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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历史] 高阳:《慈禧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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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章

  “展如!”荣禄从容问道,“你可知道,上头为什么特意派你去?”

  “圣意难测,请中堂指点。”

  “皇太后最好强,总以英法联军内犯,烧圆明园是奇耻大辱。然而报仇雪耻,谈何容易?象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祸。皇太后也知道义和团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讨厌义和团……。”

  “噢!”赵舒翘不觉失声打断了主人的话。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说件事你听,真假你去打听,我决不骗你。”

  据荣禄说,义和团的那套花样,已经由端王带到宫里去了。好些太监在偷偷演练。有一次大阿哥扮成“二师兄”的装束,头扎红巾,腰系红带,穿一件上绣离卦的坎肩,手持钢叉与小太监学戏台上的“开打”。正玩得热闹的当儿,为慈禧太后所见,勃然大怒,当时便骂了一顿。

  “不但臭骂了一顿,还罚大阿哥跪了一支香。这还不算,连徐荫老都大倒其霉,特意叫到园子里,狠说了一顿,荫老这个钉子碰得可够瞧的了。”

  “怪不得!”赵舒翘说,“前几天荫老的脸色很难看。”

  原来大阿哥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懿旨派崇绮为师傅,而以徐桐负典学的总责,这个差使的名称,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绪初年,此职皆是特简亲贵执掌,无形中赋以约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对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时时刻刻当心,如今不伦不类地作义和团二师兄的装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当然要责备徐桐。荣禄讲这个故事,意思是要说明,慈禧太后本人并不重视,更不喜欢义和团。

  在赵舒翘,没有不信之理,只是觉得有点意外。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为奇,用一个人并不表示欣赏一个人,现在他才真正明了自己此去的任务,并非去安抚或者解散义和团,亦不须负任何处理善后之责,纯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点,我完全明白。义和团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观,摸清真相,据实回奏。”

  “正是!”荣禄拍拍他的手臂说,“你说这话,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上头派你这个差使,真是找对人了。”

  ※※※

  赵舒翘到达涿州的前一天,义和团在京西黄村地方吃了一个大亏。聂士成奉命保护芦保、津芦两路,带队经过芦沟桥,发现义和团要毁铁路。先礼后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驱散不成,进而大举进剿,打死的义和团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这一下,赵舒翘的处境便很艰难了。虽然他自己了解,此行纯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内外所聚集的义和团,据说有三万之众,首领叫做蔡培,声称洋人将攻涿州,权代官军守城。城墙上一片红巾,万头攒动,刀矛如林,州官计无所出,唯有绝食以求自毙。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顺天府尹何乃莹陪着管理顺天府的军机大臣赵舒翘到达,岂容袖手不问?

  经过当地士绅的一番折冲,义和团派四名大师兄与赵、何在涿州衙门大堂相见。东西列坐,平礼相见,无视朝廷的尊严与体统,也就顾不得了。

  “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奋发,皇太后亦很嘉许。不过,”赵舒翘说,“不管什么人总要守法才好。你们这样子做,虽说出于‘扶清灭洋’的忠义之气,究竟是坏了朝廷的法度!听我的劝,大家各回本乡,好好去办团练,朝廷如果决定跟洋人开仗,少不得有你们成功立业的机会。”

  四名大师兄翻着眼相互看了一会,由蔡培开口答复:“姓聂的得了洋人的好处,帮洋人杀自己人,是汉奸!姓聂的不革职,一切都免谈。我们要跟他见个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赵舒翘既惊且怒,但不敢发作,口口声声称“义士”,百般譬解,聂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莹亦帮着相劝,说官军并非有意与义和团为难,而蔡培丝毫不肯让步。谈到天黑,一无结果,不过彼此都不愿决裂,约定第二天再谈。

  当夜官绅设宴接风,盛馔当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赵舒翘,竟至食不下咽。草草宴罢,独回行馆,绕室彷徨,心口相问,到天色将曙才顿一顿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只好借重聂功亭了!”

  作了这个决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觉惊醒,只见听差揭开帐子说道:“老爷请起身吧!刚中堂有请。”

  “刚中堂在那儿?”

  “知州衙门。”听差一面回答,一面将刚到的一份邸钞递到赵舒翘手里。

  接来一看,头一道上谕一开头便有聂士成的名字,看不到两行,身子凉了半截,上谕中竟是责备聂士成不应擅自攻打义和团,词气甚厉,有“倘或因此激出变故,唯该提督是问”的字样。最后的处分是,着传旨“严加申饬”,并着随带所部退回芦台驻扎。

  “完了!”他说。筹思终夜,借重聂士成镇压涿州义和团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在想,杨福同、聂士成是前车之鉴,如果自己不肯迁就,那就连刚毅都不必去见,最好即刻束装回京,上折辞官。

  一品官儿,又是宰相之位的军机大臣。几人能到此地位?

  赵舒翘愣了半天,叹口气说:“唉!老母在堂……。”

  ※※※

  “展如,你大概还不知道,洋兵已经进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犹恐不及,怎么可以自相残杀?聂功亭糊涂之极,皇太后大为震怒。至于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军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义和团,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义之气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招抚义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们的神拳,一鼓作气,剿灭洋人。”刚毅唾沫横飞地说,“我是自己讨了这个差使来的,幸亏早到一步,还来得及挽回。展如,你千万不可固执成见了。”

  “中堂说得是!”何乃莹接口:“如今聂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义士之气。我想,就请中堂来主持谈判。”他又转脸问道:

  “展公以为如何?”

  赵舒翘心想,到此地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便微笑答说:“两公所见如此,舒翘何能再赞一词。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抚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复命了。”

  刚毅点点头说:“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见,你就说:

  一切有我。”

  “是!”

  于是赵舒翘当天动身回京。第二天一早进了城,照例先到宫门请安,慈禧太后随即召见,第一句话问的是:“到底怎么样?你看义和团闹起来,会不会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紧。”赵舒翘一时无话可答,只好顺口敷衍:“臣看不要紧。”

  这“不要紧”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词,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却是要言不烦。因为多少天以来,她听人谈起义和团,不是交口称赞,便是极口诋斥,正反两极端,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脑筋比较清楚,论事比较平和的,如庆王等人,却又首鼠两端,不作肯定之词。论义和团的本心,说是忠义之气可取,就怕他们作乱,谈义和团的法术,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说跟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此刻可听到一句要紧话了,就是这个“不要紧”!四十年临朝听政,慈禧太后自信什么人都能驾驭,什么事都能操纵,唯独怕义和团蠢如鹿豕,本事再大,总不能让野兽乖乖听命。到乱子闹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羁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紧”,就让他们闹一闹,教洋人知道民气方张,不可轻侮,要想在中国传教做买卖,非请朝廷保护不可。那一来不管废立也好,建储也好,各国公使就不敢来多管闲事了!

  ※※※

  于是,慈禧太后即刻启驾,由颐和园回西苑。照向来的例规,总是由昆明湖上船,经御河入德胜门西水关,过积水潭到三海,而称为“还海”。但从五月初以来,义和团三五成群,横眉怒目,御河两岸亦不甚安静,所以这天不能不由陆路坐轿进城。

  一到西苑,第一个被“叫起”的是端王载漪。慈禧太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侄子兼外甥女婿,见面问话,从无笑容,这天亦不例外,绷着脸问:“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国公使一定要见皇帝,说要面奏机宜?”

  “那都是有了总理衙门,他们才能找上门来胡闹,奴才的意思,干脆把这个衙门裁掉,洋人就没有辙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说。

  “你听听!”慈禧太后对侧面并坐的皇帝说:“他这叫什么话?”

  这是大有不屑之意。载漪受惯了的,并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这话向皇帝去说,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脸红脖子粗地,仿佛要抗声争辩,但结果只是干咽了两口唾沫。

  “我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

  “来多少都不怕!”载漪大声答道,“义和团是天生奇才,法术无穷,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进京,奴才亦不愿意拦他们,反正都是来送死的!”

  “你可别胡闹!”慈禧太后沉着脸说,“没有我的话,你敢在京里杀一个洋人,看我饶你!”

  “没有老佛爷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刚才问你,这两天洋兵来了多少,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总理衙门。”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好吧!就派你管总理衙门。”

  “这,”载漪赶紧碰个头说,“奴才求老佛爷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别管!”

  一见慈禧太后词色两厉,载漪不敢再辞:“奴才遵旨就是。

  不过,”他说,“总理衙门得要换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问道:“你要换谁?”

  “奴才另外开单子请旨。”

  “好罢!”慈禧太后又问,“保护京城的事,你跟荣禄、崇礼是怎么商量的?”

  “董福祥的队伍,今天由南苑调进城。另外每个城门各派虎神营、神机营士兵两百名把守。户部街、御河桥加派两百人,足足够了!”

  “现在京里只有几百洋兵,这么布置,自然够了。可别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舰不少,如果拔队上岸,往京里扑了来,你可得好好当心!”

  “老佛爷万安,官兵人数虽不多,有义和团在,足可退敌。”慈禧太后不语,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了句:“走着瞧吧!”

  她又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话?”

  “没有。”

  没有话便结束了召对。等端王跪安退出,接着召见荣禄。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询问,先报告了两个消息:一是京津火车中断,由京城南下的火车,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杨村;二是俄国已从海参崴调兵四千,将到天津,而在京各国公使集会决定,电请驻天津的各国提督,派兵增援。

  “局势很危险了!奴才昼夜寝食不安。”荣禄容颜惨淡地说,“皇太后可真得拿个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道:“洋人真敢往京里来?”

  “奴才不敢说。”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吓得你寝食不安了吗?”

  听得这话,荣禄急忙碰个头说:“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两件事:第一,一开了仗,各国派兵增援;第二,义和团良莠不齐,而且匪类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乱,不用跟洋人开仗,咱们自己就输了!”

  “这倒不可不防。我告诉端王,让他严加管束。还有,董福祥的甘军,调他来保护京城,他就有维持地面的责任。你传旨给他,教他好好看住义和团!”

  听得这话,荣禄有苦难言,甘军中就有许多士兵跟义和团勾结在一起,听说李来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载漪与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为武卫军,实际上已非荣禄所能节制。这话如果照实奏陈,慈禧太后问一句:“原来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词以对?

  这样想着,只有唯唯称是,但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奴才跟老佛爷请旨,务必发一道严旨,洋人决不可杀,使馆一定得保护。”

  “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衅决不自我而开!明天我告诉端王。不过,”慈禧太后问道:“倘或真的开了仗,咱们有多少把握?”

  这一问的分量,何止千钧之重?荣禄心想,和战大计决于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态度,决于自己的一句话。不要说为了虚面子大包大揽答一句“有把握”,万万不可,就是语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错会了意,以为实力本自不差,胜败之数,尚未可知,因而起了侥幸一逞之心,亦是自误误国,辜恩溺职,万死不足以赎的罪过。

  话虽如此,却又不宜出以急切谏劝的神态,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个腹稿,方始谨慎缓慢地答道:“奴才所领的北洋,不是李鸿章所领的北洋,海军有名无实不说,武卫军亦非淮军可比。武卫五军,实在只有四军,后军董福祥,从今天起跟虎神、神机两营,专责保护京城,当然归端王节制;左军宋庆现驻锦州,防守山海关,决不能调动;右军袁世凯在山东,要防胶州海口,能往北抽调的队伍不多;前军聂士成现在驻杨村一带保护两条铁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内犯,聂士成拚死也会拦住。不过,义和团跟聂士成过不去,又要对付洋兵,又要对付义和团,腹背受敌,处境很难。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报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话的欺罔。圣明莫过于老佛爷,有几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说了!”说罢,连连碰头。那块砖下面是营造之时就挖空了的,碰头之时,“冬、冬”地响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烦躁地使劲搧着扇子。李莲英就在遮挡宝座的屏风之后,一眼瞥见,急忙掩了出来,用极大的一把鹅毛扇,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么凉东西?”

  “有冰镇的玫瑰露、酸梅汤、金银花露。”

  “端来!”慈禧太后又说,“给荣大人也端一碗。”

  于是李莲英亲自动手,指挥太监抬来一张食桌,除了冰镇的饮料以外,还有点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让荣禄起身,站着喝完一碗金银花露,君臣们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莲英说,“都下去!殿里不准有人。”

  “喳!”李莲英疾趋出殿,只听清脆的两下掌声,接着人影憧憧,在殿里的太监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莲英身边。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开口,声音低沉且有些嘶哑,“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开仗!一开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紧接着说,“两江、两广、湖广这三处紧要地方,未见得肯尽力,事情是很难。”

  “是!”荣禄答说,“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都有电奏,力主慎重,衅不可自我而开。”

  “可是,洋人步步进逼,得寸进尺,答应了一样要两样,这样下去,弄到最后是怎么个结果?”

  果然得寸进尺,到最后必是要求皇太后归政。这不但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荣禄也不愿有这样的结果出现。不过,这话当着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于是他想了一会,很含蓄地说:“办交涉看人。只要找对了人,就决不会让洋人开口,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国办。这个人很不好找。荣禄,你看谁合适?”

  一问这话,荣禄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毕竟不是执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当初下的一着棋,希望不用,而终于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爷的话,这个交涉,非调李鸿章回京来办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看呢?”

  “李鸿章很妥当。不过……。”皇帝欲言又止。

  “尽管说。”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显得十分慈爱,“这里没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声音说,“只怕李鸿章不肯来。”

  “为什么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义和团这么闹法,本事再大的人,这个交涉怕也办不起来。”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当然不能再任着他们的性子闹。”慈禧太后很郑重地问荣禄,“对付义和团,你有把握没有?”

  “有!”荣禄丝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调袁世凯进京,专门来剿义和团。”

  “得要先抚后剿,不受抚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条斯理地,就象处理琐碎家务似地不动声色。“就这么说,不过,不宜先露痕迹。这件事就咱们三个人知道,你先打电报给袁世凯,让他预备。”她停了一下又说,“都弄妥当了!你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

  “是!”荣禄又说,“奴才想定一个日子下来。”

  这是进一步要求作个明确的决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说:“三天吧!”

  “奴才尽这三天去预备。”荣禄又说,“如今地面很乱,何乃莹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副都御史,新任顺天府尹王培佑,现在署理太仆寺卿。府尹不可无人,奴才请旨,可否派由府丞陈夔龙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说,“明天就发明旨。”

  ※※※

  端王做梦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经变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托义和团身上,认为跟洋人开仗,不仅绝不可免,而且事机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启秀来,嘱咐他准备宣战的上谕。启秀肚子里货色有限,将这个极重要的差使,托给军机章京连文冲。此人是杭州人,进士出身,本职是户部郎中,考入军机处,分在汉二班,地位仅次于“达拉密”。接到这个差使,认为升官的机会到了,因而特意请了一天假,专心在寓所撰写这篇可张国威的大文章。

  因此,连文冲下笔时,并无大局决裂,并力图存的哀痛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满了一片升官发财,欣欣得意的感觉。象这种要遍达穷乡僻壤的诏书,字数不宜多,文理不宜深,应该一两个时辰就可毕事的一篇稿子,竟费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当,只为自我欣赏,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缘故。

  杀青誊正,入夜亲自送到启秀公馆。延入客厅,只见徐桐高高上坐,连文冲自然先给“中堂”请了安,才向启秀复命,“写得不好。”他说,“请大人斧正。”

  “这是将来要载诸国史的一篇大文章!”启秀接稿在手,转脸向徐桐说道:“是宣战诏书,请老师先过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连文冲深深看了一眼,移目问道:“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启秀答说,“明敏通达,见解跟笔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着白须,把连文冲从头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将稿子接到手里。

  连文冲很机警地疾趋上前,将炕桌上的烛台移一移近,无奈烛焰摇晃不定,老眼愈觉昏花。启秀在他身边,只是不辨一字,这时不由得想到眼镜确是好东西,但来自西洋,便应摒绝。师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迁就目力,只是一个老花,一个近视,太近了徐桐看不见,太远了不但启秀看不见,徐桐也还是看不见,因为烛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灯那么明亮而稳定。

  于是只见一张纸忽近忽远,两张脸忽仰忽俯,鼓捣了半天,启秀只好这样说:“老师,我来念给你听吧!”

  “也好!”徐桐如释重负地将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闭目拈髭,凝神静听。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

  启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很清楚,因为文字熟烂庸俗,跟《太上感应篇》相差无几,所以徐桐听亦听得清清楚楚,字字了然,兴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劲。

  历数“彼等”的无礼之后,启秀的声调突然一扬,益见慷慨,“朕临御将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孙,百姓亦戴朕如天帝。况慈圣中兴宇宙,恩德所被,浃髓沦肌,祖宗凭依,神袛感格,人人忠愤,旷代所无!朕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念到这里,启秀停了下来,徐桐亦睁开了眼睛,颠头簸脑地念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好,好!说得真透彻。”

  连文冲脸上象飞了金一样,屈膝谦谢:“中堂谬赏!感何可言?”

  “确是好!”徐桐颇假以词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于此了,前程无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过奖!”连文冲又请了个安。

  “你请回吧!”启秀说道:“稿子很好,不过,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连文冲答应着告辞而去。

  于是启秀跟“老师”商量,两人的主意相同,这个稿子应该立即送请端王过目。

  到得端王府,只见庄王、载澜都在,一见启秀,端王很起劲地说:“来得好,来得好,正要派人去请你。”

  原来,端王正在草拟改组总理衙门的名单。除了廖寿恒以外,其余都无所更易,不过要加几个人,第一个便看中启秀。道理很简单,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可得许多方便。而军机大臣未兼总理大臣的,只有荣禄与启秀,荣禄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还无法驾驭荣禄,那就只有启秀一个人入选了。

  “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办洋务……。”

  “不是让你办洋务。”载澜抢着打断启秀的话,“是请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启秀答说:“反正如今是端王爷管总理衙门,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对了!”载澜又加上一句:“别理老庆。”这是指庆王奕劻。

  “你看,”端王问道:“再加两个什么人?”

  启秀举了好几个名字,彼此斟酌,决定保荐工部右侍郎溥兴,内阁学士那桐,此人的父亲,就是咸丰戊午科场案中处斩的编修浦安。肃顺被诛,科场案中被刑诸人,都被认为冤屈,所以那桐颇得旗下大老的照应。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极其能干,在工部当司员时就很红,提起“小那”,无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阔,载澜很得了他一些好处,所以特意荐他充任总理大臣。

  拟定名单,再看宣战诏书的稿子,端王亦颇为满意,交代仍旧交连文冲保存备用。同时关照启秀,通知溥兴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见,等改组总理衙门的上谕一下来,立即就到任接事。

  ※※※

  由于端王有命,总理衙门对外的交涉,事无大小,必须通知启秀,因此,他这天从上午十点到任视事以后,就无片刻空闲,各国的电文、照会与因为义和团焚烧教堂,擅杀洋人及教民的抗议,接二连三地都送到启秀那里。紧要事务,由章京当面请示,而启秀却要先请教属员,过去如何办法,有何成例?这一来便很费工夫了,直到下午五点钟,公事还只处理了一半。

  “不行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只好明天再说了!”

  总办章京叫做童德璋,四川人,劝启秀大可节劳,不须事事躬亲。正在谈着,有人来报,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来访,说有极紧要、极重大的事件,非见掌权而能够负责答复的总理大臣不可。

  这使得启秀不能不见,因为如果推给别位总理大臣,无异表示自己并不掌权。可是,他虽不象他老师那样,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会面谈话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不免心存怯意。

  他还在迟疑,童德璋却已经替他作了主,“请日本公使小客厅坐!”童德璋又说,“看俄国股的王老爷走了没有。”

  “王老爷”是指“俄国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会说日本话,而且深谙日本的政情民风,非找他来充任译员不可。

  启秀无奈,只得出见,只见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隐含怒意。为了“伸张天威”,启秀亦凛然相对,听小村“咕噜,咕噜”

  地大声说话。

  “大人!”王章京忧形于色地,“出乱子了!这,怕很麻烦。”

  “怎么回事?”

  “小村公使说:他们得到消息,英国海军提督薛穆尔,率领英、德、俄、法、美、日、意、奥联军两千人,由天津进京……。”

  “什么?”启秀大声打断,“你说什么联军?”

  “是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由天津进京。”

  “八国联军!”启秀大惊失色,“人数有多少?”

  “两千。”

  “噢!两千。”启秀的神色跟语声都缓和了,“怎么样?”

  “由天津进京,听说到了杨村,因为铁路中断,不能再往北来……。”

  “好!”启秀又打断他的话了,“铁路该烧,不烧就一直内犯了!”

  正谈紧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闲话,这那里能做大官,办大事?王章京颇为不悦,故意敛手不语。

  “请你往下说啊!”

  “我在等大人发议论呢!”王章京冷冷地说。

  启秀知道自己错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说:“请你先讲完了再说。联军不能再往北来,以后如何?”

  “日本使馆得知其事,派了一个书记生,名叫杉山彬去打听消息,坐车出了永定门,为董提督的部下,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不由分说,当胸一刀。”

  “死了没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乱刃交加,死得很惨。”王章京说,“小村公使来提抗议。”

  “他要怎么样?”

  “首先要查办凶手,其次要赔偿。”

  “查办凶手,那里去查?”启秀答说,“也许是乱民,不是甘军。”

  “他们调查过了,确是董提督的甘军。”

  “既然调查过了,很好!请他把凶手的姓名说出来,我们可以行文甘军去要凶手。”

  这是非常缺乏诚意的答复,足以激怒交涉的对手。王章京知道这些顽固不化的道学先生无可理喻,只好据实转译,虽然语气缓和了些,仍旧使得小村寿太郎大感不满。不过启秀讲是讲的一条歪理,却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无话可说,铁青着脸,起身就走。

  启秀想不到竟是这样容易打发!错愕之余,不免得意,“办洋务别无诀窍,”他居然是老前辈的口吻,“以正气折之而已矣!”说罢,摇头晃脑地踱了进去。

  “啥子玩意!”童德璋打着四川腔,大摇其头,“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说道,“这样子做法很不妥。我看还是跟庆王去说一说。”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说:“告诉庆王不如告诉荣中堂。我不便去,请你辛苦一趟。你跟荣中堂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和该战,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迟越吃亏。”

  ※※※

  荣禄正在接见聂士成派来的专差。前一天在杨村遭遇了英国军官薛穆尔所率领的八国联军,聂士成打算派兵拦截。与洋人对阵,所关不细,当然需要请示。电报打到保定,裕禄的回电只得八个字:“电悉,不得擅自行动。”很显然的,这是不准聂士成阻敌。

  身为直隶提督,直隶境内有匪不能剿,有敌不能阻,要此军队何用?聂士成愤激不甘,决定退出杨村,料知跟裕禄请求无用,所以特意派专差到京,向荣禄陈述苦衷,要求调防。

  “我知道你们大帅的委屈,”荣禄跟专差说,“你带我的话回去,就说我说的,无论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气,不比你们大帅少,日子也并不比他好过。人局总在这几天就会好转,杨村是个紧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专差很能干,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传达一句话,空手而回,决定代表聂士成明明白白请个示。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回中堂的话,洋人现在因为铁路中断,怕辎重接济不上,暂时按兵不动,中堂交代守杨村,自然遵办。不过硬守就难免开仗,真要打起来,还得求中堂作主。”

  这是要求荣禄支持。和战大计未定,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这样回答:“不要硬打!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先把洋人牵制住再说。”

  “是!”专差又问,“团匪来骚扰呢?”

  “把他们撵走就是。”

  “如果团匪跟洋人打了起来,本军应该怎么办?”

  这一问问得荣禄无以为答,既不能助义和团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义和团。想了好一会,含含糊糊地答说:“请你们大帅瞧着办。”

  这是暗示可作壁上观,专差懂他的意思,却偏偏固执地说:“务必请中堂明示。”一面说,一面还屈单腿打了个扦。

  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以不卷入漩涡为上策。”

  这就不能再问“倘或卷入漩涡又如何”了!专差满意地告辞。接着,荣禄接见王章京。

  听他说完了小村公使为启秀所气走,以及启秀自鸣得意的经过,荣禄的脸色很凝重了。“这些事跟庆王回了没有?”他问。

  “总办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当来回中堂。”王章京又转述了童德璋托带的话。

  “多谢他关心。大局这几天就会好转。不过,象日本公使馆书记生被杀这种事,千万不能再有。”荣禄想了一下,决定抬举来客,将可以不必跟司官说的话说了出来:“明天一早,我要见皇太后切切实实劝一劝。总理衙门派了不该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们各位的处境很艰难。国势如此,只有尽力而为,请你转告同事,忍辱负重,务必设法维持。我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军务洋务是分不开的,各位的劳绩我知道,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奏明上头,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这番抚慰的话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时阴郁的脸色,兴兴头头地告辞而去。荣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颇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将王章京及聂士成专差所谈的一切,细细回忆了一遍,觉得童德璋的话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迟越吃亏。

  和有个和法。大计虽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当,做起来却不容易,因为阻力太大,非得谋定后动不可。因此,这天晚上特召亲信密谈。不谈还好,一谈令人气沮,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天津已经没有王法了!”樊增祥说,“我有个亲戚刚从天津逃回来,谈起来教人不敢相信,义和团肆无忌惮,令人发指。”

  据樊增祥说:天津的义和团的架子,比亲王、郡王还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轿,喝令下轿,武官骑马,喝令下马,而且必得脱帽,在道旁肃立,如果不从,白刃相向。遇见穿制服的学生,指为奸细,乱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义和团最仇视的还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卫军,因为吃了聂士成的亏的缘故。当然,这是张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们造了一个说法,让喽啰们四处散布,说要灭洋人,非死三个人不可。一个是聂士成,一个是杨福田,一个是聂士成的得力部下,驻扎天津城府,号称“四门千总”的任裕升。因为这三个人的姓合起来是“聂杨任”,谐音为“撵洋人”,杀了这三个人,洋人就可以被撵下海了。

  “据说聂功亭还受过辱。”樊增祥又说,“前几天聂功亭回天津,骑马经过河东兴隆街,遇见一百多义和团,操刀大喊:‘聂鬼子,你滚下来,今天可让我们遇见了!你还想留下脑袋?’聂功亭只带了四名马弁,一看势头不好,急急走避,差点遭了毒手。这一下,信义和团的,便有话说了。”

  上将受辱,军威大损,荣禄颇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尝不受影响?他觉得义和团这种目无长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陈奏不可。

  “天津的怪现象,犹不止此。有件事,说起来骇人听闻,不过言之凿凿,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樊增祥说:“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请说来听。”

  “据说静海县独流镇拳坛,号称‘天下第一坛’,又称‘天下第一团’,首领叫做张德成,前几天到了天津,修补道谭文焕为之先容,说此人法力无边,又有‘红灯照’相助,大沽口的炮台,如能得他允诺保护,固若金汤。裕制军颇为所惑,拿自己的绿呢大轿,把张德成接到北洋衙门,设宴接风,司道作陪。张德成要粮饷、军械,他说多少,裕制军随即转告司道,照数拨给,由谭道为张德成办粮台。所闻如此,不知确否?”

  “真有这样的事?”荣禄心想,裕禄如真是这样自贬身分,亦太不成体统了!得赶快想法子把他撵走。

  就在这样谈论之际,门上来报,庆王驾到。这是不常有的事,亲王体制尊贵,有事总是请人到府叙话,如今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可知必有紧急事故。

  因此,荣禄一面吩咐开中门,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齐,赶出去迎接,庆王已经在大厅的滴水檐前下轿了。

  “王爷怎么亲自劳步?”荣禄一面请安,一面说。

  “你何必还特为换衣服?”便服的庆王说道,“我是气闷不过,想找你来谈谈。到你书房里坐吧!”

  “是,是!请。”

  引入书房,庆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画古董,说了几句闲话,方始谈到来意:“董回子闹得不象话了!仲华,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荣禄有些局促不安,“王爷责备得是。”

  “不,不!我决不是责备你,你别多心。”庆王急忙摇手分辩,“我也知道,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撑腰,对你这位长官,大不如前了!不过,外头不知道有此内幕,说起来总是你武卫军的号令不严。”

  “王爷明白我的苦衷。”荣禄答说,“武卫军号令不严,这话我也承认。不过,我要整饬号令的时候,也还需求王爷帮我说话。”

  “当然!慈圣如果问到我,我要说:既然是武卫军,总要听你的号令。”庆王略停一下又说,“这话先不谈,眼前有件事,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农坛附近闯一个祸,你可知道?”

  “不是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一个书记生吗?”

  “是的。这个人死得很惨,先断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总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仲华,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愤慨吧!”

  “唉!”荣禄叹口气,“慈圣居然会让端王去管总署,这件事可真是做错了!”

  “就为的这一点,所以我很为难,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不应该奏闻?”

  “不回奏明白,还能私下了结吗?”

  “难!”庆王答说,“日本公使馆派人来跟我说,抗议不抗议且搁在后面,总不能说人死了连尸首都不给?他们要尸首。”

  “那当然应该给他们。”

  “还要抬进城来,在他们公使馆盛殓。”

  这一下,荣禄愣住了。原来尸首及棺木不准进城,载明会典,悬为禁例,那怕一品大员,在任病殁,盘灵回籍安葬,亦须奉有特旨,才准进城。何况是京城,禁例更严,未经奏准,谁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将杉山彬的遗尸抬入内城。

  “这件事倒为难了!我看,”荣禄答说,“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细说原委,是不是据实上闻。”庆王问道,“牵涉到武卫军,得问问你的意思。”

  “不要紧!”荣禄回答得很切实,“请王爷据实回奏,慈圣如果怪我约束不严,我恰好有话好说。”

  “那就是了。”庆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微喟着说,“这局面再闹下去,怎么得了?仲华,你我的处境,越来越难,得要找个把得力的人来分着挑挑担子。”

  “是啊!”荣禄试探着问,“王爷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荣禄心中一动,暗地里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陈,一面派袁世凯剿义和团,一面召李鸿章来办各国的交涉这件事,庆王已有所闻?果然如此,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洋务如今是他在管,建议召李鸿章入京,却又置他于何地?这样想着,便有了一个决定,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件事,自己决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闻而问起,自己亦不能承认。

  他这样沉默着,庆王当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说道:“只怕少荃不肯来。”

  “何以见得?”

  “刚刚实授两广总督,他总不能带着总督的大印到京里来办事吧?”

  “那,”荣禄心中又一动,故意问道,“可又如何处置呢?”

  “除非调直督。不过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则万无此理。”

  荣禄不知这话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有意试探?只觉得自己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里的北洋。”他说,“今非昔比,有名无实,只为慈圣一定要交给我,我不能不顶着石臼做戏,倘有少荃来接手,求之不得!”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决不会交出兵权。庆王听得这话,不免失悔,无端引起误会,始料不及,而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措词。

  见此光景,荣禄亦有悔意,话其实不必说得这么明显,倒象负气似地,未免失态。

  “仲华,”庆王突然问道:“如果跟洋人开了仗,怎么办?”

  “怎么能开仗!”荣禄脱口相答,神色严重,“拿什么跟人家拚?”

  “我也是这么想。无奈执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风头上。靠你我从中调停,实在吃力得很。仲华,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托立豫甫或者什么人跟莲英去说,能劝得慈圣回心转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凑个几百吊银子送他。你看,这个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几百吊就是几十万,荣禄咋舌答说:“王爷你可真大方!”

  “实在是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虑下策。”

  “王爷别急,别乱了步骤!等我来想法子,也许两三天以内,就有转机。只是各国公使,务必请王爷设法安抚,他们多让一步,咱们说话也容易些。”

  “我原是这么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荣禄万感交集,归结于一句话:“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等庆王一走,荣禄再次召集幕僚密议。这次不是漫无边际地谈论,着重两件事:一件是各国的态度,派兵入京到底是为了保护使馆,还是另有企图;一件是对付董福祥的态度,是荣禄仍以武卫军统帅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约束,还是奏请慈禧太后,用上谕来指挥。

  第一件事比较好办。为了对抗李鸿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怀,荣禄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苏,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罗嘉杰,他的头衔是“苏松常镇太粮储道,分巡苏州,兼管水利”,简称“江苏粮道”,或者“苏州道”。罗嘉杰平时对洋务亦颇留意,兼以苏州居江宁、上海之间,消息灵通,常有密信寄到荣禄那里,无论报告洋务,或者两江官场的动态,多半不差,所以颇得荣禄的信任。此时决定立刻拍发一个密电,要罗嘉杰即时从上海方面探听各国对华的意向,从速回复。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认为荣禄兵权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约束,有的认为董福祥跋扈难制,倘仗着有端王撑腰,不受羁勒,岂非伤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荣禄一时委决不下,只能定下一个相机行事的宗旨。

  ※※※

  第二天一早到军机处,大家首先要谈的,当然是日本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说,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请旨不可,但洋务本由庆王掌管,现在总理衙门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门,无所适从,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不奏,看庆王或端王奏闻了再说。

  “两王都来了,不知道‘请起’没有?”王文韶说,“最好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苏拉去打听了来报,庆王来了,端王也来了,端王还带来了董福祥,预备请慈禧太后召见。此刻是庆王“请起”,上去已好一会了。

  ※※※

  庆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紧接着是端王进殿请安。天气太热,走得又急,磕完头不住用衣袖抹着额上黄豆大的汗珠。这是件失仪的事,但慈禧太后并未呵责,一则没有心思去顾这些细节,再则端王近来类此失仪的言语举动很多,呵不胜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么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慈禧太后是责备的语气,“别的你不懂,听戏总听过,不有一句话: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回老佛爷的话,奸细不杀杀谁?那个矮鬼,没事出永定门干什么?是到马家堡去接应天津的洋兵。如果让他接上了头,京里的虚实都告诉了洋兵,咱们就先输一着了。”

  听着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转脸对皇帝说:“论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从前年八月以来,一向不开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见,“话虽如此,不该杀他,一杀,就变成咱们没有理了。”

  一听这话,端王接口就说:“跟洋人讲什么理?”

  这下让慈禧太后抓住机会了。就这两三天,从赵舒翘回京,涿州有消息传来,说钦派大员亦一无作为以后,端王便有骄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训他一下,此时正好借题发挥,“不准跟皇上顶撞!”她沉下脸来说:“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应一声:“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不论怎么样,对使馆的人,总得保护。”她说,“你告诉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来了!”端王手向后一指,“请老佛爷召见,当面说给他。”

  “也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我先告诉你,这件事总是咱们欠着点理。你跟庆王去核计,该当写个照会,跟他们说几句好话,要抚恤,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扬了,“别的都行,把尸首抬进城可不行!”

  “你跟庆王去商量着办!”慈禧太后挥一挥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独对”。因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纠纷。这样,有端王在一起,说话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馆的书记生,是你的部下杀的吗?这件事做得很坏,我不能不派人查办。不然,对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书记生,不是甘军杀的,皇太后要查办,就杀奴才好了!甘军一个不能杀,如果杀一个,一定会兵变。”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未发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诉自己,照此光景,必得先安抚他一番,免得他生异心。

  以后拿他如何处置,得跟荣禄商量了再说。

  “事已如此,查办也查办不出什么来。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报国,就该尽心尽力,把洋兵挡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说:“奴才没有别的能耐,就会杀洋兵。”

  “好!只要打胜洋兵,朝廷决不会亏负你们。”慈禧太后说,“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来,端王已经回府,不过派人等着董福祥,留下一句话:“请董大帅马上到府里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阶相迎。董福祥“独对”的经过,他已经接到报告,笑容满面地,左手拉着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条好汉!

  带兵的大帅都能象你一样,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董福祥少不得先谦虚、后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时就能跟洋人一见高下。而正谈得兴高彩烈时,有个卫士悄然来报,说荣禄在军机处坐等,有紧要事件相商。

  到了军机处,只见自礼王世铎以下,除刚毅以外,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在,荣禄面色凝重,找不出半丝笑容。

  “星五!”他叫着董福祥的别号说,“你的队伍不必再守永定门了,都调回南苑去驻扎。”

  董福祥大为诧异,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视线扫过,只看到启秀一个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心中更觉不快。于是毫不考虑地答道:“从前我受中堂的节制,今天面奉谕旨,要打洋人,只能进,不能退!”

  这是公然抗命,但以谕旨为借口,将荣禄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发,起身往外就走,大声说道:“递牌子!我马上要见太后。”

  一递牌子,当然“叫起”,激动地面奏经过,指责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认为不能置而不问。

  “你先别气急。”慈禧太后很冷静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奴才请皇太后、皇上颁一道朱谕,着奴才责成董福祥即日移驻南苑。如果皇太后、皇上不颁这道朱谕,请传旨,撤掉奴才统率武卫军全军的差使。”

  这等于以去就作要挟,慈禧太后自然将顺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说,写了一道朱谕。

  回到军机处,董福祥还在,荣禄冷冷地说道:“你说面奉谕旨,我也面奉了谕旨,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亲笔所写的朱谕。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来只字不识,如今也念了几句书,这张很简单的朱谕还能看得懂。看完将朱谕缴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营里,先找“军师”,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翩然来访的李来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执刚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凯、聂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来中无不深悉,对症下药,一夕之间说动了董福祥。加以他的部下,早就有义和拳混在其中,浸润蔓延,已成甘军与义和拳不分之势,因而董福祥与李来中亦就不可须臾离了。

  “星公,此事无足介怀。”李来中说,“事机迫在眉睫,荣中堂马上就要失势了,不必理他!”

  “何以见得?”

  “团中弟兄,今天烧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烧了彰仪门外的跑马厅。步军统领知道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还要派两个弟兄到东交民巷去显显威风,如果洋人敢有举动,正好借此起事。那时,慈禧太后一定会召见端王,有他出来主持全面,自然能压住荣中堂。”

  “那么,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星公该上奏,围攻使馆,只要慈禧太后点一点头,回驻南苑的朱谕,自然而然就作废了。”

  “嗯,嗯!”董福祥说,“端王倒问过我几次,围攻使馆有没有把握?我答得很含糊……。”

  “不!”李来中抢着说道:“星公要答得干脆,就说十天之内,必可攻下。”

  “行吗?”董福祥困惑了,迟疑着说:“洋人有炮。”

  “咱们也有炮,是大炮。”

  “不错,”董福祥说,“可是大炮归荣中堂管着。”

  “嗐!”李来中皱着眉说,“星公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到了那时候,星公奏请调用大炮,荣中堂敢不给吗?”董福祥恍然大悟,“对,对!”他连声说道,“如果他敢刁难,我就面奏,本来可以打下使馆的,只是荣某不给大炮,战事没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别怪我。”

  于是,董福祥即时又赶到端王府,说奉旨回驻南苑,实由荣禄袒护洋人,暗中有妥协之意。如今遵旨与否,听端王一言而决。又说,联军入京,已是兵临城下,和战大计,若再迁延不决,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够切谏慈禧太后,早发明旨。

  “战是一定要战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窝囊废太多,上头还不肯明诏宣战。这该怎么办呢?”

  “有法子!”辅国公载澜说,“咱们把事情闹大,来教上头不能不宣战。”

  “这倒是个法子。”端王载漪点点头。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闹大,甘军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所以极力怂恿着说,“谅使馆洋兵,不过几百人,何足为惧?”

  “星五!”载漪郑重问道:“如果要攻使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怎么没有?至多十天。不过,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难说了!”

  “兵贵神速,原要掌握先机。”载漪似通非通地谈论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谓哀师必胜,正宜及锋而试。”

  就这时候,庆王来请载漪到总理衙门议事,他交代载澜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馆的一切细节,自己坐轿去赴庆王之约。

  见了面,所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如何慰抚杉山彬之被戕,一是发照会慰问各国使馆,不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护各国使馆。

  “不能这么说!”载漪大摇其头。

  “那么,”庆王低声下气地问道,“该怎么说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着头说:“第一,不必用什么照会,‘饬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国使臣在华,要安分守己,不准传教,更不准袒护教民。所有拆毁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堂,姑准自行备款兴修。”

  听此一说,在座的庆王跟步军统领崇礼,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比较还是崇礼敢言,“王爷,”他说,“传教载在条约,跟洋人办交涉,恐怕不能这么鲁莽。”

  “什么叫鲁莽?你倒想个不鲁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马上要来攻京城了,你能让他退兵吗?”

  “老二,”庆王接口,“咱们这么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庆王想了一下答说:“先礼后兵,亦未为晚。”

  载漪不响了,意思是勉强让了步,于是总办章京便提一句:“还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还管它!”载漪大声说道:“咱们不问他们做奸细的罪名,就很客气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并非中国官员,出永定门去接应联军,是他分当该为之事,何得谓之“做奸细”?大家觉得他脑筋不清楚,无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办一件事吧!”庆王作了个结论,“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连颁六道上谕,一道是“奸匪造作谣言,以仇教为名,扰及良善”,亟应严加剿办。并着驻扎关外的宋庆,督饬马玉昆一军,刻日带队,驰赴近京一带,实力剿捕。调马玉昆进京,是想用他来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书记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于防范,凶犯亦未登时拿获,实属不成事体,着各该衙门上紧勒限严拿凶犯”。意思是不承认杉山彬为甘军所害。

  一道是“京师地面辽阔,易为匪徒藏匿,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体严查,保护地面”。其中虽有“拳匪滋事”的字样,但未明责义和团。

  又一道:据直隶总督裕禄奏报,有洋兵千余将由铁路进京。现在各国使馆先后派来的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资保护,倘再纷至沓来,后患何堪设想?即将聂士成一军全数调回天津,扼要驻扎,倘有各国军队,欲乘火车北行,责成裕禄设法拦阻。大沽口防务,责成原任天津镇总兵,现任喀什噶尔提督罗荣光戒严,以防不测。最后特别警告:“如有外兵闯入畿辅,定惟裕禄、聂士成、罗荣光是问!”

  此外还有设法修复铁路、电线,平抑米价等等上谕,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安定。对义和拳区分为拳民与拳匪两种,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应该“严加剿办”。而剿捕的任务,赋予在关外的马玉昆,对现驻京师的董福祥及甘军只字不提,无异表示,甘军与拳匪无别,不但不配负剿匪之责,甚至必要时甘军亦当在被剿之列。

  “这都是姓荣的搞的把戏!”董福祥愤愤地说,“不把这个人打下去,咱们永出不了头了!”

  “不然。”李来中很冷静地,“关键是在太后身上,荣某人完全听太后的,太后年纪大了,还不怎么愿意跟洋人翻脸。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荣某人还不是乖乖儿听着。”

  “照这样说,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子让太后跟洋人翻脸?”

  “一点不错!星公,你别忙,如今有个极好的机会,运用得法,足以改变大局。不过,先得大大地花一笔钱。”

  “要多少?”

  “起码得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粮台的来,当面嘱咐,备一万银子的银票,立等着要。甘军的饷银甚足,万把银子,取来就是,李来中收好了,悄然出营,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赛金花所张艳帜的陕西巷,靠近百顺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来中一进门便问:“王四爷来了没有?”

  “刚来。”伙计答说,“请到翠姑娘屋子里坐。”

  “翠姑娘”花名翠儿,有个恩客叫王季训,便是李来中要找的“王四爷”。一进了屋子,主客杳然,只听得后面小屋中娇笑低语,夹以喘息之声,想来是王季训正跟翠儿在温存。

  见此光景,李来中正中下怀,急忙退了出来,向紧跟着来招呼客人的老妈子说:“你跟王四爷说,我在‘醉琼林’等他吃饭。”

  “坐一会,李爷!干吗这么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来中笑一笑说,“回头跟王四爷再一块儿来。”

  说完,扬长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琼林,挑了最偏里,靠近茅房,没有人要的一个单间坐下,点了两样菜,要了一壶酒,边吃边等,等一壶酒快完,方见王季训施施然而来。

  “怎么找这么一个地方?”

  “嘘!”李来中两指撮唇,示意小声些。

  王季训会意,不再多说。等伙计递上菜牌子来,悉听李来中安排,酒菜上齐,伙计退出,顺手放下了门帘,王季训方始开口。

  “老李,你来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没有别的事。翠儿一家老小从天津逃到京里来了。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是个跟我要钱的题目。”

  “钱,你不用愁。”李来中取出银票来,抹一抹平,摆在面前。

  王季训伸头一看,“好家伙!”他说,“一万两!‘四大恒’的票子。”

  一语未毕,李来中连连摇手。王季训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知不觉间又提高了声音。缩一缩脖子,愧歉地笑着。

  “这两天有什么消息?”

  所问的消息,是指荣禄所接到的电报。王季训是个捐班的候补县丞,天津电报局的“电报生”出身,为荣禄掌管密码,已有好几年。凡是各地与荣禄用电报通信,都要经他的手,所以得知许多机密。只以年轻佻挞,风流自喜,终年在八大胡同厮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为李来中乘虚而入,早就买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问那一方面的?”

  “江苏方面。”李来中问,“罗嘉杰可有复电来?”

  “有。”

  “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只说已接到荣中堂的电报,亲自到上海去打听各国的态度。”

  李来中放心了,“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再电复?”他问。

  “没有。”王季训又加了一句:“照规矩说,象这样要紧的事,不会耽搁得太久。”

  李来中沉吟了一会,将银票往前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四爷,有件事,只要你举手之劳。办成了,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好!你说。”王季训一只手伸到银票上。

  李来中的动作比他更敏捷,轻轻一抽,将银票收回,凑过脸去说:“请你造一个假电报。”

  “怎么造法?”

  “假造一个罗嘉杰的电报。”

  “这,”王季训问道,“怎么说?”

  “怎么说,你先不用管。”李来中又说,“你别怕,包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责任呢?”王季训用手在项后砍了一下,“这要发觉了,是掉脑袋的罪名。”

  “包你脑袋不掉,照样能吃花酒,照样能亲翠儿的嘴。”

  “老李!”王季训笑道:“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什么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说实话,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万两银子,我有好一阵舒服日子过。可是,日子要过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够安心。你说,怎么让我安心?你说得我信了,我就干!”

  李来中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好!咱们俩一言为定。我说得不对,你不干我不怨你。四爷,我先问你,如今南边的电报怎么来?”

  “南边的电报,有两条线,一条陆线,一条海线。陆线,现在到不了京里,因为电线杆让义和团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线呢,有两处,一处通天津,现在天津乱得一塌糊涂,也不必谈了。再有一处是通山海关,归驻扎在那里的副都统管。这两天南边有急电,都是先通到山海关,再派快马送到京里。”

  “那么,我再问你,山海关拿电报送到,你照样译出来,送上去,可有责任可言?”

  王季训愕然,“这有什么责任可言。”他说:“送来了,我不译不送,才有责任。”

  “那就对了!山海关那面是我的事,反正总有一份电报给你,你译了照送,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那,”王季训不信似地问,“有这样容易的事?”

  “当然还要费你一点心。”李来中略想一想说:“有两个办法,你自己挑一个:一个是,你们那里跟罗嘉杰通电报的密码本,借出来用一下;一个是,我拿一个稿子给你,请你译好交给我。”

  “密码本不便拿出来!”王季训很快地答说,“就拿出来,你也不知道用法,因为密码是每天不同的。这样,你拿稿子来,我替你译,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给你,送到什么地方?”

  “送到我下处。”王季训说,“明天上午我不当班,正好办这件事。”

  “好,就这么说!”李来中将银票捏在手中,起身掀帘子,向外喊一声:“拿纸片!”

  在京师,老于花丛的都知道两句诗:“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因为“点灯笼”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难免伤心,而“拿纸片”不是飞笺召客,便是“叫条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来中此时吩咐“拿纸片”,却大出王季训的意料,不是叫局,只是要一张纸片可以写字而已。

  “四爷,你写一张收条给我,收到一万银子。”

  “好,好!我写,我写!”

  等王季训欣然提笔欲下时,李来中又开口了,“请慢一慢,我念你写‘兹收到日本公使馆交来库平银一万两正。’”

  “怎么?”王季训大为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爷,我老实告诉你,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是这么交代的。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刚才的话做到,我们那里自然会知道,这张收据我涂销了还给你。你既然没有让朋友上当的心,大可坦然。四爷,你要明白,我们是办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无怨无仇,张罗一万银子来换你这张收据为的是要抓你一个把柄,我不成了疯子了?”

  话说得很透彻,细想一想,对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范的手段。不过有一点却还须澄清,“我照办了没有,你们怎么会知道?”王季训问,“倘或你们那里没法儿证实,就以为我玩花样,告我一状,说我私通外国,那可是有冤没处诉的事。”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到底一万两!

  怎能做没把握的事。”

  王季训没话可说了。“好吧!就这样。”他照李来中的意思,提笔写好,一张纸换一张纸,各得其所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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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章

  也就差不多是李来中与王季训分手的那辰光,使馆区的东交民巷,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纠纷。纠纷的一方是德国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过中国,那时不过公使馆中的一名三等秘书,去年再度来华,不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为德皇封为男爵,在公使团中的地位很高。这位爵爷本有美男子之名,如今虽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于任事,所以在东交民巷的风头极健,更无形中成了公使团的领袖,一切关于义和团的交涉,大致都听从他的主张,采取强硬的态度。

  偏偏冤家路狭,这天他携着手杖牵着狗,正在东交民巷新辟的马路上散步,只听得车走蹄声,驶行甚急,于是一面让路,一面转脸去看,来的是一辆骡车,除了车夫以外,车沿上还有一个人,装束行动,都很奇特,头扎红巾、腰系红带、手腕及双腿亦都裹着红布。手里拿一把雪亮的钢刀,而一只手扳起一只脚,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时愣住了。等车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声自语:“这不就是义和团吗?”

  念头转到,随即便有行动,一跃上前,用个击剑的姿势,挺手杖便刺。车夫吓一跳,不自觉地将缰绳一收,等车子一停,克林德将手杖一抡,横扫过去。车沿上的那个义和团本就存着怯意,见此光景,越发畏惧,拿刀一格,顺势抛却,“呛啷啷”一声,钢刀落地,他的两只脚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肃王府夹道中逃了去。

  这时德国公使馆的卫队也赶到了,一看车中还有个缩成一团的义和团,依照克林德的意思,把他拖了下来,拘禁在使馆,而骡车却放走了。

  车夫亦是个义和团,一行三人来自庄王府,庄王府中已经设坛供神,住着好几个大师兄。这天依照既定计划,特意派人到东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结果,将个庄王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非杀尽洋人不可!”

  比较还是载澜有些见识,“你老别骂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说,“这算是地面上的纠纷,不必由总理衙门出面,让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庄王毫无主意,听他的话,将步军统领崇礼请了来,请他到德国公使馆去索回被扣的义和团。

  崇礼面有难色,且有些气愤,免不得大发牢骚:“朝廷三令五申,着落步军统领衙门,严办滋事的拳匪。这会到人家使馆区去惹是生非,可又没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当官儿的替他们去求情!澜公,你说咱们这个差使怎么当?”

  如果换了别人,载澜登时就会翻脸,但他兼任左翼总兵,受崇礼的节制,少不得客气几分,所以敷衍着说:“是,是!

  这个差使不好当,等过了这段儿,咱们再想法子辞差。”

  就在这时候,总理衙门派了一个章京来报消息:德国公使馆将所捕的义和团剥下的衣服,连同所持的一把钢刀,派人送到总署,同时有话:要求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出面料理,否则那名义和团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庆王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请步军统领衙门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经在署里了,请两位赶紧去商量吧!”

  这是无可商量之事,不论从那方面来说,都得把人去要回来。两人匆匆赶到总署,照载澜的意思,有崇礼一个人去,已经很给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礼怕交涉办不好,变成独任其咎,坚持非两翼总兵同行不可。载澜无奈何,英年无主张,终于一车同载,直驰东交民巷。

  到得德国公使馆,只见庭院里大树下,绑着一个垂头丧气的赤膊汉子。三个人都装做不曾看见,升阶登堂,跟克林德当面去要人。

  “释放可以。”克林德透过译员提出要求,“中国政府必须用书面保证,以后不准义和团侵入使馆区。”

  “这,”崇礼答说,“好商量。先让我们拿人带回去,总理衙门再来接头。”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书面保证,才能释放。这一点决没有让步的余地。”

  三言两语,就使得交涉濒于决裂。崇礼跟载澜说:“这件事,我可不敢答应。只有回去再商量。”

  “干脆告诉他,他的无理要求,万万办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给大清朝的官,我们跟他没有完!他要是不信,让他等着看,他闯的祸有多大?”

  译员传达了他的话,只不过译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国公使馆一致的要求,我们不受恫吓!”

  交涉终于破裂。三人辞出德国公使馆,回到总理衙门,载澜跳脚大骂:“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才知道咱们中国人不好欺负。”

  一言未毕,有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来不及行礼,便向崇礼大声说道:“义和团由崇文门进城,一路喊‘杀’,一路奔到东交民巷一带去了。”

  来人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名笔帖式,崇礼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问:“有多少人?”

  “有说几百,有说几千,反正很多就是。”

  “坏了!”庆王跌脚嗟叹,“这下乱子闹大了!”

  “庆叔,”载澜面有喜色,“你别担心!乱子不会闹大,交涉反例好办。你老不信,等着瞧。”

  庆王没有理他,匆匆坐轿回府,正在询问义和团烧教堂、杀教民的情形,门上来报:“西苑有太监来,说是老佛爷有话说给王爷。”

  口宣懿旨,无须摆设香案,庆王换上公服,在作为王府正厅的银安殿,面北而立,听太监传谕。原来由崇文门进城的义和团,本想攻入使馆,为洋枪一挡,折而往北,沿着王府井大街,见教堂就烧,见从教堂里逃出来的人就杀。铺户闭门,官兵走避,义和团为所欲为,一直烧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为“东堂”,乾隆年间意大利教士,亦为有名的画家郎世宁,在这里住过好些年,留下许多工笔画幅,此时亦都付诸烈焰了。

  其时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闲步,从假山上望见东城火起,询问李莲英,说是洋人先在崇文门开枪打死了好些百姓,义和团大抱不平,所以烧教堂作为报复。又提到徐桐住在东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内。慈禧太后大为惦念,特命庆王与使馆交涉,将徐桐移往安全地带。

  这个交涉不难办。庆王派人到总理衙门找了一位章京来,又派了八名护卫,保护着到东交民巷,相机行事。这一拨人尚未复命,却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义和团想扑入东交民巷,各使馆驻军开枪相拒时,便已离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宾。

  带这个消息来的是步军统领崇礼,他还带来一张纸,上面抄录一副对联:“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上款是“书赠义和神团大师兄”,下款头衔赫然“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徐桐”。据说,这副对联就悬在端王府的拳坛上。

  “怎么?”庆王大惊,“端王府都设坛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庄王府、澜公府也都设坛了。明天连刑部大堂都要设坛。”

  “荒唐、荒唐!”庆王用责备的语气说,“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么这样子胡闹。”

  “没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礼苦笑道:“我跟赵展如名为刑部满汉两尚书,其实什么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气。”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长子徐承煜。“哼!”庆王冷笑,“此人的行径就是个义和团!洋人不好,洋人该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烟卷儿、大洋钱是好东西!”

  “唉!”崇礼叹口气,“这局面再闹下去,可不知道怎么收拾了?王爷,听说端王嫌我这个步军统领太无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换。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问到王爷,求王爷帮我说两句坏话。”

  “只有帮着说好话的,坏话可怎么说啊?”

  “就说我身体不好,难胜繁剧。”

  “谁又是能胜繁剧的?”庆王冷笑一声,“我还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辞了呢!”

  ※※※

  这一夜的京城里,人心惶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各省京官,胆小的早就举家走避,如今胆大的亦不能不深切考虑,觉得至少应将家眷迁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可是京津交通已断,畿南及京东、京西,到处都是义和团,比较平静的,只有北面。因此,德胜门的热闹,比平日加了几倍,车马相接,由此经昌平,出居庸关逃往察哈尔境内延庆州、怀来县,不计其数。

  相反地,南面几个城门,几乎断了行人,正阳门到上午八点多钟方始开启,宣武门根本不开,因为有确实消息,义和团这天要烧“南堂”和“北堂”。南堂在宜武门内东城根,是京中最古老的一座天主教堂。原址在明朝末年是东林结党讲学之地的首善书院,阉党得势,大杀东林,首善书院奉旨拆毁,连至圣先师的木主,都被丢弃在路边。到了崇祯年间,礼部尚书徐光启在此主修历法,称为“历局”,汤若望初到中国,即住此处。清朝开国,汤若望做了孝庄太后的“教父”,接续前明未竟之功,继续修历,不过历局正式改建为天主堂,成为京中第一座西式建筑。内多罕见的奇巧之物,颇得当时年轻皇帝的欣赏,所以吴梅村有诗:“西洋馆宇迫城阴,巧历通玄妙匠心;异物每邀天一笑,自鸣钟应自鸣琴。”

  相形之下,“北堂”虽说是天主教在华的总堂,却只有十年的历史。原来的北堂,建于康熙年间,位于三座门以西的蚕池口。光绪十六年扩修西苑,慈禧太后嫌北堂太高,俯视禁苑,诸多不便。命总理衙门跟法国转饬迁移,交涉不得要领。其时李鸿章正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幕府中洋务人才极盛,有人献议,直接跟罗马教廷去打交道,果然如愿以偿,蚕池口的北堂,终于迁避了。

  新北堂地名西什库,在西安门内。虽说不如蚕池口那样密迩西苑,但离三海亦不算远。烧宣武门的南堂,不致扰及禁中,烧西什库的北堂就不同了。因此,李莲英颇以为忧;跟端王商量,可否不烧?端王表示,义和团群情愤慨,而北堂是天主教的总机关,恐怕非烧不可。

  这样就只好面奏慈禧太后了。于是这天特为颁发一道上谕:“顷闻义和团众,约于本日午刻,进皇城地安门、西安门焚烧西什库之议,业经弁兵拦阳,仍约于今晚举事,不可不亟为弹压。着英年、载澜于拳民聚集之所,务须亲自驰往,面为剀切晓谕。该拳民既不自居匪类,即当立时解散,不应于禁城地面,肆行无忌。倘不遵劝谕,即行严拿正法。”

  上谕下来,英年跟载澜商议,应该如何劝谕?载澜一言不发,将上谕拿到手里,揉成一团,往怀中一塞。

  见此光景,英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处此变局,唯有观望是上策。这样一想,越发什么话都不肯说。回到家,告诫仆役,紧闭大门,不准外出,有客来访,或者衙门里有人来回公事,都说他不在家。

  奉旨弹压的大员是这样的态度,义和团自然为所欲为,不过南堂是烧掉了,北堂却未烧成,教士教民凭借坚固的洋灰围墙,用炽密的火力压制,使得由一僧一道率领的一千多义和团,根本无法接近。一阵阵的枪声,一阵阵的喧嚷叫嚣,杀声不绝,整整闹了一夜,害得在西苑的慈禧太后,一夕数惊,睡不安稳,肝火旺得不得了。

  起身漱洗,吃过一碗燕窝粥,照例先看奏折,第一件便是步军统领崇礼奏报:“两翼教堂、地面起火情形,并自请议处。”正在火头上的慈禧太后,毫不迟疑地亲自用朱笔批示:“崇礼、英年、载澜均着交部严加议处。两翼翼尉等,均着革职留任,并摘去顶戴。仍勒令严拿首要各匪,务获惩办!”

  借此一顿训斥,稍稍发泄了怒气,慈禧太后静静思索了一会,吩咐李莲英传旨:“军机到齐了,马上叫起。”

  向来的规制,军机总是最后召见。因为先召见部院大臣,或入觐的疆吏,倘或有所陈奏请示,当天就可以跟军机商定处置的办法。这天一破常例,首先召见枢臣,大家知道,必有极要紧的宣谕,而可以猜想得到的,一定关系到义和团,只是慈禧太后对义和团的态度如何,却难揣测。

  进了殿,只见慈禧太后精神不似往日健旺,皇帝更见萎靡。礼王领头行过了礼,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也都一宿没有睡吧?”

  “是!”礼王、荣禄同声回答。

  “这样子闹法,可真不能不管了!昨儿晚上只听见一声递一声地:‘杀呀,杀呀!’这那还象个首善之区的京城?”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道:“都说义和团有纪律,无法无天的是匪人假冒义和团。照这样子看,假冒的也太多了!”

  “是!”礼王答说,“仍旧只有责成步军统领衙门好好儿弹压。”

  “什么弹压?严拿正法!”慈禧太后喊一声:“荣禄!”

  “喳!”荣禄膝行两步,跪向前面。

  “你怎么说?”

  “奴才听皇太后的意思。要办就得快。”

  “当然要快。”慈禧太后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再多调兵进来,切切实实办一办。”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奴才可以把武卫中军调进来。不过,非得神机营、虎神营也多派人不可。”

  慈禧太后了解他的用意,是要端王跟他一起担此重任,否则武卫中军进城,便会遭遇义和团、甘军,以及端王所统管的神机营、虎神营联手相抗。因而点点头说:“当然,这也要写在上谕里头。”

  谈到这里,慈禧太后又征询其他各人的意见。庆王是拿不出主张;王文韶两耳重听,只能辨色,不能察言,无可回奏;启秀则对严惩义和团之举,根本反对,不过孤掌难鸣,唯有隐忍不言。独独赵舒翘为了由涿州回京,复奏时含糊其词有负付托,而且对义和团迹近姑息,一直内疚于心,此时看慈禧太后态度转变,而刚毅又恰好不在,正是补过的机会,所以看大家默不作声,便出列碰头,有所陈述。

  “皇太后、皇上圣明,臣的愚见,攘外必先安内,京城里一定得安静。不过地面辽阔,而人心很乱,武卫中军、神机营、虎神营、步军统领衙门,各不相属,或者有推诿争执之处,部署恐怕不能周密,最好钦派王公大臣数位监督,号令既可划一,遇事亦有禀承,这样才可以上分皇太后、皇上的廑虑。”

  听见他的话,慈禧太后与皇帝都不断点头,“赵舒翘说得很透彻!不是吗?”慈禧太后看着皇帝说:“你倒看,派那些人监督。”

  “还是请老佛爷作主。”皇帝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试探地补一句,“或者,就让赵舒翘保几个人。”

  “这话不错。赵舒翘既有这么个主意,心目中总有几个人吧!”

  “是!”赵舒翘当仁不让地答说,“义和团跟洋人过不去,少不得要跟使馆打交道,庆王是少不得的。”

  “好!就派庆王。”

  “端王威望素著,精明强干,而且素为义和团所敬服。”赵舒翘恭维一番后,又加一句:“亦是万万少不得的。”

  “也好。”慈禧太后又问,“还有呢?”

  “荣禄更是少不得的。”

  “三个了!”慈禧太后踌躇着说,“是不是再添一个呢?”

  “奴才保荐一位。”启秀突然开口,“贝勒载濂。”

  原来启秀听赵舒翘在报名字,心中已有一个想法,庆王与荣禄都是主张与洋人和好的,相形之下,端王便显得孤单了。至少得再加一个,旗鼓才能相当。这个人,保载澜,则他以步军统领衙门堂官的身分,本可以干预其间,暗加回护,无须多此一举。若保庄王,可惜爵位较高,无形中将端王贬低了一等,所以保荐载濂。他是端王载漪的长兄,不过爵位是下郡王一等的贝勒,所以排名反在胞弟之下。这样就不会贬损了端王的身分。

  慈禧太后接纳了他的奏请,问赵舒翘说:“你倒说,还应该怎么做?”

  “既有四位王公大臣总其成,下面办事的人越多越好,除了巡城御史,维持地面责有攸归以外,臣请旨钦派八旗都统,分驻九城,稽查出入。”

  “这样做也很好。派那些人,你们下去斟酌。”

  凡所陈奏,无不嘉纳,因此,回到军机处的赵舒翘与启秀,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满脸飞金,一个脸色阴沉。不过,赵舒翘也很见机,只出主意,不肯主稿,这道上谕仍由当班的“达拉密”撰拟,而最后由荣禄核定,随即用黄匣子进呈,等慈禧太后看过,送交内阁明发。

  黄匣子很快地发了下来,又带来一个命令:单召荣禄进见。

  非常意外地,这一次是由皇帝先开口:“京城里乱成这个样子,惊扰深宫,甚至连皇太后都不能好生歇着,你我真难逃不忠不孝之罪了!”

  听皇帝这样责备,荣禄大为不安,同时也颇为困惑,不知慈禧太后对皇帝的态度是不是改变了?动机何在?是觉得应该让皇帝再问政呢?还是因为时局棘手,利用皇帝在前面挡一挡?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偷偷去窥探慈禧太后的脸色,但看不出什么。荣禄无奈,唯有碰头请罪。

  “奴才承皇太后、皇上天恩,交付的责任比别人来得重。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总是奴才的才具不够,奴才决不敢推诿责任,请皇太后、皇上先重重处分奴才,借此作一番振刷,好教大家警惕,再不敢不尽心。”

  “如今也谈不到处分的话。收拾大局要紧!”皇帝看一看慈禧太后说:“如今把跟洋人讲解,剿办义和团的责任都交给你,你有没有把握?”

  “奴才不敢说!奴才尽力去办就是。”说到这里,他发觉措词不妥,大有一肩担承的意味,因而紧接着说:“跟洋人交涉,是李鸿章好,剿办义和团非袁世凯不可。”

  “嗯,嗯!”皇帝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看,荣禄的主意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慈禧太后又说,“既然打算这么做了,刚毅就不必再待在涿州了,叫他赶快回京吧!”

  “是!”荣禄答说:“奴才请旨,可否再叫军机全班的起,请两宫当面降旨。”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于是复召全班军机大臣,由皇帝宣示,一共下三道上谕:第一道,着两广总督李鸿章克日进京,总督派广州将军德寿署理。第二道,着山东巡抚袁世凯带兵进京,如胶州防务重要不能分身,着即指派得力将领,带领精锐,到京待命。第三道,刚毅及何乃莹迅即回京。

  除了第一道上谕,照例应由内阁明发以外,其他两道,应该用廷寄。但荣禄却故意问一句:“请旨,三道上谕,是不是都明发?”

  “不错!明发。”慈禧太后清清楚楚地回答。

  用明发便有公开警告义和团之意。荣禄是这样想,慈禧太后也是这样想,君臣默喻,展开了早定的大计,都有及今动手,犹未为晚的信心。

  到得日中,消息已散布得很广了。明达之士,额手相庆,有些在打算逃难而盘缠苦无着落的穷京官,更是称颂圣明,兴奋不已。

  至于义和团方面,小喽罗昏天黑地,嚣张如故,大头目却暗暗心惊。不过狂悖的毕竟多于谨慎的,所以一些暗中流传的狂言,很快地变成公然叫嚣,一说“要斩一龙二虎头”,一龙当然是指皇帝,二虎的说法不同,但总不脱庆王、礼王、荣禄、李鸿章等人。又一说,要斩的是“一龙一虎三百羊”,这一虎倒指明了是办洋务的庆王,三百羊则指京官。又说京官中只能留下十八人,其余莫不可杀。

  这种不惭的大言,除了吓人以外,还有一个作用,便是可使端王、崇绮之流快意。但等这天的三道上谕一公布,知道快意可能要变成失意了。

  “老佛爷是听了谁的话?”端王的神色非常严重,一脸的杀气,就仿佛找到了这个“谁”,马上便要宰了他似的。

  “这不用说,当然是荣禄。”庄王载勋冷冷地说,“好吧,倒要看看,虎神营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不是这么着!”载澜接口,“是看看武卫后军跟武卫中军,谁狠得过谁?”

  他的意思是不妨指使董福祥跟荣禄去对抗。这下提醒了载漪,“老三的主意高!等袁慰庭一来,董星五可就更要难看了!”他很起劲说,“事不宜迟,马上把董星五找来,商量个先发制人之计。”

  请来董福祥,只有载漪兄弟三个跟载勋在一起密谈。上谕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慈禧太后的态度已经转变,不消说得要商量的是如何把慈禧太后的态度重新再扭过来。

  “如今为难的是,事情变得太快,要慢慢来说服老太后,只怕缓不济急。”载漪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索性大大干他一下子。星五,你看怎么样?”

  “是!既要大干,也要让皇太后愿意大干。不然,事情还是麻烦。”

  “如果能让皇太后回心转意,当然求之不得。可是……。”

  “王爷,”董福祥抢着说道,“你老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布置了。”

  “噢!”载漪既惊且喜,“来,来,星五,你是怎么布置的?

  快说来听听。”

  “是李来中的妙计。都说妥当了,随时可以动手。”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细说经过。

  “此计大妙!这李来中,真有通天彻地之能。”端王问道:

  “星五,他是什么功名?”

  “如今还是白丁。”

  “我保他!你看,给他一个什么官做?”

  “我替李来中多谢王爷的栽培。不过,这不妨将来再说,眼前办事要紧。”

  “不错,不错,眼前办事要紧。星五,就请你费心吧!”

  于是依照预定的计划,这天傍晚时分,有一封伪造的电报,由山海关驻防副都统所派的信差,送到武卫军营务处,王季训照密码译妥送到上房。正在独酌默筹的荣禄,看完电文,推杯而起,吩咐召请幕友,即刻到签押房相见。

  幕友早都各回私寓了,这天的情形又比前一天更坏,朝士所聚的所谓“宣南”——宣武门以南的地域,由于南堂遭劫,有洋兵马队一百多人进占宣武门,交通等于断绝,前门东城根一带,北至王府井大街,亦有洋兵看守,不准中国军民往来。因此,急足四出,却只找来一个樊增祥。

  “云门,你看,”荣禄有些沉不住气了,“罗道来的电报,大祸迫在眉睫了!”

  罗嘉杰的电报发自上海,用“据确息”三字开头,说各国协力谋华,已有成议,决定向中国政府提出四个条件:第一,政权归还皇帝,太后训政立即结束;第二,下诏剿办拳匪,各国愿出兵相助;第三,中国政府练兵数目,须经各国同意,并聘洋人担任教练;第四,中国政府所有赋税收入,须由洋人监督,并控制用途。

  “好厉害!”樊增祥失声说道:“这不就是城下之盟了!”

  “我担心的就是洋人会提苛刻的条件,可是这话要早说了,没有人肯信。如今事机紧迫,一定要设法消弭在先,真的让洋人提了出来,连还价都没法儿还。”

  “是!”樊增祥说:“彼此交涉,要看实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用兵如此,洋务又何尝不然!”

  “谈什么实力!”荣禄语气神色中,有点笑他书生之见似地,“到今天为止,大沽口外有三十四条外国兵舰,凭一座炮台,罗荣光那两千条烂枪,就能挡得住了?裕制军在天津胡闹,奉大师兄、红灯照为上宾,我很同情他。地方大吏,守土有责,一旦大沽口失守,各国联军一上了岸,长驱直入,那时除了希望义和团人多势众,又不怕死,能够硬挡上一阵以外,你倒想,他还有什么退敌之计!”

  听得这番话,樊增祥颇感意外,原来他是这样的一种看法!怪不得依违瞻顾,总有些举棋不定的模样。既然如此,自己先要好好想一想,未有把握之前不宜随便发言。

  “我想,这个消息,必得上达。”荣禄停了一下说:“现在是紧要时候,借这个消息逼一逼,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这是说,逼慈禧太后在议和的步骤上采取更明快的措施。可是,樊增祥提出疑问:“倘或激怒了皇太后,不惜一战,又将如何?”

  “皇太后如果要打,当然先要问我,我就说老实话,兵在那里?饷在何处?皇太后经了多少大事,岂能只凭意气办事。”

  “兹事体大,所关不细。”樊增祥只有劝他慎重,“中堂不妨稍微等一等,谋定后动。”

  荣禄想了一下点点头说:“等个一半天,谅来还不妨事。”

  ※※※

  使馆不敢攻,西什库攻不下,能烧的教堂又烧得差不多了,义和团决定在前门外,京师最繁华的所在去显一显威风。

  前门外最热闹的地区,是在迤西的大栅栏一带,商业精华,尽萃于斯。有名的戏园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都在这里,所以大栅栏又是笙歌嗷嘈的声色之地。

  领头的大师兄走了一阵,偶然一瞥之间,忽发现有家店家,安着极大的玻璃窗,里面瓶瓶罐罐都贴着洋文标签,再看招牌,写的是“老德记药房”。心想,这家药房一定是“二毛子”所开,就从这里下手立威。

  老德记的店东实在是洋人,早就避走了。店中伙计贪图买卖所入,可以朋分,是桩没本钱的生意,所以仍旧开门营业。一见义和团上门,情知不妙,而悔之已晚,只有硬着头皮上前,陪笑招呼。

  “烧!”

  大师兄只喝得一声,手下便即动手。放火是很内行的事,找到煤油,四处倾洒,伙计急得跪在地下求饶,为义和团一脚踢了个跟头。

  左右店家,一看要遭殃,急忙点着香来请命,大师兄摆着手大声说道:“别慌!别慌!这家店是二毛子开的,非烧不可,只烧他一家,烧光自然熄了,不会烧到左邻右舍,大家放心好了,不必搬移琐色,自找麻烦。”

  说得斩钉截铁,十足的把握,令人不由得不信。于是,以看热闹的心情,静等老德记火起。

  等大家顺着他手指之处去细看时,埋伏僻处的人,已用一根“取灯儿”,燃着了洒透煤油的废纸,顿时一蓬火起,迅速蔓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

  “天火烧,天火烧!”义和团拍手欢跃,也有些看热闹的人附和。可是,转眼之间,便都看出形势不妙,老德记还只烧了一半,火苗却已窜到东邻了。

  见此光景,老德记附近的店家,无不大惊失色!见机的赶紧奔回去抢救自己的货物细软,痴愚的还真相信大师兄有驱遣祝融的法力,纷纷上面求援。

  “大师兄,大师兄!你老行行好,赶紧施展法力,把火势挡住。不然,可就不得了!”说罢,磕头如捣蒜,有的已经哭出声来了。

  这时火势已很不小了,五月二十闷热天气,闹市中烈焰烧空,西南打开一道缺口,恰好成为风路,风助火势,由西南往东北烧,首当其冲的是珠宝市以西的三条廊房胡同。廊房二条与三条之间,有条南北向的直胡同,名叫门框胡同,是广和楼的所在地,这天贴的是谭鑫培的《连营寨》,正在上座的时候,发现大火,观众四散奔逃,“蜀、吴”双方“兵将”,亦就暂息争端,卸甲丢盔,不理“火烧连营七百里”,先来救京城的这一片精华。

  火势过于炽烈,靠几条“洋龙”,几桶水,何济于事?到得正中时分,大栅栏东面到珠宝市,西面到观音寺街,杨梅竹斜街,北面到西河沿,成了一片火海。火老鸦乘风飞上正阳门,连城楼都着火了。

  就在火势正炽之时,六部九卿及翰詹科道,都接到通知,慈禧太后及皇帝在西苑召见。这就是所谓“廷议”,通称“叫大起”,非国家有至危至急的大事,不行此典。而凡叫大起,往往负重任的多持缄默,反是小臣得以畅所欲言,因为重臣常有进见的机会,如有所见,不难上达,而叫大起正就是要征询及于小臣。所以一班平时关心时局,好发议论的朝士,都大感兴奋,暂忘前门外的这一场浩劫,匆匆赶到西苑待命。

  召见之地在慈禧太后的寝宫仪鸾殿东室,室小人多,后到的只能跪在门槛外面。两官并坐,脸色都显得苍白,尤其是慈禧太后,平日不甚看得出来的老态,这时候是很分明了。

  “前门外大火,你们都看见了吧?”是皇帝先开口,声音虽低,语气甚厉,“朝廷三令五申,乱民要解散,要弹压,那知道越闹越不成话了!你们自己想想看,对不对得起朝廷跟百姓?”

  跪在御案前的王公及军机大臣,默无一言。在僵硬如死,闷热不堪,令人要窒息的气氛中,后面有个高亢的陕甘口音,打破了沉寂。

  “臣刚才从董福祥那里来,他说,他想请旨,责成他驱逐乱民。”

  此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永亨,甘肃秦州人,跟董福祥同乡。他的话真假且不论,载漪一听是董福祥要驱逐乱民,亦就是义和团,不由得心头火起,恼的不是董福祥,是刘永亨,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撒谎。

  可是,他又无法证明刘永亨是在撒谎,不假思索将腰一挺,回身戟指,厉声吼道:“好!这就是失人心的第一个好法子!”

  殿廷中如此无礼,而慈禧太后默然,亦就没有人敢指责他了。沉默中,门槛外面发声:“臣袁昶有话上奏。”

  “袁昶!”皇帝指示:“进来说。”

  于是袁昶入殿,在御案面面找个空隙跪下,朗声陈奏:“今日之事,最急要的,莫过于自己处治乱民!非如此不足以折服各国公使的心。洋使服了朝廷,才可以跟他们谈判,阻止洋兵来京,一方面由各省调兵拱卫京畿。办法要有层次,一步一步来,不宜鲁莽割裂。”

  “现在民心已变!”慈禧太后摇摇头说,“总以顺民心为顶要紧。你所奏的,不切实际。”

  “皇太后所说的民心已变,无非左道旁门的拳匪!万不可恃。就令有邪术,自古至今,亦断断没有仗邪术可以成大事的!”

  “法术靠不住,莫非人心亦靠不住?”慈禧太后很快地反驳,“今日中国,积弱到了极处,所仗的就是人心。如果连人心都失掉了,试问何以立国?总而言之,今天召大家来,要商量的是,洋人不断调兵,看来要侵犯京城,应该怎样应付?

  大家有意见,赶快说。”

  于是激烈的主张决一死战,温和的建议婉言相商,聚讼纷纭之中,渐渐形成一个结论,不脱一句古话:“先礼后兵”。先派人向来自天津的联军劝告,速速退兵,如果不听,则由董福祥的甘军往南硬挡。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派谁呢?”

  “臣保荐许景澄。”军机大臣赵舒翘说。

  许景澄充任过六国的公使,在西洋十余年之久,担任此一任务,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慈禧太后立即同意。

  许景澄自觉义不容辞,慨然领旨,但要求加派一个人会同交涉。结果选中新任总理大臣那桐,许景澄颇为满意。因为,第一,能干而机警;第二,是端王载漪所保;第三,颇得太后信任。有他同行,此去即令不能达成使命,亦不致独任其咎。

  “大起”散后,军机大臣及庆王、庄王、端王又被叫起,这一次是专门商量处置义和团的办法。由于载漪的坚持,慈禧太后很勉强的同意,由载漪与董福祥设法招抚。至于受抚以后的义和团,将如何运用,另作计议。

  ※※※

  端王载漪回府,天犹未黑,就在花厅院子里天篷底下更衣,跣足短裤,一面由听差为他用热手巾抹背,一面在衣冠整齐的满座宾客之前,大骂袁昶,说他是“人人可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骂完袁昶,又骂刘永亨,由刘永亨又骂到近来上奏请惩治义和团的翰林与言官。正当口沫横飞,越骂越起劲的当儿,有个亲信护卫,悄悄到他耳边说了句:“董大帅在西花园,还有李先生。”

  “喔,好!”载漪匆匆换上便衣,向等候已久的座客拱拱手,道声:“失陪!”随即赶到西花园。

  西花园是载漪接见紧要宾客之处,除了董福祥以外,就只一个李来中。载漪跟他是第二次见面,但一见倾倒,已很熟悉,所以相见并无客套,开口便谈大事。

  “我有好消息,上头已经交代了。决定招抚义民,归你我俩负责。”载漪拍拍董福祥的肩说:“这下可好了,到底通了天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董福祥也很兴奋,“火头已经点起来了,正好大干一番!我和来中特为来跟王爷请示,是不是马上就攻使馆?”

  “这,”载漪恨恨地说:“恐怕一时还不行!怕洋人的太多。今天还派了许景澄跟那桐出城,去劝洋人退兵,如果谈成功了,老佛爷的心一定又软下来了。没有老佛爷点头,动不得!”

  “谈不成功的。”李来中说:“这一层王爷不必顾虑。”

  “怎么呢?”载漪问道:“何以见得谈不成功?”

  “那两人根本就见不着洋人,从那儿谈去?”李来中转脸对董福祥说了句:“我想,通知丰台的弟兄,把那两个人吓回来。”

  “啊、啊!”载漪笑逐颜开地拍手,“这个法子好,这个法子好!不过,”他忽又收起笑容,摇摇头说:“这还不能让老佛爷狠得下心来!”

  “我正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商量。”董福祥努一努嘴:

  “来中,你跟王爷说。”

  “王爷,”李来中说:“罗嘉杰的电报,已经到荣中堂手里了,这两天没有动静,不知道王爷可听见什么没有?”

  “对了!倒提醒我了。”载漪诧异地,“怎没有动静?莫非西洋镜拆穿了?”

  “没有。如果西洋镜拆穿,我有内线,一定知道。”李来中停了一下说:“王爷,你看,荣中堂是不是有观望的意思?”

  “或许是将信将疑吧?”

  “是!王爷料准了。我再请教王爷,倘或皇太后问到荣中堂,说有这么一回事,荣中堂怎么回奏?”

  “那还用说?他还能说老佛爷的消息靠不住?”

  “那就是了!如今王爷管着总理衙门,各国公使如果有什么照会,当然归王爷先看,王爷看了,直接奏上皇太后。那时召见荣中堂一问,两下完全合拢了。”

  载漪先还听不明白,细细一想,才知道妙不可言。“好!”他从丹田里迸出来这一个字,“这一下,非把老佛爷的真脾气惹出来不可!”

  ※※※

  使载漪想不到的是,荣禄已先一步将伪造的罗嘉杰的电报,密奏仪鸾殿,慈禧太后果然震怒,传旨仍如前一天“叫大起”,地点亦仍旧是仪鸾殿东室。

  “今天收到洋人的照会四条,天下钱粮尽归洋人征收,天下兵权尽归洋人节制,这还成一个国家吗?”

  慈禧太后这几句话,声音出奇地平静,但群臣入耳,如闻雷震。有极少数的疑多于惊,但无从究诘,唯有屏声息气,等待下文。

  “如今洋人这样子欺侮中国,亡国就在眼前了。如果拱手相让,我死了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慈禧太后渐渐激动了,“反正天下是要断送了,打一仗再送,总比不明不白亡国来得好!”

  “老臣效死!”是崇绮的颤巍巍的哭音:“事到今日,与夷人不共戴天,请皇太后乾纲独断,下诏宣战。老臣死亦不信,有这么多的义民,就不能灭尽夷人!”

  “崇绮的话,一点不错。”载漪接口说:“大局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汉奸太多,事事迁就洋人。洋人是禽兽之性,不懂礼义,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无法无天。请皇太后准崇绮所奏,下诏宣战!”

  有这样慷慨激昂的论调,谁也不敢表示反对,于是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今天的情形,诸大臣都知道了。我为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宣战。不过,将来是怎么个结果,实在难说。倘若开战之后,江山社稷仍旧不保,诸公今天都在这里,应该知道我的苦心,不要说是皇太后送掉祖宗的三百年天下。”

  一则说“诸大臣”,再则说“诸公”,这样的措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因而大小臣子,感受无不异常深切。便由御前大臣领班的庆王磕着头,代表答奏:“臣等同心保国!”

  “奕劻,”皇帝第一次开口:“两国失和,宣布开战,也总有一套步骤吧!”

  “是!”庆王很谨慎地答说:“不妨先派人到使馆说明,如果一定要开衅,就得下旗回国。”

  “好!”慈禧太后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咱们中国从来就是宽大的。可以派几个人去通知使馆,限期下旗归国。”

  于是慈禧太后决定派三个人分往各使馆交涉,一个是兵部尚书徐用仪,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一个是户部尚书立山。徐、联二人总在总理衙门行走,职司所在,无可推辞,立山却有异议。

  “奴才从来不曾办过洋务。”他说。

  “去年在颐和园接待各国公使,不是你办的差吗?”皇帝质问。

  慈禧太后却不比皇帝那样还好言商量,沉下脸来说:“你敢去,固然要去,不敢去也要去!”

  立山不敢再作声,与徐用仪、联元一起先退。慈禧太后倒也体恤,以此三人,身入险地,命荣禄派兵遥遥保护。

  等廷议结束,军机大臣及总理大臣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坐定下来,彼此互相询问,慈禧太后所宣示的照会,从何而来?

  荣禄道是罗嘉杰的密电。

  “这似乎太离奇了!”袁昶率直说道:“驻京各国公使,并无此说,驻天津的各国提督,亦无此说。李爵相、刘制军从广州、江宁打来的电报,都说各国外务部表示,这一次调兵来华,是为了保护使臣,助剿乱民,断不干预中国内政。而况既未开战,何所施其要挟?”

  荣禄知道自己太孟浪了!默然不语。

  ※※※

  许景澄与那桐虚此一行,狼狈而回,是让义和团吓回来的。两人出齐化门到了丰台,遇见四十几个义和团,亮着刀,张一面“扶清灭洋”的大旗,蜂拥而来,向正在茶棚子里休息的许、那二人,很不客气地问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奉旨阻拦洋兵进京。”那桐答说。

  “你们一定是吃教的。勾引洋兵来打中国人?”大师兄喝道:“走!”

  不由分说,将许景澄、那桐连同随从,一起拥到拳坛,按着他们的头,向洪钧老祖的神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另有一个大师兄说道:“你们两个是不是二毛子,勾引洋兵进京?要焚表请示。”

  所谓焚表,是在烛火上燃烧一张黄裱纸,纸尽灰扬,表示神已默认,否则便有麻烦。

  许景澄与那桐,都听说过义和团那套哄人的花样,料他们还不敢戕害大臣,便都静静地看着。果然,黄裱纸烧净,灰白的纸灰冉冉升起。

  “很好!你们不是二毛子。不过,你们说什么奉旨阻拦洋兵,这话不知道真假。就算是真,也用不着你们去拦!洋兵尽管来,来一千杀一千,来一万杀一万,自有天兵天将,六丁六甲保护大清江山。你们去拦他们,不教他们来送死,就是帮洋人的忙。不可以,不可以!”说罢,此人大摇其头。

  “大师兄,”那桐说道,“我们是奉旨办事,不跟洋人见一面,不能复命。”

  “不能复命,就不要复命好了。”

  不可理喻,唯有报以苦笑。那桐与许景澄就此废然而返。

  于是第二天一早回京,进城直趋宫门复命,递上一个简单的奏折,说是阻于义和团,未能与洋兵见面。本意等“叫起”以后,当面奏陈义和团种种蛮横无理,目无朝廷的情形,或者可以感格天心,使慈禧太后有所觉悟,那知竟没有这样的机会。慈禧太后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召见。

  第一个是刚从涿州回京的刚毅。他已知道朝局有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好”。因此,他觉得对义和团不必力言当用、该用,应说能用、可用。该是进见之时,力炫义和团的“神奇”。慈禧太后就象平时听李莲英讲外间的新闻似地,听得忘了辰光。

  刚毅的“独对”,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召见步军统领崇礼,垂询前门外大火的善后事宜。等军机见过面,忽又特召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为的是“四大恒”突然歇业,市面与人心俱乱,不能不赶紧设法。

  原来北方的银钱业与南方不同,以炉房为枢纽。在南方,炉房由钱庄、银号附设,无非将各种成色不同的元宝、银洋、银条回炉重铸,划一成色而已。而北方的炉房,自成局面,除冶银铸宝以外,经营存款、放款、汇兑等等业务,且可发行票据,代替现银,论地位在票号钱庄之上。

  京师的炉房,不下二十家之多,都设在前门外,大栅栏以东的珠宝市。老德记一火,殃及池鱼,二十家炉房烧得光光。于是大小银号、钱庄,立刻周转不灵,设在东四牌楼的“四大恒”——恒兴、恒利、恒和、恒源四家钱铺,不能不闭门歇业。四恒是二百余年的老店,南北闻名,信用卓著,所开银票,流通甚广,一旦闭歇,不知有多少人的财产生计,倏忽成空,所以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慈禧太后深知此事不能善后,不必等洋人来攻,京中就会大乱,自然着急。

  “崇礼可恨!”慈禧太后一开口便是愤然的语气,“四恒因为炉房烧了,呈请歇业。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叫崇礼想法子维持。本想他跟四恒有往来,又是地面衙门,容易料理,那知他一味磕头,推说是顺天府的事。你是地方官,我不能不找你!”

  “是!”陈夔龙答说,“臣职责所在,不敢推诿。”

  “我想,四恒向来有信用,亦不是亏本倒闭,无非炉门不开炉,一时没有现银周转。如果银根真的很紧,公家可以借银子给他,叫他们赶紧开市,免得百姓受苦。”

  “是!臣遵旨跟户部去商量。”

  “你也不必先指望户部。”慈禧太后忽又改口,“你回衙门以后,赶紧找四恒的人来,跟他们商量复业的办法,务必在三天以内开市。”

  “是!”

  “我听荣禄、刚毅说,你很能干,好好当差,我不亏负你!”

  及至跪安退出,只见刚毅等在殿门以外,“筱石,”他迎上来说:“四恒的事,太后跟我谈过,我说非足下不办,如今有句话奉告,亦可说是拜托,四恒之事,不论你怎么处置,千万不要牵累当铺!”

  话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解他用意何在?只有唯唯应诺。回到衙门,随即依照惯例,凡有关地方上的大事,请治中、经历及大兴、宛平两县一起来会商。

  说明了召见经过,陈夔龙征询属下意见。大、宛两县都是油滑老吏,看陈夔龙不次拔擢,一跃为京城的地方长官,不知他有何本事?都要掂掂他的分量,所以相顾默然,不献一策。治中姓王,山东人,忠厚无用,发言亦不得要领。最后便轮到经历说话了。

  经历叫邢兆英,浙江绍兴人,本来是幕友,因为军功保举做了官,此人倒颇有经验,从容献议:“接济四恒,先要筹款。城厢内外,共有一百十几家当铺,不妨由大兴、宛平两县传谕,每家不必多,只暂借一万银子,马上就有一百十几万,足可以救四恒之急。当铺都有殷实股东,万把银子,戋戋之数。听说刚中堂就有三家当铺。”

  陈夔龙恍然大悟,原来刚毅的本意如此!心里虽不自觉地想起“肉食者鄙”这句话,可是毕竟不敢得罪刚毅,便摇着手说:“当铺与四恒风马牛,不便拿官势硬借。上头原就答应过,准借官款,亦无须累及当铺。不过,四恒借了官款,将来怎么还法,要请各位筹一善策。否则,责任都在顺天府尹一个人身上,万一四恒不还,我一个穷京官,在公事上怎么交代?”

  “那倒不必顾虑。”邢兆英说,“京里的木厂、洋货、票号、粮食铺、当铺,都是大买卖,一定都向四恒借款子,就拿他们的借据作为抵押。如果奏借官款一百万,就叫四恒拿一百万的借据,存库备抵好了。”

  “这个法子使得。”陈夔龙说,“不过商号情形,各家不同,拿来的借据,总要靠得住的才好。”

  于是斟酌再四,认为票号殷实,而且在山西都有老店,当铺即令倒闭,架子上有货,亦可封存变卖。因而决定由四恒提供这两种行业的借据作担保,奏请拨借内帑、部款各五十万两。

  此折一上,立即准行,人心为之一定。但内帑五十万两,立即自内务府领到,部款却无着落,因为正阳门以北、天安门以南一带各衙门,就在这两天已为董福祥的甘军所占据。户部银库,无法开启,陈夔龙只好去找户部尚书王文韶。

  “局势摆在那里,连我都不能回本衙门,甘军怎么肯让人进去搬银子?再说,银库一打开,甘军见财起意,洗劫一空,这个责任是你负、我负,还是叫董星五去负?”王文韶说,“事非得已,只有你自己设法去借,一旦银库能开,决不少你分文。”

  陈夔龙无奈,只好回衙门去想办法。五十万现银,不是小数,从何筹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指点了一条明路。

  此人是陈夔龙以前在兵部的同事,掌管舆图,对宫禁要地,相当熟悉,他指出户部有座内库在东华门内,内阁内堂东南隅。这是陈夔龙所知道的,不知道的是,当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时,文宗曾命户部尚书肃顺,提银一百万两,转贮内库,以备紧急之需。这笔巨款自咸丰十一年十月,两宫太后携穆宗自热河回銮迄今,四十年未曾动用过,如今不用,更待何时?

  听得这话,陈夔龙喜出望外,立即赶往西宛找到王文韶说知其事。王文韶亦被提醒了,“确有此事。”他说,“可是此刻我无法替你去料理,马上又要叫大起了!怎么办呢?”

  事情很巧,话刚说完,发现英年匆匆赶到,遇到此人比王文韶更有用。因为英年是户部左侍郎,照例“兼管三库事务”,而且看守银库的司官是满缺,由满缺堂官去指挥,也比较听话。当即由王文韶说明经过,英年因为奉旨交办事件,不敢怠慢,由陈夔龙陪着走了。

  ※※※

  第三次御前会议召集之前,传来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大沽口失守了。

  大沽口是五月二十一黎明为联军所攻占的。联军在前一天下午有照会给守将罗荣光,限期凌晨两点钟撤出大沽口炮台。罗荣光即时将原件转呈裕禄,到了午夜,未接指示,为了先发制人,开炮轰击,打沉了联军两条小船。而其时联军已有一小部分队伍登陆,黎明时分,水陆夹攻,很轻易地占领了两座炮台。裕禄得报,还不敢马上奏闻实情,只说在奋勇抵抗之中,隔了一天,方始飞奏失守。

  “洋人打进来了!皇帝的意思,还在犹豫,是和是战?你们大家说吧!”

  “今日之下,有我无敌,有敌无我!”载漪接着慈禧太后的话,大声说道:“这时候还不宣战,莫非真要等洋人杀进京来?”

  “民心可用!”刚毅随即附议:“而且人心可恃,这是报仇雪耻的好机会。倘或迟疑不决,民心涣散,那一下可真是完了!”

  有这两个主战的急先锋,首先发言,附和的人一个接一个,便都显得慷慨激昂了。老成持重的人,见此光景,噤若寒蝉,唯有联元,独弹异调。

  “话不是这么说!”他额上是黄豆大的汗珠,神态越显得惶急,“如今在中国的洋人,有十一国之多,一国结怨十一国,胜败之数,不卜可知。万万不可以鲁莽!”

  “什么叫鲁莽?”慈禧太后勃然大怒。

  “联元是汉奸!”载漪厉声怒斥:“请皇太后降旨,拿联元立即正法。国事败坏,多因为汉奸太多,不杀个把,皇太后的话就没有人听!”

  看慈禧太后盛怒之下,颇动杀机,庄王载勋不能不硬着头皮为联元求情!因为联元是庄王属下的“包衣”。类此情形,只要有人及时缓颊,自然可以挽回,联元一条性命是保住了,但所说的话,一无用处。

  见此光景,没有人再敢发言,只有王文韶由于重听的缘故,不知联元因何激怒了慈禧太后?但从神色之间去推测,雨过天青,大见缓和,自己有几句话,考虑又考虑,觉得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臣职司度支,筹饷有责。”他徐徐说道:“中国自甲午以后,入不敷出,兵力亦很孤单,众寡强弱之势,已很明显。一旦开仗之后,军费支出浩繁,何以为继?不能不预先筹划。请皇太后三思!”

  不等他说完,慈禧太后就听不下去了,拍桌骂道:“你这种话,我都听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洋兵都快进京城了!你去,你去拦住洋兵,不准进京。你如果不敢去,我要你的脑袋!”

  语声虽高,王文韶依旧不甚了了,但碰了个绝大的钉子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自然吓得不敢再说什么。

  “昨天派徐用仪、立山、联元到各使馆去交涉,各国公使都是空话搪塞,毫无结果。我看他们是在拖延,拖到洋兵进了京,他们的态度就不同了。事到如今,无须客气,总理衙门马上通知各使馆,限他们明天就下旗回国。”

  “是!”庆王答说:“奴才马上就叫人去办。”

  说罢磕头,单独先退,赶到总理衙门,办妥照会,即时派遣专差,分致各国公使。

  ※※※

  午夜时分,庆王从床上被唤了起来,因为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童德璋求见,有紧要公事请示。

  “刚收到九国公使联名的照会。”童德璋说:“二十四点钟的限期,认为太迫促,要求缓期。九国公使打算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九点钟到总理衙门来拜会。他们的意思是,想跟王爷会面。”

  “咱们限人家今天上午四点钟下旗,是太苛刻了一点儿。我看,缓一缓日子,可以通融,皇太后四点钟召见王公军机,六点钟叫大起,我当面奏明请旨就是。”

  “是!”童德璋问道,“王爷是不是九点钟接见各国公使?”

  “不,不!”庆王乱摇双手,“满街的义和团、回子兵,嚣张跋扈,毫无王法,简直不成世界了!各国公使千万不能来。请你务必通知到,缓期之事,我们另办照会答复,不必来署!”

