,不好措词。至于他另有贡品,让他十月初九进呈,我会好好安抚他。”

  这意思是相当明显的。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皇帝多半不会亲临,慈禧太后已在筹思补救之计了。不过,这个看法如果不错,太后万寿又将如何?莫非皇帝也不来朝贺?

  这是绝大的疑问,也是个绝大的变化!袁世凯认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应该赶紧作最坏打算,倘或病势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应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见解,于是以请屈庭桂治病为名,将他延入王府,在内书房跟袁世凯一起跟他见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奕劻问说:“你是每天进宫请脉的,一定比谁都明了。永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

  “在王爷跟宫保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敷衍的话。皇上的病,当然轻了!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腰痛亦减了,遗泄亦少得多。不过尿里检验出来,还有蛋白质,这是腰子有病的明证。不过并不算很厉害!”

  “你今天请脉了没有?”

  “请了。”

  “你刚才说的情形,就是你今天亲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问这话的意思。

  “永秋!”袁世凯问:‘照你说,皇上的病不碍?”

  “不碍!”屈庭桂答说:“可是,要能安心静养。”

  “那么太后呢?”袁世凯又问:“经常闹痢疾,也不碍吗?”

  “我没有替太后看过,不敢说。不过,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脏,总要差一点,也容易中风。至于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袁世凯点点头,看着奕劻问:“王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说吧。”奕劻又说:“永秋,咱们这会儿所谈的情形,你搁在肚子里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应:“我知道轻重。”

  “如果皇上的病势有变化,或者在内廷听到什么有关系的话,请你随时来告诉我,或告诉袁宫保也是一样。”

  “是!”

  “劳驾!劳驾!我就不留你便饭了。”

  这是暗示可以告辞了。屈庭桂随即站起身来,奕劻却又喊住他,亲自打开红木镶螺甸的橱门,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珍玩,他挑了一只金表,连装得极讲究的盒子,一起递给屈庭桂。

  “这是英国公使朱尔典送我的一只表,专为跑马用的,”他指点着说:“这里有个钮,一按,秒针就不动了。我想,你数脉搏倒挺用得着!”

  “太用得着了!多谢王爷。”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告辞而去。

  “王爷,”袁世凯的神色变得很兴奋,很郑重了,“事情已经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达王爷。”说着,回头望了一下。奕励知道他的用意,喊一声:“来啊!”

  一名听差应声而进。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门,并责成他在门外看守,任何人不准进入。

  于是袁世凯自己移张红木圆凳,与奕劻促膝而坐,轻声说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绝不能让皇上死在她后头。一旦龙驭上宾,后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总得召集御前会议,问问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请问王爷的意思。”

  “我主张立长君。”奕劻毫不考虑地说:“让溥伦来干!”

  “不!”袁世凯说:“王爷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搬到宁寿宫去纳福?”

  一听这话,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内禅以后的种种传说。可是怎么也不能把自己跟嘉庆元年以后的高宗并合成一个人。

  “慰庭,”他终于开口了:“这怕不行!”

  “何以见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爷怎么妄自菲薄呢?”袁世凯说:“仁宗跟庆僖亲王是同母兄弟。当初的身分、教养,完全相同,只为仁宗长了两岁,所以得承大位,这一系下来,至今上而绝,那就该回头由庆僖亲王一系继统,才算公道。”

  如说庆僖亲王永璘一系继统,则皇位应该落在载振身上。奕劻做梦也没有想到,袁世凯会有这样一种说法,真所谓匪夷所思,连当事者都觉得说不过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过这件事怕办不通。”

  “怎么不通?请教王爷!”

  “第一,你的说法,于古无征……。”

  “有征,有征!”袁世凯抢着说:“宋朝自太祖驾崩,兄终弟及,帝系从太宗传到南渡以后的高宗。以下自受禅的孝宗开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孙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孙?”奕劻惊讶地:“我倒不知道。”

  “有书为证,不能瞎说的。”

  书架上现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凯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纪》,看都不看便递了给奕劻。果然,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孙,秦王德芳之后。

  这使得奕劻有些动心了!不过知子莫若父,载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杨翠喜那一重风流公案,必难服众。所以仍是摇摇头说:“不必,不必!徒然落个话柄,何必?”

  “王爷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为何不服?如今是择贤,振贝子那一点不如他人?当然要反对总可以找理由,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凯停了一下又说:“当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间还不是个个不服?但有隆科多在,还不是只好俯首称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统,得力于隆科多以步军统领掌握着两万禁军,袁世凯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拟。

  奕劻心想,袁世凯虽已不在北洋,但所练的六镇新军,除铁良统制的第一镇,由旗丁编组,指挥不动以外,此外五镇,都能直接间接地调度。他手下的第一员大将段祺瑞,现任袁世凯嫡系的第三镇统制,驻扎保定,驻南苑的第六镇,本由第三镇所孳生,实际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挥。一旦有变,要求驻畿南的第一镇,驻小站的第四镇,驻山东的第五镇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袁世凯绝对可以办得到的事,然以一镇对付铁良,一镇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这里,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断地搓手吸气,自我鼓舞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兹事体大!慰庭,得要好好筹划。”

  “是,是!当然要好好筹划,不过也要快!”袁世凯说:

  “照我看,比较难对付的只有泽公!”

  提到载泽,更激发了奕劻的进取之心,因为现任度支部尚书载泽,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载泽种种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说:“总有一天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

  十月初六紫光阁赐宴达赖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进贡寿礼,慈禧太后亦未召见。正当达赖喇嘛满怀不快,决定吩咐从人收拾行李,打算尽快离京时,理藩部尚书达寿亲自来颁上谕,达赖喇嘛不愿跪接。直到说明是恩诏,达赖喇嘛方始勉强行礼听宣:“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达赖喇嘛上月来京陛见,率徒祝嘏,备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号,以昭优异。达赖喇嘛业经循照从前旧制,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兹特加封为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仪节,着礼部理藩部会同速议具奏。并按年赉给廪饩银一万两,自四川藩库分季支发。达赖喇嘛受封后,即着仍回西藏,经过地方,该管官派员挨站护送,妥为照料。到藏以后,务当恪遵主国之典章,奉扬中朝之信义,并化导番众,谨守法度,习为善良。所有事务,依例报明驻藏大臣,随时转奏,恭候定夺。期使疆埸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无负朝廷护持黄教,绥靖边陲之至意。并着理藩部传知达赖喇嘛祗领钦遵!”

  这道恩诏另外备有一份满文译本,达赖喇嘛不识汉字,却通满文,仔细看完,认为并无暗示与班禅分治西藏之意,总算将多日以来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许多。

  于是他说:“明天进宫拜生日,我还有一尊佛像送给皇太后。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万卷经,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灾延寿。”

  “皇太后一定会很高兴。”达寿答说:“不过明天随班行礼,恐怕没有机会呈献。”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请贵大臣代为进献,不过亦须有一番迎佛的礼节。”

  “当然,当然!”

  “请问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带领?”

  “这,”达寿歉然地说:“我可实在无法奉答。皇上从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阁之宴,一定会亲临赐酒的。”

  “照这样说,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么是谁带头行礼呢?”

  这一下将达寿考住了。在他的记忆中,从无皇太后万寿,皇帝未能率领王公大臣朝贺的情事,因而亦就无从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说:“那要看当时的情形,事先没法儿知道。明天有我在那里照料,大师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达寿自己却很担心,因为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朝廷寄望于达赖喇嘛回拉萨后,能够安抚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达赖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礼,却还不能见到皇帝,内心异常愤懑。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寿,达赖喇嘛就必然会质问,时满五日,何以紫光阁赐宴,皇帝就不能亲临?这话很难回答,得细心看看当时的情形,想法子找个能够搪塞得过的理由。

  因此,达寿在半夜里便即起身,赶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内务府的官员,已经忙忙碌碌在预备这天的庆典了。他拉住新补的内务府大臣景沣,悄悄问道:“皇上会来不会?”

  “这会还不知道,不过,听说已传‘四执事’伺候龙袍了。”专管御用衣帽鞋袜的太监,通称“四执事”,传龙袍伺候,自然是要来朝贺。达寿便赶到中海,一进东向的宝光门,只见仪鸾殿外的来薰门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当班了。

  其中有一个是达寿的熟人,即是以参瞿鸿玑而名闻海内外的恽毓鼎,便唤着他的号问:“薇孙,皇上今天会来给皇太后行礼不会?”

  “怎么不会?当然会。”

  “不是皇上病得很厉害吗?”

  “那就不知道了!”恽毓鼎淡然说道:“不过,南书房的翰林谭组庵,昨天还看见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跶。”

  就这时,有理藩部的司官来通知,达赖喇嘛已到。达寿急忙赶了去招呼,安顿略定,再翻回来时,听说皇帝已经从瀛台步行而来,只等吉时一到,便即行礼。

  同时,达寿发现便门未曾关严,很有些人在缝隙中张望,于是他也挤了上去,悄悄向里窥望,只见身御龙袍的皇帝,两只手扶住太监的肩,双足不断起落作势,当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久,来薰门开了,出来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监,正是将取李莲英而代之的崔玉贵,站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上,歪着脖子扬着脸,用既尖且锐的左嗓子喊道:“礼部堂官听宣哪!”

  礼部尚书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赶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着头,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肃立,静听宣旨。

  “奉懿旨:皇帝卧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礼。”

  崔玉贵的声音极高,没有一个人觉得不曾听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顾错愕,噤不能言。而就在这沉寂如死的霜风晓阴中,突然听得来薰门内,嗷然一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来薰门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声若断若续,依旧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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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四章

  贺寿的戏在未正就散了,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许多人记得,光绪十八、十九两年太后万寿,每次都唱七天戏,辰时开锣,唱到“电气球”大放光明,总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时方散,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十徽班轮着唱,费时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这么早?只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坏了,坐不了多少时候,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来,奉旨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胜其烦,连慈禧太后自己都觉得好没意思,因而才传旨散戏。

  “这干什么呢?”慈禧太后却又闲得无聊,尤其是在福晋命妇辞宫以后,颇有曲终人散的凄凉。

  谁也无法回答她的话,万寿正日的下午,自然是听戏,谁也不曾想到该预备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尴尬。

  最后是李莲英出了个主意,“老沸爷不是要照一幅‘行乐图’吗?”他说:“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

  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几天庆王奕劻奏报,普陀峪“万年吉地”岁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观音得道之地,便说要扮做观音大士,照一幅行乐图。当时说过丢开,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既照相要阳光好,这会儿行吗?”

  “不相干!在屋子里照,有阳光没有阳光都一样。”

  “在屋子里照?”慈禧太后问道:“屋子里那来的紫竹林,那来的九品莲池?”

  “用砌末!全都预备好了。”

  “好吧!咱们照几张。怎么个照法?”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得要善才龙女,还要个护法的韦陀。”

  “都有了!”李莲英答说:“四格格扮龙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托老佛爷的洪福,扮一尊韦陀,也沾点儿仙气。”‘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笑道:“刚才听别人唱戏,这会儿我可要扮戏给你们看了。”紧接着笑容一敛,“这可是一件极正经的事,打水来洗手。”

  于是,李莲英主外,传照相的来布置“紫竹林”,荣寿公主主内,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装束,身穿大红平金的袈裟,头戴垂着两条长飘带的毗卢幅。足踏土黄缎子的云头履。由于慈禧太后是张长隆脸,扮出来宝相庄严,荣寿公主不由得恭维:“活脱儿的观世音菩萨!”

  善才龙女也扮好了,一个捧净瓶,一个捧紫金盂,夹辅着“观世音”来到仪鸾殿以西的庆云堂,只见李莲英一身红靠,就象天寿戏中杨小楼在《挑滑车》中所扮演的高宠。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内、看他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毕竟忍住了。李莲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赶紧低着头,双手合十,作个致敬的姿态,掩饰他脸上不甚庄重的神色。

  “都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是他照吗?”慈禧指着跪在地上,一个穿蓝布夹袍,戴红缨帽的中年汉子问。

  “是!”李莲英答说:“他叫佟五,在后门开照相馆,是他们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伺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踏入殿内,只见桌椅已经移开,拿戏中的砌末,布置成“紫竹林”的样子:前面是个莲叶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后面衬一大块景片,画的万竿青竹,竹叶上还悬一块云头花样的金漆木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七字。

  “老佛爷请这儿坐!”

  荷池与竹林之间,有个两尺高的蒲团,李莲英引着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龙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双手合掌作礼佛之状,随即有个小太监捧着“降魔杵”搁在他臂弯中间,越发象个韦陀了。

  于是佟五拿黑布盖着头,凑在照相机后面对光、上片,再弄个铜盘,倒上好些白色药粉让他的伙计捧着,方半跪着回奏:“奏上老佛爷,回头有一溜极亮的白光,规矩是要有这样一溜光才能照相。请老佛爷别害怕,也别眨眼。”

  “好了!别罗嗦了!”李莲英呵斥着:“老佛爷又不是头一回照相。”

  于是拿纸煤点燃药粉,一道白光过处,“普陀山观音大士”已摄入相机。佟五怕不保险,要求再照一张,慈禧太后也答应了。

  就这一番折腾,消磨了半个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问李莲英:“什么时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过,晚上送不进来。”

  “那,”慈禧太后说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儿一早就把照片带来。”

  “是!”李莲英退了出来,匆匆忙忙地赶着宫门下钥之前,离了西苑。

  这下,太监之中,便数崔玉贵为首。只要李莲英不在,他就格外显得卖力,几乎寸步不离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灯,照例是看奏折的时候,崔玉贵把伺候笔墨的小太监支使开,一个人在书桌旁照料。

  这天的奏折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贵换了茶,绞上一把热毛巾,慈禧太后擦了脸,觉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问道:“有什么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窝头,有锦州新进到的酱菜。”

  “好!摆吧!”

  于是一声招呼,很快地抬上两张食桌,小太监都知道崔玉贵喜欢一个人在慈禧面前当差,所以将食桌安排停当,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这两天外面可有什么新闻没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问。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说。”

  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必是议论皇上的病?”

  崔玉贵故意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一声:“是!”

  “怎么说?”

  “都说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万一有个……。”

  “万一怎么样?”

  “万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爷操心。”崔玉贵说:“这都是私下在谈的话。”

  “自然是私下谈,还能公然议论吗?”慈禧太后又问:“你还听见些什么?”

  “再就是胡猜。”崔玉贵嗫嚅着说。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镶的牙筷放了下来,很注意地问:

  “猜什么?是猜谁该当皇上?”

  崔玉贵面现惊惶,偷觑了觑,方始吃力地答一声:“是!”

  “怎么说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来,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而问的声音。

  “奴才不敢说。”

  “不要紧!只当聊天。”

  “有人说,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来就能办事的,免得老佛爷操心。说是什么‘国赖长君’。”

  “不错,有这话!”慈禧太后怕崔玉贵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说,声音越发柔和了,“他们提了名字没有,谁是一上来就能办事的?”

  “有人说,伦贝子合适;有人说,小恭王不错;还有人说,振大爷也可以当皇上。”

  慈禧太后把这三个人的名字,紧记在心,随又问道:“还提了别人没有?”

  “奴才只听人提过这三个名字。”

  “是谁提的啊?”

  崔玉贵就怕问到这句话!他本是以意为之,借此作一试探,希望能从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属意之人,趁早烧烧冷灶。那知试探没有结果,自己最害怕的事却出现了!只好跪了下来说:“圣明不过老佛爷,信口胡说的话,作不得准。”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贵会胡攀,而且一定要追问来源,让人存了戒心,以后就不容易听到新闻了。因而付之一笑,说一声:“起来吧!你只听见什么,搁在肚子里就是。”

  同样地,慈禧太后也是将这些帝位谁属的揣测,放在心里,一个人默默地作打算。溥伟、溥伦都不足为忧,倒是拥立载振之说,她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自己要有所举动,这一点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拥立载振,必出于袁世凯的主谋,而袁世凯所恃者,无非北洋新军。驻扎在南苑的第六镇,可能会成心腹之患,首当下手。

  于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见陆部尚书兼第一镇统制铁良。第二天便由铁良下令,以演习行军为名,将第六镇与驻易州涞水的第一镇,对调驻防。接着,又有一个机会可以遣开庆王奕劻,理藩部尚书达寿,赍呈达赖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据说将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万年吉地”的地宫,可以祓除不祥,益增圣寿。慈禧太后决定命奕劻去干这个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验收,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说:“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为难,很委婉地说:“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圣躬违和,奴才似乎不宜离京。”

  “怕什么!这两天我不见得就会死!”话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觉过于负气,因而又放缓了声音说:“今天我觉得好多了!

  无论如何,你要照我的话办。”

  这还能说什么?奕劻只有答应一声:“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动身出京。

  慈禧太后估计奕劻此去东陵,一往一复,加上安置佛像,验收工程,总得十天工夫。有此十天,大事可定,但在诏告天下之前,应该想法子能让臣下见皇帝一面,亲眼看到皇帝奄奄一息的病容,觉得她早择继统之人,确是明智之举。

  可是,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慈禧太后特为派人去探视,得到的回奏是:从十月十一开始,皇帝的病又添了几分,瘦得很厉害,气色极坏,已经七、八天没有大解,肝火极旺。

  是这副模样,不妨让臣下看一看。于是十月十六日一早,她告诉李莲英说:“你叫人传话给军机,今天在瀛台召见,我顺便看看皇上去。”

  等李莲英派人传了懿旨,军机大臣无不觉得事不寻常,纷纷揣测慈禧太后此举的用意。张之洞一向以调和两宫自任,凡事往好处去想,“没有别的!慈圣不放心皇上的病,亲临探视,顺便就在瀛台召见。”他说:“母慈子孝,但愿岁岁年年如今日!”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拿起这天召见的名单来看,第一个便是他的旧部,新任直隶提学使傅增湘,于是悄悄溜了出来,在走廊上招招手将贴身听差唤来,低声嘱咐:“快去请傅大人来!”

  这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戊戌那年点的翰林,未曾散馆,便逢庚子那场天翻地覆的祸乱,避地天津,入了北洋幕府,与严修一起为袁世凯办学务,在天津以兴办女学校闻名。这年九月间奉旨简授直隶提学使,开办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决定亲自到浙江去招生,动身之前,奉旨陛见请训。此时正在勤政殿外待命,忽然得到消息,说在瀛台召见,不由得大起恐慌。原来殿廷大小广狭,宝座安设之处,各各不同,进殿以后,应该怎么走,到什么地方止步,朝那个方向跪下,事先都要打听明白,不然就会失仪。如今改了地方,对瀛台的格局布置,一无所悉,真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因此,听说袁世凯相邀,请教有人,正中下怀,傅增湘随即疾步而去。

  到得军机直庐,袁世凯还守在走廊上,望影趋迎,脱略礼节,开门见山的低声说道:“沅叔!半个月了,除了请脉的医生以外,外廷臣子你是第一个能见皇上的人,圣躬如何,务必请你细心观察。”

  “宫保,”傅增湘皱着眉回答说:“只怕我自顾不暇。召见之地是怎么个样子,茫然不知,深惧失仪,顾不到宫保交代的话,如之奈何?”

  “瀛台我亦没有到过。不过,你不必过虑,我教你一个诀窍,一进殿先不忙举步,站定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来,就不会出岔子了。”

  “是!”

  “请吧!只怕在叫起了。”

  果然,到得原处,正好苏拉来叫。于是由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门,往南过桥,便到了三面临水的瀛台。这是一个总名,其实瀛台地方亦很大,楼阁参差,掩映于高槐大柳之间,傅增湘跟苏拉来到一处北向的敞厦,蓝地金字的匾额,大书“香扆殿”三字,又看到走廊上站着内务府大臣奎俊,知道是他带班,疾行两步请了一个安。

  “不忙!”奎俊向东面三间指一指,“皇太后在看皇上,还没有升殿。”

  听得这一说,傅增湘心便定了,低声问道:“皇上的病势怎么样?”

  “只会重,不会轻。”奎俊似乎不愿多谈,紧接着说:“你别分心!趁着这会儿多想一想,太后会问点什么?”说完,便挪动脚步,往东面走了过去。

  不一会,遥遥望见太监往来,作警戒之状,然后,奎俊走过来招招手,傅增湘便跟着他进了殿。照袁世凯的吩咐,先站定脚看,正中御案,两宫并坐,太后坐得很端正,皇帝是左手扶着桌沿,右臂靠在桌上,仿佛很吃力似的。

  傅增湘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走,跪下来高声说道:“臣傅增湘恭请皇太后、皇上圣安!”

  接着便免冠碰头,行完礼戴上暖帽,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重复跪下,静候垂询。

  “你在北洋办女学堂!”慈禧太后音吐朗朗地问道:“听说成效很好。你办过多少女学堂?”

  “臣在天津办过三处女学,又办了女小学八处。”

  “办过女子师范学堂没有?”

  “办了一所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第一期是去年年底毕业的,一共七十八个学生,分发到各省担任女学教习。”

  “兴女学我也很赞成。不过女学生规矩顶要紧,务必要整齐严肃。”

  “是!”傅增湘答说:“臣办女学对这一层格外留心,内外界限很严,挑选的教习,都是老成端谨的饱学之士。”

  “这才是!”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京师办女子师范,有些什么功课?”

  “有教育、修身、家政、国文、史地、算术、理科、手工、图画、体操、音乐、唱歌、东文、英文等等,一共十四科。”

  “学科自然要以中国学问为重,洋文、算学不过稍求新知识,并未尝有什么大用处,体操、音乐虽说可以锻炼身体、陶冶性情,究竟不过聊备一格。功课的轻重本末,你一定要留心。”

  “是!”

  “学生是在那里招?”

  “各省都要招。不过,以江浙为主,江浙人文荟萃之区,识字有学问的女子比较多。”

  “预备招多大年纪的呢?”

  “女子师范毕业生,将来派任女学教员,程度要好,年龄不宜过轻,预备招考二十岁到三十岁,德性纯淑,文字清顺的女子。”

  “都是没有出阁的女孩子吗?”

  “是!”傅增湘说:“年轻居孀,没有子女之累的,亦拟酌量录取。”

  “在学堂得念几年?”

  “五年。”

  “二十岁上学,念五年毕业,就是二十五岁了!再教三、五年,不就成了老姑娘了?”慈禧太后接着说:“兴女学可也不能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这一层,你们该想到。”

  傅增湘在心里说声惭愧,办了好几年的女学,居然就不曾想到这一层!当时只好硬着头皮答说:“圣虑极是。招生章程,实有未妥,容臣回去筹思以后,另行奏闻请旨。”

  “我想有那已经出阁的,志切向学,翁姑丈夫也赞成,不妨也让她们来投考。”

  “是!”

  这时候皇帝已支持不住了,两只手扶在桌上,俯身向前说道:“你跪安吧!”

  就这样突出不意地结束了陛见。傅增湘出了西苑,方始想起袁世凯所托之事,赶紧趁记忆犹新之时,将所见的皇帝的容颜声音回想了一遍。进城休息了一会,去看袁世凯复命。

  “皇上的气色很坏,声音微弱,体力不充。”傅增湘说:

  “两颊发红,这是潮热,皇上的肺恐怕不大好。”

  “你是说,皇上有痨病?”

  “这可不敢说。”傅增湘急忙声明:“我不过胡猜而已。”

  “太后呢?问了你一些什么?”

  “太后精神很好,音吐朗然,问了很多话……。”傅增湘将慈禧太后对女子师范学堂的意见,细细说了一遍。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如今用不着了!这些秀出身的女学生,标梅期过,眼高于顶,照我看,将来都是一品夫人,不过,只能做人家的填房。”袁世凯忽然说道:“沅叔,你的学生之中,肯就私人西席的有没有?”

  “这……,”傅增湘一时想不起,含混答说:“想来应该有的。”

  “那就托你物色一位。”袁世凯说:“有两个小妾,忽然想念书,大的两个小女又想上学堂,内人很古板,不愿年轻女子抛头露面。我想在令高足之中聘一位女师傅,主持舍间的家塾,不知可有适当的人选没有?”

  听说是袁家聘女西席,傅增湘格外重视,因为此人所予袁世凯的观感,足以代表自己这几年在北洋的成就。于是一面思索,一面问:“在宫保心目中,要怎么样的人,才算适当?”

  “第一,品德贤淑;第二,容貌举止要大方;第三,要能循循善诱。至于有多少学问,倒不关重要,两个小妾等于蒙童,两个小女,也不过高小毕业的程度,一定可以教得了的。”

  “是!”傅增湘突然想起一个人,欣然说道:“有个学生,倒还适合。姓周,叫周砥,字道如。她是优等第一名,学业不算太好……。”

  “怎么?”袁世凯打断他的话问:“优等第一名还不算太好?”

  “优等之上,还有最优等。”傅增湘笑道:“实在说,优等就是二等。”

  “二等第一名也不错。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就如宫保所说,性情贤淑,举止大方,教法很好,循循善诱。”

  “喔,是那里人?”

  “江苏宜兴。”

  “宜兴周家,想来是周延儒之后?”

  “是的。”傅增湘看袁世凯脸色有异,怕他嫌周砥是奸臣之后,便加了一句:“毕竟出身世家,那种林下风范,在她同学中无人可及。”

  “那好!”袁世凯问道:“人在那里?”

  “就在京里。照定章师范毕业,应该任小学教员三年,周砥愿意留京,如今在东城一所女子小学任教。等这一学年满了,就府上的馆就是。”

  “就这样,就这样!我先下聘书,”袁世凯想了一下说:

  “想送她两千两银子一年的束修,不为太菲吧?”

  “很优厚了!”傅增湘说:“不过相府馆穀,自然不同。”

  “倒是有件事,很费周章,请西席不可失礼,如今是女西席,照理说,应该内人亲自去致意,无奈内人拙于应酬,又没有人可以代她,这……?”

  见袁世凯如此尊师,傅增湘颇为感动,人家尊敬他的学生,他不能贬低学生的身价,以为招之即来,无须讲什么礼节。至于敦聘西席倒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如果袁世凯不便亲自去访晤周砥,很可以由子侄代替。

  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袁世凯的次子克文,随即答说:“宫保若以为师道尊严,不妨交代豹岑去致送关书,倒很合适。”

  袁世凯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待以师礼,原不必分什么男女,准定照尊意办,请为先容,等说定了,我叫小儿去送关书。”

  傅增湘第二天就要赶回天津,同时觉得以老师的身分,可以命令周砥,无须先征求他的意见,因而这样答说:“事情我可以作主,如果宫保决定了,今天就可以把这件事办妥当。”

  “那好!”袁世凯吩咐听差,“看二爷在不在?”

  听差答应着去了。不多一会将袁克文带来,他穿一件蓝湖绉的衬绒袍子,里面是一条白纺绸的单裤,见了傅增湘,作个揖喊一声:“沅叔!”

  当下由袁世凯说知究竟,吩咐写一通关书,帐房里支两千银子,随着傅增湘去访周砥,当面致聘。

  “是!”袁克文转脸问道:“沅叔,是不是此刻就陪你走?”

  “我明天早车回天津,很想今天就把这件事料理开。”

  “好!我马上去预备。”

  这是叱嗟立办的事,袁世凯跟傅增湘谈载泽跟盛宣怀如何相结,还只说到一半,袁克文已经去而复返了。

  于是袁世凯中止了,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拱拱手说:

  “偏劳了!请吧!”

  “理当效劳!”傅增湘转脸看袁克文,只是套上一件马褂,便即问道:“这会儿好象变天了,西风大起。豹岑,你穿一条纺绸,不会受凉吧?”

  “惯了!数九寒天,都是这样子。”

  “我真佩服你!”傅增湘笑道:“这也是时世妆。”

  ※※※

  到了东城第一女子小学,校长听说是提学使跟“袁二公子”联袂驾临,大为紧张。赶紧迎了出来,又要校役摇铃,召集教职员来迎接,让傅增湘拦住了。

  “不必惊动大家!”他说:“只请周砥来见一见。”

  “正在上课,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么教学生。请带路,我们到她课堂外面看看。”

  “是!”那个六十岁的老校长,伛着腰亲自带路。

  由一道角门出去,进入另一个院子,立即便听得琴声悠扬,等他们走近了,从窗子里望进去,只见一条苗条的背影,坐在风琴后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准。袁克文颇晓音律,很快地就听出来,唱的是:“四千余载女界冥,大幂忽开新,彬彬文教启宏宇,惠兹鸾凤群。海内英媛萃一堂,洪炉大化钧。画荻课儿,焚裘训子,无比陶熔深。二十世纪天演烈,坤维凭谁振?一人能醒百人觉,由来师道尊。天下之大匹妇责,斯责踰千钧,今日桃李,他时兰芷,珍重百年身。”

  歌声甫终,铃声已起,周砥起身,方始发现窗外有人,又惊又喜的叫一声:“老师!”随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课,请到校长室来。”

  “是!”周砥这时才发觉,傅增湘身后还有个年轻男子,骤视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觉得潇洒非凡,想多看一眼,却又不敢。就这转念之际,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于是下了课,挟着唱歌本往校长室走去,将到门口,忽然情怯,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妥似的。放慢了脚步细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一手的粉笔灰,未免显得狼狈。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员休息室,洗了手又揽镜自顾,鬓脚有些毛了,粉也不匀,于是取出随身所携的粉盒与小牙梳,修饰得自觉可以见得人了,方又掸一掸衣服,到校长室去见老师。

  一进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来,退后一步,垂手肃立,而且微微俯着头。周砥出身世家,深谙礼数,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长的神态,不由得大为讶异。

  “道如,”傅增湘便为她引见:“这是袁宫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惊又喜,顿时眼中发亮。久闻袁克文是少年名士,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吴长庆之子吴保初以来,又一位不带丝毫尘俗之气的贵公子,怪不得这样子飘逸不群,真正名不虚传。

  在她还在矜持微笑之际,袁克文已经作了一个揖,口中喊道“周老师!”

  “寒云公子,不敢当!”周砥从从容容,裣袵还礼。

  “道如,”傅增湘又说:“袁宫保想请你当西席,我已经替你答应下来了。袁宫保本想亲来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样。”

  “老师,”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胜任。”

  “也不致于不能胜任。”傅增湘又说:“你们校长也已经答应了,教到放了寒假,让你去就袁家的馆。豹岑世兄已把关书带来了。”

  于是袁克文拿起手边拜匣说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鱼轩!”说完,将拜匣高举齐眉,待周砥来接。

  “竟不容我作个考虑!”周砥看着傅增湘,脸有欲辞不可的为难神色,“老师,我实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来吧!”傅增湘说:“你能毕业,也是拜受袁宫保在北洋兴学之惠,你就接了关书吧!”

  “老师这么说,我更无可辞。”周砥转身用双手接过拜匣,向袁克文说:“寒云公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这片刻之间,觉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说:“沅叔,家母有话,家塾不比正式学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师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馆,好让舍妹早沐春风。至于正式开课,不妨延到开年。”

  “道如,你看怎么样?”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矫传母命,便即劝她说:“即然宫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办吧!

  袁府上的起居饮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听老师的吩咐。”

  “那么,请周老师定个日子,好派人过来伺候移居。”

  “这,”周砥答说:“我想先拜见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问:“明天派车来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师了:“我想请老师带我去见宫保夫人。”

  “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说:“其实,豹岑世兄来接也是一样。”

  周砥点点头,又说:“提起来冒昧,我还不知道,我是跟那几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两位庶母,两个舍妹。”袁克文说:“内人说不定也要跟老师请教。”

  周砥颇有意外之感,“原来还有两位姨太太!”她说:“忝居师座,怎么好意思。”

  “那亦无所谓。”傅增湘说:“两位姨太太,只怕年纪还没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说:“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岁。”他顺口又问:“周老师芳龄是?”

  周砥脸一红,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岁。”

  原来才十九岁!不知娶亲了没有?一念未毕,立即想起,他曾说过“内人也要请教”的话,随又自责,言犹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紧接着又生警惕,自己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为何此刻有神魂颠倒的模样?

  想到这里,觉察到自己脸上发热,怕人家已经看出来了!心里一急,越发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里大为诧异,但不暇细思其故,只觉得是该走的时候了。

  等他站起身来,袁克文抢在前面说道:“该告辞了!明天下午派车来接周老师,如何?”

  “明天下午没有课。”

  “好!一言为定。”袁克文又向校长拱拱手,跟着傅增湘一起辞去。

  校长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时,傅增湘拦住她说:“你就留步吧。”

  “老师来了,怎可不送。”

  其时天色骤变,北风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衬绒袍子,下摆飘拂,露出里面雪白的一条纺绸单裤,为人诧作奇装异服。周砥真想问一声:“你倒不冷?”但随又自责:“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袁世凯一到西苑,便有亲信军机章京来密报:也许是昨天受了寒的缘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变,萎顿异常,至天明尚未起床。这是仪鸾殿寝宫的消息,绝对可靠。

  果然,到得七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来传旨:所有的“起”全“撤”。军机处如有必须即时裁决的大事,写奏片上呈。

  “吕用宾请脉,不是很有效验吗?何以又生反复?”张之洞神色忧戚地说:“此事所关不细,得要问一问。”

  要问只有找内务府大臣,增崇、奎俊、继禄、景沣都被请了来谈话。据继禄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认体气极健,视“河鱼之疾”为不足忧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点便不肯“忌口”,油腻生冷,杂然并进。这一次来势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医了没有呢?”张之洞问。

  “是吕用宾请的脉。”继禄说道:“方子跟以前没有什么大改动,这会儿正在煎药,看服了怎么说。”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说:“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缘故。”

  “怎么个不好?”袁世凯问。

  “很难说。连头班的医生都说不上来。”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着神气不大对。”

  “不是说,头班的药,毫无效验?为什么不换?”张之洞又说:“当初分为三班,言明两月一轮,那是八月初的话,照算不也应该换班了吗?”