  等童德璋一走,庆王心事如潮,无法再睡,漱洗饮食,假寐片刻,到了两点钟,坐轿出府,到得西宛,才知道四点钟只召见军机,他要到六点钟“叫大起”的时候,才有说话的机会。

  想一想,只有托军机大臣代奏,于是找到荣禄,说明其事。荣禄一口答应,并且表示不惜得罪端王,将有一番披肝沥胆的奏谏。

  交谈未毕,听得遥遥传来清脆的掌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缓慢而均匀,是太监在递暗号,两宫御殿了。

  果然,两行宫灯,冉冉移过长廊,慈禧太后正由万善殿烧过香,回到仪鸾殿。召见在即,庆王拍拍荣禄的肩说:“上去吧!仲华,好歹留个交涉的余地。”

  这句话恰恰说到荣禄的心里,而且他相信亦会取得慈禧太后的默契,只是这话不便说破,只点头匆匆回到军机直庐,会齐同僚一起进殿。

  时间准得很,一进殿便听得七八架自鸣钟此起彼落,各打四下。四点钟曙色已露,而殿中灯火通明,东室御案上摆一盏镂花银座,水晶灯罩的大洋灯,光焰照处,只见慈禧太后神采奕奕,沉静异常,看上去不仅成竹在胸,且仿佛智珠在握了。

  “连着叫了三天的大起,到头来也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大沽口失守了,我看天津也快保不住了!是和是战,咱们还没有个准主意,莫非我这么大年纪再逃一次难?如今是人家欺负到咱们头上,有血性的谁不是想跟洋人拚命!只为皇帝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畏首畏尾的人也有。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慈禧太后停了下来,从礼王世铎看到末尾的赵舒翘,方又接下去说:“你们都是与国同休戚的大臣,军机处才是真内阁。叫大起为的是让洋人知道,中国君臣一心,教他们不敢小看,办大事拿大主意,还是咱们几个。现在没有外人,大家有话尽管说,咱们商量妥当了,回头叫大起说给大家就是。”

  这“没有外人”四字,意何所指,尽皆明白,是说皇帝未曾在座。荣禄觉得这个机会很好,有皇帝在,他必得站在老太后这一面,如今反可畅所欲言,即便论调与皇帝相近,亦不至于伤了慈禧太后的面子。

  这样想着,便碰个头说:“皇太后几十年维持大局,报仇雪耻的苦心,天下皆知。洋人无礼,本来应该宣战,不过端王跟一些大臣主张攻使馆这一节,实在是想错了!局势到这地步,奴才如果不说掏心窝子的话,就是辜负天恩。奴才也知道话不中听,可是不敢不奏,奏明了死亦甘心。春秋之义,两国构兵,不戮行人,看不起各国公使,就是看不起他的国家。如果坐视义和团攻使馆,尽杀使臣,各国视为奇耻大辱,联合一气,会攻中国,以一国而敌八、九国,奴才的愚见,不是胜负,是存亡所关。皇太后圣明,务求维持大局,以安宗国社稷。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如今只有这两句骨鲠之言,稍尽愚忠。倘不蒙皇太后鉴纳,请皇太后即时降罪,奴才以后就再也不敢妄参末议了。”

  慈禧太后当然很生气。可是就象对李莲英一样,她有个从不怀疑的想法,荣禄不论说什么,都是为她的好。只要这样一转念,便比较能容忍,也比较能静得下心来,细听荣禄的话,这样便能听得出他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这是荣禄暗示,攻使馆,杀洋人,最好不要把他拉在里面“一锅煮”,容他置身事外,将来需要转圜时,才有得力的人可用。慈禧太后四十年临朝,经得事多,深知掌权不易,掌大权更要想到失去权力、或者权力所不能及时的困窘,预留退步。如今虽已决定宣战,可是古今中外,没有那个国家能打几百年、几十年的仗,打败要和,打胜亦要和。既然如此,不如留着荣禄,备为将来跟李鸿章一起议和之用。反正,这也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套小小戏法,真要荣禄去攻使馆、杀洋人,他又何敢违抗?

  想停当了,将脸一沉,负气似地说:“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顾大局!你的话全是怕担责任的私心,决不能依你。你说什么春秋大义,几千年前的情形怎么能跟现在比?那时候列国交往,客客气气,有这样子喧宾夺主,自己派兵来保护他们的‘行人’的吗?总而言之,如今已限洋人下旗回国,他们要走赶快走,不走,义和团要攻使馆,是义愤所积,朝廷不便阻拦。朝廷不得已的苦衷,别人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真是出我意料!你不必再争了,争亦无用。”说到这里,略略提高了声音,喝一句“你下去吧!”

  君臣一德,默契至深,荣禄格外小心,怕为人识破机关,还装出碰了大钉子,仿佛震栗失次的神情,然后才跪安退出。

  这一下,刚毅可得意了,“皇太后圣明!义愤所积,哀师必胜。”他碰个头说:“回头叫大起,就请皇太后断然宣示,下诏宣战。”

  “宣战诏书的稿子,已经备好了。”启秀接口,同时从靴页子里取出白折子写的底稿,双手捧上御案。

  于是,伺候在殿门外的李莲英,疾趋上前,将洋灯移一移近,慈禧太后就灯细看,看到“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

  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这两句,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这个稿子很好,正合我的意思。”慈禧太后问道:“是启秀拟的吗?”

  “不是!”启秀不能不说实话:“是军机章京连文冲拟的。”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大家还有什么话?”

  “一切都请皇太后作主。”礼王答说。

  这下来就该刚毅开口了。李莲英知道他每一发言,滔滔不绝,有时话又说不清楚,需要查问。这样一耽搁,就会误了慈禧太后更衣休息的时间,回头“叫大起”搞得手忙脚乱,上下不安。因此,抢在前面说道:“请慈圣先回暖阁进茶膳。

  各位大人有话,一会儿‘叫大起’也可以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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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章

  五点多钟,天已大亮,朝曦从三大殿顶上斜射下来,照得一大片宝石顶子,双眼花翎,光采闪耀,辉煌非凡。可是除了极少数的人以外,大都脸色阴沉,默默无语。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与皇帝的软轿,已迤逦行来,于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亲后贵,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伟,其次是醇王载澧,再次是端王载漪,以下贝勒载濂、载滢,镇国公载澜与他的胞弟载瀛。

  这是宣宗一支的亲贵,皇帝的嫡堂兄弟与侄子。

  再下来是世袭罔替的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庆王奕劻、庄王载勋之外,还有肃王善耆、怡王溥静,礼王世铎则归入军机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统、内务府大臣、南书房行走以及兼日讲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资格参与廷议,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

  皇帝的轿子在前,停在阶前,出轿有小太监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凤舆直到殿门,右面李莲英,左面崔玉贵,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宝座,脸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维艰地跨进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准备过的宣谕,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并不讳言洋人曾有“归政”的“无礼要求”,说是:“归政这件事,朝廷自有权衡,非外人所能干预,皇帝体质太弱,垂帘听政是不得已之举。”又说:“卧薪尝胆,四十年有余!五月二十夜里,洋人竟敢来要大沽炮台,实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国公使干预听政之权,更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于国体大有妨碍,更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接下来是训勉汉大臣:“应该记得本朝两百余年,深仁厚泽,食毛践土,该当效力驰驱。”回忆到听政之初,正当洪杨之乱,削平大难,转危为安,更有好些话可说。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对圣祖仁皇帝有不满之词。她说:“西洋虽自称文明国家,而他们在华一举一动,大则侮慢圣贤,小则欺压平民,积怨已深。我朝怀柔远人,未尝不以礼相待,但康熙年间,朝廷勉强许其来华传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实在是圣祖遗忧后世的一大缺点!”

  最后就是申明同仇敌忾之义了,说是“我国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几百万义勇,急难从戎,忠义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执干戈以卫社稷,真是千古美谈。”顺便又提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往事,勾起旧恨,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切齿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烧杀掳掠,我们空有几十万兵,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挡一挡,可耻之极。当时文武大臣,互相观望,自误事机,先帝一提起来就痛心疾首。如今时局变化,跟当年大不相同,正应该乘机而起,共图报复,不要负我的期望!”

  这一口气说下来,到底也累了。李莲英与崔玉贵一个奉茶,一个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定,又问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问,原显得漠然冷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生气了,然而只是一现即没,欲语不语,万分为难地自我挣扎了好一会,方始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请皇太后似乎应该听从荣禄的奏请,使馆不可攻击,洋人亦该送到天津。不过,是否有当,应请皇太后圣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听见了,使馆该不该攻,大家尽管说话。”

  “回皇太后的话,”载漪高声说道:“如今民气激昂,硬压他们不攻使馆,恐怕会激出变故。这一层,不可不防。”

  “民气要维持,使馆亦不能不保护!”吏部侍郎许景澄紧接着他的话说:“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无岁无之,可是总不过赔偿损失而已。但如攻杀外国使臣,必致自召各国之兵,合而谋我,试问将何以抵御。不知主张攻使馆者,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

  这是针对载漪的话反驳,十分有力,于是连日上疏谏劝而一无结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几乎用吼的声音说道:“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臣今天在东交民巷亲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枪炮,尸骸狼藉,足见他们的邪术,都是哄人的话。至于洋人以信义为重,臣在总署几年,外洋的情形,自问颇有了解,各使照会请归政一节,干涉他国内政,万国公法所不许,臣保其必无这个照会!臣可断定,出于伪造。”

  “伪造”二字还不曾出口,端王已经回过身来,一足虽仍下跪,一足已经踮起,戟指袁昶骂道:“你胡说八道,简直是汉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鲁不文,全不知礼法二字,慈禧太后觉得是在丢旗人的醜,大为不悦,当即厉声喝道:“载漪!你看你,成何体统?”

  载漪还脸红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劲扯了他一把,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争辩。就在这时候,太常寺少卿张亨嘉,有所陈奏,极力主张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乡音极重,好些人听不明白他的话,因而话到一半,便为人抢过去了。

  抢他话说的是仓场侍郎长萃,“臣自通州来,”他说:“通州如果没有义和团,早就不保了!”

  “这才是公论!”载漪一反剑拔弩张的神态,很从容地赞扬,“人心万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声音说:“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主战,结果大败。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如果跟各国开衅,决无侥幸之理。”

  “不然!”载漪全无臣子之礼,居然率直反驳:“董福祥骁勇善战,剿回大有功劳,如果当年重用董福祥,就不会败给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与言的神情,但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董福祥骄而难驭,各国兵精器利,又怎么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载漪有词穷的模样,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间,只想找个亲信为载漪声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说:“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义和团能用不能用?”

  立山颇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宫廷的杂务,庙堂大计,不但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参预意见,慈禧太后亦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天无非随班行礼,听听而已。那知居然会蒙垂询,一时愣在那里,无法作答。

  不过,这只是极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话,是未经考虑,直抒胸臆的话:“拳民本心并不坏,不过,他们的法术,不灵的居多。”

  这一下,变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来指望他帮载漪说话,谁知适得其反。气恼之下,还不曾开口,载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们的忠义之心,何必问他们的法术?”载漪厉声说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结,所以今天廷议,居然敢替洋人强辩!请皇太后降旨,就责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听他的话。”

  这一说将立山惹得心头火发,毫不畏缩地当面向慈禧太后告载漪一状:“首先主张开战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应该端王当先。奴才从来没有跟洋人打过交道,不知道端王凭什么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结?倘有实据,请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将奴才正法,死而无怨。如果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请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说罢“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你是汉奸!”恼羞成怒的载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说,你住酒醋局,挖个地道通西什库,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饿死……。”

  “载漪!”慈禧太后觉得他太荒谬了,大声呵斥着,“这那里是闹意气的时候!”

  “皇太后圣明……。”

  “你也不必多说!”慈禧太后打断了立山的话,而且神色亦很严厉。接着,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作了结论:“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国愿意跟洋人开衅,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中国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说到这里,用极威严的声音向皇帝说道:“皇帝,你跟大家亲口说明白!”

  这是逼着皇帝亲口宣战。如果慈禧太后单独作了决定,皇帝自然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而明知不可为而强为,只为逞一时意气,不顾亡国之祸,却又将断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万死不足以赎的奇祸大罪,强加在完全违反本心的皇帝头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积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决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时此际,有如落水而将灭顶,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块木板,或者任何一样可资攀缘而脱险的东西,都会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个人帮他说话,借那个人的口,道出万不可战的理由。此时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凭借,他非所问,因而举动遽失常度,竟从御座中走了下来。

  走下御座之前,已选定了一个人,就是许景澄。他跪得并不太远,但偏在一边,离皇帝近,离太后远,皇帝三两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说:“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的情势你总知道。这能战不能战,你要告诉我!”

  说到最后一句,不觉哽咽。皇帝的声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觉模糊,在慈禧太后听来,变成“你要救我!”顿时气怒交加,许景澄的答奏,也就听不清楚了。

  许景澄的声音也不高,他说:“伤害使臣,毁灭使馆,情节异常重大,国际交际上,少有这样的成案,请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应该慎重,然而自己何尝作得来半分主?转念及此,万种委屈奔赴心头,一时悲从中来,拉着许景澄的衣袖,泣不成声。

  许景澄当然亦被感动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许景澄身旁,大声说道:“请皇上不必伤心,及今宸衷独断,犹可挽回大局。”

  这“宸衷独断”四字,恰又触着皇帝的内心深处的隐痛,益发泪如雨下。见此光景,慈禧太后厉声喝道:“这算什么体统!”

  这一喝,吃惊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觉地松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经示意御前大臣,结束了廷议,弄成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

  此散彼聚,东交民巷中,十一国公使正在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会。因为前一天回复总理衙门,要求展限出京,并派兵护送的照会,在末尾声明,希望这天上午九点钟获得答复,期限已到,并无消息,需要会商进一步的行动。

  十一个公使中,胆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国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会,不得答复,即由全体往总理衙门当面交涉,不妨照预定步骤办理的建议,反应冷落。有人主张投票表决此一提议,有人又以为应该另觅其他途径,议而不决,扰攘多时,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国的‘外交部’,约定今天午前十一点钟去拜访,现在时间将到,不能不赴约会。”

  大家都劝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坚持不能示弱,于是会议亦告结束。因为各国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结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国政府最后的态度,等他回来之后,根据他的报告,再来采取适当的对策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绿呢大轿,随带通事,以及两名骑马的侍从,出了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逦而去。

  这条在明朝为王府所萃,入清为贵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时家家闭户,百姓绝迹,只有义和团呼啸而过,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视。但亦仅此恶态而已,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轿子行到东单牌楼总布胡同口,总理衙门所在地的东堂子胡同已经在望了,突然冲出来一小队神机营的兵,领头的直奔轿前,那种汹汹的来势,吓坏了轿伕,刚将轿杠从肩上卸了下来,手枪已指着克林德,不由分说便乒乒乓乓地乱开一阵响。克林德的那两名骑马的侍从,见势头不好,拨转缰绳,回马向南急驰,逃回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的通事下轿狂奔,逃到鲤鱼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坚守的教堂,克林德却死在轿子里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机营霆字第八队的一名队官,他的官衔,满洲话叫做领催,这个领催名叫恩海,无意间杀了一名洋人,自以为立了大功,丢下克林德的尸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报功。端王府平时门禁森严,但这几日门户为义和团开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难地,便在银安殿的东配殿中,见着了端王。

  “启禀王爷,领催在总布胡同口儿上,杀了一个坐轿子的洋人。”

  “喔,”端王惊喜地问道:“是坐轿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绿呢大轿。另外有顶小轿,也是个洋人,可惜让他逃走了。”

  “慢来!慢来!坐绿呢大轿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国的公使?”

  “不知道。”

  “这洋人长得什么样子?”

  “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嘴里叼根烟卷,神气得很!”恩海说道:“如今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啊!”载澜跳起来说,“是德国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数这个人最横。”

  这一下,欢声大起。因为上次有两名义和团受挫于克林德,端王及义和团的大师兄,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极了!一开刀便宰了最坏的家伙,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声说道:“有赏!”

  恩海是早已算计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赏赐,只要端王保举,因为赏赐不过几十两银子,保举升官,所得比几十两银子多得多。

  “领催不敢领王爷的赏,只求王爷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诡祕的狞笑:“庆王府在那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这会就去见庆王,把你杀了德国公使的事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请庆王给你保举。”

  恩海怎知端王是借此机会,要拉庆王“下水”,一起“灭洋”,便高高兴兴答应着,磕过一个头,直奔庆王府去讨保举。

  庆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卫怎肯放一个小小的领催进门?但恩海有所恃而来,亦不甘退缩,大声嚷道:“是端王派我来的,有紧要大事,非面禀庆王不可。”

  “什么大事,你跟我说,我替你回。”

  “说不清楚。”恩海答说:“德国公使见阎王爷去了!”

  一听这话,侍卫何敢怠慢,急急入内通报。庆王既惊且诧,即时传见恩海。

  “你是什么人?”

  “神机营霆八队领催恩海。”

  “你要见我?”

  “是。”恩海答说:“德国公使叫克什么德的,在总布胡同口儿上,让领催逮住杀掉了。端王说领催立了大功,叫领催来见王爷,请王爷替领催上折保举。”

  庆王惊怒交加,恨不得一脚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脸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这句话,碍着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责,只冷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会跟端王说。”

  说完,回身入内,一面更衣,一面传轿,直到西苑,去找军机大臣谈论此事。

  军机直庐中只有礼王、王文韶、刚毅三个人。午餐毕,礼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阴沉,只有刚毅红光满面,兴致勃勃,是刚喝了一顿很舒服的酒的样子。

  “子良!”庆王抑郁而气愤地说:“你听说了没有,神机营的兵,闯了一个大祸。”

  “王爷是指克林德毙命那件事?”

  “原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很棘手,你们看怎么办?”

  “王爷的意思呢?”

  “我看,非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这么张皇吧?”

  “张皇?”庆王不悦,“子良,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请坐!”刚毅将庆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从容说道:“王爷倒想,使馆旦夕之间,就可以铲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杀一两个,要什么紧?”

  “错,错,大错!”庆王深深吸了口气,“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马上有很妥当的处置,各国引此为奇耻大辱,连结一气,合而谋我,这岂是可以儿戏的事?”

  一句话未完,有个苏拉匆匆进门,屈一膝高声说道:“叫起!”

  这是召见军机。体制所关,庆王不便随同进见,匆促之间,只拉住礼王说道:“德国公使被害这一节,请你代奏。我在这里候旨。”

  礼王答应着,与王文韶、刚毅一起在仪鸾殿东室,跟两宫见面,他倒很负责,将庆王所托之事,首先奏闻。

  将经过情形大致奏明以后,礼王又加了两句刚毅所教的话:“据说是该使臣先开的枪,神机营兵丁才动的手,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还是枉遭非命,总是杀掉了外国的公使,而这正是包括荣禄在内的许多大臣,所一再主张必须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随即传谕,召唤荣禄进见。

  这又是一次“独对”,重提将各国公使护送到天津一事。荣禄几次有此奏请,但等慈禧太后这时接纳了他的建议,荣禄的回答却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爷的话,晚了!奴才不敢说,准能将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诧异地问:“这什么缘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节制了!至于义和团呢,连奴才都让他们给骂了。”

  “有这样的事?”

  “奴才怎么敢在老佛爷面前撒谎?义和团真敢拦住奴才的轿子,指着奴才的鼻子骂。”

  “骂你什么?”

  “汉奸!”

  “这可不成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们了。德国公使被害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呢?”

  “只要不攻使馆,还可以平人家一口气。”

  “你说的什么话!”慈禧太后突然发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气,谁来平我的气?”

  荣禄不敢争辩,只碰个头说,“奴才惭愧!”

  “既要宣战,又不教攻使馆,”慈禧太后的神气缓和了:

  “这话说不过去。”

  “是!”荣禄答说:“不过投鼠忌器,东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来了,还有肃王,太福晋六十好几了。”

  “这不要紧!我已经告诉庆王,务必派人把他们接了出来。”慈禧太后又说:“也跟端王说了,让他传谕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来再开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术,荣禄觉得只有设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转地说:“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都有电报到京,希望大局不至于决裂。他们远在南边,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责,总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联络一气,支持大局。”

  “这话很是。”慈禧太后说道:“你跟他们商量着拟个稿子来看!”

  所谓“他们”是指军机大臣,而荣禄退下来只找王文韶商议,字斟句酌地拟好一道电旨,再写个奏片,一起用黄盒子送了上去,等候钦定。

  这道电旨与前一天的口谕:“兵衅已开,须急招集义勇、团结民心、帮助官兵”,以及已经定稿,尚未发布的宣战诏书,大异其趣,仍指义和团为“拳匪”,说他们“仇教与洋人为敌,教堂教民,连日焚杀,蔓延太甚,剿抚两难。”

  略道朝廷处境之难,总之以茫然的悲叹:“洋兵麇聚津沽,中外衅端已成,将来如何收拾,殊难逆料。”接下来便是寄望于疆臣,语气亲切而冷静:“各省督抚,均受国厚恩,谊同休戚,时局至此,当无不竭力图报者,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于选将、练兵、筹饷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如何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实际。”对于东南沿海及长江航运所通,外人能到之处,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觊觎已久,尤关紧要,若再迟疑观望,坐误事机,必至国事日蹙,大局何堪设想?是在各督抚互相劝勉,联络一气,共挽危局。时势紧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来,凡是让督抚与闻大计,都是用这种宛转提醒的语气,除非万不得已,决不用任何“钦此钦遵”毫无宽假的词句。这道上谕,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协力,共赴国难,而隐约有不为遥制之意,亦是一贯笼络的手法,并无不妥,所以很快地就发了下来。

  其实,荣禄与王文韶合拟这道短短的电旨,字字推敲,暗藏着好些机关。原来在上海的盛宣怀,正联络张謇他们这一班讲求经济实学的名士,在策动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湖广总督张之洞,醖酿东南互保之策,荣、王二人,默喻其事,深为赞成,但不便公然参预,所以借这一道上谕,为刘、张等人,谋一凭借。京师拳匪蔓延,剿抚两难,而外省并无此种难处,所谓“应各就本省情形,通盘筹划”,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举措为准,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占”,刊在“接济京师,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轻急缓所在,至于“事事均求实际”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只要于国家实际有益,不仅不为遥制,甚至不必重视上谕中的宣言。这是针对即将明发的宣战诏书,预先作一伏笔。

  派专差到天津、山海关的电报局发布这道电旨以后,荣禄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

  ※※※

  准下午四点钟,董福祥的甘军,正式展开对各国使馆的攻击。第一个目标是奥国公使馆,其地名为台基厂,洋人称为“马哥勃罗路”。台基厂有三条胡同,即名为头条胡同,二条胡同,三条胡同。奥国公使馆在头条胡同,单摆浮搁,与其他各国使馆略有距离,因而首当其冲,为甘军所猛攻。

  一半是甘军的一股作气,一半亦是奥国守军的不中用,对峙了两个多钟头,奥军即往东交民巷撤退,于是甘军半夜里放火烧房,烧到黎明,载漪欢天喜地入宫,奏报“大捷”,火势方始略减。

  事已如此,而且“旗开得胜”,宣战诏书当然发了出去。

  同时还有几道上谕,或者明发,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谕是以庄亲王载勋为步军统领。因为崇礼,苦苦奏请开缺,而载漪又觉得欲成大事,必须掌握这个俗称“九门提督”的要职,所以保荐载勋继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义民,借御外侮。这就表示朝廷正式赋予义和团以“扶清灭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严,民间购食维艰,着顺天府会同五城御史,办理平粜。所需米粮,随时知照户部拨给。这是安定民心的要着,但实效有限,因为道路艰难,通州仓贮的粮食,很不容易运到京城。

  ※※※

  “咱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载漪得意洋洋地跟刚毅说:“现在有了这几道上谕,咱们很可以放手办事。不过,头绪很多,得先挑最要紧的办。子良,你倒说!我听你的。”“是!”刚毅摩拳擦掌地答说:“第一件是多招义民,激励士气。不过,义和神团,该有人统率,那样子,王爷发号施令才方便。”

  “不错!这可得借重你了。”

  “这,我义不容辞,也是当仁不让。”刚毅答说:“最好再请一位王爷出面,更便于号召。”

  “那就请庄王好了。”

  “对!庄王是步军统领,统率义和团,名正言顺。我看,不妨把左右翼总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进宫跟老佛爷去说。”载漪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给老佛爷打打气。”

  “是,是!这很要紧。”载漪连连点头:“老佛爷常说,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起,一口气积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气?如今把使馆一扫而平,洋人杀个鸡犬不留,这口气可真出足了!老佛爷抓住权不放,就为的出这口气,这口气一出,她自然就松手了。”

  所谓“松手”即是不再训政,也就是废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刚毅对载漪的这番话,极其重视,两眼乱眨看凝神想了好一会说:“此事关系重大。请王爷找董星五来,切切实实跟他说几句好话。至于西什库教堂,王爷不便亲冒矢石,我去督战。”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劳,我都知道,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这就俨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刚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载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贤亲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归藩邸,自己便可打倒荣禄,甚至取礼王而代之,领袖军机,独掌大权。这是何等得意之秋?

  这样转着念头,越发尽忠竭智,为载漪划策。要为慈禧太后“打气”,除了夷平使馆教堂,杀尽洋人以外,还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应该有捷报,一件是清议方面应该有表示。

  “天津方面听说打得不怎么好!”载漪皱着眉说,“这倒是件可虑之事。”

  “王爷请放心。”刚毅的语气很轻松,“前几天打得不好,是因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术的老师、大师兄还有顾忌。如今宣战诏书一下,放手大干,毫无顾虑,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载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义和团身上,说义和团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劲在左手掌上捣了一下说道:“对!放手大干!”

  ※※※

  放手大干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点多钟,东交民巷一带,滚滚黑烟夹杂着橘红色的火焰,冲霄而起,遮蔽了东城半边天。西口的荷兰公使馆,东口的意大利公使馆与比利时公使馆,继奥国使馆而化为断壁残垣。但是,甘军与义和团的战绩亦仅此而已,不能再推进了。

  各国使馆的防线缩小,反易守御。整个防守的区域,是以御河为中线,北起北御河桥,南迄南御河桥的一个长方形地区。御河之东,最北面是肃王府,围墙十八尺高,三尺厚,坚固异常,足以保障暂时被收容在内的教民的安全。肃王府以南,东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广转角算起,由东往西是法国、日本、西班牙三馆。法国公使馆对面,也就是东交民巷路南,是德国公使馆,它的后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桥以东,靠近城根,是各国使馆的俱乐部。东面的防线,即自肃王府至法国公使馆,连接对街的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

  御河以西,与肃王府望衡对宇的是英国公使馆,俄国公使馆在英馆之南而略偏于西,对面自东交民巷路南以迄东城根,即是各国公使馆中占地最广的美国公使馆。三馆西面的墙垣,配合街口的拒马,连成一条防线。与东面的防线一样,虽漏洞缺口甚多,但甘军无法攻得进去,义和团则法术无灵,已颇露怯意了。

  可是,邻近使馆的人家,却已大受池鱼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抢,“大宅门”亦无例外。最倒霉的是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前一年因为戊戌政变之前奉旨提调京师大学堂,政变之后反对废立,大有新党之嫌,因而开缺家居。家住东单牌楼头条胡同,首当其冲被洗劫一空,孙家鼐短衣逃难,避到安徽会馆,有个儿子更被剥得只剩了一条洋布短裤。

  是谁抢的,莫可究诘,有的说是义和团,有的说是虎神营,有的说是甘军,还有的说是作为荣禄亲军的武卫中军。反正只要牵涉到官兵,荣禄就脱不了干系。因为众所共知,荣禄掌握着全部兵权,有节制所有官兵的义务。

  为此,荣禄既惊且怒,派一名材官带八名精壮的士兵,手持令箭到东城弹压,谁知正在抢劫的官兵,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便待动手。那材官见势头不好,带着人掉头便跑,回到荣禄那里,据实报告,自请处分。

  “这不怪你!”荣禄面色铁青,而语气沉着,“传我的令,撤回中军。”

  撤回中军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着,亲自率领卫队,坐上大轿,“顶马”开道,“跟马”护卫,赶到东单牌楼。果然,荣禄的威风不同,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荣禄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个人,内有官兵十一名,义和团二十三名,尽皆就地正法,脑袋吊在牌楼下示众,不过那二十三个义和团,不揭破他们真正的身分,只说他们“假冒兵勇”。

  ※※※

  西什库教堂由刚毅亲自督阵攻击,徒劳无功,使馆区却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义和团与甘军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内的少数洋人,又如何抵御各国不断派来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诘,无言可答,载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杀鸡杀不下来,损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极好争强的性格,听得这话,心里当然很不好受,同时他也深为困惑,真的不明白,区区弹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荡平?转到这个念头,不但羞愧,而且愤急,一急就要不择手段了!

  “王爷,投鼠忌器。”他说,“如果王爷肯担当,福祥可以把使馆都攻下来。”

  “可以!你说,要我怎么担当?”

  “现在各国公使,都聚集在英国使馆,他这处地方,东面隔河是肃王府;南面有俄国、美国各馆;西面是上驷院的空地,洋人用铁丝网拦着,冲不过去,要拿枪打,咱们的枪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够远;只有北面可以进攻,可是有一层难处。”

  “北面不是翰林院吗?没有路,怎么攻?”

  “能攻!”董福祥说,“把翰林院烧掉,不就有了路了吗?”

  “这,”载漪吸口气,“火烧翰林院,似乎……。”他没有再说下去。

  “似乎不成话是不是?”董福祥说,“王爷,火烧翰林院,总比等洋人来火烧颐和园强得多吧?”

  一句话说得载漪又冲动了,“好!”他毫不迟疑的拍一拍胸,“我担当,只要能把使馆攻下来。”

  ※※※

  为了西什库彻夜枪声,鼓噪不断,慈禧太后决定“挪动”,挪到禁城东北角的宁寿宫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准备,大阿哥问崔玉贵说:“二毛子也要从瀛台挪过去吗?”

  慈禧太后耳聪目明,正好听见了,立即将大阿哥唤了进来,厉声问道:“你在说谁?谁是二毛子?”

  见此光景,大阿哥心胆俱寒,嗫嚅着说:“奴才没有说什么!”

  “你还赖,好没出息的东西!你说瀛台的二毛子是谁?”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头。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极旺,将大阿哥痛痛快快骂了一顿,而犹有余怒未息之势。

  挨骂完了,大阿哥磕个头起身,生来的那张翘嘴唇,越发拱到了鼻尖上,带着一脸的悻悻之色,甩着袖子,急匆匆地出了仪鸾殿。

  “唉!”慈禧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莲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错了一个人?”

  李莲英明白,这是指立溥儁为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顺眼,不过端王载漪正在揽权跋扈之时,须得避忌几分,惟恐隔墙有耳,不敢吐露心里的话,只劝慰着说:“慢慢儿懂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念书。”说着,慈禧太后又叹了口气。

  遇到这种时候,李莲英就得全力对付,慢慢儿把话题引开去,谈些新鲜有趣,或者慈禧太后爱听的话,关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怀了刚才的不快为止。

  谈不多久,只见崔玉贵掀帘而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万岁爷来给老佛爷请安!”

  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愿听,便说一声:“免了吧!”没有这句话,皇帝才能进殿。

  这天没有这句话,而且还加了一句:“我正有话要跟皇帝说。”

  等皇帝进殿磕了头,站起身来才发觉他神色有异,五分悲伤,三分委屈,还有一两分恼怒,而且上唇有些肿,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诧异地问。

  “大阿哥在儿子脸上捣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很快地沉着下来,“喔!”她问,“为什么?”

  “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后面凉快,凉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贵!”

  “喳!”

  “传大阿哥来!说我有好东西赏他。”

  “喳!”

  殿中的太监宫女,立刻都紧张了。知道将有不平常的举动出现,而李莲英则不断以警戒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时殿中肃静无声,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不久,殿外有了靴声,崔玉贵抢上前揭开帘子,大阿哥进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

  “我问你,皇帝是你什么人?”

  不用说,事情犯了!大阿哥嗫嚅着答说:“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厉色地纠正,然后将脸上的肌肉一松,微带冷笑地说,“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玛’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了解他承继穆宗,兼祧当今皇帝为子,独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以对“老佛爷”这一问,虽觉语气有异,但无从捉摸,只强答一声:“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玛”本就是端王,他这一声并不算错的回答,实在是大错。明明已成为等于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这便是自轻自贱,不识抬举!不但忘却提携之恩,而且也是在无形中表明了,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宝,将如明世宗那样,只尊生父兴献王,其他皆在蔑视之列。当时的兴献王已经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壮年,将来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转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脊梁上一阵一阵发冷。可是也不无庆幸之感,亏得发现得早,尽有从容补救的工夫。废皇帝有洋人干预,莫非废大阿哥也有洋人来多管闲事?她心里在冷笑,你们爷儿俩别作梦!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连爵位都革掉,废为庶人!

  未来是这样打算,眼前还须立规矩,当即喝道:“取家法来!”

  宫中责罚太监宫女,用板子、用鞭,而统谓之“传杖”,慈禧太后所说的“取家法”,其实就是“传杖”。不论大小板子或者藤条,这一顿打下来,那怕大阿哥茁壮如牛,也会受伤。崔玉贵比较护着大阿哥,赶紧为他跪下来求情,李莲英却不能确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仅是吓一吓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才好转圜,所以几乎是跟崔玉贵同时,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老佛爷请息怒,暂且饶大阿哥这一遭儿!”

  “不能饶!”慈禧太后厉声说道:“都是你们平日纵容得他无法无天,胆敢跟皇上动武!照他的行为,就该活活处死!”她环视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又说:“你们可放明白一点儿!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谁要敢跟皇上无礼,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就这几句话,教训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贵,但也收服了在屏风之后静听的皇帝,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在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殿廷中,发出唏嘘之声。

  “崔玉贵!”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来,打二十。”

  “喳!”崔玉贵不敢多说,乖乖儿去取鞭子。

  “老佛爷,”李莲英陪笑着说道,“茶膳预备下了,老佛爷也乏了,请先歇一歇吧!”

  “你别来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调开了,就可以马马虎虎放过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哼,你别作梦吧!”

  这是慈禧太后有意护卫李莲英。因为这件事一传出去,必是这么说:“老佛爷可真是动了气了!连李莲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个好大的钉子。”那样,端王与大阿哥就不会记他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爷面前说话,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来,慈禧太后要笞背,毕竟是李莲英求的情,改了笞臀。当着宫女剥下了大阿哥的裤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个从小被溺爱的顽童,心里想争强赌气,不吭一声,无奈从来不曾受过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爷开恩!”又哭又嚷,乱成一片。

  “与我着力打!”慈禧太后为了立威,硬一硬心肠大声地说。

  这一顿打,自然将大阿哥屁股打烂了。但行刑的太监亦犹如内务府慎刑司的“苏拉”,或者州县衙门的皂隶那样,对打屁股别有诀窍,对大阿哥格外留情,皮开肉烂而骨不伤,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谢过教训之恩,太监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贵领着在御药房当差的老太监,用秘方特制的金创药一敷,痛楚顿见减轻。

  “玉贵!”大阿哥呻吟着说:“你得派人去告诉王爷……。”

  “是,是!”崔玉贵急急乱以他语:“大阿哥安心养伤吧!打是疼,骂是爱,老佛爷看得大阿哥尊贵,才劳神教导。不然,还懒得问呢!”

  “我不怨老佛爷,只恨那个‘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贵再次打断,而且带点教训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记苦,就为的这句话挨的打,怎么一转眼就给忘了呢,量大福大,丢开吧。”

  当然,崔玉贵暗地里还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诉,有此一事。若说祖母责罚顽劣的孙子,原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载漪接到消息,既惊且怒,视作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脸,对他的一兄一弟说:

  “你们等着吧,咱们这一支就该连根儿铲了!”

  “这一支”是指他父亲惇王奕誴的子孙,载濂、载澜听得这话,不由得一愣,往深处细想,才了解他的意思,但惊骇以外,亦不无疑问。

  “老二,你是说,老佛爷的心变了?”载濂问说:“莫非还能对大阿哥有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能?要废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废了大阿哥,你想想,”载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倒是实话。如果慈禧太后对惇王这一支还有好感,就绝不肯轻易出此废除大阿哥名号的举动。倘或出此,便表示已无所顾惜。慈禧太后对她的三个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对她唯命是从。老六恭王奕-当辛酉政变时,为她立过大功,中间虽有误会,但恭王临终时,谆谆叮嘱,皇帝应该疏远新党,慈禧太后大为感念,特谥曰“忠”,配享太庙,饰终之典,务极优隆,足见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于老五惇王奕誴,赋性简率,有时放言无忌,慈禧太后并不怎么看得起他,对他的子孙,当然没什么情谊可推。

  载濂、载澜算是被点醒了。于是亲贵宗藩之间,许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刹那间一齐奔赴心头。他们的嫡堂兄弟载澍的联襟,也是皇帝与载漪的联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为夫妇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责载澍,至今“圈禁高墙”,冬天只着一条单裤,居然没有冻死!

  一想到载澍的遭遇,载澜打了个寒噤,“要废要立由不得她!”他说:“大清朝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说得不错!”载濂接口:“反正外头的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不如就痛痛快快来一下子。”

  所谓“闲话很多,名声也坏了”,是指载漪策动废立,想当太上皇而言。这在载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亲及亲信之前,亦并不讳言。如今听载濂一劝,不由得动心了。

  “大哥,”他问:“你倒细说一说,要怎么才能痛快?”

  “好办!”载濂将手往外一指:“现成不有人在那里?”

  这指的是义和团。庄王府中设着“总坛”,各地义和团到那里挂了号,便有口粮可领,是正式为朝廷效力的义士。端王府中也设着坛,供养着好几个大师兄,现成可用。载漪凝神想了一会,顿一顿足,断然说道:“好吧!干!”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载漪邀集庄王载勋,小恭王溥伟的叔叔贝勒载滢以及他的一兄一弟,率领六十多名义和团,直闯宁寿宫。为了壮胆,载漪喝了几杯酒,脸上红红地,张出口来,酒气喷人。

  这天在宁寿宫值日照料的内务府大臣文年,看载漪来意不善,怕吃眼前亏,不敢拦他,任他脚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寝宫乐寿堂。李莲英听得鼓噪之声,大为骇异,奔出来一看,越觉惊慌,“王爷,王爷!”他赶紧迎上去问:“你老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来抓二毛子!”

  “王爷,轻点、轻点!老佛爷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见老佛爷!”载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种神情,“请老佛爷把二毛子交出来。”

  “到底谁是二毛子啊?”

  “还有谁,不就是皇上吗?”

  一语刚毕,义和团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来!”

  见此光景,李莲英知道凭一己之力挡不住了。不过,他很清楚,载漪是色厉内荏,果然他有胆子来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绝不会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不但噤若寒蝉,一个个还脸色青黄不定,足见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镇慑得住!

  计算已定,语气便从容了,“好!请王爷候一候。”他说:

  “我去请老佛爷的驾。”说毕,掉身而去。

  走回乐寿堂的东暖阁随安室,慈禧太后已经怒容满面地在等候报告。见此光景,李莲英倒不免踌躇。这两天慈禧太后因为甘军放火烧了翰林院,而英国使馆仍未攻下,大为生气,召来董福祥痛责以后,气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载漪是如此狂悖胡闹,盛怒之下,不知会有何激烈的举动?自不能不先作顾虑。

  但此时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着头皮奏陈:“跟老佛爷回,端王要见皇上。”

  “他要见皇上干什么?”

  “奴才不敢问。”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见他的好。”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双眉一扬,“怎么着?”她微带冷笑:

  “莫非他还敢有什么天佛不容的举动?”

  “那是不会有的。不过……。”

  “你别说了!”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快传我的话,让荣禄赶紧多带人来。”

  其实不用李莲英传懿旨,荣禄已经得到消息,宫中本已加派了武卫中军保护,此时只须集中兵力,加强警戒,而载漪毫未觉察,依旧借酒装疯,在乐寿堂的大院子中,横眉怒目、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时,只见太监前导,宫女簇拥,慈禧太后出来了。

  “老佛爷……。”

  他刚喊得一声,便听得厉声喝道:“住口!”慈禧太后双眼睁得极大,“你们是干什么?要造反不是!载漪,你说,你要干吗?”

  载漪一见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辈,此时听得厉声诘实,情怯之下,只字不出,却有个大师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声说道:“要把皇上废掉!”

  “废皇上是你们能干预的吗?”慈禧太后的话说得极快:“该让谁当皇上,我自有权衡。你们别以为立了大阿哥就该让他当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号撤了,撵出宫去,是一句话的事,说办就办,容易得很。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这样肆无忌惮,真是荒唐糊涂透了!载勋!”

  “喳!”载勋响亮地答应。

  “你赶快带着他们走!以后除了入值,不准进来!”慈禧太后又说:“你们冒犯皇上,要给皇上磕头赔罪。你们知道错了不?”

  “是!”载勋汗流浃背地磕头,“奴才错了!”

  “知道错,我开恩从轻发落,每人罚俸一年。”说到这里,只见荣禄的影子一闪,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声说道:“至于团民,胆敢持枪拿刀,闯到宫中,犯上作乱,不能轻饶,凡是头目,一律处死!”

  此言一出,有人变色,有人哆嗦,有人发愣,就没有一个敢开口,或者有何动作。而荣禄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镇慑乱臣贼子的片刻,指挥部下,缴了义和团的械。

  眼看义和团为武卫中军,两三个制一个,横拖直拽地拉出宫门,载漪面如死灰,站在院子中间动弹不得。还是庄王比较机警,做个手势,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见机而退。

  可是,载漪却奉旨留了下来,慈禧太后此时又换了一副神色,是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你放明白一点儿,趁早把你那个想当太上皇的混帐心思扔掉!告诉你,有我在世一天,就没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别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撵到黑龙江去!象你的行为,真配你那个狗名!”

  载漪的漪有个“犬”字在内,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骂。而载漪挨了骂,还得磕头谢恩。退出宫去,掩面上轿,心里难过得恨不能即时到东交民巷跟洋人拚命。

  ※※※

  “荣禄,你看这个局面,怎么办?”慈禧太后毫不掩饰她的心境:“我都烦死了!”

  “老佛爷也别太烦恼,局面还可以挽救。”荣禄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一面看,一面回奏:“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跟各国领事谈得很好,东南半壁,大概不会有乱,能保住这一分元气,将来还有希望。”

  “将来是将来,眼前怎么办?”慈禧太后说:“我本来在打算,能够把使馆攻下来,多少占了上风,也给洋人一个警惕,那时等李鸿章来跟洋人谈和,就不至于吃大亏。谁知道董福祥这样没用。至于义和团,唉!”她叹口气摇摇头:“甭提了!”

  “义和团原不可恃。董福祥刚愎自用,自信太过。”荣禄膝行两步说道:“趁如今跟洋人讲和,派兵保护着送回天津,还来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声,慢慢喝着茶,考虑了一会,才问:“派谁去讲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义不容辞。”荣禄答说:“东交民巷一带枪子儿乱飞,派别人,别人也未必敢去。”

  这表示荣禄去讲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险的事。为国奋不顾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很感动,便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别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庆王商量着办吧!”

  于是荣禄避开军机大臣,直接到庆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令命甘军停战,然后在下午四点多钟,亲自带着人到北御河桥跟洋人打交道。两军对阵,彼此猜疑,为了让洋人了解他的来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号的高脚木牌,上糊黄纸,写着栲栳大的八个字:“钦奉懿旨,力护使馆。”这面木牌,在御河桥北,不断摇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话。

  英国使馆中的洋人,从望远镜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时不明究竟,当然要会商应付的办法。

  各国公使当然都欢迎慈禧太后这道友好的懿旨,决定也用一块木牌,写上四个大字:“请来议和”,作为答复。这件事做起来很容易,但如何将这块木牌送交对方,却颇费周章。因为相距甚远,木牌必须送到对方目力所及之处,才能发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洋枪射程所及,谁肯冒送命的危险去递送木牌?

  于是在使馆区中临时招募,重赏之下,总算有人应征,是法国公使馆的一个做中国菜的厨子,姓王。他戴一顶红缨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断摇晃,沿着御河,穿过翰林院的废墟,往北行去。

  王厨子是看在二十两银子的分上,作此“卖命”的勾当,一上了路,四顾荒凉,看见眼睛发红的野狗在啃义和团的尸首,突然胆怯,双腿发软,想转身时,趴在英国公使馆北面围墙上的外国人,都在鼓噪拍掌,督促他前进。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抬起头,往前再闯。

  谁知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好看到宫墙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枪,仿佛枪口对着自己。这一下子吓得浑身哆嗦,一面使劲摇旗,一面左右张望,想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将木牌放下,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头刚刚转完,发现左前方有一只烧毁了的书架,虽然乌焦巴黑,但架子还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地,直趋而前,将木牌放在那书架上,如释重负似地浑身轻松,掉头便走。

  可是,自己这面鼓噪的声音却更大了,抬头看时,洋人在墙上拚命向外挥手,王厨子不解所谓,愣了一会,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后看,于是很谨慎地掉转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那面木牌摆反了,“请来议和”四个字,对方何由得见?心里在想,应该自动去改正,可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有它自己的主张,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实,荣禄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从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馆的反应如何。可是他却不曾再派人进一步的联络,因为就在这王厨子露面的那一刻,庆王派人来通知,宫中有懿旨,不必讲和了!请他立即到府会面。

  “怎么回事?”荣禄一见面就问:“突然又变卦了!”

  “唉!别提了!”庆王大摇其头:“不知谁出的花样,到皇太后面前报喜,说义和团在廊坊打了一个大胜仗,杀了上万的洋人。皇太后很高兴,当时找刚毅进宫,传谕神机营、虎神营、义和团各赏银十万两。甘军以前赏过四万,再赏六万。又说:讲和也不必讲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华,你说,这不是没影儿的事!”

  “没影儿的事?廊坊没有打胜仗,当然是打了败仗了?”

  “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个电报,得给你看看。”

  电报是李鸿章打来的,道是“闻京城各使馆尚未动手,董军门一勇之夫,不可轻信。现在各国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馆,大局不堪设想。如各国兵并进,臣只身赴难,不足有益于国,请乾纲独断。李鸿章拭泪直陈,请代奏。”

  “那么,王爷,代奏了没有呢?”荣禄问说。

  “刚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说。看样子,李少荃是决不肯进京的了。”

  “他怎么肯来跳火坑?”荣禄答说:“不过,咱们也非得找一两个帮手不可。”

  “你看吧!看谁行,你我一同保荐。”

  ※※※

  与使馆讲和这件事,总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还发内帑奖赏,对甘军来说,当然大足以激励士气。可是,使馆攻不下来,这是说什么也交代不过去的事。

  不但载漪着急,董福祥更觉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非怎么样将“董”字帅旗,插在各国公使馆的屋顶上。幕僚集议,所谈的亦无非是如何得有一条妙计,攻破使馆。

  最后是李来中出的主意,“武卫军原有破敌的利器。”他说:“只要荣中堂肯把大炮借出来,一炮轰平了使馆,什么事都没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跃而起:“怎么就想不起?

  我马上就去。”

  于是策马到了东厂胡同荣府,上门道明来意,门上答说:

  “中堂交代,今天不见客。”

  “不行!”董福祥的语声很硬,“我有要紧事,非见中堂不可。”

  门上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着:“是了!我替董大帅去回。”

  一报进去,荣禄奇怪,这几天他无形中跟董福祥已经断绝往来,如今突然上门,说有要紧事求见,倒要打听一下。于是,一面派门上传话,请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军中去查询董福祥的来意。在甘军中,当然有荣禄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确实的答复,原来董福祥想来借炮。

  “哼!”荣禄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从我这里把炮借走?”

  这时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烦了,绕屋旋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他的部下,实是指槐骂桑骂荣禄。如是等了有个把钟头,才将他引入书房。

  书房中,荣禄靠在藤椅上,动都不动。如此待客,未免过于失礼,而董福祥有求于人,不能不忍气吞声地请个安,开口说道:“有件事请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红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轰平使馆?”

  “是!”董福祥说,“上头逼得紧,没法子,只好跟中堂来借炮。”

  “借炮容易!”荣禄很快地接口:“不过先得要我的脑袋。”董福祥惊诧莫名,“中堂,”他茫然地问:“怎么说这话?”

  “我是实话!我再告诉你,要我的脑袋也容易,请你进宫跟皇太后回奏,要荣禄的脑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说什么,皇太后一定照准。”

  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顿阴损。借炮是公事,准不准都可商量,何必如此!这样一想,把脸都气白了,很想回敬几句,却又怕自己不善词令,更取其辱。于是,愣了一会,狠狠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出了荣府,上马直奔东华门;到了宁寿宫,侍卫不敢拦他,容他一直闯进皇极殿,抓住一个太监说道:“你进去跟老佛爷回奏,甘军统领请老佛爷立刻召见。”

  这是个供奔走的小太监,没资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从没有人使唤他这样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间,崔玉贵赶出来了。

  “董大人,”他挺着个大肚子说,“有话跟我说。”

  “我要见老佛爷。”

  “这会儿,”崔玉贵看看当空的烈日,“老佛爷正歇息……。”

  “要见!”董福祥抢着说:“非见不可!”

  “好吧!”崔玉贵问道:“见老佛爷,是什么事?能不能跟我先说一说。”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就知道了。”

  崔玉贵的样子很傲慢自大,其实倒是了事来的,谁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说:“我替你去回,老佛爷见不见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监吩咐:“到宫门上去问一问,是谁该班?差使越当越回去了!”意思是责怪宫门口不该擅放董福祥入内。

  说完,崔玉贵悄然入殿,正在作画的慈禧太后,听得帘钩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爷的话,是甘军统领董福祥,一个劲儿说要见老佛爷,奴才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画笔,平静地说:“叫他进来!”

  皇极殿的规制如乾清宫,东西各有暖阁。西暖阁作了慈禧太后习画与休息之处,召见是在东暖阁,董福祥进殿磕了头,还未陈奏,慈禧太后却先开口了:

  “董福祥,你是来奏报攻使馆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毕其词,便即打断:“我以为你是来奏报使馆已经攻了下来呢!从上个月到今天,总听你奏过十次了,使馆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还是好好儿的!”

  迎头一个软钉子,碰得董福祥晕头转向,定定神说:“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馆攻不下来,不是奴才的过失。”

  “是谁的呢?”

  “荣禄!”董福祥想起荣禄的神态,不由得激动了:“奴才求见老佛爷,是参劾大学士荣禄,他是汉奸,只帮洋人。奴才奉旨,灭尽洋人,请慈命把他革职。他武卫军有大炮,如果用来攻使馆,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说什么也不肯借,还说那怕有老佛爷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后这句话,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拨煽动,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荣禄的忠诚是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考查试验过的。当着她的面,他也许会据理力争,而在他人面前,荣禄从不曾说过一字半句轻视懿旨的话。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报告,说荣禄曾向最亲密的人表示:“老佛爷也许有想不到的地方,不过只要吩咐下来,不论怎么样都得照办,不能打一点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说,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话不真,便显得所有的话都是撒谎,慈禧太后厉声喝道:“不准你再说话!你是强盗出身,朝廷用你,不过叫你将功赎罪。象你这狂妄的样子,目无朝廷,仍旧不脱强盗的行径,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出去!以后不奉旨意,擅自闯了进来,你知道不知道,该当何罪?”

  说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东暖阁回西暖阁,董福祥既恼且恨,然而无可如何。

  回到设在户部衙门的“中军大帐”,董福祥越想越气恼,下令将设在崇文门的老式开花炮,向西移动,逼近德国使馆,连续猛轰,结果德国兵不支而退,但设在德国公使馆与俱乐部之间的“枪楼”,虽被开花炮弹的弹片炸得“遍体鳞伤”,而钢筋水泥的架子,却犹完好如初,居高临下,一枪一个,迫得甘军无法逼近,防线仍能守住。

  可是西线的美国兵,一见势头不妙,撤而往北。这一下,各国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国使馆连夜召集会议,一致主张,应该恢复原有的防线。美国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独力难支,要求支援,于是英国、俄国各派出十来个人,而实力仍嫌单薄,便再招募“志愿军”。各国使馆的文员,投笔从戎,组成了一支六十个人的“联军”。

  第二天黎明时分,阿姆斯丹率领“联军”回到南御河桥以西,一看情况如旧,美军虽已“弃地”,甘军却并未“占领”。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复”了“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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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章

  进攻使馆区归甘军负责,破西什库则是义和团的事。但法术无灵,死伤累累,刚毅先还短衣腰刀,亲临督战,后来因为受不住令人欲呕的尸臭,也就知难而退。不过,每天都要到庄王府探问消息,大师兄总是毫不在意地说:“镇物太多!

  教堂顶楼,不知道有多少光腚女人,把法术冲破了!”

  “这一说,西什库教堂是攻不下来了?”

  “那有这话!”大师兄依然若无其事地:“破起来快得很!”

  “很”字刚刚出口,大师兄的神色突然变了,眼光发直,双唇紧闭,慢慢地眼睛闭上,神游太虚去了。

  好一会,大师兄方始张开眼来,慢慢摇着头说:“不好,很不好!虎神营有汉奸!”

  虎神营已是载漪的子弟兵,其中居然有汉奸,岂不骇人听闻?而大师兄的语气却不象猜测之词。

  “那么是谁呢?”

  “此刻不能说。这也是天机,不可泄漏,到时候自见分晓。”

  第二天就见分晓。虎神营一个管炮的翼长,名叫阿克丹,字介臣,本来是教民,为义和团一拥而上,缚住双臂,斩于阵前。据义和团说,阿克丹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人已有勾结,倒转炮口预备轰自己人,所以用军法处斩。

  “这不象话!”赵舒翘向刚毅说:“倒戈自然应该军法从事,可是总不能让义和团来执虎神营的法。而况翼长是二品大员,不经审问,遽尔斩决,也有伤朝廷的体制。”

  刚毅默然。好久,叹口气说:“骑虎难下了。”

  “中堂应该跟端王提一声,得想个法子约束才好!”

  “约束?谈何容易。如今东城是甘军的天下,西城是义和团的世界,再下去,只怕连大内都难得清净。”刚毅咬一咬牙,作出破釜沉舟的姿态:“如今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条路走到底,硬闯才能闯出头。”

  “怎么闯法?”赵舒翘觉得有句话如骨鲠在喉,不管是不是中听,都非吐出来不可:“就算把使馆踏平,西什库教堂烧光,又能怎么样,还能挡得住洋人不在大沽口上岸?”

  “上岸就把他们截回去。天津一定能守得住,守得住天津就不要紧。”

  赵舒翘说不下去了。唯有寄望于马玉昆与聂士成,能够守得住天津。

  ※※※

  以浙江提督的官衔,暂时统带武卫左军的马玉昆,是六月初三由锦州到天津的。随带马步军七营,驻扎河东,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或有人住的房间,一概不准入内,亦不准士兵在街上随便游荡。天津人久苦于义和团的蛮横骚扰,一见有这样一支有军纪的军队,衷心感动,所以对马玉昆大为捧场,到处都有人在说:“洋人只怕马三元,他一到了,洋人无路可走了。”马三元就是马玉昆,他的别号又叫珊园。

  就在这天,张德成与曹福田会衔出了一张告示,说是“初三日与洋人合仗,从兴隆街至老龙头,所有住户铺面,皆须一律腾净,不然恐有妨碍。”这一带在海河东岸,铁路以西,为各国的租界,统名紫竹林,犹如京师东交民巷,为义和团攻击的主要目标。

  天津人此时对义和团已是不敢不信,不敢不怕,所以一见布告,从金汤桥的东天仙茶园开始,沿海河西岸到老龙头火车站的店面住家,毫无例外地闭门的闭门,走避的走避。但马玉昆的队伍亦驻在这一带,自然不理会这张布告,反而有好些士兵,特意挑高处或者视野广阔的地方去作壁上观。

  但看到的只是远处洋兵的严密警戒,直到黄昏日落,始终未见义和团出击。而第二天一早却纷纷传言,有所解释,据义和团说,这天是东南风,不利于军,要家家向东南方面,焚香祷告,转东风为西北风,便是大破洋人之时。

  有人拿这话去告诉马玉昆,他听罢大笑,“今天六月初四,东南风要转西北风,起码还得两三个月。”他说,“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鬼话,自己干自己的。”

  于是马玉昆下令构筑工事,用土堆成好几座炮台,安设小炮,架炮测距,不忙着出战。

  可是市面上传说纷纭,说马玉昆如何如何打了胜仗。义和团相形见绌,威望大损,张德成觉得很不是滋味,决定去拜访马玉昆,设法找面子回来。

  提督是一品武将,但张德成的派头也不小,坐着裕禄所派来的绿呢大轿,到得马玉昆的行台,先着人投帖,直到马玉昆出来迎接,方始下轿。

  “三元,”张德成大声喊着,就象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似地,“你那一天到的,怎么不来看我?你我在天津都是客,俗语说:‘行客拜坐客。’你不先来看我,是你不对!”马玉昆一愣,心里也有点生气,与此人素昧平生,怎么这样子说话?本待放下脸来斥责,继而转念,他是故意套近乎,为自己妆点面子。此人虽不足取,手下有好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和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得罪了他,要防他紧要关头掣肘捣乱。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说不得只好委屈自己了。

  于是,他脸上堆起笑容,拱拱手说:“失礼,失礼!正要跟张老师去请教,不想反倒劳你的驾。请里面坐,好好商量破敌之计。”

  “是啊!不是为商量破敌之计,我还不来呢!”说罢,伸出一只手来,马玉昆不能不理,张德成如戏台上所谓的“你我挽手同行”,大摇大摆,象走台步似地,牵着马玉昆,往里走去。

  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寒暄,及至谈入正题,张德成自然大吹大擂一番。说的话荒谬绝伦,但意气豪迈,不由得就使马玉昆在心里浮起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子,莫非真的有一套?”

  “三元,”张德成话锋一转:“不是我拦你的高兴,我看见你安的炮位了,没有用!要说炮,你敌不过洋人,洋炮多,而且准。天津城里凡是紧要地方,都让紫竹林过来的炮弹打中了。你这几个炮位,迟早也得毁掉,白费工夫!”

  “那么,张老师,不用炮攻,用什么?”

  于是马玉昆以开玩笑的口吻,要求张德成作法,将洋人的大炮闭住。早有这么一个说法,义和团的法术,能使炮管炸裂,或者将炮口封闭,失去效用,马玉昆并不相信,故意出这么一个难题,意在调侃。

  谁知张德成大言不惭,“好!”他拍胸应承:“我把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

  “你能拿洋人的炮,闭六个时辰,”马玉昆立即接口:“我就能把洋人一扫而光。”

  “一言为定!”张德成倏地起立,“就此告辞。”

  马玉昆一笑置之,依旧只管自己料理防务,并与驻军南郊八里台,一面须防备义和团偷袭,一面与紫竹林各国联军不时接战的聂士成取得联络。一夜过去,早将与张德成开玩笑的约定,抛在九霄云外,那知张德成居然派人来质问,问马玉昆,可是已将洋人一扫而光了?

  “不错!”马玉昆答说:“我说过这话。不过那得张老师先将洋人的炮闭住啊!”

  “是的。张老师已将洋人的炮闭住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马玉昆愕然。心里大为气愤,可是无法与来人争辩。入夜联军停战不开炮,张德成便作为他的功劳,那不太取巧了?“去你娘的!”马玉昆将来人轰走:“你们拿这些唬人的花样来开老子的玩笑!”

  来人狼狈而去,马玉昆余怒未已,很想去见总督裕禄,揭穿义和团的骗局。左右有人劝他,说裕禄已自陷于义和团的“迷魂阵”中,无法回头了,几次奏报,义和团如何忠勇,如何神奇,如何杀了洋人多少万?而且还奏保张德成、曹福田“堪以大用”。这两个人在总督衙门来去自如,裕禄奉若神明。

  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进言有何用处?

  从关外来的马玉昆,听得这些话,诧为奇闻,同时也不免泄气,绝望地轻声自语:“天津保不住了!”

  ※※※

  京官逃的逃,躲的躲,或者衙门被毁,或者道路不通,一切公务,无形废弛,亦没有那个衙门的堂官,再对部属认真考勤。唯一的例外是翰林院。

  翰林院为甘军一火而焚,不知有多少清流名士,痛心疾首,但掌院学士徐桐并不以为意,借了内城祖家街的镶黄旗官学,作为翰林院临时的院址,出知单通知所有的翰林,照常办事,但奉召而至的,十不得一。

  徐桐非常生气,吩咐典籍厅取本衙门的名册来,逐一查问。名册所列,除了东阁大学士昆冈与他本人所兼的掌院学士名衔以外,第一行就是“日讲起注官侍读学士黄思永”,恰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人。

  这黄思永字慎之,籍隶江苏江宁,光绪六年的状元。虽为翰林,善于营商,道学家口不言利,已为徐桐所轻视,更坏的是好谈洋务,更犯了他的大忌。所以放眼一望,不见黄思永的影子,便即厉声问道:“黄慎之呢?”

  “送家眷到通州去了。”

  “告假了没有?”

  “告了假了。”

  “假期满了没有?”徐桐继续追问。

  “昨天满的。”

  “昨天满的,”徐桐越发声色俱厉,“何以不回京销假?”

  有个编修叫严修,字范荪,天津人,是徐桐会试的门生,忍不住开口:“老师,黄慎之已经回京了。听说昨晚上有义和团到他家,说是‘庄王请黄状元有话谈’,不由分说,架着就走,至今下落不明。请老师作主。”

  徐桐愣了一下,方始明白,黄思永好谈洋务,为义和团当作“二毛子”,架到庄王府,神前焚表,吉凶难卜。心想:

  “这是他自作自受,何能为他作主?”

  于是想了一下,用训饬的语气答道:“既知到庄王府,怎么又说下落不明?你少管闲事!”

  “老师!这个闲事,你老可不能不管!也是你老的门生,奉命出差,路上让义和团抢劫一空,狼狈不堪。”严修抗声说道:“这样下去,不待外敌,先自倾其国了。”

  “是何言欤!”徐桐勃然变色,“你倒是说的谁?”

  “骆公骕。”

  此人亦是一位状元,名叫骆成骧,四川资州人。他是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的状元,亦是徐桐会试的门生。殿试的名次本来列为第三,应该是探花,由于他的策论中有两句话:“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而其时正当甲午大败之后,皇帝感时抚事,认为骆成骧血性过人,特地亲手拔置第一,照例授职翰林院修撰。

  这年庚子,子午卯酉,大比之年,骆成骧放了贵州主考。乡试主考,照例边远省分最先放,骆成骧从京里动身时,义和团已经闹得很厉害了,见启秀辞行时,启秀告诉他说:“等你回京复命时,京里就没有洋人了。”那知洋人犹在,他的行囊资斧却没有了。

  听严修说罢经过,徐桐将脸一沉,“范荪,”他摆出教训的神色:“读书明理,凡事不可不细加考察。义民忠勇奋发,向不贪财,否则会遭神谴,这明明是莠民假冒义和团干的好事!”

  严修还想争,他的一个同年曹福元拦住他说:“算了,算了!骆公骕不过财去身安,刘葆真连条命都送在‘莠民’手里了!”

  “莠民”是假意避忌的说法,其实也是义和团。被杀的刘葆真,名叫刘可毅,江苏常州人,光绪十八年的会元。此人精研麻衣相法,自道额有恶纹,恐有横死之厄,而偏偏会试揭晓,玻璃厂卖“红录”,曾将他的名字错刻为“刘可杀”。

  这个传遍九城的新闻,将刘可毅会试夺元的满怀喜悦,冲得一干二净,而且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等殿试已过,点了翰林,心里便在想,词臣不会犯杀头的罪名,只有科场舞弊,如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纵非有心,亦难免有绑赴菜市口的可能。因此,每逢点考官,他人唯恐不得,独独刘可毅相反。本来,想派充考官难,不想当考官很容易,翰林点考官,须先经过一次考试,名为“考差”,如果不应考差,根本就不会点考官。可是,穷翰林举债,都以“得了考差还”作为保证,如果根本不应考差,债主问一句:“拿什么来还?”便无词以对。所以刘可毅考差照样参加,只是下笔草草,不望取录。从入翰林以来,八年之中连个顺天乡试的房考官都没有当过。

  到了五月里,义和团由近畿蔓延到京城,刘可毅一看势头不妙,找个借口,请假回籍,想躲过这场劫难。那知冤家路狭,在潞河遇见一个无意之中所结的仇人。刘可毅未中进士以前,在一个亲戚家当西席,有个厨子勾搭上了一个丫头,幽会时为刘可毅撞个正着,一时多事,告诉了居停,厨子被逐,因而结怨。不想十年以后,这个厨子当了义和团的大师兄,一见刘可毅,自然不肯放过,劫持以去,下落不明。又有一说,是遇害了,“可杀”竟成恶谶。

  听得刘可毅故事,清秘堂中,惨然不欢,徐桐却板起脸来说:“这是咎由自取!夷人欺凌,神人共愤,不赴君父之难,只想独善其身,真是枉读了圣贤书!”

  “不过,老师,”曹福元说:“‘莠民’冒充义和团横行不法,也该严办才是!”

  “那当然要严办,我要面奏皇太后,请再降严旨。不过,‘福者祸所倚,祸者福所倚’,祸福无门,唯人自召,诸君只要存心光明正大,不投机,不取巧,虽在危城,亦必蒙神佑。”他摇头晃脑地加了两句:“勉之哉,勉之哉!”接着,便起身走了。

  出了镶黄旗官学,轿子抬往西华门,这是目前唯一的入宫之路,盘查甚严。徐桐是赏了“朝马”的,通行无阻,轿子横越禁城,直到宁寿宫前,“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

  ※※※

  太后正在召见庆王与荣禄,谈的虽是战局,但由近及远,北起关外,南到江浙,亦等于综观全局。

  近的先谈东交民巷使馆区,“董福祥要大炮,我看,”慈禧太后说:“似乎不能不给他了!”

  “不是奴才不给,有一层不能不顾虑。”荣禄是早就防到慈禧太后有此主张,预先想好了一个万驳不倒的理由:“大炮必得架在正阳门或者崇文门城垛子上,居高临下,打出去才管用,不过由南往北,大炮不长眼睛,怕打了堂子,怎么得了?”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悚然而惊。“堂子”对汉人而言,是个绝不许阑入的禁地,就是旗人,除非是天潢贵胄,或者在内务府当差而主管祭祀的官员,亦无由得窥其究竟。因为如此,便有些离奇的传说,道是堂子中所祭的是明朝名将邓子龙。

  明朝万历年间,日本丰臣秀吉征朝鲜,明朝因为成祖的生母碽妃是朝鲜人,外家有难,理当援救。邓子龙在万历二十六年,以副总兵的官衔,领水师从陈璘东征,与朝鲜统制使李舜臣共当先锋。年逾七十的老将,身先士卒,锐不可当,以致在釜山以南的海面阵亡。

  其时清太祖已经起兵,据说常微服至辽东观察形势,有一次为明朝东征的士兵所擒,解送到邓子龙那里,一见投缘,私下放他出境。为了报答这番大恩,特为设祭。所以京城里的人,提起堂子,都叫它“邓将军庙”。

  又一说邓子龙为国捐躯,残而为神,在辽东的皮岛上有他的庙。有一次太祖出战不利,危急万分,迫不得已在邓子龙庙祷求神佑,结果竟得脱险,因而在辽阳立庙,每年元旦首先祭邓将军,如或怠慢误时,邓将军就会在宫中显灵。

  这此说法,真相如何,已无可究诘,不过,堂子为皇帝家祭之所,祭事之郑重,过于南郊祭天。犹如后妃不入太庙,慈禧太后亦没有到过堂子,只是一提起堂子,便有懔惧之感。尤其有大征伐必祭堂子,如今在用兵之时,倘或堂子被毁,神失凭依,更何能庇佑三军?

  因此慈禧太后连连摇手:“算了,算了!那可动不得!”

  “是。”荣禄答说:“堂子就在御河桥东,靠近翰林院,甘军烧翰林院,没有波及堂子,真是祖宗有灵。如果落一两个炮弹在那里,奴才是管大炮的,可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了。”慈禧太后皱着眉点头:“我可就不明白了!”她说,“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难道真的攻不下来?”

  荣禄不答,只拿眼睛往旁边瞄了一下。受了暗示的庆王奕劻便即说道:“洋人是‘困兽犹斗’,甘军呢,是‘投鼠忌器’,就譬如堂子要保护,打仗就是一个牵制。皇太后、皇上圣明,就把使馆拿下来,也是胜之不武!各国传说开去,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要怎么样才有面子?”慈禧太后忽然激动了:“别说洋人,南边各省也看不起朝廷。不过,也难怪,连京城里自己的地方都收不回来,怎么能教人看得起。”

  “回皇太后的话,南边各省……。”

  “你别替他们说话了!”慈禧太后打断荣禄的话:“你看,三令五申,催各省调兵解饷,有理这个碴儿的没有?”

  于是慈禧太后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内犯说起,历数几次京师有警,只要一纸诏令,各省督抚或者亲自领兵赴援,或者多方筹饷接济。这一次根本之地的危急,过于咸丰八年,但应诏勤王的,只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所派的一支兵,以及江苏巡抚鹿传霖晋京来共患难。至于催饷的上谕,视如无物,根本不理。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对朝廷威信的失坠,颇有痛心疾首的模样。

  其实就是袁世凯与鹿传霖,也还不是尊重朝廷,只是买荣禄的面子。袁世凯领武卫五军之一,且为荣禄所提拔,当然不能不听指挥,鹿传霖与荣禄则别有渊源。荣禄的岳父,已故武英殿大学士灵桂,是鹿传霖的老师,本为世交,及至荣禄为宝鋆、翁同龢所排挤,外放西安将军时,鹿传霖正当陕西巡抚,对侘傺无聊的荣禄,颇为礼遇,因而结成至交。这些都是慈禧太后所了解的,一想起来,更觉得荣禄毕竟与他人不同。而今如说朝中还有能为督抚忌惮的大臣,怕也就只有荣禄一个人了。

  就这一念之转,慈禧太后觉得不宜再对荣禄多加责备,自己将胸中的一团火气压一压,平心静气地问道:“李鸿章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李鸿章,已经三次电旨催促,迅即来京。而李鸿章始终表示,只身赴难,无裨大局。如果要谈和,第一、要保护各国公使;第二、要自己剿捕拳匪。换句话说,这就是李鸿章进京的条件,做不到这两点,他是不会离开广州的。

  如果据实而陈,慈禧太后必以为是李鸿章挟制朝廷,又挑起她刚平息下去的火气。所以荣禄向庆王看了一眼,取得默契以后,方始答说:“用人之际,要请皇太后、皇上格外优容。奴才在想,如果调李鸿章回北洋,催他上任,他也就无可推托了。”

  “莫非,”慈禧太后问说:“他是拿这个来要挟?”

  “那,他不敢!”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裕禄也实在太无用!可是,李鸿章是不是肯接北洋,我看,亦在未定之天。”

  荣禄与庆王本来都有心病,一个怕他回北洋,一个怕他回总理衙门。如果慈禧太后在两三个月以前说这话,必为荣禄与庆王颂作圣明,但事到如今,巴不得能卸仔肩。有李鸿章来,总是一个大帮手,分劳、分忧、分谤,无论如何是于己有利的事。所以异口同声地说:“肯接!”

  “好吧!你们说的青接北洋,那就让他回北洋。”慈禧太后说:“当然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那么,裕禄呢?”

  “那只好另外安置了。”

  “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很深沉地说:“不过,你们可得想一想,朝廷这样子迁就,如果李鸿章仍旧不肯进京,那一来面子上更难看。”

  “是!”荣禄答说,“决不能再伤朝廷的面子。”

  接下来谈压境的强敌,除了天津以外,关外的形势亦很险恶,沈阳、辽阳等处教堂被毁,铁路被拆,而俄国军队不断开到,如果发生冲突,必非其敌。因此李鸿章、刘坤一,以及驻俄公使杨儒,都直接打电报给盛京将军增祺,请他切勿轻举妄动,免得为俄国资为进兵的口实。这些电报,同时亦发到总理衙门,所以庆王对入侵之敌的动静,大致了解。

  “各国军队,就数俄国派得最多。除了关外,在天津的也不少。”庆王乘机说道:“李鸿章到过俄国,跟俄国掌权的户部尚书威德,很有交情。前十天,威德告诉钦使杨儒,对我大清朝,决不失和,又说最好李鸿章到京里来。德皇也告诉钦使吕海寰,让李鸿章出来议和。事情实在扎手,请皇太后、皇上早降旨意。”

  言外之意是要让李鸿章来掌管洋务。慈禧太后觉得庆王未免太不负责任,心中不悦,便微微冷笑:“你们也别把‘和’这个字,老摆在心里!能和则和,不能和也就说不得了。李鸿章替国家效力多年,军务、洋务都是熟手。至于怎么用他,要看情形。这会儿怎么能认定了,说李鸿章进京,就是议和来的!那不自己就先输了一着了吗?”

  一听话锋不妙,庆王与荣禄在仓卒之间,都莫测高深,唯有碰头,不发一言。

  “皇帝,”慈禧太后转脸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他们?”

  皇帝有些猝不及防似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答说:“没有!”

  “皇上没有话,你们都听见了?”

  何须有此一问?仿佛预先留着卸责的余地似地?庆王与荣禄更觉得慈禧太后这种态度,很难理解,更须防备,所以跪安退出以后,彼此商量,决定将慈禧太后的意思,转达给“军务处”,看是何反应,再作道理。

  “军务处”是徐桐所定的一个名称。火烧翰林院,正当斗志昂扬之时,慈禧太后曾有面谕:“派徐桐、崇绮与奕劻、载漪等,会商京师军务。”因此,徐桐想出“军务处”这么一个名目,隐寓着有取军机处而代之的意味在内。

  ※※※

  “李鸿章真了不起啊!”载漪大声嚷着:“俄国人保他,德皇也保他!尽替外国人办事了!”

  “话不是这么说!”庆王用慈禧太后的话说:“中外古今,没有那一国能打仗打个没完的。”

  “没有打呐!可就想和了。”

  “那……。”庆王出口的声音极重,但一下子就泄了气,拖曳出长长的尾音。他本想顶一句:“那你就打吧!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是一时气愤的想法,不待话到口边,就知道不能这么说,硬生生截断,才有此怪异的声调。

  “王爷!”崇绮开口了:“这里是军务处,只管调兵遣将,何能议及谈和之事?”

  庆王虽不见得有多大的才具,但对付崇绮之流,却是游刃有余,当即答说:“好吧!咱们就谈军务。如今大沽口外,洋人的兵船到得不少,关外,俄国亦不怀好意。且不说南边有没有变化,光是这两处的局势就够扎手的了。关外是根本之地,而且鞭长莫及,只有委屈求全之一法,天津这方面,如果抵挡不住,各国军队长驱直入,请教,怎么样才保得住京城?”

  “天津当然非守住不可!”载漪很快地答说。

  “那么,兵力够不够呢?”庆王也极快地接口:“那里只有聂士成、马玉昆两军,有一处失手,就是个大缺口!”

  “若有缺口,”徐桐很有把握地说:“义和神团,必能堵住。”

  庆王笑笑不作声。这付之一笑,是极轻蔑的表示,徐桐心里当然很不舒服。可是,他还不敢惹庆王,唯有用求援的眼色,望着载漪。

  载漪亦已看出义和团不足恃,不过,一则不便出尔反尔,说义和团无用,再则,义和团虽不能“灭洋”,但还可用来“扶清”——扶助大阿哥接位。载漪已经将交泰殿所藏的二十几方御玺,偷了一方在手里,必要之时,可以利用义和团的愚妄无知,硬闯深宫,行篡弑之实于先,然后以私藏御玺,钤盖诏书,假懿旨之名于后。因此,明知徐桐的用意,亦只好装作未见,管自己针对着庆王的话作答。

  “天津方面,马上就有援军到。山东有登州总兵夏辛酉,已经在路上了,另外再让袁慰庭派三千人来。”载漪略停一下,又以很兴奋的声音说:“李鉴堂自动请缨,已经募了十六营湘勇北上了!”说着,他拿出一封电报来给庆王看。

  庆王大感意外,李鉴堂就是李秉衡,此人以州县起家,当到督抚,颇有贤能的名声。上年由于刚毅的保荐,以钦差大臣巡视长江水师,这是当年特为彭玉麟而设的一个差使,地位在督抚之上,所以沿长江八督抚联名致电荣禄,建议“东南自保”即由李秉衡领衔。但亦仅此一电列名,以后关于东南自保,就只是在盛宣怀居中联络之下,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与两广总督李鸿章在磋商主持。虽知李秉衡态度有变,但由主和一反而为主战,且领兵勤王,无论如何是可诧之事,所以很仔细地看了李秉衡的电报。

  电报中当然有一番忠义之忱溢于言表的慷慨陈词,不过其中要紧的话,只有四句:“西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引之深入,必尽歼之。”

  看到这里,庆王大为摇头:“这个说法太危险了!京津密迩,‘引之深入’引到什么地方?”他向载漪说:“老二,你可千万别听他的话!以为天津失守了都不要紧,还可以设伏邀击。当年僧王那样子神勇,就是为了有此想法,吃了大亏。”

  “噢?是怎么回事?”

  “咸丰八年僧王守大沽口,也是说,洋人不善陆战,撤北塘兵备,纵敌登岸。那知洋人的枪炮厉害,天津的地形,又是冈陵迭起,居高临下,把僧王的三千黑龙江马队,打得只剩了七个人,等僧王知道失算,大错已经铸成了。”庆王又说:“真要说洋人不善陆战,照我看亦不见得。东交民巷使馆的兵,包里归堆,不到一千,甘军比他们多好几倍,到现在还是攻不下来。谁善谁不善,也就可想而知了。”

  庆王前面的那段话,不免言过其实,是欺侮载漪与徐、崇二人,根本不懂军务,后面那几句话倒是振振有词,因而使得载漪大感刺心,便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庆叔,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甘军虽多,其器不利,如果不是荣仲华捣乱扯后腿,肯给大炮,使馆早就夷成平地了!”

  “京城里开大炮,又是由南往北打,这件事,连皇太后都担不起责任。”

  这话的意思是怕毁了列祖列宗的享殿灵位。庆王搬这顶大帽子很管用,载漪语塞,更加蛮不讲理。

  “庆叔,反正不管你怎么说,阵前不能易将,李少荃决不能调直督!”

  庆王觉得他的话硬得刺耳,未免不悦,于是又搬一顶大帽子:“有懿旨呢?”

  “有懿旨也……。”载漪突然把话截住。

  虽只半句,未说完出来的几个字,从语气上亦可以猜想得到,是“不行”或者“不管用”。庆王悚然而惊,心里在想,载漪要公然抗旨了!看来其祸不远。

  默然半晌,他不发一言地起身走了。

  ※※※

  荣禄的大炮,终于不得不动用了,这一次是载漪进宫奏请。“炮子没有眼睛,会打了堂子”的顾虑,当然要提出来,载漪力言无碍,说将炮架子筑在东安门外北夹道,自北往南打,炮弹越过堂子,落在英国使馆,方始爆炸,决不致危及要地。

  慈禧太后觉得言之有理,便召荣禄进宫,当面交代。这一下无可推诿了,荣禄只得答应,不过提出一个条件,大炮不能借给甘军,得由他自己派队伍操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

  大炮是在荣禄亲自指挥的武卫中军中,专有一个“开花炮队”,统带名叫张怀芝,字子志,是出驴皮胶的山东东阿县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炮科的脑筋比较清楚,张怀芝拉炮入城,架好炮位,校好表尺,心想,这一炮下去,聚集在英国公使馆内的各国公使,什九送命,杀了一个克林德,已经引起轩然大波,杀尽各国公使,责任岂不更重?

  这样一想,便严诫“炮目”,非自己亲自在场下令,任何人指挥开炮,皆应拒绝。叮嘱再三,方始上马,直奔荣禄府第求见。

  荣禄那有工夫接见一名炮队统带,派人来问,何事求见?张怀芝答说:“大炮已经校准了,只要开炮,一定打中英国公使馆,倘若落在别处,甘领军法。不过,没有中堂的亲笔手谕,决不开炮!”

  “怎么着?这还得中堂下条子吗?”

  “是!”张怀芝答说:“非下不可。”

  来人不发一言,回身入内,将张怀芝的态度据实转陈。荣禄听罢,默无一语,只在书房里绕圈子。

  这是他从做官以来,所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一生公私大小事故中最难作的一个决定。如果违旨,且不说将从此失宠,而且,载漪在洋人与义和团的激荡包围之下,昏瞀狂悖,心智失常,说不定就会做出不测的举动,性命或恐不保。倘或遵旨开炮呢,这个祸就闯得不可收拾了。一世声名,付之流水,犹在其次,将来惩办祸首,这一纸交与张怀芝的手谕,便是死罪难逭的铁证。

  足足徘徊了一个时辰,张怀芝等得不耐烦,托人来催问,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你告诉他,已经给了他命令了,还要什么手谕?”

  来人如言转达,张怀芝却更冷静,“不错,”他说:“中堂给了我命令,教我拉炮进城轰英国公使馆。不过,炮兵的规矩跟别的不一样,到了阵地上,一切都布置好了,还得指挥官亲口下令:‘放!’才能放。劳你驾,再跟中堂去回。劳驾、劳驾!”说着,还行了个军礼。

  此人无奈,只得再替他走一趟,刚一转身,却又为张怀芝喊住了。

  “请慢!有句话,请你千万跟中堂说到,要手谕!”张怀芝又加了一句:“口说无凭。”

  “好了!俺替你说到。”那人操着山东口音,微微冷笑:

  “老乡,你那个统带,大概不想当了。”

  话虽如此,倒是很委婉地替他将话转到,荣禄叹口气说:

  “这个家伙好厉害!简直要逼死人。”

  于是,复又徘徊,心口相问,终于想出一条两全之计。但此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倘或张怀芝不能领悟,还是白费心计。转念到此,又叹口气,“看造化吧!”他说:“你告诉他,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是!”

  “你倒是把我的话听清楚了!”荣禄特别提醒:“照我的话,原样儿告诉他,不能少一个字,也不能多一个字!”

  那人复述了一遍,只字无误,回出来便跟张怀芝说:“中堂说的:‘手谕没有,炮要照开。反正宫里听得见就是了!’”

  张怀芝愣住了,“这,”他问:“中堂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道啊?你回家慢慢儿琢磨去吧!”

  张怀芝怏怏上马,一路走,一路想,快走到东安门时,突然悟出荣禄的妙用,顿觉浑身轻快,心怀一畅。上得炮位,亲自动手,将表尺拨弄了好一会,方始下令开炮。

  “注意目标,正前方,英国公使馆。”张怀芝将“英国公使馆”五字喊得特别响,停一下又大吼:“放!”

  炮目应声拉动炮闩,一声巨响,炮弹破空而起,飞过城墙,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外城正阳门大街与崇文门大街之间,烟尘漫空,却不知炮弹落在何处?

  ※※※

  荣禄的住宅在东厂胡同,离东安门不远,因而炮声震撼,格外觉得惊人。他没有想到张怀芝会这么快动手,意外之惊,更沉不住气,从藤榻上仓皇而起,一叠声地喊:“快拿千里镜,快拿千里镜!”

  一面说,一面往后园奔去,气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无楼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远,等千里镜取到,向南遥遥望去,烟尘不在内城,方始长长地舒了口气。

  “请陈大人来!看炮弹打在那儿?”

  “陈大人”就是署理顺天府府尹陈夔龙。因为荣禄要问炮弹落在何处,得先查问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弹落在草厂十条。”陈夔龙答说:“山西票号‘百川通’整个儿没了。”

  “伤了人没有?”

  “怎么能不伤人?大概还伤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怜!”荣禄摇摇头,“无缘无故替洋人挡了灾!”

  “中堂!”陈夔龙诧异:“莫非……?”

  “咱们自己人,说实话吧!张怀芝这个人,总算有脑筋,有机会得好好儿保举他。”接着,荣禄将张怀芝来要手谕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中堂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过也亏张统带居然体味出中堂的深意,这一炮虽说伤了百姓,倒是救了国家。”

  “是啊!伤亡的请你格外抚恤。不过,不必说破真相。”

  “是,是!夔龙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不过,皇太后面前,就这一声响,能搪塞得过去吗?”

  “我自然有法子。”荣禄突然定神沉思,好一会才说:“凡事预则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儿去预备,备二百辆大车在那里。”

  听得这一声陈夔龙立刻就吸了口气。京官眷属,纷纷逃难,甘军又横行不法,到处截车装军械、装“掳获”的物资,那里还能弄得到二百辆大车。

  “筱石,”荣禄见他面有难色,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的前程,一半在这趟差使上。再跟你说一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要紧。”

  陈夔龙恍然大悟。翠华西幸,荣禄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难的打算了。

  于是他问:“什么时候要用?”

  “但愿不用!要用,可是说要用就用!”

  陈夔龙心想,天津是京师的门户,两宫如果仍如当年避往热河,启驾之期视天津存亡为转移,及今着手找车,还不致误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说:“但愿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辞出荣府,最要紧的一件事,当然是处理被灾之地的善后。百姓很可怜,但也很老实,逢到这种时世,无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涂成了义和团与甘军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遗属从没有向官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弹,顺天府抚伤恤死,有钱有米有棺木,反觉得恩出格外,感激不尽。

  可是,有件事却使得陈夔龙有点担心。原来崇文门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条河,名为三里河,河边原是收积苇草之地,名为草厂。三里河堙没,逐渐化为市廛,自东徂西,共有十条胡同,即称为草厂一条、二条至十条。此地为各省旅客聚集之区,所以一多会馆,二多票号。票号都是山西帮,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国以前,无论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实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从张怀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国公使馆挡了灾,邻近的十几家山西票号,连夜会商,决定迁地为良,去投奔贯市李家。

  贯市是京北不当大路的一个小镇,但地不灵而人杰,提起贯市李家,颇有人知名。李家开镖行,信誉卓著,主人很有侠义的名声,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脚的“镖头”、“趟子手”,因而为义和团所忌惮,在扰攘烟尘中,得以保持一小片乐土。京中票号,输送现银,向来多托贯市李家包运,相知有素,不妨急难相投。商量既定,即时乔迁,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厂的票号都在排门上贴出梅红纸条:“家有喜事,暂停营业”。

  票号对于市面的影响,虽不如“四大恒”那样如立竿见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际,传说票号都已歇业,令人更有京师不保,大祸临头之感,以致秩序更坏,让陈夔龙大为头痛。

  还有件头痛的事。突然间传来一通咨文,说甘肃藩司岑春煊,领兵勤王,将到京师,咨请顺天府从速供应车马伕子,以济军需。再一打听,岑春煊本人已轻骑到京,而且已由两宫召见,颇蒙慈禧太后温谕奖饰。照此看来,似乎还不能不买他的帐,可是供乘舆所用的二百辆大车,都还不知道在那里?何能再有多余的车马供应岑春煊。

  因此,陈夔龙不能不又向荣禄请示。听知来意,荣禄冷笑一声说:“哼,这小子!你总知道他是怎么混起来的吧?”

  “听是听说过,不知其详。”

  “他小子最会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儿子,举人出身,以贵公子的身分,在京里当鸿胪寺少卿。冷衙闲曹,复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厮混,结识了一个嫖友,山东人,名叫张鸣岐,也是举人。两人臭味相投,无话不谈。

  其时正当戊戌政变之前,从四月下旬下诏“定国是”以后,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谕,亦天天有应诏陈言的奏折。只要肯用脑筋,会出花样,升官发财,容易得很。岑春煊是个极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张鸣岐私下商量,怎么得能找个好题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动圣心,上结主知?

  张鸣岐想了一会说:“题目倒有一个。有了好题目,不愁没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层难处,阁下先得丢纱帽。”

  “丢纱帽就丢纱帽!区区一个鸿少,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说笑话。”张鸣岐笑道:“若能丢掉那顶纱帽,不愁没有玉带。只恐仍旧让你戴那顶旧纱帽,那就一定是白费心机了。”

  原来张鸣岐所找到的一个好题目是,裁撤有名无实的衙门与骈枝重叠的缺分。建议京中裁六个衙门,第一个是詹事府,这本是所谓“东宫官属”,职在辅导太子。清朝自康熙两次废太子以后,即不立储,这个衙门,有名无实,自不待言。

  第二个衙门是通政司。这个衙门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枢要地,总司天下章奏出纳,严嵩之能成为权奸,就因为有他的干儿子赵文华当通政使的缘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军机,内有内奏事处,通政司就象内阁一样,大权旁落,徒拥虚名了。

  第三个衙门是光禄寺。这个衙门的职掌,是管祭祀及皇宫的饮食,职权早为内务府所夺,所以“光禄寺的茶汤”,与“武备库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等等,成为京中的一个笑柄。

  第四个衙门,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鸿胪寺,职司鸣赞,事务极简,除了祭典朝会司仪以外,无所事事。而且是个根本不该有的衙门,因为鸿胪寺的职掌,太常寺全可兼办。

  第五个衙门是太仆寺,专管察哈尔、张家口的牧马。职掌与兵部的车驾司,以及上驷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个衙门是大理寺。这倒是个“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个衙门,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若遇钦命三法司会审案件,若非“全堂画诺”,即不能判处死刑。照会典规定:“凡审录,刑部定疑谳;都察院纠核。狱成,归寺平决。不协,许两议,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当刑部与都察院意见有出入时,归大理寺评断。但词讼之事,往往以刑部为主,都察院职司纠弹,审录常让刑部作主。争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发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个缺应该裁撤。那就是督抚同城的湖北、广东、云南,所管仅只一省,而总督与巡抚同城而治,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为人诟病已久。但从没有敢做裁撤的建议,因为不管裁总督,还是裁巡抚,一下就要敲掉三颗红顶子,谁也不敢冒这个大不韪。

  因此,岑春煊主张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许多人有先获我心之感,而鄂、粤、滇三督,更如移开一块绊脚石,称快不止。

  此外还有一个河道总督,亦是可有可无。清朝最重河工,分设总督两员,专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归江南河道总督管,简称“南河”,岁修经费四百万,是有名的肥缺。山东、河南的河道,归河东河道总督管,简称“东河”。洪杨之乱,东南沦夷,南河总督一缺裁去以后,即未恢复。剩下的东河总督,因为独一无二之故,所以简称“河督”,原驻山东济宁,改驻兖州。

  但河督虽驻山东,而山东的河工,早已改归巡抚管理,堂堂一位总督,只管得河南境内的一段黄河,而犹须河南的地方官协力,才有事可办。因此岑春煊认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东之例,归巡抚兼办。

  这个奏折,侃侃而谈,无所避忌,先就对了锐意猛进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讨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应裁之列,更足以证明他说的话是赤心为国,大公无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谕,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杂,被裁各衙门事务,归并有关衙门分办,下一天召见岑春煊,奏对称旨,再一天就放了广东藩司。

  这就是张鸣岐所说的,“丢了纱帽有玉带”。但以五品京堂,一跃而为二品的监司大员,并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广东,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异数。岑春煊当然踌躇满志,不过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饭碗,自然会成为众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吓得岑春煊连会馆都不敢住,尽快领了文凭,由海道经上海转到广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变发作,岑春煊总算运气,虽受牵累,并不严重。不过广东藩司却当不成了,改调甘肃。及至这年宣战诏下,通饬各省练兵筹饷,共济时艰,岑春煊认为又是一个上结主知的机会到了,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自告奋勇,愿意领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进狂妄,最爱多事,但勤王这顶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于是拨了步兵三营,每营四百多人,骑兵三旗,每旗两百余人。另外给了五万两饷银,打发他就道。

  于是岑春煊轻骑简从,先由兰州出发,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谓草地,由张家口入关,到京就带着一身风尘,先到宫门口请安,托人递牌子请慈禧太后接见。

  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及至召见之时,只见岑春煊的一身行装,灰不灰,黄不黄,脸上垢泥与汗水混杂,仿佛十来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觉得他勤劳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经附和新政的厌恶丢开了。

  “你带了多少兵来?”

  “四营、三旗,共是两千人。”

  一听只有两千人,慈禧太后觉得近乎儿戏,就有些泄气了。

  “队伍驻扎在那儿?”

  “队伍还在路上。”岑春煊解释:“臣接得洋人无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来,昼夜赶路,衣不解带。队伍因为骑兵要等步兵,又有辎重,所以慢了!”

  “总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说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着吧!”

  一下来分谒当道,荣禄没有见他。此时跟陈夔龙谈起,仍然是卑视其人的语气。见此光景,陈夔龙亦就决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队伍到了再说。

  “那二百辆车,怎么样了?”荣禄亦不再谈岑春煊,只问自己所关心的事。

  “想出一条路子,正在接头。”陈夔龙答说:“我想找十七仓的花户。”

  这下提醒了荣禄,“对!”他很高兴地说:“亏你想得到!找花户一定有车。如果有麻烦,我替你找仓场侍郎去说话。”

  得此支持,陈夔龙便放手去办了。京师与通州,共有十七个大仓库,专贮漕粮,仓中有专门经手代办上粮手续的番役,在仓场侍郎衙门中有花名册,所以称为“花户”,约有数十家,都是世袭的行当。此辈在正人君子口中,斥为“仓蠹”,而无不家道殷实,起居豪奢,可以比拟内务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仓所的漕粮,号为“天庚正供”,除了宫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禄米、京营将士的“甲米”,亦归十七仓发放,此外又有专养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关以来八位“铁帽子王”嫡系子孙的“恩米”等等,都归花户运送。因此,每家都有数十辆、上百辆的大车,官府征发且又照给车价,等于雇用,自然乐从,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辆大车就都集在顺天府衙门左右了。

  陈夔龙很得意地去复命,只见荣禄容颜惨淡,本来就很黄瘦的一张脸,越显得憔悴不堪,不由得惊问:“中堂的气色很不好,是那里不舒服?”

  “聂功亭,唉!”荣禄答非所问地:“阵亡了!”

  陈夔龙亦觉心头一沉。整个大局,若论用兵防御,亦只有聂士成比较可恃,这一来,天津的防守,看来更无把握。

  “死得不值!”荣禄黯然垂泪:“死得太冤!”

  “怎么呢?”陈夔龙半问半安慰地:“中堂总要好好替他请恤罗?”

  “眼前只怕还不行!”荣禄的声音很微弱:“义和团跟他的仇结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替他报功。聂功亭就因为上不谅于朝廷,下见逼于拳匪,早就存着不想活的心了。”

  陈夔龙嗟叹不绝,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问,“天津不知道还能守几天?”

  “危在旦夕了。”

  “那么,就眼看它沦陷?”

  荣禄不答。起身搓着手,绕了两个圈子,突然站住脚问道:“你看,是换裕寿山好,还是不换他好?”

  陈夔龙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荣禄何以有此一问?因而反问一句:“换又如何?不换又如何?”

  “不换,天津一定保不住,换了,也有利有弊。”荣禄踌躇着说:“只怕裕寿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计,这一换,正好合他的意,越发可以不管,天津丢得更快些。”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我看,关键并不在此。”陈夔龙答说:“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督抚领袖,位高权重,平时谁不想这个缺?可是,这个时候,就不知道有谁肯临危受命了?”

  “这你不必担心。有人。”

  “那一位?”陈夔龙问。

  “合肥。”荣禄答说:“朝廷已经三召合肥,始终托词不来。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荪,已经开出条件来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会北上,张香涛、刘岘庄亦一再电催合肥北上。既然众望所归,我想,皇太后亦不会嫌他有要挟之意。”

  “要挟!”陈夔龙问说:“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进京,是要挟?”

  “皇太后的话,比这个还要难听,说他简直是借机会勒索。”

  “我看,”陈夔龙说:“那也只是盛杏荪他们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罢,没有也罢,如果调任直督,两广派人护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则不成了霸占了别人的缺分,挡了别人的前程了吗?”

  “这,”陈夔龙笑道:“倒是逼李中堂进京的一个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将脸色正一正又说:“把李中堂调回来,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荣禄猛然一击手掌:“这一说,更得这么办了!

  我志已决。”接着喊一声:“套车。”

  ※※※

  套车进宫,递牌子要见慈禧太后。很快地,有个小太监出来招呼,说“李总管请中堂说句话。”

  于是荣禄随着他先去看李莲英。见了面却又不急着说话,拿西瓜,端金银露,又请他宽衣擦脸,张罗了好一会。荣禄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觉得该办正事了,便即问道:“莲英,你有话?”

  “没有什么话。只请中堂来凉快、凉快,不忙着见老佛爷。”

  李莲英说:“牌子我压下来了,没有递。”

  “怎么着?老佛爷在歇午觉?”

  “不是!”李莲英说:“今天心境不好。谁上去,谁碰钉子,犯不着。”

  原来是格外关顾之意,荣禄深为心感,道谢之后又问:

  “是为什么不痛快?”

  “还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谓“父子二人”是指载漪与大阿哥。荣禄点点头说:

  “一位已够受了!何况还是爷儿俩!”

  “唉!”李莲英叹口气:“老佛爷一辈子好强,偏就是这件事,总是让她不遂意。”

  “怎么啦?又惹老佛爷生气了?”

  “岂止生气!”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今天闹得太不象话了!老佛爷差点气得掉眼泪。”

  荣禄大惊!慈禧太后生气见过,慈禧太后掉眼泪也见过,可就没有见过慈禧会气得掉眼泪!

  “那不是奇闻吗?”

  “也难怪,是老佛爷从未受过的气。就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端王带着一帮人进宫……。”

  “那一帮是什么人?”荣禄打断他的话问,“是义和团?”

  “中堂倒想,还有谁?”李莲英答说,“今儿个情形不同,更横了!有个大师兄见了老佛爷居然敢扬着脸、歪着脖子说‘宫里也有二毛子,得查验!’”

  荣禄骇然,“这不要反了吗?”他问,“老佛爷怎么答他?”

  “老佛爷问他‘怎么查验法?’他说‘如果是二毛子,只要当额头拍一下,就有十字纹出现。’又说‘太监宫女都要验。’那样子就象崇文门收税的,瞧见外省进京的小官儿似地,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简直就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老佛爷让验了没有呢?”

  李莲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请想,老佛爷如果一生气训斥一顿,他们回句嘴怎么办?若说不叫验,就得跟他们说好话,更没有那个道理。”说到这里,他突然一翘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爷!什么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爷忍下来了,声色不动地说‘你们先下去,马上就有旨意。’大师兄居然下去了。险啊!就差那么一指头,纸老虎一戳穿,这时候就不知道成了怎么样一个局面了!”

  听得这话,荣禄刚收的汗,又从背上涌了出来,抹一抹额头,急急问道:“以后呢?”

  “以后,可就炸了马蜂窝了!胆儿都小,哭哭啼啼地来跟我说,还有去求老佛爷的,请老佛爷作主,不叫查验。老佛爷跟我说:‘我也犯不着跟他们去讲人情,而且,万一人情讲不下来,我怎么下台?你跟太监宫女们去说,尽管出去,那里就拍得出十字来?果然拍出来了,也是命数,到时候再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弄来二、三十个人让他们去拍,也没有拍出什么来,偃旗息鼓地走了。他们也明白,老佛爷给了面子,也还老佛爷一个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爷受了多大的委屈?”

  荣禄不答,连连喝了两碗凉茶,喘口气问:“他们要查的就是太监、宫女,没有要别人?”

  听得这话,李莲英双眼眨动,现出警戒的神态,将小太监挥走,拉一拉椅子,靠近荣禄说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讨主意不可了!我看,他们今天进宫,象是对付皇上来的,幸亏皇上仍旧回瀛台去了。照这样子,不定那天遇上了,万一、万一闯一场大祸,怎么办?”

  “决不能闯那么一场大祸!一闯出来,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荣禄紧闭着嘴想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莲英,保护老佛爷跟皇上,就靠你我两个了!我今天就调好手来守宁寿宫。不过,你得奏明老佛爷,下一道懿旨给我,未得老佛爷准许,谁也不准进宫,倘有不遵,不管什么人,格杀不论!”

  李莲英想一想问道:“穿团龙褂的也在内吗?”