  增崇不答,其余的三大臣亦装作未闻似的,没有一个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后是世续开的口:“就换班也得先奏闻皇太后,我倒提过,有人说皇太后这一向身子也不好,别烦她了,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是谁呢?张之洞心里在问,口中也不作声了。这一次是袁世凯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庆王请回来?”他问。

  “这也得跟皇太后请旨。”世续说道:“庆王这趟去,不是别样差使。”

  袁世凯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验收“万年吉地”供奉佛像,这个差使重要无比,说要把他追回来,必然惹得慈禧太后发怒,所以赶紧自己把话收回:“对!对!决不能多此一举。”

  “四位先请吧!”张之洞说:“此刻只有出之以镇静,不过要偏劳各位,务必随时联络。”说着,他向内务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托。

  等他们一走,载沣问道:“咱们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这里,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铺盖。”

  大家都觉他的话可笑。“回家取铺盖”是件什么大事,还值得特为说出来?世续对这班少年亲贵,向来有点倚老卖老,便不客气地碰了回去:“王爷别为这个烦心,反正冻不着你!”

  “内里要紧,外头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倘无必要,还是不必住在这里。”张之洞说:“否则消息一传,人心会起恐慌。”

  “是,是!”袁世凯立即附议:“我看,到下午再说吧!”

  于是军机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内务府大臣来传懿旨:“宗室觉罗孤寡及八旗绿步各营兵丁,加赏半月钱粮。”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颁上谕明发,一面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来商谈,这加赏的半月钱粮需款若干,从何而出?就此时又有懿旨:“加恩所发半个月钱粮,由内帮发给。”这就是慈禧太后动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灾,正可以反证她自己都觉得病势不妙。

  不久苏拉来报,载泽已经回府。好在款项已有着落,载泽来不来都不生关系,办好上谕亦不必再让病中的慈禧太后过目,径自咨请内阁明发。

  其时已下午三点多钟,张之洞正在询问宫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势已见缓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赶了来说:“皇上自己觉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问我怎么办?

  我只好来跟王爷、中堂请示。”

  他的话一完,张之洞立即问道:“是怎么个不好。”

  “皇上说气喘乏力,仿佛大限将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点危险。”

  “那就赶紧召医啊!”

  “是!我就是来请示,该怎么找他们?”

  这一说,世续首先听懂了,当即说道:“原是头班请脉,如果另换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时间上怕来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载沣说道:“耽误可耽误不得。”

  “既然不能耽误,索性先召医!”张之洞作了决定:“随后再写个奏片,送请慈览。”

  “这样最好!”增崇又问:“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于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个人看好些!”说着,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内务府,增崇叫人派车,分头去接。住在杨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钟骏,刚吃完晚饭,听说皇帝病重,连洗脸都顾不得,上车就走。到得前门,只见有个骑马的太监来催,杜钟骏越发担心,同时已颇困惑,两个多月未见皇帝的面,只听说皇帝虽不见好,亦不见坏,不知何以忽然会病重?

  到了内府公所,只见二班的周景焘,刚刚请脉下来,只说得一声:“病势很重!”杜钟骏还想再问,增崇已在一叠连声地催了。

  于是急步赶到瀛台寝宫。皇帝坐在外间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脸地一语不发。

  杜钟骏亦顾不得发问,跪在垫子上切脉,脉象动而细,中气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么样?”皇帝一张口,气味很重,他用带哭的声音说:“头班的药,吃了一点用处都没有!问他们,他们又没有一句决断的。你有什么法子救我?”

  “臣两个月没有请过脉。”杜钟骏问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没有大解了!痰多气急,心里发空。”

  “皇上的病,实实虚虚,心空气怯,当用人参;痰多便秘,当用枳实,但却难着手,待臣下去细细斟酌。”

  “你务必要用心开方!”皇帝的哭声又出现了:“我服你的药原很对劲,以后改了轮班,也不知道谁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总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钟骏心里酸酸地,低着头说:“臣一定尽心尽力。”

  退出瀛台,转到军机章京的直庐去开方子,内务府四大臣都在那里坐等。杜钟骏费了好些时候,才得完工。继禄一看脉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说‘实实虚虚,恐有猝脱’,这样写法不怕皇上害怕吗?”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险。我进京以后,不能医好皇上,已很惭愧,到了病坏还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钟骏突然气涌心促,异常激动地说:“你们叫我不要这样子写,原无不可!不过以后变出非常,我得预先声明,我不能负责。”

  “他说得有理。”奎俊接口说道:“我们也不能负责的,不如问问上头,看他们怎么说。”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还在秉烛以待。等杜钟骏把他先前的那番话说明以后,醇王看一看张之洞说:“我们知道就好了,不必写吧!”

  杜钟骏点一点头,只语不发,回到原处重新开了张方子,将脉案中“实实虚虚,恐有猝脱”八个字删掉。

  回到斌升店已经二更时分,杜钟骏由于第二天一大早仍须进宫,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辗转反侧,无法入梦。这样子过了有个把钟头,忽然听得房门声响,一惊问道:

  “谁?”

  “老爷,是我!”是他的听差杜升,捻亮了灯,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道:“掌柜来说,有极要紧的事,要见老爷!”

  杜钟骏既惊且疑,不过没有不见之理,便即说道:“好!

  让他进来。”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赵掌柜已经踏了进来,先请个安道歉:“这么晚了,把你老从炕上惊吵了起来,真是不该!不过,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两步低声说道:“有个太监是熟人,无论如何要见杜老爷,我怎么说,他也不肯走。请杜老爷就见一见他吧?”

  “这可不行!”杜钟骏的语气很严峻:“除非他是公事来传话,我不能私下见他!而况是深夜,而况……。”他觉得不必再多说,所以把话咽住。

  赵掌柜欲言又止地,终于俨然而退,但很快地又来叩门。

  杜钟骏从门缝里看清楚,只有他一个人,方始开门放他进来。

  “杜老爷,”掌柜是万般无奈的神色:“他要我来请问你老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杜老爷进宫请脉,是不是说过,万岁爷不出四日,必有危险?”

  一听这话,杜钟骏勃然色变,“这个太监是什么人?”他问:“是谁叫他来问这话的?”

  “这个太监,”赵掌柜声音极低,但神色很严重,“是崔二总管手下的人。”

  杜钟骏也知道崔玉贵如今的权势已驾乎李莲英之上,本来还想将来人怒斥一顿,此时不由得气馁了。

  “杜老爷,”赵掌柜又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他说,我会关照他不能到处乱说。这个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钟骏紧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才作了决定,真话说一半,“四天”的话决不能承认。“皇上的病很重,有点危险了。”他说:“不过,我没说过什么四天之内,必有危险。医生能决人生死,道是活不过几天,无非说说而已,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爷的话告诉他。”

  杜钟骏点点头,等他快出房门时,突然喊道:“赵掌柜,你把他打发走了,请你再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赵掌柜答应着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去而复回,一手提着一壶茶,一手托着两枚烤白薯,很客气地说:“杜老爷怕是饿了,粗点心,垫垫饥。”

  “多谢,不饿。”杜钟骏问:“人走了?”

  “走了。”

  “说什么了没有?”

  “让我谢谢杜老爷。”

  “这个人,”杜钟骏问:“是在太后宫里的?”

  “也算是太后宫里的。”

  “怎么叫‘也算’?”

  “他是跑腿儿的。不过崔二总管相信他,有要紧事儿,也常派他办。”

  “那么,他今天来,自然是崔玉贵叫他来的。”杜钟骏问:

  “他可曾告诉你,崔玉贵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没有。他不会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跟他很熟吗?”

  “是的。熟归熟,有出入的话,他也不肯乱说。来了海阔天空聊一阵,无非都是些宫里的笑话。”

  “宫里的笑话?”杜钟骏说:“你倒讲点给我听!”

  “是!”赵掌柜一面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问:“杜老爷跟江苏来的陈大夫很熟吧?”

  “你是说陈莲舫?”杜钟骏摇摇头:“不熟,不熟!”

  “那么,陈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钉子,总听说了?”

  “不知道啊!我没听说。我只听人说,皇上不大赏识他,碰了大钉子是怎么回事?”杜钟骏说:“我们在宫里,都是极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乱走,一句话不敢乱说。所知道的事,也许还没有你们多。”

  “那倒也是实话。我们小买卖人,一辈子也别想到宫里去见识见识。不过太监跟内务府的老爷们,认识得很多,宫里的事听也听腻了。今年春天,有位苏州的曹老爷,也是陈抚台荐来的,有天听了我的话,第二天就告假,临走给我作个大揖,说我救了他一条命。这位曹老爷倒是很见机。”

  一听这话,杜钟骏大感关切。他知道,在他没有到京以前,江苏巡抚陈启泰荐过一个名医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请假回籍,随即称病辞差。陈启泰托人多方关说,答应他每月津贴“公费”两千银子,而曹智涵不为所动,说来有些不近情理。如今听了赵掌柜的话,才知道别有内幕,久存的疑团可以打破了。

  于是他急急问道:“赵掌柜你说了点什么话,能让他立刻请假回苏州,而且认为你是救了他一条命?”

  “我也无意中听来的。有天一个太监跟我说,‘曹大夫的医道不错,皇上很肯服他的药,服了也有效验。不过,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觉得奇怪,怎么医道好,皇上服他的药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监笑笑不肯讲其中的缘故,只说‘他的脉切得好,就会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着,不放他出宫,那时候就倒大霉了!睡觉吃饭没人管,一步不准乱走,活活饿死了他。’”

  听到这里,杜钟骏毛发悚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强自笑道:“原来如此!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

  “说实话,杜老爷。”赵掌柜平静地说:“当初你搬到我斌升店,听说两月一轮,你老派在三班,要四个月以后才会进宫请脉,我就没有告诉你这话。先叨光你老四个月的房饭钱再说。如今,是不要紧了!”

  “怎么?”杜钟骏赶紧追问:“何以见得我不要紧?”

  “你老不是说,皇上的病危险了吗?皇上危险,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险!”

  杜钟骏恍然大悟。心中万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赵掌柜看他有异,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杜钟骏却不放他走,“谈谈,谈谈!”他说,“你没告诉我陈大夫是怎么碰了大钉子。”

  于是赵掌柜又坐下来谈陈莲舫。据说他头一天请脉,便受诘责,第二天请脉时,皇帝把他的药方发了下来,上面批了十二个字“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慨也夫!”

  “听太监们说,皇上自己也常常看医书,俗语说的‘久病成医’,皇上也懂医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写了张单子,等陈大夫开了药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开的单子跟脉案一对,完全是两码事。当下便拿陈大夫狗血喷头训了一顿。不过,还没有今天下午碰的钉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陈大夫的药方掷在他脸上,还说了句‘我的病都误在你手里,死了也饶不了你们!’”

  听了这段新闻,杜钟骏别有意会,陈莲舫毕竟把太医院得罪了。当六名御医请脉之初,宫内曾交下太医院为皇帝所开的药方两百多张,脉案前后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于医理者不辨,但论用药,凡是稍知医道的,即能指出谬误。既用性热的干姜、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会用大黄、枳实攻,一会又用人参、紫河车补,应有尽有,无所不备。这两百多剂药亏得皇帝是挑着服,倘或尽数服下,早就不治了。

  这些话,见机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陈莲舫曾打算上奏痛论一番,后来听人相劝,打消了原意。不过偶尔也发发牢骚,必是太医院的人听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他什么坏话,以致大碰钉子。

  “杜老爷,”赵掌柜问说:“我有点纳闷,陈大夫也是名医,莫非连皇上的什么病都瞧不出来?”

  “那决不至于。”

  “既然不至于,可又怎么老碰钉子?莫非是怯场,一见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吓回去了?”

  “这也不会。”杜钟骏答说:“大概他也知道,给皇上请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故意这样子,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赵掌柜深深点头:“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钟骏懂得他的意思,龙驭上宾,各省所荐的医生,自然各自回乡。处分是决不会有,可是下诏征医,结果是将应该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于心不甘,更怕一回家乡,笑骂都来,日子很不好过。

  因此,辗转中宵,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起早赶路的旅客,嘈杂不堪,越发令人心烦。杜钟骏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齐地坐等内务府派人来接。

  ※※※

  “皇上怎么样?”明知是多余的,杜钟骏仍旧问了出来。

  “仍旧是那样子。”继禄答说:“倘或一下子变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这话初听不可解,细想才明白,他是在说“一下变好”必是“回光反照”,已入“大渐”之时。

  “皇上今儿不能起床了……。”

  继禄一语未毕,自己停止,脸望窗外,杜钟骏也向外望,只见世续匆匆而来,手里持着一张纸,一进门便说:“有朱谕,你们都看一看。”

  此非宣谕,礼数不妨马虎,增崇站得近,接过朱谕看了一遍说:“内务府的人决不敢,既有朱谕,就再切切实实告诉他们就是。”

  “对了!不但要切实告诉他们,还得切实稽查。这件事关系既大,一点儿都不能疏忽。”

  这时朱谕已到了继禄手中,杜钟骏探头望去,看得很清楚,写的是:“皇帝病重,不许以丸药私进。如有进者,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

  “是了!”继禄将朱谕还给世续,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议:

  “中堂,我看皇上寝宫将加派护军看守。”

  “不好!不好!瞧着不成样子。”世续说道:“你们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实已将近午,瀛台方始传旨请脉,吕用宾与施焕在仪鸾殿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钟骏与周景焘临时凑成一班,但请脉时仍是个别入内,杜钟骏在先,周景焘在后。

  请脉仍在左首那间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张炕床上,不过前一天还能起坐,这天是睡在炕上,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太监,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蓝色宁绸的背心,神色很平静,毫无忧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里睡着的,太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杜大夫来给万岁请脉。”

  于是皇帝很吃力地翻过身来,杜钟骏跪下行了礼,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的脸色发黑,双眼失神,看了杜钟骏一眼,将头转了过去,把一只手伸出来,杜钟骏拿一卷书卷起来将他的手腕垫稳了,开始诊脉。

  脉象更不好了,疾劲而细,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势。另一只手在炕床里面,诊按不便,实在也就无须再诊了。

  “皇上大解了没有?”杜钟骏问那太监。

  “没有。”

  “进了什么食物?”

  “什么都不想进,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着啊?”那太监的语气,似乎觉得他问得好笑。

  这就不必再问了,杜钟骏磕一个头,起身退出。与周景焘会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内务府公所。

  “怎么样?”奎俊迎上来问。

  “毫无转机!”杜钟骏率直答说。

  “周老爷看呢?”

  “很难了!”周景焘大为摇头。

  “那就请开方子吧。”

  方子很难开,但不能不开。杜钟骏将前一天军机大臣的话,告诉周景焘说:“照实而书,一定又要拿回来改,写得轻了,关系太重,担当不起,老兄有何高见?”

  “我不怕麻烦,宁愿军机那里通不过拿回来改。至于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关照不必写,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烦,照上一张方子,拿语气稍为加重一点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钟骏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将方子开好,送到内务府公所。

  这时吕用宾与施焕,已由仪鸾殿请脉回来,内务府三大臣一齐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开闲人似的,将吕用宾与施焕拥到一边,而且交谈的声音不大,杜钟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可猜想到,必是询问慈禧太后的病势,而且还可以从久谈不休这一点上,推知病势棘手。

  ※※※

  由于两宫的病势增重,军机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凯尤为苦闷。他一生遭遇无数风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唯独这一次一筹莫展。

  这是因为忌讳太多。说慈禧太后的病情可虑,固是忌讳,打听太后与皇帝的病,孰轻孰重,更是忌讳!

  再有一重忌讳是满汉之间的界限。从戊戌政变以后,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减了好些卿贰大员的缺,更使得争权夺利益为激烈。如今的风气是,亲贵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汉人。天下不但是爱新觉罗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驾崩,大位谁属,是近支亲贵们的家务,与汉人无关,甚至亦与远支宗室无关。所以军机大臣中,鹿传霖对此漠不关心,张之洞最识忌讳,有意避而不谈,于是袁世凯想谈亦无可与谈了。

  可谈的只有一个半人,一个是庆王奕劻,半个是世续。但与半个的世续谈,自然无法谈得太深,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看法,不论如何,得赶快请奕劻回京。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军机公议,请醇王写信通知奕劻,一个是私下密函奕劻,当作是他自己回京复命。袁世凯正在小书房中考虑该采取那个办法时,听差来报,屈庭桂求见。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宫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凯便吩咐:

  “请到这里来。”

  下人自然都远远回避,屈庭桂还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确定并无隔墙之耳,方始说道:“宫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凯大吃一惊,望着他好半晌,才问一句:“你看到了什么?”

  “我是下午到瀛台请脉的,皇上满床乱滚,一看见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黄、便秘、夜里不能睡,这些都跟从前一样,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情形的。”

  “那么,照你看,是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宫里的‘寿药房’跟内务府的颜料库,有许多明朝留下来的毒药、怪药,谁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说:“我又不能详细检验,或者问一问,皇上吃了什么?拿剩下的东西去化验。只好说‘拿橡皮袋灌上热水,在肚子上敷烫,可以减痛。’话虽如此,也不知道照此办了没有,皇上宫里,根本就没人管。”

  “唉!”袁世凯叹口气:“皇上当到这个样,实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来是不要紧的,不过疗养很要紧!谁知名为皇上,比穷家小户都不如,病情明里减一分,暗中添了两分,以至于越来越坏。中医说皇上只有几天了,这话我们做西医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医总有法子让他多活几天。可是照今天这个样子,我们西医也无能为力了。我今天来禀明宫保,明天不能再进宫请脉了。”

  “我知道了。”袁世凯神色庄重地说:“我们为臣子者,尽心尽力而已!力已尽到,问心无愧,你也不必难过!”

  等屈庭桂辞去,袁世凯重新回想他所说的话,不能不怀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细细想去又不无疑问,既然杜钟骏已下了断语,“不出四日,必有危险”,则又何须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谁呢?

  他在想,决不会是李莲英。皇帝管李莲英叫“谙达”,视同教“国语”、教骑射的满洲大臣,如果他是为了保富贵,反倒宁愿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驾崩,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大权,他必定还是象庚子以前那样,地位在崔玉贵以上的名副其实的总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莲英,这几年颇为卫护皇帝,即令有非常的举动,亦不会将这个差使交结李莲英。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贵。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非杨即墨!不过,是他自己下手的,还出于慈禧太后的指使,却很难说。

  再深一层去想,又可以确定,不会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为杜钟骏的话,必有人奏上慈闱,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这种让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时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样一通“不许以丸药私进”,“设有变动,惟进药之人是问”的朱谕?看来象是有人进过“献药”之计,为慈禧太后所绝不能同意,因而有此严谕。

  然则疑问又来了!回到最先的疑问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将皇帝弄死不可?

  这个疑团压在袁世凯头上,使他无法睡得宁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时该起身上朝的时候,忽然一惊而醒,大彻大悟,慈禧太后自己还以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从,必已从医生那里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这里,袁世凯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他的处境跟崔玉贵一样,都是皇帝必杀之人。说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经奄奄一息,宫中乱作一团。果然如此,自己该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认真考虑不可的时候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等五姨太惊醒,要招呼睡在后房的丫头进来伺候时,他迫不及待的说:“先叫人把电话本子拿来!”

  所谓“电话本子”是宫中来了电话的记录。李莲英、崔玉贵、小德张以及敬事房、奏事处都装得有电话,宫中倘或“出大事”,或者两宫大渐,固有消息传来,就是病势稍有变动,崔、张两人亦会通知。他急于要看记录,就是要了解两宫的病情。

  取记录来看,只有奏事处的一个电话,说并无折子发下来,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无法批阅奏折的程度了。

  这时袁世凯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时刻上朝。到得西苑军机直庐,只见醇王载沣与世续亦是刚到,不及寒暄,先问两宫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续当着载沣毫不忌讳地说:“皇太后亦很危险。时至今日,我可得说一句,怕是到了决大疑、定大计的时候了。”

  “皇太后怎么样?”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肠胃虚弱极了,什么都不受,一夜起来数十遍,好人都会折腾得不成人形,何况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正在谈着,苏拉在外面一掀门帘,一面通报:“张中堂到!”

  张中堂神采奕奕,而细看却似虚火上升,进门拱拱手,坐下来说道:“昨儿看了一夜的《艺术典》,越看越糊涂!”

  大家都不知道《艺术典》是什么,载沣则连这三个字都没有听清楚,率直问道:“香涛,你说看什么看了一夜?”

  张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扰的神情,只好说明白些:“是《图书集成》里面的《艺术典》,专看医部,始终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话仍旧不甚明白,但听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了解两宫的病情,看看到底要不要紧,有什么验方可用。于是,袁世凯说:“照世中堂说,情形很不好,到了该当有预备的时候了。中堂看,该怎么办?”

  “等滋轩来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传霖这天请假,世续说道:“不必等了,滋轩今也闹肚子,派人来通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庆邸请回来!”张之洞说:“到底是他掌枢。”

  “我亦云然!”袁世凯点点头。

  载沣还在踌躇,世续出了个主意:“咱们上仪鸾殿,在寝宫方面问安。顺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诸公看怎么样?”

  “这倒也使得,不过得先派人进去问一声。”

  “到了那里再问好了。”

  于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来薰门便是仪鸾殿,慈禧太后的寝宫在北面的福昌殿,到得此处,早有苏拉进去通知,李莲英一面吩咐宫女回避,一面迎了出来,逐一请安,动问来意。

  “来给皇太后请安!”张之洞问:“想来好一点了?”

  “怕难!”

  “这会儿呢?”张之洞又问:“精神如何?”

  “早上总比较好一点儿。”李莲英紧接着说:“王爷跟各位大人,想必有话?我请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载沣另有意见:“你请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们的意思,想把庆王请回来,看合适不合适。”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这里。”

  这可是绝大的新闻,皇帝与皇后一年说不上十句话,平日望影互避,此刻却说去伺候汤药,岂不可怪!

  当然,谁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莲英却又说话了:“我看去请庆王回京这件事,王爷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说:“如果一定要请旨,还是得大格格代奏。”

  “就请大格格代奏吧!”世续代表回答。

  于是,李莲英一哈腰,转身而去。过了好久,方始回来答复:“老佛爷说‘好!还得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沉默。

  “那好!”张之洞说:“马上派专差下去。”

  “要快,”袁世凯说:“可以打电报!”

  “啊,啊,不错!”

  正当大家要转身离去时,李莲英拉着世续说道:“世中堂,请慢走一步,我有话跟你老回。”

  “你说吧!”

  “这两天是要紧关头,”李莲英等别人都走了,才放低声音说:“崔玉贵忽然要告几天假,说是跟皇后回过了。既然皇后准了,谁也不能拦他。不过,如今的情形不同,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可照应不过来。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贵去说,能销假就销了假吧!”

  “还有这么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续问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说。”世续又问:“上头的病,到底怎么样?”

  “是说老佛爷?”

  “是啊!”世续也是极低的声音:“你只跟我一个人说!到底怎么回事,大家也好有个预备。”

  “不行了!那面跟这面,”李莲英向外面指了又向里面指:

  “都是一两天事!”

  世续好半晌作声不得,最后问一句:“怎么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亲去守着不可!”李莲英说:“夫妻一场嘛!送个终也是应该的。”

  李莲英的声音很怪,仿佛要掩饰哽咽,所以语音完全变过了。世续突然打了个寒噤,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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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五章

  回到军机大臣直庐,世续发现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着他,内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沉着,只问袁世凯:“催庆邸回京的电报发了没有?”

  “发了。由马兰峪总兵转交。”袁世凯紧接着说:“有件大事,要等中堂来商量,外面只知道圣体违和,可不知道病势日增,万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来了,难免引起猜测,是不是该先透露一点什么?”

  世续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从李莲英那里,获知两宫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来作一个决定。这是件极有关系的事,千万不能说错一个字。

  因此,他想了一会答说:“皇上的病,既有明诏由各省荐医,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病势不轻。”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诏,紧急征医。”张之洞突然提议。

  “这意思是,”袁世凯问:“危在旦夕了?”

  张之洞不答,却问世续:“如何?”

  “杜钟骏不是说了吗?”世续很圆滑地闪避着。

  尽管他不肯说实话,无形中却等于同意了杜钟骏的看法,于是张之洞转验问道:“王爷看怎么样?”

  “可以!”载沣点点头,“香涛,就是你动笔吧!”

  于是张之洞提笔来拟旨稿,写一张传观一张,等他写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凯踌躇着说:“事到如今,也无所用其忌讳,哀诏是不是也得早点预备?”

  听得这话,醇王并无表示,张之洞却有哀戚之容:“且缓,且缓!”他说:“总得皇上自己交代,才能恭拟。”

  世续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会交代什么了。不过一旦驾崩,也许能在寝宫中发现他生前留下的笔迹,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布的文字。

  不过,这下倒是提醒了载沣,他说:“我看,就是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也得写个奏片请懿旨吧?”

  “是的!”张之洞答应着,动手又写了个奏片,唤了军机章京来,连同旨稿一起誊清,用黄匣子送了上去。

  由于军机章京特为关照,是军机处的奏片,内附上谕稿,必得请懿旨定夺,所以内奏事处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莲英,同时将附带的话,照实转告。

  “是什么上谕?”李莲英先问。

  “那可不知道了。”

  李莲英颇感为难,因为慈禧太后气息奄奄,话不说不动,那有精神来看旨稿?虽知决不会是长篇大论的军国重务,然而必得请懿旨定夺,可知是件极有关系的大事,倘或触犯忌讳,于病体大为不宜。

  当然,最干脆的法子是拿里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黄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认起真来,无词以解。如今自己正是忧谗畏讥的时候,说不定一两天内就会改朝换代,是谁掌权,还不得而知,也许走错一步,就会惹来一场大祸!反正谨慎小心总不错。

  这样,就自然地想到了荣寿公主。李莲英也是这几天才悟出来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双亡,皇族中唯一能够保持原来地位,不受任何影响,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因此,事无大小,无不启禀荣寿公主,为的是将来如果出了纰漏,可以获得庇护。

  荣寿公主很有分寸,国事决不过问,请军机酌量办理,“家务”则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帮助老佛爷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对军机所拟的这道紧急征医的上谕,她觉得不能不说话了。

  “你先看看,我觉得不能办。”

  李莲英接到手里,从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自去年秋天以来朕躬不豫,当经谕令各省将军督抚,保荐良医。旋据直隶、两江、湖广、江苏、浙江各督抚,先后保送陈秉钧、曹元恒、吕用宾、周景焘、杜钟骏、施焕、张彭年来京诊治。惟所服方药,迄未见效,近复阴阳两亏,标本兼病,胸满胃逆,腰腿酸痛,饮食减少;转动则气壅欬喘,益以麻冷发热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惫,实难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将军督抚,遴选精通医学之人,无论有无官职,迅速保送来京,听候传诊,如能奏效,当予以不次之赏,其原保之将军督抚,并一体加恩,将此通谕知之!”

  “莲英,”荣寿公主此时想到,应该先征询他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问你,你算是外头的百姓,看了这道上谕,心里怎么想?”

  “从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阴阳两亏,标本兼病,可知病是决好不了啦!”

  “就是这话罗!我看这道上谕一下,就跟大臣还没有死,先赏陀罗经被一样,非死不可了!”

  其实,荣寿公主心里还有个想法,万一等这道上谕一发,而慈禧太后一口气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时所引起的疑虑,十分严重。皇帝已经不治,倒说死的是皇太后,然则必是宫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变!就象当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宫中出了大事,必以为是在“西边”,那知道进了宫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说有一千个人进宫,惊诧的决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这段老话,怕李莲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说。

  但就是说出口的那个理由,也很够了,李莲英完全同意,点点头说:“是,奴才亦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于是商量决定,将原件交内奏事处退了回去,说是由军机上王大臣斟酌办理。这话是出于慈禧太后口谕,还是什么人的决定,军机处无从打听,便不敢贸然明发,亦只有搁在那里再说了。

  “皇上怎么样了?”张之洞跟世续说:“请脉的情形如何?”

  “没有请脉。”

  “没有请脉?”张之洞骇然,“命若游丝之际,怎可没有医生?”

  “皇后在瀛台,没有说要召医,亦不便带医生去请脉。”

  张之洞倒抽一口冷气,一部二十四史在心里翻腾,不知怎么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韦氏。叹口无声的气,颓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涛!”载沣发现了,很体贴地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请回去休息吧!”

  “多谢王爷!”张之洞强自挣扎着,很快地站了起来,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脚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际,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计,发一策,若说连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没有,还成个人吗?”

  他的声音很大,连对屋的军机章京都听到了,不知他因何发此牢骚?载沣同样亦不甚明白,只有报以苦笑。

  袁世凯很沉着,他将前后经过情形一层一层想下来,知道瀛台如今是天下最机密的一处地方,这个四面临水,一桥仅通的别苑,此刻出了些什么事,只怕荣寿公主与李莲英都不会知道。皇后大概要为皇帝送终以后,才会离开瀛台。

  但是,皇帝临终以前,总得再让医生看一看,才能对天下后事交代得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就说:“今天虽未请脉,不过不可不让医生伺候着,倘或病势突变,传召不及,岂非天下臣民的终天大恨?”

  “说得是,说得是!”载沣连连点头,向世续说道:“就照慰庭的话办吧!”

  “是!”世续答说:“等我告诉内务府大臣。”

  ※※※

  内务府直到半夜里才派人分头去通知,说是皇上病重,赶紧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钟骏那里的一名内务府笔帖式,私下告诉他说:“皇上大概快驾崩了!西苑有电话来,预备‘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点钟,警卫森严,不但人数较平时加了许多,而且稽查特别严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护军上来盘问。其时宫门未开,上朝的亲贵大老,轿子陆续而至,都找个安稳的地方在轿杠下“打杵”停下,静候至六点钟开了西苑门,方始进宫。

  名医只到了四个,内务府只通知了四个,杜钟骏之外是周景焘、吕用宾、施焕。这天不在内务府公所候旨,而被领到军机处一间空屋中休息。这四个都知道,此刻的内务府,有许多自深宫中泄露出来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与闻的。

  ※※※

  将近十一点钟时,庆王奕劻从东陵赶到,一进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装,满面风尘,进了军机大臣直庐便问:“我赶上了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问什么?都愣在那里,无法回答。

  “喔,没有‘摘缨子’,还好,赶上了。”

  这一说,大家才明白。如果宫中“出大事”,一时来不及成服,首先将帽子的红缨摘掉。他所说的“赶上了”,是赶回京来,犹及两宫生前。

  “我一路来,剃头挑子上,尽是太监在剃头,只当大事已出。”奕劻问道:“如今怎么样?”

  “庆叔,”载沣答说:“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请坐,喝口水,咱们就请起吧!”

  “好!”奕劻又问:“折子还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续说:“前几天是公同商量着办,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亲王恭代批折。”

  一听这话,奕劻脸色就变了,视线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凯,显然的,按正常规制,奕劻既是军机领袖,恭代批折的重任,应该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载沣?

  于是他问:“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来的电报上,开头就是“奉懿旨”的字样,奕劻莫非记不得了,还是有意装糊涂?但不论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将回京,而派载沣代批奏折,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职权。即便如此,奕劻会有什么抗议,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绝大的疑问,不过,在这个时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续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两位王爷请吧!皇太后这会精神还不错,可以多谈一会。”

  这时奕劻也想起来了,他是奉懿旨进京,不过,他也意会到,命醇王载沣代批奏折,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职权,而是载沣的地位将有变更的先声。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会宣布些什么,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慈禧太后的寝宫,在福昌殿的西暖阁,殿外有护军守卫,西暖阁是李莲英把门。军机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监打起门帘,李莲英将房门开了半扇,作个容许人入内的姿态。于是庆王奕劻抢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殿后亦都进了屋,李莲英关上房门,只听外面有争吵的声音,大家凝神听了一会,才知道是恭亲王溥伟要进殿,护军说是“上头交代”没有他的名字,断然拒绝。

  这时李莲英已赶到里间,亲自打起门帘,仍照原来的次序,由庆王奕劻带头,一个接一个踏进去,里间的光线很暗,门窗紧闭,药味弥漫。包括奕劻在内,谁都没有到过慈禧太后的卧室,心情紧张,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乱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头,抬起身子来看,只见一张极大的床,黄罗帐子吊起一面,西面叠着极大一堆锦衾与绣枕,慈禧太后梳得极光的头,靠在那里,但骨瘦如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了。

  “庆王回来了没有?”慈禧太后的声音已经嘶哑,但能听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说:“是从东陵连夜赶回来的。普陀峪万年吉地,工程坚固,修得极好。达赖喇嘛所献的佛像,遵旨敬谨安奉在地宫内,慈光佑护皇太后早日勿药,康强如恒。”

  “要象未得病那样,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来跟我说,为穆宗立嗣这件大事早早定下来,好让他安心。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过,先要听听你们的意思!”

  这当然是由奕劻先开口。他很清楚,载振固然决无入承大统的可能,“国赖长君”亦是空话,但不妨卖个空头人情,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因而答说:“臣举贝子溥伦,或者恭亲王溥伟。溥伦是宣宗的长曾孙,就统绪而言,更为合适。”

  “载沣,你呢?”慈禧太后问道:“怎么说?”

  “臣,”载沣有点结巴:“臣跟庆王的意思一样!”

  “世续!”

  “皇太后圣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语,表示满意,“张之洞呢?”

  “臣在!”

  “张之洞,你老成谋国,我一向没拿你当外人看待。为穆宗立嗣,虽是家务,也是国事,你有什么意见?”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议。臣备位宰辅,所重者是统绪。今上继统时,曾奉明诏,将来继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为穆宗立嗣,请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讳,亦应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说:“你这话很公平。

  可以照办。”

  这下面该鹿传霖发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听,谈话费力,还是无意遗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凯了。

  “臣跟世续的意思一样。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这两句话逢迎得极好,恰恰能让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上话头:“既然你们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诉你们吧!溥伦、溥伟的才具,我很知道,当皇帝可还不够格儿!”她说:“我挑醇亲王的长子溥仪,做我的孙子!”