  服饰的规矩,郡王以上的补服,是团龙褂,贝勒就只准绣蟒,不准绣龙。李莲英这一问,显然是指端王而言,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对了,一概在内。”

  刚谈到这里,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了来说:“李大叔,你老请吧!老佛爷在问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请等一会儿,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刚才说的那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等他走不多久,只见刚才来回话的那个小太监,又是匆匆奔了来,向荣禄来报,慈禧太后立等召见。跟着走到乐善堂,李莲英己迎在东暖阁外,悄悄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听说他来了,神色之间很高兴,看样子有许多话要说,是个进言的好机会。

  荣禄点点头,略微站了一下,将慈禧太后此时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内。

  “你总听说了吧?什么仪制,什么规矩,全都谈不上了!”

  “奴才死罪!”荣禄似乎悲愤激动得声音都变过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应该早就想到了的!”

  “谁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顿住,好一会才很快地说:“你知道的,我做事向来不后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莲英跟我回,说你要我写张字给你?”

  “是!”荣禄答说:“虽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鲁莽。”

  “这话说得对了!我可以写给你。拿朱笔来!”

  于是,李莲英亲自指挥太监,端来一张安设着朱墨纸笔的小条桌,摆在慈禧太后面前,照荣禄的意思,写下一道朱谕:“凡内廷、西苑及颐和园等处,着荣禄派兵严密护守,非奉懿旨召见,不准闯入。倘或劝阻不听,不论何人,均着护守官兵权宜处置,事后奏闻。特谕。”正中上方,钤上一枚一寸见方的玉印,七个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笔”。

  于是,李莲英又权充颁诏的专使,捧着朱谕,南面而立,轻喊一声:“接懿旨!”

  荣禄膝行两步,磕完头,接过朱谕,仍旧双手捧还李莲英,让他暂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说道:“奴才谨遵懿旨,传示王公大臣,谅来没有人再敢无礼。”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护!”

  “是。”

  “这个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说:“照你看到头来是怎么个样子?”

  荣禄不即答言,低下头去,抑郁地说了一句:“奴才不敢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想?”

  “是!老佛爷圣明,奴才不敢说,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将来怕是要和都和不下来。”

  慈禧太后倏然动容,好一会,脸色转为平静了,“你打电报给李鸿章,”她说:“问他,要怎么样,他才肯来?”

  荣禄很快地答说:“第一、停攻使馆;第二、降旨剿灭拳匪。不过,这是一个月以前的话。”

  “一个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将一句话说完:“我还能作主。”

  荣禄悚然而惊!竟连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认,已受挟制,不能自主,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当然,他是不甘于承认有这样的事实的,大声说道:“现在,一切大事也还是老佛爷作主!”

  慈禧太后的脸一扬,紧闭着嘴沉吟,好一会才说:“你的话不错,我不作主,还有谁能作主?不过,也不能说怎么就怎么。如今先谈李鸿章,我想先开了他的缺,让他在广州待不住,那就非进京不可了!”

  这个想法的本意,与荣禄的打算不谋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爷的话,”他说:“如果开缺,着令李鸿章进京陛见,恐怕于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当然是调他进京。你看,是让他到总理衙门,还是回北洋。”

  “回北洋!”荣禄毫不迟疑地答说:“李鸿章的威望到底还在,让他回北洋的上谕一发,于安定人心一节,很有点好处。”

  “好!就这么办。裕禄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种顾虑:

  “就怕他趁此推诿,天津的防务,越发难了。”

  “是!”荣禄答说:“不过宋庆已经到了天津,先可以顶一阵。”

  “那要在上谕里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说:“李鸿章能不能借坐外国兵船?总之,他得赶快来!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发电报。”

  “各国使馆的情形怎么样?”慈禧太后问:“昨天载澜跟我说,拿住好些汉奸,偷偷儿地运粮食给使馆,都给杀了。又说,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馆里的洋人,就得活活儿饿死。当时我没有说话,事后想想,这样子做法可不大妥当。论朝廷的王法,就没有把人活活饿死这一条。那怕大逆不道,凌迟处死,总也得让犯人吃饱了才绑上法场。你说呢?”

  她的话还没有完,荣禄已经磕下头去,同时说道:“老佛爷真是活菩萨!洋人如果知道老佛爷是这么存心,一定会感激天恩。奴才本来也在想,如果真的把洋人饿死,这名声传到外洋可不大好听。不过,奴才不敢回奏。如今老佛爷这么吩咐,奴才斗胆请旨,可以不可以请旨赏赐使馆食物水果?”

  “这原算不了一回事,就怕有人会说闲话。”

  “明理的人不会说闲话!就算洋人是得了罪的囚犯,不也有恤囚的制度吗?冬天给棉衣,夏天给凉茶。这是体上天好生之德,法外施仁,谁不称颂圣明仁厚?”

  “说得有理。你就办去吧!”慈禧特又叮嘱:“催李鸿章进京的电报,赶紧发。你跟礼王、王文韶商量着办,电报稿子不必送来看了。”

  这是军机大臣独自承旨,照规矩应该转达同僚。时在下午,军机大臣早已下值,荣禄便作了权宜处置,一面请王文韶到家,一面写信告知礼王。等王文韶应约而来,荣禄已经亲自将电旨的稿子拟好了。

  说知究竟,斟酌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直隶总督着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现在天津防务紧要,李鸿章未到任以前,仍责成裕禄会同宋庆,妥筹办理,不得因简放有人,稍涉诿卸。”

  第二道是专给李鸿章的:“李鸿章已调补直隶总督,着该督自行酌量,如能借坐俄国兵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这道上谕,”王文韶问:“是廷寄,还是明发?”

  “当然是廷寄。”

  “我看是用明发好。”王文韶说:“第一道上谕没有催他立即进京,反而会引起误会。照规矩,临危授命,必有督饬之词,所以这一道上谕,要用明发,才能收安定人心之效。”

  “高见、高见!就改用明发。”

  “如果改用明发,指明借坐俄国兵船,似乎不大冠冕。”

  “那,怎么改呢?”

  “不如用‘无分水陆,兼程来京’的字样。”

  “是!”荣禄提笔就改,改到一半,忽然搁笔:“夔老,我想不如用原文。借坐俄国船,说起来虽不大体面,另倒是有个小小的作用,第一、让外省知道,朝廷并不仇视洋人,不然不会让李鸿章坐洋人的船;第二、让各国公使、领事去猜测,李鸿章已经跟俄国先说好讲和了!这一来,态度也许会缓和。”

  “啊,啊!妙,妙!”王文韶大为赞赏:“我倒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在内。”

  “我也是无意间想到。”荣禄又说:“‘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八个字也很好,不妨明天再发一道上谕,以示急迫。”

  说停当了,立刻就将两道上谕发了出来,另外仍照原定的规制,抄送内阁明发。这一来,在“军务处”的载漪、徐桐与崇绮自然都知道了。

  “真岂有此理!”载漪大为气恼:“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军务处知道?北洋大臣的调遣不归军务处管,说得过去吗?”

  “也许刚子良知道。”

  将刚毅跟赵舒翘请来一问,事先都无所闻。赵舒翘问了军机章京,才知道是荣禄独自承旨,礼王接到了通知,而王文韶是参预其事。

  “这个老家伙!”载漪骂道:“我要参他!”

  “还有件事更气人。”刚毅气鼓鼓地说:“王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太后有食物水果赏洋人?”

  于是载漪咆哮大骂,从荣禄骂到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徐了山西巡抚毓贤以外,有名的督抚,无不骂到,连裕禄亦不例外。当然,不会骂裕禄是汉奸,骂他“不成材、不争气、不中用”。

  等他骂得倦了,赵舒翘取出一件裕禄的电报,详奏聂士成阵亡的经过,请示如何议恤?

  “议恤!”刚毅故作诧异地:“议什么恤?”

  “死有余辜!”徐桐接口:“国家恤典,非为此辈而设。”

  “一点不错!”载漪双手一拍,骂人的劲儿又来了:“义和团凭的是一股气,气一泄,神道也不上身了!第一个给义和团泄气的,就是姓聂的那小子。什么阵亡?该死!”

  在座的还有崇绮与启秀,亦是默不作声。见此光景赵舒翘大为气馁。不过礼王、王文韶都叮嘱过他,聂士成受尽委屈,打得也不错,阵亡而无恤典,不特无以慰忠魂,亦恐宋庆、马玉昆的部下寒心,天津就更难守得住了!所以无论如何要赵舒翘设法疏通,为聂士成议恤。因此,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再争一争。

  “王爷跟两位中堂的话,我有同感。不过,公事上有一层为难的地方,聂功亭这个提督,至今还是革职留任。不管怎么说,人是死在阵上,如果不开复一切处分,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这应该开复!”崇绮开口了。此因第一,他毕章是状元,读书人的气质要比徐桐来得厚些;第二,对于败军之将,他另有一分出于衷心的同情。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洪杨初起时,丧师失律,垮了下来,差点性命不保,所以他之为聂士成说话是不足为奇的。不过言之要有效,得找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接下去说:“死者已矣!身后荣辱,泉下不得而知。说实话,恤死所以励生,如今军务正吃紧的时候,不妨借此激励士气。如聂某也者,亦能邀得恤典,他人捐躯,更可知矣!这也是一番千金市骨的作用。”

  “千金市骨,也要一块骏骨才行!”载漪不屑地说:“这是块什么骨头?”

  大家都不答话。虽没有人赞成崇绮的话,可也没有人再反对。赵舒翘觉得这个局面似僵非僵,机会稍纵即逝,便鼓起勇气问道:“请示王爷,是不是就照崇公爷的意思拟旨?”

  “我不管!”载漪暴声答说:“随便你们!”

  “中堂,”赵舒翘轻声问刚毅:“你看如何?”

  “好吧!”刚毅是赵舒翘的举主,情分不同,无可奈何地说:“你就在这里,拟道上谕看看。”

  赵舒翘两榜进士出身,笔下很来得,根据裕禄的电奏,加上几句悼惜与恩恤的话,很快地拟好了旨稿,送给刚毅去看。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刚毅毫不客气地推翻原稿:“要把他种种措置失宜的情形说一说。不然,为什么要革职留任呢?”

  想想话也不错。赵舒翘重新伏案提笔,这一次就颇费思考了,语气轻了不行,重了更与抚恤的本意不符。

  费了有三刻钟,方始拟妥,随即送交刚毅。未看正文,他先就在正文前面加了五个字:“谕军机大臣”,表示与“军务处”无关。

  再看正文,写的是:“统带武卫前军,直隶总督聂士成,从前颇著战功;训练士卒,殊亦有方,乃此次办理防剿,每多失宜,屡被参劾,有负委任,前降谕旨,将该提督革职留任,以观后效。朝廷曲予矜全,望其力图振作,借赎前愆,讵意竟于本月十三日,督战阵亡。侧念该提督亲临前敌,为国捐躯,尚非畏葸者比,着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用示朝廷笃念忠烈,策励戎行之至意。”

  “意思是对了,语气不对!”刚毅提笔就改,首先将“笃念忠烈”改为“格外施恩”,然后再从头改:“颇著战功”改为“著有战功”;“殊亦有方”改为“亦尚有方”;“每多失宜”改为“种种失宜”。总之,说聂士成好的,语气改轻,说坏的就加重。

  等他搁笔,徐桐说道:“我看一看!”

  不仅看一看,还要改一改。徐桐在“督战阵亡”之下,加了几句:“多年讲求洋操,原期杀敌致果,乃竟不堪一试,言之殊堪痛恨!”

  写完,将旨稿还给刚毅,得意地问道:“如何?”

  这几句话很刻薄,亦是对讲求洋务的一大讥斥,很配刚毅的胃口,但有件事,使他大为不快。军机大臣拟上谕,或者改军机章京所拟旨稿的那枝笔,称为“枢笔”,权威仅次于御笔。当年穆宗驾崩,深夜定计奉迎当今皇帝入宫,由于军机大臣文祥抱恙在身,荣禄自告奋勇,拟了一道上谕,等另一位军机大臣沈桂芬赶到,认为荣禄“擅动枢笔”,怀恨甚深,以后不断跟荣禄为难,耽误了他十来年大用的机会。当时是出了大事,仓皇急切之间,失于检点,还是情有可原,如今徐桐明明看到一开头就是“谕军机大臣”,居然擅作主张,一副首辅的派头,未免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了。

  因此,刚毅冷冷地答道:“如今什么事都不讲究了!何止于洋操这件事!”

  徐桐听出语风不大对劲,却不知其故何在?刚要动问,赵舒翘又谈到另一件大事。

  “江浙两湖的考官该放了。这几天很有人来问消息,竟不知怎么回答人家?”

  原来子、午、卯、酉乡试之年,以路程远近定放主考的先后。边远省分,早在五月初就放了,东南及腹地各省,应该在六月中旬放。然后,七月初放山东、山西、河南各近畿省分,最迟的是顺天乡试的正副主考,八月初六才传宣,一经派到,立刻入闱。

  京城里天翻地覆,江浙两省,繁华如昔,若能派任主考,借此远祸,真个“班生此行,无异登仙”,无怪乎够资格放主考的翰林,人人关心。但作为翰林院掌院的徐桐,却嗤之以鼻!

  “如今是何时世?朝廷那来的工夫管此不急之务?”

  赵舒翘心想,这话如果出于目不识丁的武夫之口,犹有可说,翰林院掌院以职位而论,巍然文宗,居然如此轻视科举,真是骇人听闻,何怪乎董福祥会烧翰林院!

  他很想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但以徐桐已成国之大老,话不便说得太重。就这思量措词之际,刚毅开口了。

  刚毅是因为徐桐“擅动枢笔”,怀着一肚子闷气,有机会可以发泄,当然不会放过,“抡才大典,不是小事!”他说:“不举乡试,各省的人才,怎么贡得到朝廷来?这件事要好好商量。”

  徐桐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急忙说道:“也不是不举乡试,只是今年秋闱总不行了!”

  “还有一层,”启秀为他老师帮腔:“今年秋闱纵能举行,明年会试恐怕来不及!灭了洋人,总还有许多论功行赏,遣返士卒,慰抚黎民之类的善后事宜。不说别的,京里遭遇这场大乱,百凡缺乏,一开了年几千举人到京,食、住两项就有困难。”

  这倒是实在话。照此说法,慢慢就可以商量了。赵舒翘便看着刚毅说:“我看今年乡试,只能延期,就看延到什么时候?”

  “要不了多少时候!”久未开腔的载漪突然出声:“到闰八月就是洋人的死期到了!那时一战而胜,天下太平。”

  民间传说,闰八月动刀兵,并没有说,闰八月能打胜仗。赵舒翘觉得启秀与载漪都在说梦话,不过要不了多少时候,倒是真的,等李鸿章一到京,跟洋人议和,说不定闰八月就可以停战。

  “王爷这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明年来个春秋颠倒,亦是科举的一段佳话。”

  “何谓春秋颠倒?”

  “今年的秋闱,改在明年春天。”赵舒翘答说:“明年的春闱,改在秋天。”

  “这好!”刚毅首先赞成,“乡会试都不宜延期太久,免得影响民心。”

  说停当了,刚毅随即与赵舒翘辞去。第二天到了军机处直庐,跟礼王世铎与王文韶说知前一天在“军务处”商定的两件事,礼王默无一言,王文韶看完为聂士成而发的那道上谕,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付诸一声长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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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章

  果然,李鸿章调回北洋的上谕一发,天津百姓,奔走相告,无不欣欣然有喜色。所谓“卫嘴子”喜欢夸夸其言,有人说:“李中堂在京里跟洋人谈好了,先停战三个礼拜,从六月二十算起。”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于是又有第二个消息,说李鸿章就在六月二十那天接印。可是,直隶总督行辕为炮弹所毁,接印不能没有衙门,因而又有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说:“洋人替李中堂在紫竹林预备了公馆,陈设漂亮极了。”为了“证明”洋人礼重李鸿章,还说他进京时,各国公使率领大队在崇文门外迎接。类似消息,不一而足,而且真的有人相信,想逃难的不逃了,已逃在城外的,亦有许多回返旧居了。

  宋庆受命于仓卒之间,一到既要肃清内部,又要拒敌城东,因而对整个天津防务还没有工夫去作通盘的筹划。城外有七八十营兵,而城内完全是空虚的。

  联军先不知城内虚实,等抓住逃出城的义和团,细加盘诘,方知真相。于是日本兵首先决定,占领天津城内。而教民中亦确有汉奸,潜入城内,在六月十七四更时分,悄然登城,城上守卒全无,更鼓不闻,一声暗号,城下另有数十名着洋装的教民,用绳索攀缘上城,遍插洋旗,胡乱开枪,鼓噪狂呼:“洋兵来了,洋兵来了!”

  天津城里的百姓,难得有这么一天,既无义和团的威胁,又有李鸿章回任带来的无穷希望,心怀一宽,魂梦俱适,谁知连黑甜乡这块乐土,都难久留!仓皇出奔,满城大乱,沸腾的人声中,比较容易听得清楚的一句话是:“北门、北门!”

  难民往北门逃,“吃教”的汉奸带着联军从南门进城,占领了位居全城中心的鼓楼,鼓楼东西南北四门,与四面城门,遥遥相对,联军登楼只往人多的北门开枪开炮。死的多,逃的更多,如果有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践踏而过,如果失足倒地,再后来的人,亦复如此,前赴后继,层层叠积,很快地出现了一堆“人垃圾”。

  ※※※

  天津失守的消息到京,立即出现了一个难题,谁去奏闻慈禧太后?

  显然的,该面奏天津失守的人,就是该对天津失守负责的人。谁也不愿意担此责任,更怕面奏此事时,先挨慈禧太后一顿骂,所以成了彼此推诿的僵局。

  首先,庆王表示,总理衙门只办洋务,现在朝廷与各国失和,总理衙门除了打听信息以外,无事可做。可是打听信息,并不管奏报信息,向来军国大政都是军机处执掌,如今有了军务处,更与总理衙门不相干。

  军机处呢,礼王向不管事;王文韶想管而不敢管;刚毅虽然勇于任事,但象这种自找倒霉的事却无兴趣;赵舒翘与启秀的资格浅,能不管正好不管,看来只有荣禄一个人能管此事。

  可是,他有很明白的表示:“我才不管哪!我不能拿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他说:“天津防务薄弱,义和团不足恃,我早就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裕寿山不管用,我也曾说过,以早早把他调开为妙。谁知端王不赞成,说阵前不可易将。而况,防守天津的调兵遣将,都是‘军务处’承旨下上谕,现在天津丢了,且不说该谁负责,至少该军务处去跟皇太后、皇上回奏。咱们军机处管不着!”

  “这,”赵舒翘问道:“军机天天跟皇太后、皇上见面,两宫少不得要问起天津的情形。请示中堂,那时候该如何回奏?”

  “据实回奏!”荣禄很快地说:“你只说,天津的防务,都归军务处调度,请皇太后、皇上问端王好了!”

  这话当然会传到载漪耳中。想来想去,躲不过,逃不脱,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天津失守了!”

  很意外地,慈禧太后听说天津失守,并无惊惶或感到意外的神色,只沉着地问:“怎么失守的?”

  “宋庆……。”

  “你别提宋庆,”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到天津才几天。天津不是有义和团吗?不是六月初十还听你的话,赏了十万银子,嘉奖团民吗?赏银子的上谕,是你拟好送来,逼着我点头答应的,你倒把那道上谕念给我听听!”

  这一下,载漪才知道慈禧太后的气生大了,嗫嚅着说:

  “奴才记不太清楚了。”

  “哼!你记不得,我倒记得!”慈禧太后冷笑一声,背诵六月初十所发的上谕:“‘奉懿旨:此次北省有义和团民,同心同德,以保护国家、驱逐洋人为分内之事,实予始料所不及,予心甚为喜悦。兹发出内帑十万两,交给裕禄发给该团民,以示奖励!’不错吧?”

  “是!”

  “那我问你,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天津怎么失守了呢?义和团没有能驱逐洋人,倒让洋人驱逐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兜过来一问,正好接上载漪原来要说的话:“回老佛爷,只为有黑团夹在真正团民中间,胡作非为,以致开罪于天,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如今黑团都让真正义和团清理撵走了,从今以后,一定可以用法术在暗中叫洋人吃大亏。老佛爷万安,京城一定不要紧!”

  气极了的慈禧太后,反而发不出怒了。“好吧,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反正,洋兵要一进京,我先拿你捆起来,搁在城楼上去挡洋兵的大炮!”慈禧太后挥挥手说:“你先下去等着。”

  载漪不知有何后命?大为不安,六月二十几的天气,汗流浃背而心头更热,只能耐心等待,派护卫去打听,慈禧太后有何动作,召见什么人?

  召见的是荣禄。载漪更加烦躁了!一直到日中,苏拉又来通知:“老佛爷立等见面。”

  这一次见面,慈禧太后可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不等载漪磕头,便拍着御案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欺罔之罪?”

  载漪大惊,急忙碰头答说:“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骗老佛爷!”

  “你不敢!你平常不是自以为是好汉?天下有个抵赖的好汉?我问你,各国联名照会,干涉咱们大清朝的内政,这个照会是那里来的?”

  听得这话,载漪恍如当头一个焦雷打下来,震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头上嗡嗡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你叫连文冲伪造的吗?”

  要求慈禧太后归政的假照会,确是载漪命连文冲伪造的,但是他不能承认,好在连文冲已经外放去当知府了,不妨拿他做个挡箭牌。

  “那照会是连文冲送来给奴才的,奴才那知道是假照会?”

  “连文冲外放,不是你保的吗?”慈禧太后冷笑着说:“哼,大概你也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迟早有败露的一天,所以把连文冲弄出京师去,好把责任往他头上推!”

  “奴才决不敢这么欺骗老佛爷!”载漪答说:“而况荣禄也这么奏过老佛爷的。”

  “荣禄是误信人言,后来跟我奏明了。我还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是替洋人说话,就因为有你这么个照会送进来。谁知道是假的!”慈禧太后忍不住激动了:“你这样子不知轻重,狂妄胡闹,上负国恩,也教人寒心。这多少天以来,你包藏祸心,翻覆狡诈,我都知道,洋人果然攻进京来,你看吧,我第一个就要你的脑袋!简直是畜牲,人如其名。”

  又骂到他那个“狗名”了!载漪真恨不得把当初宗人府替他起名为“漪”的那个人,抓来杀掉。而就在自己气愤无可发泄之时,慈禧太后与皇帝已经起身离座了。

  载漪少不得还要跪安。等一退出来,发觉李莲英在走廊上,料知自己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倒霉样子,都落在太监眼中了。不由得脸上发烧,讪讪地说:“迅雷不及掩耳。”

  “王爷,”李莲英不接他的话,管自己说道:“请赶快回府吧!义和团在闹事。”

  载漪一惊!义和团闹事不足为奇,何以要请自己赶快回府,莫非义和团竟混帐得敢骚扰到自己头上?这样一想,大为不安,连话都顾不得多说,急急离宫回府。

  一回去才知道出了件令人痛愤而又大惑不解的事,义和团将副都统庆恒一家老小都杀掉了,最后连庆恒本人亦送了命!而且死得很惨,是七手八脚打得奄奄一息,方始一刀了帐。

  庆恒是载漪的亲信,现领着虎神营营务处总办的差使,即为虎神营实际上的当家人。虎神营与义和团等于一家,自己人杀自己人,所为何来?

  “这是黑团干的好事!”住在端王府的大师兄说:“真团都是受了黑团的累,以致诸神远避,法术都不灵了。”

  载漪倒抽一口冷气。所谓“黑团”,是闯出祸来,深宫诘责时的托词。其实有何黑白之分?不想大师兄居然以此为遁词,真的认为有黑团。这可不能不防!

  “好!”载漪咬一咬牙说:“既有黑团,咱们就抓黑团!这样子无法无天,不要造反吗?”

  于是立刻将庄王与载澜请了来商议。这两个人的意见不同,庄王觉得义和团不受羁勒,已成隐患,应该及早处治。而载澜认为义和团还有用处,须以手段驾驭,同时亦须顾虑到义和团为了攻不下西什库,就象饿极了而被激怒的猛兽那样,处治不善,很容易激出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载漪大口地喘了口气:“莫非就罢了不成?”

  “那不能!”庄王断然说道:“如果不办,威信扫地,反而后患无穷!”

  “是的!他们今天能杀庆恒,明天就能杀你我。”载漪又说:“再者,上头一定会问。老佛爷已经不大信任团众了,知道了这件事,说一句:‘好啊!你们说义和团怎么忠义,怎么勇敢,如今西什库攻不下来,反而杀了你的营务总办!我看,就快来杀你了!’那时候,叫我怎么回奏。”

  “办一办当然未始不可。”载澜说道:“不过千万不能派兵到出事的地方去搜查抓人。不然,死的人还要多!”

  遇到难题了!办是非办不可,要办又怕闯出更大的乱子来。载漪左想右想,只觉得窝囊透顶,气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早知道义和团是这么一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他自虐似地说:“那个孙子王八旦才愿意招惹他!”

  “二哥,你也别抱怨了。”载澜说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还得先跟掌坛的大师兄说明白,悄悄儿抓几个人来开刀,发一道上谕,把这个乱子遮盖过去。”

  “唉!”载漪长叹一声:“你瞧着办吧!我的心乱得很。”说完,颓然倒在椅子上,自语着:“作的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不过,来坐这根大蜡!”

  庄王与载澜见此光景,相偕退出。回到总坛——就设在庄王府,找大师兄去情商。

  “大师兄,”载澜说道:“这件事搞得实实在在太不对了!有道是亲者痛、仇者快,窝囊之至。如今上头震怒,总得想个法子搪塞才好!”

  “庆恒早就该杀了!两位知道不知道,他是汉奸?”

  “汉奸?”载澜诧异:“怎么会?”

  “他平时剋扣军饷,处处压制团中弟兄。要兵器没有兵器,要援兵没有援兵,完全是二毛子吃里扒外的样子啊!”

  “大师兄,话不是这么说。”庄王正色说道:“如果庆恒真有这种行为,朝廷自有王法,拿问治罪,才是正办。如今义和团有理变成没理,这件事不办,军心涣散,不待洋人进京,咱们自己先就垮了!”

  大师兄沉吟未答,意思是有些顾忌了,载澜乘机说道:“大师兄,咱们自己人说话,这件事还是咱们自己办的好。不然,上头一定会派荣仲华查办,他的鬼花样很多,可不能不防。”

  提到荣禄,大师兄有点胆寒,便即问道:“怎么个办法?”

  “反正是黑团干的,咱们抓几个黑团来正法,不就结了吗?”载澜接着说:“当然,谁是黑团,还得大师兄法眼鉴定。”

  意在言外,不难明白,让大师兄抓几个人来,作为戕害庆恒的凶手,正法示众,以作交代。这一层大师兄当然谅解,但也还有一个交换条件。

  “西什库的大毛子、二毛子,困在他们的鬼教堂里,算起来日子不少了,居然还没有饿死!这件事,”大师兄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要有交代!”

  “何谓交代?”载澜率直相问。

  “当然有人挖了地道,私运粮食到鬼教堂。这个人,我已经算到。不过,不便动手。”

  “喔!”载澜急急问道:“是谁?”

  “当然是有钱有势的人!”

  载澜仔细思索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人,顿觉精神大振。

  “大师兄,”他问:“你是指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立山?”

  大师兄原是装模作样,信口胡诌。一听载澜提出立山,他也知道,此人豪富出名,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宠,如果动他的手,说不定搞得不好收场。如今看载澜大有掀一场是非之意,乐得放他一把野火,以便趁火打劫。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朝廷的大臣,少不得要对他客气三分。总得让他心服口服。”

  “不错。”载澜很快地问:“怎么样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要搜!搜出真赃实据才算数。至于他的罪名能不能饶,要听神判。”

  “那当然。”载澜说道;“既然大师兄算到立山挖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当然要到他家去搜查。”

  ※※※

  第二天一早,义和团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门口设坛,大车拉来芦席木料,又不知那里找来的匠人,手艺娴熟,不到两个时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设香案,高挂一帧关圣帝君的画像。一切竣事,庄王、载澜、大师兄,带人到了,约莫两百多人,十分之七是义和团,十分之三是步军统领所属的兵勇。

  立山这天没有上朝,亲自指挥着听差在晒书。得报义和团在他家门口设坛,心中不免纳闷,只是切诫仆从不得多事,如果义和团有什么需索,尽量供给。此外,又关照在大门口设置两大缸凉茶,大厨房预备洁净素食,中午犒劳团众。

  到了十点多钟,门上来报,庄王驾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来一看,大厅天井已挤满了人,庄王与载澜坐在厅上,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王爷!”立山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双安:“有事派人来招呼一声就是。怎么还亲自劳驾?真不敢当!”

  “豫甫,”庄王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库教堂。可有这事?”

  立山大骇,“王爷!”他斩钉截铁地说:“决无此事!”

  “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于做汉奸。可是,西什库围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还吃得饱饱儿的,有气力打仗,弹药也好象很多。这件事透着有点奇怪,义和团说要搜查,我不能不让他们搜。”庄王紧接着说:“搜了没事,你的心迹不就表明啦吗?”

  立山倒抽一口冷气,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晒在院子里的宋版书与“大毛”衣服,陈设在屋子里的字画古董,还有柜子里的现银,保险箱里的银票以及其他首饰细软,都不知道还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载澜发话了:“你嘀咕点儿什么?”

  一听他这话,再看到他脸上那种微现的狞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总帐。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语:“身外之物,听天由命。”

  于是他傲然答说:“澜公爷,你尽管请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来怎么办?”

  载澜变色,“什么?”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还想威胁我?”

  “何言威胁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载澜还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头吩咐:

  “动手吧!要细细地搜,好好地搜!”

  这一声令下,那两三百人,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起手来。立山家仆役很多,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没有主家的人在身边,更可以畅所欲为,只拣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怀中揣、腰中掖。

  庄王总算还有同朝之情,传下一句话去:“可别惊了人家内眷!”

  但也就是这句话,提醒了载澜与义和团,找到一个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说破,只说:“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极隐秘的地方,一时找不到。”

  “那,那怎么办?”受愚的庄王,觉得没法子收场了。

  “到坛上去拈香!”大师兄说。

  于是将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门去。进了坛,有人在立山膝盖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这时已摆了四张太师椅,庄王与载澜坐在东面,大师兄坐在西面,大声说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请关圣帝君神判。”

  说到这里,随即有个团众走上来,从香炉旁边拈起一张黄表纸,就烛火上点燃。立山久已听说义和团的花样,焚表的纸灰上扬,便是神判清白无辜,否则就有很大的麻烦。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视着焚表的结果。

  说也奇怪,纸灰一半上扬,一半下飘,上扬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飘的那一半颜色深得多。同样一张纸,烧成灰会出现两种颜色,真不知道是什么花样。

  “看他是中心无主的样子。”大师兄说:“还要再试。”

  于是焚纸再试,纸灰下飘,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双膝着地,猛然警悟,顿觉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帘眷,家赀巨万,京城里提起响当当的人物,不管怎么说,怎么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刚才怎会如此糊涂,不明不白地跪在这里,受上谕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辈子的话柄,岂非大错特错!

  这样一想心血上冲,仿佛把身子也带了起来。站直了略揉一揉膝盖,向庄王说道:“王爷,你老也得顾一顾朝廷的体统!立山如果有罪,请王爷奏明,降旨革职查办,立山自己到刑部报到。”说完,掉转身就走。

  载澜看他的“骠劲”,不减在口袋底的模样,越觉口中发酸,狞笑着说:“好啊!你还自以为怪不错的呢!今儿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个好地方去。”说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个字:“抓!”

  身旁的护卫,兼着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来将立山截住。

  “你们干什么?”

  “立大人!”那护卫哈一哈腰说:“你老犯不着跟我们为难。”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动手了,立山是极外场的人物,慨然答说:“好吧!有话到了地方,跟你们堂官去说。”

  为了赌气,立山昂着头,自动往东面走了去,载澜的护卫便紧跟在后。走不多远,立山家的听差,套着他那辆极宽敞华丽的后档车赶了来,于是护卫跨辕,往北出地安门,一直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

  “擒虎容易纵虎难!”载澜向庄王说,“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爷那里抢一个原告,不说别的,光是把他家搅得不成样子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吗?”

  “那里,人在咱们手里,还不是由着咱们说?”

  庄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件事要办得快!”他说:

  “咱们想好一套说法,赶紧进宫面奏。”

  这一套说法是立山私自接济西什库的洋人,人赃并获,据说他家还藏匿着洋人。此人不办,义和团之愤不泄,不仅西什库拿不下来,只怕还会激出别的变故。

  当然,载漪听说逮捕了立山,是决不会怪载澜鲁莽的,当即与庄王一起到宁寿宫,也不必按规矩递牌子才能请见,直接闯入乐寿堂,随便找一个管事的太监,让他进去回奏要见“老佛爷”。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听完,讶异的说:“这,立山可太不应该了!”

  “立山一直就帮洋人,忘恩负义,简直丧尽良心!如果立山不办,大家都看他的样,满京城的汉奸,那还得了?”载漪紧接着说:“义和团群情汹涌,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弹压着。他家在酒醋局,紧挨着西苑,倘或弹压不住,奴才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这几句话,慈禧太后颇为生气,义和团真该痛剿才是!转念自问,派谁去剿?能打仗的,要对付来自天津的外国联军,不能打仗的,剿不了义和团,反而为义和团所剿。象载漪,名为管理虎神营,结果连虎神营的营务处总办,都为义和团所杀!他保不住一个庆恒,又怎能保护西苑,不受义和团的骚扰?

  这样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鸿章已经到了上海,使馆亦已加以安抚,由总理衙门赍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体恤。等和议一成,再处置立山,或者释放复用,或者革职降调,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让他在监狱里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随即准奏。立山便由步军统领衙门,移送刑部,送到俗称的所谓“天牢”里,他思前想后,放声大哭,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狱卒大骇,急急掐人中,灌姜汤,一无效验,只好赶紧报官。管刑部监狱的司官,职称叫做“提牢厅主事”,定制满汉两缺。管事的是汉主事,名叫乔树枬,四川华阳人,外号“乔壳子”,为人机警而热心,得报一惊,但想到一个人,心就宽了。

  “不要紧,不要紧!赶紧去请李大人来。”

  “李大人”就是梁启超的内兄李端棻,戊戌政变正由仓场侍郎调升礼部尚书,因为有新党之嫌,听从他同乡陈夔龙的计谋,上任照例到礼部土地祠祭韩愈时,故意失足倒地,具折请假,随后自行检举,请求治罪,因而下狱。狱中都知道他深谙医道,乔壳子这一说,狱卒亦被提醒了,急忙请了李端棻来,一剂猛药,将昏厥的立山救得苏醒了。

  醒过来仍旧涕泗横流,自道哀痛的是,忝为朝廷一品大员,谁知一时昏瞀,以取屈膝于乱民之前,辱身辱国,死有余辜,因而痛悔,并非怕死。

  这几句话,说得大家肃然起敬,都觉得平时小看了立山。

  就这时候,狱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礼。辞掉步军统领,仍为刑部尚书。本部堂官,亲临监狱,是件不常有的事,李端棻是犯官,当然急急回避,立山却不知自己应该以什么身分见这个熟极了的老朋友?

  正踌躇之际,崇礼已大步跨了进来,见面并无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劲地说:“豫甫,豫甫!我来给你报好信息。”

  “莫非……。”

  “不是请你出去。”崇礼抢着说:“你还得委屈几天。皇太后刚才召见,说你素来有瘾,关照我格外照料。只要等和议一开,就可以想法子让你出去!”接下来笑道:“奉懿旨在狱里抽大烟,是从来没有的事!这也是异数。百年以后,行状上很可以大书一笔。”

  立山报以苦笑,而心里却大感轻松。不过呵欠连连,复又涕泗横流,是烟瘾发了。

  见此光景,崇礼知道立山发瘾难受,便从荷包中掏出一个象牙小盒,将备着为自己救急的烟泡,送了他一个。立山吞了烟泡,方始止了呵欠,勉强有精神应酬崇礼了。

  “豫甫,”崇礼问道:“你跟澜公是怎么结的梁子?”

  “唉!提起来惭愧。”立山将当年在口袋底与载澜为绿云争风吃醋的往事,细说了一遍。

  “祸水!祸水!”崇礼大为摇头,起身说道:“我不奉陪了。

  荣仲华那里有个应酬,不能不到。”

  ※※※

  崇礼是应荣禄之邀作陪,主客是巡阅长江水师钦差大臣李秉衡。

  李秉衡是奉天海城人,捐班的县丞出身,一直在直隶当州县,号称“廉吏第一”。以后为张之洞所赏识,在广西当按察使,正当中法战起,李秉衡驻龙州主持西运局,在饷源万分艰困中,不但能够让士兵吃得饱,而且负了伤有医有药,因而才有冯子材的谅山大捷。

  到了光绪二十年,李秉衡已当到山东巡抚,有为有守,是封疆大臣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仇外仇教,以致发生德国教士被戕事件。朝廷颇为谅解,照丁宝桢当年的例子,调升四川总督,而德国公使放他不过,杯葛不休。李秉衡竟因此罢官,在河南安阳隐居了三年,才由刚毅特荐复起,一度到奉天查案,事毕复命,随即奉命整饬长江水师,依彭玉麟的前例,以钦差大臣的身分,巡阅长江。这一次是领兵勤王到京,宫门请安,随即召见,是由荣禄带引的。

  陛见之时,李秉衡首先声明,刘坤一、张之洞所发起的东南自保之事,最初由他领衔入奏,乃是盛宣怀假借名义,并非他的本意。接着糠慨陈词,说洋兵专长水技,不善陆战,诱之深入,不难尽歼。所以天津虽失,并不足忧,等联军到得通州一带,就会吃极大的亏。

  慈禧太后所忧虑的是京城被攻,听得李秉衡的话,大感宽慰,当然也大为嘉奖。很快地下了两道上谕,一道是,李秉衡赏紫禁城骑马,并在紫禁城、西苑门内准坐二人肩舆。一道是,山东、江西等处勤王的夏辛酉、张春发、陈泽霖、万本华四军,都归李秉衡节制,同时加了他一个头衔:“帮办武卫军事务”,作为荣禄的副手。

  荣禄对他的期望亦很高。倒不是希望他真能击退联军,只望他能切切实实抵挡一阵,李鸿章谈和就会容易得多。因此,对李秉衡非常客气。这天特设盛宴,专程为他接风。

  崇礼以及其他陪客都到齐了,李秉衡方始匆匆赶到,满头大汗,神色显得有些张皇。匆匆寒暄数语,随即向荣禄说道:“请中堂借一步说话。”

  “是,好!”荣禄向陪客们告个罪,亲自领着李秉衡到后屋去密谈。

  “中堂!洋兵这样子厉害,战事那里有把握。我这一次受命到前方,已经打定主意了,一死报国!请中堂赶紧奏明皇太后,电召李中堂到京议和,愈速愈妙!”

  荣禄几乎不信自己的双耳,“鉴堂,”他很不客气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在皇太后面前,你不是说,民气不可拂,邦交不可恃,战事一定有把握吗?”

  “是的!”李秉衡惭愧地低下头去:“此一时,彼一时!我没有料到这么一个众寡悬殊的局面,中午细细打听一下才知道!”说完,拱拱手:“心乱如麻,实在没法儿叨扰了!”

  荣禄几乎彻夜彷徨,直到天色微明,方始作了决定,他反复在考虑的是,两宫的行止。京城的防守,本来寄望在李秉衡,谁知道他自己先泄了气。勤王之师,仓卒成军,难御强敌,宋庆与马玉昆所部能撑持得几天,实所难言。一旦联军到了城下,两宫的安危,不能不顾。可是,皇太后与皇帝一离京城,人心动摇,不待敌来,先就溃乱了!当年文宗避往热河的前车可鉴。

  想来想去,总觉得两宫在眼前还没有离京的必要,以后看局势再说。这其实是个不作决定的决定,但总比没有决定来得好。想停当了,随即进宫。照例的,在全班军机进见以后,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商议慈禧太后不愿刚毅等人与闻的大计。

  “添了李秉衡做帮手,看来局面可以暂时稳住了。”慈禧太后说:“李鸿章也该赶快进京了吧?”

  “是!”荣禄答道:“只有再打电报给他。”

  “我在想,如果他在上海与洋人议和,不一样可以谈吗?”

  “那怕不行!各国公使都在京里,上海只有领事,作不了主。就算开议,各国的领事都要请示他们的公使,可是信息不通,领事也无奈其何。总而言之,如今唯有极力保护使馆,留下议和的余地。倘或再出什么乱子,局势就更加棘手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平时,皇帝总是这样回答:“一切请皇太后作主。”而此时却无这句话,眨着眼想了一下说:“荣禄,你要好好尽心,现在就靠你了。你的脑筋清楚,调度也很得法。刚才你说‘唯有极力保护使馆’,这话很是!就照你的意思,秉承皇太后的指示,好好去办!”

  从戊戌政变以来,将近两年的工夫,荣禄从未得过皇帝这样嘉许的话,因而不仅有受宠若惊之感,简直有些感激涕零,连眼眶都润湿了。

  因此,不自觉地碰了一个头,口中答说:“奴才谨遵圣谕。”

  等他抬起头来,才想到自己当着慈禧太后而有此举动,似乎不妥,所以急急看了一眼。幸好,慈禧太后面色如常,方始放心。

  “昨天,大阿哥劝我离京,我没有理他。不过,有备无患,”

  慈禧太后停了一下问:“你看呢?”

  这一问,恰好能让荣禄说要说的话,当下答道:“皇太后万安!奴才已经告诉陈夔龙,准备了两百辆大车在那里。诚如慈谕,是有备无患的意思。论到实际,奴才斗胆,请皇太后先撂下这一段心思。如今的情形,跟咸丰年间又不同,那时咸丰爷虽在行宫,京里有恭王、有文祥、有僧王,都能撑持大局,而且只有外患,没有内乱,所以还不太要紧。如今就仰仗皇太后的慈威,才能镇压得住。倘或皇太后跟皇上北狩热河,京里不知道派谁留守?依奴才看,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再说,皇太后如果离京,李鸿章就更不敢进京了!”

  听到一半,慈禧太后已是连连点头,及至听完,立即答说:“这话倒也是!要跟李鸿章为难的人很多,如果我不在京里,他决不敢来!七十多岁的人,受不起惊吓。好吧!”她很英毅地:“我决不走!”

  “有皇太后这句话,真正是社稷苍生之福。”

  “你也要小心!”慈禧太后关切地说:“恨你的人也不少。横了心的人,昏大胆子,什么都会不顾,你千万大意不得。”

  “是!”荣禄又碰个头:“奴才自己知道。请皇太后、皇上宽心,奴才决不能受人暗算。”

  “你看,立山!我实在不相信,他会是私通外国的人,可是……”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摇摇头,微微叹息。

  ※※※

  由于极力保护使馆的宗旨,已由两宫同时认可,荣禄认为不妨放手进行,此事当然要跟庆王谈。不过,庆王亦无非找许景澄与袁昶商议。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当地,自己跟许、袁一谈。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请,门上通报,袁昶来拜。这事很巧,荣禄立即吩咐:“快请!”

  袁昶是穿了便衣来的,一见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着解释原因,便衣比较易于遮人耳目。

  这话就很奇怪了,“爽秋,”荣禄问说:“你我的交情,你来看我,亦是平常得紧的事,何必畏为人知?”

  “这是我的一点顾虑,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远些。”

  这话就更奇怪了,“什么事会累及我?”荣禄问说。

  “我有个稿子,请中堂过目。”袁昶从手巾包中取出一个白折子,厚厚地有好几页。

  揭开白折子第一页,荣禄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动容,这不是立谈之顷,便可有结果的事。“来,来,爽秋!”他说,“咱们找个凉快的地方去。”

  荣家后园,颇具花木之胜,靠东面有个洋式的花棚,洋砖铺地,木头架子上,绿油油地长得极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风徐来,是个夏日昼长无事,品茗闲话的好地方。

  宾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长衫,荣禄叫人打来新汲的井水,又端来一个盛满莲藕的冰盘。袁昶洗了脸,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我已经跟竹蒷商量过了,这个折子联名同上。”

  荣禄不答,将他与许景澄联名的这个奏稿,铺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细读,案由是“为密陈大臣信崇邪术,误国殃民,请旨严惩祸首,以遏乱源而救危局”。一开头几句话就令人触目惊心,说是“拳匪肇乱,甫经月余,神京震动,四海响应,兵连祸结,牵掣全球,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酿成千古未有之奇祸!”又说,洪杨之乱,捻匪之祸,较之拳匪为患,则前者为“手足之疾”,后者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发匪、捻匪之乱,上自朝廷,下至闾阎,莫不知其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为大员,谬视为义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无识至此,不特为各国所仇,且为各国所笑。”

  只看这一段文章,荣禄便可想象得到,袁、许二人要参的是谁?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驳义和团“扶清灭洋”之说。先设一问:“夫‘扶清灭洋’四字,试问从何解说?谓我国家二百余年深恩厚泽,浃于人心,食毛践土者,思效力驰驱,以答覆载之德,斯可矣!若谓际兹国家多事,时局维艰,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为安,‘扶’者‘倾’之对,能扶之,即能倾之。其心不可问,其言尤可诛!”

  “说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确为实情。”荣禄把手盖在白折子上:“爽秋,到现在为止,竟不知谁是匪首,亦不知谁在那班王公后面,发号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闻。听说董星五有个拜把子的弟兄,叫什么李来中,隐在幕后,遥为指挥,并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倾之’这句话,我不是无因而发的。”

  荣禄神色凛然地,深深点头,沉思了一会,接着再往下看,就是指责祸首。首先被提出来的是毓贤,其次是裕禄,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无忌惮”,乃是“在廷诸臣,欺饰锢蔽,有以召之”,笔锋一转,诛伐真正的祸首,一共四个人,各有八个字的考语。

  大学士徐桐,“素性糊涂,罔识利害”;协办大学士刚毅,“比奸阿匪,顽固性成”;礼部尚书启秀,“胶执己见,愚而自用”;刑部尚书赵舒翘,”居心狡猾,工于逢迎”。

  对于徐桐、刚毅,尤为深恶痛绝,所以议论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说:“近日天津被陷,洋兵节节进逼,曾无拳匪能以邪术阻令前进。诚恐旬日之间,万一九庙震惊,兆民涂炭,尔时作何景象?臣等设想近之,悲来填膺!而徐桐、刚毅等,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长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潢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刚毅等,实为酿祸之枢纽。”

  “实在是公论!”荣禄亦不觉悲愤了:“‘谈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这样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顿住,“等看完了再说。”

  荣禄的意思是,罪魁祸首,应该还有载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说法?且再看最后一段:“臣等愚谓:时至今日,间不容发,非痛剿拳匪,无词以止洋兵,非诛袒护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尝敢抗旨辱官,毁坏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杀戮平民。自徐桐、刚毅等称为义民,拳匪之势益张,愚民之惑滋甚,无赖之聚愈众。使去岁毓贤能力剿,该匪断不致蔓延直隶;使今春裕禄能认真防堵,该匪亦不敢闯入京师;使徐桐、刚毅等不加以义民之称,该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杀戮之惨。推原祸首,罪有攸归,应请旨将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

  看到这里,荣禄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过,你决不能上这个折子!”他很关切也很直率地说:

  “这个折子,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中堂,”袁昶平静地说:“我最后几句不说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后怎么说?”荣禄一面说,一面找到结尾数语,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庶各国恍然于从前纵匪肇衅,皆谬妄诸臣所为,并非国家本意,弃仇寻好,宗社无恙,然后诛臣等以谢徐桐、刚毅诸臣,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

  等他念完,袁昶正式表明:“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荣禄仿佛很着急似地:“可是,你跟竹蒷不能死!局势快要有转机了,等李少荃一进京,议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帮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两位作帮手。爽秋,你跟竹蒷还有重责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说是给徐荫轩、刚子良抵命,那不是轻于鸿毛?”

  “中堂的期许爱护,我跟竹蒷都很感激。不过,‘此心匪石,不可转也!’”

  荣禄心想,袁昶与许景澄虽抱着必死之心,而与当年吴可读先自裁,后上奏的情况,究竟有别。然则,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象得到,无非作无言的叮嘱,果真获罪,希望他能仗义执言。

  既然不能劝得他打消此举,而又了解了他的本意,荣禄心里便有主意了。“爽秋,”他说,“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纳我之谏,把这些‘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其余袒护拳匪,与徐桐、刚毅等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应得之罪,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等等,牵涉亲贵的字样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会答说:“中堂是出于爱护之心,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应该怎么改,等我去跟竹蒷斟酌。”

  “好!”荣禄略停一下又说:“有句话明知说了无用,还是要说,这个折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谢中堂关爱之意。”

  ※※※

  结果,这个奏折还是一字不改地递了上去。袁昶与许景澄虽然知道不牵涉及于亲贵,则在需要荣禄相救时,他比较好说话。但明明是端王载漪先纵容义和团,刚毅、毓贤等人,才敢放手大干,如果仅劾大臣,不及亲贵,明显着是畏惧载漪的势力,不但刚毅等人不会心服,清议亦会讥评,而这个奏折也就变得毫无力量,徒成话柄了。

  看完这个奏折,慈禧太后只觉得心烦,一时想不出处置的办法,索性推了下去,发交军机议奏。不巧的是,礼王与荣禄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聋易歉,所以刚毅可以一手遮尽军机处的耳目,只将有关系的赵舒翘悄悄约到一边,低声密商。

  细看了原折,赵舒翘面色沉重,默无一语,刚毅问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谈一谈?”

  “老道”是徐桐的绰号。赵舒翘摇摇头说:“不必!老道不会拿得出什么好主意,徒然张扬,偾事有余。等咱们商量好了对付的办法,告诉他怎么做就行了。”

  “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这不能招架,要反击!”

  “着!”刚毅猛然击桌,“他要咱们的命,咱们得先要了他们的命。”

  “是!”赵舒翘说,“咱们得要好好布置一番,谋定后动,一击不中就坏了!”

  “‘一击不中就坏了,一击不中就坏了!’”刚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语。好久,才站住脚说:“我看,咱们得找点他们私通外国的证据。”

  “私通外国的证据不容易找,有样东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赵舒翘压低了声音说:“袁爽秋给过庆王一封信,说是‘端郡王所居势位,与醇贤亲王相同,尤当善处嫌疑之地。’

  这话,不就迹近离间了吗?”

  “这怎么是离间?”刚毅用手指敲敲太阳穴:“天太热,脑袋发胀,我的脑筋转不过来了。”

  “中堂请想,当年今上入承大统的时候,老醇王因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辞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谓‘善处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让端王学老醇王的样,退归藩邸,不预政务。”

  “啊,啊!你一说就容易明白了。”

  “这还是就表面而论,其实内中还有文章。”赵舒翘略停一下说:“往深处看,等于在皇太后前告一状,说端王想当太上皇。这不是离间是什么?”

  “对!对!有理,太有理了!”

  “不仅此也,还有。”

  “还有?”刚毅越觉得有趣味:“快,快,请快说。”

  “谁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贞不二。如今让太后疏远端王,实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点都不错。”刚毅满心欢喜,将赵舒翘的话,细想了一遍,作了个归纳:“可以这么说,他这两句话,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拨离间,而作用是反对皇太后!”

  “中堂说得太好了!”赵舒翘送上一顶高帽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就这么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刚毅收敛了笑容:“那封信呢?总不能当面跟庆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许能要得到。再不然,”赵舒翘压低了声音说:“庆王跟前我有条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来,不过得花个几百银子。”

  “那是小事。就托你去办吧,越快越好。”

  “是!”

  “还有呢?”刚毅翻弄着原奏:“咱们总得从这个折子里头,挑出他几项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样就够了!”

  “你说,”刚毅把原奏摊开来,“那里有大毛病?”

  赵舒翘不愿明言,只说:“中堂久掌秋曹,当年谳狱,决过多少疑难大案,莫非他这个奏折之中,吞吐其词,意在言外的地方,还看不出来吗?”

  这也是一顶高帽子,不过在刚毅,对这顶高帽子,却有不胜负荷之感。翻弄了半天,无从领会,只好又推托头晕。

  “不行!这个天气把人的脑袋都搞昏了!展如,还是你说吧!”

  “中堂,你只看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议亲议贵为之末减”。这是属于律例上的所谓“八议”,同样犯罪,亲贵可以减刑。这一指点,刚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庄两邸、澜公等等,也该议罪,而且该当何罪,还不能减免!好家伙,厉害啊!”

  “这是露出来的一言半语,虽说含蓄,意思总还可以看得出来,如果有看不出来的意思在内,那可真是不测之心了!”

  “展如,”刚毅率直答说:“你的话,我又不懂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吧!”

  赵舒翘笑了,“我岂敢在中堂面前卖关子?”他说实在是各有意会,不落言诠为妙:“中堂请参详这一段。”

  指出的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一共二十几个字,刚毅翻来覆去念着,突有意会,不自觉地念出一句来:“王公愚矣,更以愚皇太后!”

  赵舒翘点点头,刚毅则有豁然贯通之乐。两人对看了半天,莫逆于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过这得稍微布置布置,那封信很要紧,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给端王看。展如,请你赶紧去办。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这个折既然交下来了,总得议奏。”刚毅想了一下说:“怎么能想个法子,一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这个折子压下来,等咱们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个办法,中堂看行不行?”赵舒翘答说,“请中堂领头,咱们折子上有名字的三个人,递牌子请皇太后召见,就说,既已被参,不便再在军机上行走,请旨解任听勘。皇太后当然挽留,这个折子不就压下来了吗?”

  “这倒是好办法。不过……。”

  刚毅的顾虑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准如所请,岂不是只好干瞪眼?赵舒翘看出他心里的意思,便即说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无事。第一、这是什么时候,撤换军机,等于阵前易将,太后掌了几十年权,还能做这种自乱阵脚的事?说实话,太后还指望着咱们将功赎罪呢!第二、如果准咱们解任听勘,那末其余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罗!别人不说,皇太后总不能查办‘老道’吧!”

  “对!”刚毅下了决心,“有老道挡着,不要紧!就这么办。”

  果然,第二天约齐了启秀一起请见,慈禧太后真个为赵舒翘所预料的,加以挽留。不过也训诫了一顿,尤其是对刚毅与赵舒翘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颇有怨责之意。

  这件事,荣禄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折来看,才知道袁昶与许景澄的奏折,一字未改。心里就在想,能有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结果,对袁、许二人来说,总算不幸中的大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说一句,任令把这个折子压了下来。

  再下一天,赵舒翘终于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了庆王的一个书僮小宁儿,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来。交给刚毅,立刻又转到载漪手中。当然有番挑拨的话,说袁昶居心狠毒,无异指责载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讳这件事!刚毅认为载漪应该防备,莫待太后诘责,就不易分辩了!

  防备之道,莫善于先发制人,在刚毅、赵舒翘的参预之下,经过彻夜的密商,载漪有了充分的准备。打个盹醒来,看看恰好赶上慈禧太后召见臣工已毕,早膳过后,比较闲空的当儿,便即一面吩咐请庆王在朝房见面,一面关照套车进宫。

  到得宁寿宫不久,庆王也赶到了,载漪拉着他到僻处,取出袁昶的那封信问道:“庆叔,你看看,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笔?”

  庆王接到手一看,惊愕地问:“这封信怎么到了你手里?”

  “捡来的!”载漪不容他再追究来源,紧接着问道:“庆叔,当初你接到这封信,为什么不回奏老佛爷?”

  “这种话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词很圆滑,载漪点点头说:“庆叔总算明白我的心。不过,这封信我还是得给老佛爷看,我就说庆叔交给我的,行不行?”

  “那也没有什么不行。”

  “好!我先上去。”载漪退后两步,给庆王请个安,“庆叔,请你待一会儿。回头请你别改口。”

  “好吧!”庆王特意叮嘱:“不过,你可别替我惹麻烦。”

  “不会,不会。”

  说着,载漪迳自入宁寿门去找李莲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绕弯儿”消食的时候。李莲英陪侍在侧,所以小太监一打手势,慈禧太后也看到了,骂一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端王爷在外头,找李总管有事。”

  “他来干什么,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厌恶地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说,我歇着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乐寿堂喝茶看金鱼,李莲英也就复命来了,说是端王有机密大事,非当面回奏不可。

  “好吧!让他进来。”

  载漪一进门跪下,便即大声说道:“老佛爷,有人造反!”

  “怎么回事?”慈禧太后倒是一惊:“你是说谁啊?”

  “袁昶、许景澄。”

  “他们怎么啦?凭他们两个人,还能造反?”

  “他们两个人背后有洋人。”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不再是不在乎的神气了,用沉着的声音说:“你慢慢儿讲!”

  “奴才先请老佛爷看两封信。”

  载漪不把两封信一起呈上去,先递袁昶给庆王的那一封。

  慈禧太后看完,脸上便有不豫之色。

  “是庆王交给你的?”

  “是!”

  “好多天了嘛!”

  “是!”载漪答说:“袁昶挑拨离间,奴才怕老佛爷看了生气。心想,反正奴才忠诚不二,问心无愧。这封信不递也不生关系。”

  “你能问心无愧最好!”慈禧太后说:“从前你‘阿玛’就最懂得避嫌疑,凡事谦虚退让,象赏他一顶杏黄轿,他就从来不肯坐。所以谥法用‘贤’字。你真要学学你‘阿玛’才好!”

  旗人称父亲为“阿玛”,慈禧太后赞扬的是醇贤亲王。这在载漪不免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她会不满袁昶,谁知反倒是自己受了一顿教训,只好答一声:“奴才紧记着老佛爷的话。”

  “还有一封呢?”

  还有一封是仿照袁昶的笔迹伪造的。载漪一面呈上,一面说道:“真是国家之福,天教小人奸谋败露,这封信是捡到的。”

  慈禧太后先不理他的,抽出信来一看,便即答道:“这‘身云主人’是谁啊?”

  “奴才打听过了,就是许景澄的别号。”

  说着,不断偷觑慈禧太后的脸色。不用多久,预期着的神态出现了,慈禧太后两面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动,嘴唇微微向右下角牵掣,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威严逼人的光芒,更为可畏。这是她盛怒之际的表情。

  也难怪她盛怒。这封信伪造得非常恶毒,用袁昶与许景澄商量的语气,隐约指出参劾徐桐、刚毅等人的那个奏折,另有大作用在内。义和团被纵容得成了今天这种巨患,虽说载漪之流的王公不能辞其咎,但归根结蒂,如无慈禧太后的支持,载漪又何能为力?即如最近六月初十,奉懿旨发内帑十万两奖赏义和团一事,煌煌上谕,天下共见,虽有利口,又何为慈禧太后辩卸责任。

  不过,现在要利用慈禧太后治徐桐等人的罪,不可有一言半语牵涉到她头上,甚至对载漪等等,亦只可含蓄其词。到了将来议和,洋人谈到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必定会提出慈禧太后,那时便恰好利用这一点,请慈禧太后“撤帘”,将大政归还皇帝。

  在慈禧太后看这些话,字字打在要害上,真有心惊肉跳之感。不过,载漪惯会造伪,未必可信,慈禧太后决定先诈他一诈。

  “我看,袁昶未必会说这种毫无心肝的话。不要又是你在弄什么玄虚吧?”

  “奴才那敢这么荒唐?请老佛爷核对笔迹好了。”

  “谁知道笔迹是真是假?”

  听得这话,载漪故意作一种受了冤屈而无从分辩的神情,然后象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似地,欣快地说:“这好办!庆亲王进宫来了,请老佛爷传他来,当面问他,那封信是袁昶给他的不是?”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必传他来当面问。”说着,拿起一支象牙制的小锤,将放在御案上的一座小银钟,轻击了两下。

  慈禧太后是派李莲英去向庆王求证,复命证实载漪所言不虚。第一封信不假,则以笔迹相同,情事相符的第二封信,当然也是真的!慈禧太后再精明,也想不到有此以真掩伪,移花接木的阴谋在内。

  “许景澄靠不住,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袁昶亦有这种糊涂心思!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老佛爷圣明!”载漪紧接着说:“局势不大好,不错,不过,只要老佛爷在上,终归能够化险为夷,转祸为福。奴才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心肠?”

  他的意思是袁昶、许景澄刻意要挖大清朝的根基。凡是说慈禧太后在位,大局就坏也坏不到那里去之类的话,是最能打动她的心,激发她的勇气的。因而沉吟了一会,问道:

  “这件事,你们看怎么办?”

  “奴才不敢说。袁昶不是说了吗,奴才得‘善处嫌疑之地’。”

  “这不相干!有我在,你就无所谓有嫌疑。”

  “是!奴才自问,也是这么个想法。可恨袁昶等辈,挑拨离间,无事生非,如果这些人不去,将来还不知道闯出什么不能收场的大祸来!”说到这里,载漪取出一个白折子呈上御案,“老佛爷请看看这个稿子,不知道能用不能用?”

  慈禧太后很仔细地看完,脸色变得很沉重,好久才说了句:“交给我!”

  等载漪跪安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吩咐,将皇帝从西苑接到宫里来,同时关照,皇帝的晚膳,开到宁寿宫来。

  这是久已未有的事!太监们无不奇怪。但只有很少的人,为皇帝高兴,认为太后已念及母子之情,而大部分的人替皇帝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太后又有什么不愉之事,要在皇帝身上出气?

  皇帝自己也持着这样的想法,惴惴然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进宫请了安,慈禧太后喊一声:“莲英!”

  “在!”李莲英看了皇帝一眼,这是递暗号,让皇帝宽心。

  “叫不相干的人躲开些!”

  这不用说,是有极大关系之事要谈。李莲英出去作了安排,又亲自在乐寿堂前面看了一圈,方又入殿复命。

  “你就在这里伺候皇上笔墨好了。”

  “是!”李莲英答应着,倒退几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袁昶给奕劻的,我让莲英去问过,”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莲英,庆亲王怎么说?”

  李莲英小跑两步,站定了用刚刚能让御座听得到的声音答说:“奴才把信拿给庆王爷看了,庆王爷说不错,是袁大人给他的,笔迹也不错。”

  “你听见了吧?”慈禧太后向皇帝说。

  于是怀着满腹疑惧的皇帝,开始细看慈禧太后亲手交下来的,那一真一假的两封信。真的一封看完,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是指载漪想做太上皇而言,与己无干。

  但是,那封假信,看不到几行,皇帝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想,想自己应持的态度。

  情形很复杂,如果脚步站不稳,不知会受什么罪?有此警惕,不免沉吟,慈禧太后却又动疑了:“你觉得袁昶的话,很不错似地,是不是?”她慢条斯理地问。

  因为她的话慢,皇帝才不至于因为惊惶失措而答错了话:

  “袁昶简直是胡说!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就止是胡说吗?”

  显然的,慈禧太后对于他对袁昶所作的批评,并不满意,那就得再说重一点:“莠言乱政,不守臣道。”

  “我看,他不知道安着什么心?”

  “是!”皇帝想都不想地说:“居心叵测。”

  “你可看得出来,他是在离间咱们娘儿俩!”

  “可恶!”皇帝就象说相声“捧哏”的一般,顺嘴附和着:

  “太可恶了!”

  “如果他真的上个折子,公然主张,也还不失为光明磊落,这样子阴险,可真是死有余辜。”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我早说过,今日无我,明日无你。只是你始终不能领悟我的意思。”

  皇帝早就领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说这话,是不是一种抓权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论事,这话应该解释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训政”有权,能镇得住载漪,大阿哥早就要夺位了。想到这平时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话,他终于了然于自己应持的态度,就是与慈禧太后一致,紧靠着慈禧太后站,脚步一定稳当。

  于是他立即跪了下来:“老佛爷处处卫护儿子,儿子岂能不知道?儿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样子冥顽不灵。”他又说:“如今大局艰危,全靠老佛爷撑持,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儿子只听老佛爷的训诲。”

  “你总算心里还明白。”慈禧太后点点头是表示满意的神情,“这两封信,你看,怎么处置?”

  遇到这种有关系的事,皇帝从前年政变以来,一直不作主张,只循例答说:“请老佛爷作主。”

  “我原以为这两个人熟于洋务,等李鸿章来了,叫他们俩做个帮手。谁知道这两个人勾结洋人,挟制君上,这跟私通外国的汉奸有什么两样?治乱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点点头,然后提高了声音说:“莲英伺候皇上写朱谕。”

  “喳!”

  这种差使,他是伺候惯了的,最重要的是,朱谕一定得当着慈禧太后的面写。事实上亦非当着面不可,因为皇帝的朱谕,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干脆念一句,皇帝写一句。

  而这一次,慈禧太后却并未开口,只把载漪呈上的一个稿子交了下来。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胆俱裂,不由得抬头去望,只见慈禧太后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就这一副脸色,将他想为袁昶、许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压了下去。

  笔有千钧,泪有满眶,终于将一张朱谕写完。一滴眼泪下落,还好,不是掉在朱笔上,不致使字迹漫漶。李莲英在他侧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块手巾交到皇帝手里。

  “请皇帝擦擦汗。”

  语言跟举动,都别有用意。话是说给慈禧太后听的,表示朱谕上的水渍是汗,手巾则又不止于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泪。

  擦干眼泪,皇帝转身,双手捧上朱谕,慈禧太后却不接,只说:“你念给我听听。”

  “是!”声音有些发抖。

  李莲英却又赶紧捧上一杯调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润润喉。”说着,使个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发出抖颤的声音。

  皇帝微微颔首,喝口菊花茶,调一调呼吸,慢慢地念道:

  “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屡次被人参奏,声名恶劣。平日办理洋务,各存私心。每遇召见时,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有不忍言者,实属大不敬!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肃群僚?许景澄、袁昶,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就这样!”慈禧太后说:“你先收着,明天当面交给军机。”

  于是皇帝将那道朱谕,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软轿回西苑时,将有一个机会可以跟李莲英说话。他轻喊一声:“谙达!”

  这是满洲话,凡是教皇帝、皇子骑射或者满洲语文的旗人,都叫“谙达”,地位不如汉人的“师傅”,但也是一种尊称。皇帝从小就是这样叫李莲英的,而李莲英倒从不敢以谙达自居,听得招呼,急急趋至轿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诉荣禄,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是!”

  李莲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荣禄能救袁昶跟许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转述皇帝的口谕,只作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东厂胡同求见荣禄,说是:“李总管说‘请中堂明天一早,无论如何得上朝’。”

  就这一句话,害得荣禄睡不好觉,半夜里便即起身,曙色初现,便即进宫,谁知还有比他更早的,是刚毅与赵舒翘,两人都是笑容满面,倒象有什么喜事似地。荣禄心中有事,懒怠去问,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你看,”他听见刚毅在说:“要不要通知徐楠士来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儿子徐承煜,从戊戌政变后,就当刑部左侍郎。召他进宫待命,想来必有大案交付刑部,这样转着念头,再想到李莲英的话,荣禄觉得非探问明白不可了。

  要问,当然要问李莲英。他找了个很能干的苏拉,秘密嘱咐,即刻去打听李莲英现在何处?立等回话。不久,苏拉回报,李莲英是在荣寿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荣禄知道那间屋子,急急赶了去,一见面便拉他到一边问道:“今天是不是要杀人?”

  李莲英点点头:“是的。”

  “杀谁?”

  “中堂马上就知道了。”

  “莲英,事到如今,你别吞吞吐吐了!你说要我无论如何进宫,现在不来了吗?”荣禄心想,李莲英与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杀立山,托自己来救,因而率直追问,“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么乱子?”

  “不是。”李莲英踌躇了一下:“跟中堂说实话吧,大概是杀许景澄、袁昶。请中堂今天无论如何进宫的话,是皇上交代的。”

  听这话,荣禄拱拱手,转身就走,刚出乐善堂,只见礼王世铎,已经带班进见,便即跟在他身后,一起入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呢?今天没有来?”

  “是!”礼王答说,“他昨天中暑,今儿个请假。”

  慈禧太后没有再问,只说:“皇帝,你不是有朱谕要交下去吗?”

  “是的!”皇帝的声音极低,用苍白纤细、仿佛一张皮包着骨头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张纸,从御案上伸了出来。

  世铎急忙站起,接过朱谕,站着看完,颇有手足无措的模样。荣禄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铎的衣服。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将朱谕交了给他。有人去料理这个难题,他松了一口气,擦擦汗,仍旧回原处。

  这时荣禄已将朱谕看完,碰个头说:“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话。”

  “什么话都可以说,”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替这两个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圣明,”荣禄说道:“照朱谕中所指责的罪状,许景澄、袁昶并无死罪,奴才斗胆,请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许景澄、袁昶离间宫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说、不忍说的难处。”

  “果然如此,许景澄、袁昶罪有应得。不过,人才难得,请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们两条命,也许将来有可以将功赎罪之处。”

  “你是说,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让他们跟洋人打交道还好些!”

  “皇太后的训示,奴才不甚明白……。”

  “荣禄,”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你想抗旨?”

  听得这话,荣禄赶紧碰头,但仍旧说了一句:“奴才请皇太后、皇上召见庆亲王,当面交代!”

  这因为庆王是总理衙门的堂官,袁昶、许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属。属官有罪,责交堂官,本是正办。荣禄的奏请,在表面上决不能算错,事实上是希望有此转折,或许可以找出挽回之机。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会他的话,只说:“你告诉庆亲王,就快轮到他了!”

  这句话将荣禄吓出一身冷汗。以庆王今日的地位,与当年慈禧太后母家贫困时,庆王时相周济的情谊,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可骇?再往深一层去想,庆王之后,只怕就要轮到自己了!

  这个慈禧太后对庆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于间接警告荣禄。到这时候,他可再不敢多说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湿重衣,将朱谕交回世铎以后,倒在直庐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动弹不得。

  相反地,刚毅却大为兴奋,从世铎半讨半夺地将朱谕拿过来,随手就交了给赵舒翘说:“是你的事,照朱谕去办吧!

  最好今天就复命。”

  赵舒翘是刑部尚书。此时却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变杀的都是汉人,如今抓了个旗人立山在监狱中,未判死罪,却又杀两员汉大臣。自己也是汉人,想想觉得这件事做得过分了。

  因此,他的脸色很沉重,当然也不会亲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经辗转得到消息,赶了来了,赵舒翘唯有将朱谕交了给他。

  徐承煜比刚毅又更高兴,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一叠连声地:“请乔老爷来,请乔老爷来!”

  “乔老爷”就是外号“乔壳子”的提牢厅主事乔树枬,应唤上堂,接到朱谕一看,不由得大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树枬,这件大案,应该怎么办?”

  “司官不知道。”乔树枬摇摇头答说:“即行正法的案子,没有办过。”

  “我也没有办过!”徐承煜搔搔头,大声吩咐:“快请堂主事景老爷来!”

  “景老爷”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极熟。想了一下说:“只有这样办,先行文步军统领衙门,按名逮捕,送入监狱,然后再‘出大差’。”

  “对,对!就这么办!”徐承煜向乔树枬说:“请你预备地方,传刽子手,预备‘出大差’。”

  “现成!”乔树枬不大在乎地说:“用不着预备。”

  “暂时拘禁的地方要预备。”徐承煜有意找麻烦:“两个人分两处关,不准他们交谈。”

  “这会也谈不出什么名堂来了!”乔树枬回到监狱,含着眼泪,为袁昶与许景澄准备了干净房间、凉席、蚊帐、扇子,以及凉茶、井水等等。

  其时步军统领衙门,已派出人去,逮捕袁昶与许景澄两人。其实,两人都是骗来的,托词衙门中有公事商量,等车出胡同口,不由分说,拥到步军统领衙门,立即转解到刑部。

  因此,两人入狱时,穿的都是公服。

  他们也实在不负那一身公服,两个人都从容得很。进了所谓“诏狱”,乔树枬亲自接待,由于徐承煜的命令不能不听,所以很恭敬地说:“两位大人,分住南北。”

  于是,袁昶握着许景澄的手说:“人生百年,终须一死。

  死本不足奇,所不解的是,因何而死?”

  “死后自然知道了!”许景澄笑道:“爽秋,你还看不开吗?”

  袁昶低头不答,松了手往南所走去,留下比较凉爽的北所让许景澄住。乔树枬在院子里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考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不曾进屋,他怕袁、许二人或许会打听消息,何以为答。

  也就是刚回到自己屋中,徐承煜已经派人来召请了。乔树枬心知两人的大限已至,悄悄吩咐司狱:“预备红绳子吧!”这是指示预备“出大差”,大臣被刑,照例用红绒绳捆绑。等司狱备好车辆,红绒绳,通知了刽子手,乔树枬已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了。

  “不过堂了,直接到菜市口。”他突然泪流满面,哽咽着向司狱说:“你去料理吧!好好侍候两位忠臣。”最后一个字出口,随即掩着脸,捂着嘴,脚步踉跄地避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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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章

  下午一点多钟,骄阳如火,晒得狗都伸出了舌头,而菜市口却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长衫、黑马褂,袁、许两家的亲友,赶来见最后一面的。

  刑部的车子毕竟到了,一直驶入北半截胡同临时用芦席所搭的官厅。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见袁昶与许景澄的服饰,便即大声叱斥番役:“你们当的什么差,怎么不把犯人的官服剥下来?”

  “你别骂他们!”袁昶高声说道:“我们俩虽逮下狱,并未奉旨革职。照例衣冠受刑。你身为刑部堂官,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徐承煜语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监斩的差使,当过不止一回,但从未见过临刑的人,还能侃侃然讲道理,所以心理上毫无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想找句话掩饰窘态都办不到,只是涨红着脸发愣。

  “我们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么罪,得了几句什么考语,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扬脸问道:“请监斩官明白见示,也好让我们瞑目于地下。”

  “这是什么地方?”徐承煜有些恼羞成怒了,“还容得你们来讲道理!”

  决囚本来有一套很严密的程序。立决人犯虽不比朝审秋决那样需要“三复奏”,至少须经过都察院刑科给事中这一科,认为上谕没有不便施行之处,无须“封驳”,方始“发钞”交刑部执行。只是大乱之世,一切从简,杀人也方便了,此时只凭徐承煜一声叱喝,两颗人头就很快地落地了。

  ※※※

  袁昶与许景澄之死,为人在纳凉听炮声之余,平添了许多话题。有个传说,颇为盛行,说袁昶临刑之际,对刽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诗。”

  诗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维摩,做尽人间好事多。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功过吕望扶周室,德迈张良散楚歌。顾我于今归去也,白云堆里笑呵呵。”据说“呵呵”两字的余音未断,白刃已经加颈了。

  这首诗难倒了人,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正象袁昶与许景澄的两条命,能换来一些什么,一样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杀了两员深通洋务的大臣,并不表示朝廷对洋人势不两立,相反地,求和的迹象一天比一天明显,已公然见之于上谕。第一道是:“现在各兵围困西什库教堂,如有教民窜出,不可加害,当饬队保护。倘彼死守不出,应另筹善策,万勿用枪炮轰击。”不用枪炮轰击,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实就是想讲和。

  第二道上谕,范围更扩大了。第一道上谕还是“谕军机大臣”,外间不会知道,朝廷对教民已经决定“网开一面”,第二道则是交内阁颁布的明发上谕,通饬各省遵行。说是:“前因中外衅端未弭,各国商民教士之在华者,本与兵事无涉,谕令各督抚照常保护。现在近畿大军云集,各路统兵大员,亦当仰体此意,凡洋商教士,均当设法保全,以副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保护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护之列,因为本“亦国家赤子,原无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衅以来,该教民等多有盘踞村庄,掘壕筑垒,抗拒官军者,此等迹同叛逆,自不能不严行查办。第念其究系迫于畏罪之心,果能悔祸自新,仍可网开一面。”

  接着,以宝坻教民,经宋庆剀切晓谕后,自行解散为例,特行规定:“所有各处教民,如有感悔投诚者,着该将弁及该地方官,一体照此办理,不得慨加杀戮。其各处匪徒,假托义民,寻仇劫杀者,即着分别查明,随时惩办,以清乱源。”

  不仅如此,对于各国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顾。这是内而庆王、荣禄,外而李鸿章、刘坤一所一致建议的,在京各国公使,应该先送出京。所以上谕特命荣禄“预行遴派妥实文武大员,带同得力兵队,俟该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为护送。倘有匪徒窥伺抢掠情事,即行剿击,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谕,总理衙门自然要多方设法,与各国公使取得联络,谁知有的将信将疑,有的负气不理,初步商谈,竟不得要领。

  而义和团的那些“大护法”,却对这两道上谕,既俱且恨。尤其是载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紧攻破使馆,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叶知秋,众叛亲离之势已成,越发自危!

  总有那么两三天,载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亲信密议,认为骑虎难下,唯有因势驱虎,先发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里拟了一个名单,第一批是十五个人,杀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办理,如果庆王、荣禄亦竟不听命,再杀!

  于是单衔上了一个奏折,列出十五个人,指为与洋人里应外合的汉奸,请旨即行正法。这十五个人,第一名是李鸿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顺天府尹陈夔龙。此外,督抚如刘坤一、张之洞,大臣如徐用仪、廖寿恒等,都包括在内。

  慈禧太后一看这个奏折,非同小可,随即叫人封好,发交内奏事处,并有口谕:“交给荣禄,亲自来拆!”

  荣禄自然大吃一惊!正在细看全文时,王文韶到了。荣禄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将原折往黄匣子中一放,盖上匣盖,置在手边。等召见军机时,礼王世铎请假,由荣禄带班,入殿将黄匣子捧上御案,然后奏事。诸事皆毕,只剩下这个奏折,未作处置。慈禧太后默不作声,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荣禄示意,鼓励他有话尽管说。

  见此光景,荣禄知道慈禧太后对载漪此举,颇为不满。心想,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个儿推翻它!

  于是,他从黄匣子里取出载漪的奏折,略扬一扬,用低沉愤慨的声音说道:“中外决裂,大局坏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这么一个奏折,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闹坏到怎么一个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接口,略想一想又说:

  “这个折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处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军机处归档。荣禄立即答一声:“是!”一面跪下去碰头,一面转脸向王文韶大声说道:“赶紧碰头谢恩!”

  荣禄跟慈禧太后的对答,王文韶只字不闻,骤然听得这么一句话,以为是慈禧太后有什么赏赐,便即碰头说道:“谢皇太后的赏!”

  慈禧太后绷着脸,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却露齿莞尔,这是两年多以来,第一次开笑口。

  ※※※

  回到军机处,荣禄将捏在手心里的载漪原折,递给王文韶,“夔老,”他说:“皇太后赏了你一条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惊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荣禄先前不给他看的道理,拱手长揖,感激涕零地说:“仲华,感激不尽!”

  “总算太后圣明,大事化无。”荣禄又说:“这个折子,太后说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让它葬身海底永不见天日。”

  说完,将载漪的原折接了过来,吹旺手中的纸煤儿,一火而焚之。

  ※※※

  纵然如此,折中的内容还是泄漏了。陈夔龙心里大为嘀咕,细细盘算,第一,只是署理顺天府尹,替人受过,太觉不值;第二,载漪既然列名指参,可见得心有不慊,以后处处找麻烦,迟早会栽倒在他手里;第三,大局日坏一日,顺天府上要应付宫廷,下要安抚百姓,中间还有许多达官贵人,有事央托,不说别的,仅是抓车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这样一想,决意求去,找到荣禄,当面恳求。起初,荣禄还不肯放他走,最后谈到载漪的居心险恶,荣禄才觉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顺天府府尹,署理太仆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陈夔龙则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仆寺正卿。

  就在这样走马换将的第二天,大局急转直下地坏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奥七国联军,共一万八千多人,在天津编组完成以后,七月初十开始进军京城,到得北仓地方,与乱兵及义和团一场混战。结果李秉衡所统的勤王之师,闻警先溃,宋庆、马玉昆及直隶提督吕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禄退到杨村,联军接踵而至,不独立足无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最后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许是触景生情之故,就用随身所带的一把牙柄小手枪,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为震动,召见军机、御前、总理衙门的大臣,眼圈红红地,只说:“局势坏到如此,你们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尽速议和,但袁昶、许景澄的血迹未干,谁也不敢自蹈虎尾,无非一些敷衍的话,电催各省勤王,下诏激励民心士气之类。不过,慷慨激昂的还是有,最显得赤胆忠心的是,刚由前线回来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话,勤王之师,仓卒成军,一上了战场,不免胆怯。”他先为所部不战而溃辩解一句,接着说道:“臣与端王、庄王商议,都说义和团还可以一用,臣不才,愿意率领义师,亲效前驱!”

  “能够你去挡一阵,再好不过。”慈禧太后是病急乱投医的口气:“既然定规了,你要早早出发才好!”

  “是!”李秉衡答说:“臣明天就带队出发。”

  “好,好!”慈禧太后向户部尚书王文韶大声说道:“户部先拨五万银子,作为两个月的恩饷!”

  王文韶不大听得明白,不过碰头总没有错,伏倒磕个响头,答一声:“是!”

  “谢皇太后的赏!”李秉衡谢了恩又说:“臣还要求皇太后赏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臣想请皇太后赐宝剑一把,以为镇阵之用!”

  “镇阵?”慈禧太后问:“还要摆阵法?”

  “是!”

  “那好!给你一把宝剑好了。”

  宫中的好剑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后,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间所造的龙泉剑,颁赐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带领三千人出师。

  事先仿照“登坛拜将”的说法,将领头的、原住在庄亲王府的义和团大师兄,请上高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礼。看热闹的人,诧为奇观,知礼的说是亵渎朝廷的体制,但有人为李秉衡辩护,说他拜的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兄手中抱着的那把御赐的龙泉宝剑,不算失礼。

  除了宝剑以外,还有镇阵的法物,一面黑色长幡,名为“引魂幡”;一面绣着风云雷火的大旗,名为“混天旗”;一把长柄红色大羽扇,名为“雷火扇”;一对形状不一的银瓶,名为“阴阳瓶”;一个极大的铜制连环,一套九个,名为“九连环”;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铜钩,名为“如意钩”;再有一把上画火焰、岳庙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为“火牌”。连同龙泉剑,共称为“八宝”。

  李秉衡带领“八宝”镇阵的三千义和团,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几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载勋等人,还在盼望捷报,那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庆退到通州的于家圩,十五,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务大败,死者十之四五,潞河为之不流。还有陈泽霖的一支勤王新军,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务附近,一听炮声,哗然大溃,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与他的高足启秀,还相信有天兵天将下凡助战的奇迹出现以外,其余没有任何人再存着能够击退联军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当然,军机大臣不能只为个人之计,还得顾到慈禧太后与皇帝。

  “总得替两宫预先筹一条退路才好!”赵舒翘向刚毅说:

  “我看仍旧只有到热河。”

  “这件事很麻烦。宫里多少人,多少辎重,得要预备多少辆车?”

  “不要紧!”赵舒翘答说:“陈筱石预备得有二百辆在那里。”

  “都让乱军抓去了!”刚毅大摇其头:“我看不行。而且,陈筱石已经交卸了。”

  “虽已交卸,人还在顺天府衙门。到此局面,还分什么彼此,只有拿这个差使硬套在他头上。”

  “好吧!你试试看!”

  陈夔龙是何等角色?赵舒翘那一套搬不动他。而王培佑庸懦无能,不独抓不到车,连陈夔龙原来移交下来的八十辆都让武卫军硬借走了。同时,荣禄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则影响民心,内则有载漪窃号篡位之虞,所以对此事根本不起劲。

  赵舒翘白忙了一阵,看看不会有结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军事是决没有转败为胜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用和议将联军挡住在京城外面,这点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鸿章身上。当德皇宣布以老将瓦德西为联军统帅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即日电商各国外交部,先行停战。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鸿章,却以体弱致疾为由,电请赏假二十日作为答复。

  于是色厉内荏的载漪,又要杀大臣立威了!他的折子虽一参十五人,但自问能动得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内阁学士联元,以守旧派而因他的女婿——当年“翰林四谏”之一,因学政任满回京,纳江山船妓为妾而自劾的宝廷的长子,寿富的影响,一变而为新党,以致为载漪所厌恶。五月间连叫三次“大起”,廷议和战时,载漪就要杀他,但因他是庄王府的“包衣”出身,载勋不能不救。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个是兵部尚书、总理大臣徐用仪。此人籍隶浙江海盐,军机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个举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亏,光绪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后,就上不去了,而年纪已到七十。颇有人劝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儿亲家,也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给他,拆开来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来这是徐家别业的名称,黄体芳的意思,当然是劝他退归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仪不受劝。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辈子,自问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说入阁拜相,连个一品都没有巴结到,未免于心不甘。他的打算,总要做一任尚书再告老,也还不迟。

  这样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机会来了。吏部尚书孙家鼐,因为办京师大学堂有新党的嫌疑被旧派排走。孙家鼐是状元,吏部去了一状元,来了一状元,兵部尚书徐郙,调补孙家鼐的遗缺,而徐郙的遗缺,则以荣禄的推荐,由徐用仪调升。

  在他当侍郎时,汉尚书由汉军徐桐占缺,及至徐桐升大学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仪始终是他的部属。但徐桐并不念同姓之谊,与徐用仪非常不睦。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徐用仪兼总理大臣,凡是办洋务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铜虽是个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仪。前几年友好劝他及早抽身,就因为知道两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结果,毕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实,载漪对徐用仪并无多大恶感,只为徐桐有杀徐用仪的意思,载漪便无可无不可地来拿他开刀了。

  正在草拟奏折时,载漪赶到了,主张将系狱已久的立山,一并列入,载漪自然同意。载漪此举倒不尽是为了修口袋底争风的私怨,事实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机营、武卫军、义和团几番搜劫,已成了一个空壳子。如果不杀立山,反而无以交代了。

  天气也怪,从七月十五起,就是阴沉沉地仿佛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偶尔还有霏霏细雨,那种萧索的气象,不由得令人兴起国破家亡之感。这样到了第三天,步军统领庄亲王载勋受载漪的指使,上午八点钟派兵将徐用仪、联元逮捕。同时,载漪进宫面奏,说徐用仪、联元勾结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济西什库,皆是确凿有据,请旨立即正法。

  等军机大臣奉召入见,慈禧太后已在仓卒之中作了决定,并已传旨刑部,召军机面谕,不过拟旨而已。荣禄自然要争,他说:“外面消息很紧,京师很危险,这个时候,似乎不宜杀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审讯明确,何况今天是文宗显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暂交刑部监狱,到明天问明了再办?”

  “现在已顾不得那许多了!”慈禧太后说:“治乱世,用重典,成命如果可以收回,这个时候就更没有人听朝廷的话了。”

  荣禄无法再争。退出来正好遇见庆王,将他拉到一边说道:“今天又要杀徐小云,真是骇人听闻。此人总要想法子保全才好。”

  庆王亦很着急,“是啊!”他说:“袁、许一丧,再去了一个徐小云,将来议和就没有帮手了。”

  “我想,我跟王爷俩再请起,代为求恩。不过,”荣禄想了一下说:“这两天,咱们俩也犯嫌疑,最好邀荫轩、文山一起上去,力量比较大。”

  “好!”庆王深表同意,“幸好他们都在。”

  于是荣禄奔到朝房去求援,先跟崇绮商量;他说:“我跟徐小云虽没有深交,亦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同去。”

  “感同身受!”荣禄拱拱手说:“我再去约荫轩。”

  徐桐听罢来意,未曾作答,先来一声冷笑,“仲华,”他说:“你还要假作好人?照我看,这种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我的气!”

  荣禄听得这话,倒抽一口冷气,但还不死心,又说:“勉为其难如何?”

  “不行!”徐桐断然拒绝,“我儿子奉旨监斩,我怎么能代他去求情。”

  荣禄废然而返,有气无力地说得一声:“不成功!”

  就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毕竟又杀了徐用仪、联元与立山。随后便有一道上谕:“兵部尚书徐用仪屡次被人参奏,声名甚劣,办理洋务,贻患甚深;内阁学士联元,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与许景澄等,厥罪惟均。已革户部尚书立山,平日语多暧昧,动辄离间。该大臣受恩深重,尤为丧尽天良,若不严行惩办,何以整饬朝纲!徐用仪、立山、联元,均着即行正法,以昭炯戒!”

  就在徐用仪被逮毕命之日,联军前锋已到了通州的张家湾。全军一万八千三百人,大炮七十门,其中日本的野心最大,所以独占半数有九千人之多,到张家湾的联军,亦就是日本军队。

  其时李秉衡也是刚到。他从七月十三日出京时,联军已经攻陷北仓,溃兵所阻,军不能前,夏辛酉请他退守张家湾,李秉衡不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到河西务不远的地方,只见马玉昆仓皇而来,一见面就说:“鉴帅,敌众我寡,势所不敌。赶紧退!”

  “什么话?”李秉衡大声叱责:“军法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还有三四万之众,拚力前进,还可以挡得住敌军。”

  马玉昆看话不投机,敷衍几句,悄然退下,带着残部,直奔南宛。而日军却不取河西务,直攻李秉衡的大营。与万本华一军遭遇,李秉衡又命夏辛酉夹击,相持了一昼夜,弹药俱尽,而日军却忽又解围而去,李秉衡无法,只好退守张家湾了。

  这夜,李秉衡找了奏调在军的翰林院编修王廷相、曾廉置酒倾谈,回忆到京的情况,未语之先,已是双泪交流。

  王廷相大惊,“鉴帅,”他问,“何故如此?”

  “我是想到当年史阁部的处境。”

  明末史可法,驻扎扬州,名为节制四镇,结果号令不行,狼狈以死。如今李秉衡也是节制四军,这四军的无甚用处,与当年的“江淮四镇”相似,不听号令,亦复如是。感昔抚今,李秉衡自然要掉眼泪了。

  “初到京的时候,徐相国一见我就说:‘鉴翁,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见太后、见端王,无不谆谆期勉,逼得我非一战不可。可是,拿什么来战?”

  据李秉衡说,他曾向总理衙门要天津的地图,竟亦无以为应。又向荣禄要弹药,荣禄答复他,行文山东调拨。那知第二天一问,说是忘记了!

  “荣中堂何尝会忘记?”王廷相说:“是故意不给,他又何尝愿意鉴帅请缨。”

  “是啊!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看看不是路,我献过三策……。”

  “献过三策?”王廷相诧异地:“从未听说过呀!”

  “没有下文,自然大家就不知道了。”

  “那么,是那三策呢?”

  “第一策,送使臣回国,调甘军当前敌。”

  “这第一策就行不通!”王廷相笑道:“甘军岂肯当前敌?”

  “原是有意难他的。”

  “难他就是难端王,何怪乎不见用。请问第二策呢?”

  “第二策是斩裕禄以励戎行。”

  王廷相默然,心想,兵败就该斩,则李秉衡今日就不知何以自处了。

  因为有事在心,所以李秉衡所说的第三策,竟不曾听清楚。但亦无关宏旨,上中两策不行,第三策为下策,更不必谈了。

  “我在想,史阁部当年在江淮煞费经营,到头来犹不免受困,某何人斯!仓卒奉召勤王,岂有旋乾转坤之力?此行亦无非略尽人臣心意而已!秉衡今日与诸公诀别了!”

  在座的幕僚,无不惊骇动容,但都苦于无词相慰。其中有一个是汉军,本姓马,名字叫做钟祺,字味春。勋臣之后,袭有子爵,本身的官职是二等侍卫,与李秉衡是在关外的旧交,以后又入李秉衡幕府,从江南随同入京勤王。此时大声答道:“鉴帅如果殉国,后事都在我身上!”

  居然有人会作这样的承诺,王廷相心想,这是战国、东汉的人物,久矣绝于世了!倒要看看李秉衡是何表示?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李秉衡扑翻在地,悲喜交集地说:“味春,那,我就重托了!”

  钟祺赶紧跪下相扶,四臂相接,泪眼相望,在座的人看在眼里,酸在心头,都有手足无措之感。

  “生离死别寻常事!”李秉衡强自笑道,“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代。”接着便喊一声:“李升!”

  李升是李秉衡的老仆,应声而上,手里托着一个朱漆盘,上面有七八个梅红笺的封套,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诸公早自为计吧!区区程仪,略表寸衷,不足以尽我对诸公患难相从的感激之忱。”

  接着李升捧托盘到宾客面前,先都不拿,到了钟祺面前,伸手取了一个。接下来是王廷相,考虑了一下,也取了一个。有这两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觉得伸手亦不难,片刻之间,所有的幕友,都收到了二百两的程仪。

  “诸公请各自去整装吧!”李秉衡说:“我也要息一息了。”

  于是钟祺首先起身出室,一个个默默无言地,跟在他后面。最后一个是王廷相,走到门口,却又转身,平静地问道:

  “鉴帅能不能缓死须臾?”

  “喔,”李秉衡问道:“莫非我还有可为国效力之处?”

  “我在想,义和团的一切,果真是无根之谈,何至于如此歆动人心?总有点道理在内。或许最后有奇迹出现,亦未可知。”

  原来王廷相亦是迷信义和团的,所以有此妄想。李秉衡不便说他“至死不悟”,只笑笑答说:“梅岑,这不足让我缓死!”

  梅岑是王廷相的别号。听得李秉衡这么说,深为失望,垂着头也走了。

  这一夜不是在整理行装,就是在打听何处安全,只有王廷相,什么事都不做,灯下枯坐,心事如焚,与李秉衡相识以来的一切,都兜上心头来了。

  除了感于李秉衡的知遇之外,他当然亦要扪心自问,平时处处为义和团揄扬,誉之为忠义,誉之为神奇,是不是太过分了?而最使他困惑的是,李秉衡似乎对义和团毫无信心,然而又何以煞有介事地以“八宝”镇阵。甚至用“登坛拜将”的故事,来抬高义和团的身价?

  “不明白、不明白!”他唯有叹息:“大概凡是乱世,必定是非不明。是非越不分明,世乱愈亟。”

  不过有一点,他觉得是很清楚的,纲常忠义,不可稍忽。

  既有李秉衡死国之忠,就应该有李秉衡的死友之义!

  转念到此,心里好过多了。倒头睡下,不知多少时候,方为炮声惊醒。

  “王老爷!王老爷!”

  王廷相掀开帐子一看,床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秉衡的老仆李升,一个是他的才二十岁的儿子王履丰。

  “爹!”王履丰说:“李老伯请爹赶快回通州。意思急迫恳切得很!爹,行李我都收拾好了,马也备好了。你老人家请快起床吧。”

  “王老爷,请尽快。”李升也说:“洋人逼近了,迟了通州怕会关城。”

  “关城也不要紧,我不走。”

  “爹、爹,你老人家怎么可以不走?”王履丰几乎要哭了,“别辜负了李老伯的盛意。”

  说完,跟李升俩,将王廷相扶了起来。初秋衣着简单,硬替他套上一件纺绸与竹布的“两截衫”,拉了就走。撮弄着扶上马,在熹微晨光中,直奔通州而去。

  一路上溃兵流离,惨不忍睹,到得通州,王廷相又变了主意,执意不肯进城,要回张家湾跟李秉衡共患难,同生死。

  “李老伯也不知在那里?也许到前敌去了呢!爹不如进城暂息一息,把消息打听确实了,再寻了去也还不迟。否则,彼此错失,就是欲速则不达了!”

  王廷相想想儿子的话,不无道理,才肯进城。一投了店,也不回自己屋里,只坐在柜房里,一遇旅客上门,便打听张家湾的情形与李秉衡的行踪。

  到傍晚有了确实消息,张家湾的守军又是不战而溃,李秉衡写了一夜的信,写到大天白亮,吞金自尽。乱兵之中,恐怕尸首都无觅处了。

  李秉衡之死在意料之中,王廷相倒没有多少眼泪,不过,坚持要去寻尸。王履丰劝了一夜劝不听,只得陪着老父出城。骑来的马,早已给溃兵抢去了,此外更无任何代步之具,唯有步行。

  一路走,一路问,有人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个“疯老头子”,连理都不理。这样走到下午,后面有消息传来,通州也失守了。

  一直寻到潞河,沿路访问,谁也不知道李秉衡的尸首在那里?天却暗下来了,秋风袭体,凄凉满状。极目所见,无非道路流离、悲泣呼号的无告之民。

  于是王廷相怔怔地望着潞河中飘浮不绝的尸首,突然喊一声:“鉴帅等我!”随即纵身一跃,投入潞河!

  “爹!”王履丰凄厉的喊,急急赴水救父。老父不曾救起来,自己差点灭顶,幸喜难民中识得水性的很多,总算王履丰可以不死。

  ※※※

  京城里的情形,比咸丰年间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胜保相继在近畿兵败之时,凄惨百倍!由于溃勇三五成群,光着脊梁拿着刀,随便进城,随便朝紧闭的大宅门乱砍,所以九城尽皆关闭,由神机营派兵看守,有紧要公务,方得出入。

  粮食店早已被抢的被抢,歇业的歇业,这一个多月来,全靠城外负贩接济,城门一关,家家厨房中大起恐慌,连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来以糟蹋食料出名,从来也不曾想到过,会有一天没有现宰的猪送进来。猪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头,忽然断绝来源,怎么得了?

  没奈何只好多用鸡鸭海味。各宫妃嫔自设的小厨房则更惨,不但没有猪肉,由于深宫不如御膳房能自养鸡鸭,以致荤腥绝迹。青菜蔬果也谈不上了。

  各宫“主位”自己与名下的宫女、太监受苦,犹在其次,最为难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样菜都无着落。

  “怎么办呢?”住在永和宫的瑾妃跟宫女发愁。

  有个宫女叫福云,从小随父母驻防成都,会做许多四川小吃,灵机一动,喜孜孜地说道:“主子,咱们做豆花儿孝敬老佛爷吧!”

  想一想,没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儿。只怕老佛爷还是第一回吃呢!”