  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词,却无不大感意外,挑溥仪做他的孙子,纯为祖母的口吻,他人无从置喙,唯有载沣,勉强可以说话。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亲醇贤王奕劻,亦曾有过这样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当时曾惊得昏死过去,醒来大哭。载沣却没有他父亲这副眼泪,只想说两句谦虚的话,但结结巴巴,谁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烦:“你也不必推辞了,今天就抱进宫来,交给皇后教养。”

  “是!”载沣只能答应。

  “醇亲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说:“咱们实事求是,该怎么就怎么!从今天起,由载沣摄政。”

  这却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载沣还想说什么,世续已拉拉他的长袖,提醒他说:“快谢恩!”

  “臣,”载沣磕下头去:“叩谢皇太后的恩典。”

  “罢了!”慈禧太后往后一靠,显得很疲乏地:“就这样,拟两道上谕来看。”

  于是由庆王奕劻领头,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见崔玉贵趋跄而至,冲着载沣先请安,后磕头,同时说道:“王爷大喜!”

  这一来,别的太监亦都纷纷上前,磕头道贺,庆王奕劻,觉得很不是滋味,向张之洞说道:“大事定矣!咱们回去商量,上谕怎么拟,储君如何奉迎。”说着开步便走。

  除了被包围的载沣以外,其余的人都跟着到了直庐,仍是张之洞亲自执笔拟上谕,一共两道,拟好问道:“是封摄政王在前,还是‘贴黄’在前?”

  御名照例空下两格,上贴黄纸,正式缮写时,将御名写在黄纸上,名为“贴黄”,意指奉迎储君入宫。对于这些过节,鹿传霖颇有研究,当下说道:“如果封摄政王在后,贴黄在前,变成父以子贵,似乎不妥。”

  “所论极是!”张之洞连连点头:“自然应该封摄政王在前。”他随手将旨稿递给奕劻。

  上面写的是:“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着授为摄政王。”

  第二道开头一样,在一连串皇太后的徽号之后接写:“醇亲王载沣之子贴黄,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就是这样,送上去吧!”奕劻又说:“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顿住,然后困惑地问:“去接谁啊?本朝不立储,不能说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子,该怎么称呼呢?莫非就称‘醇亲王载沣长子’,那又太亢了!”

  “暂称摄政王世子。”张之洞问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暂称。”奕劻问道:“是请旨特派专使呢?

  还是咱们一块儿去?”

  “派专使要请旨,耽误工夫。”世续说道:“不如一块儿去!”

  “是不是要上内阁?”张之洞问。

  这是指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荣庆而言,世续答说:“不必!咱们面承懿旨,名正言顺,似乎不必节外生枝。”

  “奉迎是军机全体,不过,不能不另外带人去照料。”袁世凯说:“我看内务府应该派人,皇后宫中管事的太监也不能少。”

  “这话也不错。且等摄政王来了再议。”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问:“请脉的结果怎么样?”

  没有人答他的话。想来他还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医,所以亦未请脉,这自不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内务府公所去问一问。

  内务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与几个比较红的司官,也跟堂官在一起,不时小声商量或交换消息与意见,同时有个不断被提起,而一直没有结论的绝大疑难,倘或两宫同时驾崩,两桩大事怎么撕掳得开?

  及至军机派人来问请脉的结果,才记起还有四位医生在待命。于是公推手段最圆滑的继禄去应付此事。到得四医休息之处,先问苏拉:“伺候几位用了饭没有?”

  “用过了。”

  “好!”继禄这才转脸说道:“诸位老爷们久候了!我替诸位到内奏事处探个消息,看是什么时候请脉。”

  说着,不待答言,扬长而去。不久,摇摇摆摆又踱了回来。

  “内奏事处说:皇上今天没有言语,你们大人们做主。我何能做主?你们诸位老爷们坐坐吧。”说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为而来,不知何所为而去。”吕用宾摇摇头,大不以为然。

  杜钟骏正要答言,只见太监匆匆而来,一进门便说:“皇后传替皇上请脉。”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筚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一个处分?

  ※※※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禁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已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乳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

  “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连哭带打,无人可以哄得他就范。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载沣望着大家,不断地搓手。

  这时溥仪已哭得力竭声嘶,只有抽搐的分儿了。他的乳母王氏,实在心有不忍,抱到一边,背着人解开衣襟,拿xx头塞在他嘴里。溥仪立刻就住了哭声。

  “我倒有个主意!”袁世凯突生灵感,“不如让奶母抱进宫去,到了福昌殿再换人抱进去。”

  “这个主意好!”奕劻大声赞成。

  于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晋常坐的那架极华丽的后档车,让王氏抱着溥仪坐在里面,内务府大臣增崇跨辕,直驶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载沣带着溥仪到福昌殿,其余的军机大臣回直庐去计议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怀中的溥仪,当换手由太监接抱时,一惊而醒,发现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惊惶的小眼中已隐隐闪现泪光。

  “别哭,别哭!老爷子。”这是王氏对溥仪的昵称,“乖乖儿的见老佛爷去吧!嬷嬷在这儿等着。”

  亏得有她这番抚慰,溥仪才未即时掉泪。但当一见了骨瘦如柴,伸出鸟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的“老佛爷”,终于放声大哭,而且浑身哆嗦,不断挣扎,连声哭喊:“要嬷嬷,要嬷嬷。”

  载沣惶窘无计,只是不断地说:“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说:“拿些什么吃的给他!”

  “有,有!”李莲英急忙催小太监:“快、快,拿糖葫芦!”

  于是小太监飞奔着去取来好长一串嵌了枣泥、松仁的冰糖葫芦来,用粗嗓子装出欣快的声音嚷着:“来罗!来罗!糖葫芦来罗!”

  溥仪住了哭声,望着糖葫芦,在场的人心头一松,不约而同的舒口气。谁知虽未登极,已有不测之威,“啪”地一巴掌将小太监手中的糖葫芦打到地上,石破天惊地又大哭特哭。

  “这孩子真别扭!”慈禧太后很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抱到一边玩儿去吧!”

  于是,溥仪回到他乳母怀中。可想而知的,这个将来有资格被封为“保圣夫人”的王门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爷子”留在宫里了。

  ※※※

  等载沣回到军机处时,遗诏已在张之洞主持之下,拟成初稿。这是件大事,可以决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针,所以历来草拟遗诏,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为依据,但亦须参酌亲贵重臣的意见,定稿颇为费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渐之际固未能召见臣下,既崩之后,亦以皇后又回瀛台守灵,臣下难以瞻仰遗容。同时又因为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话都不太说得动了,当然亦不可能对遗诏有何意见。这一来遗诏就省事了,照例的套语以外,所叮嘱的只有一件事:“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灵,借稍慰焉!”

  对于这道遗诏,载沣自亦不能有何意见,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预备召见。

  “皇太后有何宣谕?”张之洞问说:“想来皇太后已知道龙驭上宾了。”

  “是的。这是不能瞒的。”

  “那么皇太后召见,当然是宣布嗣皇帝继位了?”

  “皇太后没有说。不过,我想必是这件事。”

  “这么说,今天就得把遗诏发出去!”

  大家都不作声。因为嗣皇帝继位,必在遗诏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来遗诏?张之洞的说法不错,但皇帝崩逝,须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抚报丧,紧接着便是奔丧。京官驰赴宫门,先到内奏事处看最后的药方,然后抢天呼地般举哀,然后成服,然后颁遗诏。倘无前面的程序,突然说遗诏颁布,过于突兀,会引起后果极其严重的猜疑。

  “当然,”张之洞修正自己的话:“颁遗诏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国有新君,应该尽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见了慈圣,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该报丧。”

  这话也不错,但奕劻、世续、袁世凯都知道其中有花样,苦于不便向为李鸿章所批评“服官十年,犹是书生”的张之洞说破。沉默了一会,最后是世续打开了僵局。

  “报丧应该下午就报,那时候不报,就要慎重考虑了。如果说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见,一切的一切都等见了皇太后再说。”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总是不回家了!”

  刚说到这里,太监来“叫起”,其时正钟打十下。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福昌殿的东暖阁,召见军机。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溥仪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儿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觉得事已如此,该有个明确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谨遵懿旨。”

  这不一定表示拥戴,但至少表示承认新君,而张之洞则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纳他的建议,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话说:“皇太后圣明!”

  “我自己觉得这么做,生前死后的人都对得起了。”慈禧太后感伤地说:“庚子那年如果不是荣禄,咱们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处境,张之洞、袁世凯都未必全知道,奕劻应该很清楚。”

  “是!”奕劻答应着。

  对于荣禄,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荣禄在辛酉之乱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孙当皇帝,亦算食报。

  这话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后,异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荣禄有功,拿他的外孙当皇帝作为酬庸?当然,这亦只是张之洞、袁世凯心里才有这种想法,别人一时还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话说错了。

  “你们说,国赖长君,这一层我很知道。从前南书房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编纂了一本《治平宝鉴》,派人轮班进讲,这些道理说得很清楚,如今载沣既然封为摄政王,嗣皇帝也还小,我想不如就派载沣监国,也就等于长君一样。”

  “奴才恐怕不能胜任。”载沣急忙碰头,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还拿不起来!不要紧,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声音说:“以后一切军国大事,先跟我回明了再办。你们就照我的话写旨来看!”

  听得这话,除了载沣及重听的鹿传霖以外,无不从心底服她!原来以溥仪入承大统,还有用载沣作傀儡的用意在内。照此安排,实权仍旧抓在她手里,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帘即能操纵国政,而在形式上毫无可议之处,手腕实在高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有什么话,亦不妨在这个时候说清楚。”

  张之洞很想把满汉畛域,军民乖离的情形作一番切谏,方在措词之际,奕劻已经开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请皇太后加意珍摄,早复康强。”

  “我慢慢会好的……。”说到这里,自鸣钟响了。慈禧太后住了口,听钟声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说道:“你们到大行皇帝那里去看看吧!”

  “是!”奕劻领头,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脚说:“如今醇王是摄政王监国,请到前面来!以后大家都要跟着摄政王走了!”

  “理当如此。”世续接口,同时将载沣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没法子!”载沣说道:“以后大家仍旧照常办事,要不分彼此才好!”

  他这话,前面两句不甚得体,后面两句倒是谦抑诚恳,袁世凯格外觉得安慰。可是渐近瀛台,渐生畏惧,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来,想起书上记载一个人的怨毒之语,说是“化厉鬼以击其脑!”不由得打个寒噤,在心里不断地自作宽解:世上那有什么鬼?没有,决没有!

  一路上自己这样捣着鬼,不知不觉发现有一处宫殿,灯火错落,同时听见张之洞在说:“咱们该先摘缨子吧?”

  “当然,当然!”

  于是上了台阶,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顶带的红缨,料理粗毕,突然发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穿旗袍,头上是没有花朵与丝穗子装饰的“两把儿头”。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都不知道她是谁,奕劻与载沣却都认识,世续久在内廷行走,自然也见过,立刻便跪下来叫一声:“皇后!”

  这一声是特别叫给汉大臣听的,张之洞等人亦跟着载沣跪了下来,只听皇后问道:“嗣皇帝继承的是谁啊?”

  下跪诸臣,无不愕然!嗣皇帝继承的是谁,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过?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听一下,贸贸然地来问外臣?

  这些疑问,一时不得其解,只有张之洞比较了解皇后此时的心情,当即答说:“承嗣穆宗毅皇帝……。

  话还未完,皇后又问:“嗣皇帝不是继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么,我呢?”皇后问道:“我算什么?”

  原来皇后也听过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无子,张太后与大臣定策,迎兴献王之子入承大统,为世宗。世宗尊张太后为皇伯母,虽居太后之地,并无太后之实,以后世宗要杀张太后的胞弟张鹤龄,张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为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婶母,处境与嘉靖年间的张太后,约略相似,而与摄政王载沣的关系,就仿佛大行皇帝之与穆宗的嘉顺后阿鲁特氏。这种处境,这种关系,是极难堪的,因而不能不关心。所以在明了嗣皇帝为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后,仍要将自己的身分,追问明白。

  在张之洞却认为皇后是多此一问,毫不迟疑的答说:“自然是尊太后。”

  “这还好!总算有着落了!”说到这里,皇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擦着眼泪走了进去。

  群臣无不惨然,先对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时倒觉得皇后可怜,站起身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当然,警觉最高的是世续,探头一望,大行皇帝脸上盖着一方白绫,皇后就坐在灵床前面,顿时有了主意。

  “监国、王爷、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礼吧!”

  不说瞻仰遗容,只说行礼,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那方白绫!这在袁世凯,顿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见大行皇帝的面。世续的话,正中下怀,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礼好了。”

  于是载沣带头,跟奕劻跪在前面,其余四个大臣跪在后面,分两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礼。照规矩,行礼已毕,还该挥手顿足地痛哭一番,名为“躄踊”,此时此地,当然免了。不过张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别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监更不能不哭,藻韵楼中立刻就热闹了。

  ※※※

  军机直庐也很热闹。军机章京齐集待命,内务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里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来探听消息,而军机大臣却还议论未定。

  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时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怎么说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时?奕劻还说,国家的重臣,不止于军机,亲藩在此时亦当有表达意见的机会,所以该由摄政王监国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以期局势不致因有大丧而混乱。

  这一来头绪纷繁,更难作出结论。最后是世续说了一番很扼要的话:“现在部署的办法都有了,不过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续接着说:“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再发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统,摄政王监国。按部就班的来,晚一天什么都有了。”

  “我赞成!”袁世凯说:“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快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宜。”

  “对!”奕劻仍旧当自己是军机领袖,以为他作了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向值班的苏拉挥手说:“你去告诉他们,今天没事,叫他们回去吧!”

  于是探听消息的人纷纷散去,军机大臣继续议论鹿传霖提出来的一个顾虑:革命党闹得很厉害,只怕会乘机起事,是不是该调兵入卫?

  这又是意见纷歧的一大疑问。载沣赞成此举;奕劻认为这要问袁世凯;而袁世凯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说调兵虽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纷扰。世续则以为兵不必多调,只要宫禁森严即可。而张之洞则极力反对调兵入京。

  “这样做法,徒然引起纷扰。而且一调兵,花费很不少,有这笔钱,不如拿来救济贫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张中堂见得极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袁世凯说:“而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书载泽,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这时已经丑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时,但除张之洞起居无节,熬个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凯精力充沛,尚无倦容以外,其余诸人,都是呵欠连连。首先是鹿传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议暂时休息。好在直庐中已有准备,各人的听差早都携来软厚的寝具,一声招呼,各为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处,伺候解衣入寝,只有张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凯已备有极精的肴馔,正好陪他小酌。

  两人是在临水的一座小阁中,把杯倾谈。“中堂,”袁世凯说:“看慈圣今晚上召见,神清气爽,病情似乎不如传闻之重!”

  张之洞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夕阳无限好!”

  “是的,”袁世凯亦是很低的声音,“回光返照?”

  “应作如是观!”张之洞不胜感慨地:“女主专权,前后三十余年之久,自古所无,可惜,后起无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梦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凯说:“我听人提到孙中堂的话,意味极深。”

  “喔,孙燮臣怎么说?”

  孙家鼐是从亲贵的人品、学问,看出清朝的国祚,已有不永之势。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复见,以今视昔,连老惇王都可算是贤王了!”

  “这话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术者相诸皇子……。”

  张之洞喝口酒,拿几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为袁世凯讲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术士为其诸子看相,此人斩钉截铁地说:“三大王贵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书称殿下,口头称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后来的真宗。

  “事后有人问那术者,何以见得三大王贵不可言?他说,他看三大王的随从,将来一个个都会出将入相,其仆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来。”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凯说:“能识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别恭维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颇为人侧目。”张之洞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该知道才好!”

  “中堂,”袁世凯乘机有所试探,俯身向前,用极低的声音说:“世凯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难,做大官更难!这几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实在灰心之至。如说皇太后仍旧能够视事,我不敢轻易言退,庶几稍报特达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讳,请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为什么要告病呢?”张之洞脱口问说。

  袁世凯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懵懂得连他的处境跟崔玉贵相似都不明白。细想一想,必是明知故问。既然如此,就不必说实话,他思索一下答说:“中堂请想,监国庸弱,庆王衰迈,鹿相重听,世相依违其间,除了中堂以外,世凯复何所恃?”

  这顶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张之洞越觉醺然:“总还有一个我在这里!”他说:“如果你急流勇退,试问,我又何所恃?”

  袁世凯不即作声,好半天才说:“我之踌躇,亦就因为跟着中堂还可以做点事。九年立宪,关乎清朝的存亡,实在亦不忍坐视不问。”

  “就是这话罗!”张之洞说:“颇有人把我比做范纯仁,难道范纯仁的长处,就只是调停宫禁?”

  “是啊!如果不是这件恼人的事,则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业!”

  这一说,益使张之洞雄心勃勃,自觉调和满汉,匡扶亲贵,能负得起这份重责大任的,舍我其谁?

  ※※※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将征医的上谕发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渐。遗诏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虽已拟好,却还不能发,因此,载沣监国的身分,亦还不能宣布。但事实上,监国已在行使大权,总得有个明白的表示才好。

  最后是张之洞想出来一个办法,背着奕劻跟世续说:“倘有懿旨,说朝会大典,常朝班次,摄政王在诸王之上。这样,虽未宣示摄政王监国,已指出摄政王的地位,高于掌枢的庆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极,通极!”世续翘一翘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请懿旨了,跟监国说一说,立刻明发,也不算矫诏。”

  事机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医服药,正好把这道上谕发了下去,而就在这时候,传来消息,说慈禧太后病势突变。于是一面由内务府大臣,带领施焕、吕用宾去请脉,一面派军机章京,赶紧将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来。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昨儿召见还好好儿的!”

  “晕过去一会。”世续回答他说:“醒是醒过来了,听说神气非常不好!此刻要那两道懿旨看,又让拟遗诰!”

  “喔,”奕劻说道:“我先看看那两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仪入承大统,早就拟好的,另一道派摄政王监国,刚刚脱稿。奕劻接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毕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张之洞问道:“香涛,你看如何?”

  “但愿这道懿旨有用。”

  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复安,倘或驾崩,所谓“悉禀予之训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话。因为慈禧太后并不如列朝皇帝,宾天以后有“圣训”的辑录,可作为禀承的依据。

  “事到如今,我可实在不能不说了!”奕劻仍是以长辈的姿态向载沣说道:“嗣皇帝亲政,总还有十三四年,摄政王监国就得监到底!”

  载沣不懂他的意思,鹿传霖听不见他的话,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余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别再蹈太后垂帘的覆辙。

  “太皇太后最圣明不过。”张之洞说:“把这两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遗诰上说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说明白。”袁世凯立即附议。

  奕劻也想明白了,遗诰上写明垂帘不足为训,岂不就等于当面骂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写也好,看上头作何指示。”

  于是一面由张之洞与鹿传霖督同军机章京草拟遗诰,一面由世续派出人去分几路打听消息。奕劻与袁世凯坐以待变,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监国的摄政王走到东问两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视还是不知干什么好。

  消息陆续报来了,“吉祥板”已经送到瀛台,由皇后带同崔玉贵替大行皇帝小殓,钦天监选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点钟大殓。

  “那么移灵呢?”袁世凯向来接头的内务府大臣继禄问说:

  “定在什么时候?”

  “这得请示监国、王爷跟各位中堂。”

  “我先请问,”袁世凯说:“是不是停灵乾清宫?”

  “是!”

  “由西苑移灵到大内,打宽一点,算他三个时辰好了。今晚十二点钟启灵,也还来得及。”袁世凯解释他选这个时间的原因:“这得戒严,晚一点好,免得惊扰市面。”

  “不错,不错!”载沣接口:“戒严要通知步军统领衙门。

  慰庭,这件事请你办吧!”

  “是!”

  接着是第二起消息,满城的剃头棚子,皆有人满之患,这表示皇帝驾崩,已是九城皆知。重听的鹿传霖偏又听见了这些话,失声说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内,不能剃头,咱们也得找个剃头匠来!”

  “不必忙!”世续答说:“内务府有。太监之中会这手艺的也不少,不怕找不着。”

  一语未毕,第三起消息又来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进来便大摇其头:“请脉的两位大夫又干上了!”他说:“昨儿是施焕主张用乌梅丸,吕用宾不肯,今儿是吕用宾主张用乌梅丸,施焕不肯。他说,缓不济急,炮制乌梅丸很麻烦,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药好了,赶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现成的吗?”张之洞说:“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设了分号?”

  “去问过了,这药只有他家总号才有,一去一来,也得好大工夫。再说,方子还得先研究,等药来了,赶不上吃,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所以,”奎俊轻巧地说:“干脆不开方子了!”

  “照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张之洞掷笔说道:“遗诰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递吧!”

  “干脆请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来不及有几句话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终身的一件事。”

  “说得是!”张之洞回身摆一摆手:“监国,请!”

  于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莲英进去一回,立刻传召。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床了,拥衾而坐,有两宫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后撑着身子,只听她喘着气说:“我不行了!”

  一语未终,袁世凯嗷然而号,把大家吓一跳,不过,随即都被提醒了,鼻子里欷歔欷歔地发出响声,悲痛不胜似的。

  “你们别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声音说:“我有几句要紧话,你们听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齐声答应。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后,”慈禧太后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慢:“国事都由摄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请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摄政王当面请旨!”她又加了一句:“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是!”大家齐声而响亮地答应。

  张之洞却单独碰头,朗朗说道:“太皇太后圣明!有此垂谕,社稷臣民之福。”

  “张之洞,”慈禧太后的声音忽然凄楚了:“我虽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过,你们一肚子墨水的人总也知道,历朝以来,那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没有遇到过我的处境!如果不是内忧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样一个结局,我为什么不好好儿享几天福?张之洞,你们将来要替我说公道话才好!”

  “太皇太后的圣德神功,昭垂天下后世,自有公论。且请释怀,安心静摄。”

  “静摄是不能够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问道:“我的遗嘱拟好了?”

  “是。”

  “你念给我听!”

  于是张之洞站起身来,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与顾命诸臣之间,斜着立定,双手捧着遗诰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毅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乱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扰,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训,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谟,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灾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冲龄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困,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

  “你们看!”慈禧太后一说话,张之洞随即闭口,听她说道:“这里这个‘冲龄’似乎可以取消。”

  张之洞也发觉了,大行皇帝以冲龄嗣统,则与穆宗即位无异,当然仍非垂帘不可。但戊戌政变的训政,与冲龄无关,在文字上是个大毛病。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听出来了,真是神明未衰,张之洞佩服之余,急忙答说:“是!‘以冲龄’三字删除为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笼统而言,因而点点头表示满意,张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颁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体气素强,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至弥留。嗣皇帝方在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力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谟,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好!”慈禧太后说:“不过我想应该加一段,我操劳了五十年,就这么一撒手去了,说实在话,心里不能一点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觉得遗诰的文气有缺陷,“皇太后操劳五十年,抚今追昔,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对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说:“就是要把这个意思加进去!”

  “是!”张之洞略想一想说道:“‘遂至弥留’之下,拟加此数语:‘回念五十年来,忧患叠经,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冲龄’云云。是否可行,请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这样。”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后呢?喔,如今该称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莲英答说:“万岁爷先小殓了,才好移灵。”

  “是移灵乾清宫吗?”

  “这得问王爷跟各位大人。”

  于是载沣答说:“是!移灵乾清宫,大殓时刻,选的是卯时。”

  “我呢?”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打算把我搁在那儿?不会是慈宁宫吧?”

  听这语气,表示她不愿停灵慈宁宫载沣虽听得懂,却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说:“自然是皇极殿。”

  作为高宗归政之后养尊之所的宁寿宫,正殿名为皇极殿,规制全仿乾清宫而略小。慈禧太后正是想据此殿,但另有说法。

  “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占她的!”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张之洞,你今年七十岁?”

  “臣,”张之洞跪下来答说:“今年七十有二。”

  “我记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来定的是传胪,我作主把你换成探花。这话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张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别之悲,不由得涕泪交挥,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声了。

  “老佛爷歇一会吧!”李莲英出来干预了,“等精神好一点儿,再叫两位王爷、各位大人的起。”

  说到这话,载沣自然领头跪安,退了出来。心里都在想,总还能见一面。那知回到军机不久,隐隐听得深宫举哀,再一打听,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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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六章

  大行皇帝大殓之后,由光绪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随即由永和宫迁入慈宁宫。永和宫位居东六宫偏东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内宫之一,曾为崇祯宠妃田贵妃所居。自从慈禧太后挪到宁寿宫以后,光绪皇后为了晨昏定省方便,迁居永和宫。一切布置,自然与众不同,尤其是药房的设备最好。

  瑾妃消息灵通,故而捷足先得,紧接着占了永和宫。

  一到慈宁宫,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见监国摄政王。她已经打算好了,由此刻开始,便得给载沣一个下马威,好确立自己作为皇太后的地位与权柄,所以见了面,行了礼,不叫他站起来,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哭又闹的。”

  载沣一听愣了,不过还未感觉到事态严重,只说:“得皇太后管教!”

  “当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边说一声:“把那两张单子拿来!”

  “喳!”小德张的声音又亮又脆,随即呈上两张素笺。

  “给摄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给我听听。”

  跪着的载沣,从小德张手里接过素笺一看,才知道是两张治丧大臣的名单。于是先念恭办大行皇帝丧礼的那一张:“礼亲王世铎,睿亲王魁斌,喀尔喀亲王那彦图,奉恩镇国公度支部尚书载泽,大学士世续、那桐,外务部尚书袁世凯,礼部尚书溥良,内务府大臣继禄、增崇。”

  “你再念老佛爷的那张。”

  于是载沣又念:“肃亲王善耆,顺承郡王讷赫勒,都统喀尔沁公博迪苏,协办大学士荣庆、鹿传霖,吏部尚书陆润庠,内务府大臣奎俊,礼部左侍郎景厚。”

  “你看看,给大行皇帝治丧的是十一个人,给老佛爷治丧的是九个人!不但人数少了,身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爷?载沣!”太后直呼其名,脸色铁青地呵斥:“老佛爷那一点亏待你了?你这样子报答她,天良何在!”

  载沣没想到身为皇父,职居监国,有此开国以来亲藩未有之尊荣,头一天就受这么一顿申斥,气得脸上白中带青,青中带红,恨不得把那顶宝石顶子的暖帽取下来,当面摔在她面前,说一声:“我不干了!”

  可是,不干行吗?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气馁,而太后却又开口了,这一次语气缓和得多。

  “不是我特意要责备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谁维持下来的?你不尊敬老佛爷,有谁瞧得起你?你监国就跟老佛爷训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你能比得上老佛爷吗?如果你不是处处打着老佛爷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多久,大权就落到老庆的手里了!”

  想想太后的话也不错。载沣虽非心悦诚服,但气是平得多了,“如今头一道上谕已经发了。”他说:“太皇太后的治丧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伟那班人,挂个名儿,不能办事。

  倘或再胡出主意,更为不妙!皇太后看怎么办?”

  “这件事就算了!另外丧仪上,能够有给老佛爷尽孝心的地方,再别忽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载沣神色灰败地回到军机处。由于大丧连连,大家的神气都不好,所以没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钉子。只把该发的上谕,拿给他看。

  上谕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不过不到时候不能发,这天一大早已发了一批,现在要发的一批,共计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殓成服;二是议监国的礼节;三是重大事件由摄政王面奏皇太后请旨;四是议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礼节;五是外官不必奔丧;六是避讳之例,溥字不避,仪字缺一撇。载沣毫无意见,看过照发。

  “如今有几件事,要请摄政王定夺。第一件是定年号。今上入承大统,为穆宗之子,兼祧大行,这个统绪,必得宣明。

  我想不如就用宣统二字。”

  “宣统,宣统!”载沣念了几声:“很响亮嘛!就是他。”

  别无异议,张之洞说第二件:“大行的陵寝,至今尚未择定。应该赶快派人驰往东西陵查勘地势,绘图诸旨。”“提到这件事,我有点难过……。”载沣突然顿住不说了。

  历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择陵寝,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方弱冠,不急于此,谁知祸起不测,另当别论。大行皇帝早露衰象,应该让他自己选一块中意的长眠之地,只为慈禧太后从来不提,亦没有人敢请懿旨,以致到今天尚无葬身之处,载沣不免难过。但话刚出口,想起慈宁宫中所受的训斥,就不敢往下说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缩口是为了不便批评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没有人追问。话归正传,只请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选。

  “这得懂风水的才行。”奕劻答说。

  鹿传霖恰好又听见了这句话,深怕会派他这个苦差,因而赶紧接口:“还得年纪轻一点的,才能翻山越岭,细细去找。”

  “我举荐两个人。”世续说道:“一位是伦贝子,一位是陈雨苍。”

  陈雨苍便是邮传部尚书陈璧。工部裁撤,一部分营造事业归邮传部接管,派他去是很适当的人选。至于溥伦,方在壮年,又略知风水,这个差使亦能胜任。这件事便又算有了着落了。“第三,”张之洞未说之前,先表示意见:“这件事是照例文章,请摄政王从宽处置,就是各省所荐的医生,跟太医院的人如何处分?”

  “你们看呢?”

  “处分该有轻重!”张之洞说:“太医院的重一点,各省来的轻一点。”

  “不管轻重,反正照样做官当差。”奕劻说道:“一革留,一降留就是了。”

  革是革职,降是降级,但都留任,并无大碍,这件事又算定了。

  “至于谁该穿孝,派谁奠酒,应由治丧大臣会议请旨。”

  “不,不!”载沣接着张之洞的话说:“大行太皇太后母家应该穿孝百日,在大行太后梓宫前奠酒的,要多派亲王、贝勒。”载沣接下来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上尊谥是怎么个规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个字,不得再加。”张之洞说:“列后加至十六个字,不得再加。这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定制。”

  “那么,大行太皇太后,现在已经有了几个字了?”

  “摄政王是问大行太皇太后的徽号?”张之洞念了一遍,失声说道:“糟了!已经有了十六个字!”

  “不能再加了吗?”

  “再加就超过字数了。”

  “照这么说,莫非就没有尊谥了?”载沣大不以为然:“这不象话吧?”

  一句话将张之洞问住了。袁世凯便替他解围地说:“这交礼部议奏好了!”

  ※※※

  慈禧太后尊谥字数多寡的难题,由于一道上谕,迎刃而解。这道上谕是根据载沣的建议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帘训政,四十余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丧典礼,允宜格外优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着礼部将一切礼节,另行敬谨改拟具奏。”礼部议奏,比照皇帝的丧礼,斟酌改拟。皇帝的尊谥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个字正好。

  原来谥法有一定的规矩。后谥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贤德贞淑的字样,末四字的偶数,则必用“天”、“圣”二字。这样加起来,不多不少,恰好六个。

  只是会典所载,适用于后谥的字样,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过,竟找不出来,于是又下一道上谕:“着于会典帝谥字样内参酌选择,敬谨恭拟,以重巨典,而伸显扬。”

  这件事有人看得极重,有人看得极轻。看得极轻的是一班少年亲贵,见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数跟皇上一样就行了。

  字眼上不必去细琢磨,还能用个丑字眼吗?”

  看得极重的,自然是一班词臣。说帝谥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文宗显皇帝,这章、仁、宪、显之谥,无不确切不移,一字可以尽其一生。高宗纯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纯、睿、成、毅等谥,亦有因时论势,或者有所讳言,出以曲笔的苦心在内。至于后谥,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帘四十年,盖棺论定,用一字涵盖,能不格外慎重?

  这样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谕中亦指示“着内阁各部院衙门,会同敬谨拟奏以闻”,即是交付廷议,理当由大学士主持。不过廷议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还须靠一班通人。所以张之洞跟孙家鼐商量,开了一张名单,汉人是协办大学士鹿传霖、陆润庠,南书房翰林朱益藩、吴士鉴、郑沅、袁励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刘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参、唐文治、汪荣宝等人,旗人只邀了三个:大学士世续,协办大学士学部尚书荣庆、礼部尚书溥良。

  由于国有大丧,禁止筵宴,张之洞命会贤堂备了两桌素饭,亦不设酒,草草餐毕,喝茶开议。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册罕睹。”张之洞说:“自古垂帘的贤后,莫过于宋朝元祐年间宣仁太后,然而临朝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大忧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谆谆以后人‘说公道话’见嘱。我辈今日所议虽只一字,关系重大,总要勿为千秋史评所讥才好。”

  沉默片刻,礼部尚书溥良职责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见:“上谕虽说在帝谥字样中选用,其实合于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圣,至大中正等等字样,似乎都不合适。”

  “那么合适的呢?”荣庆接口:“不妨先列出来,逐字斟酌。”

  “这话不错!”孙家鼐附议:“这样虽费点事,倒是最妥当的办法。”

  “其实,”鹿传霖突如其来地说:“圣字很可用。宋朝垂帘的太后,谥必用圣,只有章肃明献刘后例外,那是因为李宸妃的缘故,另当别论。”

  “滋轩此议甚是!”世续正好卖弄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记得《贵耳集》中谈过,议论甚正。”

  “是,议论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圣宪皇后何?”

  原来据说是高宗生母的钮钴禄氏,谥法便是“孝圣”。唐文治的声音不高,鹿传霖不曾听见,世续却大为扫兴,紧闭着嘴不作声。

  “如何?”鹿传霖不明究竟,还在得意洋洋地高声问道:

  “孝圣之圣,亦犹圣祖之圣。雍正初元……。”

  他的议论还刚开端,坐在他身旁的陆润庠歪过身子去,凑在他耳朵边,大声提醒,苏州人撇京腔,除非象说书的用虚飘的假嗓子,不然就说不响,所以陆润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苏州话说道:“有过格哉!喏,乾隆的亲娘、孝圣宪皇后!”

  鹿传霖做过江苏巡抚,庚子年自苏州勤王北上,所以吴侬软语,亦能解意,听得陆润庠的话,脸色也就跟世续一样了。

  于是取来一本会典,翻到叙“内阁”这一卷,关于“谥法”一条中载明:“凡谥法,各考其义而著于册”,共上中下三册,总名《鸿称通用》。每册卷数不同,下册只一卷,“群臣赐谥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册两卷,上卷“以谥妃嫔”,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谥王”,共七十五字。上册便归帝后专用,“上册之上,列圣庙号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册之中,列圣尊谥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册之下,列后尊谥取焉”,共四十九字。这些字样,在会典中都有记载,如今为慈禧太后上谥,须在上册中卷中选用。

  上册之中虽有七十一字,但适合慈禧太后的并不多。因为虽用帝谥,究竟是后,太刚劲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谥武。平洪杨、平捻军都是她垂帘时候的事,“克定祸乱曰武”,在她亦足当之无愧的。其次,如纯、宜、成。哲等字,虽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谥或庙号,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选只得十个字,由吴士鉴提笔,写在一张素笺上,送给并坐在上的孙家鼐、张之洞看。

  “香涛,你念吧!”孙家鼐说:“念完了公议,十中选三,再交廷议,就一定允当了。”

  于是张之洞念道:“‘任贤致远曰明;聪明睿哲曰献。’献字不好!”他说了这一句,接着又念:“沈几烛隐曰渊;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宁;柔德安众曰靖;威仪悉备日钦……。”

  下面还有三个字,张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念念有词,显然的,他是在推敲这个“钦”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孙家鼐说“我也觉得‘献’字不好!

  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谥法、庙号,务须避忌。”

  “宋钦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张之洞脱口便问。

  “不算!”世续答说:“钦宗有弟接位,而且还有南宋。怎么能说是末代之君?”

  “说得是!”张之洞招招手,“劳驾,那位拿会典我看看!”

  这部会典的字极小,张之洞拿挂在衣襟上的放大镜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钦”字的说明,一面看,一面点头,是很满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选三了,十中选用,唯钦字为不可易!”他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请看:‘威仪悉备曰钦;夙夜祗畏曰钦;敬慎万几曰钦。’垂帘听政,虽后而帝,自是‘威仪悉备’,而夙夜祗畏;敬慎万几’,正见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帘非祖制,迫于情势,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戒慎恐惧如此!”张之洞越讲越得意,拍手顿足地笑着说“妙啊!这个钦字,天造地设,仿佛早就为慈圣预备好了!”

  一时眼泪鼻涕,无法自禁,沾得白中带黄的胡子上,亮晶晶发光,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已成灰色手绢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涂,惹得下坐诸人,都忍不住想笑。

  于是吴士鉴开玩笑似的附和:“中堂,还有妙的喽!”他用一口杭州话说:“后谥中也有钦字:‘威仪悉备曰钦,神明俨翼曰钦!’神明俨翼,岂非形容入妙?”

  “是啊!”张之洞一点不觉得他有开玩笑的意味,很郑重地问孙家鼐:“钦字如何?万不可易吧!”

  他已说了万不可易,孙家鼐还能说什么?点点头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传霖说:“徽号中有个钦字了。”

  “这倒不要紧!”这一次世续的脑筋比鹿传霖来得清楚:

  “孝圣宪皇后的尊谥中,不有两个‘圣’字吗?”

  “这一说,更无疑义。”张之洞说:咱们再拟最后四个字!”

  最后四字,实际上只拟两字,因为天、圣二字是现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圣”字指当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谥,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这句话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鸿称通用》的限制。

  “这四个字虽是照例文章,其实大有讲究。”张之洞又发议论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圣’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关系。譬如孝静成皇后,用‘弼天抚圣’四字,就是一个好例子。”

  原来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嫔,逐步晋封,成为继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岁的盛年,忽然暴崩,传说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于自尽。其时文宗年方十岁,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静贵妃所抚养,晋为皇贵妃,却不曾象孝全皇后那样,正位中宫,据说亦因宣宗痛孝全死于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遗旨封皇六子为恭亲王。文宗即位,尊皇贵妃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居寿康宫。皇贵太妃大为失望,因为她本来可望继位为皇后,只以宣宗对孝全皇后有那么一般隐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碍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该报答抚养之恩,尊之为皇太后,情理允当,而于礼亦无不合,而居然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据说文宗与比他小一岁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养母为太后,多少有些意气在内。这样到了咸丰五年,皇贵太妃身染沉疴,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见恭王自内而出,便问病势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样子是要等有了封号,才会咽气。

  已经贵为皇贵太妃,再有封号,当然是尊为皇太后。文宗一时还没有工夫考虑,只“哦,哦”地应声,示意听到了。而恭王却起了误会,将未置可否的表示,错误为已经允许,他这时是“首揆”,一回到军机处,便传旨预备尊封的礼节。

  及至礼部具奏,文宗大为恼怒,不过他亦很理智,知道决不能拒绝,否则在病中的皇贵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会断气。因而准奏,尊养母为“康慈皇太后”,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驾崩。

  这下,文宗没有顾忌了。他自己虽仍照仪礼,持服百日,但礼部所奏康慈皇太后丧仪,则大加删减。最重要的是两点:

  一是不祔庙;二是不系宣宗谥。

  不祔庙是神主不入太庙。太庙是极严肃的禁地,有无这位太后的神主,谁也看不到,但不系帝谥,则天下共知,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谥末一字为“成”,所以皇太后应称“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谥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并无成字。这在明朝有此规矩,皇帝的生母为妃嫔,如果及身而见亲子即位,则母以子贵,自然被尊为皇太后,倘或死在亲子即位以前,则追尊为后,但不系帝谥,以别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却不肯担承薄情的名声,凡此减损丧仪,都托词是太后的遗命。

  兄弟猜嫌的迹象,不止于此,十一天以后,文宗以“办理皇太后丧议疏略”为由,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本来亲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样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变成功,穆宗即位不久,为了报答恭王的功劳,孝静太后才得祔庙系帝谥,称为“孝静成皇后”。

  “孝静的尊谥,那时加了一个‘成’字以外,还改了一个字。”张之洞说:“原来是‘弼天辅圣’辅者辅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献议,要改为安抚的抚。这样一来,孝静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确为孝静所抚养,不悖事实,这个字实在改得好!由此可见,议谥的学问大得很,你们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与孙家鼐相偕离座,接着,世续、鹿传霖与陆润庠等人,亦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议谥是内阁的公事,但礼部尚书总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张之洞主持其事,聚讼纷纭,只拟定了两个字“兴圣”。实际还只是一个“兴”字,“天”字上面那个字,尚无着落。

  ※※※

  好在上尊谥为时尚早,尽不妨从容商议。而有两件事,却必得早早定夺,一是登极之期,二是摄政王的礼节。

  登极要选吉期,钦天监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举行登极颁诏巨典,上上大吉。”由礼部照例预备,并无困难,难的是摄政王的礼节。

  清朝有过摄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时隔两百余年,犹有讳言之势。因为顺治初年关于摄政王多尔衮跋扈不臣的传说甚多,甚至还牵涉到孝庄太后。“太后下嫁”虽已证明并无其事。但盛年的孝庄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却未尽子虚,多尔衮常到“皇宫内院”,更见之于煌煌上谕,说起来总是丑闻,不提为妙。

  就因为有多尔衮前车之鉴,所以议摄政王的礼节,有两个难题,一个是载沣的身分,究竟是无形中的太上皇,还是皇帝的化身?

  在顺治初年,皇帝称摄政王为“皇父”,上谕之外,另有“摄政王谕”,都是无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尔衮与世祖是叔侄,载沣与“今上”却是嫡亲的父子,倘或制礼不周,载沣比多尔衮更容易成为太上皇。

  因此,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一马当先,第一个上条陈,开宗明义就说,监国摄政王的礼节“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国政,自足以别嫌疑、定犹豫”。后面又解释“代朕主持国政”一语,“是监国摄政王所办之事,即皇上之事,所发之言,即皇上之言。应请自纶音外,监国摄政王别无命令逮下,内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启请。”

  这个说法,变成摄政王就是皇帝,二合为一,看起来权柄极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摄政王是摄政王,一分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军机大臣,并不能任性妄为,臣下亦不得别开乱政之路。所以刘廷琛的这个看法,很快地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却颇有疑问。他说:“顺治初摄政王以信符奏请不便,收藏邸第,其时办事,盖多在府中。今按:国事朝旨,岂可于私邸行之?惟一日万几,监国摄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给、势不便,且体制不肃,非所以尊朝廷,机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冲龄典学,尤赖随时护视,以端圣蒙。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监国摄政王居处之所,俟皇上亲政时,仍出居邸第。臣尝恭考高宗纯皇帝御批通鉴,论旁支承大统者,可迎本生父母奉养宫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权住宫禁,高宗不以为嫌。祖训煌煌,正可为今日议礼之据。监国摄政王奉遗命代皇上行政,尤无所谓嫌也。”

  他的条陈共是四条,前三条都说得很好,最后这一条却坏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兴,将载沣找了去问道:“有人主张让你们夫妇搬进宫来住。有这话没有?”

  “有的。”载沣答说:“是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他说,是高宗这么说过的。”

  “拿他的原折子来我看!”

  载沣答应着退了下来,立刻将原折子送到慈宁宫,太后尚无表示,小德张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那好!醇王福晋一搬进来,那就跟老佛爷一样了!本来嘛,‘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醇王抓权,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晋捧得跟凤凰似的了!”

  太后一听,勃然色变。她本来只是在考虑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张一提醒,再不必考虑,立刻又传懿旨:“召摄政王面请大事!”

  慈宁宫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从军机去走个来回,很费气力。载沣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颇有疲于奔命之苦。心里在想:刘廷琛的话不错!应该住到宫里来,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当太后发问,所谓“‘应请择视事偏殿近处,为摄政王居处之所”,应该是在那一处?载沣竟真去寻思了。

  这一来,太后更为恼怒,因为载沣如果没有住进宫来的意思,一句话就可以回答:那一处也不合适。刘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见得他是真的在考虑,应该住那一处。

  “历来皇上视事的偏殿,都在养心殿,你打算住养心殿后面的随安室、三希堂、无倦斋、还是嘉顺皇后住过的梅坞?”

  受了一顿申斥的载沣,气无所出,迁怒到刘廷琛头上,他记得有个规矩,大丧十五日内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于是以监国摄政王的身分,决定降旨申斥。

  “王爷,”张之洞劝道:“摄政王的礼节,原曾降旨,命内阁各部院会议具奏,臣下应诏陈言,话说得早了点,似乎不宜处分。”

  “怎么?”载沣脱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得早了一点,可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交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国家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日遽行呈递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交内阁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世续说道:“伯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交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们一进去,先就说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太监一个红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身为大学堂总监督,多士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臣民,属望甚殷,革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此陋习,请王爷宣示,断然革除。”

  “怎么革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革掉也好!”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渐,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有意跟深宫作对。尤其是小德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宫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母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为法。本来时异势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根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间内,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麻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说话,稍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麻烦,就无有不“竖白旗”的了。

  于是为了革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述,想了一下答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脱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舌,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之洞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爷在日,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个皇太后的规矩!宫里的事,你得问我,太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内务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

  “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

  帝后大殓之后,奉安之前,梓宫照例要由大内移到停灵待葬之处,名为“暂安”。

  暂安之处名为“观德殿”。——出神武门,经北池子过桥,有道与神武门相对的大门,名为北上门,进门就是景山,一名万岁山,明朝称为煤山,思宗殉国,即在此处。这座山周围二里有余,共有五峰,形如笔架,山不高,中峰亦不过十一丈余。山后为形制如太庙的寿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东为永思殿,又东即为观德殿。

  观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宫,而乾清宫西暖阁与宁寿宫皇极殿,两处停灵,应该那座梓宫奉移观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见不一,有人以为母在子先,理当慈禧太后先移观德殿;有人则以为乾清宫为天子正寝,不宜久停梓宫。论道理,似乎后者为是,所以附议的人比较多。

  但太后却主张皇极殿的梓宫,先移观德殿,她的理由是,定东陵早已修筑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这个说法,初听不错,细想不然,因为东陵、西陵亦皆有停灵的暂安殿,宫在观德殿过了百日,即须移到陵上,与何时入土,并无关系。

  只是太后坚持,载沣无法以言词挽回,而军机又不能请见太后,待载沣细说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办理了。

  就在上谕将颁的前一天,李莲英到慈宁宫求见太后。从两宫自西安回銮以后,他的声光便渐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势力不但不敌崔玉贵,而且连小德张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却仍不敢对他轻视,立即传见。

  等行了礼,太后吩咐小德张:“给谙达一张小凳子!”

  这“优礼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学的。果然,李莲英颇为感动,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样,称之为“诸达”,使他觉得她跟先帝毕竟还有夫妇之情。对她的反感,因而减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转眼二十七天就快满了!”太后眼圈红红地:

  “这二十来天,我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请主子别伤心,千万保重!万岁爷太小,全靠主子操劳保护。”李莲英紧接着说:“奴才今天来见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说着,从小凳子上起身复又跪下。

  “起来,起来!还是坐着说好了。”

  李莲英起是起来,却垂手站着回奏:“奴才听说要拿老佛爷的灵柩,移到景山。不知道可有这话?”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么?且把话说活动些,因而答道:“还没有定规。”

  “若是还没有定规,奴才求主子,仍旧让老佛爷暂安在宁寿宫。”李莲英的声音在嘶哑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去。这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让奴才能在老佛爷跟前多尽点儿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爷平时使唤惯了的人,没法儿都跟了去,再说,老佛爷要什么没有什么!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听说,李莲英在皇极殿照料几筵,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样,每天寅卯之间,进一碗燕窝粥,然后唤宫女打洗脸水,开梳头匣子,还进首饰箱,仿佛慈禧太后自己会挑,这天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至于早膳、晚膳,一样是拣慈禧太后生前喜爱的肴馔上供,供完了还喊一声:“老佛爷绕弯儿去罗!”这时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赶紧避开,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后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规矩无异。

  先还以为传话的人过甚其词,如今听李莲英的话,才知道他真是当“老佛爷”还住在宁寿宫。这不跟发了神经一样?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对他宠信数十年,亦无怪乎他会如此。

  一时感动,也是一时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太后只能点点头说:“好吧!就让皇上的灵柩,先移观德殿好了。”

  “是!”李莲英接着问:“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话,马上传给五爷?”

  “五爷”是指载沣,太后答说:“对了!你传话给五爷好了。”

  等李莲英一退出去,小德张埋怨太后:“主子怎么就听他胡说?他那里是什么孝顺老佛爷?是霸占着宁寿宫不肯让出来,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奴才看,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没法子了。”太后又说:“不过,我想他也不敢胡来!你多派人稽查就是。”

  “奴才当然要多派人稽查。”

  从这天起,小德张以太后的名义,通知内务府,入夜格外多派护军巡查,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宫,要严密保护,冷僻之处,更应留心,以防意外。

  这情形传到李莲英耳中,他冷笑着说:“小德张想把老佛爷的灵柩请走,他好来掘藏?我偏不叫他遂心。外头传说,老佛爷的私房有三千万银子,一半埋在长春宫,一半埋在宁寿宫,这话真假我不说,让他去猜,让他去想,想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自己把自己一条小命折腾完了,我才称心!”

  ※※※

  十一月初九,极冷的天气,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资格着貂皮褂或穿其他“大毛”的,也仍然是一袭青布老羊皮袍,貂帽当然也不能戴,因为大丧还在二十七日之内。

  登极的吉时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点一刻。到了十点钟一过,群臣络绎而至,方在排班之际,宫内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王嬷嬷已经哄了好半天了:“今儿是老爷子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噢!”小皇帝总算听话,乖乖地让王嬷嬷替他在青布丝棉袍上,罩上一件白布衫,然后抱到慈宁宫来,交了给摄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拟订的登极仪式,由摄政无抱着皇帝,先到两天前奉移到观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宫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祗告受命。当然,所谓三跪九叩,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接下来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换礼服,特制小朝服,上衣下裳,前后左右,用金丝绣得有二十七条龙,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云头,八宝立水。穿在身上,既不平整,更不服帖,难受极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顶小朝冠,顶戴共有三层,每层一座金龙托子,上承一粒东珠。小皇帝戴在头上,沉重的头都抬不起来,而且黑狐的帽檐,其暖异常,更戴不住,双手乱抓,非取下来不可。摄政王怕他不遂所愿,会哭会闹,只好替他拿下来,不过作了声明:“回头行礼时,还得戴上。”

  到了慈宁宫,由于有王嬷嬷的照应,倒是蛮象个样子地行完了礼。太后、摄政王、王嬷嬷都松了口气。

  这就要到外廷去受贺了。仍然是由摄政王抱着,坐轿子出了乾清门,先到中和殿,由摄政王扶着,坐上宝座,受以恭王溥伟为首的领侍卫内大臣等人的朝贺。皇族中谁跟皇帝亲近,或者皇帝愿意亲近谁,便在此时,可见端倪。

  这一阵折腾,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烦了。紧跟着转往太和殿,正式举行登极大典。

  名为大典,实在简单得很。因为凡是登极,皆在大丧热孝之中,所以丹陛大乐虽设而不奏,百官贺表虽具而不读,只是皇帝升殿受礼而已。

  据说大内在明成祖营建之始,规制务极尊崇,以整个京城地势而论,太和殿是最高的,而太和殿中,又以宝座为最高,由此平视,一直可以望到前门以外。

  小皇帝当然没有那么好的眼力。摄政王将他抱上宝座,自己单腿跪地,在右侧用双手将他扶住。那顶要命的朝冠,压的小皇帝又重又热,望到丹陛下,品级山前黑压压一片人头,看得头昏眼花,猛不防净鞭一抽,将他吓得哆嗦,哭声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宝座上大哭大闹,“我不爱这儿,我不爱这儿!”

  朝仪整肃,连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见,所以越觉得小皇帝的哭声喊声,气势惊人。摄政王急得满头大汗,唯有尽力安抚!

  “别哭,别哭!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

  他的声音也很大,殿外虽听不见,殿内执事的王公大臣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都在说:刚当皇帝,怎么“一会儿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极大典之外,紧接着还有很重要的三项仪礼,第一项是为大行皇帝上尊谥,“同天崇大中至正经文纬武仁孝睿智端俭宽勤景皇帝”,庙号“德宗”。陵寝择地在西陵金龙峪,定名“崇陵”。

  第二项是为慈禧太后加尊谥,如张之洞所主张的,首用“孝钦”,末四字是“配天兴圣”。为了这个“配”字,俨然与文宗敌礼,地位已在文宗元后孝德、继后孝贞以上,颇有人不以为然,但只是私下窃议,没有人敢公然抗言。

  第三项是为兼祧母后上徽号,称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与德宗的妃嫔,亦都晋封,穆宗瑜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瑜皇贵妃”;珣贵妃被尊封为“皇考珣皇贵妃”;瑨妃被尊封为“皇孝瑨贵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封为“皇考瑾贵妃”。

  ※※※

  载沣的严重失态,成了京里最流行的话,许多人相信,这是清祚不永的预兆,因而助长了各种流言,而为人谈得最多的是袁世凯。

  几乎是在颁哀诏的同时,京中便盛传摄政王为兄报仇,已将袁世凯秘密处死,因此,由奕劻设计,利用摄政王会晤各国驻华公使的机会,让袁世凯陪同出席,借以辟谣。但是效用不大,处死之说,固以不攻自破,却另有一种说法:袁世凯如能得保首领,便算上上大吉,革职查办是迟早间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驾崩,保皇党首先发难,康有为、梁启超师弟,通电海内外说两宫祸变,袁世凯为罪魁祸首,请朝廷即诛贼臣,以伸公愤。并指光绪之崩,出于袁世凯的毒手。康有为又跟人说:汪人燮在伦敦曾亲口告诉他,袁世凯曾以三万银子运动力钧,在为皇帝请脉时,伺机下毒,力钧大骇,多方设法辞差出京躲祸。

  这种骇人听闻的攻击与传说,在朝廷并未引起反感,因为说皇帝被毒死这句话,根本就是忌讳。而保皇党所倚恃为倒袁主将的肃王善耆,深知内幕,不以为皇帝之崩,袁世凯应该负责,因而迟迟未有行动。

  其实,善耆的势力并不足以倒袁,他必须联络载泽,而载泽的主要目标是倒庆。乘机而起的是盛宣怀,他早就在走载泽的路子了,不过志在邮传部尚书,所以要倒的是陈璧,而陈璧倚铁路总局长梁土诒如左右手,此人为盛宣怀的第一号死对头,是故倒陈又必须倒梁。

  由于情势复杂,若说谋定后动,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凯一时不会动摇,暗中盘算,只要唐绍仪访美有成,足为奥援。

  原来一度因为美国排华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复趋和好,而且美国决定退还一部分庚子赔款,充作中国派遣留美学生的经费。朝廷为报答美国的好意,将于六月间派奉天巡抚唐绍仪为专使,并加尚书衔,访美致谢。这是表面文章,实际上袁世凯已奏准慈禧太后,决定在外交上亲美,希望能够借到巨额美款,收回东三省的铁路,同时缔结中美德三国同盟。唐绍仪赴美,即衔有此两大使命,此外并兼充考察财政大臣,分赴各国相机谈判免厘金、加关税的条约。

  照袁世凯的想法,唐绍仪赴美谈判的两大任务,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将来总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属。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从设立总理衙门,办洋务以来,人与外交便是离不开的,既然袁世凯主张亲美外交,则只要美国一日亲华,袁世凯即一日不会失权。否则,朝廷就会视如亲美外交的破裂,万万不肯出此。

  可惜,唐绍仪动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达东京时,日本的特使高平早着先鞭,已在华盛顿与美国国务卿开始谈判在华利益。及至唐绍仪由东京坐邮船到美国西海岸途中,接到两宫先后驾崩的消息,从轮船上一上岸,有个北京来的电报在等他:唐绍仪应改名为唐绍怡,因为仪字犯了新帝之讳。

  虽在旅美途中亦须遵礼成服。服制中有一项严格的规定,百日内不得剃发,连带亦就不能剃须,所以唐绍怡上岸时,已是于思满面。及至换乘横贯美国大陆的火车,抵达华盛顿,来迎接的美国礼宾官员,大为骇异,中国派来的外交官,首如飞蓬,青布旧袍,何以如此狼狈?唐绍怡揽镜自顾,亦觉得是一副从未有过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达的那天,日本与美国换文,声明维持中国独立,保全中国领土,机会均等,维持现状。最后这两点,否定了美国借款给中国,收回东三省铁路的可能性,同时因为中国政局起了变化,美国亦不愿作任何进一步的谈判。不过唐绍怡还见到了美国总统,袁世凯认为希望未绝,犹有可为。

  在唐绍怡,也觉得万里迢迢,空手而归,未免难以为情,所以很想临时抓个题目,达成协议,多少亦算是一种成就。于是有人建议,中美既然有进一步修好之议,则两国使节的地位,不防提高,将公使升格为大使。唐绍怡颇以为然,向美国政府私下试探,所得到的反应很好,唐绍怡便即密电外务部,请示其事。

  这时办理大丧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酝酿变动之中,载沣周围已出现了一个“智囊团”,以载泽为首,载沣的幼弟载涛亦颇喜进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会,信口纵谈,慢慢谈出了结果,决定要办两件大事。

  一件是载泽所主张,全国的财权,统归中枢掌握,换句话说,就是归度支部全权调度。这件事从甲午以后,就在进行,但各省督抚,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载泽认为当初阻力丛生,是因为有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这班势力根深蒂固,连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词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抚的资格,远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极,应行新政,名正言顺,不会有人敢出头反对。

  这话听来很有道理,载沣同意了。不过照载泽的计划,设立各省清理财政处,先得拟订一套清理的办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简单的办法,未必尽皆适用。总之,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无须急在一时。

  另一件是载涛所提出,而出于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议,练一支禁卫军,作为收兵权的开始。这话在载沣,更是搔着了痒处,因为他到德国去谢罪时,德皇向他说过,皇室要保持政权,必须先掌握兵权。载沣对这一忠告,印象极深,是故载涛一提到此,他便有深获我心之感。

  于是载沣转告良弼,拟了初步的计划,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禁卫军,专归监国摄政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涛、毓朗、陆军部尚书铁良充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载沣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自然而然地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下决断也快了。从表面上看,不再象从前那种优柔寡断的样子。

  但是,召见军机办事,并不因为他比以前来得神气,事情就会变得顺手。谈到清理财政,袁世凯讲了许多督抚的苦衷,谈到练禁卫军,以他的经验,更会有许多令人扫兴泄气的话。于是“袁世凯早就该杀”的话,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时有所闻了。

  ※※※

  唐绍怡的电报送到摄政王那里,他不明白公使与大使的区别,却又不问军机大臣,只批了个交陆军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务部而交陆军部,谁也不明白载沣的用意,有人说,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视陆军部,而不信任外务部。这话亦不尽然,载沣最信任、最重视的是度支部。

  ※※※

  练兵先须筹饷,新政非钱莫办,度支部的职责更见重要,而载泽的权柄亦就更大,气焰亦就更高了!

  “理财,我有办法!不过,你得听老大哥的!”载泽对载沣说:“第一,不能让老庆过问大事:第二,不能让张香涛胡出主意。从前李少荃说他‘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一点不错。人家说李少荃‘张目而卧’,张香涛‘闭目而行’,你看着,我来‘张目而行!’”

  “好大的口气!”载涛笑着说,当然带着点讽刺的意味。

  载泽目空一切,唯有遇见天真未漓的这个堂弟,毫无办法,只有闭口不语了。

  “你说张香涛书生之见,我倒觉得他肯说真话,眼光也看得远。理财不外乎开源节流,咱们旗人,每个月坐领钱粮,成天不干正事,遛遛鸟,玩儿玩儿古董,都成了废人了。所以,”

  载涛加重语气说:“张香涛变动旗制的主张,我赞成。”

  “果然能替旗人筹出一条生路来,不致于虚耗国家钱粮,自然是件好事。”载沣皱着眉头说:“只怕办不通!”

  “怎么办不通呢?”

  “咱们旗人会反对!”

  “只要办法好,就不会反对!这件事非办通不可,不然汉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为什么旗人就该不劳而获?五哥,你这监国摄政王要想当下去,可得拿点魄力出来。”说完,载涛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载沣苦笑。

  “你也得管着他一点儿!”载泽沉着脸说:“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语未毕,载涛出而复入,看载泽绷着脸不说话,便不客气的反驳:“你说我长他人志气,不错!只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我倒请教,张香涛的‘会议币制说帖’你何以把他驳了?”

  张之洞早就主张改铸一两的银币,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试办过。这年春天,正式草成一份说帖,奏请上裁,主张铸一两、五钱、一钱、五分共大小四种银圆。前两种称为主币,后两种称为辅币。交度支部议奏后,列出种种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张之洞的主张。此时载涛旧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载泽愣在那里,无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吧,铸一两的银圆,一两就是一两,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是仍旧铸七钱二分的银圆,各省解京饷到部,‘补平’、‘补色’,折合银两计算,可以弄出许多好处。不然,你们堂官的‘饭食银子’从那里来?其实,‘饭食银子’有限,你下面的人从中捣鬼,搂得钱比你所得多十倍还不止。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好处,把挺好的一项改革,必得打下去,还派人家许多不是!这,我就不服!”

  说完,载涛又翩然而出,把个载泽气得坐在那里,好半晌动弹不得。

  “算了,算了!”载沣劝道:“小孩子,别理他。”

  “那里是小孩子?”载泽直着脖子嚷:“说话这么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可先说一句在这里,照这样子,你要想在西苑盖新宅,我可没法儿替你筹款!”

  原来廷议摄政王礼节,已有结果,总目十六条,计分:“告庙、诏旨、称号、代行祀典、军机、典学、朝会班次、朝见坐位、钤章署名、文牍款式、代临议院、外交、舆服护卫、用度经费、邸第、复政”,呈奉皇太后御览,照所议办理。摄政王邸,规定建在中海迤西集灵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宫人养蚕之地,并有一座云机庙,内设织机,入清久废,名为蚕池口,座落中海以西,西安门大街以南。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禁苑与民居之间,建为摄政王府,颇适宜,所改名为集灵囿,已着手在画图样了。

  对于建造这座新邸,兴趣最大的,还不是摄政王福晋,而是与载涛同时加了郡王衔的贝勒载洵。

  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摄政王迁入新邸,“北府”自然归他的胞弟承受,而载洵长于载涛,又居优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议,由载洵经理其事。工程费用,起码也得五六百万银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余八成自估修监工的王公大臣到内务府的苏拉,皆得分润。载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有好处,自然是提大份,搂个百把万银子,亦不算为奇。

  为此,载洵三天两头找载泽要他设法筹款。载泽一半为难,一半刁难,迄无肯定的答复。不过,事情总是要办的,所以此时不妨借题发挥,作为一种要挟。载沣少不得要陪上几句好话,许了清理财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又许了告诫载涛,此后不得轻率发言。载泽总算消了气,答应尽力设法去筹建邸的工款。

  ※※※

  建造摄政王新邸,所需的费用,已经由跟内务府向有往来的,一家字号名为祥源的大木厂估出来了,总数五百五十多万银子。

  “老六,这怕不行!”奕劻对载洵说:“数目太大,能不能筹得出来且不说,如今样样节省,还有煌煌上谕,一切务从简约,倒说摄政王花五百多万银子盖一座新府,只怕新闻纸不会有好话。

  “物价贵了,五百五十万不算多!”载洵又说:“当初修颐和园花几千万,现在替皇上生父盖一座新府才不过几百万能算多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不能并为一谈。”奕劻问说:

  “度支部怎么说?”

  “度支部”是用来作为载泽的代名,所以载洵答复,便径用“他”字,“他说了,只要军机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为难的是载泽,他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何必作恶人?想了一下,悄悄说道:“老六,我教你个法子。盖府邸,钱花多了有人说闲话,陵工上多花几个不要紧。你何不来个移花接木之计?”

  载洵恍然大悟,满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个揖:“庆叔,我服了你了!怪不得说姜是老的辣,果然不错!”

  于是两案并一案,不过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载洵、溥伦、载泽、鹿传霖敬谨承修,并着庆亲王奕劻会同办理一切事宜。”

  这道上谕一下,邮传部尚书陈璧,心里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派的是溥伦跟他两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伦仍旧有份,而他却换了鹿传霖!分所应得的优差,无端落空,且不说实利被夺,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当陵工大臣奏请拨款一千二百万两兴修崇陵时,陈璧便在朝房中公然表示:“如果是我来主办,至多七百万银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这话传入载洵耳中,大为恼怒,而且也有些着急,因为移用陵工款项,兴修摄政王府的办法,是瞒着隆裕太后的。如今让陈璧这一说,万一隆裕太后查问,何以有这么大的虚帐,很可能会将实情抖露出来,事情就很麻烦了。

  为此载洵与载泽秘密商议,不去陈璧,麻烦多多,而陈璧与袁世凯颇为接近,因而亦跟奕劻接近。世续不可恃,张之洞意向不明,要在军机方面动手,一无把提,非另辟蹊径不可。

  于是载泽想到了小德张,托他在隆裕太后面前进谗,道是“泽公爷说:万岁爷苦了一辈子,到如今陈璧还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预备了大工的款子,只为有陈璧这句话,大家要避嫌疑,谁也不敢担责任。”

  载泽是隆裕太后嫡亲的妹夫,他的话一向受重视。而隆裕太后对于大行皇帝的夫妇之义,便是在他身上补报,有此先入之言,自然痛恨陈璧,曾跟摄政王提起:陈璧不是好人!

  风声所播,倒袁的活动颇有暗潮汹涌之势。肃王善耆受康梁的利用,固然对袁常有攻击,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却是陆军部尚书,一为夺兵权,二为入军机,所以设计了很毒辣的一着。

  其实为了设置禁卫军,摄政王载沣常常单独召见铁良。一次由北洋练兵谈到袁世凯的为人,铁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预先想好的一套话,可以造膝密陈了。

  “外面的舆论,多不以袁世凯为然。有个谣言很离奇,不知摄政王听到了没有?”

  “什么谣言?”载沣问道:“有关袁世凯的谣言,一向就很多。”

  “这个谣言是关于摄政王的!说摄政王之监国,袁世凯出了很大的力,又说摄政王跟袁世凯如何如何,铁良都不忍出口。”

  载沣勃然色变:“怎么会有这种谣言?”他问:“说我跟袁世凯怎么样?”

  “诸摄政王不必问……。”

  “不行!”载沣固执地:“我得问问清楚。”

  “说……,”铁良装作万般无奈地:“说袁世凯劝进,请摄政王改号为太上皇帝,训政至皇上成年,摄政王将来以内阁总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拥立之功。”

  “是谁造的谣言!”载沣脸都气白了:“我得彻查。”

  “铁良在想,这个谣言,决不是袁世凯造的,不过好事之徒,以为以袁世凯在北洋根深蒂固的势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谣言,自诩消息灵通,说不定借此招摇,亦未可知。摄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过,以铁良看,恐怕不会有结果。”

  “怎么呢?”

  “秘密流传之语,谁也不敢承认。譬如说摄政王要问到铁良,就不敢承认。何以呢?承认以后,倘或追问一句,你既然听得这个谣言,何以不早奏明?铁良无话可答,所以只有赖得干干净净最省事。”

  “照你所说,就让这种荒唐的谣言,到处去流传?”

  “这当然有办法。”

  “你倒说给我听听。”

  “铁良不能说!同朝为臣,若有人误会铁良中伤同官,这个名声,铁良担不起。”

  “不要紧,你说我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铁良踌躇了好一会,从赐坐的矮凳上站起来,请个安说:

  铁良实在不能说,请摄政王鉴谅。铁良在想,所谓‘空穴来风’,如果用桑皮纸把板壁上那个洞糊没了,风就钻不进来了吗?”