  于是磨黄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酱,那倒现成;太监们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黄酱,比市面上卖的甜面酱好过不知多少倍。

  到了乐善堂传膳的时候,瑾妃后到,揭开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惊异地说:“那儿来的豆腐。”

  “回老佛爷,这不是豆腐,叫豆花儿,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说:“实在不成敬意。”

  “原来是豆花!我也听说过,四川穷家小户吃的叫豆花饭。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赶紧蹲下来请安:“奴才不知道是穷家小户吃的东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错会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说真的,我还挺爱你孝敬的这样东西。你看!不是鸡,就是鸭!我想吃个虾米拌黄瓜都办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这叹息声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过膳了。平日妃嫔侍膳,就都肃静无声,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归去,偌大一座乐寿堂,顿时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宫,便有一个名叫寿儿的宫女,喜孜孜地来说:“崔玉贵向老佛爷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说道:“看还有豆花儿没有?给她带一点儿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宁寿宫后面的珍妃。宁寿宫分为三路,东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处,殿阁整齐,陈设华丽,西一路从符望阁到倦勤斋,久无人居,近乎荒芜。珍妃被禁之处,即是邻近宫女住处的一间破败小屋,原来的门被取消了,装了一道栅门,形式与监牢无异。里面四壁皆空,灰泥剥落,砌墙的砖,历历可见。其中有几块是活络的,珍妃有一个梳头匣子,有几件旧衣服,都藏在里面,需用时抽开活络青砖取了出来,用过随即放回原处。若非如此,连这点穷家小户都不以为珍贵之物,亦会被搜了去。

  带人来搜的,总是崔玉贵。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负有看守珍妃的全责。而除他以外,那里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宫女、太监,对她都抱着同情的态度。因此,一遇崔玉贵出宫,确定他不会闯了来时,必定会到永和宫来通知。瑾妃当然不敢冒大不韪,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经常有所接济。这个差使是寿儿的专责,她的人缘好,到处有照应,所以瑾妃总是派她。

  提着一瓷罐的豆花,隔着栅门送了进去,寿儿笑道:“珍主子趁热吃吧!今儿瑾主子进老佛爷的,也是这个。”

  “豆花儿!”珍妃揭开盖子一看,“好久没有尝过了。”

  虽然处境这样不堪,珍妃还是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态,将瓷罐摆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了下来,膝盖上铺一块旧红布当饭单,然后拿她手头唯一贵重的东西,一把长柄银匙,舀着豆花,蘸点作料,慢慢送到嘴里。

  “珍主子,今儿给你进的什么?”

  所谓“进的什么”,是指送来的饭菜。平时总是粗粝之食,而这天不同。“嘿!”珍妃笑道,“今儿我可阔了,有肥鸡大鸭子。”

  寿儿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膳房没有猪肉,老佛爷想吃虾米拌黄瓜都不成。”寿儿感叹地说,“反倒是珍主子这里,膳食跟老佛爷的一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变起来,谁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来,扒着栅门很仔细地看了看,方始又说:“外面消息怎么样?”

  珍妃所听到的消息并不少,太监、宫女看崔玉贵不在时,都会抽空来跟她闲谈,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来人往积起来,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听途说,离奇荒诞,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寿儿打听。她有一样好处,没有一般宫女信口开河的习气,有什么说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说一句:“谁记得那么清楚?”所以她的消息虽不完整,比较可靠,自有可取之处。

  “江南来了个李大人,老佛爷很看得起他,召见了好几回。前几天带兵出京的时候,还跟老佛爷要了一把‘八宝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打败了,吞金寻了死!老佛爷为这件事,仿佛还很伤心!”

  “那李大人是谁?”珍妃想不出来:“不会是李鸿章吧?”

  “珍主子是说广东的李中堂?不是!”

  “对了,李鸿章在广东,不是说要让他到京里来吗?”

  “人家才不来哪!”寿儿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都说端王爷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前天又杀了三个大臣……。”

  “又杀了三个?”珍妃一惊,“倒是些谁啊?”

  “有立大人!可怜。”寿儿摇摇头:“没有钱受苦,钱太多了又会送命!钱,真不是好东西。”

  珍妃无心听她发议论,抢着问道:“还有两个是谁?”

  “不大清楚。听说有一个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还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爷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语着,照这两点一个一个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仪!”

  “不错,不错,姓徐。”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听说是旗人。”寿儿说:“旗人只杀了这一个,汉人杀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来,怕糊里糊涂把条老命送在端王爷手里。”

  “那,”珍妃问道:“洋人打到那里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惊,“通州离京城多近,老佛爷不就要心慌了吗?”

  “是啊!前两天叫人抓车,后来车抓不来,荣中堂又劝老佛爷别走,不能不守在宫里。往后也不知怎么个了局?”

  珍妃不响,慢慢儿坐了下来,剥着手指甲想心事。见此光景,寿儿觉得自己该回宫复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回去?”

  “慢一点,你别走!”珍妃又起身扒着栅门问寿儿:“这两天瞧见皇上没有了?”

  “瞧见了,还是那个样子。”

  “皇上,有没有一点儿……,”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词,想了半天才问出口:“有没有一点儿心神不定的样子?”

  “那可看不出来了。”

  “寿儿,你等一等,替我带封信给你主子。”

  寿儿最怕这件差使。因为珍妃在内写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风,提心吊胆,最不是滋味,而传递信息,又是宫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还可抵赖,白纸黑字却是铁证,一旦发觉,重则“传杖”活活打死,就轻也得发到“辛者库”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这上头,自是万分不愿。

  但不愿亦无法,只哀求似地说:“珍主子,你可千万快一点儿,写短一点儿,用不着长篇大论!有话我嘴上说就是。”

  “我只写两句!”

  珍妃急步入内,在墙上挖下一块砖,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一本厚洋纸的笔记簿,上面有条松紧带,夹着一枝铅笔。这是皇帝变法维新那段辰光,和太监在琉璃厂买来,备为学英文之用的。变法失败,皇帝的英文也学不成了,留下这些东西,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贵的财产。

  值不了钱把银子的这本洋纸笔记本,珍妃舍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张,拿本子垫着,用铅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折成一个方胜,隔着栅门,递给寿儿。

  “很快吧。”

  “是!”寿儿很满意地答应着。

  “再跟你主子说,”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让寿儿靠近了才轻声说道:“我看这样子,非逃难不可!那时候大家乱糟糟的,各人都只顾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说,可千万别把我给忘了。”

  只求早点脱身的寿儿,连连答说:“不会,不会!如果我主子忘了,我会提醒她。”说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宫,略说经过,便要呈上珍妃那张纸条,探手入怀,一摸口袋,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瑾妃问。

  “珍主子让我带回来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儿去了?”

  瑾妃一听慌了手脚,“你,你会弄到那儿去了呢?”语声中竟带着哭音。

  寿儿象被马蜂螫了似的,浑身乱摸乱抓,就是找不着!急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最后仍旧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寿儿如梦初醒似的,飞步急奔。

  奔到外面,脚步可慢了,东张西望,细细往前找,越找越着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纸片倒捡了不少,还有半张旧报,也记不得是废物该丢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处。

  “怎么啊?寿儿!”

  寿儿还不敢说实话,也不敢问她写的那句话是什么?只说:“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吗?”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还想找回来?别做梦了!”珍妃问道:“你手上是什么?”

  “一张废纸!”寿儿随手往墙角一丢。

  珍妃已经看清楚了,是张旧报,赶紧说道:“给我,给我!”

  这半张旧报,在珍妃看得比什么都贵重。坐下来细细看“京中通信”,一条条记的是:

  初九日,录京中某君家书:“宫中只有虎神营兵驻守东华门,任团匪出入,横行无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内城,自正阳门至崇文门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烧毁,各使馆围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无恙。所伤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栅栏及煤市街一带金店各民房均毁尽,京官逃难至京东者,日有数起。湖南杜本崇太史乔生,于六月携眷出都,遇团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毙,杜太史经各兵环求,幸未殒命。”

  “京都九门俱闭,义和团号称五十万,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团匪派人搜查,并称须焚香磕头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虽一二品大员,亦不能不为所胁。京中金价已涨至六十换,而以金易银使用,即跌至三十换,亦无人肯兑。银根奇紧,有某君向日以三十万两存放某票号内,此次因欲出京避难,向之索银,以作路费,往返数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员家书云:“王协揆现住军机处,不复下班。太后不日将西迁。京中米价每石涨至二十五两。张樵野侍郎,被人指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书立山之下刑部,系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团匪攻营口租界,华兵又助之,交战竟日,俄国炮船二艘,以炮击营口城,华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与各西人,均无死伤。”

  “闻人言,前直隶藩司廷方伯奉内召之命进京时,被团匪拘获,欲加杀害,再三求解始得释。惟谓之曰:‘我之权力只能及涿州,过此以上,尔之性命,尚未可保’云。”

  半张旧报中,所记载的只是这么几条“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号的广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语,“应该是七月初九,一个多月前,还谈不上西迁!”

  转念到此,自己觉得很得意,因为报上也说太后将西迁,足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

  ※※※

  “寿儿啊寿儿!”瑾妃容颜惨淡地说,“你怎么闯这么一个大祸!倘或落到外人手里,反正,我陪着你死就是了。”

  “主子!”寿儿急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奴才恨不得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没用。看造化吧!”

  ※※※

  造化弄人,偏偏这张纸条是为崔玉贵手下的亲信太监小刘捡到了。打开来一看,吓一大跳,赶紧很仔细地照原来的叠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贵一回宫,小刘忙不迭地将那纸条送了上去,由于神色严重,崔玉贵便问:“什么玩意?”

  “我说不上来,反正总有场大祸!”

  崔玉贵吓了一大跳,待动手去拆那纸条,却又为小刘一手按住。崔玉贵不悦,呵斥着说:“你这是干什么?”

  “二总管,你先别拆,等我告诉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刘是放得极低的声音:“这张纸,你看清楚了,是张洋纸,里面是洋铅笔写的字,只有一行‘设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议。’”

  一听这话,崔玉贵毫不迟疑地把纸条拆开,细看果然是这么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认就看出来了,是珍妃的笔迹。

  “这张纸那儿来的?”

  “在符望阁西面墙外捡的。”

  “是你?”

  “是!”小刘说:“也真奇怪!我都有一个多月没有打那儿经过了,今天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谁知道就捡了这么一张纸。”

  “好!小子,你有造化。”

  说完,崔玉贵直奔乐寿堂。其时已经下午五点钟,虽然初秋的白昼还很长,太阳尚未下山,可是按规矩,宫门已应关闭下钥,只为慈禧太后这天第八次召见荣禄,所以宫门未闭,而崔玉贵亦必得等荣禄走了以后,才能见到慈禧太后。

  这一等等了有半个钟头,荣禄辞出,而宫门依然未闭,说是还要召见载漪。趁这片段空隙,崔玉贵直趋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请安说道:“奴才销假。”

  “你回来了!外面怎么样?”

  “可不大好!”崔玉贵答说:“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听说洋兵是打东面来。”

  “那还用你说,从通州过来,当然是打东面来。”

  碰了个钉子的崔玉贵,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爷这会儿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说:“奴才有事回奏,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完。”

  “你说吧!”

  “是,奴才先请老佛爷看样东西。”

  等崔玉贵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纸,便连想到皇帝,脸上立刻就缩紧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变,嘴角与右眼牵动,太阳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冲的怒容,在见过不止一次的崔玉贵,仍然觉得十分可怕。

  “这张纸是那儿来的?”

  “刘玉捡到的。”刘玉就是小刘,“在符望阁西墙根捡的。”

  “你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谁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着脸说:“你就不查一查吗?”

  “奴才得请老佛爷的旨,不敢胡乱动手。”

  这句话答得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脸色又变了,这一次变得十分阴沉。而就在此时,太监来报,载漪已经奉召而来,在外候旨。

  “让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厌烦地挥一挥手,接着又问:

  “莲英呢?”

  等将李莲英找了来,慈禧太后将纸条交了给他,并由崔玉贵说明经过,然后问他的意见。

  “老佛爷不必当它一回事!这会儿也没有工夫去理这个碴儿,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李莲英一向言不虚发。要说了,慈禧太后总会听从,即或有时意见相左,慈禧太后亦会容忍。谁知这一次竟大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着什么心!你没有工夫你走开,别在我跟前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在慈禧太后训斥载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对李莲英来说,就是“严谴”。他不敢多说,碰个头悄悄儿退了下去,心里却颇为自慰,轻轻易易地脱出了漩涡,可以不至于做出任何对不起皇帝的事。

  由于李莲英的被责,激发了崔玉贵的雄心,久屈人下,当了多少年的“二总管”,这一回自觉有取李莲英的地位而代之,成为“大总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灵”,一下子把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摆在那儿,”他说,“有人写了这张纸条,托人带给另一个人,受托的人,把这张纸条弄丢了。鬼使神差让刘玉捡到了,真是老天爷有眼!”

  “嗯!”慈禧太后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崔玉贵毅然决然地说出口来:“珍主子。”

  “字迹不错吧?”

  “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纸条还很干净,再说,隔一天也早就扫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宫去看看,我等着你回话。”

  崔玉贵派了个很机警的太监去打听动静,回来报告:永和宫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丧着脸。有个叫寿儿的宫女,被三四个宫女轮班看守着,屋子外面还有太监守卫,说是怕寿儿寻死。

  “那就是了!”崔玉贵立即奔回乐寿堂复命,同时建议,召瑾妃来询问。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必!永和宫的,为人老实。

  她不知道这回事!”

  “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传信的人上吊,那不就灭口了吗?照现在看,她们都不知道内中写的什么,只是怕传信的事发觉,我会查问,所以不敢让传信的人寻死!”

  “是!”崔玉贵心悦诚服地说:“老佛爷圣明。”

  话到此处,慈禧太后就不再说下去了。显然的,对于瑾妃,她是谅解的,至于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贵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虑处置珍妃的办法。

  其实,如何处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她是在考虑自己的行止。这一天召见荣禄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还是不走?经过八次的垂询,她一时未曾想到的疑问,以及荣禄起初不肯明说的话,差不多都被发掘出来了。然而她并未完全被荣禄说服。

  荣禄一再力言的是:“圣驾万万不可出巡!应请当机立断,施行安民的办法。非将载漪等人置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赞大猷,释群疑而彰慈仁。”谈到“出巡”的地点,荣禄表示,不论热河行宫,或者一度提到过的山西五台山,皆非乐土,因为若不议和,则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决心议和,则眼前即可设法谋求停战,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荣禄已经声明,溃兵满地,号令不行,万一惊了驾,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来得安全。那时他会亲自担任守卫大内,保护圣躬之责。至于议和一事,李鸿章与张之洞已分别奉派为头、二等全权大臣,在上海与汉口跟洋人谈判时,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战。在京师,荣禄认为奉懿旨赐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转圜的余地。最后荣禄还留下一着棋,撤走甘军以后,趁使馆洋兵疲惫松懈之际,劫持各国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话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还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联军包围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这场滔天大祸,是由戊戌政变演化而来,洋人很可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议和可以,先请皇帝复位。那一来,自己是非交出政权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则闪避搪塞,怎么样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这张纸条,慈禧太后更觉得自己的所见不差。不过,要走非先说服荣禄不可,派谁留守,主持和议,亦是一大难题。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真烦人!”

  “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李莲英,劝慰着说:“老佛爷请宽心。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奴才决不信这一回会过不去!”

  “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叹口气:“这会儿有当年六爷那么一个人在,就好了。”

  “六爷”是指恭王奕诉。当年文宗避难热河,京里就因为有恭王留守,主持对英法的和议,大局才能稳定下来。如今环顾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没有一个。就是忠荩干练的大臣,荣禄又何能比当年的文祥?抚今追昔,慈禧太后兴起一种好景凋零,木残叶秃的萧瑟凄凉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仓皇出奔,避往滦阳的往事,又兜上心头。当时魂飞魄散,只觉能逃出一条命去,是侥天之幸,但以今视昔,则欲求当年的处境亦不可得!那时,通州还有僧王与胜保在抵挡,京里,肃顺虽可恶,才干还是不错的,乘舆所至,宿卫森严,供应无缺,军机章京照样背着军机处的银印“赶乌墩”,沿途随时可以发布上谕。此刻呢?连抓几辆大车都困难,其他还谈得到什么?

  这样一想,更觉愁烦,“听天由命吧!”她说:“反正什么样也是死!”

  “老佛爷!”李莲英急忙跪了下来:“可千万自己稳住!不然,宫里先就乱了!”

  这话使得慈禧太后一惊!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张纸条,如果宫里一乱,会成什么样子?皇帝会不会乾纲忽振,挺身出来问事?只转到这个念头,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定神细想一想,觉得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莲英,”她说:“你悄悄儿去备一套衣服,就象汉人小户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莲英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乔妆改扮避难,为人识破了,大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虑,慈禧太后又开口了:“你马上去办!”

  “是!”

  “崔玉贵呢?”慈禧太后说:“找他来!”

  等两个人换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贵,即时召珍妃,在景祺阁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说什么。”

  “是!”崔玉贵答应着,即时赶到珍妃幽禁之处去宣旨。

  在珍妃,当然大感意外。一转念间,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以及寿儿来找金钗的那种慌张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贵,”她问:“老佛爷召见,是有什么话问吗?”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请上去吧!一见了面,不就知道了吗?”

  珍妃碰了个软钉子,不由得有些生气,傲然答说:“我当然要上去!怕什么?”

  说完,用手掠一掠鬓发,出门跟着崔玉贵往北走,十几步路就到了景祺阁。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贵进去通报。

  “叫她进来吧!”

  珍妃听得里面这一声,不待崔玉贵来传,自己掀帘子就进去了,屈双腿请安,用平静的声音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砖地上的珍妃,微扬着脸,而且视线是偏的,不知望在何处?这种不拿正眼看人的轻蔑态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气一上来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压了下去,因为在她所遇见过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气,往往无可奈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前的“五爷”惇王,一个就是眼前的珍妃,软哄不受,硬吓不怕。脾气发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聪明些不发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铁青着脸问:“今儿谁到你那里去过了?”

  “除了送饭的,没有别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饭的是谁?”慈禧太后转脸问崔玉贵。

  “回老佛爷的话,”崔玉贵答说:“不相干!送饭的都靠得住。”

  这是说,送饭的不会传递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实上已经知道,是永和宫的寿儿。珍妃既不承认,只有拿证据给她看了。

  “这张纸上的字,是你写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将裹在绸手绢中的那张纸条一取出来,珍妃倒是大吃一惊,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可是马上将心一横,由崔玉贵手中接过自己所写的密简时,已经作了决定,矢口不认。

  “奴才没有写过这么一张纸。”

  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为珍妃很硬气,会一口承认,谁知道居然抵赖了!

  然而,这一赖真所谓“欲盖弥彰”,可以确定是写给瑾妃,嘱她设法转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赖,只是为了回护胞姐而已。

  于是慈禧太后要考虑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现在正派人看守着寿儿,惴惴然等待着查问,只要一传了来,不必动杖,就能让寿儿和盘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顾到后果。

  这个后果,就是会造成一种传说,如果洋人打进京城,慈禧太后会逃,皇帝不会逃。他留下来还要跟洋人议和呢!

  有此传说,隐患滋多。想一想决定放过瑾妃,而这正也是变相笼络的一种方法,有所损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着说:“你也有嘴硬不起来的时候!国家搞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当初花里胡哨地哄着皇上胡作非为的缘故。洋人不攻进来便罢,若是攻了进来,我第一个就处你的死!”

  听得这话,珍妃心血上冲,满脸涨红,觉得世界上的谎言,没有比慈禧太后的这番话,更不符事实。明明是她自己听信了载漪、徐桐之流的话,纵容义和团闯下的大祸,谁知会轻轻将责任推在皇帝与自己身上,岂不可恨!

  她没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脸上,只能在态度上尽量泄愤,扬起脸,偏过头去,大声答道:“随便怎么办好了!”

  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为,可说从未有人敢这样子对她说话过。然而,慈禧太后还是忍了下来,只“嘿、嘿”连声地冷笑着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当她出言顶撞时,便已想到慈禧太后会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期待着有此一副模样为她带来报复的快意,稍稍补偿这两年多来被幽禁的诸般苦楚。然后,拚着皮肉受苦,当慈禧太后痛责时,毫不客气地顶过去,乘机发一发积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骚怨恨,那就虽死无恨了。

  没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会忍平时之万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个疙瘩在心里,不断地在想,慈禧太后会有怎么样的处置?

  那当然是极严厉的处置!但严厉到何等地步,却非她所能想象。一个人坐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怔怔地望着低挂在宫墙上端的昏黄的月亮,不辨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东面的炮声密了,不但密,而且声音也跟平常所习闻的不同。不过,这也只是心头一闪即过的感觉,反正炮声司空听惯,无足为奇。而为了希望忘却炮声的喧嚣,又常常自己逼着自己去回忆往事,唯有在回忆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这时,脑中所浮现的,是一个壮硕的影子。她一直觉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师”——文廷式,能写出那样清丽的词,说什么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阵风过,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记起文老师教过她的,黄仲则的诗:“全家都在西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里在想,文老师的处境,只怕比黄仲则也好不了多少!

  “海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声吟哦着,由不知在天边何方的文廷式,拉拉杂杂地勾起一连串的记忆,打发了大半夜。

  ※※※

  九城隔绝,家家闭门,如果有外出的,十之八九是为了想探得真正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道听途说中,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谣言。

  有的说,东直门、朝阳门外,联军的前驱,已经到达;有的说,天坛已到了好些头上缠布,肤色漆黑的“洋鬼子”;也有人说,两宫已经出奔,目的地是张家口。

  这一说可以确定是谣言,慈禧太后依旧住在宁寿宫。当然,她也听到了敌人已抵城下的传闻,想起前一天通宵不息,来自东面的炮声,她知道破城的时辰快近了。

  “有件事该办了!”她自语着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找崔玉贵!”

  崔玉贵正领着四十名快枪手,把守宁寿宫通大内的蹈和门,就在乐寿堂西面,相距极近,一传便到。

  “传她来问吧!”

  “她”就是珍妃。早有默喻的崔玉贵答应着,匆匆住北,亲自去传召珍妃。

  接着,慈禧太后也走了,不带一名宫女,也不带一名太监,由乐寿宫西暖堂出来,绕西廊过颐和轩,走到西角门,崔玉贵迎上来了。

  “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

  “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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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章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

  “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太后出宫逃难的事,必须保守秘密,否则宫眷们哭哭啼啼,这个也要跟着走,那个不敢留在宫里,乱成一片,不但麻烦,或许会牵累得慈禧太后都走不成。

  “让你预备的衣服,怎么样?”

  “备好了。”李莲英答说:“竹布褂子,黑布裙,拿黄袱包着,交给刘嬷嬷了。”

  刘嬷嬷原来是宫女,遣嫁以后守了寡,有年慈禧太后突然想到这么个人,命内务府传了进来,专门侍候慈禧太后寝宫中一切洗濯之事。为人极靠得住,所以李莲英把这套衣服交了给她。

  “好!”慈禧太后又说:“今儿宫门上多派人看守,钥匙是交给谁,千万弄清楚。”

  “是!不会误事。”

  “荣禄也许会请起,他一来,你就‘叫’!”

  “是!奴才格外关照下去。”

  慈禧太后一心以为荣禄必有消息,谁知等到九点多钟,都无音信。派崔玉贵去打听,说是道路隔绝,只怕无法进宫了。

  连荣禄都无法进宫,情势之危殆可知,慈禧太后立即吩咐:“传召军机及御前大臣。”

  结果来了三个军机大臣:王文韶、刚毅、赵舒翘。这三个人是因为住在军机直庐,所以能够在深夜奉召而至。

  “就你们三个人啊!你看,别人都丢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了!”

  话到此处,秋风入户,御案上烛光摇晃不定,照映出慈禧太后憔悴的脸色,皇帝惨淡的容颜。偌大殿廷,多少回衣冠济济,雍容肃穆的盛世气象,兜上君臣心头,益觉此际极人世未有的凄凉,无不泪流满面了!

  “荣禄都不见影儿了!”慈禧太后擤一擤鼻子又说:“如今是非走不可了!你们三个人,务必跟我们娘儿俩一起走。王文韶年纪这么大,还要吃这一趟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随后赶来。刚毅跟着赵舒翘,都会骑马,一定要跟着一起走!”

  “是!”刚毅答说:“奴才与赵舒翘,舍命保驾!”

  “好!”慈禧太后转脸问道:“皇帝有什么交代?”

  “王文韶!”皇帝用少有的大声说:“你一定要来。”

  王文韶并未听得清楚,碰个头,不说话。刚毅便又问道:

  “请皇太后、皇上的旨,预备什么时候走?”

  “这会儿也说不上来。”慈禧太后此时不便严词要求,只能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总得有几辆车才动得了。”

  “是!”刚毅答道:“奴才尽力去预备。”

  “对!你尽力、尽快,等预备齐了,咱们马上就走。”

  说罢退朝,慈禧太后回到寝宫,默默盘算了好一会,方始归寝,但睡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惊醒,原来枪声复起,不过若断若续,看样子是溃兵骚扰,不足萦心。

  于是起床漱洗,正在梳头时,只听接连不断怪声,破空而过,“喵、喵”地有如猫叫。

  “那来这么多猫?”

  一语未毕,慈禧太后发现,有样小东西在砖地上乱蹦乱跳,发出“咭咭格格”一种很扎实的声音。等它停了下来,有个宫女捡起来一看,恰好识货,不由得失声喊道:“是颗子弹!”

  就这一句,恍如晴天霹雳,无不惊惶失色,慈禧太后正要查问来历,又听得帘子外面有个颤抖的声音:“洋兵进城了!

  老佛爷还不快走?”

  定睛看时,跪在帘子外面的是载澜,一时在走动的太监、宫女都停住了脚步,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慈禧太后脸上。

  “来得这么快!”慈禧太后走向帘前问道:“洋兵在那里?”

  “在攻东华门了!”

  怪不得子弹横飞!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真的害怕,因为东华门一破,往北就是宁寿宫。敌人不仅已经破城,且已深入大内,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但是,她的思路却更敏锐了,叫一声:“载澜!”

  “老佛爷!”载澜应声。

  “应该出那个门?”

  “应该往西北走!”载澜答说,“好些人赶到德胜门候驾去了。”

  “你的车子呢?”

  “在神武门外。”

  “好!我马上就走。”慈禧太后接着便吩咐:“快找皇上来!”

  “是!”李莲英答应着,关照崔玉贵说:“你去招呼皇上跟大阿哥,我在这里侍候老佛爷换衣服。咱们各办各的,越快越好。”

  “是了!”崔玉贵一面走,一面说:“我去找皇上。”

  于是,李莲英便向慈禧太后请示:“老佛爷是先更衣,还是先梳头?”

  “梳头”?慈禧太后一摸脑后,方始恍然。旗人妇女梳的头,式样与汉妆的发髻不同,分两股下垂,名为“燕尾”,俗称“把儿头”,如果只换衣服,不改发髻,依旧难掩真相。

  “先换衣服吧!”

  转入寝殿后轩,等将黄袱包着的一套布衣布裙取了出来,慈禧太后不由得愣住了!她在想卸却皇太后的服饰,便等于卸除皇太后的身分,自此以往,也许号令不行,也许无人理会,遇到危急之时,倘或不能善为应付,而忘其所以地摆出皇太后的款式,也许就有不测之祸。

  “不行!”她在心里说:“不能这么随便降尊纡贵!辱没自己,就是辱没大清朝的列祖列宗!”

  一个念头转完,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得“喵”地一声,窗外飞进来一颗子弹。这下,她不再考虑了,让赵嬷嬷伺候着,换了衣服,也换了鞋,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自觉浑身很不得劲。

  太监、宫女们见慈禧太后这副打扮,无不感到新奇,但没有人敢多看一眼。反是慈禧太后自己看了看身上,解嘲地强笑道:“你们看,我象不象个乡姥姥?”

  “要象才好!”李莲英扶着她的胳膊说:“奴才伺候老佛爷梳头。”

  李莲英已经多年未曾动手为她梳头了,但手法仍旧很熟练,解开“燕尾”,略略梳一梳,三盘两绞,便梳成了一个汉妆的坠马髻。

  “当初义和团刚闹事的时候,那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一天?”慈禧太后故作豁达地说:“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学汉人打扮!”

  李莲英不答,略停一下问道:“请老佛爷的旨,除了皇上、皇后、大阿哥,再派什么人随驾?”

  这使得慈禧太后踌躇了,宫眷如此之多,带这个不带那个,显得不公,倘或全带,又是累赘。想了好一会,才毅然决然地说:“谁也不带!”

  “是。”李莲英悄悄退下,唤一个亲信小太监密密去通知瑾妃,慈禧太后将由德胜门出京,请她自己拿主意。

  就这时候,正在寿皇殿行礼的皇帝已经赶到了,慈禧太后不等他下跪请安,便即说道:“你这一身衣服怎么行?快换,快换!”

  于是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皇帝摘去红缨帽,脱去袍褂,李莲英找了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的薄棉袍,替皇帝穿上。皇帝瘦弱,而棉袍是宽襟大袖,又未束带,看上去太不称身,但也只好将就了。

  其时各宫妃嫔,都已得到通知,齐集宁寿宫请安待命。慈禧太后自顾这一身装束,实在有些羞于见人,但既为一宫之主,出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没有一句话交代。一个人静下心来,细想片刻,觉得由于自己这一身装束,反倒易于措词,于是恢复了平时的沉着,缓步出室。只是一直穿惯了“花盆底”,骤易汉人的平底鞋,就使不出那一种一步三摆,摇曳生姿的样子。

  “洋人进京了!”慈禧太后说得很慢,声音也不高,“我跟皇上不能不走,为的是李鸿章议和,容易跟洋人讲条件。你们大家暂时不必跟我一起走!我没有为难各国公使,各国公使也一定不准他们进宫骚扰。你们别怕,耐心守个几天,我跟皇上到了地头,看情形再降旨。”

  话到此处,已有嘤嘤啜泣之声。慈禧太后亦觉得此情难堪,拿衣袖拭一拭眼泪,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安慰大家,并借以表白的话。

  “其实我亦舍不得你们,不过事由儿逼着,也教没法子。你们看我这一身衣服!一路上会吃怎样的苦,谁也不知道,倒不如在宫里!”慈禧太后灵机一动,撒个谎说:“我已经交代荣禄了!他会跟各国公使办交涉,一定会好好儿保护你们,各自回去吧!”

  宫中的妃嫔,除了井中的珍妃以外,谁也不敢跟慈禧太后争辩,而且看这样子,跟着两宫一起逃难,也还是吉凶莫保。然则一动不如一静,且听天由命好了。

  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人提出愿意扈从的要求,由年龄行辈最长的文宗祺贵妃修佳氏,说一声:“皇太后、皇上一路福星,早日回銮!”然后在蹈和门前排班,等着跪送两宫启跸。

  在慈禧太后,到此地步当然什么仪注都顾不得了!出蹈和门急步往西而去,后面跟着皇帝、皇后、大阿哥,还有个慈禧太后的“清客”,籍隶云南,善书能画的缪素筠,此外就是一大群太监、宫女了。

  到得西华门前,只见三个汉装妇女跪着接驾,走近了方始看出,是瑾妃与庆王的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瑾妃不等慈禧太后开口,先就说道:“奴才跟了去伺候老佛爷。”

  “好吧!你跟着。”慈禧太后又问庆王两女:“你们姐儿俩,怎么也在这儿?”

  “奴才的阿玛,叫奴才两个来伺候老佛爷!”

  虽在这仓皇辞庙之际,慈禧太后仍然神智清明,了解庆王此举,所以明心,表示决不会勾结洋人,出卖太后,遣此两女陪侍,实有留为人质之意,因而欣然答应说:“好!好!

  你们也跟我走。”并又问了一句:“你阿玛呢?”

  “在外面候驾。”三格格指着西华门外说。

  西华门外候驾扈从的,不止庆王,有肃亲王善耆,庄亲王载勋、载漪、载澜兄弟,镇国公载泽,贝子溥伦,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以及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英年等等。

  草草行过了礼,慈禧太后说道:“都起来说话。”

  “是!”庆王答应着。首先站了起来。

  “就这几辆车?”

  庆王不答,载漪亦不作声,其余王公自然更不会开口,于是刚毅站出来说:“皇太后、皇上坐英年、载澜的车好了。”慈禧太后点点头,简单明了地说:“溥伦陪着皇上坐一辆,大阿哥在我车上跨辕儿!”

  “是!”大阿哥大声答应,歪着脖子,撅起厚厚的嘴唇又说:“老佛爷,是先上那儿啊!”

  “不许这么大声说话!回头赶车是车把式的事,不许你插手!”慈禧太后又说:“大家上了车,都把车帘子放下来,别让人瞧见。”

  说完,携着庆王两女上车,李莲英便走向庆王面前,低声说道:“老佛爷的意思,从德胜门出城。王爷,你看这么走,可妥当?”

  “也只有出德胜门这一条路。北平城都是日本兵,我派人先去打交道。”庆王想了一下说:“不如老佛爷先上西苑歇一歇,等办好了交涉,再来请驾。”

  “是的。就这么说了。”

  于是慈禧太后的车子,先到西苑,传膳未毕,庆王来报,德胜门可以走了!慈禧太后丢下金镶的象牙筷,起身就走,坐上车子直奔德胜门,轮子在难民丛中一寸一寸地移动,几乎费了个把钟头,才能穿越城门。

  到这时候,慈禧太后才拉开车帘,回头望了一下,但见城头上已树起白旗了。

  ※※※

  两宫出亡,联军入城,首先死的是大学士徐桐。

  徐桐从东交民巷逃出来以后,就借住已故大学士宝鋆的园子里,听得城上已树了降幡,便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圈套,然后唤来两个儿子,行三的徐承煜与最锺爱的幼子徐承熊。

  “我是首辅,国家遭难,理当殉节。”他对徐承熊说:“你三哥位至卿贰,当然亦知道何以自处。”说到这里向绳圈看了一眼:“我死以后,你可以归隐易州坟庄,课子孙耕读传家,世世不可做官。”

  “爹……。”徐承熊含着两泡眼泪跪了下来,哽咽着有言难诉了。

  “老么!你快走。”徐承煜说:“你这样会误了爹的一生大节!”

  “说得不错!”徐桐闭上眼睛强忍着眼泪说:“你快走,莫作儿女之态!”

  “快走,快走!”徐承煜推着幼弟与老仆说:“等鬼子一来,你们就走不脱了。”

  “那么,”徐承熊含泪问道:“三哥你呢?”

  “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悬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环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派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那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用石块沙包,填塞封闭,只留西门出入,日夜派人看守盘查,往来公文,用个箩筐从城头上吊起吊下,而且先要经义和团检查过,认为无碍,方始收发。

  这天是七月二十三,黄昏时分,天色阴晦,益觉沉闷,吴永心里在盘算,唯有到那里去弄点酒来,暂图一醉,才是破愁之计。

  就在这时候,义和团派人送来一通“紧急公文”。接到手里一看,只是捏皱了的粗纸一团,吴永心想:这叫什么紧急公文?姑且将纸抹平了看上面写些什么?

  一看不由得大惊,入眼就是“皇太后”三字,急忙再看下去,横单上写的是“皇上、庆王、礼王、端王、肃王、那王、澜公爷、泽公爷、定公爷、濂贝子、伦贝子、振大爷、军机大臣刚中堂、赵大人、英大人。”在“皇太后、皇上”字样之下,注着“满汉全席一桌”,以下各人是“各一品锅”。此外又有“神机营、虎神营,随行官员军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下注:“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二日”,上盖延庆州的大印。吴永看字迹,确是延庆州知州秦良奎的亲笔。

  接着,又有驿站来的消息,慈禧太后及皇帝,这天住在岔道。这是延庆州所属的一个驿站,往西二十五里,即是怀来县所属的榆林堡,再过来二十五里,就是县城了。

  吴永大为焦急,只有赶紧请了所有的幕友与官亲来商议,“荒僻山城,市面坏到如此,怎么来办这个皇差?”他说:“两宫明天一早从岔道启跸,当然是在榆林堡打尖,非连夜预备不可。”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作不得声,最后是刑名师爷开了口:“以我看,不如置之不理。既无上官命令,而且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办不了皇差,势所必然。”他略停一下:“不接手还好,一接了手,供应不能如意,反会遭受严谴。岂非自取之咎?”

  这种话不说还好,说了徒乱人意,吴永踌躇再四,总觉得事到临头,假作不知,不仅失却君臣之义,就算陌路之人遭难,亦应援手。至于一切供应,能否满上头的意?此时不必顾虑,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想来两宫看一路上萧条残破的景象,亦会谅解。

  主意一定,立即发号施令,首先是派人通知榆林堡驿站,两宫明天中午在那里打尖,尽量预备食物,其次是悉索敝赋地搜寻库房与厨房,将比较珍贵的食料,如海参、鱼翅之类,全数集中,分出一半,派小厨房的厨子携带,连夜赶到榆林堡,帮同料理御膳。同时发出知单,请本县的士绅齐集县衙门议事。

  这时已经起更了,秉烛聚议,听说大驾将临,所有的士绅,相顾错愕,不发一言。因为办皇差是一件极骚扰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家的房子好,要腾出来,那家有古董字画,要借来摆设,都是言出必行,从不许驳回的。但如今时世不同,何能与承平时期相比?所以这保持沉默,便意味着是不满,是戒备,如果县官提出过分的要求,立刻就会遭遇反抗。

  见此光景,吴永赶紧用慰抚的语气说:“大家不必担心!两宫无非路过,住一晚就走的。至于随扈的官兵,亦容易应付。为了应变,家家都有存粮,分出一半来,烙点饼、蒸点馍、煮点稀饭,多多益善。能够再预备点盐菜什么的,那就更好了。至于价款多少,将来由县里照付,决不会连累到百姓。”

  听这一说,满座如释重负,首席一位耆绅代表大家答说:

  “这样子办差,是做得到的,一定遵命。”

  话刚说到这里,听差来报,义和团大师兄,带了十几个人,要见县官。吴永便告个便,出二堂,经暖阁,到大堂去接见。

  “听说县官半夜要出城?”义和团大师兄问。

  “是的。”吴永答说:“皇太后、皇上明天上午会到榆林堡,我要赶了去接驾。”

  “他们是从京城里逃走的,那里还配称太后、皇上。”

  “皇上巡狩全国,那里都可去,怎么说是逃走?”

  “不是逃走,为什么舒舒服服的皇宫内院不住,要到这里来?”

  吴永心想,这简直是存心来抬杠!义和团无可理喻,而且也没工夫跟他们讲道理,同时也很厌恶,所以话就不好听了。

  “太后、皇上不能舒舒服服住在皇宫内院,是因为义和团吹牛,说能灭洋人,结果连京城都守不住!只好逃走。”话还未毕,大师兄大喝:“住口!完全是二毛子口气!”他又暴喝一声:“宰了!”

  吴永是有准备的,回身急走,吩咐分班轮守的马勇:“他们敢闯入二堂,就开枪,不必有任何顾忌!”

  那些马勇原是恨极了义和团的,一闻此令,先就朝天开了一排枪,大师兄的气焰顿挫,带着手下,鼠窜而去。

  二堂中的士绅,无端受了一场虚惊,都为吴永担心,有人问道:“拳民顽劣,不可理喻,老父台恐怕不能出城!怎么办?”

  “不要紧!”吴永答说:“我是地方官,守土有责,现在奉旨迎驾,非出城不可。义和团平时动辄自称义民,如今御跸将到,而不让我出城,那不就要反了?治反贼,有国法在,我怕什么?”

  于是,等士绅辞出,吴永又召集僚属与带领马勇的张队目,商议大驾到时,如何维持地方的治安。张队目人颇精干,当即表示,他的弟兄虽只二十名,但马上单手开枪,亦能十发九中,保护县官,他敢负全责。

  “好!你明天带八个人跟我一起出西门,有人敢阻挡,马上开枪,格杀不论。”

  “堂翁,”是县丞插话;州县都是正印官,用“正堂”的头衔,所以称他为“堂翁”。他说:“有件事恐怕不妥。大驾自东而来,当然一直进东门,而如今只有西门通行,不能让銮舆绕道吧?”

  “当然,当然!”吴永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就拜托老兄了,明天一早就派人把东门打通,堵塞城门的泥土石块,正好用来铺路。还有十二名马勇,我留给老兄。不过,对义和团还是以吓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宜。”

  “我知道。扈驾的大兵马上就到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头阻挠。”

  正谈到这里,只见门外人影,面目看不清楚,而触目惊心的是胸前一大片红,一望而知是血色。唤进来一看,竟是遣到榆林堡的厨子。

  “筵席材料是雇了两头驴,驮了去的。出西门往东绕道去,走不得两三里路,来了一群丘八大爷,拦住了要炉子。我说:‘这是驮了东西,预备去伺候太后、皇上的。’有个为头的就骂:‘什么太后、皇上。’拿刀就砍!”厨子指着裹了伤的右臂说,“我这里挨了一刀。连东西带驴子都给抢跑了。”

  吴永与僚属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最后只有决定,早早赶到榆林堡,看情形就地设法。

  ※※※

  第二天拂晓出城,义和团已知县官蓄意不善,乖乖地放他出城。一路上红巾狼藉,可以想象得到,义和团也怕官兵一到,便有大祸,所以抛却红巾,逃命去了。

  十点钟到了榆林堡,策马进镇,一条长街,竟成死市,除了觅食的野狗以外,不见人烟。吴永心里着慌,急急赶到驿站,平时老远就可以听到枥马长嘶,此刻寂静无声,喊了好半天,才出来一个人,是吴永的老仆,特地派到驿站,以便招呼往来贵人的董福。

  “董福,”吴永第一句话就是:“你有预备没有?”

  董福苦笑着答说:“榆林堡空了!稍微象样一点的东西,都逃不过乱兵的眼,驿马剩了五匹,都是老得走不动路的。昨天接到老爷的通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昆部下的官兵,乱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问道:

  “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响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那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欷歔、欷歔的声响,料想后妃宫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噎,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作,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那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锅,恐怕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那里还计较好坏?”

  “是!”

  这时慈禧太后才想起来,“你应该给皇帝磕头!”她转脸吩咐:“莲英,你给吴永引见。”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过照规矩见皇帝,必得有人“带班”,李莲英便权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报:

  “怀来县知县吴永进见。”

  吴永便转过半个身子,磕下头去,皇帝毫无表情。吴永磕完抬头,才略略细看皇帝,只见发长逾寸,满脸垢腻,身上穿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旧湖绉棉袍。那模样令人想起破落户中抽大烟的败家子。

  “吴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一锅小米粥抬进来,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没有筷子。幸好吴永穿的是行装,荷包中照例带着一副牙筷,另外还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净了,进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门帘放下不久,便听得里面唏哩呼噜吃粥的声音,很响,也很难听,骤听仿佛象狗在喝水。

  恭候在门外的吴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可是,掀帘出来的李莲英,脸色恰好相反,带着笑容翘一翘大拇指,先作个赞赏的手势,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很好!老佛爷很高兴。”他说:“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这在吴永当然是安慰,随即答说:“一切要请李总管照应。”

  “当然,当然!”李莲英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老佛爷很想吃鸡子儿,你能不能想法子?”

  这出了一个难题,吴永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想法子!”

  等李莲英一转身,吴永立即懊悔,不该轻率答应,一堡皆空,那里去觅鸡蛋?说了实话,可蒙谅解,如今办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着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悬着干辣椒、蒜头之类,似乎是家杂货店,便走了进去,在柜台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一看。

  一看之下,吴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屉里好好摆着五枚鸡蛋。吴永喜不可言,取下头上的帽子,将这五枚鸡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骡马店。

  可是从人四散,而原来看店的人,又因御驾驻跸,吓得溜之大吉,这五个生鸡蛋,如何煮熟了进呈,便大费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幸而荷包里带着一包原名“洋火”,因为义和团忌“洋”字而改称为“取灯儿”的火柴。火种有着,生火不难,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纸木片烧开一小锅水,煮熟五个“卧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盐,小心翼翼地捧了进去,交给太监转呈。

  不多一会,李莲英又出来了,“吴大老爷,”他说:“你进的五个鸡子儿,老佛爷很受用,吃了三个,还有两个赏了给万岁爷,别的人,谁也沾不上边儿。这是好消息。不过,老佛爷想抽水烟,你能不能找几根纸煤儿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难题,吴永一面答应,一面思索。想起义和团焚表叩天,看纸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黄表纸,正就是制纸煤的材料,又记起不远一家人家,门口“义和神团”、“扶清灭洋”等字样的残迹犹在,必是一处拳坛,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黄表纸。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张践踏过的黄表纸,脏而不破,勉强可用,吴永将它裁成两寸宽的纸条,很用心地搓卷成纸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却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进纸煤不久,但见门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莲英陪侍,捧着水烟袋缓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着纸煤吸水烟,一面左右顾视,意态已近乎悠闲了。

  一眼发觉躲在厢房中待命的吴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纸煤儿招一招,喊道:“吴永!”

  “臣在!”吴永答应着,闪了出来,顾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来候旨。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插嘴:

  “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到了地头了!”

  ※※※

  除了御膳以外,还得供应扈从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员、随驾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锅”,毕竟有限,大小官员、太监、士兵的人数不少,只有以大锅菜相饷。怀来县向来没有猪肉铺,由县衙门里的厨子亲自动手,宰了三头猪,留下上肉供御膳,猪蹄作一品锅,其余的皮肉脏腑,加上蔬菜,烂煮成几大锅杂脍,不问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两个黑面馍。但供应不能遍及,难免骚扰,如说为了觅食,还情有可原,而事实上不止于此。因此,吴永除办大差以外,还得接受百姓的呈诉,真有焦头烂额之感。

  到得下午五点钟,天犹未黑,而传膳已过,慈禧太后再次召见吴永,她穿的是吴老太太所遗的一件呢夹袄,皇帝穿的是吴永的蓝湖绉夹袍与玄色宁绸马褂,威仪稍整,与榆林堡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很难为你!差使办得这样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说道:“我跟皇帝只住一两天,不至于过分累你们。你差使上如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这一下,吴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骚扰,当即据实陈奏。慈禧太后一听便皱眉了。

  “这些人实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马玉昆严办,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枭首居庸关,那知道还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许你,遇有士兵抢掠,不问是谁的队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吴永领旨退出,慈禧太后随即召见军机,依旧是庆王领班,连刚毅、赵舒翘,一共三个人,行完了礼,静静待命。

  慈禧太后经过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旧十分敏锐,在千头万绪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几件事,首先是何去何从,得定规下来。

  刚毅仍然是勇于任事的态度,不等庆王开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怎么走法?”

  “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走。”

  “太原离京城不远,洋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追了过来?”

  “不要紧!”刚毅答说,“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庄,越过太行山,穿井陉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责成毓贤、董福祥守住娘子关,保圣驾万无一失。”

  “如果从咱们来的路上撵了来呢?”

  “这……,”刚毅想了一下说,“马玉昆的队伍不少,让他抽几营守居庸关、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好!咱们一件一件办,马上写旨,让毓贤、董福祥守井陉,山西藩司李廷箫赶紧来迎接。马玉昆守居庸关,不但要拦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准放出来!”

  于是赵舒翘先退出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拟旨,庆王与刚毅留在御前继续谈第二件大事。

  “留京办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当地说:“荣禄是一定要的。此外,你们看,再派谁?”

  “留京办事大臣,一要资望相当,二要肯尽心办事。崇绮、徐桐都没有出来,奴才保荐这两人,随同荣禄一起办事。”

  “留京办事,要跟洋人打交道,这两个人肯吗?”

  “跟洋人打交道是荣禄的事,让崇绮、徐桐在一起,遇事据理力争,就不会太吃亏。”

  这不就成了掣荣禄的肘了吗?慈禧太后心里不以为然,但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人合适,只好同意。

  “还有件要紧的事,跟来的官兵不少,陆续还有人会赶到行在来,粮饷一项,要赶紧筹划。”

  “是!”刚毅答说:“奴才请旨,降旨各省,将明年的京饷,一律提前报解太原。”

  “一律报解太原?”慈禧太后问道:“咱们就不回京了吗?”

  一句话问得刚毅瞠然不知所对。心想自己是错了,如果各省京饷一律报解太原,不但会招致严重的误会,以为朝廷连京城都不顾了,而且坛庙祭享,八旗粮饷,以及在京大小衙门的开支,皆无着落,更是一大窒碍。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饷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报解太原,行在够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说:“京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只好暂且解到保定,责成直隶藩库收存,非奉旨意,不准动用。”

  奏对已毕,即时拟旨呈阅,但至封发时,却成了难题,因为上谕只是白纸黑字,并无任何签押,可资为凭信的,只是钤用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随扈的军机章京以后,指定专人掌管银印。这一次仓皇出奔,军机章京只出来了一个姓鲍的,银印还留在京里。没有印封,就不能发上谕,此事大费踌躇。

  就这时候,吴永来商量如何整饬军纪,又谈到甘肃藩司岑春煊,亦已带兵赶到怀来保驾。刚赵二人一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不约而同地摆出鄙夷的神色,同时“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应?”赵舒翘撇一撇嘴说:“你这么一个山僻小县,那来那么多闲饭,供养不相干的人?”

  吴永觉得他这话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当即答说:“他是领了勤王兵来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张家口的,离着这里还有两百里路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既然擅违旨意,你何必理他?”

  吴永不知刚赵二人,为什么对岑春煊如此不满?不过说起来也是为他设想的好话,不宜再争辩。话不投机,告辞就是。

  “慢慢,渔川!”赵舒翘突然拉住他说:“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现在要发廷寄,可是军机处的印信没有带出来,想借你县里的大印一用。如何?”

  发上谕借用县印,这怕是从雍正七年创设军机处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吴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刚毅开口了。

  “这件事我觉得颇为不妥!向来借印要平行衙门,方合体制。借用县印,似乎太不称了!”

  “这是什么时候,还讲体制?”赵舒翘亦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情:“有县印可借,已是万幸。要知道,在这条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国防印信,都不及怀来县那块‘豆腐干’管用。如说一定要平行衙门的印信,庄王带着步军统领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紧的文书,恐怕驿站反而视为无关紧要,转成迟误。”接着又向吴永说:“渔川,你总知道的,从来廷寄都是交兵部专差寄递,普通驿站,那识得其中的轻重。你别听老头子的话,管自己办去。”

  “是!”

  吴永赶回到县衙门,取十个没有衔名的白纸大公文封,在正中盖上县印,亲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见门上传报:“王中堂到!”

  接着一辆单套的骡车,已直入仪门,吴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长子王稚夔扶着下车了。

  他跟吴永素识,此时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说:“当时来不及随驾,今天才赶到。”

  “中堂辛苦了!”吴永答说:“公馆已经预备好了。不远!”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难行,就在你衙门里住一晚再说。”

  住一晚固无不可,无奈衙门的所有差役,连吴永贴身的听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贵宾不能没人伺候,是一大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吴永的寡嫂亲自下厨,草草设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无上盛馔,饱餐已毕,随即上床,少不得还有几句话交代吴永。

  “渔川,拜托代为陈奏,我已经到了,今天实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宫门请安,准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吴永惦念着刚、赵二人在等候印封,答应一声,掉头就走。

  “喔,还有件事,请你务必代为奏明,军机的印信,我已经带来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吴永亦代为欣慰:“今天刚、赵两位,还为印信大抬其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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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章

  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话题,决定一面命李鸿章立即筹商办法,向各国转圜,一面命荣禄与英国公使直接商谈,如何讲和。

  谈和当然要条件。从出京以来,慈禧太后虽在颠沛流离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商,已打算了好几遍了。赔兵费,当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争,争不过亦只好忍痛。最使她为难的是惩凶。罪魁祸首是载漪、载勋、徐桐、刚毅、赵舒翘、李秉衡、毓贤等人,固已成公论,但她自问,又何能卸责?如果自己惩办祸首,则追究责任,到头来“训政”之局,便将不保,倘或不办,洋人必以为无悔祸之意,讲和更难。此中的关系委曲,唯有荣禄能够了解,而眼前则只有王文韶还可以谈一谈。

  因此,这天中午又独召王文韶入对,为了优礼老臣,更为了让重听的老臣能听得清她的话,特意吩咐,站着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三朝老臣,国家到此地步,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王文韶侧着听力较好的左耳,屏息听完慈禧太后的话,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声:“是!臣赶来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来共患难的。”

  “对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说,“也必得你们几个存着这样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停了一下又问:“你第一次进总署是什么时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是光绪四年八月里。”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说:“记得这一次回总署是前年六月里。”

  “是!”

  “你对洋务也很熟悉,看看各国公使对讲和是怎么一个意思?”

  “各国公使倒还好。”王文韶说:“上次皇太后慈命,馈赠各国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木,他们也是知情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喜动颜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说:“我也是早就看出来,义和团已经不足用了,无奈那些人象吃错了药似的,成天歪着脖子瞪着眼,连我都认不得了。这里面,我的难处,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内廷行走的,总该看得出来。”

  “是,臣都看到了。”

  “我担心的是,各国不明我中国的情形,只以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实,凡有大事,我总是找大家商量,这一次宣战,不也连叫了三次‘大起’吗?”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让洋人归罪“无辜”,想了一下答说:“臣的意思,朝廷没有表示,也不大妥当。”

  “大局闹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对百姓总要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脸色变了!王文韶却不曾听明白,因为皇帝的声音低,他又站得比较远。不过从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为他转述那句“不中听”的话:“大局闹成这个样,京城都失守了,说对百姓要有个交代。王文韶,你说,该怎么交代?”

  这一问,不难回答:“无非下罪己诏!”王文韶应声而答。

  不动听的话,立刻变成动听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轻松,但不便表示意见,只问:“皇帝,听见王文韶的话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总是儿子的过错。”

  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说什么了,只跟王文韶商议:“皇上也觉得应该下这么一道上谕。你看,应该怎么措词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总要委婉声明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细节,臣此时亦无从回奏,要回去细细琢磨。”

  “对了!这个稿子怕要你亲自动笔。”

  “是!臣一回去,马上就动手。”

  “好!你要多费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坏到如此,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果然大小臣工,实心实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于有今天的艰难了。”

  “是!”王文韶答说:“皇太后这一层训示,臣一定叙进去。”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有什么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刘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你站过去,听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边,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刘坤一、张之洞曾经奏过,沿海沿江各地,照商约,保护洋人,应该照办。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护。”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两宫皆无别话,便即说道:

  “臣听说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问:“怎么呢?”

  “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怕洋军不饶他,会派兵到山西,惊了乘舆。”王文韶答说:“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还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定、徐沟各县,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测度,各国联军,怕会进兵山西。”

  慈禧太后为之发愣,好半晌才问:“不到太原,又到那里去呢?”

  这一问将王文韶问住了,不过他赋性圆滑,从不做推车撞壁的事,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乘舆所驻,就目前来说,自以太原为宜。倘或讲和讲得顺利,皇太后、皇上回銮也方便。如今要筹划的是,怎么样让洋人不至于往山西这面来。”

  “对了!必得往这条路子上去想,才是正办。”慈禧太后说:“井陉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必得多派人马把守。”

  “是!”王文韶答说:“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为不妨下一道上谕,说暂驻太原,这样缓急之际,再挪别处,就不至于惊扰人心了。”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说:“预先留个退步,免得看起来是让洋人撵得无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插进来问了一句:“除了太原,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说:“关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关天险,不怕洋人撵了来,只要朝廷能照常办事,不怕洋人的威胁,讲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远瞩,看得透彻。不过,洋人恐怕放不过毓贤。”

  “放不过的,岂止毓贤一个?”慈禧太后略略将声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步,能讲纪纲吗?”

  “是,是!”王文韶连声答应,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独掌大权数十年,胸中确有丘壑。

  “王文韶,国家危难的时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赶了来,让你吃这一趟辛苦,实在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荣禄还不知道在那里,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让他留京办事。行在军机处,你要多费点心!”

  “臣尽力而为,决不敢丝毫推诿。”

  “不是说你推诿,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说:“我听说你在京的时候,遇事退让,以后可不必象从前那样子谦虚了!你记着我的话,放在心里好了!”

  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刚毅与赵舒翘获罪,是迟早间事,荣禄留京,礼王与启秀未曾随扈,则行在军机处总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挑大梁。

  意会到此,恐惧不胜之感,多于帘眷优隆的喜悦。王文韶在心里说:“一条老命,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到得第三天,吴永大为着急了。两宫及王公大臣的供应难支,犹在其次,各处溃散的士兵,越来越多,由于有马玉昆的支持,军纪倒还能维持,但食物已有匮乏之势。两天来,乡人如赶集般进城来卖粮、卖菜、卖用百物的,接连不断,城门口拥挤不堪,到得这天,大为减少,显然的,存货出清,无物可卖了。

  眼看供应难周,而慈禧太后却并无启跸的意思,吴永焦急不堪,只有到军机处去诉苦。王文韶颇为深沉,声色不动;

  赵舒翘已窥出端倪,如俗话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多事为吴永出什么主意;倒是刚毅有担当,慨然说道:“回头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后,有了好消息,两宫决定次日启驾。接着,由军机处来了一纸通知:“本日奉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初承恩命,不免惊喜交集,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才发觉这个差使干不得!

  于是吴永赶到军机处,先向王、刚、赵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始开口:“三位大人,不是吴永意图推诿,从来大驾巡幸,没有派县官为粮台的先例……。”

  “渔川!”保荐吴永这任差使的刚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军机处的廷寄,直接发给县官,亦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办通,还讲什么仪制!”

  “就因为事情办不通。”吴永答说:“第一、此去一路荒凉,拳匪溃兵骚扰,只怕地方官早就躲开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萧条,士绅四散,要粮没有粮,要钱没有钱,我这个前路粮台的责任担不起。第二、大驾起行,我如果扈驾随行,地方善后,无人负责,散兵游勇,目无法纪,教我职司民牧的怎么对得起怀来的百姓。”

  “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说:“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人在这里镇压,不就没事了?”

  “对了!”刚毅接口说道:“至于办前路粮台,实在非明敏练达如足下不可,时世艰难,上头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处,决不会有什么责备。渔川,你勉为其难吧!”

  众口一词,劝慰勉励,吴永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当天料理了启跸诸事,又处理了县政与家务,扰攘终宵,等黎明跪送两宫以后,随即上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尘之处的土木堡,此地象榆林堡一样,本是一个驿站,这时不仅驿马无存,驿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内人烟断绝,两宫中午到此打尖,连茶水亦无着落。

  正在焦急无计之际,幸好宣化府派了人来接驾,备有食物,吴永如释重负,匆匆交代过后,赶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准备两宫驻跸。

  沙城仍是怀来县的辖区,驻有巡检,吴永前一天已派了人来通知,选定一处俗称“东大寺”的古刹为行宫。部署粗定,大驾已到。送入东大寺后,连日劳顿,几无宁时的吴永,已近乎瘫痪,连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爷,”他的跟班吴厚劝说:“不管怎么样,先歇一歇再说,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话让吴永悚然一惊。果真病倒了,不但无医无药,而且还不能不力疾从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干不好。与其如此,则不如拚着受一顿责备,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复了再作道理。

  于是找了一座破庙,吴厚将马褥子卸了下来,在庙内避风之处铺好,让吴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门外的一匹马泄露了行踪,不多一会,随扈的各色人等都赶了来找吴永,要这,要那,吵闹不休。

  就这时候,又来了一群士兵,为首的自道是武卫左军,问吴永要粮饷之外,还要马料。

  “你们看见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里来的粮饷马料?”

  “你是粮台,干什么的?”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地说,“快想法子!说空话没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将手里的刀一扬,大有威吓之意。

  吴永本就积着满腹的怨愤,经此一激,百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你们都是国家每年糜费大把饷银养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吓得不战而溃,以至于圣驾蒙尘,惨不可言!你们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还是这副鱼肉百姓的态度!我奉旨办粮只有一天,刚刚赶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布置,那里来的粮饷马料?性命,倒有一条,随你们怎么处置好了!”

  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气恼、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见闻,一起涌到心头,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一哭身子就软了,扑倒在地,只觉得哭得越响,心里越舒服,泪如泉涌,自己都奇怪,一个人何能蓄积如许泪水。哭得力竭声嘶,渐成抽噎,只听吴厚在喊:“老爷、老爷!

  不要太伤心!”

  吴永收泪张目,入眼便有清凉之感,太监、王府护卫、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个不剩了。

  “人呢?”

  “都让老爷这一哭,吓跑了。”

  这是意料不到之事。吴永茫然半晌,渐渐能集中思虑了,心里在想,此刻虽以一哭解围,而来日大难,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何以为计?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岑春煊手里有五万饷银,如果肯借出来,可以暂救眉急,而且他还有步队骑兵,弹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看此人性情虽然褊急,但总是伉爽任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吴永的盘算要想见诸事实,必得面奏允准。经过这两天的阅历,对于宫门的规矩,已颇了解,知道此时要见慈禧太后,非先经御前大臣这一关不可。因而直奔东大寺,找到了庄亲王载勋,说有事面奏太后,请他带领。

  载勋亦不问他要面奏的是什么事?只说:“明儿不行吗?”

  “是!很急的事。”

  载勋不再多问,派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李莲英从角门中出来,讶异地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要请起吗?”

  “喏,是他!”载勋指着吴永说:“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见,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个太监来“叫起”,载勋带着吴永进了角门,遥遥望见慈禧太后捧着水烟袋,站在大雄宝殿正廊上等候。于是疾趋上面,载勋请个安说:“吴永有事面奏。”接着站起身来,回头说道:“你说!”

  吴永先行礼,后陈奏:“臣蒙恩派为前路粮台,应竭犬马之劳,不过臣是知县,品级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在体制上诸多不便。就是发放官军粮饷,行文发布告,亦有许多为难之处。现在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领马步各营,随驾北行。该藩司官职较高,向各省催饷,用平行的公事,易于措词。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督办粮台。臣请改作会办,所有行宫一切事务,臣就可以专力伺候,不致耽误了紧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发话,吸着水烟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着又说:“载勋,你先下去。”

  “是!”载勋跪了安,扬长而去。

  “吴永,”慈禧太后很亲切地说:“这一趟差使,真难为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过几天我有恩典。对于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没有什么脾气。差使如此为难,断断不至于有所挑剔。你尽管放心,不必着急。”

  这番温语慰谕,体贴苦衷,不同泛泛。吴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从无一个人说这一句见情的话,相形之下,越觉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几个响头。

  “你的厨子周福,手艺很不坏,刚才吃的拉面很好,炒肉丝亦很入味。我想带着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这亦是慈禧太后一种笼络的手段,吴永当然脸上飞金,大为得意。不过,有件事却不免令吴永觉得不是味道,周福赏了六品顶戴,在御膳房当差,而吴永这个知县,不过七品官儿。

  得兴一齐来!再有件事,不但使吴永大扫其兴,而且深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鲁莽了。

  这件鲁莽之事,就是保荐岑春煊督办粮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将仇报”,在东大寺山门口遇见吴永,他很生气地怨责:“多谢你的抬举。拿这么个破沙锅往我头上套!让我无缘无故受累。”

  说完,跨马而去,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对的吴永在那里发愣。

  “渔川兄,上谕下来了,以后要请老兄多指教。”

  吴永转脸一看,是新交的一个朋友俞启元。此人是湖南巡抚俞廉之的儿子,而俞廉之是刚毅的门生,以此渊源,所以本来在京当司官的俞启元,随扈出关以来,一直跟在刚毅左右。此刻听他的话,不知意何所指?吴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说!好说!”

  “渔川兄!”俞启元递过一张纸来:“恐怕你还未看到上谕!”

  接来一看,上谕写的是:“派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吴永恍然大悟。俞启元这个会办,必是刚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话。便即答说:“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老兄多多指点。说实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阅历很浅,只不过对人一片诚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成了同事,而且这个差使很难办,彼此休戚有关,我很放肆,有一句话,率直奉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吴永心中一动,“承教,承教!”他紧接着问:“老兄的话,必是有感而发?”

  “是!”俞启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听说岑云阶跟你发了一顿脾气。你道你真的以为是你给他扣了一个破沙锅。非也!只是觉得他是藩司,你是县官,耻于为你所荐,更怕你自恃督办是你所保,心里先存了个轻视他的念头,不服调度,所以倒打一耙,来个下马威!”

  “原来如此!”吴永失声说道:“这不是遇见‘中山狼’了吗?”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吴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鸡鸣驿,王文韶派人来请,一见了面,便沉下脸来,大声责备:“你保岑云阶当督办,事先也要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就进宫面奏了!

  你是不是觉得军机是多余的?”

  吴永一听这话,大为惶恐,急忙分辩:“吴永错了!不过决不敢如此狂妄,连军机都不尊重。”

  “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告诉你,此人苗性尚未退净,如何能干此正事?将来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来!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进门,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要来找我,我决不过问!”

  王文韶为人圆滑平和,此刻竟这样子大发雷霆,足以想见对岑春煊的深恶痛绝。吴永转念到此,才真正体认到自己干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窝囊的事,无端得罪了执政,而被保荐的岑春煊,犹复恶声相向,这不太冤了吗?

  不过,帘眷优隆,却是方兴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谕:“吴永着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补,先换顶戴。”七品县令一跃而为五品黄堂,总算可以稍酬连日的受气受累。

  ※※※

  京里最先挺身出来斡旋大局的,是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舒文,他是镶黄旗的汉军,在总理衙门的资格最深,与总税务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联军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触。赫德告诉他说,各国公使都在找庆王,希望他出面谈和。

  庆王已经随两宫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庆王不奉上谕,又何敢擅自回京,与洋人议和?凡此都是一时不能破除的窒碍。

  不过,无论如何舒文的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东四牌楼九条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动前来站岗保护,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书敬信、工部尚书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后又找到了卸任顺天府尹陈夔龙,一起商量,先打听到庆王因病留在怀来,随即公议,联衔具奏,请饬令庆王回京议和,许以便宜行事。

  “这样说法不妥。”陈夔龙指出:“各国公使指名以庆王为交涉对手,万一两宫不谅,庆王处于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陈请。岂非误了大事?”

  然则如何措词呢?陈夔龙以为不如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王来京开议。大家都听从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时多方找大臣联名会衔,结果是由东阁大学士昆冈领衔,依次为刑部尚书崇礼、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后的是唯一的汉大臣陈夔龙。

  奏折备妥,由吏部郎中朴寿专程赴怀来投递。由于陈夔龙与庆王关系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建议处置办法,请庆王派专差将原折赍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时两宫已经到了大同,正要启銮驻跸太原,接到八大臣会衔的奏折,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见军机,即时作了三个决定:第一、派庆王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总税务司赫德,内附发李鸿章即日到京议和的上谕一道,命赫德商请洋人兵轮,专送上海;第三、荣禄已有奏折,退驻保定,再图恢复,改派昆冈,至陈夔龙等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时吩咐,给庆王的上谕,派载澜专送怀来。

  等廷寄办妥,慈禧太后将载澜找了来,有话交代:“你跟奕劻说,要他吃这一趟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两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现在还很乱,你把载振接了来,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载澜答说:“奴才一定把载振接了来。”

  载振是庆王的长子。慈禧太后此举,表面是体恤庆王,其实是防着他会出卖她,所以把载振带在身边,作为人质。

  庆王当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声说道:“哼!这位老太太,还跟我耍这种手腕!何苦?”

  “话不是这么说,庆叔!”载澜的神色,极其郑重:“洋人如果有什么要惩凶的话,你可千万不能松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里,只管维持市面,议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谈。”

  因此,庆王一进京,会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广化寺见面时,开宗明义地表示:“谈和等全权李大臣来,目前先谈安定人心。”

  “是!”说得一口极好的中国话的赫德答说:“凡是能够为百姓效劳的,鹭宾一定极力去办。”鹭宾是赫德自取的别号。

  “筱石,”庆王转脸对陈夔龙说:“你把商量好的几件事说一说。”

  事先议定,向联军提出的要求,一共两条:开放各城门,以便四乡粮食蔬菜,照常进城;各国军队不得强占民房,更不得奸淫掳掠。赫德一口答应,不过也提出了一个警告。

  “北京城内,有各国军队驻扎,治安无虞,可是近畿各州县,听说还有义和团勾结土匪、溃卒,胡作非为。各国对这种情形,啧有烦言。这件事,希望中国地方官能够切实负责,否则外国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帮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庆王很负责地说:“我通知顺天府各属,一律设防自卫。”

  接着谈了些劫后见闻感慨,赫德告辞而去。庆王随即叮嘱陈夔龙,将这天会议的情形,专折驰报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个附片。”昆冈说道:“徐荫轩以身殉国,从容就义,应该附奏请恤!”

  “办不到!”庆王勃然变色,拍着桌子,象吵架似地答复昆冈:“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他要早死几天,何至有徐小云论斩之事?”

  接着,庆王将当时如何会同荣禄,约请徐桐与崇绮想救徐用仪,如何崇绮已经同意,而徐桐峻拒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徐小云一条命,实在是送在此人手里的,倘使小云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岂不是多一把好手?”庆王再一次拍桌表示决心:“徐桐死了活该,我不能代他出奏请恤!”

  昆冈没有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虽觉难堪,无可申辩,好在经过这次大劫,衣冠扫地,脸皮也变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别各散。

  ※※※

  从八月初十起,庆王等于做了皇帝,里里外外,事无大小都听他一言而决。当然,头等大事,是与各国修好,所以连日拜会各国公使,一则慰问致歉,联络感情,二则探听各国对议和的态度。

  首先拜会的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由于赫德的斡旋,英国的态度比较平和,而且作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说西班牙虽未派军,但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是驻华外交团的领袖,不妨多下点工夫。庆王欣然接纳,当天就办了一通照会致送葛络干,请求协力维持北京地面的秩序。

  其次拜会日本公使西德二郎。这次联军进攻,日本军最起劲,攻得也最狠,但破京以后,军纪却是第一,不但保护了紫禁城,就是分段而守,在日本防区的居民,亦比较少受骚扰。因此,庆王见了西德二郎,首先致谢,然后表示在议和时,希望日本格外协力。

  西德二郎提出两点建议,认为中国政府能够自己下令肃清近畿的义和团,同时惩办祸首,表现悔祸的诚意,和议的条件就比较好谈。

  惩办祸首几乎是各国一致的要求,尤以德国最为坚持,断然表示,必须先惩办罪魁,方能开议。那种说一不二,绝无还价余地的强硬态度,使得庆王大为不安,回到府里,立即召集幕僚会议。

  “这一次因为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戕,所以各国推德国派将官挂帅,德皇派的是老帅瓦德西,如今正在东来途中。”舒文提出警告:“京城已破,而联军统帅尚未到达,一到以后,是不是另外还有作战计划,就很难说了。是故,德国的态度,非常要紧,能够乘瓦德西未到之面,先走一着棋,对缓和大局,很有关系。我看,王爷应该据实奏闻。”

  此议一出,无不首肯。但庆王还在踌躇,结果是议而不决。等舒文等人辞去以后,他将陈夔龙单独留了下来,密密商酌。

  “筱石,有件事,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上头对我的猜忌极深,走错一步,身家不保。你看,惩办祸首的话,我能说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说了,即使慈禧太后谅解,载漪兄弟及载勋等人,亦必恨之刺骨,设法倾陷。不过,不说又于大局有害。陈夔龙想了一会,有了计较。

  “惩办祸首,理所当然,谁都可以说,不必王爷上奏。”

  “话是不错。可是总亦要有人肯说,尤其是要明说,此为各国的公意。”

  “容易!容易!”陈夔龙的方法说穿了无足为奇,只要庆王分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在告知到京与各国公使洽谈的经过中,透露出都希望中国政府自动严惩祸首的意向,就一定会有人向朝廷提出建议。

  其实,不必庆王电告,李鸿章已经有了这样的建议,而惩凶不过是他进京议和的条件之一。六月二十五李鸿章到达上海,虽托病不愿北上,暗中已在多方活动,一方面探测各国的意向,一方面直接与驻德的吕海寰、驻俄的杨儒等“星使”,电报往来,力谋疏解。李鸿章自恃与俄国的关系很深,又看俄国正进兵东三省,在关内的商务、侨民方面的利害关系不深,所以定下一个在东三省让步,换取俄国在北京自动撤兵的策略,以便要求其他各国,照样办理。这一策略在李鸿章看,是议和成败的关键,如果没有眉目,他觉得“跳火坑”亦是白跳。

  六月二十五日以来,随着俄国军队陷瑷珲、取营口、攻入黑龙江省城,李鸿章换取俄国在关内让步的策略,亦渐次实现。俄国不但承诺,愿将军队、公使、侨民由北京撤至天津,而且接受李鸿章的请托,代为劝告德皇,同意自北京撤军。到了这个地步,李鸿章才开始考虑北上的行期。

  而在事先,李鸿章单独电奏,请惩办祸首以外,又会同刘坤一、张之洞合奏,说俄国表示善意,应该致谢。同时建议责成直隶总督剿匪;派奕劻、荣禄进京会议;下罪己诏;最后转述日军方面希望,请两宫回京。

  罪己诏是早就下过了,是王文韶的手笔,皇帝自责并责臣下之外,并无一语归咎于慈禧太后及亲贵。自行剿匪一节,亦可照办,已责成护理直隶总督的藩司廷雍,认真办理。此外各节,“亦当照请施行,惟事有次第,不得不略分先后”。这是暗示,惩凶一节的时机尚未成熟。李鸿章当然亦能谅解,两宫还在道路流离之中,何能办此大事?起码亦要到了太原,让“行在”有了朝廷的样子,才谈得到追究责任,整饬纪纲。如今有此表示,便见诚意,所以李鸿章决定过了中秋,由海道北上。

  八月二十一动身,二十六到天津,沿途安全,都由俄国军队负责,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东三省的俄军又攻陷了吉林省城与奉天的牛庄。黑龙江将军,早在八月初俄军攻入齐齐哈尔时,便已自杀。这些情形,刚到太原的两宫,毫无所闻,李鸿章虽然知道,却紧闭着嘴,不敢作声。

  在京城里,地方秩序自然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可是各国公使与联军对中国政府的态度,却反而越来越强硬,并且众口一词,说慈禧太后与皇帝应该早早回銮,对和议有益。

  “这是什么意思?”慈禧太后问王文韶:“各国军队都还占着京城,怎么能回銮?”

  王文韶不知道慈禧太后是真的不了解各国的用意,还是装糊涂?反正他觉得这是万不能说破的一件事。两宫回京,各国便可以请求觐见皇帝为名,迫使慈禧太后归政,这在德国外交部对吕海寰的谈话中,表现得最为露骨。德国外交部表示,议和固以惩凶为前提,还要看两宫的大权已否旁落。如已旁落,则所派的议和代表,德国不能承认。这看起来象是怀疑两宫已为载漪等人所挟持,身不由主,而实际上是指皇帝的大权,落在慈禧太后手中。

  因此,尽管庆王、李鸿章、各省督抚,甚至昆冈等留京办事大臣,纷纷吁请回銮,而行在不是避而不谈,便是以京师“城门街道,此时仍由洋兵看管”为理由,认为“遽请回銮,于事体未为妥协”。

  见此光景,李鸿章知道回銮一事,不必再谈,可是惩处祸首,却必须做到。所以在天津发了一道电奏:“请致谢俄国,优恤德使,惩处祸首,冀早开议停战。”

  于是闰八月初二,太原发了三道上谕,两道明发,一道是:“德国驻京使臣克林德前被兵戕害,业经降旨,深为惋惜。因思该臣驻华以来,办理一切交涉事宜,和平妥协,朕追念之余,倍更轸悼。着赐祭一坛,派大学士昆冈,即日前往奠醊。灵柩回国时,并着南北洋大臣,妥为照料。抵本国时,着再赐祭一坛,派户部右侍郎吕海寰前往奠醊。用示朕笃念邦交,惋惜不忘之至意。”

  另一道便是中外瞩目的“惩处祸首”。说中外开衅,变出非常,实非朝廷本意。致祸之由,“皆因诸王大臣等,纵庇拳匪,启衅友邦,以致贻忧宗社,乘舆播迁。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责,而诸王大臣亦亟应分别重轻,加以惩处。”

  被处的一共九个人。领头的是庄亲王载勋,其次是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滢、载濂,这四个作一起,“均着革去爵职。”

  下来是端郡王载漪,特加“从宽”字样,处分一共三项:

  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严加议处、停俸。

  再轻一等的是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着交该衙门严加议处。”最后是刚毅与赵舒翘,交吏部议处。

  另外一道廷寄,专为答复李鸿章:“所奏各节,本日均已照办,分别降旨。该大学士接奉此旨,着即日进京开议,勿再迟延。”可是李鸿章仍然逗留在天津,主要的是联军统帅瓦德西,即将抵达,李鸿章在德国跟他见过,虽无深交,总有见面之情,所以在天津等候着,想先尽一尽地主之谊。

  其次,李鸿章决定在天津接直隶总督的任,先将兵权抓在手里再说。

  瓦德西是闰八月初四到天津的。这位六十八岁的老将,是个尚未结婚的老光棍,当过德国的总参谋长,具备做首相的资格,而且跟李鸿章一样,也是伯爵。地位相等,且为八国联军的统帅,当然决不可能先去拜访李鸿章,而李鸿章为了维持个人的威望,亦不便自己登门求教。因此,只是侧面设法,托人暗示瓦德西,邀李鸿章一晤。谁知瓦德西个性严峻,而且东来之前,曾奉有德皇的命令,须以严厉态度对待中国政府,因而置之不理。

  看看事已无望,李鸿章只好打点进京。闰八月十八到了京里,以贤良寺为公馆,跟庆王见过面,随即传见总税务司赫德,由他陪着,遍访各国公使。回到行辕,随即发了一个电报,请将招致大乱的诸王大臣,从严治罪,不可随往行在。电奏中明白指出,这是各国公使一致的意见,倘不见听,不独和议难开,联军亦有西犯的可能。

  其时两宫行驾,已过山西闻喜,将抵临晋。随扈的军机大臣中,刚毅自知是罪魁祸首,忧悔交加,复以旅途劳顿,已染病在身。前几天接到京里的电报,说各国公使对原在保定,奉派参与和议的荣禄,因为围攻使馆的武卫军就是他的部下,所以表示“不予接待保护”,等于拒绝他进京。待荣禄尚且如此,对祸首之恨之切骨,可想而知,以致病情添了几分。

  如今李鸿章的电报,成了刚毅的催命符,在闻喜病势陡然加重。王文韶奏明慈禧太后,准他折回太原养病,但到得曲沃的候鸟镇,已经不能再上路了,延到闰八月二十五,一命呜呼。

  就在这一天,两宫渡过风陵渡,进了潼关。慈禧太后将庄王载勋留在河东蒲州,端王载漪留在潼关,不准随往西安。同时电知奕劻及李鸿章,对肇祸王大臣应如何加重处分,不妨密拟具奏,以凭定夺。

  也就是在这一天,保定为法英德意联军所占领,设立联军公所,组织军法处,逮捕了藩司廷雍、臬司沈家本、城守尉奎恒、参将王占魁,还有一个为张德成办过粮台的候补道谭文焕,审问七月初一,英美教士十五人在保定被屠杀一案。

  不但保定失守,官员被捕,而且联军有进窥山西的模样。已经到达西安的慈禧太后,知道重惩祸首一事,如果不能有比较明快的处置,麻烦将会层出不穷。果然,九月十八日得报,廷雍、奎恒、王占魁,已由瓦德西批准枪决,谭文焕移解天津,枭首示众六天,沈家本则犹被拘禁在本衙门派兵看守。这已觉胆战心惊,第二天李鸿章来了一个电报,就更可怕了。

  原来在义和团最猖獗时,以前好些客死中土的有名教士,如利玛窦、南怀仁、汤若望的坟墓,都被盗毁,瓦德西为了报复,更为了威胁,特为派兵到易州,将有不利于西陵的举动。

  世宗泰陵、仁宗昌陵、宣宗慕陵在易州的永宁山,总名西陵。这样处置的作用,是在向西安行在,提出严重警告,如果慈禧太后还想庇护懿亲,雍正、嘉庆、道光三帝,就可能有身后的惨祸。

  慈禧太后再有担当,也承受不起这个“不自殒灭,祸延祖宗”的罪名。而且,洋人既能扰易州的西陵,就能扰遵化昌瑞山的东陵,那一来就更严重了!世祖孝陵、圣祖景陵、高宗裕陵、文宗定陵、穆宗惠陵之外,自己的已花了上千万银子修建的万年吉壤,亦在定陵之东的普陀峪,若为洋人侵扰,坏了风水,是件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慈禧太后一面急电奕劻、李鸿章,向“德国在京使臣,切实诘问”,一面不能不考虑加重祸首的处分。及至李鸿章的“洋兵趋向进止,均由德瓦帅调遣,瓦德西擅居仪銮殿,坚不接晤,无从共商”的复奏一到,随即便有一道“肇祸诸臣,前经降旨,分别惩处。现在京畿一带,拳匪尚未净尽,以致地方糜烂,生民涂炭,思之实堪痛恨,若不严加惩治,无以服天下之心,而释友邦之憾”的上谕发布。

  这第二次惩处祸首,首当其冲的是载漪,与载勋同科,革爵,暂交宗人府圈禁,俟军务平定后,再行发往盛京,永远圈禁。怡亲王溥静及老恭王的次子贝勒载滢,亦交宗人府圈禁,载漪的胞兄载濂,着令“闭门思过”,是软禁在家。

  相形之下,载澜就便宜得多了,处分是“停公俸,降一级调用”。这因为他在八月初被派为御前大臣,军机既不能不卖个情面,慈禧太后亦觉得他还有可供驱遣之处,特意加恩。

  至于亲贵之外,英年的处分最轻,降二级调用;毓贤的处分最重,“发往极边,充当苦差,永不释回”,因为他“在山西巡抚任内纵容拳匪,戕害教士教民,任性妄为”之故。本来,刚毅的罪名最重,但以病故,免其置议,赵舒翘倒是颇得慈禧太后谅解的,落得一个“革职留任”的处分,仍旧当他的军机大臣。

  上谕最后,还有一段声明,慈禧太后借皇帝的口说:“此事始末,惟朕深知,即如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中外诸臣迭次参奏,均未指出,即出使各国大臣电奏,亦从未提及,朕仍据实一体惩办,可见朕于诸臣处分轻重,一秉大公,毫无偏袒,当亦海内外所共谅也。”

  这话是说给洋人听的,特别是希望瓦德西能听得进去。但是,慈禧太后是失望了!

  ※※※

  李鸿章终于跟瓦德西见了面。他在电奏中所说的“坚不接晤”,并非事实,事实是李鸿章希望跟瓦德西在宫外见面,而瓦德西则坚持在仪銮殿相会不可。

  看看无法坚持,李鸿章只得委屈,以期打开僵局。事先以书面联络,约定九月二十四会晤,到了那天清晨,李鸿章由副都统荫昌陪同,坐轿到了西苑门。由此到太液池西、紫光阁南,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仪銮殿,还有好长一段路,而李鸿章坚持下轿步行,从人纷纷相劝,置之不顾,他说:“纵或乘舆在外,体制不可不顾。”

  走到仪銮殿,花了将近三刻钟,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不过,瓦德西倒很客气,仪队从东向的宝光门摆起,一直排到南向的景福门,瓦德西在来薰门外迎接,进了门,就是仪銮殿,延入东面的多福斋见礼。

  他们是在德国京城的旧识,透过荫昌的翻译,有长长一段的寒暄,李鸿章问到有“铁血宰相”之称的俾斯麦,德皇与皇后,伦洛熙王爵,现任的首相褒洛夫伯爵,以及瓦德西的老师,德国名将毛奇的后人。然后又问瓦德西本人及他的僚属,最后的话题一转,问起联军的动向。

  “我听说联军打算开到张家口?”李鸿章问。

  “不!”瓦德西答说:“不过长城为止。听说那里有许多中国军队。”

  “如果有,也只是为了弹压地方。”

  “保定府亦有许多中国官军。不幸地,这些军队并不剿除拳匪。”

  “可是,”李鸿章针锋相对地答说:“亦并不与西洋人为难。”

  “中国官军没有纪律的很多,北方的民众都不能原谅他们。”

  “我想,这是道路流言,并不确实。”

  “如果贵大臣能够担保,中国官军不与联军冲突,我一定不会再派兵到各处。”

  李鸿章乘机说道:“联军现在究竟占据了那些地方,我还不知道。”

  这意思是说,必须先知道联军所占的地方,才可以约束官兵注意避免冲突。瓦德西当即表示,愿意送李鸿章一张记明联军屯驻地点的地图。

  然后,瓦德西问起两宫的消息,又问如何通电。李鸿章告诉他说:“由北京到上海,转汉口到西安。”

  “贵国皇太后、皇帝,应该早日回京为宜。”

  “是的。贵国大皇帝,亦曾以此相劝。不过,”李鸿章答说:“皇上有点胆怯。”

  刚谈到这里,庆王奕劻也到了。他跟瓦德西是第一次见面,便由李鸿章引见。握手以后,庆王开口先说:“我想跟贵统帅缔交,已有好些日子了。”

  瓦德西亦表示久已仰慕。接着庆王大谈德国亨利亲王访华,相共游宴的情形,适与李鸿章大谈在德故人的用意相同,都是“套交情”。

  岂知瓦德西老练非凡,交情是交情,公事是公事,连李鸿章要求发一张与中国官军联络,通过联军防区的护照,都不能同意。庆王与李鸿章此来,除了一张联军占领区的地图以外,一无所获。

  李鸿章的烦恼犹不止此,他还怀着一个鬼胎。东三省的局势,越来越糟,这个鬼胎已有掩藏不住之势,一旦败露,即令不至于成为张荫桓第二,首领不保,但身败名裂,是可以预见的。

  原来甲午战后,朝中重臣及有权的督抚,都主联俄拒日,于是光绪二十二年春天,李鸿章奉派以庆贺俄皇加冕专使的身分,带着大批随员与他的通洋文的长子李经方,到了彼得堡,签下一份“中俄密约”。李鸿章此行,踌躇满志,向人夸耀:“从此至少可保二十年无事!”

  这份“可保二十年无事”——二十年之内,不怕日本侵略的“中俄密约”,一共六条,主旨是两国共同防日,而条件是“当开战时,如遇紧要之时,中国所有口岸,均准俄国兵船驶入”。这犹在其次,最主要的一款是准俄国在黑龙江、吉林接造铁路,以达海参崴。密约中又记明,这条铁路由设在上海的华俄道胜银行承办经理。

  这条铁路,后来定名为中东铁路,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建造。其中特为拨出一笔经费,总数三百万卢布,约合一百五十万美元,准备分三次致送李鸿章。第一笔一百万卢布,是在光绪二十三年春天,由华俄道胜银行总办吴克托穆王爵,在北京当面交给李鸿章的。

  到了这年冬天,俄国因为德国占领胶州,便出兵占领了旅顺、大连。交涉结果,俄国非强租旅大不可。这个交涉中国方面是由李鸿章与张荫桓所承办,俄国方面,仍为一直主持对华交涉、与李鸿章关系极其密切的财政大臣威德所经手。为了怕夜长梦多,希望早日签约,威德指定驻华代办巴布罗夫,向李、张二人各致一份重礼,总值七十五万卢布。

  这一次义和团之乱,俄国除了一面派兵在大沽口登陆,参加联军以外,一面借口东三省亦有义和团,派兵入侵,八月初六攻占黑龙江省城,将军寿山服毒自杀。八月二十九侵入吉林省城,将军长顺,束手降敌。这已经使得李鸿章深感不安了,而最糟糕的是,闰八月初八,俄军攻入沈阳以后,盛京将军增祺在李鸿章与瓦德西相晤的四天之前,签订了一份以俄文为准的“奉天交地暂约”,一共九款。如照此约实行,奉天等于成了俄国的属地。消息传到北京,李鸿章心惊肉跳,当夜就病倒了。

  西安行在,自亦放不过增祺,电旨严斥“着即革职,饬令回京”,下一步当然是“废暂约”的交涉,为李鸿章更添一大棘手之事。

  在这时候,华俄道胜银行的总办,吴克托穆王爵,悄悄到了北京,住在贤良寺,作为李鸿章的上宾。看起来,这是为他增加了声势,其实,来得很不是时候。

  原来李鸿章对外办交涉,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合而谋我”,所以未入京以前,就已决定了策略,务必拆散各国,以便于个别操纵。当然,这非从俄国方面下手不可,在上海就曾与吴克托穆商量过,因而他一到京,便有俄国首先撤兵之举,俄国的公使古尔斯,并曾一度离京,作为对李鸿章的声援。可是,各国并不想步俄国的后尘,也看出李鸿章所耍的一套把戏,猜疑日深,反成隔阂。

  如今吴克托穆潜居贤良寺,并引起各国之忌。载漪等人闯的大祸,牵涉十一国之多,派兵的亦有八国,尽管俄国异调独弹,步骤不一,而影响极微,该提的条件,还是照提不误。

  开议的主要条件,还是在惩凶。这一次提出来两个人,一个在朝廷无所顾惜,一个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无所顾惜的毓贤,有所顾忌的董福祥。手握重兵的悍将,逼急了变生肘腋,真可有覆国之祸。因此,西安行在从慈禧太后到刚抵达的荣禄无不忧心忡忡。

  不但李鸿章与奕劻,根据各国公使的意见,电奏朝廷,认董福祥是主要的祸首,而且隐约谏劝,不可容荣禄袒护其人,而且刘坤一、张之洞亦一再有电报到西安,说是英法外交官先后表示,毓贤、董福祥必置诸重典。如果董福祥一时不能严惩,务必设法夺去他的兵权,撵得远远地,方能释各国之疑。

  正当朝廷疑难焦忧之际,李鸿章又有奏报,说各国已“另备哀的美敦照书,祸将莫测”。同时又密电荣禄,说京中谣言,刘坤一、张之洞将被撤任,倘有此举,将引起各国极大的反感,和议根本无望。

  于是在荣禄主持之下,发了两道密电:一道是辟谣,亦即等于提供保证,刘、张二人,决不会调动,另外一道,说是“毓贤将置重典”,不过“懿亲不得加刑”,是拿毓贤来换载漪等人的命。至于董福祥,当然只有缓缓图之。

  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终于下了一道上谕:“甘肃提督董福祥,从前在本省办理回务,历著战功,自调来京后,不谙中外情形,于朝廷讲信修睦之道,未能仰体,遇事致多卤莽。本应予以严惩,姑念甘肃地方紧要,该提督人地尚属相宜,着从宽革职留任。其所部各军,现已裁撤五千五百人,仍着带领亲军数营,剋日驰回甘肃,扼要设防,以观后效。”

  这样处置董福祥,对各国公使总算有了交代。同时和约的草案大纲,亦由各国磋商定案,通知奕劻、李鸿章两位全权大臣准备开议,附带有一番声明。

  声明中说,各国明知条款苛刻,但亦是中国政府咎由自取。将来条款送到中国政府,不可有一字之驳。如果愿意接受,则自奉旨之日起,战事即算结束,军费的赔偿,亦以此日为止截之期而结算。否则,各国联军基于军事上的考虑,有所行动,后果十分严重。

  这自然是恫吓,但不受就不能开议。所以奕劻、李鸿章密电行在备案。定于十一月初一在西班牙公使馆开议。

  事先,西班牙公使有一个照会,以“廨宇狭隘,座位无多”为理由,限制中国方面的“来宾”,不得超过十个人。两全权大臣及英、法、德、日、俄五名翻译以外,另外只能带三个随员。奕劻与李鸿章商量,决定只带两个人,一个是陈夔龙,一个户部侍郎那桐。

  到了那一天,贤良寺传出活来,李鸿章病势加重,不能出席和议。延期势不可能,只好由奕劻带着陈夔龙、那桐赴会。宾主相向一揖,亦无寒暄,随即由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朗诵和约大纲,一共是十二条:

  一、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国派亲王专使,往德谢罪,并于被害处,树立铭碑。

  二、严惩祸首,其戕害凌虐各国人民之城镇,五年内停止科考。

  三、戕害日本书记生事,须用优荣之典,以谢日本政府。

  四、于污渎发掘各国人民坟墓之处,建立碣碑。

  五、军火及专为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

  六、赔补外人及为外人执事之华人身家财产所受损失。

  七、各国驻兵护卫使馆。

  八、北京至海边须留出畅行通道。大沽炮台,一律削平。

  九、由各国驻兵留守通道。

  十、张贴永禁军民人等仇视各国之谕旨。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约。

  十二、改变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及各国公使觐见礼节。

  念完将文件交给庆王奕劻。念的是法语,文件亦是法文,奕劻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这样答说:“今日承各公使面交和约一件。我立刻会电达西安行在,等奉到电旨,立即知照。”

  说完,将文件随手交给陈夔龙,然后拱拱手告辞。

  十一国公使只是站起身来,便算答礼,宾客辞出,连送都不送一送。奕劻的脸色当然就很难看了。

  “你看,端王迷信拳匪,闯这么一场大祸!”

  陈夔龙知道庆王有受辱之感,心想:这也未免太看不开,想不透了!城下之盟,受辱理所当然,如果受辱而不能负重,则为两失。应该劝劝他,不必生此闲气,养养精神在会议桌上极力一争,才是正经。

  念头还不曾转完,庆王又发话了:“我为国受辱,无话可说。你们俩赶紧回贤良寺,跟李中堂去报告,会衔的电奏,今天一定要发出。电稿不必送给我看了,发电以后,抄个稿子给我好了。”

  陈夔龙答应着,目送庆王上了轿,回头去找那桐,一见不觉吃惊!那桐面色发青,身子颤抖,颇有支持不住的样子。

  “琴轩!”他问:“你怎么了?”

  原来西班牙公使馆中,生得极旺的火炉,洋人本来穿得少,室内又照例卸去厚呢外套,炉火虽旺不碍。那桐穿的是大毛出锋的袍子,外罩貂褂,礼节所关,不能脱卸,以致为炉火逼得汗出如浆,出来朔风扑面,毛孔一闭,就此受病,已是寒热大作了。

  陈夔龙无奈,只能派人将那桐送回家,一个人到贤良寺去办事。接待的是他的会试同年,以道员而在李鸿章幕府的杨士骧。

  “中堂不能见客。”

  “那怎么办?”陈夔龙叫着杨士骧的别号说:“莲府,劳你驾,把和约大纲送进去,让中堂先过一过目,再请示方略。”

  “中堂这时候沉沉昏睡,就叫醒了,也未见得能看得下去。依我说,不如请你先拟个电稿,呈中堂阅定即发,来得便捷。”

  “兹事体大!”陈夔龙大感踌躇,“没有中堂的指示,我实在不便擅拟。”

  “事机迅急,间不容发,这个电报,今天不办,万难推到明天。老年兄,试问你不敢拟,还有谁敢拟?来,来,马上动手吧!”

  杨士骧亲自为他照料笔砚,铺纸磨墨,硬捺着他在书桌前面坐下,陈夔龙握笔在手,久久不能着一字。

  其实,李鸿章之不愿陪奕劻一起到西班牙公使馆,以及此刻之不愿见陈夔龙,都是有意做作,为的是和议成后,必受清议攻击,甚至朝廷过河拔桥,反而有所追究,那时便好以病势正剧,思虑难免不周,作个卸责的余地。此时见陈夔龙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了。

  于是李鸿章命他的幼子李经迈出来说:“家君昨天说过,这一次的奏件,要用重笔。”

  陈夔龙的疑难立解。不用重笔,不能邀得慈禧太后的准许,便即笑道:“用重笔,只好请出宗庙社稷,才能压倒一切!”

  于是,陈夔龙以“西安军机处”开头,先叙奕劻与十一国公使会晤的经过,次录和约大纲华文全文十二款,最后一款有“以上各款若非中国国家允从,并适各国之意,各本大臣难许有撤退京畿一带驻扎兵队之望”的话,所以秦请允准和约大纲,就从这段话上发端,“请出宗庙社稷”,说是:“臣等查条款末段所称,词意决绝,不容辩论。宗社陵寝,均在他人掌握,稍一置词,即将决裂,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惟有吁恳皇太后、皇上上念宗社,下念臣民,迅速乾断,电示遵行,不胜迫切待命之至。”

  果然,复电是“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不过其中利害轻重,仍责望奕劻、李鸿章“设法婉商磋磨,尚冀稍资补救”。看语气是完全照准了。

  谁知西安将和约大纲十二条分电重要督抚以后,张之洞接二连三提出意见,首先指出第五款内“制造军火之材料”,不准运入中国,则永无御侮之具,各省的制造局及枪炮局亦必无事可办,均须停闭,所以这一句必须删去。

  第二个电报是对第七、八、九三款有异议,认为大沽撤炮台,使馆驻护兵,津沽设兵卡,则“使馆永远安宁,而中国变成门户之防全撤,不容自卫,是朝廷永远危险,似欠平允。”须两全权大臣,“于此节务商善法”。

  再有一个电报,说条款前言内“京师各使馆被官兵与义和团匪勾通,遵奉内廷谕旨,围困攻击”这段话中的“遵奉内廷谕旨”六字,句中有眼,用意难测,必须删去,此事“万分紧要”。

  紧接着又来了第四个电报,说第二款内,“日后指出,一律严惩等语,日后二字,甚属不妥。以前所指之人,朝廷已分别重轻办理,若不划清界限,后患无穷”,应将此二字删去。

  这四个电报中的建议,朝廷无不照转两全权大臣。尤其是“遵奉朝廷谕旨”,很明显地是为了保护慈禧太后,替她卸除纵容义和团的责任,朝廷更为认真,责成奕劻、李鸿章“据此力为辩论,总以删除为妥!”

  在李鸿章看,这都是吹毛求疵。而外人不体谅当事者处境的艰难,只为了讨好慈禧太后,大放厥词,形成掣肘,可恶之至!

  因此,病起的李鸿章,亲自口授复奏,将张之洞痛驳了一顿。幕府中录稿呈阅,李鸿章的余怒不已,提笔加了几句:“不料张督在外多年,稍有阅历,仍是二十年前在京书生之习。盖局外论事易也!”二十年前就是光绪六年庚辰,这一年慈禧太后为了守午门的护军打了送食物到醇王府的太监,闹出轩然大波,病中的慈禧太后,非杀护军不可,后来是“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箴主稿,与张之洞联名奏谏,居然为慈禧太后所嘉纳。张之洞亦由此得承帘卷,而有今日。

  所以李鸿章亲笔所添的这几句话,不止于渺视后生之意,亦是在讽刺张之洞只善于以文字逢迎。当然,“局外论事易”

  五个字,亦隐隐然有指责朝廷苛求的意味在内。

  ※※※

  尽管朝廷常有严旨,督促尽力补救,但和约大纲既经允准,则和局必不致决裂,是李鸿章有把握的事。而各国公使鉴于中国政府已有初步的诚意表现,敌视的态度亦大见缓和,贤良寺渐渐热闹,有李鸿章当日在京,经常与外宾酬酢往还的盛况了。

  这天两国公使同时相访。一个是日本新任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一个是意大利公使萨尔瓦葛。遇到这种情形,要分交情深浅,交情浅的比较客气,应该先见。小村寿太郎在甲午年间曾署理公使,与李鸿章是旧识,但这一次重新使华,还是头一回来拜访,似乎又不能不先见,但萨尔瓦葛是预先约好了的,如果先见日使,于理不合。左右为难之下,只有一法处置,同时接见。

  两国公使都是有所为而来的,但有事只可密谈,当着另一国的公使,彼此皆有顾忌,便只好谈些不着边际的外交词令了。

  不过,利害相同,立场一致的事,还是可以谈的。十二条和约大纲中,牵涉到实际利益的几款,各有各的想法,而严惩祸首这一款,众议佥同,因而成了此时的话题。

  “各国的意见,祸首的前三名是:载漪、董福祥、载勋。”萨尔瓦葛以一种困惑的神情说,“何以中国政府对这三个人,不下令处死?实在不能了解其中的道理。”

  “懿亲是不处死的。”李鸿章答说:“这在各君主国家亦不乏先例。”

  “那么,董福祥呢?”

  李鸿章笑笑答说:“小村先生对于中国的情形比较了解,想来同情中国政府的处境。能不能为中国政府作个解释?”

  “我刚到中国,对于义和团闹事,演变成这样严重的大祸,究竟原因何在,还未深入研究。至于董福祥,我对他略有所知。”小村寿太郎直接以英语向萨尔瓦葛说:“此人是个土匪将军。在中国西北一带,有相当的号召力,现在他手里还握有重兵,如果压力太大,他会起兵作乱。我以为各国对这一点,应该体谅中国政府的苦衷,不必过于坚持。”

  “这一层苦衷,当然可以谅解。不过,中国政府的借口似乎太多。”萨尔瓦葛紧接着问李鸿章:“我想问一个人。徐侍郎,亦就是现在为日本军队所拘禁的徐侍郎,为人如何?”

  “此人不好!”李鸿章脱口相答。

  为什么不好呢?李鸿章有解释:七月初三杀许景澄、袁昶,是他监斩,七月十七杀徐用仪,也是他监斩。最可恶的是,徐承煜还曾逼他父亲自尽,这样的人,在中国称之为“枭獍”。

  “还有一位,”小村寿太郎问说:“与徐侍郎一起被拘禁的启尚书,为人如何?”

  “他是大学士徐桐的门生,很得老师的赏识。为人如何,可想而知。不过,”李鸿章说了句公道话:“此人的私德还不差。”

  就因为这一句话,启秀得以暂脱缧绁。原来他以老母病殁,曾向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请假十日治丧,未获允准。这件事是小村所知道的,此刻听了李鸿章的话,回去便通知山口,不妨准启秀的假。

  十日期满,启秀自行报到,言而有信,为日军另眼相看了。见此光景,徐承煜援例以为父治丧为名,请假十日。山口因为从小村口中已得知徐承煜是“枭獍”,断然拒绝,不管他如何“据理力争”,始终不考虑他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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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12: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章

  由于张之洞对和约大纲的意见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日,才有第二次的会议。

  会议的地点,改在英国公使馆,厅宇宏敞,并不限制中国方面代表及随员的人数。不过,李鸿章不愿多带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译以外,随员仍是陈夔龙与那桐。两全权大臣与十一国公使,围着一张长方会议桌坐定,作为主席的英国公使萨道义起立发言。

  大纲已经中国政府“画押”,这一次的会议是开始讨论细节。第一款派专使赴德国道歉,已经决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只等和约签定,即可启程。至于在克林德被害地点“树立铭志之碑”,则连碑文亦已拟就,所以第一款已无再议。

  第二款就是严惩祸首。萨道义取起面前一张纸,扬了扬:“这是祸首的名单。不过,我离开主席的地位,有一个意见,纵容义和团的罪魁祸首,确是端王载漪。如果能将载漪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问。不知两位全权的意思如何?”

  听得这话,庆王奕劻不觉惊愕:“端王是皇室懿亲,万难重办,各国的法律,亦有‘议亲’、‘议贵’,得从末减的法条。这件事,断断乎办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说:“前两天我在私邸宴请各位,曾经跟各位已经表明过,当时并无异议,何以此刻又有这个说法?”

  萨道义笑了:“我亦知道办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给中国政府一个机会,只要严办了载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现在,”他看着名单说:“我宣布各国根据调查所得,认为应加以惩罚的祸首人名。”

  念的当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较慢,所以李鸿章与奕劻都能听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载漪,接下来是董福祥、载勋、载澜、英年、刚毅、赵舒翘、毓贤、李秉衡、启秀、徐承煜,这十一个人,除已死者应追革官职,撤消恤典以外,还活着的皆应处死,以谢天下各国。

  奕劻与李鸿章一听翻译讲完,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然后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李鸿章发言辩驳。

  “前几天听各位谈过罪魁,并没有启尚书、徐侍郎的名字,今天为什么又忽然把这两个人加进去?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原以为先抓住了一个明显的错处,堵住了对方的嘴,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下面的话就好说了。谁知翻译未

  “我前天到贤良寺奉谒,谈起徐侍郎,蒙贵大臣坦诚相告,这样的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至于启尚书的罪状,日本公使已作调查,亦有实据。”

  李鸿章没有想到挨了一闷棍,愤愤说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怎么可以据以入罪?”

  萨尔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寿太郎便接着发言:“条款内原有‘日后指出’,仍应惩办的规定。这两个人经过确实调查,不能不认定他们是祸首。启秀以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曾经说过:‘洋人可以杀尽。’而且有运用他的权力,纵庇拳匪的事实。至于徐承煜,凡是他父亲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于他在暗中指使,与洋人势不两立。所杀害的忠臣,都是他监斩,也都是他的预谋。如果两位全权大臣不信,我可以书面列举证据。”

  于是李鸿章再回头从原则辩起,他说:“条款上原说‘分别轻重,尽法严惩’,如今一概要求处死,未免矛盾。”

  “处死就是尽法严惩中最轻的。”

  小村寿太郎这话似乎强词夺理,而细细想去,竟无以为驳。因为处死如定为“斩立决”,则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还有,如凌迟、如处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处死,家人亦连带判刑等等。

  这样又只好个别交涉了,“端王是懿亲,碍难加刑。”李鸿章说:“现在朝廷打算将他发遣到新疆监禁,永不释回,这就等于死罪了。”

  于是各国公使略略商量,由萨道义答话:“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处分?”

  “何谓假死罪。”

  “‘斩监候’。”萨道义说:“监禁一、二年以后,再发往新疆。”

  “这可以考虑。”

  “庄王、董福祥穷凶极恶,非杀不可!”

  李鸿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时不妨牺牲载勋。至于董福祥一时不能严办的苦衷,各国公使早有谅解。因此,李鸿章表示,庄王载勋将由西安降旨,赐令自尽,这一重公案便算了结了。

  还有八个人,各国公使坚持原议,不论生死均应以斩决的罪名处置。李鸿章逐一分辩,除去毓贤以外,其余均宜贷其一死,而各国公使只同意载澜可比照载漪的例子办理,此外别无让步。结论是各国公使自行会商,另有照会提出。

  散会之前,德国公使穆默面色凝重地站起来说:“象这样一件重大的纠纷,祸首只杀两个人,各国决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况看,和局难成,八国联军亦决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国政府提出警告。”

  这个警告,当天就电奏西安,很快地来了回电:“惩办祸首,辩论数月,和约大纲第二款内,载有‘分别轻重’之说,今忽改均应论死,是原定条约,不足为凭,实属自相矛盾之至!至‘日后’二字,前据电奏,难以划清界限,但必须实有按据,方可惩办,今又指出启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无实据。似此有意刁难,是何意见?”

  两全权大臣看罢电文,都是脸色阴沉,默无一语。好久,奕劻才说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军机的手笔?”

  此时在西安的军机大臣,以荣禄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个是鹿传霖,他是荣禄的岳父灵桂的门生,当陕西巡抚时,荣禄外调为西安将军,颇加结纳,以此双重渊源,为荣禄保荐,刚入军机。至于赵舒翘,由于是祸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闭门侍母,已不到军机上“行走”。所以荣禄在政府中不但当家,实际上是一把抓,而他是决不会打此官腔的。

  “哼!”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算算应该到打官腔的时候了!”

  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话。只关照李鸿章尽快与幕友商议,如何挽回天听?希望在年内能有结果。

  ※※※

  “过年还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们的年,已经过过了!”李鸿章将那份电报使劲摇晃着,“想起来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没事了,就该她发狠了!”

  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祸上身,如今已可确定,追究责任至懿亲而止,不会波及深宫。一旦置身事外,态度便自不同。李鸿章可以断定,电报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骚。

  “咱们也别想过年了。不过,行在不是这么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谕,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应吗?”李鸿章看着他的幕友说:“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在年内有个确实的了结。”

  李鸿章的幕友很多,此时陪坐的,却只三个人,一个是杨士骧,另一个也姓杨,就是戊戌政变中很卖过一番气力的杨崇伊。上年外放为陕西汉中府,这是个“冲、繁、疲、难”的要缺,本来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狭,端方由臬司调补藩司,成了他的顶头上司。端方当京官时,与名士多所往还,而杨崇伊则专门跟名士作对,文廷式就在他手里栽得好惨。度量不宽,而又好用权术、喜作威福的端方,为故交修怨,常找杨崇伊的麻烦,已有不能安于位之势。正好李鸿章调补直督,进京议和,谊属至亲,拜托“老姻长”电调入幕,摆脱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个叫徐赓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广东当地方官,是个强项令,跟洋人办交涉,不亢不卑,毫无假借,因而李鸿章特为将他从广东带进京,颇为倚重。

  徐赓陛善于折狱,在广东的传闻很多,问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计。此际看两杨相顾不言,便慢吞吞地说道:

  “局面搞成这个样子,真该参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杨色变,李鸿章脸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说:“局面搞成这个样子,我应该担什么责任,请教!你知道的,我这几年很虚心,只要说对了,我一定认错!”

  “中堂莫认真!”徐赓陛笑道:“聊为惊人之语,破闷而已。”

  “次舟也是!”杨崇伊埋怨他说:“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倒也不是开玩笑。”徐赓陛正色说道:“若要年内能结这重公案,非用条苦肉计不可。倘有人参中堂因循误国,封奏一达御前,老太后总不忍心让中堂替她代过吧?”

  “好!”李鸿章立刻就明白了,参他“因循误国”,实在就是指责慈禧太后,这样旁敲侧击,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实在是个好办法。

  杨士骧也明白了,“我看这样,给端陶斋一个密电,请他托一位都老爷放一炮。”

  李鸿章点点头,“可以!”他说:“一客不烦二主,索性就请次舟拟个稿子。”

  徐赓陛的笔下很来得,闻言拈笔,一挥而就,内容是托端方代为请一位奏劾李鸿章,道是和议数月,开议两次,只为洋人要办罪魁,而李鸿章壅于上闻,不以实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议成为何日。帝都蒙尘,宗庙不安,实有误国之罪。

  这些话骂的是谁,慈禧太后当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庙这顶大帽子,更可以压倒她。所以这封电报一发,李鸿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无电旨,而十一国公使联衔的照会,已经送到,除了照口头上提出的办法惩治祸首以外,并要求派员监视行刑。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照会,要求将徐用仪、许景澄、袁昶、联元、立山等五大臣,开复原官,以示昭雪。

  这两件照会,当然亦是即时电奏西安,而复电除了五大臣开复原官,可以曲从外,其余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赓陛的那条苦肉计,行而不效,还是尚未到见效的时候?而时不我待,灶王爷已经“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却犹未能“保平安”,李鸿章只好耐心等一两天,再作道理。

  那条苦肉计似乎见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谕,第三次惩治祸首,载勋赐死,载漪、载澜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先行派员看管;毓贤即行正法;刚毅追夺原官;董福祥革职降调;英年、赵舒翘斩监候;徐桐、李秉衡革职,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谕:“启秀、徐承煜即行革职,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鸿章即行奏明,从严惩办。”

  慈禧太后让步了,让得不多,原意讨价还价,尚有磋商的余地。谁知各国的观感,异常恶劣,认为第一、载漪、载澜二人,已经说明白予以“假死罪”,而连这一点名义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认,足见并无悔祸之意;第二、英年出过悬赏杀洋人的布告,赵舒翘助刚毅纵容拳匪,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定罪为“斩监候”,明明有贷其一死之意,对各国是一种欺骗。

  于是,英国公使萨道义派参赞面告李鸿章:“戴漪、载澜改假死罪,已经从宽,如果中国政府仍旧庇护,祸将及身。”

  严重的警告以外,还有惊人的举动,年三十上午德国公使穆默特访李鸿章,一见面就说:“刚才我从瓦德西将军那里来,他已经下了命令,在中国新年的正月初五,亲自带队出京。”

  李鸿章大惊失色,急急问道:“瓦帅带队到那里?”

  “我知道。不过军事机密,我不能泄露。”穆默又说:“明天各国公使会议,草拟你们第三次惩治祸首的照会。不过,会议是形式,实质上并无变化。前次照会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国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鸿章低声下气地说:“各国既然愿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说:“今天我来奉访,是基于友谊;公事不便再谈了。”

  见此光景,李鸿章只有一个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电奏西安。请你无论如何劝一劝瓦帅,暂时不必有所动作,等西安的复电到达,如果他不满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刚走,法国及日本相继派人来传话,证实了瓦德西确已作了派军出京的决定,及至赫德来报告同样的消息时,李鸿章的幕友,已将电报拟妥,临时又加上几句,并标上“即到即转,不准片刻延搁”的字样,发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后一天。清朝开国到今两百六十年,没有比今年更惨的,今年这一年没有比今天更惨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结果落得个象今天这样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懒,生趣索然!”李鸿章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凄然泪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卧室,将房闭上了。

  “忧能伤人!”杨崇伊悄悄说道:“中堂一身关系很重,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让他宽心才是。”

  “要宽心,只有西安回电,准如所请。”杨士骧忧形于色地,“我看还有得磨。”

  “不会!”徐赓陛极有把握地,“一定会准。”

  “万一不准呢?”杨士骧问。

  “不准也得准!”徐赓陛说:“今天除夕,苦中作乐,醉他一醉,为中堂谋一夕之欢。”

  “慢来,慢来!次舟,你说不准也得准,这话作何解释?”

  “今天不准,横竖有一天准,到了时候,不管西安有没有回电,准不准所请,回复各国,说是已有回电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后呢?”

  “嗐,莘伯!”徐赓陛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全权’?遇到这时候还无‘权’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带队出京时,死在他的马前?”

  “透彻,透彻!”二杨异口同声地说。

  事情等于已作了决定。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胁,从权处置,并不算错。事实上,徐赓陛料得很准,西安回电,果然准了。

  电旨一共两道,第一道是答复英国公使派参赞来转达的意见,说是“英年、赵舒翘情罪较轻,是以加恩定拟,今来电称该使语意决绝,为大局计,不得已只可赐死。”第二道电旨说:“朝廷已尽法惩办祸首,而各国仍不满意,要挟甚迫,现存诸人,即照前次照会办理,实因宗社民生为重,当可止兵,不致再生枝节,兹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惩办,惟英、赵已无生理,或通融赐死。启、徐并索回自行正法。该亲王等迅速密筹,或请美、日等国及赫德等转圜,能否办到,并商明已死诸人,不再追咎,即日电复。”

  “算是定局了!”杨士骧舒口气说:“我马上回中堂。”

  等李鸿章看完电报,幕僚建议,应该立刻托赫德去联络,将英年、赵舒翘由斩决改为赐死,以及启秀、徐承煜自日本军队中要回来,这两件事办妥之后,即刻电复行在,了却一件大事。

  “不必!”李鸿章说:“启、徐二人正法的电旨到了再去要人,也还不迟,英、赵二人,洋人只是要他们死,怎么死法,无关紧要,不必征求同意。”

  “然则办照会通知各国公使?”杨士骧问。

  “不必!先口头通知,过两天再办照会。”李鸿章说:“赵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问。要拟个电报给荣仲华,放松不得一步!”

  ※※※

  李鸿章料事很准,要赵舒翘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为他有死罪,当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惩办祸首罪名时,她就说过:“其实,赵舒翘并没有附和拳匪,只是当初跟刚毅从涿州回来复命的时候,不该以‘不要紧’三个字搪塞我。”

  这话传到赵舒翘耳中,大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为斩监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还言笑自如,不以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为有个极大的奥援在!

  这个奥援就是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历时二十二年之久,官运是蹭蹬极了,但却历练成了一位律学名家。大概从清朝开国以来,刑部的书办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悦诚服的,只有薛允升一个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为江西饶州府,自此一帆风顺,升道员、擢监司、署漕督,光绪六年内召为刑部侍郎,在礼、兵、工三部转来转去,转到光绪十九年,终于升为刑部尚书。其后因为他的侄子薛济勾结刑部司官,说合官司,连累乃叔,降三级调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赵舒翘一出事,刑部尚书开缺,就地取材,顺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复起,补了他外甥的遗缺,而同时也就要办外甥的罪。他说过一句话:“赵某人如果斩决,是无天理!”因此,赵家的亲属戚友,都认为薛允升一定会保住赵舒翘的一条命,而况依律本就没有死法。

  无奈洋人的话,比圣旨还重要,李鸿章根据英国参赞所传达的意见,急电西安。

  由军机处传出风声之后,西安城内的士绅攘臂而起,做了一个“公禀”,具名的三百余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并无朝旨,以为不要紧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无事,初二召见军机,为的是商议初三宣布第四次惩办祸首的上谕,从早晨六点钟开始,到十一点钟,犹无结论。

  其时西安城里最热闹的鼓楼附近,已经人山人海,群情汹汹,有的要罢市,有的要劫法场,有的主张要挟,如果慈禧太后杀了赵舒翘,就请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抚衙门为行宫的慈禧太后,毕竟与军机大臣作成了决定,赵舒翘不能免于一死,赐令自尽。英年同科,但不烦睿忧,从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昼夜哭泣,反复不断所说的一句话是:“庆王不该不替我分辩!”这样到了年初一深夜,哭声忽停,家人还忙着过年,没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宫议罪未定之际,发现他已经气绝了。

  自裁的方法闻所未闻,是以污泥塞口,气闭而绝。

  年初三,已死未死祸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谕,终于发布,而就在这一天,早就奉命监视庄王载勋自尽的户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宝华,一早到了蒲州。因为他是钦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载勋所住的“行台”,驿官照例放炮致敬。

  载勋还高卧未起,惊醒了骂人:“无缘无故放什么炮?”

  “钦差葛大人到了!”听差告诉他。

  “莫非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载勋瞿然而起。

  听差骗他,说是钦差过境,特来拜访。见了面,照规矩先请圣安,然后叙话。载勋殷殷问起行在的情形,葛宝华略略敷衍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转往蒲州府衙门。

  蒲州知府惠格,首县永济知县项则龄,早就在待命了。葛宝华已看好了一处地方,行台后面有座久无香火的古庙,下令在那里作为载勋毕命之地。

  于是项则龄亲自带人到古庙去布置,惠格则带领亲兵在行台周围警戒弹压。一切就绪,葛宝华到达古庙,派项则龄去传载勋来听宣上谕。

  载勋倒也很气概,换上全套亲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来,一见葛宝华,用手摸着颈后问道:“要我的脑袋?”

  葛宝华不答,只高声喊道:“有旨!”

  听得这一声,载勋及在场的官员吏役,一齐下跪,静听钦差宣读上谕。

  上谕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发:“已革庄亲王载勋,纵容拳匪围攻使馆,擅出违约告示,又轻信匪言,枉杀多命,实属愚暴冥顽,着赐令自尽。派署左都御史葛宝华前往监视。”

  赐死亦是恩典,照例应该谢恩。不过,载勋却想不起这套仪注了,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说:“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爷亦活不长了!钦差,跟我家里人还可以见个面吧?”

  一言未毕,庙门外哭声震天,一个旗装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踉跄奔来,这就是载勋的侧福晋与他的独子溥纲。

  母子俩扑进门槛,抱住载勋的腿,哭得越凶,载勋亦是泪流满面,一把拉起溥纲,呜咽着说道:“你总要报效国家,咱们大清朝的江山,万万不能送给洋人!”

  溥纲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她那母亲更是失了常度,扑倒在地打了个滚,便即昏厥。当然,这不会影响载勋的“终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侧福晋,一面有人引着他到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屋子是特意锁上的,开锁推门望进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间有张踏脚凳,上方由梁上垂下来簇新的一条白绸带,显得异常刺目。

  “王爷请!”葛宝华低着头,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

  “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载勋拱拱手说:“来生再见了!”

  ※※※

  毓贤本来发配新疆,走到兰州,有朝旨追来,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监斩。藩司李廷萧本是由山西调来的,此时署护陕甘总督的关防,心里在想,监斩应该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为他在山西承毓贤之命杀了许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来迟早不免!于是,跟英年一样,大年初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杀的。

  毓贤从起解之时,便已有病,听说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绑上法场,不似载勋那样死得生气勃勃。不过,一死之后,却传出两副自挽的对联,一副是:“臣死国,妻妾死臣,谁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娇女七龄,耄稚难全,未免致伤慈孝治;我杀人,朝廷杀我,夫复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涓埃无补,空嗟有负圣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当诛,臣志无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终沉三字狱;君恩我负,君忧谁解?愿诸公转旋补救,切须早慰两宫心!”

  有人说,这两副自挽联,文字虽浅,但怨而不怒,其鸣也哀,不似毓贤的为人,而气息仅属之际,亦未必能从容构思,应该是幕友所捉刀。

  ※※※

  给洋人的照会,说得明明白白,正月初三降旨,初六处决。英年自尽,载勋赐死,毓贤处斩,都有电报到京,但赵舒翘却无下文。

  初六那天,各国公使派人到贤良寺探问动静的,络绎不绝,李鸿章口头上答复:“遵旨处分,决无差错。”而心里却是不怎么宁帖,到得上灯时分,沉不住气了,发了个电报到西安,催问究竟。

  电报到西安,已在深夜,值班军机章京译好了送到在“满城”的荣禄公馆。听差接下,送入卧室,荣禄只问了一个事由,便即翻身向里。他就在等这么一个电报,因为他亦深知决不能失信于洋人,但慈禧太后犹有保全赵舒翘之意,不便固请。如今有了这一道赵舒翘的“催命符”,次日面奏,有词可借,他可以睡得着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降旨赐赵舒翘自尽,派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监视,限下午五点钟复命。

  岑春煊很机警,知道西安百姓对此事颇为不平,而赵舒翘在本乡本土,亲戚故旧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赵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三就下来的,赵舒翘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更是慈禧太后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赵舒翘问道:

  “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赵舒翘极有把握地说。

  岑春煊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展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赵舒翘有那样乐观之语。

  岑春煊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赵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赵夫人泪眼汪汪地说,“洋人逼着不肯饶,太后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赵舒翘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赵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赵舒翘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赵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赵舒翘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赵舒翘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岑春煊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刚子良害我的!”赵舒翘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岑春煊都听见了。先当是赵舒翘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赵舒翘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岑春煊不免烦躁,将赵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赵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岑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岑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岑春煊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赵舒翘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赵舒翘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岑春煊说道:“云翁,展如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岑春煊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岑春煊将赵舒翘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然后由朝廷据以跟洋人交涉,或许看在“人道”二字头上,可望贷赵一死。谁知岑春煊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赵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岑春煊。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岑春煊在窗外监视着等赵舒翘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岑春煊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首府西安府知府胡延,得知巡抚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赵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岑春煊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胡延说道:“赵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岑春煊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岑春煊对赵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以巡抚之尊,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赵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胡延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岑春煊突然一把拉住他说:“胡老哥,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胡延无奈,站住脚说:“请大人吩咐!”

  “赵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岑春煊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胡延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岑春煊说:“我拜托贵府,回去以后马上找司狱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胡延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岑春煊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胡延答应着走了。而岑春煊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到了十点多钟,在赵家门外看守的抚署亲军,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岑春煊行了礼,说是胡延派来的,自报履历:“西安府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胡知府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岑春煊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岑春煊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

  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噹噹地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岑春煊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赵舒翘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赵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岑春煊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赵舒翘自尽,但也仅止于赵舒翘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正月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赵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赵舒翘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赵舒翘!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赵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岑春煊,如何才可以使赵舒翘毕命?

  “没法子!”岑春煊指着燕金台说:“西安府的司狱老爷在这里,你自己跟他请教!”

  岑春煊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赵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赵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赵舒翘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赵舒翘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赵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赵舒翘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赵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岑春煊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赵舒翘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赵舒翘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好大的声音。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赵舒翘的左胸,轻声说道:“赵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赵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岑春煊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岑春煊进宫复命时,才知道赵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

  为了安抚起见,荣禄特为写了一封亲笔信,在宣达革职的同时,送交董福祥。信中无非细道朝廷的苦衷,说洋人欺逼太甚。朝廷不得不格外委屈,革他的职,是不得已而敷衍洋人。朝廷深知他忠勇性成,必当多方保全,希望他善抚旧部,待机而起,为国报仇雪耻。

  但董福祥当然亦知道,这封信的作用,是希望他安分守己。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光是七月二十一洋人破京之时,纵兵大掠,出彰仪门而西,就发了上百万银子的财,果然朝廷有保全之意,倒亦不妨闲居纳福。就怕削兵权是要他脑袋的第一步,仅仅朝廷不愿深究,未必能保平安,必得洋人有何严厉的要求,而朝廷抵死不从,才能安度余年。

  因此,他认为有表示态度的必要,尤其要让荣禄心存顾忌。于是,召集幕友,几番讨论,写成一封复信,派专差递到西安。

  荣禄拆开信一看,上面写的是:“祥负罪无状,仅获免官,手书慰问,感愧交并。然私怀无诉,不能不愤极仰天而痛哭也!祥辱隶麾旌,忝总戎任,军事听公指挥,固部将之分,亦敬公忠诚谋国;故竭驽力,排众谤以效驰驱。戊戌八月公有非常之举,七月二十日电命祥统所部入京师,实卫公也。拳民之变,屡奉钧谕,复嘱祥来京,命攻使馆。祥以兹事重大,犹尚迟疑,以公驱策,敢不奉命。叠承面谕,围攻使馆不妨开炮;祥犹以杀使臣为疑;公谓戮力攘夷,祸福同之。祥一武夫,本无知识,恃公在上,故效犬马之奔走耳。今公巍然执政,而祥被罪,窃大惑焉!夫祥之于公,力不可谓不尽矣;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公抚拳民,祥因而用之;公欲攻使馆,祥弥月血战;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多有议公反复者。祥惟知报国,已拚一死;而将士愤怨,恐不足以镇之,不敢不告。”

  看完这封信,荣禄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血脉偾张,通宵不能安枕。董福祥以侮蔑为要挟,说“围攻使馆,不妨开炮”,固是倒打一耙,瞪着眼说瞎话,而所谓“公行非常之事,祥犯义以从之”,竟是指他在戊戌政变时,有弑帝的企图,这更是血口喷人!

  最使他不服气的,是最后那一段话,国事到此地步,董福祥竟然有叛乱之意,真恨不得面奏两宫,即时降旨,将董福祥逮捕处死。可是,目前是办不到的事,要出这口气,只有俟诸异日了。

  但董福祥的隐含要挟之辞,虽可不理,甘军的动向却不能不察。好的是,在这方面荣禄早已下了工夫。甘军从董福祥回甘肃后,全军即由固原提督邓增所统率,此人籍隶广东新会,十七岁从军,辗转投入左宗棠部下,西征之役,跟着左宗棠从福建到了西北,官阶是三品的游击。

  左宗棠西征,最讲究兵器,而邓增以善用炮知名,而专管开花炮队,隶属曾国藩“陪嫁”的刘松山一军。刘松山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邓增在刘锦棠部下迭建大功,升为总兵,先驻伊犁,后调西宁,宦辙始终不离西北。

  光绪二十一年夏天,回乱复起于青海,湟水上下游,自西宁至兰州,皆为戾气所笼罩,汉人被屠杀了十几万之多。其时董福祥以喀什噶尔提都,受命平乱,节制前敌诸军,回乱至第二年秋天平服,董福祥加了一个太子少保的“宫衔”,又得了一个骑都尉的世职。邓增本来拜过董福祥的门,此役中又特别出力,因而在“保案”中叙功居首,升为固原提督,同时亦成了董福祥的心腹大将。

  为了洋人的抗议,以及刘坤一、张之洞的要求,一方面要逐董福祥远离辇下,而一方面又以甘军毕竟与杂凑成军,未曾见过硬仗,一闻炮声,不战而溃的所谓“勤王义师”,不可同日而语,保护行在,未能全撤。因此,经过荣禄幕后的策划折冲,董福祥将甘军交与邓增代领,自己只身回甘。这一来,邓增的身价大为提高,荣禄亦多方笼络,已能通过邓增,指挥甘军。当然,甘军在西安的军纪不怎么好,亦就曲子优容了。

  西安有两个戏园,每日必到的第一号阔客,就是大阿哥溥儁。他不喜欢读书,所好的是舞枪弄棒,驰马逐猎,再有一项就是听戏。每到午饭以后,戏园中只看到一个歪头翘嘴,头戴金边毡帽,身穿青缎紧身皮袍,外罩枣红巴图鲁褂子的精壮少年,由一群太监簇拥而来,那就是大阿哥。

  大阿哥爱武戏,武戏中又爱短打戏,听之不厌的是一出连环套。虽然不敢公然彩串,但每喜司鼓,“点子”当然下得不怎么准,无非场面跟唱的凑合着他,敷衍完事。

  有一天是载澜与大阿哥叔侄俩,到城隍庙前的庆喜园去听戏,溥儁一时技痒,又坐到“九龙口去”权充鼓佬,打的是一出《艳阳楼》,高登上场亮相,一个“四记头”没有能扣得准,台下有甘军喝彩起哄。大阿哥脸上挂不住了!

  这一下当然要出事,连载澜在一起,跟甘军打了一场群架,很吃了一点亏。邓增不免吃惊,赶紧先去见荣禄,引咎自责。荣禄却派大阿哥与载澜的不是,很安慰了邓增一番,说是不必理这回事,凡事有他作主。

  果然,载澜来告甘军的状时,反为荣禄数落了一顿。那叔侄俩一口气不出,迁怒到戏园,跟岑春煊一说,将两家戏园,一律封禁,园主锁拿,四十板子一面枷,在城隍庙前示众三天,方始释回。沽名钓誉的岑春煊又出了一张布告:“两宫蒙尘,万民涂炭,是君辱臣死之秋,上下共图卧薪尝胆,何事演戏行乐?况陕中旱灾浩大,尤宜节省经费,一切饭店、酒楼均一律严禁。”

  其时京师逃难的官员,陆续奔赴行在,各省京饷,亦纷纷解到西安,市面正将热闹之际,遭此打击,顿形萧条。于是戏园、酒肆的主持人集会商量,决定活动内务府大臣继禄,转求李莲英,请他想法子开禁。

  法子很简单,能鼓动慈禧太后传戏,自然就可以开禁。那知李莲英稍微露点口风,便碰了个大钉子,“这是什么年头儿?”她说:“我那有心思听戏?”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这次走的是岑春煊言听计从的张鸣岐的路子,机会很好,久旱的关中,下了一场大雪,明年的收成有望,就有文章好做了。

  这一次开禁的告示,措词很冠冕:“天降瑞雪,预兆丰盈,理宜演戏酬神。所有园馆一律弛禁,惟禁止滋闹,如违重惩。”弛禁的那天,岑春煊还穿了行装,带着手捧大令的戈什哈亲自到各戏馆去巡视,打算抓到闹事的人,就在戏园前面正法,借以立威。

  闹事的人不曾遇见,却遇见了一班宗室来消遣,岑春煊所出的告示中,虽有“本部院久已视官如寄,不知权贵为何如人”,但对真正有权的贵人,还是很巴结的,管李莲英就叫“大叔”。此时见了一班宗室,想起该报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正好把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皇太后的万寿快到了!”他说:“今天十月初六,只有四天,就是正日。天降瑞雪,也正好庆贺、庆贺。”

  话还未完,只听有人厉声说道:“国家衰败到此地步,最近听说东陵都让洋人给占据了,不知道怎么才对得起祖宗!这样子还要做生日吗?如果有人上奏,我非反对不可!”

  敢于公然指责慈禧太后的,是宣宗的长孙载治之子溥侗,他是在未立大阿哥之前,有继承皇位之望的“伦贝子”的胞弟,行五,都称他“侗五爷”。

  这位“侗五爷”别号“红豆馆主”,年纪虽轻,在宗室中很有名,多才多艺,尤精于顾曲,昆腔、乱弹,色色皆精。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不理世务的濁世佳公子,不道出言锋利,如此耿直!对慈禧太后尚且不懼,此外复何所畏?

  岑春煊自知惹不起他,改容相谢,就此不谈这件“做生日”的不合时宜之举了。

  不过,戏园虽已弛禁,溥儁的兴致已经大杀,因为十一月初一开议,第一件事就是谈惩处祸首,而众目所集,在于载漪。毕竟父子天性,而且休戚相关,所以形迹倒收敛了不少。

  甘军亦复如此,那是邓增的约束之功。为此,荣禄颇为嘉奖。如今由于董福祥的要挟,荣禄格外笼络邓增,特为邀了他来,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邓增亦不断为董福祥解释,并致歉意。这一来,荣禄放心了,董福祥的那封信,自然也不必当它一回事了。

  ※※※

  赵舒翘赐令自尽,业已毕命的消息到了京城,李鸿章立即分别照会各国公使,接着便单独与日本交涉,索回启秀、徐承煜二人。

  交涉很顺利。日本公使小村寿太郎一口应允照办,约定第二天由刑部到日军司令部提人。

  这天晚上,日军司令山口素臣设宴款待启秀、徐承煜二人,接到邀请,徐承煜大为兴奋,断定将被释放,所以日军司令为他们设宴祝贺。

  启秀却不是这么乐观,在筵席上一直默然无语。酒到一半,山口方令通事说明,中国政府已经决定将他们正法。徐承煜顿时颜色大变,极口呼冤,大骂洋人狼心狗肺。

  启秀却很镇静,还劝徐承煜,应该痛悔前非。徐承煜那里肯听,整整闹了一夜,但等天一亮,反而寂然无声,已是神智昏迷,吓得半死了。

  到得十点钟,刑部来提人。京中大小衙门,尽为联军所占,唯一交还的是刑部,因为百姓犯了罪,洋人不便代审,都要移送刑部惩办。因此只有刑部尚书贵恒、侍郎景沣、胡燏芬最为忙碌,司官星散,提人也只好景沣带着差役,亲自办理了。

  两乘没顶的小轿,先抬到刑部大堂过堂,做完了照例的验明正身的手续,原轿抬到菜市口。洋人闻风而至,不计其数,有的人还架着照相机,东一蓬火、西一蓬火地烧药粉照明,将徐承煜的下场,纷纷摄入相机。

  “天道好还!”大家有着相同的感慨,“徐承煜监斩袁昶、许景澄,是何等得意。谁想得到,曾几何时,当时伺候‘二忠’的刽子手会来伺候他?”

  ※※※

  和议终于可望达成了。最主要的一条,赔偿兵费的数额及年限,取得了协议,赔款四亿五千万两,以金价计算,四十年清偿,未偿之款另加年息四厘。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方能偿清。

  这笔空前庞大的赔款中,俄国独得一亿三千多万,占总额的百分之二十九。照威德自己的计算,俄国战事上的损失,总共不过一亿七千万卢布,所得赔偿,折合卢布达一亿八千四百万之巨,收支相抵,净赚一千四百万卢布,而劫掠所得,则更无法计算。因此,拉姆斯道夫在他国内洋洋得意地说:

  “我国这一次进兵东三省,是有史以来最够本的战争。”

  于是四月二十一下诏,和局已定,择于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坐火车回京。

  其时吴永亦正回西安,他是上年秋天,由于岑春煊的排挤,军机处的不满,被派了个赴两湖催饷的差使,在武昌过的年,而且又续了弦。三月里结束公事,料理西上之时,在荆门接到一个电报,催回行在。

  一到照例宫门请安。第二天头一起就召见,行礼既罢,慈禧太后仿佛如见远归的子侄一般,满面春风地问起旅途中的一切。然后说道:“如今和局定了,回銮的日子也有了,我想还是要你沿路照料,所以打电报把你催回来。”

  “是!臣亦应该回行在来复命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岑春煊跟你不对,他们把你挤出去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出去走一趟也好。如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不定闹出什么花样来!”

  “臣并不敢跟他闹意见,只是岑春煊过于任性,实在叫人下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岑春煊脾气暴躁,我知道的。”

  看样子一时还谈不完,而吴永吃过一次亏,已有戒心,奏对时间太久,遭军机大臣的怪,所以抓住这个空隙,跪安而退。

  回到寓所不久,慈禧太后派了太监来,颁赐亲笔书画折扇一柄,银子三千两,袍褂衣料十二件,准吴永到内库中,亲自去挑选。接着,军机处派人来通知“奉懿旨,吴永着仍伺候宫门差使。”

  此时,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俞廉之,在奏复吴永催饷办理情形的折子中,都有附片密保,吴永才堪大用。因此,两宫定期正式召见。一起三个人,除了吴永以外,另外两个是孙宝琦与徐世昌,出于庆王及袁世凯的密保。

  吴永不知见过两宫多少回,但这一次仪注不同,高坐在御案后面,手中执着写明召见人员履历的“绿头签”的慈禧太后,俯视一本正经,行礼报名的吴永,自觉滑稽,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等退了朝,慈禧太后忍不住向李莲英笑道:“吴永今天也上了场,正式行起大礼来,真象唱戏似的!”

  这话与“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的喜信,同时传入吴永耳中。感激之余,颇思报答,因而想起张之洞的一段话。

  张之洞是这样说的:“这一次的祸端,起于大阿哥,酿成如此的大变,而此人还留在深宫,备位储贰,何以平天下之心?况且祸根不除,宵小生心,又会酿成意外事故。他一天在宫中,则中外耳目,都不安,于将来和议,会增加无数障碍。因此,如今之计,亟宜发遣出宫。如果等洋人指明要求,更失国体,何不及早自动为之。老兄回到行在,最好先把这番意思,密奏皇太后,不妨道明,是张之洞的主张。只看老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吴永胆量是有,但有当初奏保岑春煊而招致军机不满一事的前车之鉴,决定先问一问荣禄的意向。

  于是找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吴永将张之洞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并又问道:“这件事我不能冒昧,能不能跟皇太后说,请中堂的示。”

  荣禄一面坐着用橡皮管子抽鸦片,一面瞑目沉思,直到抽完三筒“长、黄、松”的烟泡,时隔十余分钟之久,方始张目开口。

  “也可以说得!”荣禄慢慢点着头,一脸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象我们就不便启齿。”

  吴永知道,这倒不是他怕碰钉子,是怕说了不见听,以后就不便再说了。如今照他的看法,自己不但可以说,而且说了会有效,不由得勇气大增。

  “不过,你措词要格外慎重,切戒鲁莽。”

  “是!”吴永加了一句:“当然不能当着皇上陈奏。”

  “那还用说吗?你好好用点心,奏准了,就是为国立了功,也帮了我们的忙。”

  荣禄的鼓励,自比张之洞的激劝更有力量,吴永从此一刻起,便以找寻机会,向慈禧太后进言,列为宫门伺候的第一件大事。

  这天上午是慈禧太后单独召见,问过一些琐碎的事务,吴永发觉她神气闲豫,颇有想聊聊闲天的意向,而左右恰好无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开口,等到何时?

  于是他定定神,尽力保持着从容的语气说:“臣此次从两湖回来,听到外面的舆论,似乎对于大阿哥,不免有闲话。”

  “喔,”慈禧太后略有诧异之色,“外面说点什么?跟大阿哥有什么关系?”

  “大阿哥随侍皇太后左右,当然与朝政毫无关连。”吴永将心口相商,不知琢磨了多少遍的话,慢慢说了出来:“不过大家的看法,以为这一次的事情,总由大阿哥而起,如今仍旧留在宫里,中外人民,不免胡乱揣测,就是在对外的交涉上,亦怕徒增妨碍。如果能够遣出宫外,则东西各国,必定称颂圣明,和约就容易就范了。臣在湖北的时候,张之洞亦这么说,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张之洞又说,此中曲折,必在慈圣洞鉴之中,不必多奏,只是事事要皇太后亲裁,太忙或者容易遗忘。只要一奏明了,皇太后定有下慰臣民、外安列邦的区处。”

  后面这段话,措词极其婉转,亦很象张之洞的口吻,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凝思了好一会,放低了声音说:“这件事,你在什么人面前都不必提起!到了开封,我自有道理。”

  “是!”吴永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在想,这张“无头状子”大概可以告准了。

  辞出宫来,又将奏对的经过回想了一遍,慈禧太后虽有谨守慎密之谕,但对荣禄,应是唯一的例外。于是,吴永即刻谒见,要求摒绝从人,将此事的结果,秘密相告。

  “很好!渔川,你这件事办得很妥当。”荣禄又似自问,又似征询地说:“该怎么酬庸呢?”

  “中堂栽培之日正长,”吴永客气地答说:“不必忙在一时。”

  荣禄不答,想了一会,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倒有一个道缺,地方远一点。好在上头一时也还不肯放你走,路远路近无所谓,你先占了这个缺,随后再想法子替你调。”

  这个缺是广东的雷琼道,韩文公流放之乡,海刚峰出生之地的中国版图中极南之区。不过,补缺的同时,另有一道上谕:“新任广东雷琼道吴永,着缓赴新任,监办回銮前站事宜,并仍照旧承应宫门事务。”

  这一下很快地传了开来,吴永是皇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包括孙宝琦等人在内,纷纷登门道贺,啧啧称羡,形于词色。

  而吴永却是苦在心里,知道以后做事做人更难了。

  本来由怀来到太原的宫门事务,都由吴永一手承办。所谓“宫门事务”,即是地方官及各省差官,有事向宫门接头时,由吴永居间联络折冲。他是地方官,深知个中苦况,所以持平办事,不让太监有凌逼勒索的情事。“宫门费”不丰不俭,按股匀分,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此番重掌前职,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自太原至西安,他的职司改归岑春煊接替。此人善于投机,猎官不择手段,是肯管李莲英叫“大叔”的人,当然不会放弃借花献佛,巴结近侍的机会,所以一反吴永所为。凡是各省解饷进贡的差官,岑春煊都出面替太监“讲斤头”,使费不足,多方挑剔,让人交不了差。每到一州县,第一件事就是谈“宫门费”,多则上万,少亦七八千。此外只要跟宫门打到交道,他一定代为需索。这一来,太监们自无不高兴,众口一词地说:

  “岑三儿够交情。”

  相形之下,吴永便招恨了,太监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气量小的,所以当吴永初回行在,奉懿旨仍旧照料宫门时,便有个李莲英的亲信,专管各省贡品的太监赵小斋,当面向他诘责。

  “我们从前都蒙在鼓里,被你吴大老爷刻薄死了!还亏得岑三懂交情,肯帮忙,动是千儿八百的,作成我们吃口饱饭。横竖使的人家的钱,百姓头上搜括,来路容易,也落得大伙儿做个人情,偏是你掂斤播两的,区区几两银子,还要叫人请安谢赏,这不存心耍我们吗?”

  当时吴永知道此番归来,召见“过班”,必蒙外放实缺,照料宫门,是个短局,既然太监有此怨言,大可撒手不管。可是这一次明文奉了上谕,而且督办回銮前站事宜,不能不管宫门,也就不能不做恶人。而况如今的太监,居安而不思危,已恢复了在京的气焰,浑非去年流离道路,求一饱而不可得,所望不敢过奢的境况。吴永意料到以后的麻烦不但会多亦不会小。

  ※※※

  本来定期回銮的上谕一宣布,人心原已大定,但朝廷内部有异见,各省疆吏亦有难处,因而慈禧太后的心又活动了。

  朝廷中,军机大臣鹿传霖首建幸陕之策,至今亦仍不以亟亟乎回銮为然。因为他是同情旧党的,提起刚毅、赵舒翘,言下之意,总觉得他们死得可惜。

  有时酒后大言,鹿传霖说洋人如不肯就范,不妨再决雌雄。他的话谁也不会理他,但侧面主张两宫仍留西安,亦可以看出他始终有“固守关中,俟机东向出击”那种两千年前的兵略思想。

  在疆吏,主要的是怕期限太促,误了差使。第一个近在咫尺,接替岑春煊而为陕西巡抚的升允,上折奏报:“天时炎热,道路泥泞,请展缓行期。”

  其次是河南巡抚松寿上奏,说是今年夏天,积雨连旬,黄河大水泛滥,跸路多被冲毁,灵宝、阌乡一带为古函谷道,深沟一线之路,山洪暴注,尤为危险,至今泥深数尺,步步阻滞。此外巩县的行宫,亦由于洛水漫溢,工程有所损失,刻正设法赶修之中。同时又说,七月间的“秋老虎”很厉害,圣母高年,不宜跋涉。因而建议,将回銮之期改至中秋以后。

  这一次跸路所经,横贯河南全境,松寿的责任特重,他的话亦就格外有力量。不过展期启驾,虽成定局,却不便过早宣布,怕影响了沿路整修桥道的工程,更怕引起无谓的揣测。而揣测终于不免。

  流言纷纷,说来亦有道理。一说,慈禧太后怕回京以后,各国会提出酿成拳祸的首要责任,促请归政,所以不许皇帝回京。又一说,慈禧太后倒还坦然,是李莲英怕她失权就会失势,极力丛恿,暂留为佳。

  至于展期的次第,亦言之凿凿。说第一次改期在中秋以后,第二次改期在九月初三;第三次必以慈禧太后万寿为借口,改期十月半中旬,第四次则以时序入冬,不宜道路,改至明年春天,这样一改再改,结果是遥遥无期。

  当然,这些流言,亦非全无根据。慈禧太后确有一个坚持不移的宗旨,洋兵不撤,决不回銮。而各国的意见恰好相反,要等两宫自西安启銮,方肯全撤。为此和约虽经定议,就为撤兵确期一节,所见相左,迟迟不能签订。

  ※※※

  费了好大的劲,拖到七月二十五终于在贤良寺订了和约。李鸿章抱病出席,与庆王奕劻占大餐桌的一面,正对面是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其余德、奥、比、美、法、英、意、日、荷、俄十国公使,列坐三面。略一寒暄,由葛络干宣读条约全文,共计十二款:第一、对德谢罪;第二、惩办祸首;第三、对日谢罪;第四、于外国坟墓被掘处建碑;第五、禁止军火运入中国;第六、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第七、使馆驻军;第八、削平大沽炮台;第九、各国于北京、山海关间驻军;第十、张贴禁止仇外之上谕;第十一、修濬白河、黄浦江;第十二、改总理衙门为外务部。

  读完法文本,再由中国方面的随员宣读中文本,然后由奕劻与李鸿章先画押,是画的几十年不曾一用的“花押”。

  等各国公使依序签署完成,庆王奕劻虽觉心情沉重,但亦不无仔肩一卸的轻松之感,只有李鸿章,心事反而愈重!公约虽成,俄约棘手。公约未成之际,俄约犹可暂时搁置,如今则推无可推,拖无可拖,而且预料格尔斯等人的催逼,会日甚一日。八十老翁,竟陷于内外交迫,摆脱不能,动弹不得的困境,想起来真如一场噩梦,而且是不醒的噩梦。

  回到贤良寺,上上下下,一片沉默。李鸿章整夜失眠,长吁短叹,令人酸鼻,可是没有人敢劝他,也不知如何相劝?唯一敢在他面前发议论,谈得失的张佩纶,从发了辞差的电报,就请假回江宁了。此外,只有一个于式枚,比较起来,能够使李鸿章不至于因为肝火太旺而大发脾气,所以大家公推他去伺机劝慰。

  于式枚长于文笔,拙于言词,一清早见了李鸿章,只请个早安,竟别无话说。

  “庆邸怎么交代?”李鸿章问道:“画押一事,是否先发电报,请代奏?”

  “是的。已经发了,只说已画了押,不及他语。”

  “你看,是不是应该将这次议约的苦衷,详细奏报?”

  “看中堂的意思。”

  “我看一定要有此一奏。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心事如潮,反不知从何说起,你倒拟个稿子来看。”

  “是!”于式枚说:“请中堂列示要点。”

  李鸿章想了一下说:“前一阵子我听人说,军机上还有类似刚子良之流所发的论调。真正是国家的气数!中国元气大伤,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

  “这一层意思,只有摆在最后说。”于式枚问:“前面呢?”

  “自然是谈和议之难,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于式枚点点头又问:“请从速回銮的话,要不要提?”

  “不必提了!既有明谕,不必饶舌。”

  于式枚很快地拟好奏稿。李鸿章看上面写的是:“查臣等上年奉命议和,始而各使竟将开议照会驳回,几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嗣于十一月初一日,始据送到和议总纲十二款,不容改易一字。臣等虽经办送说帖,于各款应商之处,详细开说,而各使置若罔闻。且时以派兵西行,多方恫吓。臣等相机因应,笔秃唇焦,所有一切办理情形,均随时电陈折奏。”

  看完这一大段,李鸿章停了下来,沉吟着说:“‘笔秃唇焦’之下,应该有两句话,表示苦衷。”

  “是力不从心之意?”于式枚问。

  “不止于此!”李鸿章提起笔来,在“笔秃唇焦”下面,添上一小段:“卒以时局艰难,鲜能补救,抚衷循省,负疚良深。”

  中间是叙议定以后,枝节丛生,种种委屈。最后,于式枚将李鸿章的话叙了进去:“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卒,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诸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可或复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悽悽之愚,伏祈圣明垂察。”

  “没有能说得透彻。可也没有法子了!”李鸿章说:“拜发吧!”

  “中堂,”于式枚问:“是不是要请庆王先过一过目?”

  “为什么?”李鸿章忽然又发脾气了,“他事事掣肘,专听日本小鬼的话,不必理他!”

  这顿脾气,发得于式枚心里很难过。李鸿章的“中堂脾气”是出了名的,于式枚相从多年,司空见惯,而况又非对他而发,更无须介意。他难过的是,李鸿章的“中堂脾气”,向不乱发,甚至以发脾气作为一种亲昵的表示。北洋与淮军中很有人知道他的脾气,他喜欢用一句合肥土话骂人:“好好搞你娘的!”若有人得他此一骂,升官发财就大有望了!

  然而,如今不同了!李鸿章郁怒在心,肝火特旺,常常忍不住大发一顿脾气,八旬老翁,何堪常此喜怒无常?于式枚感到难过的是,怕李鸿章的大限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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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01: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章

  电报到达西安,军机处连鹿传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这句话,是对他而发的。其实,鹿传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既无可战之兵,亦无可战之饷,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不过,慷慨激昂,究不失为沽名钓誉最方便的法子。如今官到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只要循分供职,善自养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觉得就算发一套慷慨激昂的议论,亦无味得很。

  而况眼前便有一大难关,第一年的赔款连摊付利息二千二百万两,在西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华历十一月二十二,即须付足,为期不过三个月,如何筹措这笔巨款?大是难事。

  经过多次会商,就开源节流两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营、骁骑营、护军营,当初为了整军经武打洋人,在载漪力争之下,自光绪二十五年起.加补津贴,年需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如今吃了败仗,偃武修文,准备“变通政治”,这笔津贴,当然可裁。

  此外,神机营、步军营添练兵丁的口分,以及满汉官员、八旗兵丁额外加发的“米折”,凡是戊戌政变以后,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为了激励士气而额外增拨的津贴及“恩饷”,一律裁减。每年可省出来三百万两银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陆练勇以及旧制绿营的各项费用“率多事涉虚糜”,而且经此大败,足见“难期实济”,一律酌加裁减。不过所省减费用的确数无法计算,估计至多亦不过三百万两。节流所得,至多不过每年赔款的七分之二,其余大数,要靠开源。

  难题来了!不管广东新开办的房捐、盐斤加征、“土药”、茶、糖、烟、酒从重加税,怎么样算也算不出一千几百万银子的额外款项来!

  为此曾屡屡集议,但闻一片嗟叹之声,细帐越算越心烦,最后只有出之于摊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负担最重的,自然是江苏,派到二百五十万两;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万两;再次是广东,二百万两,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万两;然后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递减,最贫瘠的贵州,亦派到二十万两。上谕中特别说明,开源节流各条办法,“有与该省未能相宜及窒碍难行之处,各该督抚均有理财之责,自可因时制宜,量为变通,并准就地设法,另行筹措”,暗示只要凑足数目,什么法子都可以用。但必须“如期汇解,不得短少迟延,致有贻误。”而紧接着又有句话:“倘期限已届,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抚是问。”换句话说,是有个折扣在里头。倘或各省摊派,照额收足,而有必须开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

  吃过月饼,从行宫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扎行李,准备回京,只见满街的车马伕子。偏偏西安官场又来个全班更动,因为陕西巡抚升允奉旨特派为前路粮台,由藩司李绍芬护理巡抚印信,由荣禄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粮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粮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谋差,忙上忙下,大概从唐朝以来,一千多年之中,这个关中名城就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启銮期近,乘舆出东门还是南门,发生了争议。照路程来说,应该出东门,但有人以为大驾必自北而南,朝廷体制攸关,而且“南方旺气,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门。这一来多费周折,光是出城这一段路程要加出两倍,而辇道加铺黄土,亦颇费事,所以议论不定,最后是请慈禧太后裁决。不用说,体制犹在其次,取旺气,讨吉利最要紧,面谕军机大臣:“出南门,绕赴东关,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后再走。”

  最先走的是二班军机章京,前一天启程,赶到阌乡,准备接替头班军机章京办事。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军机、御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齐集行宫伺候,当行李登车时,两宫循例召见了军机大臣,方始升舆。辰初三刻,前导马队先行,接着是太监,然后是领侍卫内大臣开路,静鞭之响,黄轿出宫,头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轿帘,不禁臣民遥瞻,惟有第五乘黄轿的轿帘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黄轿之后便是以军机大臣为首的扈从大员,随后是各衙门的档案车辆。首尾相接,一直到十点才过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户户灯彩,跪送大驾,到得南关,地方耆老,献上黄缎万民伞九把。然后绕向东门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饭罢即行,迤逦向东偏北而行,跸道两旁,又是一番气象,只见无数官儿,匆匆赶路。原来升允先期传谕,文官佐杂,武官千把以下,在十里铺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员,在灞桥恭送。另外派人点验,无故不到者查取职名,停委两年。所以衣冠趋跄,十分热闹。

  一过灞桥,轿马都快了,三点多钟.头一天驻跸的骊山宫在望了。

  此处已是临潼县该管。但打前站的吴永竟未找到临潼县令,再看供应,亦全未预备,不由得困扰而着急,抓住管行宫的一名典史,厉声问道:“夏大老爷呢?误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吴大人,”那典史哭丧着脸说:“你老别问了,我们都还在找他呢!”

  “到底怎么回事?”

  那典史迟疑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我也不怕得罪人,说吧!”

  原来临潼的县官夏良材,本来是个候补知县,只为是藩司李绍芬的湖北同乡,夤缘而得临时派委署理。此人在西安多年,难得派到一个差使,实在穷怕了。所以这趟得了这个署缺,存心不良,有意拿他的七品前程,作个孤注之掷。

  办皇差照例可以摊派,但除非在膏腴之地而又善于搜刮,否则千乘万骑,需索多端,没有一个不焦头烂额的。所贪图的只是平安应付过去,将来叙劳绩时,靠得住可以升官。夏良材本非良材,不过颇有自知之明,就升了官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吃尽辛苦,还闹一身亏空,何苦来哉?所以心一横摊派了两万七千银子,死死地捏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这一来,自然什么预备都谈不上了。

  听得有这样荒谬的情事,吴永既疑且骇。心里在想,反正有升允在,不妨静以观变。

  谁知果如那典史所说,夏良材真个避匿不出,升允一到,看见这般光景,急得跳脚。但亦只能勉力敷衍了行宫中的御膳,竟连王公大臣亦顾不得了。于是只听得到处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声。若非怕惊了驾会获重咎,侍卫与太监都要闹事了!

  第二天一早启驾,新丰打尖,零口镇驻跸,供应依旧草率异常,入夜殿上竟无灯烛。而夏良材总算让升允找到了!“好啊!夏大老爷!”升允气得发抖,“从古到今,你这个县官是独一份,真正让我大开眼界!”

  “良材该死!不过死不瞑目。”夏良材哭丧着脸说:“实在是连日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一班来、一班去,要这样,要那样,不由分说,把预备的东西抢光了。第二天再预备,还是抢光。地方太苦,时间仓促,实在没法子再预备了。”

  “你说的是真话?”

  “不敢撒谎。”

  “你倒说,是那些王公大臣的护卫随从,敢抢为两宫预备的供应?”

  “官卑职小,不认识,而况来的人又多。”夏良材答说:

  “横竖县里总是革职的了,求大人不必再问了吧!”

  “哼!”升允冷笑,“你以为丢了官儿就没事了?没那么便宜。”

  说完,升允将袖子一甩,连端茶碗送客的礼节都不顾,起身往里就走。夏良材如逢大赦似地,踉跄退出,仍旧躲在一个幕友的寓处,只待两宫一启銮,随即打点行李,靠那两万多银子回湖北吃老米饭去了。

  升允那知他是怎样的打算?想起还该责成他办差,却又找不到人了。升允这一气非同小可!一面连夜缮折,预备第二天一早呈递,一面派人四下找夏良材,牙齿咬得格格响地在盘算,要怎么样收拾得他讨饶,才能解恨。

  结果找了半夜也没有找到夏良材,而荣禄却派人来找升允了。一见面就问:“镇里可有好大夫?”

  升允抬头一望,只见荣禄满面深忧,眼眶中隐隐有泪光,不由得惊问:“是……?”

  “小儿高烧不退,偏偏又在这种地方。唉!”

  升允知道荣禄只有独子,名叫纶庆,字少华,生得颖慧异常,只是年少体弱。如今忽发高烧,看来病势不轻,就怕这零口镇没有好医生。

  这样想着,也替荣禄着急,无暇多问,匆匆说道:“我马上去找。”

  医生倒有,不是什么名医,病急也就无从选择,急急请了去为纶庆诊脉。时已三更,转眼之间,便得预备启驾,升允无法久陪,急急赶到宫门伺候。

  到得天色微明,两宫照例召见臣工,第一起便叫升允。料想有一番极严厉的训斥,所以升允惴惴然捏一把汗,进得屋去,连头都不敢抬,行过礼只俯首跪着,听候发落。

  “这夏良材是那里人?”非常意外地,竟是皇帝的声音。

  “湖北。”升允简短地回答。

  “你折子上说:‘该县辄称连日有冒称王公仆从,结党攫食’,到底是冒充,还是故意指他们冒充?”

  有没有这回事,在疑似之间,但即使真有其事,奏报非说冒充不可。否则不定惹恼了那位王公,奏上一本,着令明白回奏,究竟是那些王公的“仆从结党攫食”?这个乱子就闹大了。所以升允毫不迟疑地答说:“确是冒充。”

  “冒充就该查办!我看那县官是借口搪塞,这样子办差,不成事体,革职亦是应该的。”

  “算了,算了!”慈禧太后接口说道:“论起来,当差这样荒唐,原该严办。不过这一办,一定会有人误会,以为朝廷如何如何地苛求!我们娘儿俩也犯不着落这个名声。我看,加恩改为交部好了。”

  这是慈禧太后与皇帝商量好的,有意如此做作,借以笼络人心。而在升允,却是大出意料,这样便宜了夏良材,也实在于心不甘!不过,表面上亦还不能不代夏良材谢恩。

  “慈恩浩荡,如天之高,真正是夏良材的造化。”升允磕个头说:“奴才督率无方,亦请交部议处。”

  “姓夏的亦不过交部,你当然更无庸议了。”慈禧太后又说:“不过,以后可再不准有这样荒唐的事了!”

  “是,是!奴才亦再不敢大意了。”升允想想气无由出,迁怒到李绍芬头上,“这夏良材是藩司李绍芬的同乡,保他署理临潼,原说怎么怎么能干,那知道是这样子不成材!”

  “李绍芬不是署理巡抚吗?”

  “是!”

  “他这样子用私人,误了公事,我看,”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他的官儿,只怕到藩司就算顶头了。”

  听得这话,升允心里才比较舒眼。跪安退出,一面照料车马,一面等候消息。不久,军机处就传出来一道明发上谕,说是“此次回銮,迭经谕令沿途地方官,于一切供应,务从俭约,并先期行知定数。内监人等及扈从各官,亦均三令五申,不准稍有扰累情事,朝廷体恤地方之意,已无微不至。乃该署县夏良材于应备供应,漫不经心,借口搪塞,多未备办。所有随扈官员人等,不免枵腹竟日,殊属不成事体。以误差情节而论,予以革职,实属咎有应得。朕仰承慈训,曲予优容,着加恩改为交部议处,升允自请议处,着从宽免。”

  正看到这里,发觉眼前有人影晃动,抬头一看,气就来了,是夏良材。

  “夏大老爷,”升允绷着脸说:“该给你道喜吧?”

  “都是大人成全!”夏良材跪下来道谢:“如果不是大人代求,县里不会这么便宜。”

  “不是,不是!你别弄错。”升允乱摇着手说,“我没有替你求情,你用不着谢我,你该去谢你的同乡李大人,他的前程让你两万七千两银子卖掉了!”

  此言一出,夏良材面如死灰。升允到此才算胸头一畅,长长地舒口气掉头而去。

  ※※※

  两宫到达郑州,接到电报,李鸿章病殁。追念前劳,慈禧太后痛哭失声。第二天召见军机,拟定抚恤的上谕:“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猷宏达。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甚伟,朝廷特沛殊恩,晋封伯爵,翊赞纶扉,复命总督直隶,兼充北洋大臣,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成谋国,具有深衷。去年京师之变,特派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使臣妥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荣膺懋赏。遽闻溘逝,震悼良深!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其余饰终之典,再行降旨。”

  “李鸿章留下来的缺,奴才等公同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旨简放。”荣禄将一张名单,呈上御案。

  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让皇帝先看了。名单上拟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暂行护理。张人骏调山东巡抚。”看完,慈禧太后说一声:“就这样办。”却紧接着又问:“皇帝有什么意思没有?”

  名单递给皇帝,一看袁世凯又升了官,心里非常难过。尽管整日无事,拿纸笔画一只乌龟,背上写上“袁世凯”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尝能消灭得胸中的这口恶气?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还能说什么?只言不发将名单递了给荣禄。

  慈禧太后却还有话:“这山东藩司张人骏,可是张之洞一家?”

  “不是张之洞一家。张之洞是南皮,他是丰润。”

  “张佩纶不是丰润吗?”

  “是!”荣禄答说:“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

  “原来他们是叔侄!”

  听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仿佛懊悔做错了一件事,荣禄知道是因为她对张佩纶还存有恶感的缘故,觉得不能不替张人骏稍微解释一下,免得已筹划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坏,又得费一番手脚。

  “张家是大族,张人骏年纪比张佩纶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钧那一榜的翰林,张佩纶比他还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问:“他的官声怎么样?”

  “操守不坏。”荣禄又说:“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凯调到直隶,张人骏由藩司坐定,驾轻就熟,比较妥当。”

  “这话也是。就这样好了。”慈禧太后又问:“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驾到开封,他亦可以到了。”

  ※※※

  两宫与奉召而来的庆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开封的。庆王于中午先到,两宫早晨八点钟自中牟县启跸,中午在韩庄打尖,下午四点钟驾到行宫。

  开封行宫,已预备了好几个月,加以经费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宫还来得华丽宽敞,已颇有内廷气象。慈禧太后看在眼里,胸怀为之一畅,但一到见了庆王奕劻,却又忍不住垂泪了。

  “宫里怎么样?”

  “宫里很好,一点没有动。”奕劻答说:“奴才当时奉旨回京,听说各国军队分段驻兵,大内跟后门一带归日本兵管,奴才随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实实交涉了一番。总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还讲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国兵弁进宫瞻仰,定有章程,不准胡来,人到乾清门为止,不准再往里走了。”

  这番“丑表功”,大蒙赞赏,“真难为你!”慈禧太后说:“当时京城乱糟糟,我实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别人又料理不下来!”

  庆王奕劻少不得还有番效忠感激的话。然后接谈李鸿章,谈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当然,最要紧的是谈各国军队的撤退。

  “皇太后万安!”奕劻用极有把握的语气说:“自和约一画押,各国使臣的态度都改过了,对我皇太后,皇上仍如从前那样,十分尊敬。銮驾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国使臣还会约齐了来接驾。”

  这是慈禧太后极爱听的话。各国使臣来接驾,当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紧的是,这表示洋人对她并无恶感,从谈和以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洋人对她有不礼貌的言词。只要有一言半语的批评,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价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还有什么议论?”

  “议论很多,无非是些局外人不关痛痒的浮议。”奕劻答说:“洋人的习性,喜欢乱说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所以洋人的议论,没有什么道理,听不得。”

  “总有点儿有关你的事吧?譬如说,”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过大阿哥没有?”

  “提过。”奕劻偷窥了一眼,从慈禧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就不肯多说了。

  “洋人是怎么个说法?”慈禧太后问:“是觉得是咱们自己的事,与外国无关不必干涉呢?还是觉得应该有个交代?”

  这话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奕劻心想,国家出这么一场大难,死多少人,破多少财,吃多少苦,搞得元气大伤,慈禧太后对载漪一定恨得不知怎么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着脖子撅着嘴,模样儿既不讨人欢喜,又不爱念书,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讨厌的。既然如此,不妨说两句实话。

  “回皇太后,各国使臣跟奴才提过,提过还不止一次。奴才觉得很为难,因为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随便乱说的。所以奴才只有这么答复他们,两宫必有妥善处置,到时候你们看好了。”

  慈禧太后点点头:“你这样答他们很好。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会,“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会,见两宫别无垂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辕,直隶总督衙门已派了专差,将李鸿章的遗疏送了来,另附周馥的一封亲笔信,拜托他当面递上御前。因为李鸿章与他同为全权大臣,临终前彼此共事,一切艰难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遗疏中恐有未尽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补充。遗疏未曾封口,庆王奕劻取出来细看,认为于己无碍,决定替李鸿章多说几句好话。

  因此,第二天明发上谕,所予李鸿章的恤典,更为优隆,说他“辅佐中兴,削平大难”。盛赞他此番和议,“忠诚坚忍,力任其难,宗社复安,朝野攸赖”,而“力疾从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弥笃”,当兹时局艰难,“失此柱石重臣,曷胜怆恸”!

  至于加恩赏恤,除已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外,“着再赏五千两治丧,由户部给发。原籍及立功省分,着建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任内一切处分,悉以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紧的是泽及子孙,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愿望,李鸿章的侯爵,当然归嫡子承袭,所以上谕中指明:“伊子刑部员外郎李经述,着赏给四品京堂,承袭一等侯爵,毋庸带领引见;工部员外郎李经迈,着以四五品京堂用;记名道李经方着俟服阕后,以道员遇缺简放;伊孙户部员外郎李国杰,着以郎中即补;李国燕、李国煦均着以员外郎分部行走;李国熊、李国焘均着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应有尽有了。死者如此,同为全权大臣的庆王奕劻当然亦很有面子,事实上奕劻这几天在开封之行,连荣禄亦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无日不召见,而且每次召见,总要谈上个把钟头。这样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庆王奕劻面奏,等过了初十万寿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紧,非他赶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于祝嘏虚文,无关紧要。十月初六午刻,并在行宫赐宴,叙的是家人之礼,所以奕劻的两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见,回想去年逃难之时,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挟为人质,一时似有不测之祸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觉喜极涕零了。

  ※※※

  万寿一过,有好些人在注视着一件大事,应该有废大阿哥的懿旨!

  慈禧太后原答应过吴永,到了开封,自有道理,吴永也将这话,悄悄写信告诉张之洞。因此,张之洞自两宫驾到开封,便在翘首以待。起初毫无动静,所以猜想得到,等高高兴兴过了万寿,再办这件事,也算慈禧太后对大阿哥最后一次的加恩,亦是人情之常。但万寿已过,犹无消息,张之洞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报给军机处催问其事。

  “怎么办?”荣禄茫然地问同僚。

  “当然据实转奏。”鹿传霖说。

  “事与人似乎应该分开来论,不宜混为一谈。”瞿鸿矶矶说:“此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

  他的意思是,论人则溥儁不足为储君,废之固宜,而论事则应为穆宗另行择嗣,庶几大统有归。用心不能不说他正大,但毕竟不免书生之见,荣禄笑笑说道:“子玖,你看近支亲贵中,溥字辈的,还有什么人够资格?”

  一句话将瞿鸿矶问住了,算算宣宗的曾孙,除溥儁以外还有八个,但年龄不大而又跟慈禧太后有密切关系的,一个也没有!

  “自雍正以来,原无立储的规矩,为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破例立一位大阿哥,闹出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祸!罢、罢,立什么大阿哥,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我想,言路上亦不至于连眼前的覆辙都见不到,会象当年吴柳堂那样,拚命替穆宗争继嗣。”

  “是的。”瞿鸿矶见风使舵,把自己的话拉了回来,“我原是怕言路上会起哄,就象当年吴柳堂掀起来的风波,闹到不可开交。中堂既已顾虑到此,就论人不论事好了。”

  荣禄心想,慈禧太后原有一到开封,对溥儁就会有所处置的诺言,这样的大事,她当然不会忘怀,而久无动静,必有难处。看来这件事还须造膝密陈,但自己不便撇却同僚,单独请起。略想一想,有了计较。

  “张香涛这个电报,未便耽搁,而且也要给两宫从长计议的工夫。我的意思,先写一个奏片,把原件送上去,看两宫作何话说?诸公以为如何?”

  大家都无话说,于是找“达拉密”来,即时办了奏片,连同原电,装匣送上。不久,如荣禄所料,慈禧太后只召荣禄“独对”。

  “你们必以为我没有留意这件事?不会的!打离西安起,我就一直在琢磨。我有我的难处。”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说:“从正月里到现在,不断有人抱怨,说我太迁就洋人,对近支亲贵办得太严了!如今洋人没有说话,我们自己又办这么一件事,倒象是我有意作践他们似的。荣禄,你说呢?我是不是很为难?”

  “是!皇太后的苦衷,奴才深知。如今近支王公在开封的也很不少,奴才也听说,很有人关心这件事。不过,奴才提醒皇太后,洋人不说话,是因为知道皇太后圣明,必有妥当处置,果真到洋人说了话,再办这件事可就晚了!”

  “啊!”慈禧太后憬然惊悟,“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

  “再说,大阿哥的人缘也不怎么好。皇太后若有断然处置,没有人不服。”

  “就怕口服心不服!”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皇太后事事为国家宗社,岂能只顾几个人的心服口服?”

  “你的话不错!”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咱们说办就办吧!”

  “是!”荣禄答说,“怎么个办法,请皇太后吩咐,奴才好去预备上谕。”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也不能没有恩典。赏他一个公吧!”

  “那就得在京当差。”

  “不用他当差。”

  “这就是‘不入八分’的公了。”荣禄又说:“当然也不必在京里住。”

  “当然!”慈禧太后说道:“送他到他父亲那里去好了。”

  “是!”

  “另外赏他几千银子。”

  处置的办法已很完备了。荣禄退了出来,将奏对的情形,秘密说与同僚,随即将河南巡抚松寿请了来,当面商量决定,溥儁出宫,先住八旗会馆,由松寿特派三名佐杂官儿照料。另外派定候补知县一员、武官一员,带同士兵将溥儁护送到蒙古阿拉善旗交与他父亲载漪。

  到得第二天上午,荣禄派人将内务府大臣继禄找了来,含蓄地问道:“今天要办件大事,你知道不?”

  “听说了。因为未奉明谕,也没有办过,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荣禄说道:“这孩子的人缘不好,怕出宫的时候,会有人欺侮他,就请你照顾这件事好了。”

  “是了。”继禄又问:“是他的东西,都让他带走?”

  “也没有好带的。随他好了,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荣禄又格外叮嘱:“总之,这件事不能闹成个笑话,免得有伤国体。”

  听得这话,继禄倒有些担心了。素知溥儁顽劣,而且很有把蛮力,万一到了那时候,撒赖胡闹,不肯出宫,这可是个麻烦。

  荣禄看出他的心事,随即说道:“我教你一招儿。那孩子最听一个人的话,你把那个人说通了,就没事了。”

  “啊,啊!”继禄欣然,“我想起来了!我去找他的老奶妈。”

  “对了!快去吧。”荣禄将手里的旨稿一扬,“我们也快上去了。”

  全班军机到了御前,只见慈禧太后的脸色颇为沉重,等荣禄带头跪过安,她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都预备好了吗?”

  “是!”荣禄答说:“已经交代继禄跟松寿了,先在八旗会馆住一宿,明天就送阿拉善旗。”

  慈禧太后点点头,稍微提高了声音问:“皇帝有什么话说?”

  皇帝是这天一早,才听慈禧太后谈起这件事,当时颇觉快意,因为他的这个胞侄,对他精神上的威胁极大,倒不是怕他会夺自己的皇位,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吃他的苦头?有一次皇帝在廊上倚柱闲眺,突然发觉背后有样东西撞了过来,劲道极大,不由得合扑一跤,摔得嘴唇都肿了,等太监扶了起来,才知道是大阿哥无缘无故推了他一下。当时眼泪汪汪地一状告到慈禧太后面前,大阿哥毕竟也吃了大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传板子”痛责,行杖的太监都为皇帝不平,二十板打得他死去活来。但从此结怨更深,时时要防备他暗算,所以一听到他被逐出宫,心头所感到那阵轻快,匪言可喻。

  不过,此刻却忽然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以他的身分,亦不便表示个人的爱憎,只说:“宗社大事,全凭太后作主。”

  “既然皇帝这么说,我今天就作主办了这件事。写旨来看。”

  “已经写好了!”

  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慈禧太后看过,皇帝再看,更动了一两个字,便算定局。

  “谁去宣旨?”

  象这种处置宗亲,近乎皇室家务的事,向来总是派辈分较尊的亲贵担任。但随扈的王公,或则在惩办祸首一案,已被放逐,或则房分较远,爵低,不宜此任。荣禄心想,眼前只有一个人合适——载洵。

  载洵是皇帝同父异母的胞弟,行六,这一次与他胞弟老七载涛,一起到开封来给太后拜寿,当天就都赏了差使,载涛是“乾清门行走”,载洵是“御前行走”。这个差使的身分,合乎御前大臣与御前侍卫之间,正适于干这种事。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可否请旨派镇国公载洵,传宣懿旨?”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说:“这个差使得要老练的人去,载洵不行!就你自己去一趟吧!”

  “是!”荣禄答应着。

  两耳已有毛病,时聪时暗的鹿传霖,忽然开口:“回奏皇太后,”他说:“臣有愚见。大阿哥之立是件大事,废黜亦是一件大事。似乎宜请皇太后召大阿哥入殿,当面宣谕,以示天下以进退皆秉大公,无私见杂于其间。”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慈禧太后心里很不高兴,却不便发作,只是板着脸问:“鹿传霖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怎么说?”

  这当然还是应该作为军机领袖的荣禄发言,“奴才以为不必多此一举!”他说:“进退一秉大公,上谕中已宣示明白,天下共喻……。”

  “对了!”慈禧太后迫不及待地说:“就照上谕办吧!”

  等荣禄辞出殿去,绕西廊出了角门,继禄已在守候,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说了一句:“刘嬷嬷那里都交代好了。”

  荣禄点点头问道:“他本人怎么样?”

  “大概昨儿晚上就得到风声了!威风大杀,象换了个人似的。”

  “唉!”荣禄念着大阿哥的师傅高赓恩的话说:“本是候补皇上,变了开缺太子’,走吧,好歹把这出唱了下来。”

  说罢,迈腿就走,继禄抢先两步,在前领路。到了大阿哥所住的跨院,拉开嗓子唱一声:“宣旨!”

  荣禄站停稍候,只见门帘掀处,白发盈头的刘嬷嬷一手打帘,一手往里在招。接着,愁眉苦脸的大阿哥溥儁出现,仿佛脖子歪得更厉害,嘴唇当然也撅得更高了。

  于是荣禄走向门前,在滴水檐下,面南而立,溥儁便在院子里面向北跪下听宣。

  “上谕!”荣禄念道:“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已革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前经降旨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宣谕中外。慨自上年拳匪之乱,肇衅列邦,以致庙社震惊,乘舆播越,推究变端,载漪实为祸首。得罪列祖列宗,既经严谴,其子岂宜膺储位之重?”

  等荣禄念到这里,只听已有欷歔、欷歔的声音,往下一看,溥儁身子已在发抖。荣禄本想先劝慰两句,旋即想到,于礼不合,便略略提高了声音,继续往下念。

  “溥儁亦自知惕息惴恐,吁恳废黜,自应更正前命。溥儁着撤去大阿哥名号,立即出宫,加恩赏给入八分公衔俸,毋庸当差。至承嗣穆宗毅皇帝一节,关系甚重,应俟选择元良,再降懿旨,以延统绪,用昭慎重。钦此!”

  荣禄念完,继禄提示:“谢恩!”

  溥儁大概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伏在地上,已哭出声来,刘嬷嬷便大声说道:“阿哥,快说!说谢老佛爷的恩典。”

  这下溥儁听清楚了,呜咽着语不成声,七个字的一句话,很吃力地才说完。

  荣禄对他改了称呼,用对王公的通称,名字带排行,叫他“郕二爷”,他说:“别难过!等事情过去了,老佛爷一定还让你回来当差。金枝玉叶,自己该知道体面,哭个什么劲儿,没的叫人笑话。”

  溥儁倒想争气,无奈眼泪不听使唤,依然流得满脸。荣禄不顾,上前挽着他,往外便走。

  其时整座行宫已传遍了大阿哥被逐的消息,太监宫女都想来看看热闹。溥儁的人缘极坏,所以一路看到听到的景象十分难堪,大多浮着笑容,乐见其人之去,甚至也还有拍手称快的。只有他养的那条狗倒不势利,依旧俯首贴耳地跟在眼泪汪汪的主人后面,由行宫一直到八旗会馆。

  ※※※

  这件事办得大快人心,各国公使亦表示满意。可是,慈禧太后还有顾虑,不愿即时进京,只是没有交代未免影响人心,所以延到十月二十四下了一道上谕,还得有十天才能从开封启銮。

  顾虑的是俄约未定,怕将到京时,俄国会有什么动作,弄出一个令人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因此,慈禧太后要等两个人的消息,消息倘或不妙,十一月初四启程之期,还会更改。

  这两个人,一个是奕劻,他在陛辞时已受命继李鸿章而与俄国公使继续交涉;一个是袁世凯,接事以后,预备接驾,对于京畿的中外情形,必有奏报。特别是袁世凯,慈禧太后的期望更切,因为他在山东力拒拳匪的态度,颇得各国好感,德国公使穆默,甚至表示,希望袁世凯能调为直隶总督,这是庆王到开封以后才谈起的。所以慈禧太后有个想法,如果俄国的态度有欠友好,袁世凯亦会联络各国,合力约束俄国。

  果然,袁世凯不负所望,十一月初一打了个电报到开封,转述他所极力保荐的署理津海关道唐绍仪,会见驻京各国公使的情形,说是“均无困我的语气,且互有意见,不能协以谋我。”而俄约则“利在延宕”,保证“断无战事”。此外又提到董福祥,指他是祸首,“祸国殃民,罪不容于死,未加显戮,无以示天下,请明正典刑,以纾公愤。”这当然是无法处置的一件事,只好“留中”了。

  ※※※

  十一月初四,两宫自开封启驾,繁华热闹,又过于在西安动身之时。因为各省大员,或则亲到,或则派藩司、臬司伺候,翎顶补褂,衣冠辉煌,更何况新装的卤簿仪仗,名目繁多,一路上令人目不暇给。更凑趣的是,天气极好,旭日当空,秋风不起。銮驾自行宫出北城,只听见新铺黄沙的跸道上,马蹄、车轮、脚步,杂沓应和,沙沙作响,偶尔有招呼前后的一两声清脆掌声,反更显得庄严肃穆。

  一出了城,又是一番光景,扈驾的士兵,夹道跪送,一望无际的红缨帽,恰如万树桃花,盛放于艳阳天中。銮舆到得黄河渡口,地名柳园,预先已备好黄幄,两宫下轿御幄,略微休息,等河边设好香案,请皇帝致祭河神,焚香奠酒,撤去香案,方始登船。

  船是新打的龙船,在正午阳光直射之下,辉煌耀眼,不可逼视,但见黄罗伞下,皇帝扶着慈禧太后,徐步行过文武大员与本地耆老跪送的行列,踏上加长加宽的跳板,步入平稳异常的船头,慈禧太后转过身来,放眼遥望,一片锦绣江山,太平盛世的景象,不由得破颜一笑,记不起一年以前,仓皇出奔、饥寒交迫的苦楚了。

  “老佛爷请进舱吧!”李莲英说:“不然,扈从人等不能上船,不知多早晚才到得了北岸。”

  慈禧太后点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总算难为他们,办得这么整齐!不知道比当年康熙爷、乾隆爷南巡的情形,比得上比不上?”

  “自然比得上!”李莲英答说:“不说别的,光说这天气好了,奴才就没有见过,十一月初四,快冬至了,会象桃红柳绿的春天一样。”

  “这倒是真的。你们看,风平浪静,要说黄河的风浪是多么险,简直就没有人相信。”

  “这是老佛爷鸿福齐天,奴才们全是沾的老佛爷的福气。”

  说虽如此,李莲英却就此上了心事。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可知波涛险恶,出乎想象。倘或船到中流,狂飙陡起,可真不是件闹着玩的事。

  幸好,等随扈的王公大臣、侍卫兵丁都上了船,万桨齐飞,划过波平如镜的河面,不过传膳刚毕,已经到了北岸,驻跸新店行宫。自此经延津、汲县、淇县、宜沟驿、安阳,再往北就是直隶的第一站滋州。

  直隶办皇差,由藩司周馥总司其事,特为设立总局,定下“太差章程”。行宫膳食,重价包给御膳房,銮舆及王公与军机大臣所坐的轿子,预先与河南商量,多给津贴,联站抬送,此外一切供应,都有河南的先例在,加以首站的滋州知州许之轼,勤慎细密,所以一切顺利,周馥放了一半的心。

  滋州驻跸一日,十一月十三日启跸,下一站是邯郸。不想崔玉贵出了花样。

  原来邯郸北面,有座山,名为葛山。山上有潭,名为黑龙潭。大致潭一望深黑,幽秘阴森,令人凛然的寒潭,往往取名为黑龙潭,视为龙王的别府,如遇亢旱祈雨,自然要祷之于黑龙潭。不过,邯郸的黑龙潭,因为在明朝嘉靖年间,教建一座龙神庙,所以它的名气大于京师西山的黑龙潭。如果北方久旱不雨,希望龙王发威,沛降甘霖,则礼部就会奏请降旨,到邯郸的龙神庙来“请铁牌”。据说这方铁牌请到,雷公电母,雨师风姨,便如奉到纶音,即时各显神通,来一场“既沾且足”的倾盆大雨。因此,这座黑龙潭所在地的葛山,俗名就叫祈雨山。

  若说慈禧太后顺路祈雨山去烧一烧香、逛一逛山,那麻烦之大,不堪想象。光是扈从上山的轿马,预备一顿素斋,已非即时可办,而犹在其次,最糟糕的是,整个供应调度,大乱特乱了。

  原来乘舆巡幸,扰民最甚,此所以有道之君,力以为戒。事先多少心血筹划,何处设行宫驻跸,何处设尖站午膳,皆有一定日程。大致銮舆一天只行得三、四十里,总在十五到二十里的镇甸上没尖站,道路稍长,中间歇一歇脚,略略进用茶点,名为茶尖。一切供应,事先早已预备妥当,即如劈站、宿站应备二十万斤,茶站减半,而尖站只得一万斤。如果因游山拈香,多出半天行程,则宿站变为尖站,还不要紧,尖站变为宿站,临时那里去觅一座行宫,更何处可以变出随扈贵人的二、三十座公馆?因此,周馥得信,急得跳脚,恨不得跪倒在銮驾面前,挡住入山的去路。

  幸好,袁世凯赶来接驾来了。周馥迎了上去,拦住马头告急,袁世凯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到了尖站,你去找李总管,说我未见皇太后请安,不便去看他,拜托他务必想个法子,打消此事。心感心照!”

  周馥听得这话,心放了一半。近午时分,到了尖站,这个地方虽小,却有乾隆年间所建的一座行宫,因为这个地方虽小,名气甚大,唐朝卢生,在邯郸道上做一个梦,黄粱未熟,便已历尽富贵繁华,即在此处。有座点化卢生的吕洞宾祠,祠西便是行宫。

  因此,这座镇便叫做“黄粱镇”。黄粱一梦,万缘皆空,本非佳名,只是另外有个名字更不妙,谓之“丛冢镇”。当年秦始皇攻邯郸,杀人盈野,战况惨烈,赵国既亡,寡妇不知几许?为保卫邯郸而死的壮丁,在邯郸城外,就地掘坑埋葬,想来“丛冢镇”的得名由此。这虽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几经沧桑,丛葬的遗迹早已湮没,但一听到这个镇名,不觉便有与鬼为邻之惧,所以比较之下,还是称之为“黄粱镇”来得妥当。

  周馥是早已快马加鞭,抢先到了黄粱镇的,等行宫跪接,看李莲英扶着慈禧太后的轿杠经过大门,脚步放慢,在吆喝“小心”时,周馥在他的行装下摆上,拉了一把。

  李莲英低头一看,恰好与周馥仰望的视线碰个正着,瞬间目语,便获默契,李莲英将身子横着挪开一步,在门洞中等候,周馥等皇帝的轿子一过,随即起身赶了过去。

  先匆匆为袁世凯致了意,周腹愁眉苦脸地说:“可是皇太后要上祈雨山拈香?这一来,可不得了!”

  “这时候还逛什么山!都是崔玉贵出的馊主意。”李莲英慨然答说:“不要紧!我总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周馥没有想到,李莲英是这样痛快,不觉喜出望外,若非通道观瞻之地,真会给他请个安道谢。

  “你说给袁大人,”李莲英又说:“老佛爷这几天老惦念着火车,不知道坐上去是怎么回事?”

  “是了。”周馥急忙表示:“一切都请李总管关照!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尽管交代下来,好照着上头的意思改。”

  “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李莲英匆匆而去。

  果然,李莲英力可回天,进膳未毕,便已传旨,派礼部官员赴黑龙潭,致祭龙神。大驾仍照预定行程,在临洛关驻跸。

  到达宿站,天色将晚,因而不曾召见袁世凯,但军机照常见面,递呈的奏折之中,有庆王奕劻的两个折子,必须请旨办理。

  一个折子是据北京内外城的绅董两百七十多人联名公禀,请为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清朝开国以来两百多年,从无汉大臣的祠宇,事出创议,军机议论不定,就只有请求上裁了。

  “向来汉大臣有功,加恩亦只是在原籍跟立功省分建祠。汉大臣的原籍既不在京,京师又不是立功之地,所以从无此例。”荣禄往后指一指说:“鹿传霖以为该驳,他亦有一番理由。请皇太后、皇上问他。”

  “鹿传霖是怎么个意思,说来大家商量。”

  于是瞿鸿矶拉一拉鹿传霖的衣服,这是预先约定的,递到这个暗号,鹿传霖知道该陈述自己的意见了。

  “李鸿章功在国家,自当酬庸。公禀中说他‘以劳定国,以死勤事,始终不离京城’,拿这个理来请在京师建立专祠,理由很牵强,李鸿章到京,‘开市肆以通有无,运银米以资周转’,对百姓诚然有益,不过身为重臣,这亦是分内该做之事,何足言功?李鸿章的功劳是议和,议和在那里,不能说是为那里立了功。譬如中日和约是在日本马关订的,莫非可以说他在马关立了功?”

  “这话倒也不错。”慈禧太后点点头,“不过,既然京师有这么多人联名公禀,似乎也不便过拂民意。”

  这话鹿传霖与王文韶都不曾听见,荣禄听见了却不愿与鹿传霖公然在御前争辩,所以这样答奏:“请皇太后、皇上问问瞿鸿矶,看他有什么献议。”

  “那,”慈禧太后说道:“瞿鸿矶就说吧!”

  瞿鸿矶当然识得荣禄的用意。心想,鹿传霖的气量狭,与他意见不同,必致忌恨,但荣禄却会心感。取舍之间,无所犹豫,自是支持荣禄。

  “臣愚昧,”他不慌不忙地说:“窃以为事出非常,恩出格外,不可以常情衡量。圣明在上,李鸿章的功绩,全在皇太后、皇上洞鉴之中,是否逾格加恩,以示优异,使中外晓然于皇太后、皇上惓惓于老臣之至意,则非臣下所敢擅请。”

  话虽如此,态度已很明白,是赞成李鸿章在京师建立专祠。慈禧太后便问:“皇帝是怎么个意思?”

  “似乎可以许他。”皇帝仍然是极谨慎的回答:“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皇太后作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准吧!”

  于是,在鹿传霖与王文韶茫然不辨所以之中,这一个折子有了着落。另外一个折子,也是奕劻代言,说英美两国公使送来一件照会,请求将张荫桓开复原官。

  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可就不高兴了。在她心目中,张荫桓是不折不扣的“帝党”,而且认为皇帝之想学洋人,主要的是出于张荫桓的教唆。所以这时候听荣禄请示,便冷冷地说道:“张荫桓开复不开复,与洋人什么相干?这种闲事不是管得没道理吗?”

  “是!”荣禄答说:“只有委曲求全。”

  “我不管这件事!”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们问皇上。”皇帝要避嫌疑,急忙说道:“张荫桓荒谬绝伦,罪有应得,不能开复。”

  这一下成了僵局,荣禄很勉强答应一声:“是!”却抬眼望一望慈禧太后,有着乞求之意。

  听皇帝那样说法,慈禧太后心里比较好过了些,同时也想到,京师的民情不可拂,英美两国公使的面子又何可不给。不过,话说得太硬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只能先宕开一笔:

  “且搁着再说。”

  “是!”这一次,荣禄答得很响亮。

  等退出行宫,瞿鸿矶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中堂,这件事该怎么办?洋人性急,等他们来催问,就不合适了。”

  “太后已经准了。”荣禄很有把握地,“你办个旨稿,准予加恩开复原官,明天一早送上去,看过就发。”

  “是!”瞿鸿矶又问:“如何措辞?”

  “越简单、越含糊越好。”荣禄想了一下又说:“不必谈张樵野的功过,把交情卖给英美公使。”

  于是瞿鸿矶略想一想,振笔直书:“据奕劻奏:英美两国使臣,请将张荫桓开复等语,已故户部左侍郎张荫桓,着加恩开复原官,以昭睦谊。”

  接着又写个奏片,更为简略,只说拟就上谕一件,恭候钦裁,连同旨稿一起用黄匣子装好,递入寝宫。第二天一早发下,奏片上朱批“知道了”,是认可了那道上谕。

  这天驻跸顺德府治的邢台,是个大站,传旨多留一天,因为在邢台接驾的人很多,为了笼络起见,不能不破工夫召见抚慰。当然,召见袁世凯,决不止于抚慰笼络,别有一番指示。

  这又是皇帝一件心头愤懑的事。慈禧太后很了解皇帝的心境,也略微有些不安,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皇帝会对袁世凯说几句很严厉、很不得体的话,将局面搞僵了。因此,存着戒心,避免对袁世凯有何优礼的词色。

  这一来,召见远道入觐的封疆大吏,照例有的询问旅况的亲切之词,在袁世凯就听不到了。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是那一天接事的?”

  “臣是皇太后万寿那一天在山东交卸,十月十一日起程,十六接印,十七在保定接的事。”

  “直隶地方很要紧,又兼了北洋大臣,责任很重,你总知道?”

  “是!臣蒙皇太后、皇上特加拔擢,恩出格外,日夜战战兢兢,唯恐不符报称。好得是,密迩九重,有事随时可以请训,谨守法度,当能稍减咎戾。”

  “你能记住‘谨守法度’这句话,就是你的造化。”慈禧太后又说:“你接事快一个月了,直隶的情形,大概也很清楚了,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整顿?”

  “上年拳匪作乱,直隶受灾严重,这次摊派赔款,直隶的负担也不轻,民穷财尽,实在为难。不过,”袁世凯紧接着提高了声音说:“事在人为!臣受恩深重,决不敢丝毫推诿。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直隶的吏治,废弛已久,臣只有破除情面,将贪劣各员,指名严参,庶几一面可以除弊兴利,一面可以振作民心。”

  听得这番话,慈禧太后不能不心许,特别是“上解京饷,下苏民困,唯在剔除中饱”那句话更觉动听。因而点点头说:“你能这样做,很好,你要参的人,只要庸劣有据,朝廷没有不准你的。”

  “是!”袁世凯碰个响头,“皇太后圣明!臣一定实心实力,放手去办。”

  “现在国家的难处是,出项多,进项少,从前北洋花的钱不少,可是练兵的实效在那里?提起来叫人伤心!”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你练兵、带兵,一向是好的。这军务上头的整顿,你也要格外费心才好。”

  提到这一层,袁世凯就更有话说了。但以关碍着荣禄,却不能畅所欲言,因而反不能即时回答。

  “北洋积习,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一面想,一面说:“自经荣禄整顿,已有绩效,上年拳匪之乱,若非董福祥不听节制,不会有那样不可收拾的局面。整顿军务,首要在整饬纪律,骄兵悍将,万不可容,臣到任后奏请严办董福祥,明正典刑,不仅是为了一纾公愤,亦是为了整顿军务着想。”

  “董福祥自然该死。不过,”慈禧太后的声音有点泄气,“朝廷亦有朝廷的难处。”

  “是!投鼠忌器,臣亦明白。只是臣耳闻目击,到处听人咒骂董福祥,不能不上折子说话。”

  “这件事暂且不必办了。”慈禧太后顾而言他,“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顺直善后赈捐’,不知道顺手不顺手?”

  这一问,是在袁世凯估量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此次赈捐,已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臣一到任后,关照藩库,暂时封存。如今饷源支绌,难得凑成巨数,拉散了未免可惜。至于如何开支,臣要请旨允准以后,方敢动用。”

  最后这句话,大慰慈怀,不自觉浮起了笑容,“袁世凯,”

  慈禧太后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动用呢?”

  “臣目前还不敢说。皇太后、皇上回銮以后,刷新庶政,百废待举,用款必多,当然要先顾到部库。”

  听这一说,连皇帝都动容了。自从亲政以来,十来年召见过的督抚,不知多少,提到“钱”之一字,无不哭穷,富庶省分最好自己收,自己用,贫瘠省分则最好朝廷有严旨,规定确数,督饬他省接济,从没有一个人顾到部库。所以听见袁世凯这样说法,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

  皇帝如此,他人可知!慈禧太后连声夸赞:“好!好!你能这样存心,才真是顾大局的人。朝廷自然很为难,不过也不会不顾到各省。提拨各省赈捐这件事,部里正在拟章程,最多也不过提个三、五成。你那里既然已经收起两百多万银子,自己也很可以办一两件大事。”

  “是!”袁世凯这才说到他想说的话:“直隶幅员辽阔,大乱之后,门户洞开,臣打算先招募精壮,练成一支得力的队伍,分布镇扎,守住了各处要紧的地方,然后淘汰冗弱,才不至于引起变故。这笔练新军的经费,分年筹措,目前打算从赈捐中提一笔支用。是否可行,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可以!可以!”慈禧太后说:“你跟荣禄去商量。”

  接着,慈禧太后又细问他以前在小站练兵,以及在山东剿拳匪的情形。袁世凯详于前而略于后,因为虽说义和团那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慈禧太后早已识破,但毕竟亦受过愚,听在心里,不是滋味,故而以少说为妙。

  “你手下可有好的人才?”慈禧太后问道:“想来练兵总有帮手?”

  “帮臣综理营务的,是编修徐世昌。他的见识,才干都是好的。”

  “编修?”慈禧太后诧异,“是翰林吗?”

  编修当然是翰林。但翰林有红有黑,大不相同,第一等的入值南书房,是真正的所谓“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第二等的选入讲幄,加日讲起注官衔,例得专折言事;第三等的,三两年总能派到一趟差使,譬如国史馆、实录馆的文字之役等等。当然,翰林必应“考差”,不然不但出不了头,而且日子都会混不下去。

  徐世昌就是个不入流的黑翰林,凡应考差,必定落选,从未点过考官,所以慈禧太后不知其人,而皇帝是知道的。

  “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丙戌的翰林。”他为慈禧太后作说明:“跟陈夔龙一榜的。笔下不怎么样,从未派过差使。”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袁世凯:“徐世昌是什么时候到你营里的?”

  “臣在小站练兵的时候。”

  慈禧太后心想,其时的袁世凯还只是直隶臬司。翰林的身分尊贵,非有特别的缘故,疆臣不准奏调翰林,当然,翰林自愿相就,亦无不可。但爱惜羽毛的翰林,入疆臣幕府,必须府主是名督抚,而又为翰苑前辈,如曾国藩、胡林翼、沈葆桢、丁宝桢、李鸿章之流,方肯降心相从。袁世凯官不过臬司,出身虽是世家,但连学都不曾进过,徐世昌肯委屈如此,或者别有原因,其人无足深谈了。

  于是慈禧太后问到另一个人,“你保的津海关道唐绍仪,想来是洋务上的一把好手?”