  载沣将他这个譬喻想了一会才明白,点点头说:“好!慢慢来,反正迟早把那个洞补起来。”

  ※※※

  为了清理财政章程,张之洞跟袁世凯的情绪都很坏。照度支部所拟的原案,各省设清理财政局,由藩司或新设的度支司为总办,部派监理官二员,监督清理,将预算决算分为三案,光绪三十三年底以前为旧案,宣统三年起为新案,光绪三十四年至宣统二年为现行案。新案、现行案照新章办理,张袁两人皆表同意,反对的是这么一个规定:“各省旧案历年来未经报部者,分年开列清单,并案销结。”

  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帐。张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钱如泥沙,当时督抚中有“屠钱”之号,与岑春煊的“屠官”并称。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不知凡几,这个老帐算不得。

  至于袁世凯的老帐,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来北洋的收支帐目,犹如以前户部“北档房”经营国家收支的帐目,无从清算,唯有深讳。早自李鸿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设立淮军银钱收支所开始,便是一笔烂帐。据说李鸿章交卸时,收支所积款数百万两之多,袁世凯接手以后,即利用这笔库存,结交宫闱、朝贵、名士。又据说,接收天津时,洋人亦有上百万的公款移交,亦为袁世凯挥霍净尽。杨士骧接袁世凯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亏空到七八百万之多,无案的更不知凡几,如何能够清理?

  为此,张、袁均反对清理旧案,奕劻因为北洋的钱,他亦用了不少,当然站在袁世凯这面。载沣倒并无成见,只是载泽以此为要挟,如果不是这么办,眼前,他无法筹得一千二百万的陵工巨款,将来,他亦不能保证练禁卫军必有充足的粮饷。

  无可奈何之下,载沣只好命载泽跟军机大臣去商议。

  载泽是有所恃而来的,昂然直入,除了向奕劻作个揖以外,以镇国公的身分,高踞上座,开口便说:“清理财政,势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仍旧跟以前一样,一笔糊涂帐,什么新政、立宪都是废话!”

  张之洞是见过恭忠亲王与醇贤亲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无此等倨傲的神色,当下正色问道:“泽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之所无,当时军务的制度,泽公自然深知?”

  载泽何尝了解?亦不知张之洞问这话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几分小心:“朝章国故,当然是你们翰林出身的人,比谁都清楚。”他说。

  “是!”张之洞说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庙,命将出师,人马未动,粮草先行。雍乾年间,往往特派户部尚书办理粮台,一切军需皆发帑银备办。到了咸丰以后,情形不同了,将帅自己筹饷之外,还要报解京饷,是故穆宗即位,年号定为‘同治’,示天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时激宫垂帘,贤王当国,特颁上谕,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总绾五省军务,朝廷不为遥制,督抚受此委任,才能放手办事。

  此为戡平大乱的关键所在。”

  载泽听出因由来了,很沉着地答说:“朝廷虽不为遥制,而督抚究不能不受节制。况且时世不同,如果有变乱,督抚当然可以权宜行事,变乱平息,办事怎么能不按规矩?”

  “难就难在这里了!有变乱,只求变乱平息,什么都可以将就,变乱一平,就要按规矩算老帐,那怎么行?所以,”张之洞略略提高了声音说:“洪杨既平,倭文瑞奏请,凡军兴以来军费,一律免办报销。这是老成谋国!倘非如此,势必四海骚动,不会有后来多少年安静的局面。”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载泽看着袁世凯说:“倭艮峰是读书讲道理的学家,我是实际办事的。”

  这话是对袁世凯的讽刺,也是挑拨,因为袁世凯说过:“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是办事的。”而张之洞自以为“八表经营”,经天纬地之才,最恨人家说他是“书生”。袁世凯觉得讽刺易忍,挑拨难容,载泽当着张之洞说这话,居心恶毒,不由得气往上冲,决定回敬他几句。

  “不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脱口答说:“想庚子那年,衮衮诸公,随扈行在;庆王跟李爵相局处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张中堂跟刘忠诚合力维持长江上下游,力保东南;不才在山东,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应京畿。当此时也,夷情不测,时机瞬息万变,但求有人有钱可用,那里还顾得到先报部,就想报部,亦不知部在那里?如今要说清理旧案,不如先请摄政王宣旨,拿当时的督抚,统统解职听勘!”

  “这也怪了!”载泽沉下脸来说:“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气急败坏?莫非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钱,朝廷问都问不得一声?”“是的,最好不问!”袁世凯冷冷地答说:“北洋的钱,泽公也用了的!”

  一句话将载泽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载泽出洋考察,往来经过天津,袁世凯都送了丰厚的程仪,逢年过节的孝敬,亦都论千上万计。“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口软”,载泽可也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续赶紧出来打圆场:“都是为公事,何须如此,请从长计议!”

  “哼!”载泽冷笑:“这个公事议不下去了!”说罢,起身就走,连奕劻都不理。

  “泽公,泽公!”世续追出去想劝,载泽大步往前,直到内右门口方始停步。

  “你告诉袁慰庭,”他咬牙切齿的说:“有他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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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七章

  载泽却已下了与袁世凯势不两立的决心。一回家便约见载洵、载涛与铁良,商议怎么样才能把袁世凯杀掉。

  知兄莫若弟,载涛首先说道:“这不能指望四哥,他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

  谁能拿这个大主意呢?自然是隆裕太后。于是定计,由载泽福晋进宫去活动。

  隆裕太后姊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加以她也仗着有载泽这个妹夫帮她,才有制服载沣的把握,所以载泽福晋提到先帝不能畅行其志,抱恨以终,全出于袁世凯的不忠时,隆裕太后的旧恨新仇,全被激起!旧恨是戊戌八月的往事,新仇则是铁良透过小德张进谗,说他本赞成隆裕太后仿照慈禧的成例,垂帘听政,只为袁世凯怕她一掌了权会杀他,所以极力主张摄政王监国。

  “袁世凯真是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载泽福晋说道:“莫非太后不垂帘,就不能杀他为大行皇帝报仇了?”

  这一激,更如火上浇油,隆裕太后的怒气怨气,益发遏制不住,当时便传话,召见摄政王。

  “太后预备怎么说?”

  “叫他军机拟旨,定袁世凯大逆不道的罪名。”

  “只怕老五不干。”载泽福晋口中的“老五”,是指载沣。

  “为什么?”

  “太后不想想他老丈人?”

  载沣的老丈人荣禄,可说是大行皇帝除了袁世凯以外,另一个最痛恨的人,事实上当时若非荣禄主持,袁世凯也不敢告密,慈禧太后更无法顺利收权。如说袁世凯该杀,荣禄至少也该褫夺一切恤典。载沣顾虑及此,则回护袁世凯便是理所必至,势所必然了。

  “太后不妨把话说在前面,让老五不必顾忌。”

  等她教了隆裕太后一套话,载沣已奉召而至。载泽福晋悄然躲在屏风后面窥探,只听隆裕太后说道:“先帝是你的胞兄,你总记得吧?”

  载沣一听这话便愣住了,“皇太后何以提到这话?”他说:

  “载沣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先帝的事。”

  “很好!我也知道你决不会!”隆裕太后接着说:“先帝有仇,你替他报不报?”

  “自然要报。”

  “我再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先皇的仇人是谁?”

  这一下,载沣才发觉语言中已中了圈套,怕隆裕太后会有什么不利荣禄之处,不免惊惶失措,期期艾艾地一句整话都不会说了。

  “你放心!跟你岳父无关,我是说袁世凯。”

  是啊!载沣心想,先皇的第一个仇人,应该是袁世凯,当即答应一声:“是!”

  “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这个人留在那里,终归是大清朝的一大祸害!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马上得办。你回去马上写旨来看!”

  一听这话,载沣急出一身汗,“回皇太后的话,”他说:

  “杀袁世凯怕不行!”

  “怎么?”隆裕太后不由得发怒“为什么不行?莫非他敢造反?”

  “时候不对!”载沣答说:“国有大丧,杀重臣怕会激出乱子来!”

  “什么乱子?”

  “怕引起谣言?”

  “什么谣言?”

  隆裕太后咄咄逼人地,只要载沣一开口,便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让人招架不住,无可奈何之下,唯有答应照办。

  回到养心殿,载沣定定神只召庆王奕劻与张之洞,据实相告:“刚才太后找我去,说袁世凯罪大恶极,跋扈不臣,留在那里有后患,要定他的死罪。你们两位看,上谕上该怎么说?”

  话犹未毕,奕劻神色大变,张之洞亦将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两个人都傻了。

  “太后的意思坚决得很,等着看上谕。”

  “要请太后收回成命!这件事怎么能做?”奕劻气急败坏地说:“袁世凯人虽不在北洋,段祺瑞、冯国璋,还有江北提督王士珍,都听他的。如果他们提兵问罪,说为什么杀袁世凯,摄政王请想想,铁良能挡得住他们吗?如果挡得住,可以杀,挡不住,不能杀!请太后趁早别起这个心。”

  “国家连遭大丧,又无故诛戮大臣,戾气忒重,之洞不以可行!”

  “照太后的说法,倒也不是无故,袁世凯当年告密,大行皇帝很吃了亏,如今是要为大行报仇。”

  “说到这一层,”奕劻很快地接口:“对不起大行皇帝的,恐怕不止袁世凯一个人。”

  意在言外,自能默喻,载沣低声说了句:“我也教没法子。”

  “不然!”张之洞说:“摄政王应该据理力争。提到戊戌之变,在事诸臣,无不痛心,不过此案是非,只有付诸千秋史评,此时千万不宜再提。太后似乎该想一想,告密者当诛,则受此密告者又当如何?杀了袁世凯,请问置大行太皇太后于何地?”

  “所以上谕要斟酌,这一层不能提。”

  “不提这一层,袁世凯何来死罪?皇上方在冲龄,而诛大臣不以其罪,只怕人心尽去,其后果有之洞所不忍言者!”

  “岂但人心尽去,只怕立刻便有大祸!摄政王监国,应该拿定主意,如果,如果……。”奕劻本想说,如果再听隆裕太后的话,只怕会应了恭忠亲王在世时说的一句话:咱们大清的天下,断送在方家园。不过这话到底不便出口,但因此想起慈禧太后在日,专断狠毒,凌虐爱新觉罗子孙的种种惨剧,甚至庚子年秋天,自己都遭猜忌,几乎性命不保。抚今追昔,不觉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载沣劝道:“好好商量。”

  商量结果,决定让袁世凯走路。由张之洞拟旨。载沣意犹迟疑,怕在隆裕太后面前不好交代,无奈奕劻与张之洞鹄立待命,只好硬着头皮将上谕交了下来。

  ※※※

  奕劻在养心殿痛哭失声,已有人报到军机处。袁世凯知道,怕有大风波了!

  因而使得他想起昨天方始得知的一件事。唐绍怡奏请以中美两国公使,升格为大使的电报,载沣交陆军部查复大使与公使的不同,陆军部已经奏复:大使在驻在国,如与其外务部交涉不获结果,可请求觐见驻在国元首,当面陈诉。载沣认为这个办法很不妥,当即向人表示,不知唐绍怡奏请改为大使的用意何在?本来交陆军部查复外交事务,已有不信任外务部之意,如今是进一步证实了!不止于不信任外务部,而且也不信任袁世凯。

  还有个消息,说盛宣怀在载沣面前,攻击袁世凯联美为失策。联美所以制日,而日本如出兵相攻,三天之内,可到中国,美国出兵相援,则须二十天才能到中国。不忧三日之祸,而恃二十日之援,愚不可及。何况升格为大使,馆员要增加,交际亦更繁,经费自然也要宽拨,岁费巨万,仅得虚名,岂得谓之为上策?

  照此看来,自己这个外务部尚书,可能干不久了。但又何至于惹得庆王悲痛如此?正在疑惧莫释之际,只见奕劻与张之洞由苏拉搀扶着,蹒跚而来。一看他们的脸色,便知出了大事。

  “慰庭!”奕劻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他将上谕递了过去。

  袁世凯接到手中,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

  不曾看完,袁世凯已经心气浮动,脸色一直红到耳朵后面,非常困难地强笑道:“天恩浩荡,感激不尽。”他忽然想到:“不过今天是轮到我在观德殿宿夜,怎么办呢?”

  问到这种无关紧要,而且不必他再管的事,可知方寸已乱。世续随即接口说道:“不要紧,我替你好了!”

  “是!多谢世中堂!”

  袁世凯请个安道谢,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根本没有想到,还应该向同官道别。

  其实他家已有接二连三的警报,都道:“宫保出了事。”不知出的什么事。直到他坐车将到家时,军机章京抄送上谕全文,才知道跟瞿鸿玑一样,被逐回籍。

  但细想一想,便可发觉,袁世凯的情形与瞿鸿玑大不相同。瞿鸿玑的被逐,才真是意外,而虽获严谴,仅此而止。袁世凯被逐则可能是被祸的开始,料想还有不测的后命。

  “要赶紧想法子出国。”官拜农工商部左丞的袁克定说:

  “越快越好。”

  袁世凯次子克文,事事与长兄的意见相左,唯有这一点完全赞成:“是的,越快越好。预备到那一国,赶紧找那一国的公使去商量。”

  “非英即美,不然德国也可以,日本决不能去。”袁克定说:“还是英国吧!朱尔典跟老爷子的交情够了。”

  正在商量请什么人跟英国公使朱尔典去接头时,袁世凯已经到家。神气自然好得多了,一言不发的进了上房,开口问道:“太太呢?”

  “娘到东交民巷洋行里看首饰去了,已经派人去接,也快到了!爸爸!”袁克定说:“祸起不测,非远避不可。儿子们商量,不如到英国。”

  “不!我不出国。”袁世凯回答得非常坚决。

  于是袁克文使个眼色,跟袁克定跪了下来,其余诸弟,亦都随兄行动,黑压压跪了一地。

  “嗐……。”袁世凯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态:“你们懂什么?跟我为难的人,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一柄吗?再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们又怎么办?有我在,没有人敢欺侮你们,我一走了,谁能替你们担当?”这一说,袁克定兄弟恍然大悟,“可是,”袁克文说:“总也不能不早早筹划啊!”

  “当然!”袁世凯说:“打电话到天津,把你表叔请来。”

  这是指的张镇芳,现任长芦盐运使,袁世凯的私产都交给他经管,所以首先要找他来商量。

  其次要找的是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刚要开口吩咐,心中转念,赵秉钧得到消息,自然会来。此刻他必是多方设法在探听何以有此突变的内幕,不宜占他的工夫。因而决定什么人都不找,自己静下来好好作个打算。

  事实静不下来的,那么多姨太太,一个个泫然欲涕,需要他去慰抚,更要抽出工夫来,跟于夫人商量家务。他决定只身出京,先应付了“奉旨即行”的规矩,至于眷口暂时不动,好在袁克定是现任的京官,再有庆王照应,可以放心。

  这样谈到下午,袁世凯忽然想起:“有那些客来过?”他问长子。

  “我拿门簿来请爸爸过目。”

  于是叫门上人将门簿取来,袁世凯翻开一看,倒有七八个名字,但都陌生得很,细看小注,才知道是进京引见的府道之流,大概还不知道“袁大军机”已经出事,循例来拜,都让门上挡驾了。

  唯一的一个熟客是“杨侍郎——杨士琦”。袁世凯便问:

  “杨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通报。”

  “杨大人没有下车,投了帖就走了,说家里有远客,忙着要回去接待。”

  袁世凯默然无言,将门簿发回,挥挥手打发门上走了,才凄凉地说了一句:“人情冷暖。”

  “连赵智庵都不来,亦未免太势利了一点儿。”

  “他会来的。”袁世凯说:“如果连他都不来,可真人心大变了。”

  赵秉钧果然来了,是黄昏时分,穿一身家常衣服,悄悄儿来的。袁世凯猜的不错,他是去打听内幕去了,载泽与铁良合力相倾,才会有此突变。

  “铁宝臣的用意是想进军机。”赵秉钧说:“这可千万不能让他如愿,否则气焰更甚。王聘卿、段芝泉,他们都会让他压得抬不起头。”

  袁世凯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你悄悄儿去见庆王,请他密保那琴轩顶我的位子。”

  “是!”赵秉钧又问:“宫保预备什么时候出京?”

  “你看呢?”

  “越快越好!到了天津租界上就不要紧了。”

  弦外有音,似乎还不容易自京城脱身,袁世凯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已定了主意。

  等张镇芳一到,闭门密谈,决定到天津暂住,找杨士骧要几万现银子,筹足了盘缠再作道理。

  谈到深夜,张镇芳回客房上床,袁世凯只找了袁克定来,告诉他说:“我明天一早,跟你表叔上天津,到了我会打电话回来,你等我走了,再把我的行踪告诉你娘,跟你姨娘。”

  袁克定知道事态严重了,便即问道:“要预备什么?”

  “找一件旧棉袍。”袁世凯说:“一早去买一张三等票。”

  “三等票?”袁克定怕是弄错了,“一张?”

  “不错!一张三等票,我什么人都不带。”

  “这怕不妥吧?”

  “没有什么不妥。”袁世凯想了一下:“也罢,你找个稳当的人陪了我去。”

  袁克定遵父命布置,挑了个很老实的听差,关照他一路小心:“别把老爷的身分露出来!也不必太恭敬,只当结的一个伴好了!”他叮嘱又叮嘱:“总之千万别胡说话!”

  这夜袁世凯在书房里检点文件,通宵未眠,到得天色微明,饱餐一顿,照往常的规矩,十个煮鸡蛋,两笼蛋糕,一大碗牛奶。吃完换上青布旧棉袍,戴上一顶黑毡帽,用一条旧围巾,绕着脖子遮了半个脸,双手往袖筒里一缩,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谁也认不出来是曾煊赫一时的袁宫保。

  于是悄悄出后门直赴车站,搭的是京奉路车。张镇芳也在这列车上,不过他坐的是头等。事先打了电话给北洋的老同事,邮传部铁路总局长梁士诒,交代京奉路局妥为招待,所以到了站由站长陪着上车,颇为招摇,目的是吸引步军总领衙门,及民政部的侦探的注意力,好让袁世凯暗渡陈仓。

  车到天津,张镇芳在总站下车,袁世凯却在老龙头下车,带着听差出了车站,他指着一辆车厢上漆着英文的马车说:

  “那是‘利顺德’的车子,你去招呼他过来!”

  “利顺德”是天津最大的一家西式旅馆,专做洋人的买卖,偶尔也有中国的达官巨贾光顾,自备有接客的马车。招待员一看听差一身土气,便问:“贵上是那位?”

  那听差虽老实,到底见过市面,说话很老练:“花钱住店,你就别问了!”他说:“你们最好的套房,不是十六块大洋一天吗?你要怕我住不起,先给一百两银子,存在你们柜上,慢慢来再算好了。”

  那招待员看他居然知道利顺德套房十六元一天,又听他是东北口音,心想关外的土财主很多,伺候得他满意了,大把银子赏人,慷慨得很。这样的客人,得罪不得。

  于是赶紧陪笑说道:“你老哥在骂人了!请上来!请上来。”

  把马车圈了过来,听差与招待员跳下来伺候袁世凯上车,然后一个坐车后的侧坐,一个跨辕,马车直驶英租界利顺德饭店。

  等袁世凯一下车进了大厅,满座侧目,在柜台里面的经理,是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国人,眼睛很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急忙出来招呼。

  “袁大人!”他深深一鞠躬,还待再说话时,袁世凯以手势示意,拦住了他。

  “有清静房间,替我找一个。”

  “有,有!”

  经理亲自引路,将三楼面对公园那最好的一间套房给了袁世凯。安顿稍定,命听差打电话到张家,得到的答复是:

  “盐运使已经到家,换了衣服,又上院见杨大人去了。”

  ※※※

  “什么?”杨士骧大出意外,而且亦颇为惊惶:“项城到天津来了!”

  “是的。”张镇芳答说:“跟我一班车,此刻住在利顺德。”

  “他是奉旨回籍的,怎么可以溜到天津来?这件事,我担不起责任,只有据实出奏。”

  张镇芳此刻的意外之感,亦不下于杨士骧之乍闻袁世凯到津。不过,他人很深沉,点点头说:“我回去转告项城就是。”

  说完,不等杨士骧端茶送客,先就作个揖,扬长而去。

  到了利顺德跟袁世凯见了面,自然将杨士骧那几句话,和盘托出。袁世凯一听愣住了,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半天作声不得。

  “哼!”张镇芳冷笑着说:“庚子年他还不过是个永台,升泉司,升赣藩,调直隶,升山东巡抚,再接北洋,那一次不是你的力保?想不到今天是这副面目!”

  “算了!”袁世凯又变得很深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你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旁人可实在看不过去!”张镇芳愤愤地说:“赶明儿个,我让云台把你五十赐寿,他送的那一堂寿序拣出来,送还给他,看他怎么说?”

  原来袁世凯这年八月里五十整生日,奉懿旨赐寿,翰林出身的杨士骧,致送的寿序中,自称“受业”,竟是拜门了。本来执贽宰相之门,原是唐宋旧制,但年辈上大致亦要去实际不远,而况袁世凯虽为军机,究为入阁拜相。所以杨士骧此举,颇致讥评。那知当初称“受业”,如今摒师而不纳,炎凉之间,未免令人不寒而栗,所以张镇芳如此愤慨。

  “不必再提他了。”袁世凯说:“且说眼前,大有进退失据之势,你看怎么办?”

  “且住两天再说。我找王竹林去想法子,总要弄个几十吊银子,才能回得了河南。”

  一语未完,电话铃响,张镇芳一拿起话筒,只听接线生说:“京里赵侍郎,要请袁大人说话。”

  “你等等!”张镇芳拿手掩着话筒,对袁世凯说:“赵智庵!”

  “我接。”

  接话通名,只听赵秉钧说:“张中堂找了我去,说应该进宫谢恩……。”

  “啊!”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而呼。

  对方停了一下又说:“今天回京,明天一早递折子,还来得及。”

  “好!”袁世凯答说:“你先请张仲仁替我预备谢恩的折子,回头我再给你电话。”

  “赵智庵怎么说?”张镇芳问说。

  “南皮的意思,我应该进宫谢恩。”袁世凯说,“我这么一走,是显得太急促了一点,如今既是赵智庵这么说,大概别无举动,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怎么个去法?我看悄悄儿来,只有悄悄儿去,仍旧是我陪你回京吧!”

  “也好!什么人都不必惊动了。”

  于是张镇芳托利顺德的洋经理代定两张京奉车头等票,又打了电话给赵秉钧,告知车次,请他派妥当的人来接,但他本人不必来,免得惹人注目。然后又通知了袁克定。诸事皆毕,张镇芳陪袁世凯回家吃饭,正要出门,侍役叩门来报:

  有客来拜。

  这位不速之客是杨士骧的长子,衔父之命,特来慰问。袁世凯是极善于作伪的人,心里冷笑,脸上却一团春风,口口声声“世兄劳步”,周旋了好一会,送客出门,坚持送到楼梯口方始殷殷作别。

  越是如此,杨士骧越觉不安,到得这天末班京奉车过天津赴京,铁路局电话报告:“袁大臣跟张盐运使已同车回京。”更为失悔。袁世凯获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严重,否则不敢已脱虎口,又投罗网。早知如此,何不敷衍一番?

  ※※※

  到京已经十一点多钟,赵秉钧所派的人,跟袁克定都在车站迎接。正阳门还关着,袁世凯不准去叫城,在站长室休息了一会,到得十二点开城门,“倒赶城”而入。

  就这一天之别,妻儿相见,已有隔世之感。夜深人静,袁家父子俩加上一个张镇芳,重新商议善后。在这一天之中,袁克定已见了好些人,探听到好些内幕,袁世凯比较能放心了。

  “庆王总算很够交情,特为派了振贝子来,说已照你老人家的意思,保那桐进军机。下午已经有明发了……。”

  “那么,”袁世凯打断他长子的话问:“你去道贺了没有?”

  “去了。我带着爸爸的名帖去的。金鱼胡同,贺客盈门,我不便久留,请过安要走,那相把我拉到一边说,‘请你回去,跟你老人家说,放心!回河南玩几个月,我跟庆王一定有办法。’又说,‘铁宝臣想揽权的心也太切了,迟早会栽跟斗。’”

  “到底是不是铁宝臣在捣鬼呢?”张镇芳插进来问。

  “是的!确凿无疑。不过,关键是在泽公身上。有人说,泽公那里最好疏通一下子。不知道爸爸的意思怎么样?”

  “何必自取其辱?”袁世凯说:“盛杏荪蓄心已久,如今将泽公包围得水泄不通,怎么疏通法?有这个钱塞狗洞,倒不如在北府下工夫。”

  “是啊!”袁克定很兴奋的说:“听说摄政王回府,福晋很埋怨他一顿,说袁某人是老爷子看重的人,老佛爷在世也常说,庚子年亏得还有象袁某人那种心地明白的人,否则大局不堪设想。摄政王说,他亦不是存心要跟袁某人为难,只是隆裕太后话中带着要挟,不能不迁就而已。”

  “要挟?”张镇芳不解地问:“要挟什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袁世凯说:“大行皇帝恨的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荣文忠。如果不拿我牺牲,就得翻荣文忠的老帐。”

  “这也没有好翻的!她要翻老帐,人家还要翻她的新帐呢?”张镇芳突然问道:“天津有个说法,不知道京里听到了没有?”

  “说那件事?”

  “皇上驾崩啊!据说皇上肚子疼得不得了,就是中了毒!一死下来,脸色难看得很,皇后平时不到瀛台的,那会儿忽然凤驾莅止,让瑾妃退了出去,一直到皇上咽气入殓,连老太后病重都顾不得去伺候。为的什么!为的是有皇后在,什么人都不能走过去,揭开盖在大行皇帝脸上的丝绵看一看遗容。”

  “这话倒也有道理。”袁世凯问:“是谁说的?”

  “听说是肃王府里的人传出来的,大概假不了!”

  这一打岔把话扯远了。袁世凯想了一下说:“此刻也无法细细打算,唯有抓住几个要点。”他看袁克定叮嘱:“你记好了!”

  “是!”

  “第一,务必保存实力,赵智庵我想是保不住,你告诉他,逆来顺受,要能保得住。第二,庆王一定要能撑得住,四格格当年既能把慈禧太后敷衍得很好,如今何不也去敷衍、敷衍太后。”

  “是的。”张镇芳插嘴:“这一着棋很要紧,外面再敷衍好了小德张,就可以把泽公抵销掉。”

  “不错!总以削弱泽公的势力为第一要着。还有,”袁世凯略略提高了声音:“铁宝臣一定会跟良赉臣争权,良赉臣是涛贝勒所赏识的,这中间就大有利用的余地了,你告诉振贝子,请庆王好好儿琢磨一下。”

  袁世凯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铁良跟良弼争权,便等于跟载涛争权。支持载涛,再利用载涛在摄政王面前进言,就不难打倒铁良,削弱了载泽的势力。

  这父子中表的一夕之谈,大致定下了交通官闱、维持旧盟、孤立载泽、抵制铁良,以及俟机打倒新仇旧怨,势成不解的盛宣怀的策略。

  ※※※

  谢恩应趋宫门,但当然是不会召见的。袁世凯这由天津去而复回的一段秘密,知道的人很不少,对他的“盛名”自然有损。一段的清议,多喜拿他这一次的遭遇,与翁同龢、瞿鸿玑的被逐,相提并论。翁瞿都是在最红的当儿,一头从九霄云上栽下来,所予人的意外之感,以及身受者的打击,都比他此番奉旨回籍养疴,要重得多,但无不宠辱不惊,从容以处,真仿佛如孟子所说的,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相形之下,见得读书人的尊贵,就算他们是矫情镇物,也是涵养功深,远非袁世凯所及。

  不过,这一番张皇,亦有收获,至少可以证明,大权在握的载沣不为已甚,不但性命可保,甚至也不会象翁同龢那样,已经被逐,复有交地方官编管的严谴。因此,见风使舵惯了的一班人,觉得稍稍亲近,亦不自妨,锡拉胡同的袁宅,固不可复见臣门如市的盛况,却不似奉严旨那天那样的凄凉了。

  计划当然改变了,袁克定留京供职,袁克文奉父侍母,全眷回河南。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最使得袁世凯感动的,自然是张之洞。

  大开中门,迎到厅上,请张之洞升了炕,袁世凯命长子率领诸弟,一字排开,磕下头去。口不言谢,而意在叩谢张之洞保全的深恩,是很显然的。

  “不敢当,不敢当!”张之洞欠身虚扶一扶,等袁家弟兄站起身来,他只跟袁克文说话:“豹岑近来看的什么书啊?”

  袁克文绝顶聪明而学无专长,最近在看吴大澂、叶昌炽为潘祖荫捉刀的、有关碑帖的著作,知道张之洞很讨厌这些玩艺,所以答说:“在读杜诗!”

  “你是第几遍读?”

  “第三遍。”

  “不够,不够!”

  于是张之洞由杜诗谈到“盛唐”、“晚唐”,再由唐诗谈到宋词,滔滔不绝,一谈便是半个钟头,不容人张嘴。好不容易才让袁世凯插进一句话去:“中堂就请在舍间便饭。”

  “不,不!”张之洞说:“琴轩约了我谈事,我该去了。”

  “中堂这么说,我可不敢再留。”袁世凯说:“如果是前几天,我把那中堂请了来,也是一样。”

  “如果是前几天,我就拉你一起去扰琴轩了。”张之洞面现悽惶:“慰庭,你这一走,就该轮到我了。”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中堂四朝老臣,又蒙孝钦显皇后特达之知,国家柱石,摄政王极敬重中堂的,听说曾跟中堂虚心请教,如此批折,足见是以师礼待中堂。”

  “我请摄政王多看看‘雍正朱批谕旨’。”张之洞欲言而又止地,终于摇摇头说:“‘南人不相宋家传’,南人亦可哀也已!”说完,踱着方步往外走。

  袁世凯带着他的儿子送到停在厅前的轿子边,看他上轿抬走,方始转回身来,一面走,一面问:“南皮刚才念的那句诗,我没有听清楚。”

  “‘南人不相宋家传’。”袁克文答说:“仿佛是南皮自己做的一首诗。”

  “你倒找来我看看。”袁世凯说:“何以南人可哀。”

  ※※※

  虽说全眷回籍,其实还是袁世凯先走,家眷随后出京。因为奉旨回籍,向例只比充军稍微宽一点。充军是旨下即行,出城找个地方暂住,再备行装,奉旨回籍虽不必这样急如星火,但亦未便多作逗留。

  路局授瞿鸿玑之例,为袁世凯挂了花车,可是送行的场面,却不能相比。瞿鸿玑有一班翰林、御史的门生,捧老师的场,朝官亦知他的被逐回籍,只是一时不自检点,骤失帘眷,被祸到此为止,决不会有何株连,且很可能还有复起之日,不妨留个将来京华重见的余地,所以亦都衣冠送行。

  而袁世凯不同。私宅致意,还不甚要紧,公然车站送行,顾虑甚多,亦因为袁世凯的仇人太多。因此上车之时,情景凄凉,除了家人至戚之外,只得两个僚友送行。

  一个是学部侍郎严修。他在北洋为袁世凯专管学务,由此而得循资晋升为学部侍郎。就私谊而论,对袁世凯自不无知己之感,所以前几天特为袁世凯打抱不平,抗疏相争,说“进退大臣,应请明示功罪,不宜轻加斥弃。”其功当然不必再谈,其罪又何可明言?摄政王看的这个折子,唯有把它“淹”了。而严修因其言不用,且有兔死狐悲之感,已在考虑告病辞官。

  另一个是杨度,现在以四品京堂派在宪政编查馆行走,九年立宪,细列按年应办事项的“清单”,就出于他的手笔。此人如在战国,早已肘悬斗大金印,无奈他得识袁世凯时,已无开府北洋的风光。不过以他策土的眼光来看,可成大事者,始终只有一个袁世凯。

  这天特地来送行,一则有倾心结交之意,再则亦有自高声价的作用,“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他之来送袁世凯,若能予人以这样的印象,便是绝大的收获。

  严修一上了花车就表示,要送到保定,杨度自然追陪。袁世凯却大为不安,“两位厚爱,我自然感激。不过流言甚多,连我都被中伤了。”他很恳切地说:“两位请吧!”

  “聚久别速,后会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趁此机会,多谈一谈!”

  “别自有说,祸不足惧!”杨度接着严修的话说。

  袁世凯知道他“别自有说”是由于梁启超在善耆面前很下了工夫,所以立宪派的中坚分子,不管是到京请愿,或者著书立说,都在暗中很得善耆的照应。所以他敢大言:“祸不足惧!”

  然而自己不也是立宪派吗?襄赞其事,很出了些力,也发生了很重要的作用,而善耆受了康梁的影响,处处跟自己作对。同样是立宪派,何可有两种绝然不同的待遇?

  袁世凯由这一点联想到大行皇帝的哀诏初颁时,康有为竟发通电,指他“弑君”,益觉不平。于是徐徐说道:“立宪的呼声,高唱入云,这是千秋万世的一件大事,我袁某人幸参末议,对历史是交代得过的。我之被祸,未尝不由改革官制,设宪政编查馆而来,不过清夜扪心,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张四先生跟我交谊不终,通国皆知,而自朝廷宣布立宪,他写信给我,说‘昔日之窥公,固不足尽公之量’。二十年不解的误会,一旦涣然,实在是我平生的快事!”

  这是指张謇与他绝交二十年而复交一事,袁世凯得意之情,溢于词色,临歧话别,而有此豪情快语,自然使人高兴,杨度不由得从马褂插袋中,掏出一扁瓶的白兰地,以盖作杯,快浮一白。

  “不过,如今谈立宪,亦犹如三十年前谈洋务,太时髦了!是故立宪派亦有真、有假。”袁世凯拍着杨度的手背说:“晢子是五大臣的幕后英雄,可称宪政的保姆,自然是立宪派。我看康梁就不见得了。”

  “康梁师弟,似乎应有所区分。”严修说道:“如混为一谈,稍欠公道。”

  “诚然,诚然!”袁世凯很快地说,然后转脸问道:“有个叫胡衍鸿的革命党,晢子,你熟不熟?”

  “怎么不熟?他是广东人,一名汉民,字展堂。笔下很来得,我们在东京常有往还的。”

  “好!”袁世凯略一踌躇又说:“我是开了缺的,不在其位,不妨谈谈,三年前有人拿了一份《民报》给我看,其中有一篇文章,我还记得题目叫做《记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中广东某君之演记》,这‘广东某君’据说就是胡衍鸿。其中记戊戌那年的内幕,颇得实情。”

  这一说,严修跟杨度都大感兴趣,因为天下皆知,戊戌政变由袁世凯告密而起,如今由当事人亲口道来,自非道听途说可比,所以都凝神静听。

  “这胡衍鸿,我很佩服他!他说康有为一变再变,自欺欺人,一点不错。康有为前后有‘五个退化’。”

  所谓“五个退化”是胡衍鸿的批评:“康有为初时,说要创一个大教。他见中国用孔子教,几千年人心晦塞,民气奄弱,他说弟子之不肖,未必因为师傅之不良。孔子的教,非不大纯,现时中国却用不着,必得大加改良,兼取一切佛、老、耶、回诸教的精义,融造参合起来,做一新教。平心论之,康有为此时志气真是不可及的。”

  “他自号‘长素’,争长素王,语虽狂妄,志气之高确不可及。”严修问:“‘退化’何说?”

  照胡衍鸿的说法,康有为由监生中了举人,“打动凡心”,不做教主要做政治家,在志气上是退化了一级。不过他讲民主,也讲民族,说过“保中国不保大清”的话,亦未足为非。

  及至由举人中了进士,去民远而去官近,大谈立宪,这立宪自然是君主立宪,无形中变成“保大清”,志气上又退了一级。

  到得上书言事,“屡蒙召见”,康有为论调又一变,“竟反背前日的话,以为实在连议院也可以不必开,宪法也可以不定,有这般的好皇上,但求讲变法够了!”这样,志气上岂非又退一级?

  戊戌改变后,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结果变做保皇。”胡衍鸿的词锋很锐利,他说:“勤王、保皇本应该没有分别,然而解释起来却很可笑。勤王是要起兵保驾入清君侧,皇上既然岌岌可危,说着勤王就该马上去做,若是皇上没有危险,也不必去勤他。”

  接着胡衍鸿又说:“保皇却不然,不必兴兵动众,只须集些钱财,不论何时何地,皇上没有危难,我也可以保他,皇上就有危难,我也是这样保他,皇上坐在北京,我坐在这里,天涯地角,两不相谋,也是一样保法。康有为变到这个主义,要算他目前归宿所在,却比起勤王时节,又是第五级退化了!”

  谈到这里,袁世凯停了下来,啜口茶闲闲地问杨度:“晢子,你在东京见过‘康圣人’所奉的‘衣带诏’没有?”

  “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我不信有此一诏!”杨度答说:

  “康门高弟,亦颇不以此举为然。”

  “康门高弟”自是指梁启超。袁世凯不知道杨度所说的“此举”,包括康有为借“衣带诏”敛财在内,只以为杨度是替梁启超辩白,不以康有为自称奉有衣带诏为然。这一来,话就有点接不下去了。

  到这时,宾主三人才觉得轮声震耳,不由得都转眼外望,风卷黄沙,昏蒙萧瑟,令人有一种郁闷难舒的感觉,不如不看。

  于是不约而同地收拢了视线,仍旧由袁世凯接着杨度的话说:“康有为这‘五个退化’之中,变法一说,倒是无意中搔着了痒处,连张南皮在内,都忍不住动心。翁师傅器量狭一点,不过想致君于尧舜之忱的忠爱之心,是万无可疑的,大概他对康有为的论调,也觉得不失为救时的良策。不过,翁张两公,都是读通了书而不免天真的人,以为王安石的变法不错,错在用非其人,鉴往如今,康有为之言可用,康有为其人不可用!所以,说翁张两公曾荐过康有为,是康梁一党造作出来,自抬身价的活,其实是不会有的事。不过,既赏其言,不免要谈到其人,大行皇帝自然不会了解‘师傅’的苦心,贸然传旨召见康有为,翁师傅总不能说,康某心术不正,不宜召见。只好支吾其词,以致惹得大行皇帝对师傅有了意见。否则,以大行对翁师傅之亲密,当时只要出死力争一争,孝钦显皇后难道就不念两朝帝师的旧情?”

  严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听完说道:“宫保此论,精辟之至。说翁师傅曾举荐康有为,我亦不信。翁师傅很想有魄力,实无魄力,就算真的赏识康有为,亦没有胆量去荐他。”

  “再说,”杨度接口:“翁师傅岂不知康有为有野心,就不忌他?”

  “康有为如果得志。自然要爬到翁师傅头上。此人名心甚炽,利心亦不淡,只要看他用‘衣带诏’行骗就可知道。”袁世凯紧接着说:“不但衣带诏无其事,就是所谓‘两奉密诏’亦不尽不实,第一道朱谕是给四京卿的,与康有为无干。而且到底有没有这道朱谕,亦是疑问。”

  谈到这里,是个叩问戊戌政变的好时机,杨度不肯错过机会,且趁势问道:“怎么,不是说谭复生去访官保时,曾经出示朱谕吗?”

  “不是!”袁世凯想了一下说:“这一重公案,我受谤已久,不妨谈一谈当时的真相。”

  据袁世凯说,戊戌年七月底,他奉召进京后,八月初一召见,即有上谕以侍郎候补,专责练兵。八月初三晚上,谭嗣同访袁世凯于海淀旅寓,要求他杀荣禄并派兵包围颐和园。出示的朱谕,乃是墨笔所书,大意是说:“朕锐意变法,诸老臣均不甚顺手,如操之太急,又恐慈圣不悦,饬杨锐等另议良法。”

  于是袁世凯表示,既非朱谕,亦无围颐和园、杀荣禄之说。谭嗣同说:“朱谕在林旭手中,此为杨锐所过录。”袁世凯认为变法宜顺舆情,末可操切。而谭嗣同则颇为激动,以为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须杀尽老朽,方可办事。当夜无结果而散。

  八月初五,再次召见,袁世凯陈奏,变法尤在得人,须老成持重者襄赞主持,并曾推荐张之洞,皇帝颇为动容。

  “两位请想:康有为叫谭嗣同来劝我造反,而且这样子造反,决无成功的可能,只会害死皇上,我能听他的吗?所以一回天津,我就跟荣文忠密谈,荣文忠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已奉懿旨进京,这个位子就归你了。’原来杨莘伯早我先到天津,已经跟荣文忠商量好了。我想,照此光景,皇上是已经让康有为害了,无端拿我去蹚了一趟浑水,真是从何说起?事到如今,我只有表明心迹,我说,‘今日之事,皇上的处境很危险。如果皇上有什么,我难逃嫌疑,唯有一死而已!’荣文忠拍拍胸说,‘皇上决计无他。其余臣子,可就保不定了。’这几年颇有人不谅于我,两位请为我设身处地想一想,这件事我除了告诉荣文忠以外,还有第二个办法没有?”

  照他的说法,自然无瑕疵可指摘。不过传说当八月初五召见袁世凯时,皇上曾写给他一道朱谕,这一点他略而不提,即成疑问。只是严杨两人都不便追问下去了。

  “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炎凉世态,回到河南,很想在苏门山中,筑室归隐。不过,世味虽淡,到底也有忘不了的事,亦可说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即如两公的高谊,就刻骨铭心,没齿不忘的。”

  “言重,言重!”严修跟杨度不约而同地说。

  “还有南皮,我受了他的大德,不知何以为报。自两宫升遐以来,不过短短五十天工夫,南皮已经伤透心了!我真担心,不知此别还能重见与否?”说着,袁世凯的眼圈发红,真的动了生死离别的哀感。

  杨度却很注意他“伤透了心”这句话,便即问道:“莫非南皮亦大受排挤?”

  “排挤虽不见得,但其言不用,而且处处走绝路的样子,南皮如何不伤心?”袁世凯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纸摊开来,放在桌上,“两位看,有诗为证。”

  诗是一首七绝,题目叫做《读宋史》。“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惊杜鹃,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第三句四个姓下面有小字注明名字: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

  “好诗!”杨度赞叹着:“由宋太祖贯穿到祥兴帝,还提到南渡,二十八字,一部宋史。南皮真是一大作手,七绝更是唯我独尊。”

  严修却不作声端然肃坐,面色凝重异常,张之洞已经预见到大清朝的气数将终,严修的感觉中,不由得浮起亡国之哀。

  “南人不相,而李虞文陆,皆为南人,辛苦追随,所为何来?”杨度又发议论:“若谓借他人杯酒,浇自家块垒,南皮牢骚满腹,固是就诗论诗的看法,然而与其谓之为牢骚,倒不如说他有深忧,唯恐为文陆。以南皮的生平而言,自然是想做虞允文,无奈处今之势,大清朝欲为南宋而不可得,果然日暮途穷,恐怕亦只能做文天祥、陆秀夫,而实为南皮所万不甘心者!”

  袁世凯只知道虞允文是四川人,曾在采石矶大破金兵,却不知虞允文出将入相二十年,又曾持节开府,置“翘材馆”延四方贤士,平生汲引的人材甚多,恰与张之洞志趣相类。

  严修当然深知,觉得杨度说张之洞不甘为文陆,想做虞允文,颇能道着张之洞的心事,不由得深深点头:“晢子此论极精!”

  杨度自不免得意,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着严修问道:“范公如果生在宋朝末年,到得日落虞渊,何以自处?”

  虽是假设,严修却很认真,面容庄肃地想了一会答说:

  “我自知弗能为文陆。能如王伯厚于愿足矣!”

  因为这是“言志”,袁世凯当然也很注意,便即问道:

  “王伯厚何许人也?”

  “就是做《困学纪闻》的王应麟。”杨度答说。

  “淳祐元年策士集英殿,理宗想拿第七卷拔置第一,问应麟的意见,应麟看了卷子说,‘此卷古谊如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士贺。’及至拆弥封,正是文文山。度宗朝王应麟当礼部尚书,上疏不报,辞官回乡,很著了些书。大概死在元成宗的时候。”

  明了了王应麟的生平,也就知道了严修的想法,清朝如亡,他不想做殉节的忠臣,但也不会出山做官,归隐故里,著述为业。以严修的学行看,能如王应麟也正是他的最好安排。

  其言笃实,袁世凯不由得赞一句:“范孙真是君子人!”

  这时杨度已有几分酒意,谈兴益豪,便向袁世凯说道:“宫保如何?其实宫保很够虞允文的资格,将来也许还有用武之地。”

  袁世凯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我不指望有那一天!

  如果要我做虞允文,必是只剩下半壁江山了!”

  “我看落日虞渊是近了!照目前亲贵排满、满人排汉的情形看来,能不能拖到九年宪政实现之日,大成疑问。万一不幸而言中,宫保,恐怕不容你啸傲苏门。请问,那时不做虞允文又做什么人?”

  喝了酒的杨度,颇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袁世凯史事不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自况,只好微笑不答。

  “其实,宫保,我在想,如果把宋朝倒过头来,倒有个人很可以取法。”

  “谁啊?”

  “赵匡胤!”

  此言一出,袁世凯大吃一惊,急忙摇着手说:“晢子醉了,晢子醉了!”

  严修冷眼旁观,心里为那班少年亲贵在悲哀!杨度已在想做赵普,要夺他“孤儿寡妇”的江山了,“载”字辈的那些王公,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岂非天下至愚之人?“开饭吧!”袁世凯深怕杨度再发狂言,落入严修耳中,诸多不便,所以设法打岔,没话找话地说:“旅途之中,简慢之至。”

  “不必客气。”严修说了这一句,告个方便,由听差领着到车厢一端去如厕。

  “晢子,你没有醉吧?”袁世凯惴惴然地问。

  “宫保怕我喝醉,我就不喝。”杨度将瓶塞使劲一拍,藏酒入怀。

  这证明他神智非常清楚,袁世凯便即低声说道:“晢子,我很失悔,在京里的时候,应该常常向你请教。从今以后,务请勿弃,我打算让大小儿给老兄递个门生帖子。”

  “万万不可!”杨度受宠若惊,乱摇着双手,“万万当不起!”

  袁世凯很想逼杨度说一句,跟袁克定换帖称兄道弟的话,只是杨度不喜欢这一套,根本没有想到。袁世凯无奈,只好拱拱手说:“我总觉得大小儿该跟老兄学习的地方,太多,太多。回京以后,务必多指点指点大小儿!”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方汉玉刚印,递给杨度:“临歧无以为赠,聊且将意。晢子,交同金玉之坚!”

  “宫保这么说,杨度不敢不领,亦不敢言谢!”他用双手将那方汉玉接了过来,随即系在带上。

  ※※※

  袁世凯离京不久,民政部侍郎赵秉钧免职,这是意料中事,封印以后,监察御史谢远涵参劾邮传部尚书陈璧,也是意料中事。

  这个折子参得很凶。案由是“虚糜国帑,徇私纳贿”,文内条举劣迹,有订借洋款,秘密分润;开设粮行,公行贿赂等等。当然也牵涉到“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不过,他不甚担心,因为要讲办铁路营私舞弊,盛宣怀的把柄都在他手里。同时,他全力交涉,从比国收回京汉路的路权,朝廷虽无一字之褒,可是连载泽亦不能不承认他此举有功于国,盛宣怀想信此机会攻掉他,在他看来,未必能够如愿。

  类此参案,自然是派大员查办;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孙家鼐,再一个是那桐。孙家鼐已经不大管事,主持查案的是那桐,而那桐只要有人送钱上门,不管来路如何,他都敢收,自喻为“失节的寡妇”,“偷汉子”已经不在乎了。因此,梁士诒益发不愁,把他手下的大将关冕钧、关赓麟、叶恭绰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两宫升遐,八音遏密,年下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如请同事们加加班,额外另送津贴。一方面帮了公家的忙,一方面既省了年下的花费,另外又有收入,是个难得积钱的机会,劝大家不妨买点铁路股票。”

  两关一叶,如言照办,所以邮传部铁路这一部门的收支帐目,不待钦差派员来查,就已经整理得清清楚楚了。

  到了除夕那天,由于国丧未满百日,梓宫暂安在宫内,因而平时肩摩毂击的大栅栏、笙歌嗷嘈的八大胡同,清静异常。至于贴春联、放爆竹,最能渲染年味的那些花样,自亦一概不许。九城寂寂,近乎凄凉了。

  然而关起门来,合家团聚,又是一番景象。金鱼胡同那宅,来辞岁的络绎不绝,到得黄昏,关照门上,再有来客,一律挡驾,那桐只有一班客要请。

  这班客在名士笔下,称为“小友”,全是戏班子里的名伶,又以旦角居多。那桐把他们邀了来,不是为了串戏或者清唱,只以一遇国丧,戏班子立刻就得辍演,伶人生计,大受威胁。那桐借吃年饭为名,请来相熟的一班“小友”,大散压岁钱。当然,名气有高下,交情有深浅,红包也就有大小,从四百两到四十两不等,跟包一律四两银子一个。

  到得十点多钟,这班“小友”散了一大半,但留下来的还有七八个,正在客厅中缠着那桐,要他以维持市面为名,设法破例开禁,准戏班子提早开锣时,门上来报:“邮传部梁大人来了!”

  已关照了有客一律挡驾,门下居然敢违命通报,自然是已得了一个大人的门包之故。那桐在这上面最精明不过,也最厚道不过,为了让门上能心安理得地受那个门包,便点点头说:“请进来!”

  “大年三十,财神驾到!”王瑶卿笑道:“中堂明年的流年,一定是好的。”

  “对了!”那桐被提醒了似的,“财神来了,你们可别错过机会!回头好好放眼光出来。”

  在一旁伺候的听差,听这一说,随即悄悄地去准备。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是推牌九,就是摇摊,便搭好桌子,增添灯火,备好两副赌具待命。

  这时梁士诒已经到了厅上,布袍布鞋,手上拿着木盒,一见有这些名伶在座,似乎颇感意外,但仍从容不迫地向主人致了礼,也跟大家都招呼过了,方始将那木盒子扬扬说道:“得了一盒德皇御用的雪茄,特地给中堂带了来,留着待客。”

  他既不说打开来尝尝,也未亲手奉上主人,却将这盒封缄甚固的名贵雪茄,顺手递给了那宅的听差,这一来,那桐当然懂了。

  “我不抽这玩意,洵贝勒最爱好雪茄。”那桐吩咐听差,“你好好收在我书房里,我要送人的。”

  “是!”听差奉命唯谨地,捧着那盒雪茄往里边而去。

  “今年这个年,可是省事多了。”那桐指着那班伶人说:

  “就苦了他们。”

  “这可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有中堂在,他们也苦不到那里去。”

  “中堂不如财神!燕孙,”那桐笑道:“你来放赈吧?”

  “这,”梁士诒做出稍有畏缩的样子,“不要紧吧?”

  “在中堂府上,怕什么?”说着,王瑶卿来拉梁士诒。

  那桐与梁士诒都到了小客厅里,就一张红木桌子面对坐下,做主人的说:“自然财神做上风,玩什么?”

  “请中堂吩咐。反正不能打麻雀。”

  “你们看呢?”那桐看着左右问:“要不要梁大人做番摊给你们打?”

  “摇摊得要有人开配。”唱小生的程继先说:“番摊数棋子儿更麻烦,倒不如一翻两瞪眼的牌九为妙。”

  “好吧!就是牌九。”梁士诒说:“请把筹码递给我。”

  那宅的筹码很讲究。他处的筹码,都是长条子牙筹,唯独他家的象牙筹码,圆如洋钱,中间打个洞,可以贯穿在铜签子上,边缘镂出回文的寿字,填以彩色,金色的最贵,五百两一个,依次是红色一百,黄色五十,绿色十两。梁士诒理齐了四叠筹码在桌上,余下的交主人保管。

  “来!每位一个。”他拿起八个金色筹码,往外一撇。

  “来吧!别客气。”那桐做“散财童子”,将筹码一个一个塞到“小友”手里。

  “还有六千银子,”梁士诒指着筹码说:“让你们赢净了为止。”

  “听见了没有?”那桐将筹码交给王瑶卿:“归你管库,你可仔细,兑啊、找啊的,别弄错了。”

  于是梁士诒卷起衣袖推庄,手气平稳,玩了有个把钟头,突然手气转坏,连赔了三把,只剩下两千银子,而下风却越赌越泼,金色筹码都出现在赌注上了。

  “慢点!庄家只有两千银子。”那桐说道:“我看是多了,而且多得还不少。”

  “中堂何不在我身上赌一注?”梁士诒看着那桐说:“风险有限!”

  “好!我在你身上赌一注。”那桐将自己的赌注收回,成了庄家的临时股东。

  打骰子分牌,上门两点,天门八点,下门么四配人牌,红通通一片,却只得三点,有人就说:“‘单双’的牌,凶多吉少了!”

  梁士诒将两张牌扣着用中指一摸,大声说道:“统配!”

  说着将牌移向那桐,他也摸了一下,一张地牌,一张么丁,果然是“单双”吃上下门的牌。这两张牌当然不必给人看,随手一搅糊,结帐赔了一千多银子。

  “中堂在我身上赌输了一记!”说着,梁士诒取了一张一万银子的银票,递给王瑶卿。

  “风险有限。”那桐答说。

  等客人辞去,那桐亲自到书房去打开那盒“德皇御用”的雪茄,里面有张“存条”,梁士诒已在那桐汇丰银行的户头中,存入五万银子了。

  宣统元年正月十六,孙家鼐、那桐奏复谢远涵参劾陈璧一案,洋洋五千言之多,结论是:“该尚书陈璧才气素优,勇于任事,甚有能名,惟德不胜才,往往失之操切,舆情不洽,声名顿减,遂致谤议丛生。此次所参赃私各节,或未免人言之过,然滥费公帑,滥用私人,检查该署官册,皆所难免。徇情见好,殊愧公忠,职守有亏,实难辞咎。”奉旨交部严加议处,终于革职。而谢远涵所指责的梁士诒、叶恭绰、关冕钧、关赓麟,尽皆安然无事。

  其时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自知“袁党”的色彩太重,而又以奏折缮写有瑕疵的细故,传旨申饬,见微知著,托病奏请开缺。奕劻知道他不能安于外任,而少年亲贵也不放心他膺边疆重寄,正好邮传部尚书出缺,便保他继任,调云贵总督锡良为东三省总督。

  这一来,另一个“袁党”杨士骧,更为恐慌,喝酒打牌时,常会突如其来的说:“我杨老四可不是袁党!”但旁人不是这么看法,觉得杨士骧恃袁世凯为奥援,冰山既倒,怕他何来?直隶有看不下的事,尽不妨攻击。

  于是有个给事中高润生,对直隶百姓无不痛恨的津浦路北段总办李德顺发难,狠狠参了一本。当然牵涉到津浦路的总办大臣吕海寰,而暗中所攻的却是杨士骧。因为李德顺的差使,是出于杨士骧所保荐,两人的关系非常密切,杨士骧之有今日,可说一半靠袁世凯,一半是靠李德顺。

  李德顺是广东人,出身微贱,却娶了个德国女人为妻,一向在青岛一带厮混。庚子以后,杨士骧飞黄腾达,两年工夫由直隶候补道做到署理山东巡抚,自分“官居极品”,不但难望更上层楼,巡抚能够真除,已非易事,那知官符如火,由于李德顺的投效,竟又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原来其时朝廷很注重对德的外交,而山东是德国的势力范围,所以杨士骧做山东巡抚,第一件大事便是将德国人敷衍好。李德顺便替杨士骧策划,暗中以光绪二十四年为胶州湾事件所定条约中,许予德国而未履行的利益,如采矿权等等,确定让予德国,而表面谈判撤兵的条件,只是以二十八万银元买回德国所盖的营房。朝廷认为杨士骧善办外交,大为激赏。

  同时,李德顺又常陪着杨士骧到青岛,跟德国驻华的官员敦睦友谊。此外,凡可以取悦德国的花样,无不想到做到。因此德国的报纸,常常恭维杨士骧,而德国的公使、领事,只要有机会,亦无不大赞杨士骧。由是之故,袁世凯内召,保杨继任,才得一奏即准。

  李德顺本来是北洋洋务局的翻译,久住天津,此时当然随着杨士骧卷土重来。其时津浦路的督办大臣吕海寰,虽当过驻德公使,但不谙德文,而津浦路借英、德两国的款子建造,合约内规定南北两段分聘英、德总工程师。吕海寰以语言隔阂,无法与北段的德国总工程师直接打交道,译员又不甚得力,深以为苦。于是杨士骧正好推荐李德顺,经过吕海寰同意后,奏请派为津浦路北段总办。

  于是,李德顺上恃直督,外结客卿,尽夺吕海寰的权柄,不但经费收支一手把持,甚至吕海寰下条子派的人,亦未必能为李德顺接受。至于工程,则自征收民地到购料雇工,营私舞弊,无所不用其极,而最不能令人忍受的是,蓄意媚外,几不知有国家二字。本来在盛宣怀当铁路总公司督办大臣时,只要借款到手,不惜以路权拱手让人,梁士诒代之而起,全力相争,大为改观。所以津浦路借款,除了南北两段各用英德总工程师各一人以外,别无束缚,而李德顺则不但公款存在德华银行,巧立名目如副工程师、书记、医官之类,用了六十几名无事可做、坐领干薪的德国人。最后,打算将津浦路天津总站设在城南南关地方,可把“天津卫的哥们”惹火了!

  天津华商的市面,都在城东城北,铁路总站既对繁华地方有极大的作用,理应设在水陆均便的河北。而南关地方,洼下不毛,且距运河不近,同时津浦路接京奉路入京,而新车站在河北,如由北绕西而南,转车亦不方便。所以勘定在新车站迤西辛庄地方,设置总站,且已破土。此为袁世凯在外务部尚书任内,力拒德的要求,一手主持的结果。及至袁世凯被逐,李德顺推翻原议,弃北就南,说穿了,无非既以媚外,亦以营私而已。

  原来南关以东,便是各国租界,德国且已提出要求,在德租界傍海河另设一站,果然如此,德租界立刻就会成为水陆要冲,尽夺华商之利。

  至于李德顺的营私,手段甚巧亦甚拙,他是跟一个姓曹的,合设了一家公司,在南关预定建作总站之处,以极贱的价钱,收买了大批土地,但呈报农工商部注册,报的是每亩六百五十两,将来征购,自然照此给价。一转手之间,估计可以有五十万银子的暴利,但所谋如果不成,则此一大片闹水的洼地,就更难脱手了。

  这一来,天津与直隶的士绅大哗。及至高润生发难,朝旨派直隶彻查,杨士骧正在设法为他洗刷之际,直隶全省士绅,大动公愤,在天津集会,认为津浦路的工款,虽借英德外债,但一部分是直隶、山东、安徽、江苏四省在食盐上加价而来,所以津浦路是国家的铁路,但亦是四省百姓的铁路,不容李德顺随便盗卖主权、侵吞肥己,决定调查他的弊端,预备“京控”。

  杨士骧看众怒难犯,答应将总站仍旧移回辛庄。但公愤未平,加以新派的津浦路帮办大臣孙宝琦,亦主张严办,而所有的报纸,一致抨击,使得杨士骧又急又气。四月二十八那天,将李德顺找了来,痛骂一顿,余怒未息,随即赶到新车站去迎接钦差。

  钦差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奉派为答谢俄国遣使来吊国丧的专使,由京出国,经过天津。照规制,凡钦差过境,督抚要“请圣安”,仪制是在钦差入境的接官亭中,陈设香案,等钦差在香案后面东首站定,督抚便率省城文武,朝香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称名请安,钦差代皇帝答一句:“朕安!”如果是朝廷倚为柱石督抚,恩礼特优,便再加一句:“卿安?”不待回答,仪式便算结束。

  有了火车,请圣安当然是在车站。列车开到,司机的技术很高明,车停稳了,钦差花车的出入口,恰好对正铺在月台上的红地毯。戴鸿慈神情肃穆地下车站好,杨士骧便领头行礼,口中说道:“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臣杨士骧,率领属下,恭请圣安!”

  “安”字还不曾出口,人不对了,但见手足牵动,口眼俱斜,一头栽在红地毯上。当即有人惊惶的喊道:“不好了!大帅中风了!”

  于是一阵大乱,钦差亦就无人招呼,赶紧将杨士骧送回衙门,由卫生局总办屈庭桂,延请德、法医生各一会诊,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子瘫痪,神智不清,而且哭笑无常。于是驻保定的藩司崔永安,连夜赶到天津来照料,杨士琦亦由京里赶来探望,同行的还有袁克定,是来“观变”的。

  杨士骧的病不好亦不坏,但纵能保得住命,亦是带病延年,直督非开缺不可,因而自问资格够直督之任的,无不大肆活动,尤其是山东巡抚袁树勋,据说派他的儿子带四十万银子进京在钻门路。

  到得五月初九晚上,杨士骧病势突变,终于不治。丧事由杨士琦主持,灵前悬一副杨士骧自挽的对联:“平生喜读游侠传;到死不识绮罗香”吊客无不诧为奇谈。杨夫人奇妒,杨士骧生平仅纳一妾,而且是杨太太陪嫁的丫头,亦竟不容。杨士骧一谈起来神情抑郁,道是自作挽联,就是灵前所挂的这一副。有人以为堂堂封疆,作此不庄之语,殊属“不成事体”,杨士琦却有辩解,说是“如兄之志”。

  杨士骧一死,直督出缺,上谕调两江总督端方继任,颇令人困惑,因为就在几天以前,御史胡思敬参劾端方十罪二十二款,特命两广总督张人骏查复,不想反倒调为疆臣首领的直督!

  这一来自然有一番大调动,张人骏调两江;袁树勋终于升官,补了张人骏空下来的缺;山东巡抚则由庆王奕劻的儿女亲家孙宝琦接充。

  新任直督端方在未到任以前,本可派藩司暂为署理,但因直隶内部的情势甚为严重,除了李德顺一案外,前两任还有绝大的亏空。袁世凯离任时亏空公款六七百万,要求杨士骧弥补,为保他由东抚调升的主要条件之一。无奈杨士骧无此手段,兼以资望不足,京中大老一个不敢得罪,所以凡有八行书来求差的,无不应酬,以致冗员充斥。加以迎来送往,应酬浩繁,所以不但不能为袁世凯补漏,反倒又亏了三四百万下去,总计不下千万之多,非派大员,无法清理,因而特命那桐署理直督,陛辞出京时,摄政王载沣即以查办李德顺及清查袁、杨亏空两事,定为那桐此去的主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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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八章

  查办李德顺一案,比较易于措手。因为直督的绅士有绝硬的后台,南皮张、定兴鹿,有此两位做大军机的小同乡,态度不妨强硬。那桐只须顺应舆情,张、鹿两人自然会在朝中呼应支持,不会有何难处。

  在李德顺来说,杨士骧一死,倒是个机会。原来他跟人表示,营私所得,杨士骧得十分之四,他跟吕海寰各得十分之三,此时大放空气,一股脑都推到杨士骧身上,又说买南关的地皮,亦是杨士骧所授意,希望一建总站,那里的地皮涨价,便好用来弥补前后两任的亏空。

  这是死无对证的说法,设词颇为巧妙,只是没有人肯信。而且同情杨士骧的人很多,说他死在两个人手里,清理财政的监官一到,袁世凯的巨额亏空势必揭露,不能不急,李德顺无法弥补,大负委任,不能不气。所以,他是为袁世凯急死,为李德顺气死的,后者便是罪魁祸首。因而有人戏拟了一通讣闻,登在报上:“不肖李德顺罪孽深重,不自秘密,祸延显者连呼府君,痛于宣统元年五月初九未时,凶终外寝。”

  杨士骧字莲甫,为他以所加的官衔,极尽讽刺之能事,是“诰授庸禄大夫,晋授光落大夫,历任通融、蚀利布政使、三懂巡抚、蚀地总督、赔洋大臣”。此为“诰授荣禄大夫、晋授光禄大夫、历任通永道、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谐音。此外还有“气煞将军、一等京调子、运动巴图鲁、督带新钻营、麻将场跑马、御赐福寿膏、醉八仙、欢乐如意”等等衔头,拿他的做官为人,以及唱京戏、抽大烟、打麻将等等嗜好,嘲笑一番。

  尽管舆论对李德顺十分不利,张之洞与鹿传霖所支持的直隶士绅,态度十分激烈,但那桐却不能如端方处置杨崇伊那样,采取可以大快人心的严峻措施。这因为一方面牵涉到吕海寰,另一方面又以李德顺的活动,德国公使跟贝勒载洵,都对那桐有所关说,使他不能不放松一步。

  就在这时候,从天津到北京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说,那桐会在北洋大臣行辕中一直住下去,而端方则将内调入军机。这个传说是有根据的,但只是有此一议而已。想援引端方入军机是张之洞的希望,原来他在湖北亦颇有亏空,保陈夔龙当鄂督,用意与袁世凯保杨士骧当督相同。清理财政上谕一颁,陈夔龙的处境比杨士骧亦好不了多少,但张之洞却不能如袁世凯那样轻松,因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下了台的,反正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不管,看庆王奕劻如何去铺排。倘或逼得急了,将用了北洋银子的亲贵重臣,列一张名单出来,说要送报馆发布,自有人出来替他料理其事。

  现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之洞可就不同了。万一纸包不住火,言官参劾,报纸攻击,四十年清誉,付之流水,何能心甘?所以张之洞在上年十一月一奉督办粤汉铁路兼鄂境川汉铁路之命,立即奏调湖北提学使高凌霸到京,专办借洋债之事。到得这年四月,方始定议,由英、法、德三国银行,合借五百五十万镑,年息五厘,九五折扣,二十五年为期,而预计铁路完成后,十年即可还清。

  这一来,张之洞可以松一口气了。借到这笔巨款,好歹先还了亏空,等开工以后,由陈夔龙再在别项公款中移东补西,陆续弥补,可保无事。那知合同已经初签,送到外务部复核,并已定期签约拨款时,忽然出了岔子,美国公使提出一件照会,说外务部曾经许诺,川汉筑路可借美款,请求通融加入。这是一个误会,据理而驳,本可无事,谁知美国银行家在伦敦已经跟英、法、德合组的此一财团,取得协议,川汉路借款,改为四国同借,要求粤汉铁路的借款,亦比照办理。正在磋商之际,俄国又借口汉口的茶务,跟俄国的利益有关,要求分认借款。

  枝节横生,不知什么时候始可定议。张之洞又气又急,右胁起了个痞块,而且作痛,医生说是肝病,不理它将会蔓延入胃。

  虽在病中,张之洞仍旧挣扎着入直,端、那互调之说,即起于此时。张之洞与端方的交情很深,也知道端方在两江的亏空亦不少,心里打算着能将他引入军机,就可彼此遮盖,两俱无事。可是奕劻不同意调动直督,因为杨士琦与袁克定一再要求,如果端方督直,他跟袁世凯是换帖兄弟,必得设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倘或换了那桐就很难说了。

  这一来,张之洞更难安心养病。而不如意事又纷至沓来,第一件是陕甘总督升允,反对宪政,奏请进京面陈,摄政王不许,说是有意见尽可电奏,于是升允奏请开缺。电文说:“臣中西学问,非全无知,惟近患心疾,五官均失其用。新政方兴,旧疾日增。”似嘲似讽,惹得摄政王大动肝火,他说:“出语不逊,几近负气。”准予开缺。张之洞便劝摄政王,说他出语虽过当,到底是满员中的正派人,所请宜乎不准。但以奕劻素来不满升允,结果还是开了缺,张之洞自然不高兴。

  再有件事是亲贵典兵,亦久为张之洞所不满,先是成立警卫军,命郡王衔贝勒载涛,贝勒毓朗专司训练,继而要重办海军,以郡王衔贝勒载洵及广东水师提督萨振冰为筹办海军大臣。最后准备成立军咨府,作为陆军大元帅的幕僚机构,先设军咨处,改派载涛管理,而以奕劻的次子、八大胡同的豪客镇国将军载搜,办理禁警军训练事宜。

  这一下,张之洞觉得不能不尽其三朝老臣的直谏之忱了,拿着军咨处所拟的一道上谕,去见摄政王载沣。

  “摄政王,这道上谕,之洞以为不妥。”

  载沣将上谕看了一遍,困惑的问:“没有什么不妥啊!你说,那里不妥?”