  “是!”袁世凯答说:“他是故爵臣曾国藩第一批选派赴美的幼童,从小生长在美国,对洋人的政务、风俗、习性,十分熟悉。臣奉派到北洋,与洋人的交涉甚多,故而奏请以唐绍仪署理津海关道,已蒙恩准。以唐绍仪的实心任事,必不至于辜恩溺职。”

  “你要叫他格外出力才好。”慈禧太后说:“他既然从小由朝廷派到美国,完全是国家培植的人才,与别的人可不一样。”

  “是!”袁世凯答说:“臣一定剀切晓谕。”

  问到迎銮的情形,袁世凯灵机一动,想到一件事。他从保定动身南来时,唐绍仪正由北京到保定,谈到驻京各国公使,曾有一件照会致送外务部,说是两宫从正定府乘火车进京,随扈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座车,以及装运行李的车厢,共需二百辆之多,已抽调齐全,点交铁路局道员孙钟祥。至于两宫到京的确期,请外务部先期告知,以便各国公使在京准备迎接。此事必为慈禧太后所乐闻,不管外务部曾否奏报,这时候不妨再提一提。

  于是,等将迎銮的部署,由此地谈到正定,该换火车时,乘机说道:“皇太后、皇上所御花车,由督办铁路的盛宣怀预备,其余扈从人等座车、行李车,共需车厢两百节,臣已督饬唐绍仪向各国公使交涉,调拨齐全。唐绍仪曾面询各国公使,皇太后、皇上回京,应如何恭迎?各国公使表示,先要知道大驾莅京的确期,当照会外务部询问。照目前行程,如果正定、保定各驻跸一天,本月二十五可以到京,是否照这个日期通知各国公使?请旨办理。”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又惊又喜,各国公使已预备迎驾,这个面子很可以过得去了!当时想一想说道:“外务部还没有奏上来。正定、保定总要多住一两天,准日子不能定,反正月底以前一定到京。”

  “是!臣照此通知好了。”

  “这唐绍仪很能办事。”慈禧太后用嘉许的口气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到保定来等,我要问问他。”

  “是!”袁世凯答说:“唐绍仪原该送部引见,因为乘舆在外,从权办理。臣遵谕让他即日到保定来候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又说:“盛宣怀有病,不能到直隶来,他预备的火车,妥当不妥当,也不知道。你不必随扈了。明天就先回正定,替盛宣怀照料照料。”

  “是!”袁世凯立即答说:“铁路虽由盛宣怀督办,但在臣的辖境之内,臣自然不敢漠视。盛宣怀预备的花车,臣已去看过两次,现奉慈谕,臣明天赶回去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务期妥善,请皇太后万安。”

  “好!好!你跪安吧!有事到保定再谈。”

  袁世凯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磕头退下,随即去见荣禄,将召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只瞒着一件事,就是各国公使如何如何,因为这是无端冒功,而瞿鸿矶是外务部尚书,怕他知道了不高兴。

  然而瞿鸿矶还是知道了。因为慈禧太后问到此事,少不得转述袁世凯的话。瞿鸿矶立即电询庆王,回电说是照会已经接到,由于两宫回京确期须到保定才能决定,不必亟亟,所以此项照会不用电奏,仍照平常规矩驿递,估计日内当可到达行在。

  瞿鸿矶跟沈桂芬一样,办事勤慎谨密,是一把好手,就是气量太狭。各国公使是不是跟唐绍仪说过那些话,固可不论,但袁世凯知道了这回事,竟不告诉外务部而直接上奏,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一个找机会报复的念头,就此横亘在胸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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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01: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章

  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车。前两次去看,多少有些观摩的意味,对铁路局的道员,仿佛接见隔省的差官。尽管人家按规矩,口口声声:“是!大帅。”而他说话,却须带着请教的语气。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钦差的派头行事了。

  花车原预备了五辆,太后、皇帝、皇后、大阿哥、瑾妃各一辆,大阿哥被逐出宫,多来一辆,自然移归慈禧太后,作为卧车。

  袁世凯先看座车。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甬道,里面是半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俄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此时正在加工装修,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宽的洋式大铁床,袁世凯略扭一扭脸问道:“这合适吗?”

  陪在他身旁的一个官员叫做陶兰泉,是盛宣怀特为从上海派来的,此人出身洋行,对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这张铁床是很经过一番心思才决定的。原来慈禧太后在西安,因为忧心国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气痛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李莲英便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具,熬得上好的“大土”,劝她“香两口”玩儿。偶尔一试,果然肝气就不痛了。先是发病才抽,渐渐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势。

  抽大烟必得用大床横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烟盘亦无放处。可是,火车上抬上一架红木大床去,狼狈不便。陶兰泉心想,上海的长三堂子,自从改用铁床,由于名为“席梦思”的床垫特厚特软,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只是西洋铁床照洋人的身材设计,床脚高了些,上下不便,然而这也不碍,锯短了就是。

  如今听袁世凯问起,陶兰泉不便说破,是为了便于慈禧太后抽大烟,更不能明告,这是来自长三堂子里的灵感,只得陪笑答道:“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不得已从权。大帅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袁世凯摆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个衙门派到直隶来的官员,都得听他的号令,如今陶兰泉既已当他顶头上司般看待,自然不为已甚。而况,盛宣怀交通宫禁,已非一年,或许这张铁床的设置,正是李莲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张,要陶兰泉更换,那不就误蹈马蜂窝,惹来的麻烦小得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随即说道:“两宫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大臣,再作道理。”

  他是试探陶兰泉,意料中如经李莲英指点授意,或许就会这么回答:似乎不必再问内务府,因为已经问过李总管。但陶兰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声:“是。”使得袁世凯始终无法了解,备这张御榻到底问过李莲英没有?

  ※※※

  两宫到正定的那天,谜底就揭晓了,并未问过李莲英,但颇为赞许,表示慈禧太后一定会中意。这是袁世凯所派的人,陪同李莲英去看花车时,听他亲口所说。

  接着,又听人来说,慈禧太后召见陶兰泉,竟花了三刻钟的工夫,除了对盛宣怀主持的铁路总公司,以及正在兴工中的芦汉铁路南段的情形,问得很详细以外,还殷殷垂问盛宣怀的病状。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凯心头大起波澜。盛宣怀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劲敌,不过一个办轮船、办电报、办铁路,一个练兵、带兵,彼此并无利害上的直接冲突,不妨客客气气。但自他接了李鸿章的遗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怀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鸿章的一手提拔,但轮船、电报、铁路,由北洋发端创办,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萧规曹随,例不可废,而盛宣怀竟迄无表示,仿佛招商局、电报局、铁路总公司与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似地。本以为自己接事未几,盛宣怀又在病中,一时还来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很显然地,他有这么硬的靠山,自然会趁此机会,脱离北洋,自立门户。果然所愿得遂,总督兼北洋大臣这个头衔,不过虚好看而已。

  袁世凯向来谋起即动,不稍犹豫,他已经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先制服盛宣怀不可。而制敌机先,此刻就应该动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罗致入幕的智囊杨士骧来,屏人密议,决定在荣禄以外,更结奥援,而从各种条件,各种迹象去看,瞿鸿矶的势力方兴未艾。不结奥援则已,要结,第一个就要在瞿鸿矶身上下工夫。

  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亲近,最有效的办法是“拜门”。其实,细想起来也不算委屈,瞿鸿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时自己还只有十三岁,跟着叔叔在南京念书,论年岁、论学业,皆足以为师,至于论官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头衔,虽然煊赫,但毕竟这两三年才巴结到红顶子,而瞿鸿矶是早就放过学政的了,况且现任军机大臣,宰相之位,则总督又何以不可拜之为师?

  不过,话虽如此,却也要两厢情愿才好。料想瞿鸿矶不至于会将当总督的门生,摒诸于门墙之外,就怕他受宠若惊,谦辞过甚,搞得成了僵局。因此,细细商量下来,仍然以先作试探为主。

  “不妨先写封信,微露其意。”杨士骧说:“当然,意思要恳切。”

  袁世凯点点头说:“如果碰了钉子呢?”

  “钉子是不会碰的。也许瞿大军机不肯受门生之称,约为昆季,那也一样。”

  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拜门虽说关系较为亲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换一份兰谱,结为兄弟,说起来把兄是大军机,尽够唬人的了。

  这是袁世凯心里的盘算,不便说破。只请司笔札的幕友写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赞瞿鸿矶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后表示,想执贽请益,但怕冒昧,意思是只要瞿鸿矶答应一声,门生帖子立刻就会送上。

  收到这封信,是在两宫自正定启跸的前夕,袁世凯正在指挥办差,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戈什哈送来一封信,是军机章京写的,说瞿鸿矶希望跟他见一面,如果得空,请即命驾。

  自己不写回信,而由军机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在袁世凯想,这是瞿鸿矶已经允诺,而又不便遽以师弟相称,信中的称谓很为难,所以托军机章京代约。当时便将早已备好的一份一千两银子的贽敬,带在身上,到瞿鸿矶的公馆去拜会。

  一会了面,只见瞿鸿矶双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连连打拱:“慰翁,慰翁,你真会开玩笑!”他说:“足下疆臣领袖,怎么说要拜我的门?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连信都没法子复,只有当面请你来,一则道谢,再则道歉。大札请收了回去吧!”

  这是实实足足的一个钉子,碰得袁世凯好久说不出话来,只道得一声:“世凯一片诚心……。”便让瞿鸿矶把话打断了。

  “慰翁,请你不必再说。万万不敢当,万万无此理!”

  碰了钉子回来,袁世凯心里自然很难过,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窝囊的事!不过,他善于作假,有喜怒不形于颜色的本事,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难堪。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与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车抵达保定,传旨驻跸四天,定二十八回京。这个日子由钦天监慎重选定,是宜于回宫的黄道吉日。

  就在这一天下午,庆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车刚一进站,只听洋鼓洋号,喧阗盈耳,庆王从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一队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陆军,高擎洋枪,肃立正视,领队的军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装的袁世凯,率领红顶辉煌的好些文武官员在迎接。等火车徐徐停下,车门刚好接着月台上所铺的红地毯,袁世凯却从地毯旁边,疾趋上车,进门立正,行的是军礼。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不等他开口,便即问道:“慰庭,你今天怎么换了军服?”

  总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带队来迎接,亦不妨换穿战袍马褂的行装,如今袁世凯头上虽仍是红顶花翎的暖帽,身上却着的是黄呢子、束皮带的新式军服,在庆王看,他不免自贬身分了。

  而袁世凯另有解释,“回王爷的话,”他说:“世凯不敢故违定制,只是负弩前驱之意。”

  这层意思是庆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却深为感动。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礼,袁世凯师法其意,固不仅在于对亲贵的尊礼,而是他自己表明,在庆王面前他不过如亭长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领袖的直隶总督,肯如此屈节相尊,在庆王是极安慰、极得意之事,因此,即时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当。”庆王携着他的手说:“咱们一起下车。”

  车门狭了一点,难容两人并行,袁世凯便侧着身子将庆王扶下踏级,步上地毯。而擎枪致敬的队伍,却又变了队形,沿着地毯成为纵队,队官一声口令,尽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为首文武官员,垂手折腰,站班迎接。庆王经过许多迎来送住的场面,都不甚措意,唯独这一次,觉得十分过瘾。不由得笑容满面,连连摆手,显得很谦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讲究,亲王照例得用金黄色,所以桌围椅帔一律用金黄缎子,彩绣五福捧寿的花样,益觉富丽堂皇,华贵非凡。庆王心里在想,难为他如此费心,大概虽不及两宫,总赛得过李莲英。

  这时,袁世凯已换了衣服,全套总督的服饰,率领属下参见,行了两跪六叩的大礼,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凯本想亲自进京去接的,只为消息来得晚了。”

  这话就说错了。两宫入境,总督扈跸,何能擅自进京去接亲王?不过,袁世凯的神情异常恳切,所以庆王不以为他在撒谎,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这些礼节而已。

  于是,他说:“这样,已经深感盛情了,那里还敢劳驾?”

  他又问:“两宫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两点钟。”袁世凯答说:“皇太后曾提起王爷,说是本不忍再累王爷跋涉一趟,不过京里的情形,非问问王爷不可。”

  “皇太后无非担心洋人,怕他们有无礼的要求,其实是杞忧。”

  “有王爷在京主持一切,当然可以放心。不过,听皇太后的口气,似乎对宫里很关心。”

  “喔!”庆王很注意地,“说些什么?”

  因为有其他官员在座,袁世凯有所顾忌,答非所问地说:

  “王爷一定累了!请先更衣休息,世凯马上过来伺候。”

  “好!好!”庆王会意,“咱们回头再谈。”

  等袁世凯告退,时将入暮,随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庆王吩咐侍卫,请荣禄、王文韶、袁世凯一起来坐席,但随即又改了主意,只请了袁世凯一个人。

  这为的是说话方便,庆王要问的是慈禧太后缘何关心宫禁?于是袁世凯将得自传说的一件新闻,悄悄说了给庆王听。

  据说,慈禧太后从开封启驾之后,经常夜卧不安,有几次梦魇惊醒,彻夜不能合眼。起先,宫中对此事颇为忌讳,没人敢提一个字,这几天才渐渐有人泄露,说是慈禧太后常常梦见珍妃。

  梦见珍妃而致惊魇,当然是因为梦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由于禁城日近,记忆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会梦见珍妃,而一梦再梦,无非咎歉甚深,内心极其不安之故。庆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补过,拳祸中被难的大臣,已尽皆昭雪,开复原官,然则何尝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吗?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如果太后问起,我自有话回奏。

  慰庭,你还听说了什么没有?”

  “还有,听说太后当初只带了瑾妃,没有带别的妃嫔,不无歉然。这趟回宫,很怕有人说闲话。王爷似乎也该有几句上慰慈衷的话。”袁世凯紧接着说:“宫闱之事,本不该外臣妄议,而况又是在王爷面前。只是爱戴心切,所以顾不得忌讳了!”

  “慰庭,你不必分辩,你的厚爱,我很明白。提到只带瑾妃……。”

  庆王奕劻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他本想告诉袁世凯,慈禧太后带瑾妃随行,并非有爱于瑾妃,相反地,是存着猜忌之意,才必须置之于肘腋之下。就如他的两个女儿,慈禧太后带在身边,是当人质,若以为格外眷顾,岂非大错特错?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眼前来说,帘眷复隆,则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这就是他话到口边,复又咽住的缘故。

  见此光景,袁世凯自然不会再多说。他要说的话还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紧的事,“王爷,”他说,“从恭王下世,亲贵中全靠王爷在老太后面前说得动话,无形中不知道让国家、百姓受多少益处。此番回銮,督办政务,有许多新政开办,王爷忙上加忙,世凯可有些替王爷发愁呢!”

  前面那段话很中听,最后一句却使庆王不解。“喔,”他率直地问:“慰庭,你替我愁些什么?”

  “事多人多应酬多。不说别的,只说太后、皇上三天两头有赏赐,这笔开销颁赏太监的花费就不小。”

  这一说,说中了庆王的痛痒之处,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劲地说:“这话你不提,我也不便说。既然你明白我的难处,我就索性跟你多谈一点苦衷。我管这几年总署,可真是把老本儿都贴完了!外头都说总理衙门如何如何阔,这话不错,不过阔的不是我,是李少荃、张樵野,不是他们人都过去了,我还揭他们的旧帐,实在是有些情形,为局外人所想象不到。总理衙门的好处,不外乎借洋债、买军火器械之类有回扣,可是有李少荃、张樵野挡在前面,你想有好处还轮得到我吗?”

  以亲王之尊,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诽目笑,而袁世凯却是欣喜安慰。因为这不但表示庆王已拿他当“自己人”,所以言无顾忌,而且庆王的贪婪之性,自暴无遗,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听。

  可是在表面上,他却是微皱着眉,替庆王抑郁委屈的神情,“怪不得从前恭王不能不提门包充府中之用!”他说:“不过,恭王的法子,实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说恭王无奈,只说他剥削下人。如今王爷的处境与恭王当年很相象,等世凯来替王爷好好筹划出一条路子来。”

  “那可是承情不尽了。”

  话虽如此,袁世凯却不接下文,这是有意让庆王在心里把这件事多绕几遍,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体认到,这件事对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庆王每想一遍,心便热一次,恨不得开口动问,他打算怎么样替自己筹划?袁世凯看看是时候了,始将筹思早熟的办法说了出来。

  “北洋的经费,比起李文忠公手里,自然天差地远,但也不能说就没有腾挪的余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诚不免外强中干,不过江南有句俗语‘穷虽穷,家里还有三担铜’,不说别样,只说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着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顿,不能奏销的额外用度,就有着落了!”袁世凯略停一下,用平静但很清晰的声音说:“以后,王爷府里的用度,从上房到厨房都归北洋开支好了。”

  “什么?”庆王问一句:“慰庭你再说一遍。”

  “以后,王爷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开销还是下人的工食,都归北洋开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这样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当北洋大臣吗?事情太意外,庆王一时竟不知何以为答了。

  “王爷如果赏脸,事情就这样定局。”

  “是、是!多谢,多谢!不、不!”庆王有些语无伦次地,“这也不是说得一声多谢就可以了事的!总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当然,如果他想享受这一份“包圆儿”的供给,就非支持他当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不可,这是再也浅近不过的道理,庆王自然明白。袁世凯为了表示他说话算话,即时便有行动,一面起身道谢,一面取出一个早备好了的红封袋,封面上公然无忌地写着“足纹一万两”,双手捧了过去,口中说道:“请王爷留着赏人!”

  凡是对亲贵献金,都说“备赏”,已成惯例,不过脱手万金的大手笔,实在罕见。庆王将红封袋接在手中,踌躇了一会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亦不必多说什么了!”

  ※※※

  第二天,慈禧太后两次召见庆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话不便问,第二次“独对”,殿外只有李莲英在伺候,不妨细谈宫中的情形。其实,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经不少了。宫中虽有文宗的两位老妃,而论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荣庆皇贵妃,亦就是同治立后时,慈禧太后所属意的刑部侍郎凤秀之女,但“当家”的却是瑜贵妃。

  瑜贵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选后妃,次封两嫔,瑜贵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鲁特氏,所宠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贵妃,而所重的却是今已晋位贵妃的瑜嫔。因为她知书识礼,极懂规矩,而且赋性淡泊,与人无争。谁知德性之外,才具过人。当两宫仓皇出奔,宫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泪洗面,幸亏瑜贵妃镇静,挺身而出,指挥太监,分区守护宫门,又抚慰各处宫眷,力求安静。以后联军进京,大内归日军管辖,一切交涉,都由瑜贵妃主持,内务府大臣承命而行,处理得井井有条。宫中不致遭到兵灾,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对她更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惮之意,召见庆王,首先便问到她的意向态度。

  “当时的情形,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洋人进了城,宫里都不知道。头天晚上召见军机,只剩下王文韶、赵舒翘两个,要车没有车,要人没有人,赤手空拳,怎么能带大家走?可是,说起来总是我做当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其实,我们娘儿俩吃的那种苦,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还不如她们在宫里还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我想,别人不明白,瑜贵妃总应该体谅得到吧?”

  “是!”庆王答说:“瑜贵妃召见过奴才两次,每次都是隔着门说话,奴才这次来接驾之前,还特为请见瑜贵妃,请示可有什么话让奴才带来?瑜贵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爷,寝殿后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点都没有动!’”

  这话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却能深喻,而且颇为欣慰。原来在长春宫与乐寿堂的后院,慈禧太后埋着几百万的现银,瑜贵妃说这话,即表示这批银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见,瑜贵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后,这更值得嘉许。慈禧太后心想,回宫以后,自然没有人敢当面发怨言,可是私下窃议,亦最好能够抑止。这还得靠瑜贵妃去疏导。

  “你回去告诉瑜贵妃,就说我说的,一起二十多年,到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贤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没了她。宫里多亏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旧照从前一样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庆王心领神会,随即答说:“是,奴才一定照实传懿旨,盼瑜贵妃照旧尽心,宫里务必要安静,别生是非。”

  “正是这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种不经意闲聊的语气问道:“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宫那主儿不?”

  庆王一时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东六宫的景仁宫,便即答道:“奴才没有听说。”

  “总有人提过吧?”

  “奴才想不起来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强语气说:“一定有人提过。”

  这样凄戾的宫闱之事,当然会有人谈论,只是不便上奏,因为所有的议论,都认为慈禧太后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难道就能劝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后,收回大权?

  不过慈禧太后这样逼着问,如果咬定不曾听人谈过此事,不免显得不诚,甚至更起疑心,以为有什么悖逆不道,万万不能上闻的谬论在。因此庆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头想,想起读过的几首词,可以用来塞责。

  “奴才实在不知道有谁提过这件事,只仿佛记得有人做过几首词,说是指着这件事。不过,奴才也没有见过这些词。”

  居然形诸文字,慈禧太后更为关切,“是那些人做的词?

  她问,“说些什么?”

  “做诗做词的,反正总是那些翰林。”庆王答说:“词里说些什么,奴才没有读过原文,不敢胡说。”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把那些词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说?”

  “是!奴才马上去找。不过……。”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说完,便即打断:“越快越好。”

  于是退出行宫,庆王立刻派人去访求,有个军机章京鲍心增抄了一首词、十二首诗来。词是当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叶》,调寄《声声慢》,注明作于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庆王在亲贵中算是喝过墨水的,但词章一道,很少涉猎,所以得找一本词谱来,按谱寻句,方能读断:

  “鸣螀颓砌,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读是读断了句,却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不过除却“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这两句刺眼以外,别无悖逆忌讳之句,不妨进呈。接下来再看诗。

  诗是十二首七律,题目叫做“庚子落叶词”,下注“重伯”二字。这个名字,庆王是知道的,曾国藩之孙,曾纪鸿之子曾广钧,号叫重伯,是光绪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个题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庆王直皱眉,提笔加点,作为记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忆,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第四首的“朱雀乌衣巷战场,白龙鱼服出边墙”;第五首的“汉家法度天难问,敌国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阳楼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舆纵返填桥鹊,咫尺黄姑隔画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纵涸悲宁塞,五胜空成恨未灰”。这些句子写得皇帝与珍妃生死缠绵,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会舒服,说不定会替皇帝找来麻烦。

  最大胆的是“姑恶声声啼苦竹,子规夜夜叫苍梧”这一联。庆王清清楚楚地记得苏东坡诗中的注,说“姑恶”是水鸟之名,习俗相传,有妇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为水鸟,鸣声听来似“姑恶”二字,因而以此为名。慈禧太后与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广钧“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职所能了事的。

  因此这十二首诗,庆王决计留下来,可是只进呈朱孝臧一首词,似乎有敷衍塞责的意味,亦颇不妥。想来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鲍心增,说是好歹再觅一两首来。

  鲍心增居然又抄来两词一诗。词牌叫做“金明池”咏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遍询左右,尽皆不知此翁何许人?少不得还要再去请教鲍心增。就这扰攘之际,袁世凯又来拜访,请进来相见,庆王将这天慈禧太后两番召见的经过,约略相告,同时也诉说了他所遭遇的困扰。

  “王爷早不跟我说。”袁世凯微笑答道:“这种诗词,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庆王很高兴地,“拜托多抄几首来,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来。”袁世凯略想一想说:“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诗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词,什么‘飞霜金井’、‘恩怨无端’,措词亦很不妥当,请王爷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较妥当的文字,能够敷衍得过去,这首词当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当。”

  是揣摩着慈禧太后的心理,临时找擅词章的幕友赶出来的“应制”之作,自然不会不妥当,不独“姑恶”的意味绝不会有,连“金井”的字样亦极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这八个字之中,就可以找到无数诗材词料,而其事又与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长生殿》来翻一翻,套袭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乐府体的长歌,却颇费过一番心血,作用在于取悦于慈禧太后,所以独弹异调,以谴责珍妃弄权为主。

  但最后一段笔掀波澜,忽然大赞珍妃,说联军进京,她不及随扈,投井殉国,贞烈可风。殁而为神,一定会在冥冥中呵护两宫。

  对于这一结,庆王深为满意,也很佩服,更觉高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颇为嘉许,言语与前一天不同了,认为她的心事,能为人所谅,是值得安慰之事。于是庆王乘机建议,为了慰藉贞魂,特请懿旨,将珍妃追赠为贵妃。

  “我亦有这个意思。”慈禧太后一口应诺,“你就传旨给军机拟旨好了。”

  军机自然遵办。不过认为懿旨以回宫之后,再行颁发为宜。慈禧太后也同意了。至于回京以后应该有体恤百姓的恩诏,以及与民更始的表示,则宜在启跸之前发布,于是两天之中,发了七道上谕。

  一道是从大处落墨,而以“钦奉懿旨”的名义陈述,说:“上年京师之变,蝥贼内讧,激成大事,震惊九庙,国步阽危,皇帝奉予西狩,始念所不及此;创巨痛深,盖无时不引咎自责。”等于慈禧太后的“罪己诏”。当然,着重的是惩前毖后,“惟望恐惧修省,庶几克笃前烈,以敬迓天麻。若复侥幸图存,宴安逸豫,尚安有兴邦之一日?”而最切实的一段话是:“值此国用空虚,筹款迫切,何一非万姓脂膏,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自应薄于自奉,一切当以崇俭为先。除坛庙各处要工,已饬核实估修外,其余可省及应裁之处,皆应力杜虚糜。”这也就等于明白宣示,象修颐和园这种大工,再也不会兴办了。

  第二道亦是懿旨,在抚慰洋人,语气极其友好,说“现在回銮京师,各国驻京公使,亟应早行觐见,以笃邦交,而重使事。俟择日后皇帝于乾清宫受各国公使觐见后,其各国公使夫人,从前入谒内廷,极特款洽,予甚嘉之。现拟另期于宁寿宫接见公使夫人,用昭睦谊。着外务部即行择定日期,一并恭录照会办理。”

  第三道是定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回京,当天由皇帝恭诣奉先殿、寿皇殿行礼,次日在太庙、大高殿告祭。至于圆丘、社稷坛等处择日祭告。

  第四道上谕,是奉懿旨宣布慈禧太后明年春天谒陵。回銮的皇差还未办了,马上又需浩繁的供应,似乎说不过去。因此这道上谕,很费了瞿鸿矶一番心血:“銮舆播越,倏忽一载有余,当时祸乱猝乘,仓皇西幸,非常之变,至今实用痛心。每念宗社惊危,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循省多愆,易胜疚悚!兹幸安抵京师,克循旧物,理宜虔伸祀事,肃展微忱,除太庙、圜丘各坛殿,皇帝已定期告祭外;东陵西陵,理应亲行恭谒,以昭妥佑,而达明禋,着于来岁之春,敬谨诹吉,予率皇帝祗谒东陵,所有由京启銮及御道行宫,一并均着加意简省。王公各官,除每日值班及从行人员外,其余均毋庸随扈。我朝谒陵大典而外,如行围、阅伍,以及巡幸各行省、临视河工海塘诸役,列圣皆乘时顺动,常著勤劳,与古昔帝王巡狩省方,观民敷教之意,正相吻合,况现值时局艰难,尤宜不惮辛勤,躬览万方,用知庶务;嗣后亟应恪遵家法,勤举时巡,惟须轻舆减从,不致劳民伤财,方称朝廷实事求是之本旨。若如此次回銮,车马犹觉繁多,供亿亦复浩大,其应如何斟酌变通,破除常格,务使轻而易举之处,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遵即会同悉心核议,具御请旨遵行。”

  紧接着第五道,是根据左都御史吕海寰的奏请,以各项捐输太重而颁发的恤民恩旨:“去岁以来,畿辅蹂躏特甚,各省亦多水旱之灾,小民困苦流离,朝廷时深悯念,前已明降谕旨,断不忍厚钦繁征,剥削元气。兹据该左都御史所奏各节,着各该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如何筹捐之法,明白晓示,严禁绅董吏役蒙混中饱,借端需索,务除壅蔽,以通上下之情。总之于筹款之中,必以恤民为主,不准稍涉苛刻,扰累闾阎,以副朕视民如伤之至意。”

  第六道亦是由于吕海寰所奏,为了筹措赔款,新增的两项捐税,就屋、就地而征的房捐、亩捐,过于繁苛,降旨督抚,各就地方情形,悉心体察,将筹捐办法,明白晓示,并严禁蒙混、中饱、勒索。

  第七道上谕最耐人寻味:“原任户部尚书立山、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侍郎许景澄、内阁学士联元、太常寺卿袁昶,该故员子嗣几人,有无官职,着礼部迅即咨行内务府镶红旗满洲浙江巡抚查明申复。”

  自从联军入京,指斥朝贵的舆论,已不能再加压制,所以七月间冤死菜市口的五大臣,被称“五忠”,徐用仪、许景澄、袁昶都是浙江人,合称为“浙江三忠”。昭雪五忠,早在上年十二月间,即有明诏,但亦仅止于开复原官而已。

  原官既已开复,则大臣身死,照例应有恤典,可是上谕很难措词,当初是“明正典刑”,此时便不得谓之为“慷慨捐躯”。但如无恩恤,士论不平,迫不得已只好出以这种暗示将加恩五大臣的子孙,以慰忠魂的方式。

  就这样打点得面面俱到,慈禧太后方于十一月二十八进入回銮的最后一程。从保定到京城,坐火车不过三个多钟头的途程,所以这启跸极其从容,上午八点钟上车,午刻便已到达北京永定门外马家堡车站。

  车站已临时搭了一个极大的席篷,即是巡幸途中供御驾稍憩的所谓“黄幄”,不过张灯结彩,踵事增华。里面尤其讲究,陈设由古玩铺承包,佳瓷名画,只摆一天的工夫,便须花上好几万银子,当然商人到手,最多三成而已。

  这一列车,共计挂了三十多个车厢,除了太后、皇帝、皇后、妃嫔、随扈大臣的座车以外,大部分车厢装的是慈禧太后的行李,亦就是各省进贡的珍异方物。花车进站停住,迎驾的百官,早已沿着两旁跪好,也有许多洋人,含笑在看热闹。早就到了马家堡在照料的内务府大臣继禄便大喊一声:

  “洋人脱帽!”

  一面喊,一面做手势,洋人尽皆会意,纷纷照办。只见首先下车的是李莲英,仿佛没有看到跪接的百官,径自掉身往后,去照料行李。接着是皇帝下车,亦不理百官,匆匆上轿,为的是先要赶到宫门口去跪接慈驾。

  然后,慈禧太后由崔玉贵搀扶着下车,此时车头已经解卸远驶,站中肃静无声,只听崔玉贵扯开雌鸡嗓子不断在吆喝“老佛爷,慢慢,慢慢!”

  踩着“花盆底”的慈禧太后,只有在下火车踏板的那两步,稍显艰难,一踩到地上,步履便很自如了。摇曳生姿地走了几步,站定一望,用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里好多外国人!”说着,稍微扬一扬手,有点对脱帽肃立的洋人答礼的意思。

  这时居首跪接的庆王站起身来,趋跄而前,复又下跪,口中说道:“奴才奕劻恭请皇太后圣安!”

  “起来!”慈禧太后很谦和地说:“起来说话。”

  “是!”庆王起身又说:“请皇太后上轿。”

  “不用忙!”她回身向随扈的荣禄、王文韶等人说道:“咱们总算又到了地头了!离京一年三个月了。”

  “是一年四个月。”崔玉贵插了句嘴。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游目四顾,脸色怡然,于是袁世凯以地主的身分,上前说道:“请皇太后入黄幄暂息一息,以便进茶。”

  “好!”慈禧太后刚一移步,发见李莲英走了来,便站着等候。

  “请老佛爷过目。”李莲英将一张随带箱笼的清单,用双手呈上。

  “这不用看了!皇后、格格她们,你好好照料。”

  交代完了,复又前行,一入黄幄,如到寝宫,王公大臣们,便都留在外面了。

  坐下刚喝了半碗茶,奏事太监来奏:“直隶总督请谒。”

  慈禧太后点点头,准袁世凯进见,原来他亦只是跟那执事太监一样,充当传宣的任务。芦汉铁路的工程总司事傑多第,受铁路总公司督办盛宣怀的委托,主持两宫回銮,乘坐火车到京的一切事宜,从向比国订购花车开始,一直到此刻抵达马家堡,功德圆满,可以交差了。能有这么一番经历,在傑多第看,自是平生的殊荣,盼望能够面谒慈禧太后致敬。而袁世凯为了笼络傑多第,特意亲自为他奏请召见。

  及至一起进谒,袁世凯才发觉为洋人“带班”的滋味,很不好受。面对玉座,一个站,一个跪,他在洋人身旁,凭空矮了半截。另一面还跪着一个当翻译的外务部司官,成了个“山”字形,而傑多第躯干特伟,肃然正立,颇有一柱擎天之概,相形之下,矮胖而又跪着的袁世凯,越显得臃肿猥琐了。

  通过翻译,傑多第少不得有一番效劳不周的客气话,然后很恳切地表示,请慈禧太后指出所发现的缺点,以便改进。

  “我还是第一次坐火车。以前……。”

  以前,慈禧太后也坐过火车。西苑紫光阁,曾铺过短短一段铁路,运进去几节小火车,一时徐桐等辈,以禁中居然有此“怪物”,都有痛心疾首之概。慈禧太后好奇曾坐过一回,但为怕出事,不准用机车拖带,只是找了些太监前挽后推,走了十来丈远便即停止。这件事此刻来说,成了笑话,所以她顿住不言,换了嘉许之词。

  “这一次你办得很妥当。我虽是第一次坐火车,已经知道火车的好处了,明年谒陵,仍旧要坐火车。”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明年会办得更好。”傑多第说:“希望下一次能够使太后更觉得满意。”

  “这样才好!”慈禧太后很高兴地,略停一下问袁世凯:

  “他是那一国人?”

  “傑多第是比国人。”

  “对了!芦汉铁路借的是比款。比国是小国,不过这个洋人倒很知道规矩,办事也很实在。”慈禧太后问道:“袁世凯,你看该怎么酬谢他?”

  “恩出自上,臣不敢擅拟。不过,洋人多想得赏宝星,将来回国,好在他的同胞面前炫耀。”

  “好!赏他一颗宝星,你传旨给外务部,看那一等的宝星,跟他的职位相当。至于铁路上还有好些华洋司事,这一次办差很出力,一起赏五千两银子,我另外拨出来,不必动部款了。”

  “是!”袁世凯答说:“赏傑多第宝星一节,臣遵慈谕传懿旨。赏铁路华洋司事的款项,万无请内帑之理。芦汉铁路在臣辖境之内,皇太后赏人的款项,自当由臣敬谨预备。”

  “你这一说,我成了慷他人之慨了。多不好意思!”

  慈禧太后是笑着说的,而袁世凯却似乎很紧张,碰着头说:“直隶的一切,皆在慈恩庇护覆载之下。慈谕‘他人’二字,臣万万不敢受。”

  “我是随便说的,你别认真。”慈禧太后含笑望了傑多第一眼,“他如果没有别的话,你就带他下去吧!”

  “是!”

  于是袁世凯与外务部司官,双双跪安,傑多第则深深鞠躬辞出。接着,李莲英来请驾。由于进京的日子与时辰,是经过钦天监慎重选定,这一天的未正,也就是午后两点钟进大清门,上上大吉。所以慈禧太后不敢耽搁,一请即行。

  ※※※

  銮舆到达正阳门,刚是午后一点,预定两点钟吉时进大清门。路程费不到一个钟头,有个消磨时间的法子,借关帝庙拈香之便,在那里等够了时间再上轿。

  清朝的家法,对武圣关公,特表崇敬。早在建都沈阳时,便为关公建庙。世祖入关,复在京师建庙地安门外,顺治九年勅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雍正三年追封三代公爵,关公在洛阳及山西解州原籍的后裔,仿崇祀“四配”之例,授五经博士,世袭承祀。

  不过,地安门外的关帝庙,灵异不及正阳门外关帝庙。此庙在月城之右,建于明朝嘉靖年间。相传明世宗在西苑修道,因为禁中关帝庙内的法身太小,因而命木工另雕一座大像。完工之后,准备易像时,曾命人问卜,卜者说是旧像曾受数百年香火,灵异显著,弃之不吉。明世宗甚以为然,因而在正阳门月城之右,另建一座新庙,而以禁中旧关帝像,移此承受香火。及至李闯破京,大内遭劫,新像不知下落,反不如旧像依然无恙。

  更以位居冲要,占尽地利,所以香火益盛。慈禧太后每遇山陵大事,出入前门,必在此庙拈香,城门内外,警跸森严,唯独这一次是例外,竟然在正阳门城楼上,有人居高临下,堂而皇之地俯视慈禧太后的一举一动。

  可想而知的,除却洋人,谁也不敢,亦就因为是洋人,谁也奈何他们不得。庆王唯有惴惴然捏着一把汗,但愿洋人肃静无声,而慈禧太后不曾发现,才可免除诘问谁应负此“大不敬”罪名的责任。

  入庙之时,由于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发觉,乃至行礼已毕,休息得够了时候,一出殿,视线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跸群臣,无不色变,预料着慈禧太后会勃然震怒,即使当时不便发作,那铁青的脸色,亦就够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乐的老太太,看见年轻人淘气那样。接着,把头低了下去,佯作未见地上了轿子。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李莲英很吃力地说:“就是珍主子的事。”

  这一说,慈禧太后很注意问:“她怎么说?”

  “说是尸首该捞上来下葬。”

  “那当然。不能老搁在井里。不过……,”慈禧太后沉吟着说:“这件事我也常常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办?瑜贵妃有主意没有?”

  “瑜贵妃没有说,奴才在想,这件事全得老佛爷作主,别说瑜贵妃,谁也不敢乱出主意。”

  “那么,你倒出个主意!”慈禧太后说,“反正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也不知道尸身坏了没有?”

  “还好,没有坏。”

  “你去看过了?”

  李莲英还没有到珍妃毕命之处去过,不过听了瑜贵妃所谈,已知是怎么回事,就不妨说几句假话:“是!奴才去过,虽没有揭开井盖看,可是问过,井里从没有气味,可知没有坏。那口井很深、很凉,尸身就象冰镇着,坏不了。”

  “这也算是她的造化。”慈禧太后催问着,“你快想,该怎么办?”

  “是!”李莲英想得很多,但想到的话不能说,只能说个简单的办法:“只有交代内务府,看那儿有空地,先埋着再说。”

  慈禧太后不作声,她觉得这样办,似乎委屈了珍妃。死者不甘则生者不安,但如用妃嫔之礼下葬,又觉得有许多窒碍。而且她也还不甚明了妃嫔葬礼的细节,一时更无法作何决定。

  就在这时候,宫女来报,瑜贵妃晋见,等打起帘子,只见前头走的不是瑜贵妃,而是一名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覆黄袱,再上面就是那三颗玉玺了。

  进了殿,捧玺太监往旁边一站;瑜贵妃整整衣襟,跪下去说道:“奴才恭请老佛爷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就象见了亲生女儿似的,“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是!”瑜贵妃从从容容磕了头又说:“等奴才先拿皇太后玉宝缴回。”

  带来的那名太监,是瑜贵妃宫中的首领,人很能干,这套自定的缴玺仪注,就是他斟酌出来的,此时便不慌不忙地将托盘捧了过去,弯下身子,等瑜贵妃接了过去,他才后退两步,跪在侧面远处。

  接托盘在手的瑜贵妃,连玺带盘,往上一举,这使得慈禧太后倒有些茫然了。当了四十年的太后,什么隆重的仪注都经过,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一套。不过,也难不住她,略想一想,站起身来,一面向李莲英使个眼色,一面将托盘略扶一扶,就算接手了。

  于是,李莲英躬着身子,将托盘捧了过去,供在上方案上,慈禧太后便顺手拉了瑜贵妃一把,笑容满面地说:“真难为你!”

  瑜贵妃却是眼圈红红地,强笑着说:“到底又在老佛爷跟前了,奴才一颗心可以放下来了!老佛爷这一趟,可真是吃了苦了!”

  “是啊!”慈禧太后只要一提道路流离之苦,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那一路上艰难,跟你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于是慈禧太后又开了“话匣子”,从京师谈到怀来,从怀来谈到太原,又谈西安行宫的狭隘局促,话中反似有羡慕安居深宫中人之意。

  李莲英先不敢拦她的兴致,直到看她有点累了,方找个空隙,提醒她说:“老佛爷也该问问瑜贵妃,在宫里的情形。”

  “对了!我、皇上、皇后都不在,亏得还有你!你倒不怕?”

  “奴才也怕!不过怕亦无用,只好硬着头皮,找了内务府的人来商量。奴才擅专之罪……。”

  “不,不!”慈禧太后连连摇手,“如今再别说这话,我还要奖赏你。”

  “老佛爷的恩典已经太多了,奴才福薄,再承受不起。不过,有件事,奴才斗胆要跟老佛爷回。”

  “你说,你说!是不是珍妃的事?”

  “是!”瑜贵妃说:“这件事得求老佛爷格外加恩。”

  “当然!在路上我就跟皇上提过了,追封她为贵妃。明天就可以降旨意。”

  “是!珍妃一定感激慈恩。可还有件事,奴才不敢不跟老佛爷回。”

  “什么事?”

  “珍妃两次托梦给奴才,三魂六魄飘飘荡荡的,没有个归宿,一夜到天亮,只在景仁宫跟荣寿宫之间晃来晃去,可真是件苦事!”

  也真巧,就说到这里,窗户作响,西风入户,吹得烛焰明灭不定,慈禧不由得毛骨悚然,脸色都变了。

  李莲英也有些害怕,急忙去关紧了窗户,又叫人添灯烛。慈禧太后等惊魂略定,方又问道:“那,该怎么办?珍妃托梦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奴才不敢办。”

  “怎么?”

  “她说,魂魄无依,都只为没有替她设灵位的缘故。她想要在井旁边的那间小屋子里,替她设个灵位。这怎么行?奴才跟她说,荣寿宫是老佛爷颐养的地方,怎么能替她设这个?”

  “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她的灵位应该设在哪儿呢?总也不能设在景仁宫吧?”

  “奴才问过内务府的人,说妃嫔都是下葬的时候,在园寝的飨堂设灵位。”

  这就难了!还得替珍妃造园寝才能设神主,而妃嫔园寝附于皇帝陵寝,当今皇帝一直未曾经营山陵,又何能单独为珍妃造园寝?

  这个难处,瑜贵妃当然也能想象得到,而且有了办法,只是不便直接说出口。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唯有旁敲侧击,或者说是危言耸听,希望由慈禧太后口中逼出一句话来。

  “奴才心里在想,珍妃托梦的时候,只说对不起老佛爷,愧悔之心,确是有的。如今老佛爷回宫了,她当然不敢惊驾,只是飘泊无依,游来逛去,难免跟太监、宫女碰上了,大惊小怪地,那就不好了。”

  这一说,慈禧太后更觉毛骨悚然,想一想问道:“照这么说,今天就得给她安神主?”

  “若是能让她即刻有个归宿,不受那飘泊之苦,想来珍妃一定感激老佛爷天高地厚的恩典。”

  慈禧太后为难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愿意她三魂六魄有个归宿,只是照她所说的,在那间小屋子里设神主,行吗?”

  听语气不是慈禧太后自己有忌讳,而是怕为宫规所不许。

  李莲英摸透了她的心理,便敢说话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譬如一家人家,老太太健旺得很,小辈反倒不如上人,先故去了,还不是在偏屋里供灵设位。只要不是在正厅,一点关系都没有。”

  慈禧太后心想,这话不错。如果有上人在,小辈去世,莫非就不准在家设灵?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于是断然作了决定:

  “好吧!就替她在那间小屋子供灵好了。”

  “是!”瑜贵妃答应着,怕惹误会,她不敢代珍妃谢恩。

  “今晚上总不成了!”李莲英说:“奴才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珍妃既然是给瑜贵妃托梦,不如就请瑜贵妃到井边祝告,把老佛爷的恩典告诉她,让她好安心,好歹委屈这一晚,别出来乱逛。”

  “好,今天就这么办。明天就有旨意,到时候传继禄来,我当面交代他。”

  ※※※

  第二天召见军机,只有两道上谕:一道是扈跸有功的直隶总督袁世凯,加恩赏了“宫衔”与“朝马”,另外一道就是有关珍妃的:“钦奉慈禧皇太后懿旨:上年京师之变,仓猝之中,珍妃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洵属节烈可嘉。加恩着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该衙门知道。”

  应该“知道”的衙门有三个,一个当然是内务府。一个是礼部,因为封妃照例有金册金印,如果生前晋封,便须重新铸册铸印,遣使行礼,死后追赠则用绢册,以便焚化在灵前。再有一个便是工部,须为珍贵妃预备下葬。

  不过,这一回事无先例,不按常规,工部不必插手,礼部亦只须办理追赠贵妃的仪典,不用拟议贵妃的丧仪,因为上谕中并未宣示为珍贵妃治丧。

  丧事当然要办的,归两个人负责,一个是李莲英,一个是内务府大臣继禄。事先曾经由慈禧太后当面指示,以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作为治丧之所,并准设灵致祭,为珍贵妃立神主。

  “这件事可怎么办?”继禄愁眉苦脸地跟李莲英说:“无例可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下手?李总管,宁寿宫有老佛爷在,错不得一点儿,可全仰仗着你了!”

  “事情可还是要内务府办……。”

  “是,是!”继禄抢着打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东西有东西,只待你老吩咐下来,无不照办。”

  “如今先要一块坟地。”

  “有!你说在那儿。西直门外行不行?”

  “可以。”李莲英沉吟着自语:“要不要通知珍贵妃娘家人去看一看?”

  “喏,这就是为难的地方!”继禄恰好诉苦:“照规矩,大殓之前,得通知珍贵妃娘家的女眷,进宫瞻仰遗容。如今是不是照规矩办呢?”

  “进宫得先奏准,犯不上去碰这个钉子。不过坟地可以让他们去看,你多拨几处地方,让他们挑一块,挑定了,我来回奏。这件事马上得办,不然来不及。”

  “是了。第一件,挑坟地,我记住了。第二件,挑那一天入殓?”

  “这得问钦天监。不过,越快越好,倘或没有什么大冲克,最好今天就办。”

  “是了。”继禄又问:“第三件,大殓的时候,该有那些人在场?”

  “瑾妃总少不了的,瑜贵妃也得请了来。”李莲英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请旨。”

  “那再好不过。可有一件,今儿一早,我到养心殿,皇上叫住我问,珍妃的事,皇太后可有交代。我回说还没有,不过皇太后已经传旨召见,大概就为这件事。皇上这么关心,到时候也许会来。李总管,你心里可得有个数儿。”

  “我想过了,不要紧!到时候我请老佛爷到西苑去逛一天,皇上自然随驾,不就避开了。”

  “到西苑不如到颐和园,能在颐和园住一两天,咱们在这里办事就方便了。仪鸾殿烧掉了,到西苑当天还得回宫,又接驾、又办珍妃的大事,都挤在一块儿,怕施展不开。”

  “这也可以。不过,我得跟着老佛爷走,这儿照料不到,可全归你了。”

  “只要商量妥当了,办事用不着你老下手。到那天,咱们各管一头,颐和园归你,宁寿宫归我。”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今两件大事,一件挑大殓的日子,一件看坟地,请赶紧去办,最好今天就给我个信。”

  等继禄一走,李莲英静下来从头细想,发觉有个不可原谅的疏忽,颐和园先后经俄、英两国军驻扎,大受摧残,虽然勉强可以驻驾,但触目伤心,最好在慈禧太后面前提都不提,更不用说去巡视。继禄的意思,大概以为这一来便可提到兴工修复的话,内务府又能大尝甜头,果然存此想法,未免荒唐!

  不过,珍贵妃尸首出井之日,慈禧太后以避开为宜,这一点无论如何不错。好在现成有“西六宫”的长春宫在,不妨早早奏请移驾。

  ※※※

  为珍贵妃盛殓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两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长春宫,要住到年下再回来,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贺。

  珍贵妃的丧事,既不能照天家的仪制,亦不可依民间的习俗,为了迁就种种禁例,唯有从权处置。为了招魂,未曾殡殓,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贞顺门内的三楹穿堂,面西设置供桌。小小的神龛之中,供着一方木主,题的是“珍贵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点,照例应由孝子刺血点染,再以墨填,此时自亦无法讲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宫中各处皆显得有些异样,太监、宫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围,若是没有什么要避忌的人,便会悄悄相语,提出许多好奇而无法解答的疑团。

  “不知道珍贵妃出井,是怎么个模样?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闭。”

  “谁知道呢?泡在井里一年多了,你想想会成个什么样子?”

  这是怎么样也不能设想的一回事,唯有当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拦着不准进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只有到时候看。能进去最好,不能进去也没法子。”

  又是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谈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这也不见得。你想,能在宁寿宫给珍贵妃设供桌,这话说给谁也不信。可是结果呢?”

  “话是不错。不过,这件事也许瞒着皇上,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见珍贵妃一面,老佛爷真的拦住不许?”

  “老佛爷或许不会拦,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说。”

  这个说法,看起来一针见血,谁知适得其反,慈禧太后对于料理珍贵妃身后这件事,不但不打算瞒着皇帝,而且是采取很开明的态度。

  “你知道我为什么挪到长春宫?”慈禧太后用此一问,作为开头。

  “儿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说。

  “我是打算在贞顺门那间穿堂里面,替珍贵妃供灵。”慈禧太后又说:“尸首搁在井里,总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办的,就是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时大殓。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该跟她见最后一面。”

  听得这话,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为慈禧太后的话是真是假,是体谅还是试探,一时亦觉不辨。从西狩共过这一场大患难以后,虽然国家大政,她还是紧紧把持,毫不松手,但处家人母子之间,已非从前那种一见面便板起了脸的样子,常是煦煦然地颇有慈母的词色。可是有关珍妃的一切,应该是个例外。

  “怎么?”慈禧太后用鼓励的语气催问:“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到时候我让莲英陪了你去。”

  这不象是虚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识抬举,因而答说:“皇额娘一定要让儿子去,儿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应该去!她也死得挺可怜的。”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喔,我还告诉你,内务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门外挑了一块地,替她下葬。入土为安,你说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说:“儿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灵,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愿她有个归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说:“等晚膳过了,你早早歇着去吧,到时候我让莲英到养心殿去。”

  于是传膳以后,宫门下钥;皇帝回到养心殿,已是掌灯时分。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够旺,皇帝吩咐:“多续上一点儿!”

  结果还是不够多,偌大的云白铜火盆,只中间一小圈红。

  皇帝忍不住生气,找了首领太监孙万才来骂。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叫你多续上点儿炭,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星星鬼火?”

  “回万岁爷的话,炭不多了,后半夜更冷,不能不省着用。”

  “炭不多了?分例减了?”

  “分例倒没有减,就是不给。”

  “谁不给?”皇帝问说。

  就在这皇帝忍无可忍,震怒将作之时,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一面请安,一面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晚安!”

  见是李莲英,皇帝胸头一宽,怒气宣泄了一半,他对李莲英视为教满洲话,教骑射的旗人,称之为“谙达”,他说:“你看看这火盆!屋子里那里还有热气儿?问起来,说是领的炭不足数,得省着用。到底是谁在捣鬼?”

  李莲英一看是孙万才,心里雪亮,此人是崔玉贵一伙,以为皇帝还是从戊戌政变到兴和团闹事那段期间的倒霉皇帝,这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崔玉贵在太后面前说话,十句之中还是能听个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们那一伙,因而陪笑答道:“万岁爷请歇怒!内务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们没有弄清楚,要裁减什么,也决不能裁到宁寿宫、养心殿这两处。”说到这里,扭脸向孙万才轻喝:“还不快到茶膳房取红炭来续上。”

  孙万才见机,赶紧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带着小太监另外抬来一个极旺的火盆。李莲英亲自动手,帮着替换妥当,然后倒了一碗热茶,用托盘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动,又快又稳,而且悄无声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执役的态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无不同。

  等皇帝喝过两口热茶,脸上显得比较有血色了,李莲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说道:“老佛爷派奴才来请旨,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珍贵妃的最后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而又象胸头有块大石头压着,气闷得无法忍受,直一直腰,仰着脖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出一句问话:“捞起来了没有?”

  “捞起来了。”

  平淡无奇的四个字,落入皇帝耳中,心头便是一震,有句话急于想问,而又不敢问,怔怔地好一会,方鼓足勇气开口:“人怎么样?还象个样子不?”

  见此光景,李莲英不敢说实话,慢吞吞地答道:“没有变,衣服也是好好儿的,只掉了一根扎脚的带子。”

  “这太好了。”皇帝又皱眉问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么会没有变?”

  “那是因为井底下太冷的缘故。”

  “对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时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后仁宗会查问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链子在四角拴住,临空悬在开封大相国寺的一口井里,也就是取其寒气,能够保住尸身不坏。”

  尸棺临空悬于井内,与尸首泡在井水之中,是两回事,李莲英心想,皇帝如果以为珍贵妃的容貌,虽死如生,则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难抑。不如想法子拦住,不让他临视为宜。

  想是这么想,却不敢造次进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经此一番巨变,洋人更偏向于皇帝,而太后则不免有孤立之势。回銮之前,总算外有李鸿章与庆王,内有荣禄与瞿鸿矶,多方调护,不让洋人说一句对太后不满的话,也没有提出归政的要求,体面得保,大权不失,真正是来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础并未稳固。回銮以前,可以将皇帝与洋人隔绝,而母子之间依然貌合神离,办易于遮掩。到京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积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尽被剪除,诚然不能有何作为,可是,皇帝积愤难平,只要发几句牢骚,经新闻纸传布,便如授人以柄,为反对太后的人,出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别叮嘱李莲英,回銮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检点,决不可以显得太后与皇帝有所轩轾。她的做法是,尽量使人觉得宫廷之间,母慈子孝,融洽无间。这样,不但易于脱卸纵容拳匪的过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说不出请太后归政的话,因为母子同心一德,归政不归政无关紧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画一条截然不同的界限,说“训政”与“亲政”有如何如何的差异,亦可课以“离间”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这一切做法的成败关键,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为安抚。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亲的身分,任何严厉的要求,为人子者承欢顺志,都当逆来顺受,只有两件事,自己做得不象个母亲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摆着打算废立,筹于做母亲的要将儿子撵出大门。既然如此,做儿子的亦就可以不认自己这个出于继承关系的母亲。俗语说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样做法,未免过于绝情。不过,这个错误已经弥补过来了,在开封驱逐溥儁出宫,皇帝内心的感激,是可以从词色中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将珍妃处死,如今追赠为贵妃,为她设灵,重新殡殓,都是补过的表示,皇帝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但最要紧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愿。珍妃既然为他所宠爱,而又死得这么惨,那么当此唯一可以让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竟加以阻抑,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

  慈禧太后本来打算得好好地,但等尸体出井,听说形容可怖,便要考虑让皇帝看到,会有什么感想?

  很显然的,惊痛悲愤之余,一定会问,这是谁的罪过?旧恨本已快将泯灭,无端加上刺激,拿它勾了起来,决非聪明的办法。因此,慈禧太后变了主意,决定还是不能让皇帝看到珍贵妃的面目。不过,话已说出口,不能出尔反尔,只好交代李莲英来见皇帝,见机行事。

  这是个很难办的差使。李莲英一直到此刻才能决定,以皇帝见了珍贵妃的遗容,定会伤感作理由而谏阻,徒增反感,并无用处。唯有采取拖的办法,拖过入殓的时刻,皇帝亦就无可如何了。

  拖又有两种拖法,一是陪着皇帝闲谈,谈得忘了时候,再一种是设法让皇帝熟睡,睡得误了时候。这两个法子,那个比较好,一时还无法断定,眼前亦只有拖着再说。

  于是,他精神抖擞地,只在珍贵妃的丧事上找话题;而忘不了时时提到,慈禧太后是如何关切。由此又有意无意地谈起,珍贵妃入宫之初,在长春宫、在西苑、在颐和园侍奉游宴时,如何得慈禧太后的宠爱?

  这却不是假话,因为皇帝自己就曾见过,此刻听了李莲英的话,很容易地勾起了记忆。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时也正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缪太太入宫不久,太后学画每每命珍贵妃侍候画桌,自己亲眼见过不止一次。

  慢慢地,珍贵妃也能画得象个样子了,有时太后赐大臣的画,由她代笔,经缪太太润饰以后,便发了出去。其后,珍贵妃由怡情书画一变而为喜欢照相。于是,大祸由此而起了。

  他记得那是甲午战后,慈禧太后正开始痛恨洋人的时候,珍贵妃传了一个照相铺子的掌柜,悄悄儿到景仁宫来照了几张相,事为慈禧太后所知,大为不悦,传了珍贵妃来,很责备了一顿。如果就此改过,也还罢了,偏偏不改,而且变本加厉。说起来,珍贵妃也有点儿咎由自取。

  不过有件事,皇帝始终在怀疑,此刻想到,不妨一问:“谙达,会照相的那个太监,后来传杖处死的,你总记得,叫什么名字?”

  “是……,”李莲英想起来了,“叫戴安平。”

  “说他在东华门外开了一家照相铺子,可有这话?”

  “有。确实不假。”

  “他开铺子的本钱,说是珍贵妃给的。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李莲英答说:“不过是不是真的珍贵妃给的本钱,那就难说了。”

  “莫非以后就没有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奴才记不大清楚了。”李莲英说:“等明儿查明白了来回奏。”

  “不必!”皇帝摇摇头,慢慢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放在桌上凝视着。

  自然是珍贵妃的照片,不过不是在景仁宫,而是在西苑所摄。皇帝记得,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长袍,上套月白缎子琵琶襟的坎肩,镶着极宽的玄色丝织花边。慈禧太后都曾说过,这样娇嫩的颜色,宫里只有珍妃一个人配穿,可见得宠爱犹在。而曾几何时,杖责、降封、幽闭、入井,这变化不是太厉害了吗?

  “谙达,”皇帝痛苦地问:“我实在不明白,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老佛爷高兴呢?”

  这能让李莲英说什么?母子之间的不和,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解也决不是一朝一夕间所能收功的。他略想一想,唯有一方面劝慰,一方面为慈禧太后解释。

  “如今不慢慢儿好了吗?顺者为孝,万岁爷凡事迁就一点儿,老佛爷没有不体恤的。”李莲英略停一下又说:“怪来怪去怪那些小人,从中播弄是非。奴才斗胆跟万岁爷提一声,有些话不妨跟老佛爷当面回奏,找人去说,或许就会变了样儿。

  好好的一句话,变得不中听了。”

  “这倒是真的。”皇帝点点头,“以后有话,我如果自己不便说,就说给你!”

  “是!”李莲英有些诚惶诚恐似地,“万岁爷只要交代奴才,奴才一定原样转奏。”

  “喔,有件事,我要问你。如今有六国的公使,都是打咱们离京以后才到任的,照条约得要见我,面递国书。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老佛爷的意思怎么样?”

  这话骤听不解,李莲英细细琢磨了一会,才辨出意思。所谓“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说应该持何态度?尽管慈禧太后自己对洋人,今非昔比,颇假以词色,但皇帝与洋人相见之时,如果态度上较为亲切,就会引起她的猜忌。皇帝亦必是顾虑这一层,才会发此疑问。

  了解了本意,就容易回答了:“奴才不懂什么,怕说得不对。”他说:“依奴才的拙见,君臣之分,中外一律,公使是客,固然应该客气一点,不过到底也是外邦之臣,万岁爷也得顾到自己的身分。”

  “你的意思是说,不亢不卑就可以了?”

  “是,是!不亢不卑。”李莲英顺口又加了一句:“不太威严,可也不太随和。”

  “我懂了。不过,”皇帝忽然皱起了眉,“我实在有点怕见他们。”

  李莲英不知道他为什么怕?但宫中的规矩,除非皇帝是在垂询,否则象这样的话是不必也不该接口的,所以他保持沉默。

  “我是怕他们问起咱们逃难的情形,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会的!”李莲英答说:“如果是那样不知趣的人,也不会派来当公使。”

  “这话倒也是。”皇帝点头同意,“不过,就人家不说,咱们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李莲英心想,皇帝真是不可救药!永远不知道慈禧太后心里的想法。照她想,大清朝的天下,当初不是送给长毛,就是为肃顺所篡夺。安邦定国都亏得有她!四十年临朝听政,外而李鸿章、左宗棠,内而恭王、醇王,不管跋扈也好,骄慢也好,谁不是俯首听命,感恩怀德?至于国事之坏,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知人不明,好高骛远,新进之辈,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新旧相激,以至于鼓捣成这么一场空前的大祸,而收拾残局,还是要靠效忠自己的一班老臣。尽管洋人有意捧皇帝,其实是借题发挥,不曾安着好心。

  总而言之,论到治国,慈禧太后决不肯承认不如皇帝。而皇帝每每好说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话,虽非有意讥讪,但传入慈禧太后耳中,当然不是滋味,再经人一挑拨,便越发恨在心里了。

  他很想劝一劝皇帝,却苦于难以措词,正在思索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大响,余音未歇,已可辨出是一只铜盘掉在砖地上的声音。

  这也是常有的事,至多不过惊得心跳一下而已。可是在皇帝却严重了!只见他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手扶着桌子,有些支持不住的模样。

  这种情形,李莲英见过不止一次,听慈禧太后说过更不止一次。皇帝从小身体弱,抱进宫来时,肚脐眼上一直在淌黄水,慈禧太后亲自抚育也颇费了些心血。皇帝最怕打雷,霹雳一下,必是往太后怀中躲,在书房里,就得翁师傅将他搂着。

  及至长大成人,胆子更小,雷声以外,就怕金声,所以听戏在他是一大苦事,尤其是武戏,因为怕大锣。此外,打枪的声音也怕,拳匪与虎神营围攻西什库教堂时,枪声传到瀛台,害他通宵不能入梦,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皇帝,实在不能让任何有魄力、有决断的人看得起,但也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可怜。李莲英真不忍见皇帝那副惨相,急忙上前扶住,半拽半扶地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只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皇帝总算缓过气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窝囊,怔怔地望着李莲英,是一种乞求谅解的眼色。

  “万岁爷早早歇着吧!”李莲英试探地说。

  皇帝想说:那里睡得着?而终于只是抑郁地点点头。

  于是,李莲英招手唤了小太监来,为皇帝卸衣脱靴,预备上床,李莲英便退后两步,打算悄悄溜走。

  “谙达!”皇帝突然喊住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办件事?”

  皇帝提出一个看似意外,其实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希望李莲英替他找一件珍贵妃的遗物来,不论什么,钗环衣服,只要是她生前用过的就行。

  这是一个难题。因为景仁宫早就封闭,珍贵妃贴身的宫女,亦已打发得一个不剩,更从何处去求地的遗物?但看到皇帝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的神色,他实在不忍说实话,且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出得养心殿,扑面一阵凛冽的西北风,李莲英打了个寒噤,但脑子却清醒了。一下子想起两处地方可以取得珍贵妃的遗物,一处就是贞顺门穿堂中,珍贵妃殡殓之处,入井的旧绸衣与鞋子已经换了下来,现成取来就是;再一处就是瑾妃那里,必有她妹妹遗留下来首饰玩物之类。

  只稍作考虑,李莲英便定了主意。入井的衣物,自然更堪供追忆,但触目心惊,怕皇帝所受的刺激过重,而且不祥之物留了下来,慈禧太后知道也会不高兴。只有到瑾妃那里找一两样东西送上去,比较适宜。

  掏出表来看,长短针都指在十字上。在平时,瑾妃宫中早已下钥熄灯,这一夜因为要送珍贵妃大殓,事先已经奏准慈禧太后,宫门可以不上锁,瑾妃亦尚未归寝,去了一定可以见得着。

  通报进去,瑾妃略有意外之感。当然,没有不见之理。

  李莲英照宫中的规矩,只在窗子外面回话,“奴才刚打养心殿来,万岁爷想要一样珍贵妃留下来的东西。想来瑾主子这里,一定能够找得出来。”

  听得这一说,瑾妃的眼圈又红了。她正在检点她妹妹留在她那里的衣物,那些可以带入棺,那些不妨留下来送亲戚作遗念?皇帝来要,当然尽先挑了送去。不过,她有极大的顾虑。

  “东西有。”她迟疑着说:“只怕送上去了,会有麻烦。”言外之意,李莲英当然能够深喻,想一想答道:“不要紧!

  交给奴才就是。”

  这表示慈禧太后如或诘问,自有李莲英担待。“既然如此,”瑾妃在窗子里说:“你自己进来挑吧!”

  “奴才不必进屋子了,请瑾主子自己作主。”

  这下,瑾妃大费踌躇。照她的想法,最好将她妹妹被幽禁时所用的,连镜子都已破了一块的那个旧梳头匣子,交李莲英带去,好让皇帝时时记得,他的宠妃曾经受过怎样的虐待?可是她不敢!因为她想得到的用意,慈禧太后一定也想得到,万一知道了这回事,问一句:“为什么不拿别样,偏拿个破梳头匣子给皇上,是何居心?”那一来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在一桌子的什物中细细搜索,终于找到一样好东西。这本来是瑾妃想自己留下来作遗念的,如今送给皇帝,自然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得其所。

  拿起那个制作得十分精细美观的金豆蔻盒,瑾妃真有些爱不忍释。然而毕竟还是找了珍贵妃用过的一方紫罗手绢包了起来,又洒上些珍贵妃用剩下来的香水,找个黄匣子盛好,亲手隔窗递与李莲英。

  “烦你劝劝皇上,人死不能复生,又道是‘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请皇上千万别伤心。”

  李莲英心知瑾妃言不由衷,但仍旧答一声:“是!”

  “还有,”瑾妃又说:“听说老佛爷准皇上亲自临视珍贵妃的遗容,这,实在可以不必。你务必给拦一拦,皇上是不看的好。”说到最后一句,瑾妃的声音哽咽了。

  “奴才知道。”李莲英心想,这倒是很好的一个劝阻的借口。

  于是,让随行的小太监捧着黄匣,李莲英又回到了养心殿。西暖阁中一灯荧然,窗纸上映出晃荡的影子,想是皇帝等得有些着急了。

  李莲英微咳一声,窗纸上的影子立刻静止了,接着门帘打起,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黄匣,疾趋数步,走到门口说道:

  “奴才给万岁爷复命。”

  “好!拿进来。”

  李莲英将匣子放在桌上,然后退后两步请个安说:“是瑾妃宫里取来的。瑾妃还有话,让奴才回奏。”

  “什么话?”

  李莲英将瑾妃所说的话,前面一段,是照样学了一遍,后面一段就全改过了:“瑾妃又说“半夜里寒气很重,那儿是个穿堂,前后灌风,万一招了寒,圣躬违和,那就让珍贵妃在地下都会不安。万岁爷如果体恤珍贵妃,就千万别出屋子了。’”

  皇帝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很吃力地说:“既是这么说,我就不去。

  “是!”李莲英如释重负,问一声:“万岁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跟皇太后回奏,就说我没有去看珍贵妃的遗容。”

  “是!”

  “这,”皇帝指着黄匣说:“这东西,别跟皇太后提起。”

  “奴才知道。”

  “好!你回去吧!”

  李莲英便即跪安退出,顺便向屋里的太监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尽皆退出。

  于是皇帝亲手打开盒盖,一阵浓郁的香味,直扑到鼻,顿觉魂消骨荡,刹那间,眼、耳、口、鼻、意,无不都属于珍贵妃了。

  那曾闻惯了的香味,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都勾了起来。他记得这瓶香水是张荫桓出使回来,连同几样珍奇新巧的玩物,一起托一个太监,仿佛就是开照相馆的戴太监,转到景仁宫去的。

  由于皇帝喜爱那种香味,从此珍贵妃就只用这种香水,算起来已四五年不曾闻见过了。

  解开罗巾,触目更不辨悲喜,金盒中还留着两粒豆蔻,不由得就想起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正是珍贵妃初入宫的光景。

  算一算快十二年了,但感觉中犹如昨日。那年——光绪十五年,珍贵妃才十四岁,虽开了脸,梳了头,仍是一副娇憨之态。皇帝想起她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不时乱转,而一接触到皇帝的视线,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强自矜持忍笑的神情,便不由得神往了。

  那四五年的日子,回想起来真如成了仙一样。烦恼不是没有,外则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纵有一片改革的雄心壮志,却是什么事都办不动;内则总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小不如意,便受呵责,而皇后又不断呕气,真是到了望影而避的地步。可是,只要一到景仁宫,或者任何能与珍贵妃单独相处的所在,往往满怀懊恼,自然而然地一扫而空。也只有在那种情形之下,才会体认到做人的乐趣。

  如今呢?皇帝从回忆中醒过来,只觉得其寒彻骨,一颗心凉透了!一年半以前,虽在幽禁之中,她仍旧维系着他的希望,想象着有一天得蒙慈恩,赦免了她,得以仍旧在一起。谁知胭脂井深,蓬莱路远,香魂不返,也带走了他的生趣!

  人亡物在,摩挲着他当年亲手携赠珍贵妃的这个豆蔻盒子,心里在想,这不就是杨玉环的“钿盒”吗?将古比今,想想真不能甘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在珍贵妃并无这样非死不可的理由,“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诚然悲惨,但自己竟连相救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不能如玄宗与玉环的诀别,这岂能甘心。

  而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玄宗与玉环毕竟有十来年称心如意的日子,而自己与珍妃呢?转念到此,皇帝不但觉得不甘心,且有愧对所爱而永难弥补的哀痛。

  “说什么‘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唉!”皇帝叹口气,将豆蔻盒子合了起来,不忍再想下去了。

  可是涌到心头的珍贵妃的各种形像,迫使他不能不想,究竟她此刻在何处呢?是象杨玉环那样,在“楼阁玲珑五云起”的海上仙山之中?

  也许世间真有所谓“临邛道士鸿都客”,当此“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的苦思之时,翩然出现,为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去觅得芳踪,又如汉武帝的方士齐少翁那样,能招魂相见。

  果然有这样不可思议之事,自己该和她说些什么呢?皇帝痴痴地在想,除了相拥痛哭以外,所能说的,怕只有这一句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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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0 01:0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一章

  两宫回銮还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几人弹冠相庆,几人不堪回首,已颇经历过一番沧桑了。

  京中比较稳定,各省调动得很厉害,总督迁转了一半;巡抚则除江苏的恩寿、陕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调了十二省。端方虽未调动,却等于升了官,暂署湖广总督。因为两江总督刘坤一,在这年——光绪二十八年九月间在任病殁,这是头等要缺,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仍援甲午年刘坤一北上督师的前例,以鄂督张之洞署理江都,所以“督抚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独尊。

  前度刘郎的张之洞,却不似端方那么高兴。前番署理,是因为刘坤一勤劳王事,未便开去他的底缺,犹有可说,这一次江都出缺,依资历而论,由他调补,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凯,更不舒服。张之洞光绪十年就已当到两广总督,那时袁世凯还只是一个五品同知,在朝鲜吴长庆军中“会办营务处”。连个“学”都没有“进”过的乳臭小儿,居然成了疆臣领袖!最可气的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是实授,而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张之洞反是暂局!这不是笑话?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上却从未说过一句,因为以他的齿德俱尊,与后生小子争功名,说出去会叫人看不起。

  当然,袁世凯非常了解,当今的重臣,只有两个人,朝中一个荣禄,外面一个张之洞。至于王文韶、鹿传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荣禄老病侵寻,日衰一日,看来不过年把工夫好拖,荣禄一旦下世,军机大臣中决不能让瞿鸿玑爬上来。而论资望,他也不够“掌枢”的火候,那时张之洞也许会内召大拜,应该早日结此奥援。

  因此,从保定回项城之前,他就作了决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

  袁世凯是奉旨准假两日,回籍葬母。九月里南下,在项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日起程,取道信阳坐火车到汉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铁厂、看枪炮厂,礼数周至。不过袁世凯却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绪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郑孝胥亲近,极口称赞张之洞在湖北的规划,深远宏大,说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两个人,还能够担当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郑孝胥跟张之洞的关系,必然会将这话,飞函江宁。这使得张之洞心里好过得多了,所以袁世凯的专轮驶抵南京下关,张之洞照规矩行事,盛陈仪卫,亲自迎接,到得总督衙门,随即开宴,其时是午后一点半钟。

  这个时间赶得很不巧!原来张之洞的日常生活,与众不同,在湖北官场,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对联:“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下联不免刻薄,上联却多少是纪实,而张之洞自以为是一天当两天用。

  他这一天当两天,即以午未之交为分界。大致每天黄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见宾客,到午夜进餐,他的饮食习惯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备黄白,同时并进,肴馔、粥饭、水果、点心,亦复如此,摆满一桌,随意进用,没有一定的次序。

  食毕归寝,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过冬天加个火炉,这样睡到凌晨五六点钟又醒了,办事见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饭,饭罢复睡。

  这开宴之时,正是该他去寻好梦的辰光,加以这天去了一趟下关,精神格外不济,入席之后,想撑持不住,双眼涩重,只想合拢,勉强睁得一睁,也只是半开而已。

  在一堂肃然之中,只见袁世凯谦恭地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会悄悄中断,因为张之洞眼闭嘴张,正将入梦,等他头向旁一侧,惊醒过来,袁世凯方才开口。

  此情此景,使得满座的陪客,皆为之局促不安,最无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系桌围,面对戏台的方桌,袁世凯上坐,张之洞打横相陪,一桌中别无他客,可以跟贵宾接谈,稍解尴尬,以致于众目睽睽,只看着高坐堂皇的袁世凯发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间的奇窘。

  张之洞终于倒在椅背上,起了鼾声。袁世凯看一看周围,站起身来,于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从左右赶到他身边,未及开口,袁世凯已向他们摇手示意,不要惊扰了张之洞。

  只是总督进出辕门,照例鸣炮,俗名“放铳”,炮声却将张之洞惊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凯不辞而别。这是件不但失礼,而且失态的事,张之洞想要弥补,就只有急急传轿,赶到下关去送行。

  由总督衙门到江边,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轿,分两班轿夫换肩疾走,仍旧能让张之洞在轿子里好好睡了一觉,所以赶到下关,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当两天用的另一天开始之时,但袁世凯的专轮,已将起碇,他只在柁楼上拱拱手,向张之洞遥为致谢而已。

  ※※※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凯乘海圻号兵舰,直航天津,到达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满的十一月初六。就在这一天,京中传来消息,云贵总督魏光焘调任两江,张之洞回任。

  江都会落在魏光焘头上,是无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庄,籍隶湖南邵阳,出身是个厨子,后来投身湘军,曾隶服曾国荃部下,后来跟左宗棠西征,积功升到道员。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抚吴大澂请缨出关,魏光焘领兵驻牛庄。日军未到,望风先遁,一日一夜走了三百里,几次坠马,跌伤了脚,也算“挂彩”。和议成后,吴大澂带着他的“度辽将军”玉印回任,魏光焘的官运更好,竟升了陕西巡抚。

  庚子年之乱,下诏勤王,举兵响应的都交了运,鹿传霖入军机;岑春煊升巡抚;魏光焘升总督。在昆明政事都由云南巡抚李经羲作主,魏光焘拱手相听,一无作为。不过他精力过人,一大早起身,接见属员以后,总是到各处营伍去看操,“魏午帅”之勤,是很有名的。

  这样一个庸才,能到两江去当总督,袁世凯可以断定,决不会是因他勤于看操。果然问起京中人来,道出一段内幕。

  湘军出身的大员中,有个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来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职司传达,生得仪表堂堂,是颇为厚重有福泽的样子,彭玉麟便调他到营伍里来,积功升到道员。光绪十年中法之战,起用宿将,彭玉麟专广东的军务,用王之春当营伍处,底缺是广东督粮道。以后升湖北藩司,又调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抚,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花样很多,知道著书立说,也是猎官的一条捷径,曾请一个广西人潘乃光,将从恭亲王创建总理衙门以来,与各国交往的情形,按年条举,编次成书,命名为《通商始末记》,因而博得了一个“熟谙洋务”的名声,居然在光绪二十一年,奉派为吊唁俄皇亚历山大的特使。俄国以“头等钦差”的礼节相待,并有“腑肺语”,因而颇得帝师翁同稣的重视。

  及至俄国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为庆贺专使时,俄国却又嫌他职位不称,因而改派了李鸿章。而王之春则在戊戌政变后,走了荣禄的路子,终于得遂封疆之愿,当了巡抚,先放安徽,后在广西。始终恃荣禄为靠山,每月都有书信致候,自然还有伴函的重礼。

  魏光焘即是由于王之春的关系,搭上了荣禄的这条线,另外又备了两万银子的门包。这样,他的希望调任两江的意愿,才能传达给荣禄。

  于是谈到江都的人选,荣禄提出两点意见:两江自曾国藩以来,以用湘军宿将为宜,而且张之洞太会花钱,岂可以两江膏腴之地供他挥霍?后面这个说法,最能打动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焘的新命,很快的就下达了。

  袁世凯心想,如果说南洋是湘军的地盘,则北洋就是淮军的禁脔。魏光焘碌碌庸才,比张之洞好对付得多,自己的处境较之李鸿章当年先有沈葆祯,后有刘坤一的分庭抗礼,犹胜一筹。只要能压住盛宣怀,不让他爬上来,便可如李鸿章在北洋之日,将许多可生大利的事业抓在手里,有一番大大的展布。

  这当然要靠荣禄,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凯默默在筹思,自己还不够资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够资格的人接他的位子,从中操纵,那就等于取荣禄而代之了。

  当然,眼前必须格外巴结荣禄。转到这个念头,想起荣禄嫁女的贺礼,纵不能如魏光焘那样,一送二十万两银子,至少也要让荣禄高兴才是。

  “让荣中堂高兴,不如让荣小姐高兴。”袁世凯的表兄,为他掌管私财的张镇芳献议:“所以贺礼之中,应多备珍贵新巧的首饰。”

  袁世凯非常赞赏这个看法。因为荣禄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回銮途中病殁,只剩下一个女儿亲骨血,钟爱异常。只要这位小姐说一声“袁某人送的东西真好”,荣禄也就很高兴了。

  “礼要两份。”袁世凯又问:“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规矩的,只能递如意。”

  原来乾宅是王府。汉大臣与亲贵通庆吊,照旗人的规矩,喜庆只能递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凯觉得太菲薄了,决定以北洋公所的名义,送两万银子的贺礼。

  ※※※

  满汉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诏解除,但选八旗秀女的制度,依旧保存。旗人合于备选资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经过挑选之前,不准擅自择配。因此,多少豪门大族想跟荣禄结成亲家,却开不得口,即以荣禄这个艳光照人、小名福妞的爱女,虽早就向户部报过名,已至待选之年,而三年一举的选秀女之制,由于国遭大难,尚未恢复,福妞的终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时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个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亲贵宗室,娶某个人的女儿,名为“指婚”,或称“拴婚”。慈禧太后决定将福妞“指婚”给醇亲王载沣。

  拴成这桩婚姻,是慈禧太后回銮以后,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谁都看得出来,让福妞能成为王府的嫡福晋,是慈禧太后的酬庸与笼络,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另外还有一层远比笼络荣禄来得更要紧的作用在内。她确信唯有这样做,才可以彻底消除后顾之忧。

  当议和之时,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怀的一件心事是,各国会干预中国的内政,逼她归政。庆王奕劻与李鸿章所定的《辛丑和约》,几乎完全接受了各国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办这样的交涉,可是在条约之外,有一项不见于文字的交涉,他们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结束训政之事。李鸿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见宠信,都由于有这么一场功劳。

  但在订约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发现隐患存在,各国对皇帝依然存看好感,这倒还是意料中事,无足深忧。到后来发觉各国对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隐隐然有支持之意,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备了!

  ※※※

  醇贤王奕譞的嫡福晋,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过四男一女,只留下一个老二,就是当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个异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贤亲王侧福晋刘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载沣,生在光绪九年,八岁袭爵,都叫他“小醇王”。义和团入京,德国因为公使克林德被杀,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当联军统帅,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应该派亲王为专使,到柏林向德皇谢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岁的小醇王载沣,充任专使。

  于是光绪二十七年四月,明颁上谕:“醇亲王载沣着授为头等专使大臣,前赴大德国,敬谨将命。”又派上书房师傅,为载沣授读的前内阁侍读学士张翼,以及德国话说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样的副都统荫昌为参赞,携带国书礼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国船放洋。

  到了柏林,载沣打回来一个电报,说德国外交部致送照会,要求专使以跪拜礼觐见德皇。军机上奏,慈禧太后大惊失色,原来客使跪觐,以前一直是大清朝与列国交往的一大争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国所遣通商专使伯爵马戛尔尼,双膝着地见高宗,洋人引为奇耻大辱,而中土则以为“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威能使万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从此以后,嘉、道、咸三帝,都因为洋人不肯行拜跪礼,拒见外使。直到同治年间,迫于情势,才作了让步,由总理衙门与各国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礼觐见穆宗于西苑紫光阁,在各国已认为格外尊礼,而朝廷还觉得过于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绝不愿行的“野蛮”礼节,强加之于中国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争,何以见祖宗于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见臣下。

  为此,函电交驰,极力磋商,结果总算免行跪礼。但觐见的情形,却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独以隆重的礼节,接待载沣,而且降尊纡贵,亲到行馆答访,情意殷殷地谈了许久。又邀载沣至但泽阅兵,参观曾来华游历,觐见过皇帝的亨利亲王所统帅的海军,甚至还作了德国皇后茶会的主宾。

  这前倨后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里雪亮。故意以跪礼来为难谢罪的专使,是表示对她纵容义和团的不满,而优礼载沣,纯然因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载沣回国,两宫已在回銮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开封行宫,召见载沣,细问使德的情形。载沣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对在德国所受的礼遇,只有夸饰,绝不隐讳,说德皇如何对他期许,又劝他留意军事,说是确保政权的唯一要诀,就是将兵权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载沣素无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说话有些结巴,往往辞不达意,此刻眉飞色舞,无非觉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实际,并未将劝他的话,好好去想过一想。只是无用之人,易于受人摆布,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异志,所关匪细。

  往暗里去想,皇帝目前无子,又因有肾亏的迹象,将来也不会有儿子,然则皇位何属?兄终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党”如何看不出各国有支持载沣之意,因势利用,只怕从此就要多事了!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只要载沣自己不愿,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义为非作歹。这样想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个人管住载沣,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谁能管住载沣?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儿子收心,有个不二的秘诀,替他娶一房标致、能干、贤慧的媳妇。因此,慈禧太后从召见海外归来的载沣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在物色“醇王福晋”了。

  替她参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荣寿公主,一个是李莲英,但只有李莲英所提的人选,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荣禄的爱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问荣寿公主。

  “模样儿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能干更无话说。就是,”荣寿公主笑笑说道:“小五将来必是落个怕媳妇的名声。”

  “小五”是指载沛。她是为她的堂弟设想,不过这句话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发坚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妇”才好,只能为福妞解释。

  “这孩子,是让她父母惯的!胆子可真大,连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扬故抑,话才说了一半,但荣寿公主却抓住空隙很快地说了一句:“她连老佛爷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里了。”

  “那也不尽然。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彼此体贴,脾气会改的。”

  荣寿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发觉到,自己这样说法,等于已定了主意,“大格格”当然不能驳回,但她心里不以为然,是很明显的。

  多少年下来,慈禧太后如说还有忌惮的人,唯一的就是荣寿公主。她不肯随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会出尔反尔,而且一定尽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这个脾气,也因此希望能将她说服,好让她做自己的帮手。

  可是,荣寿公主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坚决。总是说:“老佛爷若以为合适,就降旨意好了!”心里还有句话是:“我不敢驳回,可是别指望我点个头。”因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于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个堂弟娶得悍妻。

  为此,指婚的懿旨,迟迟未发。而风声已经隐隐传出去了!大家都觉得非小醇王不能娶这么娇贵的小姐,这位小姐亦非嫁世袭罔替的亲王,不足以尽其娇贵。奇怪着这么门当户对的一头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还不得它“拴”起来?

  李莲英是对促成这头亲事最热心的人,不断地找机会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发慌了,不办成这件事,牵肠挂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从没有搭过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觉得福妞脾气刚强,将来小五会吃亏。照我说,你这个心担得叫多余!他们这辈你居长,谁都怕你三分,将来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会说她吗?”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荣寿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议,无济于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里不痛快,又何苦来哉?倒不如趁她有这句话,为载沣稍做弥补之计。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这么一个媳妇,倒正好补他的不足。女儿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规矩,语言行为稍微不检点,或者小夫妻常常吵个嘴什么的,老佛爷不心烦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说真个的荣禄夫妇也太宠他们这个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说他一顿。”

  于是回銮不久,便降了懿旨,将“荣禄之女瓜尔佳氏指婚醇亲王”。喜信一传,醇亲王的“北府”贺客盈门,那知老福晋刘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载沣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状是喃喃自语,双眼发直,见了人都认不出来,仿佛中了邪了。

  见此光景,贺客大骇,但“北府”上下,却还能保持镇静,因为这是老福晋旧疾复发,而得此近乎疯癫的痼疾,却是出于慈禧太后所赐。

  原来老醇王有四位侧福晋,刘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晋及第一位侧福晋相继下世,便由刘佳氏当家。在老醇王病殁时,老七载涛只有三岁,是她自己一手带大的,光绪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载涛出嗣为贝子奕谟之子。刘佳氏的这个小儿子,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语颠倒的样子了。

  但刺激犹不止此,尤其这一年接二连三地来。首先是载涛的“父亲”又变过了。这奕谟是咸丰、同治年间被尊称为“老五太爷”的惠亲王绵愉的幼子,严正不阿,是亲贵中的贤者,却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来。当初载涛为子时,看他肥头大耳,十分高兴,但不亲自进宫谢恩,却大宴亲朋,就仿佛真的得了老来子一样。慈禧太后知道了,颇为不满,只是隐忍未发,以后闹政变,闹“拳匪”,没工夫去摆布他。这样五年工夫过去,载涛已经十六岁,相貌厚重而俊秀,举止稳健而潇洒,是少年亲贵中的美才,奕谟得意非凡。

  那知乐极生悲,坏在他不该发牢骚,而且形诸笔墨,以致贾祸。他画了一幅怪图,悬空一只穿了“花盆底”的脚,再无别的,却有一首打油诗:“老生避脚实堪哀,竭力经营避脚台;避脚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脚仍来!”

  这只脚一望而知是属于谁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旧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将载涛改嗣为老醇王的胞弟钟郡王奕詥之后。奕谟夫妇所受这一番刺激,犹甚于刘佳氏,竟而双双病倒。刘佳氏一方面觉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测,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爱子改嗣,日子不见得会比在奕谟膝下来得好,因而又添了几分病症。

  不久,刘佳氏又受了一个打击,事起于载漪别有归宿。他本来所得的罪名是“革爵,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归本宗。”亦就是仍旧算淳王奕誴的次子。他本来承继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袭了爵,如今一归本宗,变成奕誌无后。谁要是再过继过去、现成有个降封的贝勒在等着他承袭。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将载沣的胞弟老六载洵,作为奕誌的嗣子,让他由镇国公一跃而为贝勒。可是刘佳氏又少了个儿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时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击。这一次的打击,又比前两次来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发得格外重了!

  这因为载沣原是订了亲的,亲家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三省教案,为仅次于洪杨的一次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刘佳氏所定的儿媳,就是德楞泰之后。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计纳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官居吏部尚书,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叫希元,做过吉林将军,死在光绪二十年。刘佳氏为载沣所定的亲,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于慈禧太后指婚瓜尔佳氏,对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这件事从人情上讲很难,因为希元家的小姐,是刘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满洲的婚礼,男家主妇到女家相亲问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饰,名为“放小定”。然后择定吉期,男家聚宗族亲友带领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亲,女家亦聚宗族亲友接待,彼此谦谢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欢宴而散。这样经过一两个月,再挑吉日下聘,名为“过礼”,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犹可变化,“放大定”则等于已经迎娶,所欠者不过洞房花烛有好合之实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后,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则未过门的新娘子,殉节者有之,守“望门寡”者有之。是这样严重的情况,则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认为奇耻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礼谨严,刚烈过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么后果都可以发生的。那就无怪乎刘佳氏要急得发疯了。

  这一夜,“北府”灯火通明,亲友至多,不过不是贺客,而是刘佳氏特为请来议事的。无奈大家畏惮慈禧太后,谁也不敢乱出主意,有的劝她遵旨为妙,有的始终不发一言。最后是刘佳氏自己定的主意,进宫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当她来谢恩,那知刘佳氏一开口便淌眼泪,“奴才的儿媳妇,已给奴才磕过头,是奴才家的人了!一点过失都没有,怎么忍心退婚,”她哭着说:“这一来,教人家孩子怎么得了?”

  慈禧太后脸色铁青,连连冷笑,向左右的宫眷命妇说道:“你们看看,世上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

  于是荣寿公主出面相劝,刘佳氏哭了一阵,噙泪回家,已有个极坏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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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4: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九十二章

  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送礼的就不绝于门了。

  头一天发嫁妆,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对“高脚牌”,八匹“顶马”。

  高脚牌是俗称,宫称叫做“衔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对是:“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第二对:“军机大臣”、“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第三对:“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第四对:“赏穿带嗉貂褂”、“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八匹“顶马”,一色枣骝,不足为奇,难得一见的是,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个红顶花翎的武官。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袁世凯献媚的花样,由他的武卫右军中,派出两名二品参将到军中大营去当差,于是其他各军,如法办理,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官。这是从年羹尧以来,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摆谱”,又逊荣禄一筹了!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时,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在宫里给慈禧太后请安。

  福妞自然是盛妆,但也不怎么按规矩,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衬着碧绿的玉镯,俗气得有趣。脸上本来有红有白,只为害臊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复色如明霞。慈禧太后这天特别高兴,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爷别说了!”荣寿公主陪着笑说:“本就羞得抬不起头,再拿她取笑,更让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荣禄夫人接口说道:“大格格都卫护你!”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话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

  “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

  “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好些礼数,也该学学。”

  “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说,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

  “我还得给你一点东西,”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

  “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再进宫来,就是我侄儿媳妇了,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过了明天进宫,我再给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一说,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名为“盒子”,其实是个箱子,得两名宫女抬来。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箱,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里面黄绫衬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宝石;

  第三格是各种美玉;第四格是杂件。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将四个格子都取出来,顺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觉得样样都好,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说:“挑六样好了。”

  “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福妞笑道:“怪不得说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那样好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吧!”慈禧太后说:“你先在杂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尝不会挑,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正中下怀。因为杂件之中,贵贱悬殊,珊瑚玛瑙不算珍贵,但外国来的金刚钻,自从西风东渐以来,声价日上,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看中了一只戒指。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等她拿到手里,只听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时,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她那“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无风自动,顿时会意,不宜夺爱。

  “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使这么大的金刚钻。”说着,放下钻戒,另取一只钻镯把玩。

  “那只镯子不错!”慈禧太后说:“你戴上我看看!”

  “是!”将钻镯套在右腕上,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说:“正配你那只翠镯。大格格,你看,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倒不如这么搭配,反显得别致!你说是不是?”

  “老佛爷的眼光,谁也比不上。果然好看!”荣寿公主说:

  “干脆就别取下来了!”

  “对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说:“你就戴着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为这只钻镯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时候,会夺尽贵妇名媛的光彩,何况打听起来,说是慈禧太后御赐,这个风头就出得更足了。

  等着下拜谢过了恩,慈禧太后说道:“你还是挑六样好了!”

  吉数为六,留着做见面礼,那只钻镯算是额外赏赐,福妞更觉志得意满。不过,她很机灵,并没忘了忌讳。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进宫,不由大清门而入,因此忌讳妾媵所用的绿色。但此刻福妞将成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选绿色,反会触动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选了一个玻璃翠戒指,表示对红绿并无成见。

  果然,这一下子做得很对,因为荣寿公主已有嘉许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除了东珠不敢用以外,将慈禧太后顶儿尖儿的几件首饰都挑走了。

  其时已到宫门下钥之时,荣禄夫妇带着福妞叩辞出宫,由东华门一转入王府井大街,便觉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东厂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更有文静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书”。早年有班“旗下大爷”,饱食天家俸禄,闲来无事,别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时正唱“开脸”,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满面,不由得让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太好。”良揆答说:“气喘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程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

  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胸。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射,易于眩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已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奶奶,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日的礼仪,虽然都照计划举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喘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过医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洞虽奉旨入觐,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满三汉,就表面看,满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决不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格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崐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怀之流,都不是好相与。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促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

  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宫中谈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喘虚弱的。下了火车,宫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精神还好,不须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色,如今更象一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慰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那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慰庭……”说到这里,气喘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那几位大夫来看?”

  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满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纳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箱子药交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慰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图报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后人,自不在话下。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知一场!”

  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感动,接着是浓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说:“象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熟养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云弄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都是脸红脖子粗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致于那么惨!”

  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喘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气,请歇着吧!”

  “不,不!慰庭!”荣禄使劲往下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的答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没有精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来看中堂,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非当面请示不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这一次到了南边,颇有感触,李文忠经营北洋,规模宏大,当然叫人佩服不止。不过北洋的许多举措,诚所谓‘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才是根本之道。”

  “这话诚然。不过,何谓‘人亡政亡’,请你举个例我听。”

  “譬如,电报、轮船、开矿等等,都是北洋委员创办,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笼罩一切,那怕远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遥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既不属北洋,可又不属南洋,竟有自立为王,假公济私之势,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是朝廷的隐忧。”

  举这个例,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所以荣禄不断颔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荣禄问说:“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招商局、铁路局等等。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应该逐一收回,由专设大臣督办,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因而荣禄有此一问。

  这一问,正中下怀,袁世凯随即答说:“这很难说。他的说法是,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关,宜归官有,轮船纯为商业,不易督办,不可归官。至于铁路,那就更不必说了。”

  “铁路先不必谈,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先让一步。

  电报、轮船不妨先接收,你看应该怎么办?”

  袁世凯成算在胸,徐徐答说:“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专归官办。轮船比较费事,不是内行,会受船上的挟制。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才很多,请中堂奏明,暂交北洋接管,将来是否另简大臣、另设衙门,大可从长计议。”

  “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荣禄指示:“明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了。”

  “是!”袁世凯停了一下问:“请中堂的示,这一次电召,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商约也会提到,”荣禄想了一下说:“太后对各项新政之中,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端,你应该有个预备。”

  “请中堂指点,太后问起这些情形,该怎么样答奏?”

  “你认为怎么才对,就怎么答。”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于是先谈商约。

  “照中国的规矩,士农工商,商为国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国,皆是商而优则仕,日本的政治,亦几几乎操纵在商人手里,中国如想国富民强,与各国并驾齐驱,自非重视商人不可。”袁世凯紧接着说:“六部既有工部,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

  “商部?”荣禄有些困惑,“工部其来有自,由唐朝的‘将作大匠’演变来的,商部从无先例!再说,如今的商务,又不止于盐铁,花样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堂剖析得极是!”袁世凯说:“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他山之石,可以借鉴,是故筹设商部之先,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这个法子可行!”荣禄问道:“考察商务之人,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说,应该如此。”

  “这就要好好看了!看谁合适?”荣禄问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说,故意想了一下说:“我的意思,以少年亲贵为宜。”

  荣禄摇摇头,鄙夷地说:“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乐,懂什么商务?”

  听这一说,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只说:“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荣禄又问:“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

  “没有!”袁世凯答说:“宫门请安之后,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

  “那么,你请吧!我不留你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替袁世凯设想,好早早去看庆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凯认为越要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说:“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安,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便饭。”

  “是!”袁世凯欣然说:“我就叨扰了。”

  荣禄的服饰,在京里与立山齐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日常饮馔,亦复精无比,论品类之繁,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要说精致,却过于天厨。大致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于他家,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而大部分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这天就有松花红的白鱼,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

  但对荣禄来说,食前方丈,举管踌躇,因为胃口太坏,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食物上禁忌最多,所以更无下箸处。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吃鸡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

  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充沛”荣禄感伤地说:“我是‘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口钟,有得撞下去。”袁世凯问道:“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

  “外科是西医好,内科还是中医。尤其我是本源病,油尽灯干,拖日子而已。”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微皱着眉说:“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王、鹿两公,年纪到底大了;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听说从前军机上,一直是三满两汉,如今一满三汉,失于偏颇,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荣禄摇摇头,“旗下那里有人才?”他说:“就有一两个,也不是庙堂之器,而况资望很浅,入军机还早得很!”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说下去要犯忌讳!不过,就交谈的时机来说,却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毕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说:“从前曾文正有句话,‘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中堂为国求贤,似乎也该留意这上头。”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机缘相凑才好。象你,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于朝中,我不知道贤者在那里。再说句老实话,我以为贤,亦没有多大用处,还要太后信任。反正上头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会有打算,不必我费心。”

  “是!是!”袁世凯感激地说:“时承中堂栽培,练兵、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决不敢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军事的变化很大,如今参用西法,过去的许多章程,都用不着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凯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阵法,日新月异,精神是不变的!一个忠,一个勇,这忠勇两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

  “对,对!”荣禄显得很欣慰,“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谈,得此两句嘉许的话,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饭罢,又陪坐了好些时候,直待荣禄自己催客,方始告辞。

  ※※※

  第二天一早上朝,递了牌子,头一起就召见,是肃王善耆带的班。

  “你那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问道。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么样?”

  “托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

  “庚子年那场乱子,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格外要体恤。你是地方长官,只要肯为百姓打算,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慈恩深厚,百姓无不感戴。”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正不妨乘机回奏:“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地方残破,税收短绌,为了筹措政费,兴办彩票,开办一年多以来,销数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于赌博,导民以赌而坐其利,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就算日收千万,尚且不可。如今国家举行新政,中外观瞻殷切,似不必贪此区区,免得留下一个话柄。可否请旨停办,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说:“这件事我还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说的,自以停办为宜。你跟户部商讨之后,具折奏请好了。”

  “是!”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照你看如今练新军,要多少时候才能练得象个样子?”

  这话很难回答。袁世凯想了一会答说:“用兵以教将为先。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粮饷有多有少,枪械有新有旧,士气有好有坏,操练有勤有惰。平时声息不相通,到打仗的时候,胜败就各不相顾了。所以练兵之法,以统一兵制,划一教练为扼要之图。如今训练新军,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规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选派将弁头目,到北洋、湖北学习操练,逐渐推广,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可以象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一转,声音提高,“兵学精深,各国都把它当作身心性命之学,断断乎不是一两年可以见效的,而且还要各样凑手,有一处呼应不到,就会大受影响!”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你说要各样凑手,是那几项事情呢?”

  “首先是饷,足食则足兵。其次,象电报、轮船、铁路等等,都跟兵事有关,如果调度不灵,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这话倒也是。戎机贵乎迅速,电报是很要紧的,轮船、火车,运兵运械亦非听调度不可。如今铁路刚在开办,张之洞力保盛宣怀,他也很能干,就让他仍旧办下去。电报局原定了要收回官办,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规模,亦不妨商量,看还是官办,还是官督商办。”慈禧太后又问:“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怀见面谈了些什么?”