  “从头到尾皆不妥。”张之洞捧着上谕,一面看,一面说:“‘宪法大纲内载,统帅陆海军之权,操之自上’,是故皇上为‘大清国统帅陆海军大元帅’。这个说法,似是而非,皇上为君,元帅为臣,胡可混为一谈?前朝武宗自称‘镇国公总兵’,贻笑后世,可为殷鉴。”

  “这是君主立宪的规矩,日本就是这样的。”

  “国情不同,何必全抄他人成规?即如李鸿章在日本遇刺,日后亲制绷带以赐,这在中国就是件越礼而不可行之事。”

  载沣语塞,姑且宕开一笔:“你再说,还有什么不妥?”

  “九年实行宪政,应办的大政甚多。立宪的本意既在收拾民心,自然应该急民之急,如今亟亟乎伸张君权,无异授人以柄,革命党作乱,更有借口。而况新练陆军三十六镇,成军的不足四分之一,筹办海军,更是遥遥无期,实不必于此时宣示军权操之于上,徒然引起百姓的猜疑!”。

  “你说,百姓会有什么猜疑?”

  “猜疑朝廷练兵,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这话,”载沣有些着恼了:“毫无根据的胡猜。”

  “之洞亦知朝廷决无此意,可是阛阓小民,难窥庙堂,以为练兵如果对外,便应重用将才。如今陆海军的统制权,何以都握在亲贵手中,令人百思不解。”张之洞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洵涛两贝勒,智慧过人,然而世无生而知之之事!之洞自当翰林时起,就讲求练兵、筹饷、器械等等,及至受命督粤,中法战争,乃是亲历。后来移调江汉,无一日不讲求坚甲利兵之道,躬率而行三十年,于军事一道尚不敢谓有心得。如今洵涛两贝勒还是应该在上书房读书的年纪,镇国将军载搜识字无多,亦竟能总领师干,所凭借者何?之洞窃所未喻!”

  这一番侃侃而谈,将个摄政王载沣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得下台。想狠狠的驳他一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话。这样僵持了一会,越想越恼,越想越羞,终于成怒了。

  “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最好少管。”

  张之洞愣住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摄政王,竟说出这等幼稚无知的话来,夫复何言?

  事实上也无法作何言语了!因为右胁突然作痛,痛得额上流黄豆大的汗珠。载沣倒有些不忍,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用软椅抬到隆宗门外,坐轿回家就躺下了。

  一连两天未曾入值,他的姐夫鹿传霖来看他,带来一个消息,说直隶的士绅认为吕海寰非去不可,而庆王奕劻打算保徐世昌兼办,摄政王已经同意了。

  这话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他又忍不住要争了。因为徐世昌虽是天津人,但地方上感情并不好,而且,一则徐世昌自奉甚俭,而挥霍公款是有名的。当东三省总督,带了两千万银子去,连同原有的库存,不下三千万之多,在沈阳大兴土木,踵事增华,不上几年工夫,花得光光。如今兼了津浦路的总办,作风不改,路成无日。再则,徐世昌跟袁世凯的关系太深,定会借津浦路工款不敷的说法,与张镇芳商量着在盐斤上加价,为袁世凯弥补亏空。这一来岂非要激起民变?

  因此,下一天力疾入宫,一到便请摄政王召见,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象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不得了,不得了!”载沣大惊:“快传御医!快,快,把张中堂抬到军机处!”

  于是太监七手八脚地将张之洞寺到军机处,躺在藤椅上,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右胁连胃脘痛不可当,要用烫滚的热手巾敷覆,才比较好过些。

  这天是六月初四,张之洞就此病倒了。第一次请假五天,到了初九,续假五天,以后又续假两次,每次十天。转眼匝月,病势仍无起色,再奏请续假时,奉到上谕:张之洞因病续假,朝廷实深廑念,着再赏假二十日,假满即行销假,照常入值。

  病中的张之洞,牢骚特多,自道呕色之因,是摄政王那句“有兵在”乃是“亡国之言”。从来施政未惬民心或官吏措施失当,以到激起民变,总是以安抚为先,而事后追究责任,亦一定申复申诫,务须防患未然。

  再深一层看,即令是称兵造反,亦必先剿后抚,或者剿抚兼施,从无明见民变将起,悍然不顾,竟打算着勒兵观变,这是自绝于民,不亡何待?

  这话传到摄政王耳中,自己也觉得失言了。但不想这一句话,竟会将七十三岁的三朝老臣气得吐血,未免内疚。所以一再派人去探望张之洞,送人参、送西洋补药,情意殷厚,这对张之洞自然是安慰,但不能治他的心病,亦就无补于他的沉疴。

  他的第一桩心病,即是在湖北的亏空。三国大借款由于美国的插手,“功败垂成”,而夜长毕竟梦多,舆论无不反对借洋债以修路,即使美国退出,三国借款一时亦无法订约。看来只好听天由命了。

  再一桩他不甘心的是,呕血相争,仍不能挽回摄政王的意志,津浦路总办,仍由徐世昌兼领。吕海寰丢了差使,李德顺革职永不叙用,他的女婿永祺除革职外,还要充军。“祸延显者”,杨士骧既失知人之明,难辞滥保之咎,“着撤消太子少保衔”。

  有杨士骧这样的大官,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袁世凯、岑春煊这些能驾驭属吏的督抚。载涛就一再在摄政王面前进言,鼓吹袁、岑复起。载沣知道,起用袁世凯,阻力甚多,首先隆裕太后的那一关就通不过,复召岑春煊,却可以考虑。

  因而有个传说,摄政王打算让岑春煊重回邮传部,将徐世昌调为湖广总督。此讯一传,邮传部奔走相告,宛如大祸临头,尤其铁路总局从梁士诒以次,无不大起恐慌。岑春煊未到任就撵走了朱宝奎的记忆,令人不寒而栗!最糟糕的是岑春煊全不念两广大同乡之谊,对广东绅士的成见特深。这个传说,如果成为事实,铁路总局的那班广东人,都觉得非卷铺盖不可了。

  幸好活动的路子多得很。摄政王的太福晋,近来受北府总管的怂恿,很招揽闲事,所以通过载洵的关系,送上交通银行一份十万银子的存折,岑春煊复起的传说,很快地就平息了。

  ※※※

  端方是在张之洞病假不久到京的,此行满载而归,为他运碑版古董的专车,有六个车厢之多。六朝古迹,他都走到了,有一对陈后主还是李后主的刻花石井栏,据说亦在他的专车中。

  宫门请安,谒见摄政,拜访军机之余,端方特为抽了大半天的工夫,去探张之洞的病,一半是谈一件得意之事。当然,这件得意之事也是张之洞所乐闻,而且志同道合在协力进行的——收购私人藏书,设置官立图书馆。

  ※※※

  光绪三十三年四月“丁未政潮”正在酝酿时,中国损失了一批价值无可估计的古书。

  自洪杨以后,海内藏书,盛称四大家:聊城杨氏海源阁;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归安陆氏皕宋楼。陆氏后起,但有居上之势。

  皕宋楼楼主名叫陆心源,字刚父,很会做官,也很会经营,当广东南韶兵备道时,便已开始藏书,积得有一百箱。居乡六年复起当福建盐运使,被参革职,而宦囊已颇丰盈,因而大收古书,以上海郁氏宜稼堂的精椠为基本,数年之间,蔚然成家。在洪杨以前,收藏宋版书的巨擘是苏州黄丕烈,字荛圃,他的藏书斋名甚多:士礼居、读未见书斋、陶陶居、百宋一廛。陆心源题名皕家楼,即表示所藏宋刻,多于“百宋一廛”一倍。其实不然!陆心源的藏书,多少有沽名积财的意味在内,在藏书家之中品格不高,所玩的花样,亦不免让通人齿冷。

  陆心源一死,他的儿子陆树藩不能世守其业,同时亦不知道他父亲藏书的内容,动辄跟人夸耀:“守先阁中宋元旧刻甚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陆氏的藏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藏于守先阁,一部分藏于皕宋楼及十万卷楼。守先阁的藏书曾经陈明浙江巡抚,转奏朝廷,归之于公,而所藏之书,都是明朝以后的刻本及普通的钞本。他所以这样做,是用来掩护他的皕宋楼的旧刻精钞。至于所谓十万卷楼,有其楼无其书;在皕宋楼的藏书上加钤印记而已。

  大概在光绪三十一、二年之间,有个日本人叫岛田翰,是个汉学家,精通版本目录之学,撰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堪》、《访余录》等书,对中国藏书聚散的源流,了如指掌。此时看中了陆氏藏书,几次登皕宋楼去细心检读,认为如果能得这批书籍,足补日本藏书之阙。因为日本藏书,群经诸子,大致齐备,史、集两部,则嫌缺略,而皕宋楼所藏,恰好以此两部为多。

  于是岛田翰便找陆树藩谈判。此人捐班出身,由于国子监征书,陆心源送了旧钞旧刻一百五十种,总计两千四百余卷,因而陆树藩得以蒙赏国子监学正的衔头。是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守先世之书,更不会知道为国家保存典籍。他只知道宋版书值钱,当时索价五十万圆,后来自动减为三十五万,再减为二十五万。岛田翰接头好了卖主,赶回日本去找买主。

  有个日本的男爵岩崎弥之助,是三菱系的财阀,亦是日本有名的藏书家,岛田翰找买主自然找他。于是岩崎委托日本史学会会长重野成斋,在上海跟陆树藩谈判,终于十万银圆成交。这是四月里的事,半年以后,皕宋楼、十万卷楼、连守先阁的藏书,由日本邮船运到东京,归入岩崎的“静嘉堂文库”。

  消息传出,士林大哗,笃学好古之士,为之痛哭流涕的,大有人在。端方向来以保存国粹自命,更为难过。因此在风闻杭州丁氏八千卷楼的藏书,亦有出售之说以后,立即请在南京作客的编修缪荃孙,接洽归公,同时就龙幡里惜阴书院原址,改设为江南图书馆,所藏除八千卷楼藏书以外,还有宁波范氏天一阁,流落在外的一部分善本。当然,端方私人也收藏了好些精椠,加以江南士林的称颂,真是做了件名利双收的好事。

  这件好事,张之洞也早就想做了。他在光绪二十九年进京修学制时,便有创设京师图书馆之议,后来因为回任鄂督而终止。内调入京,以大学士管学部,旧事重提,一直在规划,首先看中了热河文津阁所藏,唯一完整的一部四库全书,此外避暑山庄各殿所置的书籍亦不少,加上内阁大库的藏书,亦可以粗具规模了。但总觉得以首善之区的图书馆,应该是系四海观听的学术渊蔽,如果庋藏不如民间私人之精且富,未免说不过去。及至陆氏藏书,舶载而东,张之洞的想法与端方不约而同,正宜趁此时机将私家藏书,价购归公。端方近水楼台,先取得了八千卷楼所藏,张之洞能打主意的,就只剩下三处了。

  一处是山东聊城杨氏的海源阁。一提到此,有人拿了本《老残游记》给他看,上面有作者刘鹗写的一首诗:“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嬛饱蠹鱼。”再看“游记”中的描写,心便冷了。

  《老残游记》中有一段,记他在东昌府向书房掌柜打听海源阁,书房掌柜回答他说:“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它。”老残“又住了两天,方知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里,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所以题了上面那一首诗。

  所说的柳家巷就是杨家,柳小惠实为杨绍和,而柳凤仪则为杨凤阿。杨绍和之父以增,亦非漕运总督,而是河南总督,宦囊所入,大部分用来买书。清初季沧苇、钱遵王,以及道光年间黄丕烈“士礼居”、汪士钟“艺芸精舍”四家藏书,大都归于杨以增,特建“海源阁”庋藏。

  杨绍和能继父业,机会亦很好,辛酉政变怡亲王载垣赐自尽,府中流出来的书很多,潘祖寅、翁同龢与张佩伦的岳父朱学勤,几乎无日不在琉璃厂搜觅,但精秘之本,却多为杨绍和所得。

  张之洞也听说过,杨氏父子对藏书颇为珍秘,当今名士中只有胶州柯绍忞、苏州江标曾经登阁涉猎,但杨绍和已经下世,或者杨凤阿愿意出让藏书亦未可知。再一打听,方知无望。愿来杨凤阿是个任性而乖僻的绔袴,他的笑话很多。臂如不会骑马而爱骏马,曾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匹名驹,看善骑的仆人得意驰骋以为乐。他是举人,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日常无事,喜欢请客,有一天买到四只官窑瓷碗,自更要请客鉴赏。及至入席,便用这些名碟供馔,周而复始,不下十余次之多,他有个同乡便开玩笑,说:“此碗未免偏劳”。因此京城里遇到偏劳之事,称为“杨凤阿的碗”。又有一次,年下手头紧又拿一串奇南香朝珠,命听差去变卖,一时找不到买主,杨凤阿一气,说是“不要了!”将那串价值千金的朝珠,送了给听差。是这样毫不在乎的脾气,除非等米下锅,不会卖书。

  再有个原因是,江标对海源阁的珍藏,由羡生妬,在一篇题跋中说:“昔之连车而北者,安知不拥载而南?”意思是说如果他发了大财,一样也能将杨以增从江南买去的书,再买回江南。杨凤阿看到这篇文章,大为恼怒,从此重门深锁,拒客更甚。是这样一种宁饱蠹鱼,勿失手泽的殉书态度,当然打不上什么主意了。

  至于宁波天一阁的藏书,自明朝嘉靖年间,至今三百年,世守不失,由于范氏子孙自律的禁例甚严,阁门及书橱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子孙齐集不开锁,阁中藏书不准下楼梯,亦不晒书,用芸叶、石英保持干燥。子孙无故开门入阁,罚不与祭一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罚不与祭一年;擅自将书借出,罚不与祭三年,如果盗卖书籍,逐出宗祠。

  这样,剩下来唯一可商量的,只有常熟的铁琴铜剑楼了。为此,张之洞亲自写信给端方,谆谆相托。这就不但是义不容辞,而且志在必得了!因为袁世凯被逐,奕劻势力渐弱,端方颇有岌岌之感,张之洞即令与童贵不甚投机,毕竟是三朝元老,庙堂之上,颇受优礼。若说要保全一个人,只要肯出死力相争,摄政王亦不能不做让步。端方在想,能将这件事办成了,不但可显他做督抚的本事,而且必蒙张之洞激赏,结一个有力的奥援,正是他今天所最需要的。

  端方为人似雅而俗,而且俗不可耐。雅事俗办无非威胁利诱,不过这趟他却办对了,主要找对了一个人。

  本来端方门下,专有一个替他经理金石碑板、书籍字画的清客,名叫杨惺吾。此人眼力甚高,精通目录学,端方的收藏,大部分有他的题跋。但物以类聚,有巧取豪夺的居停,便有诡谲奸诈的门客。杨惺吾的品行甚坏,作伪的本事亦很大。端方心想,如果请他到常熟去谈判,人家一看就怕了,敬鬼神而远之,一定谈不拢。

  因此,端方找的是常熟的名士曾朴,字孟朴,是世家子弟,会试不第,进北京同文馆读书,专攻法文,但跟一般学洋务的人不同,不愿以精通外文作为猎取好差使的手段,而迷上了法国文学。又写过一部轰动一时的《孽海花》,所以在江南提到曾孟朴,知道的人极多。

  这是个所谓“新派人物”,见解自不会囿于一隅之地,赞成将铁琴铜剑楼的藏书公诸国人,认为由京师图书馆典藏,比私人贮存,更能垂诸久远,所以慨然接受了端方的委托。

  铁琴铜剑楼在常熟的菰里,主人姓瞿,传书已经四代,如今楼主叫瞿启甲,字良士,年纪很轻,但很能干。他答复曾朴说,此事必须先向叶昌炽请教。

  叶昌炽的目录学,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又是翰林前辈,因此在苏州对于保护乡邦文物,说话很有力量。端方见此光景,先发制人,打了个密电给叶昌炽,托他代为向瞿启甲相劝,随后又说,新正初七到苏州,约他面晤。

  不过,常熟的士绅,见解与曾朴不同,想维持“南瞿北杨”这一美名亦大有人在。这种情势亦在端方估计之中,他略施“敲山震虎”小计,下个札子,说风闻东来书贾,垂涎瞿氏藏书,妄思铁琴铜剑楼可为皕宋楼之续,责成地方官加以保护。于是苏州知府、常熟县官,都派差役到菰里明查暗访,甚至登门盘问,这一来,首先瞿家就起了恐慌,其余持异议的士绅怕惹来“勾结东贾”的嫌疑,亦就不敢多事了。

  不过,不反对并不表示赞成,就算瞿家肯出让藏书,亦得有相当条件。所以居间的人,辛苦奔走,一时也还不能有成议。端方却有些忍不住了,因为德宗梓宫定于三月十二自观德殿奉移西陵梁格庄,各国都派特使来华送殡,端方亦已奏准,到京恭送,成行在即,希望此事有个着落,到京见了管学部的大学士张之洞,得有圆满的交代。因此,对于瞿启甲及常熟的士绅,不断催促,态度相当恶劣。曾朴不想端方行径,近乎无赖,很懊悔多管了闲事,但亦不容他抽身,只能打定这样的主意:瞿氏藏书归公一事,仍须贯彻初意,不过不能让瞿家吃亏,亦不能让端方巧取豪夺。将来细节方面,要好好磋商。

  瞿启甲与常熟的士绅,都觉得这个宗旨不错,于是打电报通知了已经到京的端方。

  隔了两天,端方回常熟士绅一个公电:“瞿氏藏书归公,俟京师图书馆成立,当赞成。与学部诸君同阅来电欢喜赞叹,莫可名言!图书馆在净业湖上,月内即可入奏,先此电谢。”

  这个电报,语气颇有暧昧之处,细心寻绎,才发现端方居心叵测。“当赞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仿佛瞿氏自愿以藏书归公,而他以本省长官的资格,赞成瞿氏完成这桩好事。本来是公家向瞿氏征求家藏,若肯割爱,已是很顾公家的面子,至于酬报,自然照市价计算,如今变成瞿氏自愿报效,即不能索偿,无非由端方具奏,请予奖励,即令“给价”,亦不过实值的一两成而矣!这就是端方惯使的伎俩,既是巧取,亦是豪夺。

  不过端方一回了任,却一时没有工夫来管此事。因为江苏在“大闹家务”,巡抚、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团,最后则连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牵涉在内了。

  纠纷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苏巡抚陈启泰。由于陈启泰在公事上诘责得严厉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语多不逊,“横一榻乌烟,叉八圈之麻雀”,竟成丑诋。陈启泰大怒,严章参劾。向来督抚参司道,无有不准的,重则撤职,轻则查办,视情节而定。这回出了新花样,朝命江督端方查办,既查蔡乃煌,亦查陈启泰。老迈身弱的陈启泰一气成病。当端方进京时,已有奏请开缺,回湖南养病之说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苏藩司瑞澂因病请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藩司衙门有个顾师爷,是瑞澂的亲信,而为陈启泰所恶。于是趁此机会逐顾而荐一姓韩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为恼怒,他认为自己是请假,并非开缺,巡抚何得擅易他的幕僚?于是上书江督,控诉陈启泰“专制无理”,连带也责备左孝同,指他“有意蔑视”。

  这件事本来是陈启泰做得鲁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只等陈启泰一开缺,“指日高升”,端方当然要买他的帐,下个札子给陈启泰,要他“驱逐韩幕”。这一来,陈启泰的病势当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还没有完,韩去而顾不至,闭门高卧,百事不管。名幕的架子向来是这样大的,而事实上又非他不可,没有他许多重要公事都不能办。于是,首府、首县再三劝驾,方将坚卧的顾师爷复起。

  等这一场督抚藩臬纠缠不清的纠纷,告一段落,陈启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报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陈启泰任内有无亏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项。这一阵忙下来,他自己奉调直隶,继杨士骧遗缺,忙着办交代,“放起身炮”,一时顾不得瞿家的藏书,但却始终未能忘情。这一次来看张之洞,是别有用心的。

  “这一次交卸,别无经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独瞿氏藏书,耿耿于怀。”端方的话锋一转:“图书馆的馆址,不知道中堂定夺了没有?”

  “在我是早已定夺了!”张之洞答说:“就是内务府还有意见。”

  京师图书馆的馆址,是早在端方春天进京时,便已选定,在德胜门内的净业湖,亦名积水潭。京师相传有“四水镇”,东南,崇文门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门西的太平湖;东北,地安门左的什刹海;西北,德胜门右的积水潭。

  积水潭上有一座镇水观音庵,乾隆年间改名汇通祠。祠据高阜,四周水木清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张之洞预备在净业湖中央的洲渚上,兴建四座楼阁,庋藏四库全书,宋元精椠。学部早就将计划拟好了,只是净业湖、汇通祠是内务府管理的官产,竟还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内务府还有异议?”

  “这也很难说。陶斋,”张之洞不胜感慨地,拉长了声调说:“今非昔比罗!”

  “事情是如此,没有地方就不能建馆,不建馆,常熟的书就来不了。”

  “当然,当然!这件事我一定要办的,明天我就让部里拟稿出奏。”

  “中堂,奏折上先别提瞿氏藏书,免得有人误会,以为有了瞿书才建馆,岂不贬低了京师图书馆的身分?”

  “不错,不错!不过四库全书,天禄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当然!硕果仅存的一部,归于典藏,自足增重。”端方接着说道:“此馆之设,移中秘之书,嘉惠士林,是千载创新的盛举,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窃愿忝附骥尾。将来瞿氏之书北来,我自然勉效绵薄,始终其事。”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揽事即所以揽权,只要能够经手,铁琴铜剑楼的精椠,多少可以弄到几部。端方此来目的既达,以“中堂多多静摄”为由,告辞而去。

  ※※※

  一连五天,每天有上十个饭局,辞谢一半,也还有四五处的应酬。到了第六天,摄政王第二次召见,这就可以离京赴任了。端方如释重负,回到寄寓的贤良寺,决定那里都不去,只找琉璃厂书房的掌柜,送字画碑帖来看。

  “这么热的天,别的应酬都可以辞掉,不过,”杨惺吾说:“有个人专请大帅,不可不到。”说着,他递过一张帖子来。

  端方接过来一看,大为诧异。请客的张勋,是仅存的少数绿营将领之一。他的本职是甘肃提督,现充东三省行营翼长。西瓜大的字识不了几担,而且端方虽然认识,却素无渊源。何以他请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诧异的,不是张勋具柬相邀,而是杨惺吾的话。

  “其中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杨惺吾问道:“张少轩的生平,大帅总有所闻吧?”

  “我知道他是许仙屏家的厮养卒,别的就不甚了了。今天没有事,不妨谈此人。”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贱,不错,是许仙屏的马弁……。”

  许仙屏就是许振祎,做过河道总督。张勋好赌,几次赌输了公款,惹得许振祎忍无可忍,决定要重重办他。许夫人念他平时能干,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长为贫贱之人,所以给了他一笔盘缠,私下放他走了。

  于是张勋到了广西,投在苏元春部下,后来又到了关外,隶属宋庆的毅军。以偶然的机缘,转入北洋。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营中,充任“帮带”。及至袁世凯继李鸿章为直督,部下水涨船高,都升了官。其时军队分为两个系统,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新建陆军”,算是国家的正规军。

  湘军、淮军、省军,以及其他杂牌军队,如果无法选入军事学堂受训,成为“新建陆军”则汰弱留强,编为巡防营,以维持地方治安为主。既无训练,亦少补充,让他们自生自灭,作为建立新式陆军期间的一个过渡办法。张勋这时便统带一个巡防营,驻扎直隶、河南交界之处。

  及至两宫回銮,由开封渡黄河而北,到磁州入于直隶境界,恰好是张勋的防区。他手头极松,慷慨喜结交,跟太监们混得很好,在“老佛爷”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跸到京,留充宿卫,特旨连升三级,一跃而为建昌镇总兵,接着又升云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长。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为人尊称“军门”,便算是“官居极品”了!

  不久,张勋由云南提督改调甘肃提督,衔头虽有更改,人却始终在京。其时,老醇王所练的神机营,载漪所掌管的“虎神营”,早就风流云散,荣禄的武卫军,除了宋庆率领的毅军,驻扎关外以外,聂士成、董福祥的旧部,成了散兵游勇,一部分改投他处,一部分编练为巡警。所以张勋这支军队,竟成了保卫宫禁的“护军营”,兵甲鲜明,满布殿廷。有一次袁世凯入觐,一看这情形,大为惊骇,张勋如有异谋,整个大内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时正当日俄战争以后,东三省真所谓伏莽遍地,于是袁世凯向军机建议,将张勋调为奉天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这阳尊而阴抑,因为“节制三省防军”这个衔头,有名无实,三省的新军,听命于北洋,张勋指挥不动,原有的省军,总计四十多营,各有地盘,张作霖、冯德麟、吴俊陞等人,那一个都不好惹。张勋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无事,也因为颇有人传说,张勋跟一直横行如故的“红胡子”,早通款曲。但事无佐证,历任将军、总督,唯有代容羁縻,加以安抚。张勋亦落得常在红尘方斛的京里狂嫖滥赌,一年之中在奉天的日子,不过两三个月。

  他之常住京中,除了贪恋风月繁华之外,自然还有其他作用。首先,太监跟内务府的关系,是决不肯疏远的,而且看准了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有朝一日会得势,所以跟小德张先交朋友后联宗,成了兄弟。太监有个如此煊赫的“哥哥”,自然是阖门之荣,小德张的母亲常跟儿子说:“你大哥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他说东,你不能说西。”小德张颇有私蓄,都归他母亲掌管,张勋每到输得饷都关不出时,总是向小德张的母亲通融,有求必应,从未碰过钉子。

  除此以外,逢年过节,必定托杨士琦去找袁世凯求援。袁世凯很讨厌他,但不能不买他的帐,加以有徐世昌从中疏通,所以袁世凯跟他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关系,并没有想设法把他撵出去的打算。

  但锡良就不同了。他由四川总督移调东三省,请求收回成命不许,唯有赴任实力整顿,首先想到的是张勋。他几次听人谈起,此人如何通匪虐民,如何废弛纪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得要看一看,谈一谈。果然所传不虚,就从此人开刀,作为整顿东三省吏治的开始。

  张勋也知道他来意不善,所以锡良进京陛见时,他每天躲他。锡良几次派人去请,不得要领,就更觉得非一晤其人不可。于是有一天清晨三点钟,带着从人,排闼直入,终于将张勋从床上唤了起来,见着了面。

  见面是在“书房”里。几案之间,陈列古玩无数,真假不得而知,但装潢无不精美绝伦。因此,锡良见了张勋的面,第一句话就赞书房:“这间屋子太漂亮了!”

  “是两宫赏的!”张勋答说。

  “两宫”是指慈禧太后及德宗,锡良便问:“照你说来,你这住处是先朝的赐第?”

  “不是!从两宫回銮以后,我受钦赐的古董字画很多很多,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件。我很穷,不过钦赐的东西不能变卖。”张勋又说:“两宫也知道我很穷,所以从前常赏现银,最多一次是一万五千两,前后大概有六万两,都花得光光,现在我所有的,就是这一屋子东西。两宫的恩典,我想也没有人会笑我穷摆谱。”

  锡良听他这么说,知道他跟宫中及亲贵的关系很深,动他的手未见得能如愿,不如暂仍其旧。

  那知他不惹张勋,张勋反要惹他。到了奉天,拜印接事,僚属衙参,独独不见张勋,不由得大为光火。立刻派戈什哈将他找来,当面质问。

  “你知不知道,总督节制属下文武,你这个提督,也是我的属员?”

  张勋当然知道。且不说总督,就是见了巡抚,亦递手本参见。不过他既然存心跟锡良过不去,话就不是这么说了。

  “我只知道大清会典,总督跟提督品级是一样的。再说,我是甘肃的提督,如今在东三省是行营翼长,节制三省防军。青帅,”张勋不称他“大帅”,因为他字青弼,所以用此平行的称呼,“你管三省,我也管三省。”

  锡良愣住了,气得不得了,而驳他不倒,定定神想起一句话而问:“那么,从前徐菊帅在这里,你怎么执属员之礼呢?”

  “徐菊帅是我的老长官。”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徐世昌是他的营务处总办,营宫皆为属下。张勋叙明渊源之后,又加了一句:“你怎么能跟他比!”

  这一下,把锡良气坏了!暂且隐忍在心,仍容张勋在京里逍遥,直到前些日子,方始专折参劾,指张勋于“防务吃紧之时,竟敢擅离职守,数月不归,以致各营统率无人,纪律荡然。应清饬部照例议处。”

  在武官,这是个很重的罪名,尤其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总督专折参劾,起码也是个革职查办的处分。但有小德张与洵、涛两贝勒的维护,只下了一道上谕:“着撤去行营翼长一切差使,迅赴甘肃提督本任。”过了两天,又有特旨:

  “张勋着仍在京当差。”

  锡良亦很厉害,拜折之时,便已料定,不管张勋如何有办法,反正“奉天行营翼长”总是当不成了,因而早就作了布置,命下之日,便接收了他的部队。张勋除了带在京两百亲兵以外,成了个光杆儿的提督。

  这一下将张勋搞得很惨,因为没有兵就没有饷,那里去“吃空缺”?为此跟小德张商量,想把毅军拿到手,小德张表示支持。这时的小德张已成巨富,慈禧太后的私房钱一大半在隆裕太后手里,都交给他掌管,而李莲英、崔玉贵告退养老以后,宫中亦是他一把抓。所以只要他点个头,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张勋不觉雄心大起。

  他本来是毅军出身,那里还有好些当年合穿一条裤子的“弟兄”在,悄悄找来一商量,都认为这件事可以做,而且取姜桂题而代之,既不困难,亦不伤道义,因为毅军原非姜作题所创。

  创立“毅军”的是鲍超手下大将宋庆,因而继承鲍超“霆军”的传统,将帅士卒之间,讲究以恩相结,以死相报。散兵游勇如果还想当兵吃粮,只要投到毅军,无不收容,但“补名字”则要看额子,倘无缺额,只有“大锅饭”吃,并无饷银。到得一开仗,把这些散兵游罢摆在前面,一战而胜,继以锐师,不胜则保持实力,然后看准对方的弱点,乘瑕蹈隙,全力进攻。鲍超用这个策略,建了赫赫之功,虽然今非昔比,但毅军经八国联军之役,在荣禄所辖的武卫五军之中,能与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同样存在,以及在器械精良、军容整齐的六镇新军之中,卓然独峙,就靠的是这份义气。

  辛酉之乱的时候,毅军已由马玉昆率领,马玉昆一死,才由姜桂题接统。此人字翰卿,名字却很文雅,但只比目不识丁,稍胜一筹。他识得自己的姓名,只是认不真切,有一次在热河,看见面铺子檐下挂块招牌,行书“挂面”二字,他跟随行的僚属说:“谁这么无聊,把我的名字写在上头!”

  识字不足,倒还无足为忧,可代的是已呈衰态。他得了个风眩的病症,行不了多少路,就会头晕,非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会,不能再走。每次进宫,一路上总要息个三四次才能走到,而况年纪亦已六十开外,应该回家养老了。

  就因为姜挂题的衰迈,有目共睹,所以军机处与陆军部,都认为调张勋去带毅军,亦无不可。不过姜桂题现任直隶提督,如果直隶总督肯替他说话,张勋便难如愿,他之专诚请端方吃饭,就是想打通这最后一关。

  ※※※

  张勋在南河沿的私寓设席,除了端方以外,请了三个陪客,杨士琦、张镇芳,还有杨惺吾。

  端方去得很早。六月里的天气,下午两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但张勋的客厅中,全无暑气。他的法子很巧妙,屋子周围摆四大块冰,用四架电风扇对着冰吹。在凉风拂拂之中,端方穿一件缺领的短褂,细细欣赏张勋的“多宝架”。

  观玩到西山落日,收起凉篷,院子里泼上冷水,设好席面,杨士琦跟张镇芳亦都到了。

  除了杨惺吾以外,主客陪客都是熟人,张镇芳算是端方的属员,但在此地不叙官位,而且端方遇到这种场合,亦不喜受官架子的束缚,所以彼此不是称兄弟,便是称别号,只有主人跟杨惺吾的称呼比较客气。

  边饮边谈,言不及义,直到快散席时,张镇芳才提了一句:

  “四哥!少轩的事,得请你栽培罗!”

  “言重,言重!”端方答说:“我乐观厥成。”

  这意思是,如果张勋放直隶提督,他自然欢迎,但不会替他去活动。

  张勋的原意,即在消除阻力,只要他袖手旁观,得此承诺,实际上算是已达到目的。所以到得客散,将经由杨惺吾暗示,端方所看中的几件古玩,连夜包扎停当,第二天一早,专差送到端方寓处。

  巧得很,也就是张勋刚走,姜桂题来拜,端方当然接见。

  见面一看,果然,姜桂题须眉皆白,老得不成样子了。

  “听说大帅到京,早就该来请安。只是营里的杂务很多,料理不开,一直迟到今天,请大帅体谅。”

  “那里,那里!”端方觉得他说话的中气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样衰颓,便即问道:“姜老哥,你今年贵甲子是?”

  “六十四。”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就是一个头晕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有人说,上海有个好西医,能用电气治,可惜路太远了。”

  “治病是要紧的,你何不请两个月假?”

  “不敢请!”

  “为什么呢?”

  姜桂题面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才叹一口气:“唉!说来话长。大帅是长官,我亦不敢不报告。”他说:“有人在打毅军的主意,如果是够格的,我让他也不要紧。不够格的,硬爬到人家头上来,弟兄们不服。毅军是子弟兵,与别的军队不同,如果我一请了假,朝廷觉得姜桂题又老又病,正该开缺,另外放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顾大局。”

  “喔,”端方接着他的话问:“你说事情闹大,怎么个闹法?”

  “只怕,只怕毅军要拉散了!”

  端方心里在想,姜桂题是不是有意吓人,虽不得而知,不过他自己不甘退让,却是很明白的事。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无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变故来。最坏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否则,万一将来毅军真个哗变,姜桂题说一句:我早就报告了总督的。那一来,责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吗?

  转念到此,颇感为难。本以为自己应付张勋的法子很圆滑,反正不作左右袒,听其自然,就算帮了张勋的忙。而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能不设法弭患于无形。做督抚的,不怕别样,就怕所管辖的军队闹事!

  这样沉吟着,只见姜桂题从怀中取出一个梅红封套,颤巍巍地走过来,双手捧上,口中说道:“大帅的亲兵,照例由毅军关饷,今天我把头一个月的带来了,请大帅过目。”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将封套接到手里,将银票稍为抽出来一点,便已看清楚,是一万两银子。

  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只得说一声:“受之有愧!”将封套放在炕几上,才又问道:“你说是谁在打毅军的主意?”

  “张少轩!”

  “喔,是他!”端方喊一声,“来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连姜桂题的马弁,站了一院子,齐声答应,暴诺如雷。

  “扶姜军门进我书房去。”说完,端方随手捞起红封袋,走在前面。

  等将姜桂题扶到书房,自然摒绝从人,有一番密谈。看一万银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条计策,让他去求亲王奕劻。

  “别人不知道,王爷是知道的。从甲午那年起,毅军先打日本;后来守胶州防德国人,守旅顺防俄国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关外,护送两宫出关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战争守辽西,帮日本打俄国。毅军,”姜桂题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且哭且喊:“毅军对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来说:“翰卿,翰卿,你有什么事,这么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请王爷作主!”

  姜桂题拭一拭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由于语声哽咽,奕劻听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毅军自成军以来,虽两易其主,但部卒却是父子相继,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终在此军中,情深谊厚着不能统驭。张勋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营,一定会激出变故。士兵不是锋镝余生,即是父兄断胫决腹于疆场的孤儿,必当设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计。

  这番话说得庆王大起恐慌,当下极力安慰姜桂题,把他劝走了,随即跟摄政王通了电话,把姜桂题哭诉一事,扼要的告诉了他。

  “我正为这件事在烦。庆叔,”摄政王说:“咱们明儿宫里谈吧!”

  ※※※

  摄政王的烦恼不止一端。

  首先是闹家务。太福晋自从孙子进宫那天,大发了一回毛病以后,由于诸事顺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爷”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宿疾渐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孙,极人间之尊贵,说起来比“老佛爷”还福气。“老佛爷”能掌那么大的权,自己孙子为帝,儿子摄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点主?因此招权纳贿,不过半年工夫,善于钻营的都知道,有北府这么一条又快又稳当,而且便宜的门路。

  这一来婆媳之间就更不和了。儿媳是慈禧太后说过:“这个孩子连我都不怕”的权相爱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识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惯儿媳妇的不守妇道。摄政王福晋爱热闹、喜洋派,常在御河桥新开的六国饭店出现,府内上下皆知,只瞒着摄政王一个人。

  婆媳虽如参商,但各行其是,勉强亦可相安无事,有时不免跟儿媳妇所管的闲事成了敌对之势。譬如说张三已走了北府福晋的路子,讲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晋又答应李四,可取张三而代之。这一来摄政王夹在中间,不知该听谁的好?慈命难违,阃令更严,往往落得两面挨骂,痛苦万分。加以载涛护母,跟嫂子不和,有时还要在摄政王面前发脾气。

  “老七”最小,全家向来都让他,摄政王至今如此,除母亲、妻子以外,还要受弟弟的气。

  在宫中,则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气,而且还受她无形的威胁,因为摄政王监国之下,拖着一个“遇有重大事件,必须请皇太后懿旨者,由摄政王随时面请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缚。如果一开头就独断独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碍,坏的是两官升遐之后,遇有重大事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后这一遗命办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规制,于今越来越有尾大不掉之势了。

  细细考查,威胁实在来自载泽。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还有化解安排的余地,无奈他不但想当军机处的领班,而且上面还不愿有个“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满蒙大臣,对于洵涛两贝勒之大用,反感极深,两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随时可以变起肘腋的威胁。这些深怀不满的满蒙大臣,以铁良、荣庆为首,及至陕甘总督升允以出言不逊开缺,怨恨又深了一层,反对势力又加了几分。升允与荣庆是连襟,一开了缺,自然跟荣庆站在一边。

  于是有个流传颇广,而从无人肯承认,更无法究诘底细的传说:有八大臣将联名上奏,请太后垂帘听政。这八大臣没有人能说得全,但少不了有载泽、铁良、荣庆、升允,汉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怀,因为太后垂帘,载泽执政,他这个不能到任的邮传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跃为尚书。

  于是载涛为摄政王划策,道是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听载泽的话,处处抑制“老庆”,大错特错。不过,改弦易辙,尚不为晚,联络奕劻是抵制载泽的唯一可行之策。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即是无形中压制了溥伟。

  原来小恭王溥伟,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仪一抱入宫,自知不可与争,进而求其次,至少该弄个尚书当。偏偏他又不知听什么人说:慈禧太后临终,召见载沣及军机大臣时,曾有面谕,载沣摄政,或许才力未逮,可以溥伟为辅佐。这不是有人信口开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伟信之甚坚,甚至跟张之洞当面吵过,指他帮着载沣隐匿遗命。在载沣派他一个尚书,原无不可,但因他性情执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见面,因而只给了他一个没有好处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烟大臣。

  这使得溥伟益觉得郁愤难宣。辛酉政变的三位“皇叔”,独数“六爷”恭亲王奕沂的功劳最大,到了下一辈,醇亲王奕譞一支,特蒙荣宠;惇亲王的儿子中,载漪、载澜亦曾煊赫过一时;五房、七房都曾得意过,何以六房的子孙就该如此寂寞?因此,溥伟决定联络疏属的奕劻,特别在载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结成同盟,别树一帜。这对载沣来说,多少也是个麻烦。载涛认为只要“联庆拒泽”的策略一施展,这个麻烦自然就不存在了。

  载沣还无法估量载涛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过他确实感觉到需要有个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载涛如此建议,而恰好奕劻又来了电话,自然而然使他下了个决心,先把“老庆”紧紧拉住再说。

  一见面自然先谈姜桂题与毅军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谈到张德甫——小德张了。

  “这是个痞块!”摄政王大为摇头:“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听说张少轩跟他拜了把子?”

  “是认同宗。”奕劻紧接着问,“姜翰卿到底还动不动呢?”

  “照此样子,怎么能动?那天‘里头’倒是跟我提过,说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动了,又说张勋当初保驾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军。我说,我得查查这回事。姜桂题果然太老了,也该让他回家过几天安闲日子。”

  所谓“里头”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问:“这么说,是答应他了。”

  “答应归答应,不能办还是不能办。”载沣于此事很有决断:“里头不提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说,一动姜桂题会闹兵变,谁肯负责,我就动他。”

  “如果回一句,我负责。摄政王怎么办?”

  “我呀?”载沣想了一下答说:“我就说,我把姜桂题找来,请太后当面跟他说。”

  奕劻几乎要笑,这是异想天开的办法,但亦不能掉以轻心,以相当认真的态度说道:“这一来,不就等于请太后来管事吗?”

  “啊,啊!”载沣一惊,不自觉的认错:“我倒没有想到,差点坏事。”

  “太后不能召见外臣,此例万不可开!请摄政王记住,此测一开,后患无穷!”

  “说得是!我想通了。”载沣问道:“如果里头逼着让张少轩去接毅军,闹出事来也敢负责,我该怎么说?”

  “这有两个说法。一软一硬。不知道摄政王愿意怎么说?”

  “你把两个办法都说说!”

  “好,先说软的,摄政王不妨这么说:太后深宫颐养,如外头闹兵变,怎么好惊动太后,让太后来料理这种麻烦,岂不叫天下后世,骂尽了满朝文武?”

  “硬的呢?”

  “硬的就说:京城里一闹兵变,惊了宗庙,只怕太后也负不起责!”

  载沣踌躇着说:“硬的太硬,软的太软……。”

  “那还有个不软不硬,折衷的办法。摄政王不妨这么说:本来毅军如闹兵变,自有国法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宫,尚未奉安,不能不加顾虑。”

  不待他说完,载沣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说:“这个说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划此软硬之策,载沣对他的观感,大为改变,过去中了载泽的先入之言,总觉得“老庆”是个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却在想,姜到底是老的辣,算无遗策,只要他肯尽心,还是比别的人靠得住。

  于是他开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话从铁良谈起:“铁宝臣很不安分,庆叔,你听说了没有?”

  “庆叔”二字在奕劻听来很陌生了!自从颁布了摄政王监国的礼节,规定以爵衔相称,其间只有过年叙家人之礼,才听他叫过一声“厌叔”,算来不闻此称,已半年有余,因而不免微有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表面上他仍旧保持着这一天侃侃而谈的神态:“铁宝臣不安分,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说:“打练警卫军起,他心里就不痛快,处处跟良赉臣闹别扭,老七跟我提过好几回。莫非在摄政王面前就没有提过?”

  “提过,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最近,听说他往鼓动风潮,打算让里头出面来管事。这可太胡闹了!”

  “倒也不能说胡闹!真的让他把风潮鼓动起来,就算能压下去,亦非朝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庆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说:“法子多得很!不过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庆叔!”载沣大为困惑:“你怎么这么说?”

  “从前我替老佛爷出过好些主意。大概十个主意听我八个,这八个主意,都有效验。摄政王听说过没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没有!”

  “当然没有。老佛爷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这一点上头。凡事她自己拿主意,而且用人不疑。”奕劻怕他还听不懂,索性挑明了说:“摄政王听载泽的话,我可就不便出主意了。因为我出主意是帮摄政王,载泽出主意是帮里头,完全两码事。”

  “庆叔,你放心,你放心!”载沣一叠连声地说:“我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我想摄政王也不能再听他的话。不然非弄成个太后垂帘的局面不可。”奕劻接着又说:“铁宝臣非去不可!找个地方让他当将军去。”

  “好!”载沣点点头:“什么地方呢?”

  “得要找个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宁。可是……。”摄政王不知道怎么说了。

  “摄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会在那里兴风作浪?不要紧!江南大地方,人才荟萃,不容他胡作非为。倒是偏僻地方,他爱怎么就怎么,没有人管得住他,反倒不好!”

  载沣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江南的士绅,管住铁良,不由得笑道:“庆叔这一着高。”

  接下来谈到张之洞的病势。摄政王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张之洞出缺,对政局有何影响?

  “不但张香涛,”奕劻答说:“孙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这两个人是汉人读书人当中的领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响天下对朝廷的观瞻。唯一弥补之道,是在汉人之中,识拔一两个真正能干,有魄力的人。”

  “不错!”摄政王深深点头,“孙燮臣不过状元宰相,张香涛是想办事,而实在也不是能办事的人,无非都是声望而已。如果真有能办事的人,可以替得了张香涛,自然求之不得。庆叔,你心目中有人没有?”

  “有,袁慰庭。”

  摄政王一听愣住了,踌躇了一会说:“这怕有点难。”

  不过半年的工夫,袁世凯的处境又不同了。两宫宾天之初,人心浮动,情势混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所以不但袁世凯惴惴自危,奕劻已有自身难保之忧,不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况很清楚了,不但杀袁世凯的时机已经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没有人想杀袁世凯,如果说有,怕也仅仅只是隆裕太后一个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说袁世凯可杀,唯独隆裕太后不能,如果他说袁世凯该杀,满朝都会申救,因为张之洞说的再透彻不过了,不能让太后杀大臣!一杀开头,人人可为袁世凯之续,是故救袁世凯即等于自保。

  因为如此,为袁世凯辩护即不须有何顾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说话了,遇到今天这种好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摄政王最近也常浏览各种报纸,总也看到不断有复召袁世凯的消息。实无其事面何以有此传说?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请摄政王倒想一想,内而部院,外而督抚,论才具,那个及得上袁慰庭?如杨莲甫一倒下来,笑话百出,看他生前,简直就不象做封疆的,亦就无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凯了。”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用他,实在有点难……。”“摄政王的难处我知道。”奕劻抢着说道:“一是不敢用。就象铁宝臣他们所胡说的,袁某太跋扈,将来尾大不掉,悔之无及。这是有意毁他的话。我敢保他,决无跋扈不臣的情形,而况,手无兵权,又如何跋扈法?”他略停一下接着又说:“再是不能用,为的里头对他有成见。平心而论,袁慰庭在这上头是受冤屈的,外面说他告密,他自己说是曾劝过大行,要讲变法,也得慢慢来,不宜采取激烈手段。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不知道。不过就算告密也没有错,新党要叫他造反,他不敢,把经过情形向长官和盘托出,这都里错了?退一步而言,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对,唯独摄政王不能。这道理我也不用说了。”

  作为荣禄女婿的载沣,再鲁钝也不能想不到这个道理,袁世凯是向荣禄告密的,定计幽禁德宗,太后训政,乃恃荣禄而办。然则袁世凯有罪,荣禄岂能无咎?

  将奕劻的话再想一遍,载沣忽有领悟。有几次见隆裕太后时,曾经提到袁世凯,骂他可恶,载沣觉得不便附和,亦不能为袁世凯辩解,常是保持沉默,倒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觉得很不是味道。以后如果隆裕太后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来,这一下不就连自己岳父都洗刷在里头了?

  “用人大权,操之于摄政王。”奕劻再一次怂恿:“无须有所犹豫。”

  “咱们研究一下。”载沣认为不能用袁世凯的想法改变了:

  “如果用他,给他一个什么缺?”

  这句话问得很实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说:“官复原位。”

  官复原位即是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载沣便问:“梁敦彦呢?”

  梁敦彦现任外务部尚书,“这好办!”奕劻答说:”或者外放,或者调部,总有地方安插。”

  “如果袁慰庭肯来,倒确是个好帮手。”

  “不仅外交,最好让袁世凯来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转军队,亦得袁慰庭帮忙。说句实话,象铁宝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让他有所忌惮。老六、老七是不会放在他眼里的。”

  这个说法更能打动载沣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两个胞弟能掌握军权,可是到底缺乏经验,能有袁世凯协助,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动了。

  “我看这样,先派个人去跟他谈谈,庆叔你看怎么样?”

  “那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最好摄政王能有一封亲笔信带了去。”

  “信上怎么写?”载沣说道:“似乎很难措词。”

  “不难。信上除了致问,便是勉励,他受朝廷深恩,虽是在野之身,如果国家大政有应兴应革之处,亦应进言。”

  “好!这样写可以。”载沣问说:“你看派谁去呢?”

  “派杨杏城好了。”

  “就这么说。”载沣点点头:“庆叔明天把他带了来见我。”

  于是第二天召见农工商部右侍郎杨士琦,指定由奕劻带领。载沣别无多语,只说:“你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带信他,就说,我很希望他能够进京当差。”

  “是!”杨士琦等了一会,见摄政王未再开口,随即起身跪辞。

  ※※※

  到了河南彰德的“养寿园”,杨士琦立即将载沣的信,双手奉上,口中说道:“恭喜!恭喜!”

  袁世凯不作声,拆开信一看,不过泛泛的慰勉之语,不过确是载沣的亲笔,便立即问道:“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么一信?”

  “当然还有话。不过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证明,前嫌尽释。”杨士琦说:“何时出山该考虑了!”

  接着,杨士琦将奕劻在载沣面前力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提到,如果愿意进京,奕劻负责保他“官复原职”。

  “不行啊!”袁世凯说:“枢庭向来忌满六人,我去了,总有一人不利。”

  枢庭忌满六人的传说,由来已久,如今是奕劻、鹿传霖、张之洞、世续、那桐,加上袁世凯便是六个人,“可是,”杨士琦说:“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杨士琦说:“我是奉命劝驾,不能不把话说到。其实,出山的时机虽已近了,到底还不到出山的时候。总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说。杏城,”袁世凯问:“你说是三桩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斋的作为;三是铁宝臣的出处。”

  袁世凯将他这三句话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不错,端方到任能够将他跟杨士骧的亏欠,设法销了帐,加上张之洞一死,铁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时候。然而他说得不够!

  袁世凯的想法是,不出则已,一出就须抓大权,在军机固然仍旧可由“大老”带头,但自己须有让各部院都买帐的实权,在目前来说,起码象载泽紧抓着财权,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过袁世凯天性喜欢作假,既在林下,不便显得热中,然而杨士琦这样的关系,却又不能不说一两句真心话,所以略想一想,以随便闲谈的语气说:“光绪中叶,荣文忠受人排挤,后来又得罪了醇王,以致于贬到西安,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后,恭王复起,正好荣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对道贺的宾客说,‘我这一趟出来,对用人一无成见,只有步军统领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荣仲华不可!’荣文忠听见这话对人说,‘我当初是由尚书降级调用,如果仍照向例,调补侍郎再兼步军统领,我可不干。’结果是先补尚书,提督九门。我想,我去年狼狈出京,也应该先把面子找回来,再谈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说了吗,官复原职。”

  “这就算找回面子了吗?”

  “要怎么才算?”杨士琦平静地问。

  袁世凯笑笑不答,换了个话题:“听说醇王福晋时常微行。

  有这话没有?”

  听得“微行”二字,杨士琦忍不住失笑:“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说:“按实际来说,醇王福晋等于皇后,按名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这么说,是确有此新闻?”

  “已经不算新闻!”杨士琦答说:“大概三天之中,总有一天的中午,能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见得到她。”

  “在那儿干什么呢?”

  “吃饭、唱酒,有时还跳舞。”

  “这可真是新闻了!实在有点儿教人不能相信。”

  杨士琦自己也知道讲新闻讲得有点信口开河了,旗装“花盆底”的绣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脸色发红,不过不易看得出来,因为他长了个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传闻之词。”他从容不迫的圆谎:“喝酒却是我亲眼得见。”

  “这我相信,这个小姑娘从小就会喝酒。”袁世凯点点头,思绪落入回忆之中:“那时候我常在荣文忠的签押房看到她,不过十一、二岁,穿一件蓝绸子大褂,象个男孩。荣文忠时常留我在签押房便饭谈公事,听差总忘不了另外摆一副金镶的牙筷,荣文忠亦总忘不了舀半调羹的酒给她,说一句,‘慢慢儿喝。’这话,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当年娇憨的“小姑娘”,曾几何时,已同国母!杨士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杨士骧,那时的官位,排起来都在四五等以后。不过十一年的工夫,飞黄腾达,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间,入土的入土,归田的归田,真正是一场黄粱大梦。

  就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得君最专的翁同龢,权势绝伦的荣禄,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杨士琦转念到此,不由得问道:“多少年来一直在传说,翁师傅是中了荣文忠的算计,又说翁师傅得罪是因为保了康有为的缘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师傅那样拘谨的人,岂能保康有为?不过读书君子,性情和平,深恶而不能痛绝而已。翁师傅谦虚好学,跟张幼樵深交以后,才知道‘天下’不止于中国,真象《西游记》上所说的,‘东胜神州’以外还有几大州,所以越发不薄新学,虚衷以听。即或旧学而有异说,亦不敢显然驳斥。康有为在翁师傅,不过如此这般的一种姑息而已。”

  “此论甚精。不过慈禧太后左右总以为康有为跟翁师傅的关系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

  等杨士琦将袁世凯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参送到张府,张之洞已经在草拟遗折了。执笔的是他的两个得意门生,都是湖北人,出身两湖书院的陈曾寿与傅嵿棻。

  “大意我已经有了。”张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树党援,不植生产自励。他无所念,惟时局艰难,民穷财尽,伏愿皇上亲师典学,发愤日新,所有应革损益之端,务审先后缓急序。这一句很要紧!你们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说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来。不急之务,不必亟亟。”

  陈曾寿问,“老师是这样吗?”

  “不错!”张之洞继续口授:“满汉视为一体,内外必须兼筹。理财以养民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赋之规;教战以明耻为先,无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这一句也重要!”

  “是谏劝亲贵典兵,务须慎重?”

  “现在也只好这么说了!其实根本不应该把兵权抓在手里。”张之洞摇摇头,叹口气,又念:“务使明于尊亲大义,则急公奉上者自多,尤愿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庶几正气日伸,国本自固。”

  念罢气喘不止,赶紧找西医留下的,专治气喘的药来服,不一会肝胃发痛,再找止痛的药。到了晚上中医来诊治,听说胃纳骤减,所以开的方子,以健脾开胃为主。就这样中西并进,药石杂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药亦吐,饮食亦吐,看看大限将到了。

  “奏请开缺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张之洞是不愿落个死犹恋栈的名声。家人体会得他的意思,当天便写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递。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摄政王载沣问鹿传霖。

  他们是郎舅至亲,鹿转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况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传霖不作声,因为他心里很矛盾。以张之洞的身分地位,临终以前,不能没有摄政王视疾一举,否则面子上不好看。但习俗相传,一经皇帝亲临视疾,这大臣的病是怎么样也好不了的了,监国摄政王如今是实质的皇帝,依此例来说,亲临探视,对病人有害无益。

  不过张之洞却很盼望这恩典。因为他还有些关乎天下至计的话,要劝摄政王,期望被劝的人想到“人生将死,其言也善”的成语,对他的奏谏,能够重视听从。

  于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发一道上谕:“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夙著勤劳,兹因久病未痊,朕心时深廑念,着再行赏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疗养,病痊即行销假入直,并赏给人参二两,俾资调摄,所谓开去差缺之处,着勿庸议。”

  到了中午,摄政王载沣坐着杏黄轿子,由御前大臣随护,来到什刹海畔的张之洞新居。这是由湖北善后局拨款二万两建造,不久以前,方始迁入。张家亲属早就预备好了,将贴着张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这副楹联的两扇大门,开得笔直,杏黄轿一直抬到大厅,张之洞的长子张权在轿旁跪接。请安之后,随即领到病榻旁边。

  张之洞已经无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载沣还是第一次视大臣之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载沣听张权跪在地上,略略陈述病情以后,望着张之洞说:“中堂公忠体国,很有名望的,好好保养。”

  “公忠体国,所不敢当。不过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你好好保养,不必担心。”一面说,一面脚步已经移动,说完掉身而去。

  张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挤出两滴眼泪,于是闲废二十年,数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陈宝琛,本来回避在他处的,此时到病榻前来探问:“摄政王说些什么?”

  张之洞不答,好一会才叹口气,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气数尽了!”

  他将摄政王看成一个“亡国之君”!如果载沣脑子里有一点点要把国家治好的念头,当然会问问张之洞,四十年的词臣,三十年的封疆,岂无一言可以献替?而计不及此,足见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二字,监国如此,不亡何待?“我有桩心事,”张之洞又说:“本来想面陈的,如今正好叙在遗疏中了。”

  说着,伸出枯干抖颤的手,向枕边去掏摸。他的第四个儿子张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将遗疏稿子从枕箱中取了出来,交到他手里。

  “韬庵!”他说:“请你替我提笔,改动一两处地方。”

  陈宝琛沉吟了一下,轻声答一个字:“好。”

  “扶我坐起来!”

  等张仁侃将他父亲扶着坐起,听差已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半桌,放在床前,陈宝琛隔着半桌,面床而坐,张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并,斟酌文字,两个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当年在词林中意气风发的日子。

  “韬庵,你先念一遍我听。”

  阵宝琛点点头,小声念着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随时打断,提出意见。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无学术,遭奉先朝特达之知,殿试对策,指陈时政,拔置上第,备员词馆,洊升内阁学士”时,他开口了。

  “我想,”他说:“这里太简略了一点,‘特达之知’四字,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陈宝琛颔首表示同意。张之洞殿试的策论,缮写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无点翰林之望,那知宝鋆大为欣赏,力争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将他提升为一甲,由传胪变为探花。这是传闻已久的佳话,当然应该叙了进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过叙得太显露,就会失之于浅薄。陈宝琛一沉吟,提笔添了两句,“壶公,”他叫张之洞的别号说:“我想这样子说,‘殿试对策,指陈时政,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下面再接‘备员词馆’云云。如何?”

  “太好了!”张之洞露出好久未见的笑容:“韬庵,你真能道着我的心事。”

  再有一桩心事,便是粤汉、川汉两路的利权归属。张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债与西学为用,兴办实业、富国裕民,结果洋债借了不少,为翁同龢斥为“恣意挥霍”,实业也办了些,但上不富国,下不裕民,只不过好了一班经手人。内召之后,奉旨督办两路,在他自知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不想横逆丛生,而时不我待,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都未能抓住,确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遗疏中格外痛陈。

  因此,这件事便叙在最后:“抑臣尚有经手未完事件,粤汉铁路、鄂境川汉铁路筹款办法,迄今来定,拟请旨饬下邮传部接办,以重路事。铁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议,此次川汉、粤汉铁路,关系繁重,必须官为主持,俾得早日观成。并准本省商民永远附股一半,借为利用厚生之资。此次臣于弥留之际,不能不披沥上陈者也。”

  就在这时候,只见陈曾寿面有喜色的捧着一本新书,直到床前,原来他的《广雅堂诗集》印出来了,纸墨精良,自然可喜。

  “这是第三次印本?”陈宝琛问。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当浙江乡试考官时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当时收录不全,所以题名《广雅碎金》;第二次是在当两广总督时,顺德有个姓龙的捐资刊刻,正式定名为《广雅堂诗集》;去年进京,张之洞想留个定本下来,取旧作时改时删,一直到最近方始删下付印,但仍旧遗落了一首。

  这首诗就夹在白香山的《长庆集中》,题目叫做《读白乐天“以心感人人心归”乐府句》,诗是七绝:“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这一定是我的绝笔了!”张之洞从枚边拿起《长庆集》,将那张诗笺抽出来,递向陈宝璨问道:“自觉失于浅陋。韬庵,你看要不要留?”

  “当然要留。第二句极深,非壶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摆在最后。”张之洞将诗笺递了给陈曾寿。

  “浅人妄议,说第二句‘民’字应改‘臣’字,‘自’字应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师的本心。”

  “喔,有这样的议论!”张之洞看得很严重:“别以讹传讹,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离,则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骂了我自己了吗?”

  “而况,题目上的两个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题!”陈宝琛也说:“真是浅人妄议。”

  “唉!”张之洞叹口气:“这就是末世之为末世,独多浅人!”

  ※※※

  张之洞终于一瞑不视了。就在这天,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晚上九点多钟。他最后的遗言是:“我生平学术、治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至正。”

  当天晚上从北府开始到张之洞的同乡京官、门生故旧,都接到了报丧条。电报局大为忙碌,发往湖北的明码电特多,大半是报此噩耗的,此外发往上海的密电亦不少。到了深夜二点钟,庆王府送来一个密码电稿,发电的不知是庆王奕劻还是贝子载振,但收电的一方很清楚,是在彰德的袁世凯。

  到得天明,军机进见,第一件事自是谈张之洞的身后,鹿传霖一面流泪,一面转述张之洞临终以前几天,如何惓惓于国事。摄政王嗟叹了一会,开始谈入正题。

  首先要决定的是,军机大臣从行新官制以来,已非差使,而是专职。如今出了空缺,该由谁来补?

  “张中堂保荐谁没有?”

  “保荐了。”奕劻答说:“一个是戴少怀,一个是陆凤石。”

  军机大臣虽改为专职,规例未改,同治初元以来,一向是亲贵掌枢,下面是两满两汉四大臣。张之洞保荐的当然是汉大臣,而且籍隶南方,恢复了两汉军机一南一北的旧例,一个是法部尚书戴鸿慈,广东人,一个是吏部尚书陆润庠。

  “陆凤石我另外有借重他之处。”摄政王说:“不如用戴少怀吧!庆亲王你看怎么样?”

  奕劻知道摄政王已选定陆润庠为皇帝启蒙的师傅,表示赞成:“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戴少怀懂洋文,办理交涉事件也方便些。”

  接下来谈恤典。摄政王自动表示,应该格外从优,因为他亦微有所闻,张之洞的病是碰了他的两个钉子气出来的,所以借此补过。当时交代,赏陀罗经被、赐祭一坛,晋赠太保,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酒,入祀贤良寺,赏银三千两治丧,两子一孙,升补官职。这些都是即时可以决定的,只有谥法,得要交内阁议奏。

  内阁四大学士,除了张之洞,孙家鼐病得已经在拖日子了,那桐、世续对此根本不关心,所以由协办大学士荣庆跟鹿传霖两个人商量。鹿传霖很坦率地表示,张家亲族希望能谥文襄。

  “谥文忠不好吗?”荣庆讶异地问。

  李鸿章、荣禄都谥文忠,而这两个人都是张之洞不怎么佩服的,尤其是李鸿章,易名相同,更为张之洞所不愿。但在他人看来,论事功声望,“张文忠”自然不及李文忠,张之洞的门生中,懂得这个道理的,自然亦不愿老师的声名,相形逊色。要求用文襄,那就犹之乎左宗棠与李鸿章,各有千秋了。

  鹿传霖自然不便说破本意,只这样答说:“文忠虽好,文襄难得。”

  “有武功才用襄字……。”

  “戡平大乱曰襄。”鹿传霖抢着说道:“香涛在两广,不也有武功吗?而且,那是打法国人。”

  如果说这就是武功,那就无一督抚没有武功了。荣庆因为张之洞出缺,他才是坐升大学士,顾念这一点渊源,也就不再辩驳了。

  ※※※

  张之洞去世消息一到武昌,湖北的好些要员红人,诸如提学使高凌霄、官钱局总办高松如、江汉关道齐耀珊、江夏县知县黄以霖,久受张之洞的栽培荫庇,无不悲痛万分。至于第八镇统制张彪,接到北京张府来的电报,则一恸而绝,灌姜汤、掐人中方醒过来的。

  张彪之于张之洞的情分,不是知遇之恩四个字所能概括的。此人太原府人氏,出身寒微,据说是张之洞当山西巡抚时的轿班,因为生得相貌不俗,言语清楚,而且忠实可靠,所以张之洞将他在巡防营补了名字,一步一步提拔他做个哨官,替他起个号叫“虎臣”,派为贴身的马弁,出入上房,亦不避忌。

  张之洞前后三娶,第三位续弦夫人是名翰林山东福山王懿荣的胞妹,殁于光绪五年,其时张之洞已入中年,而做了祖父,便未再娶,不过妄媵甚多,也常偷丫头。其中有个使女凛然不可犯,真如俗语所说的“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张之洞反倒另眼相看,命老姨太认作义女,匹配张彪,而得了个“丫姑爷”的雅号。

  张之洞在仕途中一帆风顺,张彪亦就水涨船高,与吴元凯并为“南皮爱将”。但到了两官回銮,推行新政,远派勋臣之后及大员子弟,赴日本学习陆军,光绪二十九年并派铁良、凤山、段祺瑞、冯国璋、张彪、黎元洪等人赴日参观大演习,这一来,吴元凯相形逊色,湖北的军权,便逐渐归张彪所掌握了。

  是如此亲如骨肉的关系,所以张彪“上院”向陈夔龙请假,要到京里去奔丧。陈夔龙没有准他,冲人在位而老成凋谢,人心不免摇动,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谁来指挥新军?张彪无奈,只得另外想法子去尽孝心。

  第一件大事是替张之洞找一口好棺木。四处打听,知道熙泰昌茶栈,有口沉香木的棺木,张彪花了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了下来,派管带四员护送,由陆军特别小学堂监督刘邦骥押运,乘头等车连夜运到京里。当然,棺价是由张彪孝敬。

  及至谥文襄的恩旨发布,湖北政学绅商各界在奥略楼设灵堂吊奠,张彪则在尚未落成的抱冰堂独设灵堂,一天三次拜供,都是自己照料,还请和尚来做佛事,披麻戴孝,哀哭尽礼。有些衙署公所,譬如象汉阳铁厂之类,单独设祭,张彪亦必赶去招呼吊客,而且代表家属答礼,俨然孤哀子的身分。

  八月二十七那天,抱冰堂上格外热闹,香烟缭绕,铙钹齐鸣,僧道尼姑分三处念经,是张彪为张之洞做首七。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七八乘大轿,一连串的小轿,小轿中是青衣侍儿,扶出大轿中的太太们,到灵前一齐跪倒,放声大哭。游客无不诧异,细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彪的太太,约齐了曾受“张文襄”知遇的道府内眷,前来哭奠。这在官场中,亦算新样,真正妒煞了“到死不识绮罗香”的杨士骧!

  ※※※

  由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为韩国志士安重根被刺殒命的消息,占了报上许多篇幅,以致张府丧事的风光,就显得逊色了。

  开吊那天,自摄政王载沣以下,叫得出名字的王公大臣,无不亲临致祭,磕完头、吃完素面,不想走的吊客尽可找熟人聊天,或者欣赏挽联,令人赞赏不绝的,不知凡几,但令人瞩目的,却是荣庆的一副:“生有自来,死而后已;斯文未丧,吾道益孤。”

  “我看,最后一句要改两个字。”有人说道:“汉人益孤。”

  “何以见得?”另有人问。

  “你看,戴红顶子而掌国政的,尽是旗人。”

  果然,数一数十二个部中,汉人只得四个尚书,宗人府、内阁、军咨处、筹办海军处这些衙门,更是旗人的天下。

  “两位老兄,”有第三者插口:“不是汉人益孤,是旗人益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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