  “是谈的电报局跟招商局,他说电报可以收回官办,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还不肯交出来。其实所谓商股,也就是几个人的股子,自办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就发了大财。如今国步艰难,他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是啊!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跟荣禄去商量,国家的利益,不能只肥了几个人。”

  “是!”

  “再有件事,听说在日本的留学生,风气很坏,派到日本去学陆军的将弁,会不会也跟他们在一起闹事?”

  “不会!”袁世凯答说:“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余都是勋臣名将之后,世受国恩,忠实可靠,不会不知轻重。”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倒是那些人啊?’

  于是袁世凯就记忆所及,报了几个名字:据说是岳武穆的后裔,雍正年间的名将岳钟琪之后岳开先;嘉道间川陕湘鄂有名的提督罗思举之后罗泽暐;当过贵州提督,在雍正年间入觐被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哈元生之后哈汉章;十来年前当河道总督的许振祎的孙子许崇智;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的儿子程尧章;毅军统领马金叙的儿子马毓宝等等。报完了名字,袁世凯又说:“既承慈谕,臣自当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轨的行为,勒令休学,调回来察看。”

  接下来便谈两宫明年初春谒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对跸路、行宫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袁世凯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原以为专为谒陵,顺道游观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是借谒陵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访客在等候,袁世凯按照官秩、关系,依次接见,最后留下两个人,一个叫吴重熹,一个就是盛宣怀派在京里专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兰泉。他的正式职司是芦汉铁路驻京事务局的坐办,但兼差却更重要,颐和园的电灯归他管理。

  袁世凯先接见陶兰泉,他的来意,当然知道。盛宣怀是芦汉铁路的督办大臣,但由京城至芦沟桥,以及由高碑店经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庄的两段支路,另委胡襢芬督办,而由北洋另设铁路局管理。所以这一次谒陵,铁路上办差,与盛、袁二人都有关系,陶兰泉来谒,必是谈此公事。

  “花车已经预备了。”陶兰泉说道:“请示大帅,一辆花车到底,还是到了高碑店换车?”

  袁世凯心想,如果花车到底,风光都叫盛宣怀占尽,自己岂不落下风。但身为疆臣领袖,不能有公然献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这样答说:“这一层,我还不甚了了,请你跟梁局长接头。”梁局长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铁路局长,专管那两段支路。

  “督办有电报来,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请示大帅,将来花车布置妥当,要请大帅亲临检视。”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看。”袁世凯说:“上次到上海,顺便去吊了盛督办老太爷的丧,盛督办热孝在身,虽未开缺,想来不会进京来办大差吧?”

  “虽未开缺”四字,已是讽刺,问到不能来京办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兰泉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盛宣怀已作了决定,准备活动李莲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怀北上,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驾。只是这话不便说破,陶兰泉便推作不知,一句话“不曾听说”,便敷衍过去了。

  于是袁世凯将梁如浩找了来,嘱咐他跟陶兰泉细细商量,随即端茶送客。接着接见最后一位访客吴重熹。

  这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袁世凯考秀才虽然落榜,但在府试时却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位“吴太守”所识拔。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凯,亦不无知遇之感。因此,总想报答报答这位“老师”。

  谊属师弟,职位上却大有高低。吴重熹是三品京堂,与总督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府试的师生,不比乡、会试的师生,所以吴重熹初次应邀,是穿了公服来的。袁世凯关照:

  “请吴老师换了便衣,内客厅见面。”

  不在签押房或花厅,而在内客厅以便衣相见,便表示不叙官阶,不过,吴重熹听说过他跟“张状元”的故事,称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尽管袁世凯口口声声叫“老师”,但仍旧称他“宫保。”

  “老师精力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吴重熹拱拱手说。

  “老师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这个……,”吴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实答道:“只有广东同乡。”

  “对了!在上海广东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凯问:“不知道老师愿意不愿意到上海去?”

  这当然是有差使相委。吴重熹精神一振,“愿意,愿意!”

  他说:“宫保如有相委之处,理当效劳!”

  “老师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师辛苦一辈子,也应该有个比较舒服的差缺,眼前有个机会,不知老师肯不肯屈就?”

  吴重熹大喜,急急答说:“肯!肯!肯!”

  于是袁世凯说明这个机会。电报局收回官办,自然仍归北洋,事先已经说好,派袁世凯为电政督办大臣,主持接收,这得找个副手,打算奏请以吴重熹为会办大臣,常驻上海去“当家”。

  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吴重熹欣喜之余,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怀打交道,不是对手。这一层袁世凯当然会想到,对“老师”另有“指示”。

  “办事我另外有人,老师无为而治好了。不过,老师千万要记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辈,如盛杏荪不安分,尽不妨拿他教训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吴重熹,已是午后两点钟,庆王府已三次派了人来催请,说是“王爷等袁大人去吃饭”。可是袁世凯还不能应约,因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荣禄有事找他,所以先要去打个转。

  在病假中的荣禄,对于军国大事及宫廷琐屑,仍旧无不深知,因为军机章京及太监之中,他布置着耳目,自会报来。这天一见袁世凯就说:“召见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没有这样子了。”

  “是的,召见了三刻钟。”袁世凯将奏对的经过,扼要的叙述了一遍。

  “很好!”荣禄点点头又问:“你是从庆王府来?”

  “还没有去过。”

  “那,就不留你!你该去一趟。咱们明天再谈。”

  有此一句话,袁世凯才能从从容容地去见庆王奕劻。见面自然先道歉,然后与载振叙话,拉着手絮絮不断地,问他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劝他少跑马,有机会到外洋走走。那种殷勤关切,就仿佛长兄对待钟爱的幼弟。

  庆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没有什么大关碍,便在入席之先,说了出来。

  “慰庭!”他指着载振说:“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带着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实说了,你得拿他当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这何用王爷嘱咐,我一直拿贝子当自己人看待的。”

  “不!这还不够。”奕劻略停一下说:“慰庭,或者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一辈的人,你跟载振就是弟兄,你们换个帖吧!”

  袁世凯颇有意外之喜,但口头上不能不歉辞。“王爷,这不敢当!”他说:“贝子是天潢贵胄,何敢高攀?”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满汉通婚,尚且不禁,何况约为弟兄?若说高攀,载振有你这么一个疆臣领袖的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爷这么说,我如果再违命,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袁世凯陪笑说道:“尊卑之礼,究竟不可全废,不妨有手足之实,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称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们旗人,原有国礼、家礼之分,在外头人面前,称呼可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载振,你给你四哥倒杯酒!”

  “是!”载振在银杯中斟满了酒,恭敬而亲热地捧过去:

  “四哥,你干了这个。”

  “多谢!多谢!”

  就在这一杯酒中,袁世凯与载振订了昆季之约。也因此,袁世凯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上座,他自己与载振打横相陪。

  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了一杯酒说:“对此辈唯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依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营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弢的胞弟许应锵与别号老残的候补知府刘鹗在内,一共四个人,朝旨已准分段承办,却由于张之洞的力争,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翻成议,改归盛宣怀专责督办。直到盛宣怀丁忧,张之洞依然奏请,芦汉铁路完工在即,不宜易手,可以想见盛与张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对头。这个对头比胡襢芬厉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象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的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毫不在乎,老想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

  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构筑华美,号称“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由北洋出公帐。

  ※※※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事——两宫谒西陵,得好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服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

  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盛宣怀,“你是那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肷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青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色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致于让盛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公主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宣怀。

  于是,皇后和所有宫誊,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明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那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来:“象南通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十日,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所以并无常设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总督。“三世为官,方知穿衣吃饭”,杨士骧精于饮馔,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极大的欢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时分,袁世凯接到电报局派专差送来一封密电,译出来一看,道是荣禄已在半夜里溘然长逝了。

  这是个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凯精神为之一振!但心里很乱,因为一下子从心底涌起许多即时要办的事。定一定神细想,找到了第一件该做的事,通知电报局,如有致军机处的密电,压到天色大亮以后再送,因为他要趁荣禄的噩耗尚未传开来以前,有所布置。

  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智囊杨士骧。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时间中,他又已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密电北洋公所,即刻到荣府去襄办丧事;一件是向藩库提银二十万两,即刻就要,而且要银票。

  也就是刚办了这两件事,杨士骧已奉召而至,直到签押房来见。袁世凯一面拿电报给他看,一面说道:“荣中堂过去了。”

  杨士骧看完电报问说:“军机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已经告诉电报局压一压。”袁世凯问:“你看会不会有变化?”

  “不会!”杨士骧很有把握地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气,切忌浮躁。”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上头召见,你看我应该怎么说?”

  “不必说得太明显。”杨士骧想了一下又说:“甚至根本不参一议。”

  “如果一定要问,非说不可呢?”

  “只说,如今大政,不外两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务。新政正在次第举办,外务如能益加开展,大局更有可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悬揣必以此二者为准。”

  袁世凯深深点头,“这话很得体。”他说:“这个消息,不从我这里传出去,免得军机上有人说话。不过,大老那里,劳你驾,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这个消息。”

  “那么去干什么呢?”

  “请稍坐一坐,我再告诉你。”袁世凯唤来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库怎么还没有人来?”

  ※※※

  “莲府,”庆王奕劻问道:“这么早来,一定有事。”

  “是!袁慰帅派我来给王爷请安,有样东西,面呈王爷。”

  说着,杨士骧取出一个红封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

  奕劻从封套中抽出一张银票,一看是二十万两,不由得睁大了眼问:“这是干什么?”

  “是袁慰帅孝敬王爷的。”

  “这……。”奕劻喜心翻倒,嘴变得很笨了,“太多了一点儿吧?好象受之不可,似乎却之不恭。”

  “备王爷常用的。”杨士骧说:“王爷快有很大的开销,尤其是宫里。”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说:“既这么说,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么消息,务必早早给我一个信。”

  “是!”杨士骧停了一下答道:“王爷一进行宫,怕就有消息。”

  这一说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杨士骧,立刻坐轿到行宫。他是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专有一间“直庐”,而且与军机处的直庐相接。一到,便有个极熟的军机章京悄悄溜了进来,请个“双安”,轻声说道:“该给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

  “司官马上又要伺候王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荣中堂昨儿夜里过去了,军机不是王爷来领班,可又该谁呢?”

  “你不要这么说!”奕劻连连摇手,“恩出自上,没有该谁不该谁这一说。承你来报信,我很见情。不过,请你别张扬。”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轻重。”说着,又请了个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证实了。奕劻想到袁世凯的二十万银子与杨士骧所说的那几句话,知道这笔巨款该怎么花。当时便派个亲信护卫,找李莲英,邀他觅便见个面。

  ※※※

  荣禄病故的电报,是先用了黄匣子送上去的。因此,召见军机时,慈禧太后脸上隐隐有泪痕。不过,言语很平静,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荣禄的死,早就不行了!”她说:“谈他的后事吧!”

  谈后事最主要的就是议恤。前列的王文韶,听而不言;其次的鹿传霖,听而不闻,自然又是瞿鸿玑回奏。

  “臣三个的意思,故大学士荣禄,平生功业尤其晚年的尽瘁国事,与故肃毅侯李鸿章差相仿佛,可否照李鸿章的例赐恤。”

  “李鸿章的恤典,我不完全记得了。”

  “一共七项。”瞿鸿玑按当时上谕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说:“赏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加恩子孙。”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虑的答说:“完全照样好了。”

  “是!”瞿鸿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李鸿彰是由伯爵晋封侯爵,荣禄的情形不同。”

  “他不是世袭云骑尉吗?”慈禧太后问:“世袭是晋封男爵不是?”

  “可以晋封一等男。”

  “那就照规矩办好了。”

  “是。”瞿鸿玑又请旨:“赐奠是否派恭亲王?”

  “总不能派醇亲王吧?”

  醇亲王载沣是荣禄的女婿,而奉旨赐奠,只洒酒,不跪拜,亲族反倒要叩谢“钦差”,那不是开死人的玩笑?瞿鸿玑一时失检,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觉得有不明白的事,还是要问。

  “加恩子孙这一节,各人情形不同。荣禄嗣子良揆应如何加恩之处,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听说良揆很不孝,胡乱挥霍,不务正业,让他袭爵,已经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说:“这一节先搁下,等荣禄的遗折递了来以后再说。”

  ※※※

  当军机入见时,李莲英抽空到了奕劻那里,脸有戚容,因为他算是跟荣禄共过患难的。当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载漪,仗着义和团几乎要逼宫时,只有他跟荣禄两人,内外相维,多方设法保护慈禧太后的地位与尊严。回想当时的焦忧苦况,自不免伤感。

  “听说李中堂出事的时候,老佛爷还哭了一场。这一次荣中堂去世,”奕劻很谨慎地说:“总不免也有点儿伤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莲英摇摇头,“看不出来。其实,”他说:“这几年皇上倒不怎么恨荣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圆形。

  “那大概是解不开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惊,不由得问:“我听说皇上在西安,没事画一个王八,上面写上袁某人的名字,再又把他撕得粉碎。

  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莲英诧异地问:“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

  “随便聊聊。”奕劻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脸色不变的说:“最近有人送了一笔款子,你分点儿去花。”

  说着,将红封袋往对方手中一塞。这不是头一回,李莲英亦就老实收下,而且还抽出银票来看了一下。

  一看动容了,竟是十万两!“王爷,”他将红封袋放在桌上,“是谁送的?”

  问谁所送,是问谁有事请托,或者升官,或者调缺,或者免祸。数目不小,所求必奢,李莲英是怕办不到,坏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语慎重。

  奕劻当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说:“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听这话,李莲英即时眉目舒展,抓起红封往怀中一塞,笑嘻嘻地说:“谢王爷的赏!”

  见此光景,奕劻大为宽心,说了句:“有消息,你送个信给我。”

  “那还用说吗?”李莲英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西洋新出一种首饰,看起来是个戒指,掀开戒面,里头安着一个个表。

  这玩意,王爷见过没有?”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奕劻问道:“是你想要?我托人在上海买一个来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莲英说‘到上海去买可太缓了,最好在东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直接送给四格格。”

  这一说,奕劻完全明了。他这个孀居的小女儿,是他极得力的一个帮手,只要慈禧太后看见或者想起什么新样的衣服或首饰,四格格就会派人通知“阿玛”,赶紧觅了来,送进宫去,转献慈禧太后。这个“小”字诀,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时派人到京,在东交民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找这么一个“安着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这玩意,不必讲价,要多少给多少。”奕劻记着张荫桓进贡祖母绿戒指,触犯慈禧太后忌讳那件事,特别叮嘱:“戒面是金刚钻,红、蓝宝石,那怕紫水晶,都不要紧,就不要绿颜色。千万记住!”

  派去的人很能干,在台基厂的洋行里,找到这么一个戒指,戒面是红宝石,更为合适,可惜送到已经入夜,只有第二天进呈了。

  其实,有无这个戒指,都已不发生关系,李莲英已经想好如何为奕劻进言了。他是以兴修颐和园与西苑的仪鸾殿为词,说明年七十万寿,这两处大工,应该加紧才是。

  这两处大工,都由户部侍郎兼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桐主办,李莲英说:“那大臣倒是挺能干的,就是钱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无用。”

  这一说,提醒了慈禧太后。“钱不措手”的原因是,荣禄有病,无人可以主持筹款之事,慈禧太后亦有点疑心,荣禄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荣禄出缺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脑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醇亲王载沣;第二个是庆亲王奕劻;第三个是肃亲王善耆。太宗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最早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华丰,在辛酉政变中很出过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对肃亲王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过善耆为人也不坏,上年管理崇文门税务,税收由照例的十七万两激增至六十多万,而税率未变,亦未闻有扰民之说,足见是个肯实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后把他列为军机大臣的人选之一。

  此刻,载沣与善耆似乎无法考虑了。载沣犹之乎礼王世铎,摆摆样子可以,但以前先有醇王奕譞、许庚身、孙毓汶,后有刚毅、荣禄,不妨让世铎挂个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来,尤其是这两件大工如何筹款,在载沣便是一筹莫展,万难胜任。

  至于善耆,虽有才干,也有棱角,而且听说他颇结交汉人名士,有时以风骨自许,更不宜管此两件大工。转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奕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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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章

  于归的吉期定在十一月二十一,自初十以后,王府井大街东厂胡同的荣府,送礼的就不绝于门了。

  头一天发嫁妆,用了一千多名的的挑夫。伴送嫁妆的全副仪仗之中,最煊赫的是四对“高脚牌”,八匹“顶马”。

  高脚牌是俗称,宫称叫做“衔名牌”,朱漆金字,第一对是:“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第二对:“军机大臣”、“世袭骑都尉兼云骑尉”;第三对:“赏穿黄马褂”、“赏戴双眼花翎”:第四对:“赏穿带嗉貂褂”、“赐紫禁城内及西苑门内乘坐二人肩舆”。八匹“顶马”,一色枣骝,不足为奇,难得一见的是,八匹顶马上骑的是八个红顶花翎的武官。这是当荣禄总领武卫军时,袁世凯献媚的花样,由他的武卫右军中,派出两名二品参将到军中大营去当差,于是其他各军,如法办理,荣禄便有了八名红顶子的材官。这是从年羹尧以来,所未有之事,而年羹尧当时还不敢在京城“摆谱”,又逊荣禄一筹了!

  当大街小巷轰传着“去看荣中堂小姐的嫁妆”时,福妞正由她的嫡母带着,在宫里给慈禧太后请安。

  福妞自然是盛妆,但也不怎么按规矩,穿一件白狐出锋的红缎旗袍,衬着碧绿的玉镯,俗气得有趣。脸上本来有红有白,只为害臊的缘故,不染胭脂之处,亦复色如明霞。慈禧太后这天特别高兴,一见面不等她行礼便即笑道:“好俊的新娘子!”

  “老佛爷别说了!”荣寿公主陪着笑说:“本就羞得抬不起头,再拿她取笑,更让她受不了。”

  “你看,福妞,”荣禄夫人接口说道:“大格格都卫护你!”

  福妞是受了教来的,当时便向荣寿公主请安道谢,而慈禧太后却收敛了笑容,要说正经话了。

  “福妞,打明天起,大格格可就是你的大姑子了!在婆婆家,可不比在娘家,由得你任性。你那婆婆可怜巴巴的,而且有病,想来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大姑子在这里!旗人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倘或你大姑子要说你,连我也不能拦她。”

  “是!”福妞很机警,“奴才不能不懂规矩。”

  “懂规矩就好。在家做姑娘,跟在婆家做儿媳妇,是两回事。再说,你是福晋的身分,好些礼数,也该学学。”

  “是!有大格格教导,奴才不怕学不周全。”

  在慈禧太后面前,不容有私人的酬酢,所以荣寿公主虽有好些慰励中含着规劝的话要说,此时也只能淡淡地客气几句。

  “我还得给你一点东西,”慈禧太后看着福妞说:“可实在想不出你还缺什么?索性你自己挑吧!”

  福妞急忙跪下来说:“老佛爷赏得够多的了。”

  “明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再进宫来,就是我侄儿媳妇了,照规矩得给见面礼儿。你今天自己挑好了,等过了明天进宫,我再给你,不就省事了吗?”

  这一说,福妞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好直挺挺跪着候命。

  “大格格,你把我那个盒子拿来!”

  名为“盒子”,其实是个箱子,得两名宫女抬来。这只四角包金面上压出暗花的小皮箱,是专为盛贮首饰而特制的,里面黄绫衬底,分做四格,第一格是珍珠;第二格是五色宝石;

  第三格是各种美玉;第四格是杂件。

  荣寿公主照慈禧太后的指示,命宫女端张长方紫檀矮几来,将四个格子都取出来,顺次排好,一眼望去,目迷五色,只觉得样样都好,却说不出那一样最好。

  “你自挑吧!”慈禧太后说:“挑六样好了。”

  “只怕奴才一样都挑不出来。”福妞笑道:“怪不得说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敢情到那时候就不知道挑那样好了!”

  “我教你一个法子吧!”慈禧太后说:“你先在杂件那一格里挑。”

  福妞何尝不会挑,只是那么说着凑老太后的趣而已。此刻听她教的这个法子,正中下怀。因为杂件之中,贵贱悬殊,珊瑚玛瑙不算珍贵,但外国来的金刚钻,自从西风东渐以来,声价日上,为多珍之冠。福妞早就在晶光四射、耀眼生花的一堆金刚钻首饰中,看中了一只戒指。

  这粒金刚钻大小约如银杏,等她拿到手里,只听有人咳了一下,抬眼看时,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她那“两把儿头”上的丝穗子,无风自动,顿时会意,不宜夺爱。

  “奴才可还没有那么大福气,使这么大的金刚钻。”说着,放下钻戒,另取一只钻镯把玩。

  “那只镯子不错!”慈禧太后说:“你戴上我看看!”

  “是!”将钻镯套在右腕上,连左腕一起平伸在慈禧太后面前。

  “好!”她得意地说:“正配你那只翠镯。大格格,你看,翠镯戴一对就俗气了,倒不如这么搭配,反显得别致!你说是不是?”

  “老佛爷的眼光,谁也比不上。果然好看!”荣寿公主说:

  “干脆就别取下来了!”

  “对了!”慈禧太后向福妞说:“你就戴着吧!”

  福妞喜不可言。因为这只钻镯戴在腕上,明天做新娘子的时候,会夺尽贵妇名媛的光彩,何况打听起来,说是慈禧太后御赐,这个风头就出得更足了。

  等着下拜谢过了恩,慈禧太后说道:“你还是挑六样好了!”

  吉数为六,留着做见面礼,那只钻镯算是额外赏赐,福妞更觉志得意满。不过,她很机灵,并没忘了忌讳。

  慈禧太后生平恨事第一次进宫,不由大清门而入,因此忌讳妾媵所用的绿色。但此刻福妞将成为醇王的嫡室,如果不选绿色,反会触动慈禧太后的心事。因此,她首先选了一个玻璃翠戒指,表示对红绿并无成见。

  果然,这一下子做得很对,因为荣寿公主已有嘉许的眼色。福妞心想,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难得的机会,不可错过,除了东珠不敢用以外,将慈禧太后顶儿尖儿的几件首饰都挑走了。

  其时已到宫门下钥之时,荣禄夫妇带着福妞叩辞出宫,由东华门一转入王府井大街,便觉轿马纷纷,热闹异于常时,及至一进东厂胡同,更是冠盖相接。落日犹在,明灯已悬,由敞开了的大门望进去,灯火璀璨,锣鼓喧阗,为男客预备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罗致殆尽的堂会,正当热闹的时候。

  女客更有文静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书”。早年有班“旗下大爷”,饱食天家俸禄,闲来无事,别创新声,腔调略似大鼓,而讲究词雅声和,有东城、西城两派。“西城调”更为萦纡低缓,一个长腔,千回百折,似断若续,久久不息,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这班“子弟书”特别名贵,因为穿上公服,至不济也是个红顶子。此时当然是便衣,是特为约齐了穿戴,一律福色缎面皮袍,上套青缎琵琶襟坎肩,头上红结子瓜皮帽,帽檐镶一块极大的玭霞。这是规定好了服色,此外凭各人喜爱,随意修饰,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儿,腰际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斗胜之处。

  当荣禄夫人母女到达时,正是“振贝子”——庆王奕劻的长子贝子载振在奏技。只为这个票友的身分尊贵,宾主们都不便起身寒暄,扰了场面,只是遥遥目笑致意。载振也向福妞微笑着点点头,依旧摇着系了小金铃的手鼓,唱他的书。

  这套书叫《鸳鸯扣》,专门描写旗人的婚嫁,从“相亲”到“回门”,一共九大段。这时正唱“开脸”,是“大奶奶亲掩亮格笑着嘱咐:‘猴儿你若还错过,就误了时辰。’”的第二天之事。适逢其会,福妞入座,载振便格外抖擞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报说,梳头的太太们将车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独坐在房中,心里不免凄惨。没片刻娘家的女眷都进了朱扉,见面拉手儿佳人就落,太太们也觉伤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亲娘十分亲热,也不过暂时悲惨,一霎时就展放了愁眉。大奶奶让坐装烟来叙话,仆妇们铜盆取水服侍香闺,洗净了花容,三姓人先后九线,然后把寒毛绞净又用鸡子轻推,生成的四鬓只用镊子儿打扫。开脸已毕可改换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飞舞……。”

  载振唱到这里,女客们不约而同地都转脸去看福妞。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头起身,退了出来。

  一进上房,便遇见她的堂兄而承继过来变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满面,不由得让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么啦?”

  “阿玛今儿个不太好。”良揆答说:“气喘得很厉害。”

  “请大夫了没有?”

  “去请了,”良揆答说:“刑部程二爷在前面听戏,我先把他找了来看一看。”

  于是福妞顾不得再说,绕回廊直奔荣禄的卧室,老底下人与丫头一大堆,却都是发愣的居多。等进了卧室,只见荣禄由两名听差扶掖着坐在“安乐椅”上,满头大汗,喘得声息如牛,喉间还有痰响,比平常所见的症状重了好几倍。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长亲临终之时,一口痰堵在喉头,立刻两眼上翻断了气,不由得心胆俱裂。

  “阿玛!”她喊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断地用手替他抹胸。

  荣禄说不出话,眼珠只随着她手腕上那只在晃动的钻镯转。也许晶光四射,易于眩晕,他把眼睛闭上了。

  就此时,荣禄夫人已赶到,荣禄听见声音,睁开眼来,只是挥手。

  荣禄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却懂,“奶奶,阿玛是说,你得到外头去招呼客人。”

  前面的宾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兴大减。第二天正日的礼仪,虽然都照计划举行,表面看来,花团锦簇,但荣禄竟不能亲自接待贺客。气喘经延名医会诊,略见好转,不过医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够拖过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这话在别人不过听听而已,到得袁世凯耳中,就非常重视其事了。因为荣禄是真正的首辅,一旦病殁,何人继任,对他的关系极重。这件事当然早就筹划过,张之洞虽奉旨入觐,但细细打听下来,他不会内用,也就不会入军机,何况军机大臣一满三汉,就表面看,满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会再用一个汉人补荣禄的缺。

  情势是相当明白的,荣禄在军机处的遗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资格胜过王文韶、鹿传霖的旗人,才能“掌枢”。自慈禧太后听政以来,军机不用汉人“领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决不能掌枢的。

  旗人中资格可与王、鹿相并的,只有一个东阁大学士、宗室崐冈,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后所宠信。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庆王奕劻,堪膺其选,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层楼的可能。否则觊觎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这个头衔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怀之流,都不是好相与。

  因此,袁世凯以助奕劻继荣禄,视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这几个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应,奕劻的帘眷,更胜于昔。可是袁世凯心中雪亮,此事成败,决于一言九鼎之重的荣禄,如果荣禄自知不起,必会造膝密陈,何人以继他的遗缺,即使他自己不说,慈禧太后亦一定会问他,万一仓促之中竟记不起庆王,而致别举,那么即令举非其人,以慈禧太后对荣禄眷顾之深,亦会勉强依从。

  那一来便错尽错绝了。

  是这样的一种看法与打算,所以袁世凯听得荣禄病重的消息,忧心忡忡,急于想进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时,探问荣禄的口气,相机为奕劻活动。要荣禄肯有一言之荐,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隶总督非奉旨不能进京,而自请入觐,又必须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个机会。回銮之时,曾有上谕,慈禧太后将亲自谒陵,以补“山陵震骇,岁时祭谒,废缺不修”的前衍。东陵已经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为由,当面请旨,一定可以奉准。

  果然,有一天宫中谈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顺便试一试芦汉铁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这一条支路,是否平稳?李莲英便即建议:“不如找直隶总督来,当面问一问!”就这轻轻一句话,便让袁世凯接到了立即来京“陛见”的口谕。

  袁世凯进京,除带足了现银以外,另外有一大箱药,中西皆备,都是专治哮喘虚弱的。下了火车,宫门请安,回到锡拉胡同的北洋公所,卸下行装,换上公服,随即便带着那一箱药,去看荣禄的病。

  这一天恰逢荣禄的精神还好,不须等候就见到了。荣禄本来是黄黄的脸色,如今更象一个蜡人,声音微弱,但显得很兴奋,“慰庭,”他说:“你我见一面是一面了!”

  “中堂别这么说!”袁世凯装出那种晚辈不忍听此“断头话”的神情,“大清的气运,否极复泰,中堂着实主持大计,着实还有几年要辛苦呢!”

  “那里还有什么几年?不知道这个年还能过得去不!这也不去说它了。慰庭……”说到这里,气喘又作,无法再往下谈了。

  “中堂请节劳!”袁世凯向侍立在一旁的良揆问道:“世兄,最近请了那几位大夫来看?”

  由此谈起荣禄的病情,袁世凯问得很仔细。他生了一双能骗死人的眼睛,炯炯清光中充满了纯挚的同情与可信赖的力量,因而木纳的良揆,亦能侃侃而谈,及至袁世凯将随带的一箱子药交代出去,这个荣禄的嗣子,竟感动得要哭了。

  等良揆有事暂且退出以后,荣禄以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慰庭,我这个过继的儿子,将来要请你看我的面子,多多照应!”

  “中堂言重了!”袁世凯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世凯承中堂的栽培,感恩图报之心,时时刻刻都在。世凯之事中堂,死生以之,不改初衷。”

  这话看似他自己表白,忠心至死不改,但亦可解释为荣禄虽死,他的忠心不变,则照顾后人,自不在话下。这就是试探,荣禄亦不以为忌讳,点点头说:“你能这样,不枉我们相知一场!”

  袁世凯听出话风,并非绝对信任的态度,心中起了警惕,恨不得跪下来发誓给荣禄听。想一想说道:“世凯不学,不过幼承家教,略知‘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言重,言重!”荣禄似乎有点感动,接着是浓重的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谈何容易?我一生遭人误解。”他慢吞吞地,且想且说:“象沈经笙、宝佩蘅、醇王、皇上,甚至皇太后对我都有过误会。我亦不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就如翁叔平,书生误国,罪不容诛,李文忠生前提起他来,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恭王临终之前,据说亦颇有不利于他的陈奏。所以皇太后对他深恶痛绝,常说皇上本性很厚,都是翁某人带坏的。几次问我,如何处置,我都不吭声。后来下诏‘定国是’,仿佛要革老太后的命。我看看闹得太不成话,要有杀身之祸,念在换帖的分上,所以等太后再问到我,我劝太后放他回常熟养老。如果我要坑他,我就劝太后留他在京里,那一来,不是后来跟张幼樵一样,就是庚子年跟徐小云弄成一路。你别以为本朝从无杀师傅的前例,载漪那个混球,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何在乎你一个翁叔平?那时候你在山东,不知道京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载漪兄弟连在太后面前都是脸红脖子粗地说横话,你想翁叔平那条命还能保得住。就算太后想救他,也是心余力绌,不然,立豫甫的下场,又何致于那么惨!”

  这段话太长,说得又气喘了。袁世凯便站起身来说:“我可不能不走了。中堂话多伤气,请歇着吧!”

  “不,不!慰庭!”荣禄使劲往下压手,示意他留下。袁世凯踌躇了一会,方不安的答一声:“是!”重新坐下。

  “我早就想请你到京里来一趟,听听两江的情形,可又没有精神陪你。今天你来了最好,说说想说的话,心里痛快些,精神反倒好了。”

  “我亦常想来看中堂,有些事信里总不能畅所欲言,非当面请示不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这一次到了南边,颇有感触,李文忠经营北洋,规模宏大,当然叫人佩服不止。不过北洋的许多举措,诚所谓‘人存政存,人亡政亡’,今后还得从制度上去整顿,才是根本之道。”

  “这话诚然。不过,何谓‘人亡政亡’,请你举个例我听。”

  “譬如,电报、轮船、开矿等等,都是北洋委员创办,李文忠在日,威望足以笼罩一切,那怕远在上海,李文忠亦能如臂使指,遥控自如。及至李文忠一不在,情形就不同了,既不属北洋,可又不属南洋,竟有自立为王,假公济私之势,不能不说是内轻外重,是朝廷的隐忧。”

  举这个例,完全是为了打击盛宣怀,但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所以荣禄不断颔首,表示同意。

  “你看盛杏荪的意思怎么样?”荣禄问说:“是不是还有把持的意思?”

  这是指盛宣怀所管的电报局、招商局、铁路局等等。袁世凯与荣禄早就商量过,应该逐一收回,由专设大臣督办,而盛宣怀似乎只肯交出电报局,因而荣禄有此一问。

  这一问,正中下怀,袁世凯随即答说:“这很难说。他的说法是,电报因为宣扬政令有关,宜归官有,轮船纯为商业,不易督办,不可归官。至于铁路,那就更不必说了。”

  “铁路先不必谈,张香涛出尽气力在撑他的腰,先让一步。

  电报、轮船不妨先接收,你看应该怎么办?”

  袁世凯成算在胸,徐徐答说:“电报不妨设一位电政大臣,专归官办。轮船比较费事,不是内行,会受船上的挟制。好在北洋水师学堂的人才很多,请中堂奏明,暂交北洋接管,将来是否另简大臣、另设衙门,大可从长计议。”

  “这个过渡的办法很妥当。”荣禄指示:“明儿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就照此奏好了。”

  “是!”袁世凯停了一下问:“请中堂的示,这一次电召,除了谒陵的差事以外,不知道太后还会问些什么?”

  “地方情形是一定要问到的。商约也会提到,”荣禄想了一下说:“太后对各项新政之中,最关切的还是不外乎练兵筹饷两端,你应该有个预备。”

  “请中堂指点,太后问起这些情形,该怎么样答奏?”

  “你认为怎么才对,就怎么答。”

  这是很开明的态度,但袁世凯觉得有些事还是先征得荣禄的同意为妙,于是先谈商约。

  “照中国的规矩,士农工商,商为国民之末,如今大非昔比了。西洋各国,皆是商而优则仕,日本的政治,亦几几乎操纵在商人手里,中国如想国富民强,与各国并驾齐驱,自非重视商人不可。”袁世凯紧接着说:“六部既有工部,则新官制中更应该有商部。”

  “商部?”荣禄有些困惑,“工部其来有自,由唐朝的‘将作大匠’演变来的,商部从无先例!再说,如今的商务,又不止于盐铁,花样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中堂剖析得极是!”袁世凯说:“设商部原是仿照西洋的办法,他山之石,可以借鉴,是故筹设商部之先,必派专人先到各国考察商务,将来设部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这个法子可行!”荣禄问道:“考察商务之人,可就是将来商部的堂官呢?”

  “照道理说,应该如此。”

  “这就要好好看了!看谁合适?”荣禄问道:”你心目中可有人?”

  袁世凯早就有了人,但不便明说,故意想了一下说:“我的意思,以少年亲贵为宜。”

  荣禄摇摇头,鄙夷地说:“那班大爷只懂吃喝玩乐,懂什么商务?”

  听这一说,袁世凯不敢将人选提出来,只说:“慢慢物色吧!”

  “也只好如此。”荣禄又问:“你到庆王府去过没有?”

  “没有!”袁世凯答说:“宫门请安之后,换了衣服就到中堂这里。”

  “那么,你请吧!我不留你了。”

  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替袁世凯设想,好早早去看庆王。而越是如此,袁世凯认为越要表示他跟庆王的关系,不如外间所传那么密切。因而很快地答说:“我打算明天给庆王去请安,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生关系。”

  “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便饭。”

  “是!”袁世凯欣然说:“我就叨扰了。”

  荣禄的服饰,在京里与立山齐名,夏天扇子,冬天皮衣、常年的朝珠,讲究每日一换,从无重复。日常饮馔,亦复精无比,论品类之繁,也许不能与上方玉食相比,要说精致,却过于天厨。大致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于他家,其中固有出于慈禧太后所赐,而大部分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这天就有松花红的白鱼,是平常人家有钱难买的珍馐。

  但对荣禄来说,食前方丈,举管踌躇,因为胃口太坏,加以气喘这个毛病,在食物上禁忌最多,所以更无下箸处。相反的是袁世凯,他的食量惊人,但品质不甚讲究,最喜吃鸡蛋,一顿早饭能吃掉一笼蛋糕,二十个白煮鸡蛋。

  此时一面吃,一面谈,没有停过筷子,片刻之间,将一盘蜜炙火方、一盘银丝卷,吃得光光。荣禄只就锦州酱菜,吃了半碗小米粥,看袁世凯如此健啖,羡慕极了!

  “怪不得你的精力那样充沛”荣禄感伤地说:“我是‘食少事烦,其能久乎?’能有你十分之一的胃口,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粗人,跟中堂不能比。”

  荣禄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口钟,有得撞下去。”袁世凯问道:“中堂要不要试试西医?”

  “外科是西医好,内科还是中医。尤其我是本源病,油尽灯干,拖日子而已。”

  袁世凯为之停箸不食,微皱着眉说:“中堂在军机上应该找个帮手。王、鹿两公,年纪到底大了;瞿子玖一个人恐忙不过来。听说从前军机上,一直是三满两汉,如今一满三汉,失于偏颇,中堂何不在旗下再物色一位?”

  荣禄摇摇头,“旗下那里有人才?”他说:“就有一两个,也不是庙堂之器,而况资望很浅,入军机还早得很!”

  袁世凯不敢再多说。说下去要犯忌讳!不过,就交谈的时机来说,却是个试探的好机会,毕竟不肯死心。想了一下,惴惴然地说:“从前曾文正有句话,‘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中堂为国求贤,似乎也该留意这上头。”

  “替手,我不是不想找,也要机缘相凑才好。象你,练兵带兵总算可以做我的替手了。至于朝中,我不知道贤者在那里。再说句老实话,我以为贤,亦没有多大用处,还要太后信任。反正上头也知道,我忝居相位的日子也不多了,自然会有打算,不必我费心。”

  “是!是!”袁世凯感激地说:“时承中堂栽培,练兵、带兵的一切规模制度,决不敢违背中堂手定的制度。”

  “那倒也不必如此!军事的变化很大,如今参用西法,过去的许多章程,都用不着了。你大可不必拘泥。”

  “是的。”袁世凯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兵器、阵法,日新月异,精神是不变的!一个忠,一个勇,这忠勇两字是兵将万古不变的大经大法。”

  “对,对!”荣禄显得很欣慰,“你能说出来这两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席晤谈,得此两句嘉许的话,袁世凯觉得不虚此行。饭罢,又陪坐了好些时候,直待荣禄自己催客,方始告辞。

  ※※※

  第二天一早上朝,递了牌子,头一起就召见,是肃王善耆带的班。

  “你那一天到京的。”慈禧太后问道。

  “昨天下午到的。”

  “地方上怎么样?”

  “托皇太后、皇上的洪福!今年已经下过两场瑞雪了。”

  “庚子年那场乱子,直隶百姓受的祸最重,格外要体恤。你是地方长官,只要肯为百姓打算,对朝廷没有什么妨碍,若是有应兴应革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慈恩深厚,百姓无不感戴。”袁世凯想到开办印花税来代替彩票这件事,正不妨乘机回奏:“前督臣李鸿章回任之初,正是拳匪刚闹过事以后,地方残破,税收短绌,为了筹措政费,兴办彩票,开办一年多以来,销数一期比一期少。彩票等于赌博,导民以赌而坐其利,从来没有这样的政体,就算日收千万,尚且不可。如今国家举行新政,中外观瞻殷切,似不必贪此区区,免得留下一个话柄。可否请旨停办,以示恤民?”

  慈禧太后略想一想答说:“这件事我还弄不太清楚。果然如你所说的,自以停办为宜。你跟户部商讨之后,具折奏请好了。”

  “是!”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照你看如今练新军,要多少时候才能练得象个样子?”

  这话很难回答。袁世凯想了一会答说:“用兵以教将为先。各省兵制不一,军律不齐,粮饷有多有少,枪械有新有旧,士气有好有坏,操练有勤有惰。平时声息不相通,到打仗的时候,胜败就各不相顾了。所以练兵之法,以统一兵制,划一教练为扼要之图。如今训练新军,只有北洋跟湖北,已具规模,臣的意思先由各省选派将弁头目,到北洋、湖北学习操练,逐渐推广,早则三年,迟则五年,可以象个样子了。不过,”他突然一转,声音提高,“兵学精深,各国都把它当作身心性命之学,断断乎不是一两年可以见效的,而且还要各样凑手,有一处呼应不到,就会大受影响!”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你说要各样凑手,是那几项事情呢?”

  “首先是饷,足食则足兵。其次,象电报、轮船、铁路等等,都跟兵事有关,如果调度不灵,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这话倒也是。戎机贵乎迅速,电报是很要紧的,轮船、火车,运兵运械亦非听调度不可。如今铁路刚在开办,张之洞力保盛宣怀,他也很能干,就让他仍旧办下去。电报局原定了要收回官办,招商局更是早就有了规模,亦不妨商量,看还是官办,还是官督商办。”慈禧太后又问:“这趟你在上海跟盛宣怀见面谈了些什么?”

  “是谈的电报局跟招商局,他说电报可以收回官办,招商局是商股。言下之意,还不肯交出来。其实所谓商股,也就是几个人的股子,自办至今,二十年的工夫,坐享其成,早就发了大财。如今国步艰难,他们也该知恩图报才是。”

  “是啊!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跟荣禄去商量,国家的利益,不能只肥了几个人。”

  “是!”

  “再有件事,听说在日本的留学生,风气很坏,派到日本去学陆军的将弁,会不会也跟他们在一起闹事?”

  “不会!”袁世凯答说:“这一次派到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除了宗室良弼之外,其余都是勋臣名将之后,世受国恩,忠实可靠,不会不知轻重。”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倒是那些人啊?’

  于是袁世凯就记忆所及,报了几个名字:据说是岳武穆的后裔,雍正年间的名将岳钟琪之后岳开先;嘉道间川陕湘鄂有名的提督罗思举之后罗泽暐;当过贵州提督,在雍正年间入觐被派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哈元生之后哈汉章;十来年前当河道总督的许振祎的孙子许崇智;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的儿子程尧章;毅军统领马金叙的儿子马毓宝等等。报完了名字,袁世凯又说:“既承慈谕,臣自当格外留心,加意管束,倘有出轨的行为,勒令休学,调回来察看。”

  接下来便谈两宫明年初春谒西陵一事。慈禧太后对跸路、行宫的情况,问得相当仔细。袁世凯有个很深刻的印象,原以为专为谒陵,顺道游观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是借谒陵为名,要好好去逛一逛。

  ※※※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好些访客在等候,袁世凯按照官秩、关系,依次接见,最后留下两个人,一个叫吴重熹,一个就是盛宣怀派在京里专为伺候慈禧太后的陶兰泉。他的正式职司是芦汉铁路驻京事务局的坐办,但兼差却更重要,颐和园的电灯归他管理。

  袁世凯先接见陶兰泉,他的来意,当然知道。盛宣怀是芦汉铁路的督办大臣,但由京城至芦沟桥,以及由高碑店经易州到西陵所在地梁各庄的两段支路,另委胡襢芬督办,而由北洋另设铁路局管理。所以这一次谒陵,铁路上办差,与盛、袁二人都有关系,陶兰泉来谒,必是谈此公事。

  “花车已经预备了。”陶兰泉说道:“请示大帅,一辆花车到底,还是到了高碑店换车?”

  袁世凯心想,如果花车到底,风光都叫盛宣怀占尽,自己岂不落下风。但身为疆臣领袖,不能有公然献媚慈禧太后的表示,所以这样答说:“这一层,我还不甚了了,请你跟梁局长接头。”梁局长名叫梁如浩,他是北洋所委的铁路局长,专管那两段支路。

  “督办有电报来,北洋是地主,一切要请示大帅,将来花车布置妥当,要请大帅亲临检视。”

  “好!到时候我一定来看。”袁世凯说:“上次到上海,顺便去吊了盛督办老太爷的丧,盛督办热孝在身,虽未开缺,想来不会进京来办大差吧?”

  “虽未开缺”四字,已是讽刺,问到不能来京办大差,更是有意堵路。陶兰泉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盛宣怀已作了决定,准备活动李莲英特降懿旨。召盛宣怀北上,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但在途中如保定等地,不妨准用素服接驾。只是这话不便说破,陶兰泉便推作不知,一句话“不曾听说”,便敷衍过去了。

  于是袁世凯将梁如浩找了来,嘱咐他跟陶兰泉细细商量,随即端茶送客。接着接见最后一位访客吴重熹。

  这吴重熹是广东海丰人,翰林出身,做过河南陈州知府。袁世凯考秀才虽然落榜,但在府试时却是名列前茅,就是这位“吴太守”所识拔。这在未青一衿的袁世凯,亦不无知遇之感。因此,总想报答报答这位“老师”。

  谊属师弟,职位上却大有高低。吴重熹是三品京堂,与总督还有一大段距离,而且府试的师生,不比乡、会试的师生,所以吴重熹初次应邀,是穿了公服来的。袁世凯关照:

  “请吴老师换了便衣,内客厅见面。”

  不在签押房或花厅,而在内客厅以便衣相见,便表示不叙官阶,不过,吴重熹听说过他跟“张状元”的故事,称呼一改再改,愈改愈亢,所以尽管袁世凯口口声声叫“老师”,但仍旧称他“宫保。”

  “老师精力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吴重熹拱拱手说。

  “老师在上海的熟人多不多?”

  “这个……,”吴重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老实答道:“只有广东同乡。”

  “对了!在上海广东人很多。那就行了!”袁世凯问:“不知道老师愿意不愿意到上海去?”

  这当然是有差使相委。吴重熹精神一振,“愿意,愿意!”

  他说:“宫保如有相委之处,理当效劳!”

  “老师言重了!我是在想,老师辛苦一辈子,也应该有个比较舒服的差缺,眼前有个机会,不知老师肯不肯屈就?”

  吴重熹大喜,急急答说:“肯!肯!肯!”

  于是袁世凯说明这个机会。电报局收回官办,自然仍归北洋,事先已经说好,派袁世凯为电政督办大臣,主持接收,这得找个副手,打算奏请以吴重熹为会办大臣,常驻上海去“当家”。

  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但吴重熹欣喜之余,不免惴惴,怕自己跟盛宣怀打交道,不是对手。这一层袁世凯当然会想到,对“老师”另有“指示”。

  “办事我另外有人,老师无为而治好了。不过,老师千万要记住自己的身分,是翰苑前辈,如盛杏荪不安分,尽不妨拿他教训一番。”

  “好,好!我懂了。”

  等送走吴重熹,已是午后两点钟,庆王府已三次派了人来催请,说是“王爷等袁大人去吃饭”。可是袁世凯还不能应约,因为他心知此一去必得到晚方回,怕荣禄有事找他,所以先要去打个转。

  在病假中的荣禄,对于军国大事及宫廷琐屑,仍旧无不深知,因为军机章京及太监之中,他布置着耳目,自会报来。这天一见袁世凯就说:“召见的工夫不小,太后好久没有这样子了。”

  “是的,召见了三刻钟。”袁世凯将奏对的经过,扼要的叙述了一遍。

  “很好!”荣禄点点头又问:“你是从庆王府来?”

  “还没有去过。”

  “那,就不留你!你该去一趟。咱们明天再谈。”

  有此一句话,袁世凯才能从从容容地去见庆王奕劻。见面自然先道歉,然后与载振叙话,拉着手絮絮不断地,问他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又劝他少跑马,有机会到外洋走走。那种殷勤关切,就仿佛长兄对待钟爱的幼弟。

  庆王看在眼里,忽然有了个主意,初想很好,再想亦没有什么大关碍,便在入席之先,说了出来。

  “慰庭!”他指着载振说:“他很不懂事,全靠你带着他。彼此相知有素,我就老实说了,你得拿他当你的同胞手足看待!”

  “这何用王爷嘱咐,我一直拿贝子当自己人看待的。”

  “不!这还不够。”奕劻略停一下说:“慰庭,或者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我跟令叔是一辈的人,你跟载振就是弟兄,你们换个帖吧!”

  袁世凯颇有意外之喜,但口头上不能不歉辞。“王爷,这不敢当!”他说:“贝子是天潢贵胄,何敢高攀?”

  “说什么高攀不高攀!满汉通婚,尚且不禁,何况约为弟兄?若说高攀,载振有你这么一个疆臣领袖的哥,倒真是高攀了。”

  “王爷这么说,我如果再违命,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袁世凯陪笑说道:“尊卑之礼,究竟不可全废,不妨有手足之实,而不必居兄弟之名,称呼不改吧?”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们旗人,原有国礼、家礼之分,在外头人面前,称呼可以不改。私下就不同了!载振,你给你四哥倒杯酒!”

  “是!”载振在银杯中斟满了酒,恭敬而亲热地捧过去:

  “四哥,你干了这个。”

  “多谢!多谢!”

  就在这一杯酒中,袁世凯与载振订了昆季之约。也因此,袁世凯便不肯居客位,奉奕劻上座,他自己与载振打横相陪。

  把杯畅叙,先从旅途谈起,袁世凯谈到张之洞前倨后恭的那段故事,毫不讳言他当时所感到的尴尬。奕劻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似乎对张之洞非常不满。

  “疆臣跋扈的,前有一个左季高,后有一个张香涛!”奕劻喝了一杯酒说:“对此辈唯有敬鬼神而远之。”

  但张之洞虽还不足虑,而有个依张之洞为靠山的人,却颇难惹,那就是盛宣怀。他的奥援本是李鸿章,甲午以后,眼看冰山将倒,不能没有打算,一方面多方设法,想促成李鸿章回任北洋,一方面尽力结纳刘坤一、张之洞。由于手腕灵活,加以因缘时会,这两方面都有相当成就,不但原来经营的事业未动,而且还独揽了芦汉铁路的大权,就因为有张之洞为他撑腰的缘故。

  盛宣怀与张之洞本无渊源,但湖广总督衙门办洋务的文案委员恽祖翼、祖祁兄弟,却是同乡熟人。其时张之洞所办的汉阳铁厂,经营不得法,颇有亏累,恽祖祁建议改归商办,介绍盛宣怀接手。铁厂原为筑路而设,谈接办铁厂,连带论及芦汉铁路的兴建计划,是顺理成章的事。张之洞好大喜功,而盛宣怀以“空心大老官”起家,这一席之谈,宾主投契,理所当然。当时有意承办芦汉铁路的,包括闽浙总督许应弢的胞弟许应锵与别号老残的候补知府刘鹗在内,一共四个人,朝旨已准分段承办,却由于张之洞的力争,王文韶的附和,居然推翻成议,改归盛宣怀专责督办。直到盛宣怀丁忧,张之洞依然奏请,芦汉铁路完工在即,不宜易手,可以想见盛与张是如何地水乳交融。

  不过,盛宣怀始料所不及的是,原以胡襢芬为争权夺利的对手,不想袁世凯会成为他的对头。这个对头比胡襢芬厉害的太多,所以上海之会,很知趣地将电报交了出来,但袁世凯又岂能就此歇手?

  由江宁拜访张之洞谈到上海去吊盛家之丧,袁世凯说了与盛宣怀会面的情形,提到他自己的感想:“我久已未到南方,这趟一看,很为朝廷担心,将来恐成尾大不掉之局,如果不能象李文忠在日那样,可由北洋遥制,只怕后患无穷。”“嗯,嗯!”奕劻很率直地说:“慰庭,怎么样才制得住盛杏荪?你想个法子,我找机会面奏,他管的那些事,都与洋务有关,我可说话。”

  “原要王爷说话。”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好在他究竟还不是方面大员,不让他独当一面,也就不怕他跋扈揽权了!”

  奕劻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点点头说:“我懂了!这容易,上谕的语气上,稍微花点儿心思,就可以把他压下去。”

  “是!”袁世凯又说:“这一次在上海,还跟盛杏荪谈了与各国修订商约的情形,他很想借此机会出头,将来设立商部,他一定会走莲英的路子,想一跃而为商部尚书。这件事,要请王爷格外留意,将来商部尚书只设一位,我心目中已经有人了。”

  “喔,”奕劻双目大张,“谁啊?”

  “喏!”袁世凯向对面一指:“在这里!”

  这一指,载振脸都红了,以为袁世凯在拿他开玩笑,奕劻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怀疑的问:“他行吗?”

  “为什么不行?”

  “年纪太轻,亦没有阅历。”

  “年纪轻怕什么?四岁还当皇上呢!”袁世凯紧接着说:“至于阅历,去阅、去历就是!明年春天,日本大阪开博览会,贝子不妨去看看。”

  听得这一说,载振大为兴奋。他听说日本女人,内无亵衣,又说男女共浴,裸裎相见,毫不在乎,老想见识见识。但亲贵出趟京都不容易,如今有此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很起劲地说:“四哥,你可千万保一保我,让我去开开眼界。”

  袁世凯点点头,且不答话,只望着奕劻,听他如何说法。

  “日本开博览会,有请柬来,奏派观会大臣,倒亦无不可。

  只是虽说内举不避亲,我到底不便出奏。”

  “由我那里出奏好了。”

  “是啊!”载振接口:“四哥是督办商务大臣,奏派观会大臣,名正言顺。”

  “得有个人陪他去吧?”奕劻问。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让那琴轩陪着贝子去。”

  这是非常适当的人选。户部右侍郎那桐字琴轩,曾充赴日谢罪专使,驾轻就熟,可得许多方便。而载振得此人相陪,尤其满意。因为那桐在当司官时,就是八大胡同的阔客,“清吟小班”的姑娘,背后都昵称他“小那”。如今由于言语便给、仪表出众、手腕灵活,兼以占了姓叶赫那拉的便宜,得以户部右侍郎兼总管内务府大臣,照料宫廷,俨然当年的立山。而起居豪奢,较之立山,亦复有过之无不及。家住八面槽东面的金鱼胡同,构筑华美,号称“那家花园”。载振有此游伴,真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最后谈到荣禄的病势,那就连载振都不能与闻其事了!奕劻与袁世凯促膝密谈了半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北洋公所接到袁世凯的条谕,以后庆王府的一切开支,都由北洋出公帐。

  ※※※

  大年初一,朝贺既罢,皇帝照常召见军机,只颁了一道上谕:“明年是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本年癸卯举行恩科乡试;明年甲辰举行恩科会试。”子午卯酉乡试之年,辰戌丑未公车北上,本有正科,果真加恩士林,另开一科,照规矩应是明年乡试,后年会试。如今只将正科改为恩科,实际上是所谓“恩正并科”,并无增益。而所以有此上谕,不过是提醒大家,别忘了明年是慈禧太后七十整寿。

  不想这道上谕,为人带来了“隐忧”。慈禧太后五十岁甲申,有中法之战,六十岁甲午,有中日之战,到七十岁甲辰,不知又会有什么弥天的战火发生?

  可是,有班人却以为这是庸人自扰的杞忧,那就是以那桐为首的那班内务府的红人。奔走相告,说是“老佛爷五十岁、六十岁两个整生日,都让外国人给搅了局,明年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得好好儿热闹热闹了!”

  不过,修园、点景、庆寿之事,毕竟还早,眼前,就有一桩差事——两宫谒西陵,得好好巴结一番,博得慈禧太后一个欢心,明年大事铺张的差使就有份了。

  谁知有力使不上,谒陵的差使,不由内务府,而由直隶总督衙门及芦汉铁路局承办。盛宣怀早就在元宵节后,便服到了天津,亲自指挥花车的铺陈。

  铁床、“如意桶”,一如回銮那年的旧规,踵事增华,尤在车中的陈设。盛宣怀托人向李莲英去打听,此事以交那家古玩铺承办为宜?所得到的回音是:“后门刘麻子很内行。”

  刘麻子在地安门内开着毫不起眼的一家古玩铺,字号叫“天宝斋”。拿出来的古玩、玉器、书法、名画,都来自内府,名副其实的天家珍宝。开出一张单子来,一共是十四万六千多银子,外加三千两银子的“工资”。

  “工资何用三千两?”盛宣怀颇表不满,“摆摆挂挂,不是什么麻烦的事!”

  “大人,这里头大有讲究。安得不牢靠,花瓶什么的摔碎了一个,不止三千两银子。”

  这话倒也不错,加以是李莲英所推荐,不能以常规而论。

  盛宣怀如数照付,只是格外叮嘱,务必布置妥当。

  一切齐备,请了袁世凯来看花车,但觉富丽雅致,兼而有之,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想了好久,到底想到了。

  “点景很好,不过车行震动,挂屏之类掉了下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那个敢当?”

  “请慰帅来试一试最快的车。如果不妥当,再想别法。”盛宣怀笑嘻嘻地说。

  袁世凯亦想了解个究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而袁世凯或者任何一个有资格视察花车的人,有此一问,以及如何解疑破惑,最有立竿见影效果的手段,原都是早就设想周到的。因此,只待盛宣怀做个手势,“洋站长”立即下了命令,汽笛长鸣,而轮动无声,慢慢地出了站,渐行渐快,往返两小时,走了两百二十里,而满车陈设,纹丝不动。

  “很好,很好!”袁世凯甚为满意,转脸向北洋铁路局局长说:“咱们的花车,一切都照这个样子布置。”

  “是。”

  “这些东西,”袁世凯指着一座康熙窑五彩花瓶与花瓶旁边的一具“蟹壳青”宣德炉问盛宣怀,“你是那里弄来的?”

  ‘托后门天宝斋古玩铺代办的。”

  “是刘麻子开的那个铺子吗?”

  “对了!”

  “得窍。”袁世凯赞了一句。

  到得第二天,又请李莲英来看花车。他穿的是便衣,狐肷皮袍外加一件蓝布罩袍,玄青直贡呢坎肩,没有戴帽,手里持一支短旱烟袋。到了车上,站定打量,左看右看,不断点头。

  “一切都妥当,只有上车的法子不好。”

  “请教李总管,”盛宣怀问道:“是怎么样不好?”

  “踩踏不方便。”

  盛宣怀想了一下说道:“那容易,自有法子。请李总管明天再来看,包管妥当。”

  “好!”李莲英又说:“皇上的那一辆,跟老佛爷的这一辆陈设要一样,不能差一点儿。不然,怕皇上不高兴,那倒也还没有什么大关系,最要紧的是老佛爷不愿意让人家误会,以为皇上的一切享用差了一等。”

  “是了。我一定格外留意。”

  等李莲英一走,盛宣怀立刻吩咐陶兰泉,造一座平台,宽与车门相等,长则三丈有余,一头低一头高,但坡度极缓,浑然不觉,平台铺彩色地毯,两旁加上很牢靠栏杆。慈禧太后只要步上平台,便可以扶栏而过,如履平地。

  造好试过,再请李莲英来看,一见大为称赞,又说:“昨天回宫,我把车子里的陈设,面奏老佛爷。老佛爷交代,这么贵重的东西,要叫跟了去的人小心,别弄坏了,以致于让盛某人赔累。上头有这么一番意思,我不能不告诉盛大人。”

  “是,是!”盛宣怀拱拱手说:“承情之至。”

  然而李莲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盛宣怀细细参详,悟出其中的道理,这是暗示,所有的陈设都可能损毁,毁了也是白毁,那何不放漂亮些?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明白相告,不如将所有陈设都作为贡品。

  于是,立刻制一批黄绫签,恭楷书写:“臣盛宣怀恭进。”遍贴珍物之上。过了几天,袁世凯又来看车,一见愕然,扭转脸去看着他的随从叹息:“为大臣者!为大臣者!”尾音拉得极长,仿佛有许多议论要发,而终于不忍言似的。

  那个文案跟陶兰泉是熟人,觉得应该把这些情形告诉他,才合彼此照应的道理,谁知陶兰泉听罢一笑,“老兄,”他说:“刚才袁宫保已派梁局长来过了,细问一切。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奈梁局长广东人,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又托我的同乡林志道来详谈。袁宫保已打算如法炮制了。”

  果然,袁世凯亦命梁如浩去向天宝斋接头,包办花车陈设,取用的东西,比盛宣怀犹有过之,一张单子开出来,是十五万五千银子。

  ※※※

  三月初八,天色微明的寅时,皇帝致祭先农坛。大典既毕,随即转到车站,不久慈禧太后驾到,皇帝跪接,以下是庆王领头的一班王公大臣,唯独荣禄未到,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能起床了。

  慈禧太后仍然如回銮那年乘车那样,意兴极佳,满脸含笑地步上平台,崔玉贵献殷勤,要上前搀扶,慈禧太后摆一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着栏杆,从从容容地上了车。

  车中所设的宝座,是一张蒙着黄丝绒的“快乐椅”,等她落座,皇后、荣寿公主、四格格亦已登车,站在太后身后左顾右盼,看那些陈设。最后是荣寿公主开了口。

  “这盛宣怀可真会办差啊!”

  “也难为他。”慈禧太后喊道:“莲英!”

  李莲英还未上来,是在照料慈禧太后的行李装车,等把他找了来,随即传懿旨,召见盛宣怀。

  于是,皇后和所有宫誊,都退入另一节作为慈禧太后“寝宫”的花车。盛宣怀由李莲英带着来谒见。他穿的是素服,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无法更易,不过那颗红顶子是用极淡的珊瑚所制,微微的粉红色,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等他行了礼,慈禧太后首先指着珍玩上的黄签说:“你太糜费了!怎么可以这样子?”

  “回皇太后的话,”盛宣怀说:“车中陈设都是臣家藏的微物,并非特意价购,求皇太后鉴臣愚忱,俯准赏收。”

  “到底不好意思。”

  “臣受恩深重,难得有机会孝敬皇太后。东西不好,只是一片至诚。”’

  “这可不能不赏收了!”李莲英在一旁说:“不然,人家会以为老佛爷嫌他欠至诚。”

  “这话倒也是。我可是受之有愧了。”慈禧太后又问:“你是那一天到京的?”

  “臣正月二十二日到天津,跟督臣袁世凯接头,明了办大差的一切细节,二月初八到京,督饬司员布置花车,筹备供应。”盛宣怀说:“臣才具短绌,虽然尽心尽力,只怕还是有疏漏的地方,求皇太后包容。”

  “你很能干,没有什么好褒贬的。”慈禧太后又问:“南边革命党闹得凶不凶?”

  “本来很凶,自张之洞署任以来,好得多了。”

  “喔,”慈禧太后身子往前俯一俯,“那是什么缘故呢?”

  “张之洞舆情甚洽,善于化解疏导,地方士绅,都肯听他的话,约束乡党子弟,所以能弭患于无形。”

  “地方士绅是那些人呢?”

  这一问,多少出于盛宣怀的意外,觉得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人非慈禧太后所知,说了也是白说,有些人为慈禧太后所恶,说了不妥当。但急切之间,无暇细思,想到一个便说了出来:“象南通张謇……。”

  他还在想第二个时,慈禧太后已经在问了:“是甲午的状元张謇吗?”

  “是!”

  “他不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吗?”

  盛宣怀心想糟了!但不能不硬着头皮,再答一声:“是!”

  “他跟翁同龢可常有往来?”

  听慈禧太后的语气相当缓和,盛宣怀比较放心了。“不大往来!”他说:“张謇在家乡开垦,办实业,很忙的。再者翁同龢闭门思过,也不大会客。”

  “翁同龢是你的同乡不是?”

  “是。”

  “那,你跟他总常有往来?”

  “臣家住上海,跟翁同龢逢年过节通通信,此外就没有什么往来。”

  “翁同龢安分不安分?”

  “很安分。”

  “他跟康有为呢?”

  “绝无往来!”盛宣怀的声音,有如斩钉截铁,“据臣所知,翁同龢对康梁师徒,深恶痛绝。”

  “那还罢了!”慈禧太后冷冷地说:“你得便传话给翁同龢,千万安分!我可是格外保全他了!”

  盛宣怀吓出一身冷汗,跪安退出时,神色青黄不定,看到的人,无不诧异,都以为他碰了个大钉子,却猜不透是何缘故?

  三月十日,谒陵事毕,回到保定。西陵在易州,而保定在易州之南,非谒陵跸路所经,所以并无常设行宫。这一次慈禧太后早就决定,顺道临幸保定,因而选定莲池书院,作为行宫。

  莲池书院建于雍正十一年,原为元朝张柔莲花池故址,所以书院名为莲池。池上有临漪亭,又有君子亭、柳塘、西溪、北潭等等名目,本为保定的名胜,加以重兴土木,踵事增华,比起那些定制正中帝居,东面住皇后,西面住太后,“山”字或三座大屋,呆板无比的行宫来,自然大足流连了。

  袁世凯办差,能胜得过盛宣怀的,就在这座行宫上头。特地委了两名能员,专门负责,一个是早在李鸿章生前,便跟袁世凯很接近的杨士骧,如今官居直隶按察使,一个是长芦盐运使汪瑞高。汪瑞高跟长芦盐商去要钱,杨士骧会花钱,他的祖父杨殿邦做过漕运总督。“三世为官,方知穿衣吃饭”,杨士骧精于饮馔,所以伺候御膳,能博得慈禧太后极大的欢心。

  一住三天,到得三月十四日黎明时分,袁世凯接到电报局派专差送来一封密电,译出来一看,道是荣禄已在半夜里溘然长逝了。

  这是个等了已久的消息,袁世凯精神为之一振!但心里很乱,因为一下子从心底涌起许多即时要办的事。定一定神细想,找到了第一件该做的事,通知电报局,如有致军机处的密电,压到天色大亮以后再送,因为他要趁荣禄的噩耗尚未传开来以前,有所布置。

  于是立即派人去请智囊杨士骧。而在此等待的一段时间中,他又已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密电北洋公所,即刻到荣府去襄办丧事;一件是向藩库提银二十万两,即刻就要,而且要银票。

  也就是刚办了这两件事,杨士骧已奉召而至,直到签押房来见。袁世凯一面拿电报给他看,一面说道:“荣中堂过去了。”

  杨士骧看完电报问说:“军机上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已经告诉电报局压一压。”袁世凯问:“你看会不会有变化?”

  “不会!”杨士骧很有把握地说:“如今最要紧的是,大老自己先要沉住气,切忌浮躁。”

  袁世凯点点头又问:“上头召见,你看我应该怎么说?”

  “不必说得太明显。”杨士骧想了一下又说:“甚至根本不参一议。”

  “如果一定要问,非说不可呢?”

  “只说,如今大政,不外两端,一是新政,一是外务。新政正在次第举办,外务如能益加开展,大局更有可为。皇太后、皇上用人之道,悬揣必以此二者为准。”

  袁世凯深深点头,“这话很得体。”他说:“这个消息,不从我这里传出去,免得军机上有人说话。不过,大老那里,劳你驾,立刻去一趟,也不必提到这个消息。”

  “那么去干什么呢?”

  “请稍坐一坐,我再告诉你。”袁世凯唤来心腹家人,“你去催一催,藩库怎么还没有人来?”

  ※※※

  “莲府,”庆王奕劻问道:“这么早来,一定有事。”

  “是!袁慰帅派我来给王爷请安,有样东西,面呈王爷。”

  说着,杨士骧取出一个红封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

  奕劻从封套中抽出一张银票,一看是二十万两,不由得睁大了眼问:“这是干什么?”

  “是袁慰帅孝敬王爷的。”

  “这……。”奕劻喜心翻倒,嘴变得很笨了,“太多了一点儿吧?好象受之不可,似乎却之不恭。”

  “备王爷常用的。”杨士骧说:“王爷快有很大的开销,尤其是宫里。”

  弦外有音,不妨自辨。奕劻便说:“既这么说,我就愧受了。京里如果有什么消息,务必早早给我一个信。”

  “是!”杨士骧停了一下答道:“王爷一进行宫,怕就有消息。”

  这一说奕劻猜到七八分。送走了杨士骧,立刻坐轿到行宫。他是督办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专有一间“直庐”,而且与军机处的直庐相接。一到,便有个极熟的军机章京悄悄溜了进来,请个“双安”,轻声说道:“该给王爷道喜了。”

  “喜从何来?”

  “司官马上又要伺候王爷了。刚才接到的电报,荣中堂昨儿夜里过去了,军机不是王爷来领班,可又该谁呢?”

  “你不要这么说!”奕劻连连摇手,“恩出自上,没有该谁不该谁这一说。承你来报信,我很见情。不过,请你别张扬。”

  “是,是!司官知道事情轻重。”说着,又请了个安,仍是悄悄地溜走。

  消息证实了。奕劻想到袁世凯的二十万银子与杨士骧所说的那几句话,知道这笔巨款该怎么花。当时便派个亲信护卫,找李莲英,邀他觅便见个面。

  ※※※

  荣禄病故的电报,是先用了黄匣子送上去的。因此,召见军机时,慈禧太后脸上隐隐有泪痕。不过,言语很平静,没有一句带感情的话。“荣禄的死,早就不行了!”她说:“谈他的后事吧!”

  谈后事最主要的就是议恤。前列的王文韶,听而不言;其次的鹿传霖,听而不闻,自然又是瞿鸿玑回奏。

  “臣三个的意思,故大学士荣禄,平生功业尤其晚年的尽瘁国事,与故肃毅侯李鸿章差相仿佛,可否照李鸿章的例赐恤。”

  “李鸿章的恤典,我不完全记得了。”

  “一共七项。”瞿鸿玑按当时上谕所宣示的恤典次序答说:“赏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醊;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加恩子孙。”

  “嗯!”慈禧太后毫不考虑的答说:“完全照样好了。”

  “是!”瞿鸿玑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李鸿彰是由伯爵晋封侯爵,荣禄的情形不同。”

  “他不是世袭云骑尉吗?”慈禧太后问:“世袭是晋封男爵不是?”

  “可以晋封一等男。”

  “那就照规矩办好了。”

  “是。”瞿鸿玑又请旨:“赐奠是否派恭亲王?”

  “总不能派醇亲王吧?”

  醇亲王载沣是荣禄的女婿,而奉旨赐奠,只洒酒,不跪拜,亲族反倒要叩谢“钦差”,那不是开死人的玩笑?瞿鸿玑一时失检,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觉得有不明白的事,还是要问。

  “加恩子孙这一节,各人情形不同。荣禄嗣子良揆应如何加恩之处,请皇太后、皇上的旨。”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微有怒容,“我听说良揆很不孝,胡乱挥霍,不务正业,让他袭爵,已经便宜他了!”她略停一下说:“这一节先搁下,等荣禄的遗折递了来以后再说。”

  ※※※

  当军机入见时,李莲英抽空到了奕劻那里,脸有戚容,因为他算是跟荣禄共过患难的。当已成庶人的“端郡王”载漪,仗着义和团几乎要逼宫时,只有他跟荣禄两人,内外相维,多方设法保护慈禧太后的地位与尊严。回想当时的焦忧苦况,自不免伤感。

  “听说李中堂出事的时候,老佛爷还哭了一场。这一次荣中堂去世,”奕劻很谨慎地说:“总不免也有点儿伤心吧?”

  “那是一定的。”

  “皇上呢?暗底下很痛快吧?”

  李莲英摇摇头,“看不出来。其实,”他说:“这几年皇上倒不怎么恨荣中堂了。”

  “是恨他?”奕劻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圆形。

  “那大概是解不开的冤家了!”

  奕劻多少有些心惊,不由得问:“我听说皇上在西安,没事画一个王八,上面写上袁某人的名字,再又把他撕得粉碎。

  有这话没有?”

  “怎么没有?”李莲英诧异地问:“王爷为什么问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

  “随便聊聊。”奕劻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红封袋,脸色不变的说:“最近有人送了一笔款子,你分点儿去花。”

  说着,将红封袋往对方手中一塞。这不是头一回,李莲英亦就老实收下,而且还抽出银票来看了一下。

  一看动容了,竟是十万两!“王爷,”他将红封袋放在桌上,“是谁送的?”

  问谁所送,是问谁有事请托,或者升官,或者调缺,或者免祸。数目不小,所求必奢,李莲英是怕办不到,坏了“招牌”,所以不能不出语慎重。

  奕劻当然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说:“就算我送你的好了。”

  一听这话,李莲英即时眉目舒展,抓起红封往怀中一塞,笑嘻嘻地说:“谢王爷的赏!”

  见此光景,奕劻大为宽心,说了句:“有消息,你送个信给我。”

  “那还用说吗?”李莲英眨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西洋新出一种首饰,看起来是个戒指,掀开戒面,里头安着一个个表。

  这玩意,王爷见过没有?”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奕劻问道:“是你想要?我托人在上海买一个来送你就是。”

  “不是,不是!”李莲英说‘到上海去买可太缓了,最好在东交民巷找一找。找到了,直接送给四格格。”

  这一说,奕劻完全明了。他这个孀居的小女儿,是他极得力的一个帮手,只要慈禧太后看见或者想起什么新样的衣服或首饰,四格格就会派人通知“阿玛”,赶紧觅了来,送进宫去,转献慈禧太后。这个“小”字诀,非常管用。奕劻不敢怠慢,即时派人到京,在东交民巷、王府井大街的洋行里,找这么一个“安着小表的戒指”。

  “快去快回,越快越好。找到了这玩意,不必讲价,要多少给多少。”奕劻记着张荫桓进贡祖母绿戒指,触犯慈禧太后忌讳那件事,特别叮嘱:“戒面是金刚钻,红、蓝宝石,那怕紫水晶,都不要紧,就不要绿颜色。千万记住!”

  派去的人很能干,在台基厂的洋行里,找到这么一个戒指,戒面是红宝石,更为合适,可惜送到已经入夜,只有第二天进呈了。

  其实,有无这个戒指,都已不发生关系,李莲英已经想好如何为奕劻进言了。他是以兴修颐和园与西苑的仪鸾殿为词,说明年七十万寿,这两处大工,应该加紧才是。

  这两处大工,都由户部侍郎兼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桐主办,李莲英说:“那大臣倒是挺能干的,就是钱不措手,天大的本事亦无用。”

  这一说,提醒了慈禧太后。“钱不措手”的原因是,荣禄有病,无人可以主持筹款之事,慈禧太后亦有点疑心,荣禄

  于是,她又想到了自荣禄出缺以后,便一直盘旋在她脑际的三个人。第一个是醇亲王载沣;第二个是庆亲王奕劻;第三个是肃亲王善耆。太宗长子豪格封肃亲王,是最早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善耆的祖父华丰,在辛酉政变中很出过一番力,所以慈禧太后对肃亲王这一支是另眼看待的。不过善耆为人也不坏,上年管理崇文门税务,税收由照例的十七万两激增至六十多万,而税率未变,亦未闻有扰民之说,足见是个肯实心任事的。因此,慈禧太后把他列为军机大臣的人选之一。

  此刻,载沣与善耆似乎无法考虑了。载沣犹之乎礼王世铎,摆摆样子可以,但以前先有醇王奕譞、许庚身、孙毓汶,后有刚毅、荣禄,不妨让世铎挂个名。如今要自己拿得起来,尤其是这两件大工如何筹款,在载沣便是一筹莫展,万难胜任。

  至于善耆,虽有才干,也有棱角,而且听说他颇结交汉人名士,有时以风骨自许,更不宜管此两件大工。转念到此,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奕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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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三章

  三月十五明发上谕,以督政务大臣、外务部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为军机大臣。由于他的爵位,虽是初入军机,自非“学习行走”的“打帘子军机”,而是每日进见时,拥有全部发言权的“领班”。

  于是盈门的贺客,从保定到京师,每天不断,外国使节中首先来道贺的是俄国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贺词以后,随即面交一件照会,只说是东三省二期撤兵有关事项,未言细节。

  原来中俄东三省交涉,自李鸿章一死,无形停顿,直待回銮以后,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继续谈判,方于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订立了“交收东三省条约四条”,规定俄国应分三期撤兵,每期六个月。第一期于上年九月期满,俄国总算照约履行,将盛京西南段的占领军撤退,并交还了关外的铁路。现在第二期将于十天以后的三月底期满,奕劻以为俄国会象半年之前那样,将奉天、吉林境内的俄兵撤尽,照会中无非提出征用骡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将原件交了给外务部右侍郎联芳去处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凌晨,正待上朝时,联芳叩门来谒。“王爷,”他说:“麻烦大了!”

  “什么麻烦?”

  “俄国照会的译件,请王爷过目。”

  奕劻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俄国的照会中表示,条约无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条新要求:“第一、中国不得将东三省土地,让与或租与他国;第二、自营口至北京电线,中国宜许俄国别架一线;第三、无论欲办何事,不得聘用他国人;第四、营口海关税,宜归华、俄道胜银行收储,税务司必用俄人,并委以税关管理检疫事务;第五、除营口以外,不得开为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当仍旧;第七、义和团事变以前,俄国所得利益,不得令有变更。”

  “这不是又要并吞关外吗?”

  “是。”联芳答说,“今天荣中堂开吊,各国公使都会来,倘或有人问起,该怎么回答?”

  “不会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国岂能自己泄漏,招各国干涉。”

  “那么,请示王爷,咱们自己可以不可以泄漏呢?”

  这是以夷制夷的惯技。但如运用不当,便是治丝愈棼,奕劻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却又别无善策,只说一句:

  “回头再商量。”

  联芳对世界大势,比奕劻了解得多些。为了俄国盘踞在东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胁,恰如卧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开交收东三省条约谈判之初,就着手缔结英日同盟,目的在对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国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国愿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对。既然如此,何不以日制俄?

  辞出庆王府,联芳驱车直到东厂胡同荣宅,此来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为了公事。因为外务部的堂官,一是总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制,亲王与汉人不通婚丧喜庆的酬酢,可以送礼,不得亲临,再是尚书瞿鸿玑,身为军机大臣,无法在荣宅久坐。这样,接待赴荣宅吊唁的外宾之责,便落在联芳与另一侍郎,总署总办章京出身的顾肇新肩上了。

  各国公使是约齐了来的。公使领袖,照例由资深公使担任,从西班牙公使葛络干回国以后,便推美国公使康格驻华最久,所以由他领导行礼。少不得还有一番慰问,联芳为康格绊住了身子,无法与再度使华的日本公使内田康哉接触,心里不免着急。因为除却这个场合以外,别无机会可以交谈,如果专访内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专,所负的责任极大,同时也要防到俄国公使派人在暗中窥视刺探,不宜有骤然交往的痕迹。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原来丧家备着点心,替外宾预备的咖啡、蛋糕之类,而内田因为会用筷子,改为素面。联芳灵机一动,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面,三言两语,便透露了这个国际外交上的大秘密。

  内田很深沉,当时声色不动,入夜冒着大雨去访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达,奕劻便说:“琴轩你代见一下好了。”“不!”那桐平静地答道:“还是请王爷亲自接见为宜。”

  “喔,”奕劻细看一看那桐的脸色,“你跟内田很熟,想来知道他的来意。是为的什么?”

  “入夜来见,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来,“好!”他说:“你可别走,等我见了他以后再谈。”

  由于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书房中接见内田与他的翻译清水书记官。略一寒暄,内田开门见山地问道:“俄国已有七项新要求送达中国,中国准备采取如何的态度?”

  原来为此!奕劻反问一句:“依贵公使看,中国应该持何态度?”

  “如果中国接受了俄国的要求,我敢断言,东三省将不再为中国所有了。”

  “是的,我们也知道。不过,贵公使应该了解中国的处境,自八国联军以来,中国的元气大伤,现在需要休养生息,其势不能与强邻交恶。”

  “阁下所说的强邻是指俄国?”

  奕劻知道内田“挂味儿”了,微笑答道:“我想应该还有贵国。”

  “日本只想做中国的一个好邻居,帮助中国对付恶邻。”内田略停一下又说:“阁下应该记得李大臣与俄国‘友好’的结果,如中国一句宝贵的成语,引为‘前车之鉴’。”

  “是的,我很感谢贵公使的忠告。”

  “这样说,”内田很兴奋地,“阁下是打算拒绝俄国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说:“我个人愿意如此,但是,我一个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议之后,奏请上裁,才能决定。总之,我一个人不能左右大局。”

  “阁下太谦虚了。”内田一半恭维,一半嘲弄地说:“阁下是首相,内政、外交都由阁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国的大计,掌握在阁下手中,相信阁下必能作出最有利于中国的决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语气说:“可是得罪俄国,对中国来说,决不是最有利的事。”

  听得这话,内田面现沮丧,与清水用日语略略交谈了一会,便站起身来,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眼睛看着清水。

  “王爷,”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国话说:“内田公使要跟王爷告罪,暂时避开。”

  “喔,”奕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答应:

  “好,好,请便!”

  到书房中单独相对时,清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存折,双手奉上,“王爷当了军机大臣,开销很大,”他说:“一点小意思,请王爷留着赏人。”

  清水不但是“中国通”,而且是“中国官场通”,也懂得向贵人进献现款,有个“备赏”的冠冕说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气了,拿起日本正金银行的那个存折来看。户名叫做“庆记”,内页登载着一笔存款,是日币二十万元,日本钱一元值龙洋六毛多,算起来约莫十三万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好吧!这个折子,姑且存在我这里。我不必跟你们公使再见面了,请你转告他,我总尽力就是。”“是!这是彼此有益,公私两利的事!”清水双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转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发现事情不大对,光有存折,没有图章,款子怎么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记把原印鉴留下了?想想不会,日本人办事,一向注重小节,不该有此重大疏忽。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绝俄国要求的照会送出,日本公使馆自然会将取款的图章送来。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气!”

  话虽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奕劻心想,拒绝俄国的要求,是天经地义,而居然还有人送钱来用,世上那里觅这件好事去?这笔钱,决不会象李家父子用俄国的卢布那样,惹出极大的麻烦,看起来自己着实交了一步老运。

  “王爷!”门口有人在喊。

  抬头一看是那桐,后面还跟着他的长子载振,便点点头说:“都进来。”

  “内田怎么说?”

  “还不是俄国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着存折说:“留下这么一个折子,还没有图章,简直是空心汤圆嘛!”

  那桐收了内田三十万,载振也有二十万,自然都帮着日本人说话:“一定是忘记留下了。”那桐说:“内田表示过,这是第一笔,事成之后,另外还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在这里耳目众多,行迹不宜过密。好在你们马上要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电给你们,你们跟小村接头好了。”

  那桐也是这样想法。现任日本外相小村寿太郎,即是内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本跟他联络,比奕劻在这里跟内田接头,更为方便。

  “你们是后天上船不是?”奕劻问他儿子。

  “是!”

  “你虽是‘正使’,阅历什么的,都远不如琴轩。这一趟出门,处处要请教琴轩,不可乱作主张。”奕劻格外又告诫:

  “更不可以荒唐!当心闹出笑话来,丢人现眼!”

  “不会的。”那桐为载振卫护,“王爷请放心好了。”

  ※※※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调动。

  调动之起,由于闽浙总督许应弢,为人参奏贪污,朝旨命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彻查。复奏开脱了许应弢,但他手下文如臬司,武如督标中军副将,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职情事,因而许应弢还是被开了缺,由曾任山西巡抚的锡良继任。

  锡良尚未到职,广西却又出了事。本是土匪打家劫舍,只为巡抚王之春处置失当,渐有成为叛乱之势。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里就打了电报给军机处,说广西除梧州、桂林、平乐三府以外,几于无处无匪。可是朝廷除了一纸电旨,责成王之春尽力剿治以外,别无善策。王之春计无所出,异想天开,竟打算借法国兵平乱。消息传到上海,广西同乡大哗,集议反对,联同各省电京力争。朝廷亦觉得王之春此举,无异引狼入室,过于荒唐,因而一面严饬不得轻举妄动,一面考虑另简大员到广西剿匪。

  仔细研究下来,以调四川总督岑春煊担当此任,最为适宜。

  原来岑春煊经庚子勤王数千里的磨练,对兵事已大有阅历,上年春天由山西调广东,尚未到任,由于四川有匪骚动,特命署理川都,负责剿匪。岑春煊日行二百里,在二十天内,由山西赶到成都,随即出兵围剿,擒获匪首“活观音”,请王命斩于闹市。不过三数月工夫,奏报全境肃清。加以广西为岑春煊的老家,不凭威望,只讲乡谊,土匪亦当就抚。

  原任的两广总督德寿,是内务府司员出身。这个督抚中的肥缺,一向是皇家的外府,所以内务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官声不好不要紧,只要对“交办之件”能如上意,将内务的人敷衍好了,便无大碍。德寿的官声不算太坏,虽少才具,却能谨饬,但因此得罪了慈禧太后。两官西狩时,各省都是进贡不绝,有的丰腆,有的礼贴,如张之洞进贡,连行在怕无书可看都想到了。独有德寿的贡品,比较菲薄,李莲英跟他“借”两万银子,竟以婉言谢绝。这一来,就是没有广西的土匪,亦难安于怀了。

  不过,德寿毕竟没有什么劣迹,不能无端解任,更不能降调,所以总督还是总督,只是调了去管几已名存实亡的漕运。

  漕都是荣禄所激赏,而圣眷亦颇优隆的陈夔龙,至少得要替他找一个巡抚的缺。而巡抚的调动,首先该考虑的是广东。

  广东巡抚叫李兴锐,湖南浏阳人,底子是秀才,而以军功起家。曾替曾国藩办过多年的粮台,人品不坏。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肯实心任事的巡抚,与好作威福的岑春煊“同城”,必成水火,结果毁了李兴锐,亦未见得对岑春煊有好处,岂是保全之道。

  因此,李兴锐必须调开,另给岑春煊一个老实无用脾气好的巡抚。这个人挑中了河南巡抚张人骏。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为人与德寿差相仿佛,不过肚子里的墨水比德寿多得多,是翰林出身,凭这一点,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

  这一来,陈夔龙有出路了。河南巡抚不是很肥的缺,但是很有名的一个缺,大致巡抚上面都有一个“婆婆”——总督管着,没有“婆婆”的,只有山西、山东,河南的巡抚,但山西、山东犹不免要看直隶总督的颜色,唯独河南巡抚,从文镜以来,就是不受任何总督牵制的。

  至于李兴锐的出处,却又与锡良有关。他是蒙古人,两榜出身,廉惠勤朴,在旗人中是上驷之才,本来是河道总督,此缺裁撤,调为热河都统,再继许应弢为闽浙总督,但此人长于军事,而李兴锐对整顿税务有办法,为事择人,以锡良调川,李兴锐署理闽都,就各得其所了。

  这番允当妥帖的细心安排,出于瞿鸿玑一手的策划。但奏准之日,正当奕劻掌枢之后,因而无形中掠了美,都说姜毕竟是老的辣,庆王一入军机,令人耳目一新。这个不虞之誉,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可惜,扫兴的事,跟着就来了。

  说起来是奕劻自讨没趣!

  ※※※

  岑春煊有个癖好,喜欢参劾属员。督抚新任,满三月须将全省在任及候补各官,作一次考绩,奏请黜陟,名为“到任甄别”。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预备参三百人,其后幕友苦劝,也还是参了四十员。

  此时接得调任广东的电旨,岑春煊想放个“起身炮”。别人放起身炮是下条子补缺派差,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参劾的名单中,有个候补知县叫唐致远,他的父亲叫唐文耕,做过提督,与奕劻颇有渊源。唐致远被派过许多好差使,而声名不佳,得到消息,说岑春煊放起身炮,他亦是被轰的一员,少不得急电奕劻求救。

  隔不数日,奕劻给岑春煊的密电到了,说是“唐致远其才可用,望加青睐”。这个面子够大了,岑春煊只好将已经抄好的参劾名单,勾去了唐致远的名字,重新缮写。

  只是岑春煊的气量极小,心想唐致远拿大帽子压人,实在可恶!为此耿耿于怀,胸前始终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竟致寝食不安。到得要发炮拜折之时,突然一拳捣在桌上,狠狠地说道:“我偏不买帐,看你如何?”

  于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来的名单出奏,一面复了一个电报给奕劻,指陈唐致远的种种劣迹,末尾才说:“奉到钧示,劾疏已发”,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这么一个钉子,才知道岑春煊真个不好惹。无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宠臣,自四川剿匪以后,声望渐隆,已成督抚中的重镇,只好先容忍着再说。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颇多,最令人艳羡的是,载振从日本参观博览会,并考察商务回来,密罗紧鼓的筹设商部,载振竟当上了第一任的尚书。商部经管铁路、矿务、工商,一切兴利的实业,都归掌握,谁都看出来,是比户部还阔的一个衙门。

  这是袁世凯的策略,利用商部来收盛宣怀的权,同时亦是为自己练兵筹划出一大饷源。

  “练兵要筹饷,筹来的饷,可不一定都用在练兵上头。”袁世凯向奕劻说:“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楼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领着管理奉宸苑、管理颐和园的差使,重修颐和园,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当面交代,责成办理,而经费无着。正当巧妇无米为炊之时,却说邻家有余粮可以接济,自然喜逐颜开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当年办海军,就是因为上头要修颐和园的缘故。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练得成了。”

  “是的。不过如今北洋,不比当年的北洋,当年北洋有‘海军衙门’……。”

  “这倒不要紧!”奕劻打断他的话说:“如今一样可以设练兵处。”

  “王爷说得是。”袁世凯略停一下说:“我的意思,就设练兵处,也别管筹饷,庶几远避嫌疑,名正言顺。”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你的意思我懂了。筹饷仍旧是户部的事,这样子,挪在西苑的经费,北洋可以不担任何责任了。是这话不是?”

  “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袁世凯陪着笑恭维。

  “你的想法不错,不过不容易办。”奕劻微皱着眉,“鹿滋轩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崇受之说不动他。”

  “换个能说得动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凯很轻松地说:“不有个现成的那琴轩在那里吗!”

  于是,不到三天,户部尚书崇礼由协办大学士升为大学士,遗缺由那桐坐升。重修西苑的工程,亦就自此为始,渐有眉目了。

  ※※※

  “老佛爷的意思,仪鸾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爷也不能再住。为什么呢?瓦德西住过,何况,”那桐放低了声音说:“都说赛金花在仪鸾殿伺候过瓦德西。这么个窝囊地方,能作太后的寝宫吗?”

  “那么,”奕劻问说:“不修仪鸾殿,要干什么呢?”

  “老佛爷想修一座佛阁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楼,图样也有了,是洋楼。”

  “佛阁子修成洋楼?”

  “不但修成洋楼,还要安上电灯。”

  “越出越奇了!”奕劻笑道,“菩萨也时髦了!闲白儿收起,先看看图样,问问工价。”

  “工价?”那桐答说,“最少也得五百万。”

  接下来就要谈钱了。回銮之后,百废皆举,又行新政,在在要钱,因此,筹划财政是朝廷格外重视的第一大事,特派奕劻、瞿鸿玑会同户部办理。一年多以来,清查屯田,整顿浮收,改铸银元,开办烟、酒、印花税等等,可开之源几乎都想到了,但成效不彰,奕劻不明其中的道理何在?“这个道理还不容易明白?‘人不为己’……,”那桐将那粗鲁俗语的下半句“男盗女娼”咽了回去,略停一下说道:“各省还是积习不改,只顾自己,不顾朝廷。照我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照庚子年春天,派刚子良到各省去清查坐催的办法,派人下去,一省一省调帐出来看,凡是截留的、亏空的、应收未收的,一概把它挤出来。”

  “不好!不好!”奕劻大摇其头,“那样一来把各省的地方官都得罪完了,以后不好办事。”

  “那么,用第二个办法,摊派!”

  奕劻想了一会,点点头说:“这个办法可以,反正朝廷要这么多钱,缺分的好坏,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平照派,谁也没话说。这件事,你跟瞿子玖去谈一谈。”

  瞿鸿玑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整顿财政,重在创行制度。而凡是制度初创,必然速效难期,行之既久,成效渐彰,才是一劳永逸之计。不然,何以谓之整顿?那桐听他这么振振有词地说出道理来,无以相难,只得把摊派的办法搁下下来。

  一搁搁到秋天,袁世凯着急了,因为简练新兵的计划,自袁世凯的得力部下段祺瑞、冯国璋从日本参观大操回来,加紧拟定,业已粲然大备,决定在京师设立练兵处,由奕劻以管理大臣挂名,而袁世凯以会办大臣负其全责。以下有帮办大臣,提调襄助,下设军政、军学、军令三司,司下设科,科设监督。第一期练两镇兵,左镇保定,右镇小站,每镇一万两千人。另挑满洲、蒙古、汉军二十四旗的闲散兵员六千人,编练一支“京旗军”。至于各省则设督练公所,以督抚为督办,下设兵备、教练、参谋三处,练兵多寡,量力而为。

  各省练兵,袁世凯可以不管,左右两镇新兵,则已委出旧部,着手在招募了。有兵无饷,哗然生变,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袁世凯特派直隶藩司杨士骧进京公干,其实是专为去见奕劻,催询筹饷的切实办法。

  就在这时候,外务部与户部的堂官有了变动。王文韶以大学士管理户部,开去外务部会办大臣的差使,调那桐为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达因为外务部四司,其中“榷算司”管理关税及华洋借款,以及出使经费等等,无论开源节流,都与筹饷有重要关系。另一位会办大臣兼尚书就是瞿鸿玑,每天在军机处,不常到部,所以那桐调外务部,是为了“当家”去的。

  而那桐人在外务部,却仍能管到户部的事,这也是奕劻与那桐想出来的办法,在户部特设“财政处”,命“外务部尚书那桐,会同庆亲王奕劻、瞿鸿玑办理户部财政处事务”。这一来管理户部的大学士王支韶,满汉两尚书荣庆、鹿传霖的权力,便被大大地侵削了。

  这继那桐遗缺的荣庆,是蒙古正黄旗人,翰林出身,十来年工夫,爬到了内阁学士,翰林开坊,熬到这个职位,就快要出头了,内转当侍郎,外放做巡抚,入于庶境。但补缺有一定班次,蒙古学士却不易迁转。所以等了三年,内转为“大九卿”末座的鸿胪寺正卿,再转通政副使,外放山东学政,内调大理寺正卿,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做到仓场侍郎,还是署理。

  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天瘐正供的京仓,是个肥缺。荣庆的操守不坏,而且颇能除弊兴利,因此,以和议成后会办善后事宜,及充任政务处提调的劳绩,调升为刑部尚书兼充管理大臣。

  兴学育才为新政要目之一,而举国普设新式学堂,筹措经费,犹在其次,第一大事是订学制。张百熙自受命为管学大臣以后,倾全力于此,每采西法,多所更张,而守旧派不仅大为不满,竟是大起恐慌。其中又夹杂着旗汉之争,以致新式学制备受攻击。荣庆得以脱颖而出,为了他是旗人,又是进士,而赋性保守,正好用来抵制张百熙。

  结果可想而知,必是彼此掣肘,一事无成。正好张之洞奉召入觐,他作过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名为《劝学篇》,本意是戊戌政变之时,为了自辩其非新党,写这篇文章表明“中学为体”,不悖历来圣贤的遗训。而结果却是获致了不虞之誉,都道新式学堂以两湖为最盛,全是张之洞的功劳,如今拟订学制,自非借重此人不可。

  因此,张之洞入觐之后,一直未回原省,奉旨“会商学务”,而实际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张之洞有种很特别的脾气,“凡所建设,必开风气之先,而凡所主张,必与时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诤谏,舆论之挽达,则持之益坚。”所以正当举国竞谈时务之际,他对学制的拟订,却偏于保守,与张百熙不协,而与荣庆恰为同道。

  这就意味着张百熙落了下风,荣庆是成功了。为了酬庸起见,调任荣庆为刑部尚书,再转户部,顶了那桐的缺。但他这个户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张,是奕劻、瞿鸿玑、那桐行使会办户部财政处的职掌,径自议定上奏,并无荣庆置喙的余地。

  因为如此,杨士骧进京,催问饷源,不找荣庆,只找那桐几经磋商,有了差强人意的结果。

  “摊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断然决然地说:“不管瞿子玖怎么说,都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过就行。”

  于是,定了两项摊派的办法,奏请核定,颁发上谕。

  一道是摊派烟酒税,“说是百废之兴,端资经费,现值帑藏大绌,理财筹款,尤为救时急务。前经户部通行各省,整顿烟酒税,以济需要,乃报解之无多,实由稽征之不力。据直隶总督袁世凯奏,直隶抽收烟酒两税,计岁入银八十余万两。以直隶凋蔽之区,犹能集此巨款,足见该督公忠体国,实心任事,殊堪嘉尚。即着抄录直隶现办章程咨送各省,责成该将军督抚一体仿行,并量其省分之繁简,派定税款之多寡,直隶一省,即照现收之数,每年仍派八十万两;奉天省每年应派八十万两;江苏、广东、四川各省,每年应派五十万两;山西省每年应派四十万两;江西、山东、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应派三十万两;河南、安徽、湖南、广西、云南各省,每年应派十万两;甘肃、新疆各省,每年应派六万两;

  通计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税额共六百四十万两。”

  再有一道上谕,是整顿浮收及契税,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开头:“现在国步艰虞,百废待举,而库储一空如洗,无米何能为炊?如不设法经营,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后患何堪设想?查近年来银价低落,各省不甚悬殊,其向以制钱折征丁漕,各省县浮收甚多,而应征之房田税契,报解者什不及一。各州县身拥厚资,坐视国家独受其难,稍具天良,当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抚每以保全优缺优差为调剂地步,不肯实力清厘,而不知国势阽危,大小臣工,岂能常享安乐?该督抚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见好属吏,至负朝廷?着自光绪三十年始,责成各督抚,将该属优缺优差浮收款目,彻底确查,酌量归公,并将房田税契,切实整顿,岁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额数,源源报解。除新疆、甘肃、贵州及东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筹解外,江苏、广东两省,每年应各派三十五万两;直隶、四川两省,每年各派三十万两;山东每年二十五万两;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万两;安徽省每年十五万两;山西、陕西、云南、广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万两,以上计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万两。”

  两项共九百六十万两银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万,以初步练兵的额数,及修理西苑的公费来说,勉可够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粮,袁世凯放心了。

  于是奕劻以练兵处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请简派该处的差使。会办大臣袁世凯、帮办大臣铁良——满洲镶白旗籍,日本士官学校第一期的毕业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应由奕劻请简的差使,一共四个:提调、军政司、军令司、军学司。

  提调尤之乎坐办,是常川驻在,综括庶务的一个紧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与陈夔龙会试同年,点了翰林,从未放过考官,是个极黑的黑翰林,因而才会在袁世凯小站练兵时,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凯放了山东巡抚,徐世昌打算加捐一个道员,指省分发山东,一到自然就能补实缺。但袁世凯的想法却又不同。

  “以我们的交情,山东的道缺,让你挑。不过,这一来你想爬到监司,还得有几年工夫,爬到监司,再想内转侍郎,外升巡抚,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刚四十,来日方长,何不在翰林院养资格,一朝脱颖而出,必可大用。这是我的忠告,请你三思。”

  原来袁世凯自从放了巡抚,担当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脚步已经站稳,可望继左宗棠、李鸿章、丁宝桢、张之洞、沈葆桢、刘坤一诸人之后,而成为举足重轻,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抚。

  但论出身,袁世凯了解自己差得太多,将来幕府中必得多找些进士、翰林,一则装点门面;再则正途出身,凡事占便宜。所以为了自己,不愿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错,徐世昌仍旧回京去当翰林。袁世凯又多方设法为他揄扬,甚至说动了张之洞,上奏保荐。他自己亦曾密保过,说徐世昌“识力清锐,志节清岩”,奉旨交军机处存记。辛丑回銮那年,袁世凯迎驾之时,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见,问起直隶山东防军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对,条理分明,大得赏识,调补为国子监司业,另外由袁世凯奏请特许,派任到新建陆军的京畿营务处。

  商部成立,尚书载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设左右丞。右丞是庆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凯推荐徐世昌充任。这是个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国子监司业调补,算是异乎寻常的超擢。

  其实这也是个过渡,袁世凯早就打算好了。练兵处成立,奕劻挂名,徐世昌“管家”,以便从中操纵一切。而在徐世昌,开缺以内阁学士候补,充练兵处提调,阁学二品,虽为候补,一样可以戴红顶子了。

  三司的长官,都称为“正使”。军政司正使刘永庆,是袁世凯项城的小同乡,相从入韩,渊源甚深,所以被派为相当于营务处的这个差使。

  军令司正使段祺瑞、军学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鸿章所办的天津武备学堂出身。段祺瑞学的是炮科,曾往德国,在有名的克虏伯炮厂实习过,与王士珍皆颇得留德习军事多年的荫昌所赏识。当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段、王以荫昌的推荐,分任炮兵、工兵的统带。“新建陆军”之能令荣禄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头的,因而成为袁世凯的心腹,积功升至道员。如今派任练兵处的差使,赏加正二品的“副都统”衔,顶子亦都红了。

  新命一下,弹官相庆,徐世昌更觉得意。同乡、同年纷纷设宴相贺,戴了簇新的红顶子与补褂赴宴,只是补子不是文二品的锦鸡,而是武二品的狮子。同座皆是文官,锦鸡、孔雀、雁、白鹇之类的文禽补子之中,夹一头张牙舞爪的狮子,真是既不类、又不伦,显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讪笑,搞得几乎不欢而散。

  ※※※

  就在简派练兵处各项差使的上谕明发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谒见奕劻,秘密告知,日俄为了朝鲜与东三省的利害冲突,谈判已将决裂,日本已开始备战。内田表示,日本对俄国的扩张,极力阻遏,亦是为了中国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开战,日本希望中国中立。

  接着,驻日公使杨枢亦有电报,说日本外相约见杨枢,所谈内容与内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两国在中国领土上开火,百姓大受池鱼之殃,而是怕他这两年积聚起来的私财不保。

  奕劻的贪名,早就传布在外,自从掌枢以后,越发无所忌惮。除了每个月由北洋公所送三万两银子供家用以外,另外还有公然需索的门包,三种名目,每个门包总计要七十二两银子。王府的下人,从“门政大爷”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给工钱,全由门包中提出一半来均分,另外一半“归公”。凡是外宫进京,京官外放,都要谒见,每日其门如市。加上谒见官员当面呈递的红包,一共积成六十万两银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银行及华俄道胜银行。日俄一开仗,军费浩繁,自然是提银行的存款来用,奕劻担心的是存款会吃倒帐。

  “不如提出来,改存别家外国银行。”那桐向他献议,“外国银行以英国汇丰银行的资格最老,存在汇丰,万无一失。”

  奕劻深以为然。派人去打听,月息仅得二厘,但保本为上,还是分别由正金、道胜将六十万两银子提了出来,扫数转存汇丰。

  这笔买卖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竹轩经的手。王竹轩是八大胡同的阔客,常时遇见“微服”看花的载振,“振贝子”、“振大爷”叫得非常亲热。而载振见了他,却总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为王竹轩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红姑娘,没有一个不奉承“王四爷”的,那怕是当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贝子”,亦不能不相形见绌。

  这天是在陕西巷的风云小班,无意邂逅,王竹轩由于刚作了庆王府一笔买卖,格外巴结,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说一句:“衙门封印了?”

  载振因为汇丰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里认定是王竹轩捣的鬼,因而斜着眼看他,冷冷地问道:“封印怎么样?”

  王竹轩一听口风不妙,赶紧又陪笑答说:“封印了,振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着吗?哼!”载振冷笑着,重重将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凤云小班的第一红人,花名萃芳,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载振每次来都是进东屋。倘或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这天东屋也放着门帘,载振气恼之下,脚步又快,自己一揭门帘,就往里闯,这在妓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认出是载振,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载振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载振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刚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萃芳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

  “干吗呀?生这么大气!”萃芳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载振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振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载振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什么来着了?”

  萃芳脸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这里来发作?”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载振不作声,只是冷笑。萃芳有点心虚,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

  “是王四爷的一个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载振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王四爷?”

  “不就是汇丰银行的买办王四爷?”

  不说还好,一说让载振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脚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贱的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萃芳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刷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忍,一松手又让萃芳摔个跟头。

  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王竹轩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好不热闹,载振看得眼都红了。

  “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载振吼道:

  “给我揍!”

  载振每次出来,都带着王府的护卫,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都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滚出来!”

  这个护卫能“票”黑头,正官调的嗓子,这一吼声震房瓦,却如晴天一个霹雳,房子里的宾主,相顾失色,姑娘们更有吓得发抖的,纷纷夺门而逃。

  王竹轩见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跄而前,伛偻着腰,陪笑说道:“振贝子……。”

  “你懂规矩不懂?”仍然是那个护卫暴喝:“跪下!”

  王竹轩无奈,只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个戴花翎的护卫,立即大声叱斥他的同事:“你们还等什么?要等大爷自己动手吗?”

  于是护卫一拥而上,拳足交加,将王竹轩狠揍了一顿,然后一阵风似的,拥着载振走了。

  这时,才有人敢上来扶起王竹轩,但见眼青鼻肿,满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鲜红。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有个客人顿一顿足说:“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状。”

  “没有用!”王竹轩摇摇头,倒在椅子上闭目不语,泪水却不断地往下流。

  班子里自然惶恐万分。载振与王竹轩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来了,一下子去了两大阔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尽力抚慰王竹轩,却又怕载振万一去而复回,发现班子里如此巴结王竹轩,一怒之下会砸窑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尽围着王竹轩说些安慰解劝的话,却没有一个人说是应该让他躺下来休息,请个伤科大夫来看一看。

  就这乱糟糟的当儿,有人在外面喊:“坊里的老爷来了,坊里的老爷来了。”

  原来京师地面,归巡城御史管理,共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监察御史中开单奏请简派,满汉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挥及吏目分管,等于地保头儿,当地百姓都称之为“坊里老爷”。

  八大胡同在宣武门外,归南城御史管辖,来的这个“坊里老爷”,是个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华,五城各有特色,所谓“中城子女玉帛,东城布麻丝粟,南城商贾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奸盗邪淫。”南城的“商贾行旅”,都须仰仗“坊里老爷”保护,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个肥缺,戴一顶皮暖帽,金光闪亮的一颗顶子,倒也神气得很。

  不过见了王竹轩,却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着腰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王四爷!”

  “是振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听说载振手下在这里闹事才赶了来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轩,只好安慰地说:“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几杯酒,开玩笑动了真气。这算不得什么!”他回身大声问道:“王四爷的车呢?赶快套车,我送王四爷回府。”

  王竹轩家就住在东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个红包作谢礼,王竹轩还有话:“烦你回去给蒋都老爷带个信,几时得闲,请他过来一趟。”

  这“蒋都老爷”便是巡视南城的广东道监察御史蒋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隶玉田人,光绪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轩是好朋友。一得消息,当夜便来探视伤势。

  “下手这么重!”蒋式瑆很难过的说:“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这么一个亏,我心里实在不好过。”

  “性甫!”王竹轩直呼其字,“我一点都不怪你,你亦无须引咎。现在的商部尚书,又是贝子,又是军机领班的大少爷,谁能碰得过他?”

  “话虽如此……。”

  “不,不!”王竹轩摇着手说:“咱们别提这一段儿了。性甫,这个年过得去吧?”

  一提到这话,蒋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实答说:

  “总得二百两银子,才能把要帐的敷衍过去。”

  “这个数目好办。”王竹轩说:“我们行里存款多了,‘呆帐’也水涨船高了,我再放笔款给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将来也不必还。我打在‘呆帐’里好了。”

  “那可是,四哥,”蒋式瑆喜逐颜开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没有上万银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王竹轩说:“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国快打起来!”

  “这是怎么说?”蒋式瑆问:“四哥,你这话可透着太玄了。”

  “不错!很玄的一档子事,天机不可泄漏,你先搁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别吐露。千万!千万!”

  看他说得如此郑重,蒋式瑆自是谨志不忘,只天天从宫门抄及新闻纸上去注意日俄的战事。原来俄国对中国所提的七条要求,自从由联芳透露给内田康哉,内田贿托奕劻坚拒以来,局势的发展,对俄国非常不利,美国首先提出抗议,日英两国亦采取了同样的步骤。同时联名照会中国,以“勿为俄国所胁”相劝。奕劻认为有三国撑腰,对俄不妨强硬。拒绝七要求的照会送交俄国公使馆,内田随即派人将正金银行“庆记”存户的印鉴送了来。

  其实俄国的对华政策,有缓进急进两派。主张缓进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等人,都曾公开表示意见,说明不宜急进的缘故,所以这一派称为公开派。

  相对的一派即是主张急进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亲自领导,在七条要求被拒之后,突然颁发诏敕,任命远东军司令阿莱克塞夫为“远东大总督”,职权与“高加索大总督”相仿。这等于明白宣告,中国的东三省,已成俄国属地。

  这种狂妄蛮横的态度,当然会激起各国公愤。日本则以利害关系重大,径自向俄国提出所谓“满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划定两国于远东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几度提出对案,彼此都未能为对方所接受。中国亦曾照会俄国撤兵,等于无形中给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态度,更为强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务大臣小村,电令驻俄公使,向俄国提出最后通牒,东乡平八郎所率领的联合舰队,随即开始行动,在韩国仁川、东三省的旅顺对俄国军舰有所攻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两国同日下诏宣战。

  消息传布,各国纷纷宣告中立,中国亦复如此。不过日俄打仗,而以中国领土为战场,连头脑比较清楚的瞿鸿玑,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于奕劻,则是暗自庆幸,亏得见机得早,将存款转入英国汇丰银行,不管日俄孰胜孰败,这笔财产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过了年,光绪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国任命陆军大臣克鲁巴特金为满洲军机总司令,这表示缀进派支持急进派,两国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顺口凿沉了几条船,作为封锁旅顺港的手段,真所谓“破釜沉舟”,已非决一死战不可!

  ※※※

  伤势痊愈,王竹轩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门,第一家要到的,就是庆王府。向奕劻父子磕头拜年,重赏下人。

  过了两天,专诚发贴子,请载振吃春酒,快啖豪饮,尽释前嫌,反倒是载振,不无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个“误会”,便为王竹轩乱以他语。看起来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轩看看时机成熟了,将蒋式瑆请了来,置酒密谈:

  “性甫,”他问:“你记得我去年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蒋式瑆说,“昨儿我看报纸,俄国已经占了奉天,日本在旅顺口又沉了好几条船,越打越热闹了。”

  “是的!”王竹轩说,“‘庆记’有笔款子,本来分存正金跟道胜,就为日俄开战,提出来转存汇丰。那时候我不敢告诉你,为的是第一,不知道庆记会不会变主意。照现在看,存在汇丰不会动了。”

  蒋式瑆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只点点头问:“第二呢?”

  “第二,那时候我跟载振刚有‘过节’,不便动他的手。现在,”王竹轩说:“可以了!”

  “可以什么?”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万银子花花?”

  “四哥……。”蒋式瑆只觉得心跳气喘,一再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把心定下来!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爱莫能助,如今可确定有把握,能让尊阃对阁下另眼相看了。”

  这话却真的说到了蒋式瑆心坎深处,原来他有一段难言之隐。续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饰与现款,约莫有一万两银子。这个数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么,而在穷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蒋式瑆自觉是发了一笔财,散漫花钱,毫不在乎。曾几何时,现款消竭,便变卖太太的首饰,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见肘,而已摆出来的场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拢。为此,夫妇反目,很大吵了几场。当然,说起来是蒋式瑆理屈,只好随太太又哭又骂,悄没声地避之大吉。

  现在听王竹轩的话,决非开玩笑,心里在想,别说二、三十万,只要有三、五万银子,那怕把官丢了都值。因而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口中说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财神爷,必能挽救我的穷!想来其中总还有个说法,若有所命,无不遵办。”

  “言重!言重!你请坐了,我们从长计议。”

  “是!”蒋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轩。

  “性甫,我不知道你胆够不够大,若是够大,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只要事情好办,我的胆子就够大。”

  “胆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参庆记?”王竹轩逼视着他问。

  “敢!”蒋式瑆毫不迟疑的回答,接着又问:“是谁想参他?”

  “是你自己,你参了庆记,就有二三十万银子进帐。”

  “有这样的事?”蒋式瑆说:“果真如此,莫说参庆记,就参老太后我也干。”

  “好了,好了!莫说题外之话。性甫,你过来,听我说。”

  两人脑袋并在一起,王竹轩用低得仅仅只有对方听得见的声音,授以奇计,蒋式瑆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浓得化不开了。

  听完,蒋式瑆不作声,收敛笑容,凝神细思,好一会才开口,“四哥,”他说:“这件事措词要巧,不然,就会‘淹’

  掉!那一来,白费心机。”

  “也不能算白费心机。事情不成,你的名气响了。所谓‘直声振天下’以后怕不扶摇直上?”

  “对!非利即名,两样总要占一样,我回去就办。”

  ※※※

  机会很巧,恰有一个极好的题目,可以做那篇参劾庆王奕劻的文章。

  户部在筹设银行,官商合办,资本定为四百万两银子,由户部筹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给利息六厘,已经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应甚为冷淡,因为咸丰年间发行过钞票,戊戌政变以前又办过昭信股票,结果信用并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现银,换几张花花绿绿的废纸,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难万分。户部尚书鹿传霖,为了号召起见,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为倡导,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至今还没有人入股。

  蒋式瑆就以此事发凡,道是“中国历来情形,官商本相隔阂。自咸丰年间举行钞票,近年举办昭信股票,鲜克有终,未能取信于天下,商民愈涉疑惧,一闻官办,动辄蹙额,视为畏途。户部堂官尚能悉心筹划,尚书鹿传霖向众宣言,拟首先入股,以为之倡。而外间票号议论,仍复徘徊观望,不肯踊跃争先。鹿传霖平日于操守二字,尚知讲求,即令将廉俸所入,悉以充公,为数亦复有限。”

  对鹿传霖略捧数语,作为转折的张本,接下来,笔锋立刻就扫到奕劻:“臣风闻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战消息已通,庆亲王奕劻知华俄银行与日本正金银行之不足恃,乃将私产一百十二万金,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存放。该银行明其来意,多方刁难,数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仅给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悯。”

  第三段便是对奕劻的大张挞伐:“该亲王自简授军机大臣以来,细大不捐,门庭如市。上年九月间经臣具折奏参在案,无如该亲王曾不自返,但嘱外官来谒,一律免见,聊以掩一时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不计外,尚能储此巨款。万一我皇上赫然震怒,严诘其何所自来?臣固知该亲王必浃背汗流,莫能置对。准诸圣天子刑赏之大权,责以报效赎罪,或没入赃罚库,以惩贪墨,亦不为过。”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为难了!不是彻查严办,就是留中不发,即所谓“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帘眷来说,慈禧太后多半会将奕劻召来骂一顿了事。因此,蒋式瑆必须为奕劻作一开脱,亦即是自我转圜,这篇文章做出来才有用。这就见得机会巧,措词才能妙了。他说:“圣朝宽仁厚泽,谊笃懿亲,若必为此已甚之举,亦非臣子所愿闻也。应请于召见该亲王时,命将此款由汇丰银行提出,拨交官立银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开办。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为六厘,于该亲王私产,亦大有利益,将使天下商民闻之,必众口一辞曰‘庆亲王尚肯入此巨款,吾侪小人,何所疑惧?’行见争先恐后,踊跃从事,可以不日观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为“封奏”,直达御前,皇帝看过,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黄匣子装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于蒋式瑆听了王竹轩的教导,有意将存款数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觉动容,特意将皇帝找来,问他的意见。

  “这蒋式瑆说话,好象很在情理上头。不过,要不要办,还是请皇额娘作主。”

  “当然要办!不办,岂不是认定奕劻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说:“奕劻如果真的有那么多现款,存在洋人的银行里,那可太不对了!”

  于是召见军机时,当面将折子交了下去,庆王一看,脸都吓黄了,趴下来碰了两个响头,口说:“请皇太后、皇上彻查。”

  “奕劻!”慈禧太后问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汇丰没有?”

  “没有!”奕劻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个头,“奴才请旨,暂且回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议派谁彻查。瞿鸿玑回奏:“向例查核此类案子,应请旨特简亲贵办理。不过,汇丰银行是洋商所办,以天满贵胄,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礼数不周,语言不和,有伤国体,臣以为此案应属例外,请旨派大臣彻查好了。”

  “说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锐是少不了的,再要一个,我想,就是鹿传霖去吧!”

  “是!”鹿传霖答应着。

  于是,即刻拟旨,在照录蒋式瑆的原奏以后,“上谕军机大臣等,蒋式瑆奏,官立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行确查具奏。”

  这清锐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谕,立刻去拜会鹿传霖,商量确查的步骤。

  “上谕上说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说‘带同该御史’,这蒋都老爷是贵属,请老兄传谕,等他一来,马上就走。”

  “是,是!”

  清锐答应着,立刻派人将蒋式瑆找了来,少不得先有几句话问。

  王公大臣对翰詹科道,向来很客气,清锐虽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属视蒋式瑆,相对而坐,口称“性翁”。

  “性翁这个折子中所叙的情节,不知道何所据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这一层,请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请教性翁,”清锐又问,“不知是听谁所说?”

  “这,”蒋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说,我亦无法。想来性翁总已经查证确实,内情如何,不妨谈谈,也省了我们许多事。”

  “内情即如折子中所叙,所知如此,据实奏闻。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辈闻风言事,无从细究。”蒋式瑆说,“这正也是两位大人所要费心的!”

  最后一句话是个软钉子,清锐被堵得哑口无言,于是鹿传霖接下去盘诘。

  “性翁的风骨,钦佩之至。不过庆邸到底在当国,中外观瞻所系,未可造次。性翁如果确知有其事,我们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响,冒昧行事,涉于张皇,新闻纸上一登,也是件有伤朝廷尊严的事!”

  鹿传霖赋性刚愎,但这几句话却说得在情理上,蒋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据悉,确有其事。”

  “好!”鹿传霖对清锐说道:“那就无须再问了。请蒋都老爷陪我们去一趟!”他又转脸问蒋式瑆:“如何?”

  上谕上明白指示,“带领该御史前往”,蒋式瑆自然毫不迟疑回答:“理当追随。”

  于是,两乘轿子一辆车,到了东交民巷,其时不过下午两点钟,但汇丰银行的铁门已经拉起来了。由玻璃窗中望进去,只有两名工役在擦洗吊灯,再无第三个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鹿传霖大声问说。

  一问才知道这天是礼拜。不独汇丰银行,所有洋人经营的行号,一律休息。扑个空自然扫兴,但也无法,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窥探,见此光景,飞报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为之精神一振。他当然知道这天礼拜,汇丰银行不开门,但怕清锐、鹿传霖两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误,非要见行中司事不可,则一品大员之尊,洋人亦会另眼相看,特为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觉大喜,一迭连声地:“快找大爷!”

  等把载振找了来,父子俩闭门密谈,奕劻认为有此半天,尽来得及弥缝,嘱咐载振赶紧去找王竹轩,提款销帐,要做得不落痕迹。

  “这当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说道:“你告诉他,这几个月的利息,不要了,送他作为酬劳。事情办妥了,我以后自然照应他。”

  载振应着匆匆而去,心里想到年前的一个“过节”,怕王竹轩乘机报复,有意刁难,那便怎么处?

  为此,载振去找王竹轩以前,先去请教那桐。他是所谓“庆记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戚相关,自然要象办自己的事那样尽心。定神想了一会,他毅然决然地:“不要紧,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你把他约到我这里来,我来跟他说。”

  那桐亦是汇丰银行的大客户,由他出面,王竹轩必可就范,所以载振兴冲冲地亲自登门去访王竹轩。

  “回振贝子的话,”门上请个安说,“敝上昨天礼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载振大吃一惊:“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没有准儿了。”门上赔着笑说:“后天是‘外国清明’,银行封关,敝上又请了一天假,大概总得后天晚上才会到家。”

  “那可不行!”等说出来,载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才发觉话不应该这么说,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问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儿?”

  “本来有一处小公馆,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么?”

  “不是盐院吴老爷家,就是紫竹林杨家。”

  “你把两家的地址都写下来。”

  “是!”门上如言照办。

  载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轩,一面发电报给袁世凯,略言其事,特别叮嘱,务必将王竹轩找到,连夜用专车送回京来。

  到得晚饭以后,袁世凯就来了复电,说吴、杨两家均未见王竹轩的踪迹,目前已派出多人分头寻访,一有消息立即电知。

  于是载振告知奕劻,父子两人,绕室徬徨,派专人守在电报局等信。午夜时分,袁世凯来了第二个电报,说王竹轩的行踪已经访查到了。

  电报上说,本来王竹轩是到天津去访友的,只为在火车上遇见两个来自上海的外国朋友坚邀同游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车,便转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尽快接送进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见着面。奕劻父子俩将那桐请了来,出示电报,提出一条缀兵之计。

  “琴轩,”奕劻说道:“只争一天!想法子能让清秋圃、鹿滋轩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紧!”

  “就是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说:“王爷请想,奉旨查办事件,闻命即行,去了,人家礼拜关门,及至礼拜一开了门,却又不去,简直就是孔子拜阳货,不透着邪吗?再说,清秋圃、鹿滋轩也不是有担当的人,倘或驳了回来,王爷的面子往那搁?”

  话是有理,但奕劻却不肯死心。“照你这么说,就让他们给全抖了出来?”他问。

  “那倒也不尽然,照我看,他们去怕也不会有结果,洋人的规矩,公家不能干预私事,未见得肯把帐拿出来。”

  “果真如此,倒也无所谓了。”

  “多半会如此!”那桐又放低声音说:“王爷别自己乱了步骤,一动不如一静。听说蒋某人跟王竹轩走得很近,说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紧,无意中泄漏了底细,才给王爷惹的麻烦。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来再说。至于清、鹿二人那里,等他们去了再说,反正就查明白了,也不会马上复奏,还有法子好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气,一着走错,把局面弄拧了,可难挽回。”

  “说得也是!”奕劻深深点头,“果然是姓王的闯的祸,他更得想法子,把这个漏子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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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四章

  果然,鹿传霖跟清锐早就约好了,而且当面告知蒋式瑆,第二天一早在都察院会面,等他见了两官一下来,立即到汇丰银行查案。

  依旧是两轿一车,前后护拥,到了东交民巷。少不得还要投帖,坐在轿子里的鹿传霖,在等着汇丰银行的洋人出迎,结果出来一个中年人,走到轿前随随便便问道:“两位大人,要见我们的洋管事希礼尔先生?”

  “对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来查案的。”

  “喔,请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买办,姓杨。”

  于是两位一品大员在银行门前下了轿,被引入客室,已有一个洋人在等着,走上来伸手相握,然后摆一摆手,表示让坐。

  杨买办亦老实不客气,坐在宾主中间,介绍了双方的姓名,希礼尔问:“他们来做什么?”

  等杨买办将话翻译过去,鹿传霖答说:“我们奉到上谕,彻查庆亲王奕劻的存款。请你们把存户名册拿出来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礼尔一口拒绝:“存户的名册,照定章不准公开的。”

  “不看名册亦不要紧。”鹿传霖很快的让步,“只告诉我们,庆亲王在你们这里有多少存款?”

  “什么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布的。”

  这一下,鹿传霖有些生气了,但不敢发作,“那么,”他问:“你们跟庆亲王有没有往来?”

  这一次希礼尔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没有见过这位亲王。”话说不下去了,鹿传霖问清锐:“秋翁,你有话问没有?”

  “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么,蒋都老爷你呢?”

  “我奉旨跟两位大人一起来,上谕上并没有准我发问。”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话说?”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扑个空还要没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复奏。

  “只有据实陈奏。”清锐答说:“洋人不讲理,上头也知道,不会怪咱们查得欠精细。”

  “据实陈奏!不错,据实陈奏。”鹿传霖说:“就请老兄这样主稿吧!”

  于是清锐找人拟了一个奏稿:“本月初二承准军机大臣交到谕旨,御史蒋式瑆奏,官立银行请饬亲贵大臣入股,以资表率一折,据称汇丰银行庆亲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语,着派清锐、鹿传霖带同该御史,即日前往该银行确查具奏,钦此。遵即到署,传知御史蒋式瑆,一同前往汇丰银行,适值是日礼拜,该行无人。复于初三日再往,会晤该行管事洋人希礼尔及买办杨绍渥,先借考查银行章程为词,徐询汇兑、存款各事,迨问至中国官场有无向该行存款生息?彼答以银行向规,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复以与庆亲王有无往来,彼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询其帐目,则谓华洋字各一份,从不准以示人。诘之该御史所陈何据?则称得之传闻,言官例准风闻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陈。谨将确查情形,据实缮折复奏。”

  名为“确查”,其实皆为片面之词,但“答以庆亲王则未见过”这句话,很有力量,暗含着人尚未见过,何来存款之意在内。折子上呈,折底早有巴结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待王竹轩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别家银行。

  蒋式瑆当然也知道了复奏的内容。冷笑着说:“这叫什么确查?完全是为庆王开脱。将来不出事则已,一出事看这两位大员,吃不了兜着走!”

  “何为出事?”有人问说。

  “将来查出来庆王确有汇丰存款,那该怎么说?如果此刻复奏上‘谨将确查情形’这一句,改为‘谨将未能确查各缘由,据实复奏。’庶几近之。照现在说法,将来查有存款实据,清、鹿两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轻。”

  这些话传入奕劻耳中,暗暗心惊,因此等王竹轩一到,奕劻命载振告诉他,要做到两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销帐,务必不露任何痕迹。

  王竹轩满口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回复:“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销帐,销帐即不能提款。两者择一,特来请示。”

  “提款不销帐,这话说得通,销帐不提款,怎么行?帐都销了,存款在那里?”

  “喔,这是我没有说清楚。”王竹轩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个户名,仍旧存在汇丰,至少存三个月。至于‘庆记’的户名,保险销得一无痕迹。”

  “那行!你看改个什么户名呢?”

  “悉听尊意。”

  载振想了一下说:“用‘安记’好了。”

  “是!这手续我去办。”王竹轩说:“请振贝子把庆记的存折跟图章给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轩送来一本“安记”的新存折,是二个月的定息存款,另外两枚图章,一枚“庆记”,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记”。

  一场风波,轻易渡过,存款分文无损,更觉痛快的是,批复清锐、鹿传霖复奏的上谕,斥责了蒋式瑆一顿,说“言官奏参事件,自应据实直陈,何得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臆陈奏,况情事重大,名节攸关,岂容任意污蔑?该御史着回原衙门行走,姑示薄惩。”

  蒋式瑆是由翰林院编修“开访”,考选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门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当编修,实际上等于降调。在奕劻父子看,实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见王竹轩的情。

  王竹轩却是逊谢不遑,跟载振走得更近。这样过了两个月,忽然到庆王府辞行,说是调回上海了。谆谆相约,如果载振因公南下,务必到上海稍作盘桓,容他好好做个东道。处得好好地,忽然热辣辣地要分手,载振心里倒难过了两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满,奕劻一天想到了,觉得还是提出来,放在手头为妙。于是派了一名亲信侍卫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折图章去提款,结果空手而回,满脸沮丧。

  “怎么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惊亦大惑,“怎么会呢?”他说:“你别是走错了地方了吧?”

  “没错儿!不就挨着德国使馆的那家银行吗?”

  “嗯!他们怎么说?”

  “说存折已经挂失了,另外发了新折子。这个折子不作数。”

  “不作数?”载振大为困惑,那么图章呢?”

  “图章换过了。这个,也不管用了。”

  “谁换的?”

  “那,那,没有问。”

  “不用问,大爷!”有个很懂银行规矩的帐房插嘴说道:

  “是受了骗了,是王竹轩干的好事。”

  照此帐房的推论,王竹轩要动手脚毫不费事,关键是将“庆记”的存折与图章交了给人,也就等于将六十万两银子双手奉上,伏请笑纳。至于“安记”的存折与印鉴,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轩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预先钤印在两份空白书表上,一份用来挂失,申请发给新折,一份申请更改印鉴。这一来,存在王府的存折及“安记”那枚印鉴,便成了废物了。

  怪不得王竹轩会调到上海,原是早就筹划好的步骤。怪来怪去只怪当初,一顿脾气发掉了六十万银子,只好认吃哑巴亏。

  但奕劻却没有他儿子看得开,又因为是哑巴亏,一口气闷在心里发泄不得,更觉难受。整天拉长了脸,什么高兴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颜一笑。

  心境与奕劻相反的是蒋式瑆,从王竹轩那里分到二十万银子,虽较原定各半之约,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满意足,半夜里从梦中都会笑醒。当然,有了钱不妨敞开来花,反正他发过妻财,排场远胜过“借京债”度日的,所以阔一点,也不容易看得出来。

  这是蒋式瑆自己的想法,别人看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新盖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带水磨砖砌的围墙,气派即不下于王府。在京里当翰林,又是放了广东的考官,四川的学差,还能发财吗?在这个疑问之下一打听,奕劻父子大上其当的真相,以及蒋式瑆夫妇之间的诟谇,便都掀出来了。

  于是,有一天清晨,蒋家的下人,发现围墙下挤满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砖上写着鲜红的十六个大字,是一副对仗工稳的对联:“辞却柏台,衣无懈豸;安居华屋,家有牝鸡。”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特制的洋漆,怎么样擦洗亦无法消退。于是蒋式瑆的脸也拉长了。

  ※※※

  为了六十万银子损失,庆王府的门包又涨价了。而且,规矩更严,绝无通融,没有门包便不能进门。也有些不打听行情的老实人,看到庆王奕劻的煌煌手谕,高贴在壁,严禁收受门包,竟信以为真,以致枉劳脚步的。

  有个进京公干的河南学政林开谟,公毕回任,照例遍谒显要而辞行,最后只剩下奕劻一处,去了三次未见到,不免口发怨言。

  “京里各位大臣都见过了,只要见一见王爷,就可以动身了。那知道这么难见!”

  “要见也容易。”庆王府的门上微笑说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里请了!”

  “意思到了?什么意思?”

  门上看他象是个书呆子,便老实说道:“我就说给林大人吧,得赏个门包。”

  “管家你看!”林开谟指着壁上的条谕:“王爷有话,我怎么敢?”

  “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林大人,你这个钱也不能省。”

  林开谟倒不想省这笔钱,无奈未曾预备。如果派人回客栈去取,未免耽搁工夫,因而不免踌躇。

  正当此时,一辆蓝呢后档车疾驰而至,车帷掀处,出来一个红顶狮补的徐世昌,一见林开谟便问:“老世叔还没有出京?”

  原来林开谟的父亲叫林天龄,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选在弘德殿行走,不过所教的是为穆宗伴读的恭忠亲王长子载澂。当时少年亲贵中,载澂的资质无双,而淘气亦算第一,戏侮师傅,无所不至,每每学林天龄那种大舌头的福州官话,隔室相闻,可以乱真。林天龄情所不堪,坚决求去,老恭王为了表示歉意,设法放了他一个江南考官。有个门生镇江人,名叫支恒荣,后来点了翰林,是徐世昌会试的房师,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龄的小门生,算起辈分来,自然该叫林开谟为“世叔”。

  “我来见王爷。”林开谟答说:“那知道王府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让他说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门上来说:“王爷请!”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门上的脸色不会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送走了徐世昌与林开谟,奕劻接见一个等候已久的访客。

  此人名叫周荣曜,身分相当奇特。

  周荣曜戴的是暗蓝顶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个书办,粤海关管库的书办,手眼通天,发了几百万银子的大财。从李鸿章、谭钟麟到德寿,历任两广总督,大都对他另眼相看,但从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克星了。

  这个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参武官,后参文官。南澳镇总兵潘瀛、柳庆镇记名总兵唐生玉革职充军,千总潘继周军前正法。文官之中,首当其冲的是,在广东有能员之称的南海知县裴景福,岑春煊参他“声名狼藉,请革职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诉。那知裴景福也很厉害,不知使了什么手腕,竟无人出面检举。于是裴景福自请罚锾助饷,岑春煊无奈,只得照准。释出以后,裴景福走错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门。这一来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几番交涉,不得要领,一怒派兵舰到澳门,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结果引渡回省,奉旨充军新疆。

  岑春煊有参属员的瘾,三日一小参,五日一大参,最后参到了吴永头上。

  吴永是辛丑回銮那年,放的广东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调雷琼道,曾为韩愈、苏东坡谪居之地的海南岛,即为辖区。此一调在吴永已觉委屈,而岑春煊意犹未足,一个折子参了十一个人,以吴永居首。

  照常理说,通折参劾,自然是列名越前,处分越重,从无例外之事,居然出现了例外!岑春煊对吴永所拟的处分是“请开缺送部引见”,而以下十名,重则查抄遣戍新疆,轻亦革职永不叙用。这样做法,看起来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实用心甚深。

  因为,岑春煊知道吴永的帘眷未衰,如果处分拟得太重,慈禧太后会不高兴。如今与情节重大的劣员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吴永的官声,比应该抄家充军的人还要坏,而故意减轻处分,是仰体上意,曲为回护。倘或以下十名皆获严谴,则居首的吴永,又何能独轻?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这个折子,颇不以为然,问军机应该如何处置?庆王不答,瞿鸿玑开口。

  他已很有意结纳岑春煊,所以正色陈奏:“国家两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参劾属员,没有不准的。这个折子当然照例办理。”

  “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想来他做官亦不会坏。这个折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拟吴永的处分太轻,送部引见以后,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旧可以起用。”

  “这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太后回奏,”瞿鸿玑说:“岑春煊折子里面,还有好几个人,情节重大,似乎未便因为吴永一个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悦,“我只知吴永这个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错不了的,象吴永这样的人,岑春煊都要参他,天下该参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强了语气说:“岑春煊向来喜欢参人,老实说,亦未必情真罪当。

  这个折子,我还是主张留中。”

  “岑春煊实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饬吏治的时候,他的这个折子如果留中,会助长贪墨之吏的侥幸之心。而况,全折以吴永居首,想来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训诫,亦是保全吴永之道。”

  瞿鸿玑自觉这话说得很冠冕,可以为岑春煊争得个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对吴永的观感,恰与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记忆相反,谁说吴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为然。持之愈力,恶之愈甚,终于激得老太后勃然变色!

  “难道岑春煊说坏的人,就定准是坏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话,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吴永一定不会坏的!由此推想,别的人亦未见得准坏!”她连连击案,“留中!决计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这模样竟是与瞿鸿玑呕气。不但庆王奕劻,面如土色,连重听的王文韶与鹿传霖亦觉胆战心惊。瞿鸿玑碰了这么一个自入军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钉子,那张清癯的脸,自是更显得苍白。

  退值回府,瞿鸿玑少不得将廷争经过,驰函广州。岑春煊自然觉得无趣,不过倒是学了个乖,知道以后要参人,必当细叙劣迹。参吴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胪列罪过,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护,至少要经过派员彻查这套遮人耳目的手续,不至于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个人。

  另外的那十个人之中,就有周荣曜在内。侥幸逃过这一关,依旧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终放不过他,迟早还会动手,趁这前折未准,后折未上之间,若不早自为计,祸至无日。

  因此,他不动声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个四品衔;第二步找内务府的门路,结纳了李莲英;

  第三步才是亲自进京活动。

  人还未到,已有八十万银子汇到京里,但这样的阔客,却住在东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栈中。衣饰朴实无华,尽量避免招摇,而出手惊人,庆王府的门包送了五百两,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颇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说好话,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闲视之了。

  及至一见了面,奕劻不免诧异,亦有些失望,实在看不出周荣曜有何长处?加以语言隔阂,更觉话不投机,所以椅子尚未坐热,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这个官场中的规矩,周荣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封袋,双手捧上,说一句:“王爷备赏。”

  奕劻不接,只说:“千万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周荣曜是经过指点的,知道这句话在奕劻有时候一天要说上好几遍,正如王府的门上所言:“王爷的话不能不这么说”,自己的“钱可也不能省”。便将红封袋放在桌上,行礼辞出。奕劻送了几步,等周荣曜谦请“留步”时,哈哈腰回身便走,顺手捡起红封袋,用两指拈出银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万两的一张特大红包!

  于是他对周荣曜的观感复又一变,当然也会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来访,顺便就提到此人。

  “粤海关有个姓周的,你见过没有?”

  “见过。”那桐答说:“人不坏。”

  “他进京来想干什么?”

  周荣曜进献的数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处,自然要尽些心力。“周荣曜出身虽不高,人很能干,精通洋务,善于应酬。如果派到那一国去办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当公使?”

  “派到小国,似乎不碍。”

  奕劻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要等机会。你既然跟他认识,必有见面的机会,托你带句话给他,我会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说:“他也跟我说过,倘蒙王爷栽培,另外还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会儿,“事情很难,再说吧!”他又问:“你是从署里来?有什么消息?”

  这所谓‘署里”是指外务部。瞿鸿玑虽以会办大臣兼尚书,但在军机处的时候多,反倒是不兼尚书的会办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对于日俄的战况,比较清楚,而且经常跟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见面。这时候奕劻问起,随即答说:“正要跟王爷来请示,内田来说,日本决定设立满洲军总司令部,总司令官叫大山岩,总参谋长叫儿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营还有个参谋总长,是山县有朋。内田说,日本对战事很有把握,而况对俄开战,是为中国争回东三省。中国不应袖手旁观……。”

  “这话就不对了!”奕劻打断他的话说:“第一、中俄订有密约,照万国公法,应该出兵帮俄国,如今以辽河为界守中立,无形中等于帮了日本。第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顾问坂西,化装中国人,经常出关到日军营地去联络,试问,还要怎么样帮日本?”

  “我也这么跟内田说。内田提出两点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约;第二、想请中国准他们在关外招红胡子,替他们打俄国。”

  “第二点不行,那会招是非。第一点,不妨准他,不过也得先奏明了。”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说:“招红胡子的事,内田跟我说,他跟慰庭接过头了,慰庭答应暗中帮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许了他,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

  “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怕俄国抗议,不妨给日本去一通照会,要他制止,这不就在表面交代得过了?”

  “好!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

  日军招抚红胡子的计划,其实早就在袁世凯的支持之下,成为事实。

  早在四月间,坂西就在朝阳密招红胡子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所部,编成“正义军”三营。袁世凯一面电告外务部,一面却命驻守辽西维持中立的冯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义军”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军的傭兵,又是官军的旁支。

  其实日本从朝鲜义州渡鸭绿江,经安东进入奉天的陆军,已有十个师团之多,番号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卫师团,陆续编为四个军,首先编成的是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分布在九连城、凤凰城一带。

  第二军由陆军大将奥保巩率领,在旅顺东北的不冻港貔子窝登陆,分兵两路,一路向西占领普兰店,拒辽阳的俄军南下,一路直趋西南的金州,意在绝旅顺、大连的后路。

  第三军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专攻旅顺。别遣陆军中将野津道贯,自大东沟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陆,沿大路北进,克岫岩,与第一军合力攻占海城东南的析木城。而奥保巩以第一师团守金州,亲师第二、四两师团沿南满铁路逆击,进熊岳、破盖平,复败俄军于大石桥,于是营口、牛庄亦不复能守。整个辽东半岛,大致都归于日军的掌握了。

  设立满洲总司令部即在此时,由儿玉策划,以第一军为右翼,出辽阳东北;第四军为左翼,西辽阳西北;而第二军为正面,三路齐进,攻占辽阳,日本兵死了一万七千多。

  不过,这个胜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劳,“正义军”亦颇有牵制之功。不过,俄军虽败,实力未损,俄国的远东军司令官克鲁巴特金,估量辽阳难守,一面抵御,一面全师而退,此时重新部署,以三个军团反攻辽阳,一个军团出辽阳东南,一个军团为预备队。其中出辽阳东南这一着最狠,企图是在绝日军的归路,包围聚歼。

  这一来,日军自非出尽全力不可。因此,坂西跟袁世凯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凯便派了直隶督练公所的参谋处总办段芝责,随同坂西,到辽阳相机处理,同时冯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尽可能援助日军。

  到得辽阳,商定派遣冯玉昆属下的队官,为日军充当间谍,哨探军情,入选有孟恩远、王怀庆、刘梦兰等等,约莫十来个人,虽都行伍出身,但受过新法军事训练,要他们去看俄军马、步、炮、工各营的情况,不致茫无所识。只是,笔下却没有一个人拿得起来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写报告回来,于事何补?

  正好段芝贵的父亲,巡抚营统带段有恒,从沈阳以西的新民,到辽阳来看因公出关的儿子,知道了这一层难处,便向段芝贵说:“我带的一个马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秀才出身。他于这个差使倒合适。”

  原来这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家贫有大志,十四岁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师营,充当学兵,操课勤务之暇,用功苦读,居然在光绪二十二年,应登州府院试,以第二十七名进学,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闯祸,得罪了当地巨绅,不但被革了秀才,还被通缉。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聂士成武卫前军,因为体质太弱,只补上一个杂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乱起,聂士成殉国,武卫全军溃散,吴佩孚辗转到了开平,考入武备学堂,其后武备学堂迁至保定,吴佩孚自觉年将而立,还受年纪与自己相仿,甚至比还来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难堪。

  因而,吴佩孚辗转投入段有恒部下,充当一名马弁。段有恒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养卒的秀才供驱遣为得意之事,兼以吴佩孚通文墨,到那里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随,渐成亲信。

  有此一段渊源,自堪信任,段芝贵亦乐得仰承亲心,加以提拔,派在参谋处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于是吴佩孚偕同孟恩达等人,或者肩挑担子,扮成小贩,或者牵猴携羊,装成变把戏的,分头接近俄军的营区,阵地,打探动静。

  不久,书面报告源源而至。众人出力,一人执笔,负责这部分联络工作的日本满洲军总司令部的参谋福岛,以及坂西,只知道吴佩孚一个人的名字,看他报告详尽间或附以地图,亦颇得要领,决定要提拔此人了。

  ※※※

  段芝贵从辽阳回到天津,第一件事,当然是去见袁世凯,报告此行经过。

  李鸿章的北洋大臣行辕,已毁于庚子之乱,新址本来准备作为皇帝阅兵的行宫,戊戌政变,阅兵之礼不举,袁世凯估计皇帝亦永不会再到天津,因而奏请改为北洋大臣行辕。东面余屋,作为督练公所,将星云集,但没有几个人能见到袁世凯,即使是段芝贵,亦必得先经通报准许,方能进入袁世凯的签押房。

  西面一带房屋,饶有花木之胜,是幕府所在,盛况已与李鸿章开府时不远,候补道有陈昭常、蔡汇沧、阮忠枢,都是两榜出身。翰林则除了北洋旧人于式枚以外,还有傅增湘、严修,此外还有好些“钦赐进士出身”的学生,总计二十多人,济济一堂,是袁世凯最阔的一堂“摆设”。

  至于袁世凯最信任的一位幕宾,行辈最低,是个苏州人,名叫张一麟,是上年癸卯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发往直隶,以知县补用,为袁世凯罗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两银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与东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连司道都不放在眼里,到处有人逢迎,肥马轻裘,轻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戋戋鹤俸。唯有张一麟不同,每天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完,关在书房里用功,看的书不拘一格,大致以实用为主。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有私下见过袁世凯一次,更不要说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张师爷”来,都有肃然起敬之色。渐渐地袁世凯也发觉了,信任有加,举办新政的许多章程条款,以及奏折,大都托付了张一麟。

  这天段芝贵入谒,袁世凯本已吩咐“请进来”!但以张一麟恰好应邀而至,便又关照且慢,待与张一麟谈完了再说。

  “仲仁,”袁世凯唤着他的别号说:“今天有件事奉托。我知道你很忙,应酬笔墨,不该再劳你的神,想想还是拜托大笔为妙。”

  “是的。”张一麟问道:“不知道是何应酬笔墨。”

  “张香帅七十整寿,该送寿屏,想托你做一篇‘四六’。”

  张一麟面有难色。象袁世凯与张之洞的身分,这篇寿屏该写成十六幅,两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獭祭成章,也得好几天工夫。在他来说,抽出一整天的闲暇都难,何况好几天。

  “仲仁,你勉为其难吧!”

  听得府主这么说,张一麟只好答一声:“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托,拜托!”袁世凯说:“脱稿以后,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请你直接交给张逊之去写吧!”

  张逊之是直隶官报局的总办,素有善书之名,张一麟点点头说:“是的!”说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凯没有话,便待告辞。

  “仲仁,请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顺便料理一下。”说着,袁世凯向听差吩咐:“请何总办。”

  这何总办是督练公所教练处的总办何宗莲,字春江,山东平阴县人,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张一麟两不相识。只是何宗莲觉得能在总督的签押房中,安坐自如,来头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凯行完礼后,亦向张一麟点一点头,表示敬意。

  “这步兵操典,你怎么说?”袁世凯一面问,一面从案头取过厚厚的一部稿本,里面夹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签条。

  “回大帅的话,这部操典,由日文译过来以后,经过仔细推敲,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原签有点吹毛求疵,只好逐条驳回。”

  “你们武夫,懂什么文墨!”袁世凯沉下脸来说:“你们知道原签的人是谁?就是这位张仲仁先生!”

  何宗莲大窘,急忙转身拱手,连声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不敢,不敢!”张一麟亦起身还礼,“这部稿子,是大帅交代,我不能不办。不过虽有改正,无非文字上的润饰,于原义并无出入。我不敢强不知以为知。”

  “你听见没有?张先生经济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难道你们还不服?”袁世凯毫不客气地开了教训:“越是肚子里有墨水,人越谦虚,唯有半瓶醋,才会晃荡。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细再看,好好向张先生请教。”

  “是!是!”何宗莲双手将稿子接过来,“叭嗒”一声,碰响了皮靴跟,接着转身问张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么时候有空?”

  “那就难说。不过,我不大出门,你随时请过来,我们谈谈。”

  “是!我下午去拜访老夫子。”

  “好,我候驾。”

  于是何宗莲又转身问:“大帅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新军应该举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筹划起来看。”

  “是!”

  停了一会,袁世凯不再有话,何宗莲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张一麟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凯劝说:“大帅的词色似乎太严厉了。”

  “没有法子!对此辈不能假以词色。尤其不能让武的压倒文的。否则,必有自贻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压倒文的”,这句话给张一麟的启发很深,觉得袁世凯能有今天,也许就得力于这一点。

  ※※※

  对于日俄两国在东三省的战况,袁世凯问得很详细,当然最关心的是战局的结果,究竟是日本胜,还是俄国占上风,或者不胜不败,归结于和局。

  “陆军方面,大致日本胜的把握。”段芝贵说:“俄军反攻辽阳,死了四万人,损失很重。不过,日军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两军隔一条浑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顺的俄军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难说。旅顺的防御工事太好了,地险而兵精,日本第三军已经发动过三次总攻击,敢死队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儿子在里面,可是徒劳无功。”

  “喔,”袁世凯很注意地问:“乃木的儿子亦是敢死队?”

  “是的。”

  “结果呢?”

  “当然阵亡了。”

  袁世凯点点头,脸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顺。”他问:“如今日军距旅顺多远?”

  “最接近旅顺的一个阵地,五、六里,现在正在攻老虎沟。

  照日本人说,如果能把老虎沟攻下来,形势就会改变。”

  听得这话,袁世凯起身去看悬在壁上的“旅顺要塞兵要图”,找到了老虎沟,看到下注“二○三高地”的字样,方始明白。

  “是了!日军吃在仰攻,‘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若能占领二○三高地,对港湾成鸟瞰之势,俄军残余的军舰,就什么作用都没有了。”袁世凯停了一下问:“我们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打旅顺,帮不上忙。”

  “陆军方面呢?”

  “也要看机会。反正攻沈阳,总有可以帮他们的地方。”

  袁世凯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着东三省的地图,好一会始开口:“我当初不主张中立,应该帮日本打俄国,如果听了我的话,现在情形就大不同了。”

  “请……。”段芝贵说:“请大帅教导。”

  “这跟赌钱一样,日本做庄家,我们搭多少股子在里头,现在就可以计算如何分红了。如今我们帮日本,好比赌场里的混混,看庄家手风顺,在旁边打打扇,递递毛巾把子,说两句凑趣的话。等庄家站起身来,随便抓一把钱给你吃红,还得跟他道声谢。若是合伙做庄家,当然坐下来细算赢帐,这情形大不同了。”

  “是!听大帅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贵又说:“前一阵,不是张香帅有个折子,主张西联英、东联日,似乎可以补救。”

  “太晚了!没有用处。”袁世凯说:“只望日本打败了俄国,能把东三省还给中国,已是上上大吉。”

  听得这话,段芝贵踏上两步,低声问道:“听说东三省要设总督,而且已经内定了,大帅,可有这话?”

  袁世凯知道有此一说,湖南巡抚赵尔巽内召,即为未来东三省总督的人选。这是瞿鸿玑的打算,因为他们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没有什么象样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却颇有几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赵舒翘,现存的如吏部尚书张百熙、云南巡抚林绍年、四川总督锡良、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有表现。

  汉军正蓝旗人的赵尔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声还不错,所以瞿鸿玑想拉他一把。内召以后,先派署户部尚书,一切筹议东三省设总督之事,常派赵尔巽参与,为他未来的出处作张本。

  这些情形,袁世凯觉得不必告诉段芝贵,只问一句:“你是听谁说的?”

  “在东三省听旗人谈起。”段芝贵说:“倘若真有这话,大帅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凯抬眼望着,等他说下去。

  “东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总督、巡抚是自己人,将来筹饷就方便得多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波澜大起,但表面上不现声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诫的语气说:“这话,你不必跟人去谈!事情还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说,缓缓图之。段芝贵心里也起了一个念头,一时还无法分辨,自己这个念头,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兴奋的答说:“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轻重。”

  ※※※

  慈禧太后的七十万寿,静悄悄地过去了。五十中法之战,六十中日之战,两番盛大筹办的庆典,临事而废,满以为七十岁可以好好热闹一下,谁知道又有日俄之战!幸而战事发生的早,四月里就下了上谕,停止庆祝,倘或一切都预备好了,突传警信,那就更扫兴了。

  “大概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过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荣寿公主说:“天下也真有那么巧的事。”

  “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的安排,把这一份热闹留着到八十万寿再补。”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伤感,“就活到那个岁数,眼花了,牙齿也掉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

  “老佛爷一点都不显老!倒是……。”荣寿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来相比,话到口边才发觉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这一说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从回銮途中,在开封逐“大阿哥”傅儁出宫那时候起,她就在考虑储位的归属。到得载沣做了荣禄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经两年,竟无喜信岂不叫人着急?”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载沣的媳妇,不是有病吧?

  荣寿公主对此突如其来的一问,无从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对:“没有听说。”

  “怎么到现在都一点儿没有消息,该找个好妇科大夫给她看一看。”

  原来是关切醇王福晋何以至今不孕?荣寿公主随即答说:“奴才也问过她,她说算命的看相都说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么时候呢?”

  荣寿公主体会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载沣得子之心,较寻常人家老太太抱孙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说:“决不会太晚。少年夫妇,身子亦都很好,不应该没有喜信。”

  “就是这话喽!”慈禧太后说:“我想总有道理在内,应该多找几个大夫看看。”

  “是!奴才传旨给她。”荣寿公主想了一下,不经意的说:“皇上近来的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象全无用处。”

  “你的意思说,也应该在外面找大夫?”

  荣寿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要有薛福辰那样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当年曾为慈禧太后治愈骨蒸重症,他本来是直隶的候补道,出于李鸿章的专折保荐,慈禧太后迟疑地说:“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荐名医,外头又不知道会造什么谣言?”“是!”荣寿公主看她意思并不反对宫外召医,便即说道:

  “老佛书何妨问一问军机?”

  “嗯!”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几天,慈禧太后在单独召见奕劻时,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来,奕劻回奏:“奴才前年的一场病很重,是袁世凯荐了一个西医来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问道:“此人叫什么名字,如今在那儿?”

  “这个西医叫屈永秋,广东人,天津医学馆出身,医道很好。不过,西医用的药,跟中医不同。”奕劻答说:“这屈永秋现在是袁世凯那里的医官。”

  “中西医药是一样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医生。你告诉袁世凯,让那姓屈的,来替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当天就用电报亲自告知袁世凯。语焉不详,只说赶快派屈永秋进京,为皇帝诊脉。等袁世凯问他,如何?奕劻却又答说,只是精神委靡,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病象。

  这就奇怪了!袁世凯猜疑满腹,不知奕劻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既然没有明显的病象,何以突然召医,而召的是西医?心想得找个人来参赞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济济,各有所长,但象这类事故,需找工于心计的人来研究。想一想,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杨士琦,字杏城,是杨士骧的胞弟,也是袁世凯未来的儿女亲家,现任商部左丞,派在上海管理电报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此人素有智囊之称,正宜请教。

  听罢缘由,杨士琦开口说道:“四哥,你听说过没有,荐医有三不荐?”

  “没有听说过。”

  谁也没有听说过,是杨士琦临时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说:“医生不好不荐;交情不够不荐;病人无足轻重不荐。”

  袁世凯想了一下问道:“前面的两不荐,都容易明白,何以谓之病人无足轻重不荐?”

  “病人无足轻重,死也好,活也好,没有人关心,荐了医生去,未见得受重视,却又何苦来哉?再说,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视病人,料量医药,才会十分经心,倘是无足轻重的病人,煮药调护,漫不经心,虽有名医,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彻!”

  “四哥,”杨士琦放低了声音说:“上次南郊大典,我有执事,在天坛站班,皇上步行上坛,我看得清清楚楚,连靴子都是破的。这倒想,开出方子来,如有贵重药在里面,谁能担保御药房一定会按方子照抓不误?”

  “这很难说。”

  “那就是了!虽说西药和中药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动了手脚,不按方子配,屈永秋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还用说?”袁世凯皱眉了,“看来以回谢为妙。”

  “是的。”杨士琦又说:“这件事千万做不得!医而有功,老太后未见得高兴,医而无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听得最后这一句,袁世凯憬然而悟,悚然而惊!有戊戌告密这一段不易磨灭的往事在,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为经屈永秋的诊治而病起变化,以至大渐,大家都会疑心他有弑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凯的主意打定了,不过要推掉这件事,亦不是一句话的事。“杏城,”他说,“庆王是奉懿旨交办,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辞。请你再替我想想,应该怎么说?”

  “不能说屈永秋的医道,并不如外间所传,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了。”

  “好!就这么办!”

  于是,袁世凯将屈永秋找了来,亲自将这件事告诉他,问他的意见如何?

  屈永秋倒是跃跃欲试,口中答说:“请大帅吩咐。”而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医道,着手成春,不但名利双收,而且各国使馆,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势。所以,你如果医好皇上的病,一定还会名扬国际,连带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是,我把你当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你爱听不爱听?”

  “大帅言重了!”屈永秋脸上的兴奋,一扫无余。

  “宫中的事情很难办,尤其是牵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讨好。你的医道高明,不错。可是,西医的规矩,太监不懂,臂如按时量体温,只怕他们连体温表上的度数都看不懂。”袁世凯突然问道:“庭桂,你知道宫里喝香槟怎么个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别号,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怎么喝法,想来总是用冰镇过了再喝。”

  “那有这么讲究,”袁世凯说:“是太监不知道该这么讲究!宫里所有的香槟,都是由太监事先用锥子在软木塞上钻了洞的。”

  “那不是泄了气吗?”

  “就有那种泄气的事。为的是香槟一开塞子,有很大的声响,泡沫乱涌,搞得一塌糊涂,在御前失仪,是很重的罪名。太监为了自己保平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能随时守在御前看护,试问,你怎么医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释重负似地,“幸亏大帅教导,这个差使不能当!”

  “是上头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当这个差使。”袁世凯略作沉吟,“庭桂,只有一个法子,你才可以不当这个差使,从今天起,你就装病请假。装要装得象,少出门,更不能跟人去谈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办。袁世凯便先用电报回复奕劻,说屈永秋告了病假,力疾从公,自是分所当为,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济,“请脉”或恐不准,所以再三恳辞。此外,又示意奕劻,他想到京里面谈一切,请奕劻找个理由,能让他到京里去一趟。

  这个理由不难找,以练兵处筹划改编各省防军,以及其他军制的厘订,必须召袁世凯面商为名,很容易地就让袁世凯进了京城。

  一到京,宫门请安,本来是奉行故事,递一个请安折子,便可自行其便,那知非常意外,竟然传旨,即时召见。

  这一下,袁世凯有点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装,除非巡幸在外,不能以行装陛见,临时找一套合于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补褂,相当费事。这犹在其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见?想来必是有特别缘故,而此特别缘故是什么,茫无所知。

  因此,在养心殿进见时,袁世凯格外加了几分小心,进殿行完了礼,慈禧太后照例闲闲问起,气候是否正常、民情可还安谧,以及有些什么好官之类有关吏治的话。然后话锋一转,很自然地谈到正题。

  “你跟张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谨慎地答说:“臣前在吴长庆营里,张謇是吴长庆的文案,臣因为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请教。从光绪十二三年以后,臣跟他就很少往来了。”

  “是很少见面呢?还是很少书信往来?”

  问到这一句,袁世凯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说:“臣公务较繁,很少给他写信,张謇一年总有两三次给臣来信。”

  “倒是说些什么呀?”

  “张謇在南通州开垦办实业,有时要臣帮忙。臣以为张謇办的事业,于国计民生,都有裨益,所以量力而为。”袁世凯加重了语气说:“至于跟国计民生无关,私人请托的事,臣不敢徇私,总是婉言回绝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问说:“有信给你吗?”

  最近没有,六月间有一封。袁世凯想到张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动,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这件事,决不隐瞒。于是据实答说:“张謇夏天有一封信给臣,是谈什么立宪,臣一直没有复他。”

  “喔!”慈禧太后终于问出来了,“那封信怎么说?”

  那封信的内容,袁世凯记得很清楚,说是“公今揽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与国家有死生休戚之谊,顾已知国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变政体,枝枝节节之补救无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变政体而为揖让救焚之迂图,无及也。”又说:“日俄之胜负,立宪专制之胜负也!今全球完全专制之国谁乎?一专制当众立宪,尚可幸乎?”又说:“日本伊藤板垣诸人,共成宪法,巍然成专主庇民之大绩,特命好耳!论公之才,岂必在彼诸人之下,即下走自问,亦必不在诸人下也!”

  凡此议论,何可直奏?袁世凯忖度这封锁在自己签押房里保险箱中的密件,决无泄漏的可能。因而决定瞒一半,说一半。

  可说的是,张謇主张立宪,而且颇有志用事,要隐瞒的是张謇对他的期望,以及批评专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词却还待斟酌。

  转念又想,不管怎么说,都非慈禧太后所乐闻,倒不如一言表过,因而出以轻蔑的语气答说:“无非书生之见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问了,换个人谈谈:“据说张之洞、魏光焘也赞成立宪。你听说了没有?”

  听得这话,袁世凯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机会。“我也听说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张之洞、魏光焘打算合词奏请立宪,因为臣忝居畿辅,想邀臣会衔出奏。托人来说,臣已经回绝他了!”

  其实这正就是与袁世凯二十年不通音问的张謇,突然致书期许的原因,而张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促成立宪的名人相期,只是张之洞鉴于当年东南互保的往事,认为对朝廷献议大兴革,非有权势的督抚联合一致不可,所以极力敦促张謇作此表示。

  当然,这样答奏是一定会获得嘉许的,慈禧太后和颜悦色地问:“袁世凯,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们中国能不能立宪呢?”

  “不能!”袁世凯简截了当地答。

  “为什么呢?倒说个道理我听。”

  “中国的百姓,民智未开,程度幼稚,是故圣经贤传上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专制统治,反而容易就范,立宪之后,权在人民,恐怕画虎不成,会发生种种流弊。”

  他这面说,慈禧太后那面不断点头,话锋很快地一转,问起日俄战争。

  “袁世凯,你向来会练兵,会带兵,你看日本跟俄国这个仗,会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完?”

  “俄国的败象已成,沈阳一仗,俄国败得很惨,旅顺已经让日本沉了几艘兵舰在港口封锁住了。日本的第三军由金州往南打,离旅顺只有几里路。臣听说旅顺的俄国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将校不答应,所以又拖了下来。”

  “照你这么说,战争很快就可以有结果了?”

  “是!”袁世凯紧接着说:“就怕俄国皇帝不服输。臣有谍报,俄国在波罗的海的舰队,已经往东调过来了。只怕还要狠狠打一仗。”

  “他们在海面上发狠,倒还罢了,陆军在咱们中国的地盘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门失火,残及池鱼’,想想都窝囊。”“皇太后、皇上明鉴!”袁世凯说:“关外百姓虽吃了苦,换来的好处也很大,将来俄国打败,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这于中国的益处极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关心地,“会不会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俄国人去了,日本人又霸占咱们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虑极是!臣就为了怕日本人将来霸占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帮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给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们,将来教他说不出蛮不讲理的话。”

  “嗯,嗯!这是不错的!不过,你也得顾到咱们中立的身分,别惹火烧身。”

  “是!”袁世凯答说:“此所以自己发愤图强最要紧!唯有自己的兵力够,能守得辽西,不但俄国人不敢过来,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国。”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新建陆军,已经有三镇了,还够用不?”

  “以中国幅员之大,三镇兵守北方都不够。”袁世凯说:

  “臣打算再编一镇。”

  “那就是第四镇?”

  “番号还没有定,等臣跟庆亲王商量以后奏闻请旨。”

  “喔!”慈禧太后问道:“这一镇兵,已经有了吗?”

  “是!臣打算拿武卫右军编成第四镇。”

  “武卫右军不是你从前带的队伍吗?”

  “是!”

  “你打算派谁当统制官?”

  “臣拟保荐段祺瑞充任统制官。他是在德国学炮兵的,为人勇毅深沉,操守极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武将的操守最要紧,不然不能约束士兵,纪律一坏,百姓看见就怕,那里还能打胜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陕西,我就没有看见过有纪律的队伍。从前荣禄常说你会练兵,讲究纪律,所以我放开手让你去办。新建陆军不光是阵法武艺要练得好,更要把旗营、绿营、湘军、淮军的暮气腐败,切切实实扫一扫!”

  “是!皇太后对中国旧式军队的毛病,烛照无遗,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厉行新政,发愤图强,臣必当尽心竭力,勉力图报。”说着,袁世凯“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皇上有什么要问袁世凯的?”

  这天皇帝精神比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问一问,以补慈禧太后垂询之不足。“有个严修在你幕府里吧?”

  “是!”袁世凯答说:“在臣衙门总办学务处。”

  “这个人怎么样?”

  严修字范孙,天津人,光绪九年的翰林,又应经济特科中式,一向对教育最热心,是袁世凯在直隶办学堂,自以为可以匹敌张之洞的一个得力助手,当然大加揄扬,说他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的。

  “直隶学堂办得很多。可是,听说学生并不踊跃,你得告诉严修,要想法子劝学才好。”

  听得这话,触及袁世凯的痒处,将自己要说的话,考虑了一下,认为不致违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为皇帝所乐闻,大可说得。

  想停当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举不废,学校不兴。窃以为劝学之道,最有效不过明诏废除科举。”

  “你这话,”皇帝微感诧异,“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凯在去年张之洞会同吏部尚书张百熙、户部尚书荣庆定学制时,曾经上过一个奏折,建议分科递减,废除科举。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科乡试开始,递减中额三分之一,至光绪三十八年壬子科减尽。九年中,各省开办学校培育人才,应可见效,而科举既停,读书人只有从学校中讨出身,则筹办经费与投考学生,一定两皆踊跃。

  这个分科递减的渐进之法,张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凯请他领衔会奏。事实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张之洞,才够资格说这话。袁世凯连秀才都不是,若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昌言废除科举,则必招来无数嬉笑怒骂的讥评,变成自取其辱。

  就这样,仍然遭到极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说到废科举,认为从此将失尽天下士心,而且亦必然埋没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争。其次是瞿鸿玑,亦颇不以此举为然。无奈负海内清望,作为士林魁首的张之洞极力主张,结果还是如此“量为变通”地下了明诏。只是为恐激起反感,不但上谕中加强抚慰的语气,办法中亦仍留下许多迁就之处。而因为如此,大家都还存观望之心,认为八股可废,科举是决不可废的。

  如今听得皇帝指责,袁世凯自亦有话分辩:“臣的原奏,本就说过,‘科举一日不废,学校一日不兴,士子永无真实之学问’,至于分科递减,是不得已之计。自上年十一月颁诏,将近一年工夫,臣虚心体察,方知科举一日不停,士子都有侥幸中式之心,学校决无大兴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独断,颁赐明诏,毅然废除科举,国家才有富强之望。”

  这番慷慨陈奏,皇帝颇为动容,无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让慈禧太后去作裁决。

  “八股废了,我很赞成,科举要废,我亦赞成。人才固然要科举中出来,不过科举并不是培植人才的好办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状元,象崇绮,心地仍旧不大明白,担当不了大事。不过几百年下来的制度,也很鼓励了有志气肯上进的人,如说立时立刻,要废就废,这对民心士气很有关系。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转地说:“还得缓一缓,看一看,慢慢商量着再说。”

  “是!”袁世凯很见机地,“臣亦是一时之见,未必全对。皇太后唯恐废科举影响民心士气,臣当细心考查,另行奏闻。”

  “对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张之洞他们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会,慈禧太后再无别话,皇帝便说:“袁世凯,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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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章

  回到北洋公所,已有盈门的访客。以前李鸿章督直时,每次进京寄寓贤良寺,亦有这样的盛况,所不同的是访客的身分。李鸿章自同治十三年文华殿大学士去世,接替了他的殿阁,即为内阁首辅,而且既是中兴勋臣,又是翰苑前辈,所以红顶花翎的宾客,无足为奇。

  这一层上头,是袁世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他的访客,不是京堂,便是道员,尚书侍郎大致都是前辈,听说他来了,充其量派名听差持名刺致意而已,翰苑中人,更是绝无仅有。较之李鸿章当年,相形逊色,自不待言。不过,这也有好处,那些来访的京堂、道员,大致不是谋差,便是托事,可以不见,见了亦只是三五句话,便可打发。

  但有位访客,却是不能不见,而且一见便有谈不完的话,那就是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内务府大臣的那桐。

  “听说一到就叫起。”那桐笑着恭维:“四哥的帘眷,可真是越来越隆了。”

  “得,得!琴轩!”袁世凯撇着京腔说:“你可别给我念喜歌儿了!一到就叫起,可不是好事。”

  “谈了些什么?”

  “谈张季直给我的一封信……。”

  听不到几句,那桐的脸上,笑容尽敛,袁世凯本就疑心其中有文章,见此光景,越觉所疑不虚,因而亦就纤细不遗地,将慈禧太后问及此事的经过,都说给他听。

  “必是瞿子玖给你下了药了!”那桐用低沉的声音说:“四哥,你可得留点儿神,有两件事,很有人在议论。”

  “那两件?”

  “一文一武!文的是你跟张香涛主张废科举,张香涛的火候够了,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你可犯不着得罪王夔老、瞿子玖他们。”

  “原来瞿子玖也是主张维持科举的?”

  “当然罗!不然那里来那么多门生、小门生?”“啊,啊!原来如此!”袁世凯恍然有悟,接着又问:“一武呢?说我练兵太多?”

  “对了!练兵就要费饷,自然有人不高兴,有个说法很可怕,说是内轻外重,尾大不掉!”

  袁世凯矍然而惊,“这是瞿子玖的说法?”他问。

  “你不用问是谁的说法!反正上头能听得到。”那桐又说:“瞿子玖上次虽碰了个大钉子,帘眷未衰,所以毫无怯意,仍旧跟岑三很近,几乎每半个月就有信件往来。”

  袁世凯只点点头说:“琴轩,你是知道我的,忝在北洋,我的责任很重。如今别的不必说,只说日俄开战这件事好了!”

  袁世凯顿一下,继续说:“两帮混混,在人家家里打得一塌糊涂,作主人的倒说‘严守中立’,这不是笑掉人大牙的话吗?为了所谓‘守中立’,我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为的是希望日本胜了,东三省还有物归原主的希望,倘或俄国胜了,咱们就撤到山海关也还不知道守得住守不住。那时候练兵就不止一镇、两镇了!”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别人不知道。练兵要筹饷,四哥,”

  那桐规劝着,“你也别太自讨苦吃。”

  “我何尝愿意自讨苦吃?时势所逼,只有尽力而为,兵我是得练。”

  “饷呢?”那桐说道:“你可不比李文忠那个时候。”

  “有土斯有财的道理是这样的。”袁世凯说:“如果两江、两广在咱们自己手里,我怕什么?”

  “两广?”那桐吐一吐舌头,“你不怕岑三跟你拚命?”

  “别人怕岑三,我不怕他。”

  “啊!”那桐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给我做媒?”袁世凯愕然。

  “你看我,”那桐失笑了。“说话都说不利落了。我给府上做个媒,一个是人家看中了你的一位少君,一个是我听人说起,似乎门也当,户也对!”

  “是那两家高门?”

  “先说看中五世兄的,不是外人,是陶斋。”那桐问道:

  “莫非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过?”

  “原来是陶斋。”袁世凯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力真不坏!”

  原来袁世凯这时已有五位夫人,六个儿子了。长子克定,字云台,是元配于夫人所出。次子克文,三子克良同母,就是袁世凯的三位“高丽太太”中的第二位金氏,在姨太太中是第三位。另外两位“高丽太太”,一姓白,生子克权,排行第五;一姓李,生子克瑞,排行第四。大姨太沈氏无出,五姨太杨氏生子克桓,排行第六。

  袁家“克”字排行的这六位兄弟之中,资质最好的是老二克文与老五克权。克文字豹岑,这年才十五岁,聪明绝顶,但与他的长兄相反,不喜经济实用之学,而讲究词章,喜欢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谓“杂学”,无不涉猎,已颇有些名士派头了。

  克权字规庵,年方十岁,已通平仄,能够做诗了。读书不但敏慧,而且中规中矩,颇为袁世凯所钟爱。袁家的宾客,凡曾见过克权的无不誉为跨灶之子,端方尤其赞赏,所以托那桐来做媒,说来绝非意外。

  “怎么样呢?”那桐问道:“能赏我做媒的一个面子不?”“言重,言重!”袁世凯答说:“以我跟陶斋的交情,不是老哥所命,我还能有什么话说?只不知道是陶斋的那一位小姐?”

  “当然是最小的那个。”那桐答说:“长得很俊,家教也好。”

  “那更没话说了。”袁世凯又问:“还有一家呢?”

  “是张安圃。”那桐说:“安圃多子,最小行十二,名叫元亮的那一个,头角峥嵘,跟你家大小姐年岁相当,你看如何?”

  那桐所说的张安圃,就是现任广东巡抚张人骏。张人骏的叔叔张佩纶,很看不起袁世凯,但张人骏跟他的关系不同,袁世凯当山东巡抚时,张人骏是他的藩司。张元亮他也见过,只是年岁方幼,已不大记得起了。

  “琴轩,”袁世凯对这头亲事,觉得需要考虑,便找个借口,“儿子的亲事,我可作主,嫁女儿就不同了。请让我跟内人、小妾商量了再说!”

  “当然,当然!”那桐连连点头,“我改天来听信儿。”

  袁家眷属都在天津,那桐总以为袁世凯要等回去以后,跟于夫人以及他的长女伯祯的生母二姨太太商量停当,才有回音。那知不然,第二天便有了消息。

  原来袁世凯这天晚上,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忽有省悟,正途出身的大老,有大门生、小门生为之羽翼,一旦入阁拜相,势力已遍布京里京外,根深蒂固,不易摧折。从前左宗棠斗不过李鸿章,李鸿章又斗不过翁同龢,道理都在这上头。自来宦途中最重师门之恩、同门之谊,说是尊师重道,无非门生话,究其实际,无非富贵相共,休戚相关,门生捧老师,老师提拔门生而已。

  论到这一层关系,自己决不能跟瞿鸿玑相比,不过别人有门生,自己有儿女,儿女亲家之亲密,决不下于师生。他在想,长子克定已经成婚,娶的是吴大澂的女儿;次子克文亦已定亲,定的是籍隶安徽贵池,当过驻英公使,广东巡抚刘瑞芬的孙女儿。这两家都是高门,但亲家与亲翁,皆已下世,无足为助。如今与端方、张人骏结成亲家,彼此呼应,缓急可恃。尤其是张人骏在广东,力虽不足以箝制岑春煊,至少可以使他稍存顾忌,若有机会扳倒岑三,张人骏顺理成章地升任总督,那一来自己的势力就非瞿鸿玑所可轻侮了。

  既已作了决定,便无须再费周折,袁世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那桐,愿以长女许配张家。为了照顾自己所说过的话,他附带说明,已经用电报征得于夫人及二姨太的同意。

  这对做媒的那桐来说,面子十足,当然也很高兴,特设盛宴款待袁世凯,但设席不在他的颇饶花木之胜的金鱼胡同住宅,而是借庆王府的花厅,这是为了迁就奕劻这位特等陪客。因为照规制,亲王、郡王是不赴大臣家的宴席的。

  ※※※

  饭罢茶叙,恰好外务部送来一通急电,说守旅顺的俄军,终于投降了。从辽阳大战结束,日本对旅顺发动了三次总攻击,都是劳而无功,到了十月二十,续调援军,发动第四次总攻击,经过九天的血战,以一万七千人的前赴后继,不死即伤,毕竟突破困境,攻占了军事地图上称为“二○三高地”的老虎沟。经过整顿部署,将旅顺东、北两面的要地东鸡冠山、二龙山、松树山逐步占领,旅顺的俄军司令斯图塞尔知道无法再守了,树白旗投降,将校八百七十多,士兵两万三千五百人,皆成俘虏。

  日军的捷报,等于袁世凯押中了一宝,彼此庆幸之余,正好以此为话题,谈东三省的未来。袁世凯认为日军必胜,已成定局,虽然俄国决定以波罗的海的舰只,编为第三舰队,东来参战,但很难扭转战局。俄国同盟,波折甚多,旅顺一失,德国必然见机而作,更难成盟。看样子只要有大国如英、美出来调停,日俄很快地就会谈和。

  “能收回东三省,太后一定会很高兴。”奕劻很兴奋地说:“李少荃惹出来的大祸,从我们手里把它料理清楚,这件事做得很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是!”袁世凯说:“王爷在日本公使那里,还得多下点工夫。”

  “当然,当然!”奕劻连连点头,“我不会放松的。”

  “设行省之议,不妨及早筹划。”那桐接口问道:“不知道上头跟王爷提过没有?”

  “提过一次。”奕劻说:“上头似乎还是看中了赵次珊。”

  那桐与袁世凯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袁世凯跟那桐隐约谈过,如果东三省设行省,一总督三巡抚,最好都能派“自己人”去。如今奕劻所说,似乎一时还无从措手,只好看以后情势再作道理。

  “此事还早,倒是有件事,两位不妨参赞一番。”说着,奕劻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抄件,顺手交给了袁世凯。

  这个抄件是两通奏折。一是署理两江总督端方代奏修撰张謇的条陈,建议在徐州设行省。另一个是监察御史周树模所奏,建议裁撤漕运总督一缺,说到理由,条条是道。

  漕运总督管理漕粮由运河北运的一切事务。漕船有帮,称为“漕帮”,由明朝的“卫所”演变而来。至今还保留着沿运河的直隶、山东、江南、江西、浙江、湖广诸卫所,每一个卫所之下,又分多少卫、多少所、多少帮。管事的首脑,在卫称为“掌印守备”,在所、在帮称为“领运千总”。

  明朝的卫所,本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制度,计口授田隶属卫所,平时为农,有事当兵,称为“屯户”。到清朝利用卫所运输漕粮,屯户只管弄舟,不管打仗,本已大失原意,自从洪杨以后,一方面运河淤塞,不通全漕,一方面海运勃兴,转输便利,南漕一半折银缴纳,一半由海道北上,运河上漕船连樯千里的盛况,再不可见。所以各省的卫所,一律裁撤,屯户亦与一般百姓,毫无分别。

  这一来,各省的粮道,也就次第裁减,漕运总督无官可辖,无船可管,不仅有名无实,简直成了个赘疣,是故裁去漕督一缺,早就有人主张,只是周树模形诸奏牍而已。

  至于张謇的条陈,着眼不在裁漕督,而在设行省。他作了一篇文章,名为《徐州应建行省议》,以为当年刘邦崛起,与项羽争天下的这一片千里无垠,莽荡平原,一方面“控淮海之襟喉,兼战守之形便,殖原陆之物产,富士马之资材”,可以自成局面;一方面“俗俭民僿,强而无教,犯法杀人,盗劫亡命,枭桀之徒,前骈死而后钟起者,大都以徐为称首。”久为朝廷的隐患,而“将欲因时制宜,变散地为要害,莫如建徐州为行省。”

  这个“省”的辖区,张謇有明确的指陈,以徐州为众星之月,东到海州,西至商邱,南起泗州,北迄沂水,包括苏、皖、鲁、豫四省交会之区的四十五州县。此省新建,张謇以为有“二便四要”。所谓“二便”实际上只有一便,即漕督可裁,由“徐州巡抚”兼理裁撤漕督以后所留下的“未尽事宜”。

  另外“一便”,是练兵容易。因为这个地区的民风,“朴啬劲悍”,照张謇的估计,招募一万人,练步队六千、马队四千,如果训练得法,只要三年的工夫,这一万人便有足够的防御力量。这在鱼米之乡的江南是不可能的事。

  所谓“四要”是“训农、勤工、通商”,地方富庶了,自然百废俱举,但“农工商兵皆资学问”,所以“兴学”为要中之尤要。

  “这个条陈,看起来很动人,可惜,纸上谈兵,不容易做得到。”袁世凯将两个抄件转交那桐,淡淡的说:“我跟季直相处甚久,很知道他的为人,如果他入南皮幕府,宾主一定相得。”

  这是隐隐讥刺张謇不免书生之见。奕劻点点头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张季直以状元居乡,过去刘岘庄很看重他,听说他在南边很有号召力,大家就觉得他的条陈,不能不用,而要用又实在很难。军机处把原件转到政务处,为的集思可以广益。慰庭,你是奉旨参与政务处的,不妨切切实实说一个意见,我好跟大家去斟酌。”

  袁世凯对张謇的这个条陈,实在不感兴趣,主要的是觉得徐州设省这件事,根本就是空谈。不谈“四要”之难,只说划定辖区,牵涉到四省,便不知有几许分歧的意见。

  不过,朝廷有大政,每先咨询北洋,他已恢复了当年李鸿章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势,倘或缄默不言,无异自贬自削,因而想一想说:“漕督可裁是不易之论,江淮辽阔,江宁藩司照应不到,亦是实情。我以为不妨就此两点去斟酌折中,期于允当。至于分割四省四十多州县,合为一省,疆界的变更最容易发生纠纷,这在承平时期,尚且要慎重,何况当今之世。”

  “对!一动不如一静!”奕劻很起劲的说:“我的宗旨定了。”

  袁世凯颇为欣慰。但不是他的主张得以实现,而是奕劻的唯言是听。不过口中还得谦虚一番。“我亦是想到就说,话不一定对。”他说:“请王爷再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不必多听,多听反而莫衷一是。慰庭,”奕劻突然转换话题:“我再跟你商量一件事。西苑跟颐和园的工程,陆陆续续在增添,钱总不够。你能不能在北洋那一笔经费中,挪拨几十万银子?”

  这个要求在袁世凯并不感到意外,他经常想到,宫中可能会有需索,所以对那一处有余款可以动用,亦经常有留意。

  此时想了一下,从容的问道:“大概要多少?”

  “至少要凑个三十万银子。”

  “我拨五十万好了!”

  奕劻喜出望外,“慰庭,”他问:“你是从那里拨?”

  “铁路的盈余。”袁世凯说:“造关外通关内的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

  这笔英国借款,由胡襢芬经手,汇丰银行承借,总计三百三十万镑。合同中订明,“关内各路产业,并全路脚价进款,应尽先作为借款之保”,“各路收款进款,应存天津汇丰银行,所有经理修路应用各费,均由各局进款项下开支。俟有剩余,备还此款之用。”因此,路局的任何收入皆须无息存放五津汇丰银行,至今除按约分期付息拔本之外,尚积存一百八十多万两银子。袁世凯几次派人交涉要提用,汇丰银行借口合同限制,不肯通融。

  “既然不肯通融,慰庭,你怎么又说能提五十万?”

  “要想法子,非让汇丰银行就范不可。”袁世凯说:“只要上谕准我提,我一定提得出来。”

  “上谕岂有不准之理?”奕劻提起汇丰银行,便觉有气,狠狠地说:“应该全数提出来才好!”

  “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事。”那桐笑道:“汇丰银行不讲理,王爷又不是不知道。”

  皮里阳秋,话外有话,只为彼此关系太深了,那桐这近乎开玩笑的话,奕劻自然不会计较,付之苦笑而已。

  “王爷,”袁世凯问道:“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一时想不起,明后天再谈吧!”

  “本意想多住几天,”袁世凯说:“日本攻下了旅顺,恐怕东三省的局势会急转直下,我想明天一早就递牌子,请了训,马上赶回天津去。”

  “啊!”奕劻被提醒了,“倒不是要紧的。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笔款子,请你马上办。”

  “是!上谕亦请王爷赶紧发。”

  ※※※

  转眼年下了。徐州设省这件事,必须在年内办出一个结果,因为分划疆土,改变建制,正好趁改岁之初,除旧布新,自成段落,办理一切改隶移交的手续,以光绪三十年年底为准,界限分明,可以省好多事。

  就是为了省事,不但王文韶、鹿传霖与新补不久的军机大臣荣庆,听从奕劻的意见,瞿鸿玑亦觉得改漕督为巡抚,不失为综核名实,顺理成章的事。于是援引史实,亲自拟了一个奏片,驳张謇之议。

  张謇特重徐州,所以要驳他就得讲个徐州并不重要的道理。“徐州在江苏,地居最北,若于平地创建军府,既多繁费,所分割江苏、安徽、山东、河南四十余州县,亦涉纷更。今昔形势,迁变无常,汉末迄唐,淮徐代为重镇;宋及金元之际,徐已降为散州。至明以来,则重淮安,历为前代漕督及国初庐凤巡抚,后改漕督驻扎之地。及江南河道总督裁撤,漕督移驻淮城迤西之清河县,实为绾毂水陆之冲,北连徐海,南控淮阳,地既适中,势尤扼要。”

  接下来是论漕督原有管理地方之责:“伏查前明初设漕运总督,即兼巡抚地方。国朝顺治六年,裁庐凤巡抚改漕运总督,仍兼巡抚事。漕督之兼巡抚,原为控制得宜,现漕务虽已改章,地方实关重要,与其仍留漕督,徒摊虚名,不如径设巡抚,有裨实用。”

  理由说明,奏陈办法:“臣等共同商酌,拟将漕运总督一缺,即行裁撤,改为巡抚,仍驻清江,照江办巡抚之例,名为江淮巡抚,与江苏巡抚分治,仍归两江总督兼辖。一切廉俸饷项,衙署标营,均仍其旧,但改漕标副将为抚标副将,以符定章。”

  定了江淮巡抚属下的官制,再定江淮巡抚的辖区。这比定官制更容易,原封不动地转一转手就可以了。

  因势利便,亦由江苏的建制与他省不同。他省都是一省一藩司,唯独江苏有两个,一名江苏藩司,随江苏巡抚驻苏州,一名江宁藩司,随两江总督驻江宁。江苏藩司管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及太仓直隶州、海门直隶厅。江宁藩司亦管四府,江宁、淮安、徐州、扬州,另辖两个直隶州,南通、海州。泾渭分明,久如划疆而治。如今在长江以北设巡抚,与苏松常镇的关系浅,而与江淮徐扬的关系深,所以,“应将江宁布政使及所辖之四府二州,全归管理。巡抚所驻,即为省会。江宁布政使应随总督仍驻江宁,总督在江南,巡抚在江北,既无同城逼处之疑;江宁六府前隶苏抚者,即改隶淮抚,亦无增多文牍之扰。”

  写到这里,瞿鸿玑自觉这番更张,解消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得意之余,奋笔直书:“不必添移一官,加筹一饷,而行省已建,职掌更新,建置合宜,名实相符。”他这样自夸,同官亦纷纷表示赞许,于是在封印以后的十二月二十二,明文颁发上谕,如奏施行,并规定新建行省,由两江总督兼辖。

  消息一传,江苏的京官奔走相告,哗然惶然,新年团拜,无不以此为话题,大致愤慨,决定上疏力争。其时江苏京官名位最高的是两个状元,一个是同治元年壬戌状元,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徐郙,嘉定人;一个是同治十三年状元,都察院左都御史、南书房行走陆润庠,苏州人。徐郙年纪大了,不愿多事,便由陆润庠领衔出奏。

  江苏人,尤其江南的江苏人,最不满的是将江苏无端分隔为两省。譬如前堂后轩一座成格局的住宅,忽而为人封闭中门,割去了一半,门面依旧,堂奥已浅,自然不能甘心。不过,这层理由,列为有“关系者三”。第一有关系是“江淮、江苏,若合为一省,则名实不符。昔有控扼两省设为重镇者,如国初偏沅巡之例,至一省两抚,向无所有。现在湖北、云南本有之巡抚,甫经议裁,而江南一省忽然添缺,未免政令分歧。”

  其次,“苏淮若分两省,则要政首在定界。自古经划疆里,必因山川阨塞,以资控制,设险守国,盖在无事之时,溯自苏皖分省,亦非复旧时形胜,而苏省跨江,尚有徐淮得力,据上游之势。今划江而治,江苏仅存四府一州,地势全失,几不能自存一省,较唐之江南道,统州四十二,宋之江南路,统州十四,亦复悬殊。”

  “惟南宋浙西一路,仅有三府四州,此偏安苟且之图,非盛朝所宜取法。至巡抚藩司,专管地方之事,例驻省城,今设省清江,舍临江扼要之名城,就滨河一隅之小邑,似亦未甚得势。”

  接下来的“其有关系者三”,其实是最有关系的一个理由,即为省分的大小,省大不在幅员,而在户口,户口繁密,税赋旺盛,地小亦为大省,倘或地广人稀,幅员虽广何益?但户口繁密,总亦须有地可养,过于局促,施展不开,亦不能其为四方观瞻的大省。江苏之不宜,亦不应分割,由此处着眼,自然振振有词。

  这段文章,先由规制讲起,论省分之大小:“国朝经制,分省三等,盖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各行省中,惟山西、贵州两小省,幅员最狭。今苏淮分省,江淮地势较宽,仅及中省,江苏则广轮不足五百里,较山西、贵州,殆尤褊小,势不能再称大省。”

  江苏不成其为大省,后果如何?简单明了地说:“若改为小省,则一切经制,俱需更改,而筹饷摊款,尤多窒碍。”所谓“一切经制,俱需更改”,首先是吏部签分候补人员,江苏便容纳不了那么多!而最厉害的是:“筹饷摊款,尤多窒碍”这八个字,因为朝廷若有征敛,不管是额内正用如练兵经费等款项的筹措,或者临时需要集资,如慈禧太后万寿,举行庆典,各省被责成必须依限缴纳的“摊款”,江苏总是高居首位,即以江苏膏腴之区,而又为大省,怎么样也推托不了。如果江苏改为小省,则前面已经说过,“因户口之多寡,亦视幅员之广狭”,虽为膏腴之区,无奈幅员太狭,尽可据理力争。

  其“有关系者四”,说来亦是气足神定:“漕运总督所委漕务人员,皆系地方官吏,又有屯政军政与地方相附丽。定例兼管巡抚事者,所以重其事权,初不责以吏治。”这是隐然驳斥漕运总督兼有巡抚职责之说,以下便正面谈到,江宁藩司,力足以顾江北。“淮徐之去江宁,远者仅数百里,不为鞭长莫及。而三府二州之地,特设两道一镇,固已控扼要区,布置周密。其地方要政,向由藩司秉承总督,以为治理,历久相沿,未闻有所荒脞。今之改设,似出无名。”

  “无名”犹在其次,难在执掌权限,有所冲突。“若江宁办事,悉仍旧贯,则江淮巡抚,虚悬孤寄,徒多文移禀报之烦,无裨吏治军政之要。”

  行文到此,下面这段结论,自然掷地有声:“江苏跨江立省,定制已久。疆宇宴安,官吏无阙。朝廷本无分省之意,江督亦无废事之虞。顾以裁漕督而添巡抚,而设巡抚而议添行省;办法既超乎倒置,定章必归于迁就。”

  以下引用同治三年御史陈廷经条陈“变通疆舆”,曾国藩驳倒此举有两句警语:“疆吏苟贤,则虽跨江淮,而无损乎军事吏事之兴。疆吏苟不贤,则虽划江分治,而无补于军事吏事之废。”

  其时江南初定,一切庶政颇多兴革,大致地方督抚自己认为可行,往往先付诸施行,然后奏报朝廷,皇帝批个“知道了”,或者“该部知道”,便成定案。

  但如陈廷经此奏,是少数慎重处理的大政之一,奉旨先交两江总督曾国藩等,“酌度形势,妥筹具奏”。

  曾国藩主稿的复奏,亦是十分经意之作,引据古今,斟酌至当,才得出一个“此等大政,似不必轻改成宪的结论。”

  陆润庠领衔的这个折子,特为引述这段往事,恭维当时君臣:“仰见廊庙之虚怀,老臣之深识”,认为前事不远,可备稽参。

  结论是要求重议。政务处奏定的会议章程,共计七条,第二条规定:“查内政之关系者,如官制裁改,新设行省等类,由各衙门请旨会议,或特降谕旨举行。”与此正相符合,所以奏折上很委婉的说:“立法期于必行,更制亦求尽善。可否援照新章,恭请饬下廷臣会议,并饬下沿江督抚一体与议,复奏请旨遵行,俾见朝廷有博采群言之美,无轻改成宪之疑。臣等籍隶该省,情形稍悉,不敢有所见而不言,谨缮折具陈,不胜待命惶悚之至。”

  奏折一递,当然发交军机。奕劻事先虽有所闻,只当江苏京官是因为无端失地而不满,可以用一顶大帽子把他们压了下去,及至细看原折,头头是道,不由得愣住了。

  其余的军机大臣,传观了这个折子,亦都面无表情,唯有瞿鸿玑,不便装聋作哑,想一想,大声说道:“江淮设省,原是为了漕督已裁,地方不可无大员主持,事非得已,江苏京官应该体谅朝廷的难处。如今明诏已发,通国皆知,何况漕督亦已改授为淮抚,朝廷莫非还能收回成命?”

  “只有暂时压一压再作处理。不过,”奕劻问道:“上头问起来,该有话交代。”

  “上头问起,我有话答奏,只要江苏京官不闹,慢慢儿可以想法子。”

  “子玖,”奕劻问:“请你告诉我,这个法子怎么想?”

  “无非顾全朝廷的威信,慢慢儿想法子补救。”

  “好!”奕劻想得了一个办法,“你我分任其事,上头问道,请你担当,江苏京官,我去想法子安抚,请他们别闹。”

  “是了,我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带着原折进见,慈禧太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一案。

  “他们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她说:“当初是办得太草率了一点。”

  “是!”奕劻回头望了一下。

  “原折自然言之成理,不过有些话是避而不谈。江淮一带,南北要冲,民风强悍,从前是出捻子的地方。漕督、河督两标兵,加上淮扬镇总兵的各营,亦不见得能应付得了,如今漕督一裁,漕标移撤,江淮之间,伏莽四起,将成大患,所以不能不设巡抚镇守。至于江苏虽分割为两省,就两江总督而言,仍是整体,一切钱粮征派,应该不受影响。地犹是也,民犹是也,倘以省分大小为借口,对征派故意推诿规避,其心就不可问了!”

  这番振振有词的话,慈禧太后觉得亦很不错,便即问道:“且不说谁对谁错,江苏京官既然有这么一个奏折,总得处置才是!”

  “是!”瞿鸿玑答说:“原折亦只是奏请会议商酌,并饬沿江督抚一体与议,本来亦是件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的事!”

  “好吧,你们先商量着看。”

  一件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让瞿鸿玑暂且敷衍过去了。

  接下来便是奕劻去安抚江苏京官了。

  他是采取的擒贼擒王的办法,传个帖子专请陆润庠吃饭,不提正事。饭罢又看奕劻的收藏,到得起更时分,陆润庠起身告辞,奕劻方始问道:“凤石,我想起件事,你们递那个折子,是怎么打算着来的?”

  “王爷明鉴,兹事体大,总期斟酌至善,庶无遗憾。”

  “诚然,诚然!不过,凤石,我要请教,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该怎么处置?”

  这句话将陆润庠问住了,想一想答说:“似乎不能不召集会议。”

  “召集会议的上谕怎么说?要皇上认错,收回成命?”

  这一问不难回答!“召集会议就是。不一定要见上谕。”

  “是了!谨遵台教。”奕劻拱拱手说:“凤石,咱们就此约定,会议我一定召集,上谕可是不发了!”

  “是!”

  “只怕贵省有人等不得,又递折子来催,如之奈何?”

  “请王爷释怀,王爷肯全我江苏疆土,大家自然耐心等待,我回去告诉同乡就是!”

  “好!请你务必都通知到,尤其是贵省的那班都老爷,我实在惹不起。”

  陆润庠笑了,忍不住说一句:“王爷大概吃过都老爷的亏!”

  “不谈,不谈!”

  彼此打个哈哈,一揖而别。

  ※※※

  克鲁巴特金自辽阳撤军后,屯守浑河,当旅顺陷落时,正好有一团哥萨克骑兵开到,为了振作士气,他决定以这一团骑兵作一次奇袭。

  选定目标是牛庄、营口。克鲁巴特金用了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佯攻“辽西中立地”。清军助日攻俄,已成公开秘密,俄国且曾不断提出照会抗议,而外务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军之攻辽西,被视为兵败迁怒常有之举,日本亦不以为应该加强戒备。

  奉命守辽西的马玉昆,却不免胆战心惊,正规军不能渡河至辽东,唯有利用一称“正义军”、一称“民团”的冯麟阁等人,以牛庄、海城以东的山地设防据守。此地名为千山,冈陵起伏,地势很好,但民团的火力不足,要想挡住以骠悍出名的哥萨克骑兵,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议设疑兵。用二十四辆大车,改装成炮车,自北而南,分布在千山的大小山头上。其实,只有最冲要的两处,设有老式的前膛炮,其余二十二辆大车上,摆的都是木制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萨克骑兵,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自然不等迫近,便开炮示威。俄军的前卫司令用望远镜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误入敌军炮兵阵地,急急下令后退。但不是退回原处,而是放弃了佯攻辽西中立地的任务,一脱出野炮射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驰。守牛庄的日军猝不及防,很吃了些亏。

  接着,克鲁巴特金动用八万兵力,攻日本第一军于辽阳附近的黑沟台,日军调第二、第四、第八师团增援苦战,才能守住原来的阵地。

  经此两仗,日俄两国都调大军驰援,俄国集中了可调之兵,总计四十万,日本已倾巢而出,与俄军相差无几。三十多万兵,分为五个军,旌旗相望,自东北至西南的战线,绵亘数百里之遥。

  光绪三十一年的元宵节,日军发动总攻,以精锐的第五军攻沈阳之东的抚顺,以拊其背,另遣第一军渡沙河,为第五军接应。正面则由第二、第四军,自辽阳往北攻击。克鲁巴特金误认日军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击敌,同时坚守正面。南北两阵地,打得都不算坏。

  谁知攻旅顺元气大伤的第三军,重整旗鼓,绕出俄军西北,直扑沈阳以西的新民,手到擒来,然后疾驰而东,在铁岭以南割断了铁路。

  这一下,克鲁巴特金才知道已为敌军大包围,急急下令突围。于是日军先得旅顺,后入沈阳,这一场大会战历时二十天,俄军死伤九万有余,日军损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战事并未结束,克鲁巴特金兵败被黜,左迁为第一军团长,总司令用李尼维齐接任。日军则乘胜进据开原、铁岭,但强弩之末,无力再进,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时报章喧腾,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气,如何兴奋激昂,在奉天的日军,必将乘胜而北,直捣俄京。此时中日休戚相关,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抱着同样的想法,以为东三省收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后,应该及早筹划。于是军机处奏请,派署理户部尚书赵尔巽,到天津跟袁世凯先作初步的商谈。

  抱着满腔热望的赵尔巽,兴冲冲到了天津,跟袁世凯一见了面,提到报上的那些话,见他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赵尔巽不由得泄气了。

  “次翁,”袁世凯说:“日本的胜局已成,诚然!若说直捣俄京,那是痴人说梦,而且战事一时不能结束。”

  “何以战事还不能结束?莫非俄国还不服输?”赵尔巽问道:“日本纵不能直捣俄京,逐俄军出东三省的力量,绰绰有余,俄国难道看不出这一点?”

  “俄国的看法不同,日本当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陆军损失惨重,虽非强弩之末,可也动弹不得了,起码要几个月的休养整补,才能重整旗鼓。如今急于求和的,倒是日本,而非俄国。”

  赵尔巽益发诧异,不信地问:“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凯清清楚楚地答说:“日本的重臣都主张适可而止,及时谋和,明治天皇召开御前会议,打算请美国出来调停。不过,日本的民气方张,这些决定,一时不便宣布而已。”

  “有这样的话?”赵尔巽好半晌作声不得。

  “俄国不服输,当然亦有他自己的盘算。陆军,日本已无力再进,而俄国还有后备队可调;海军,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至少有五十条兵舰,从波罗的海往东调,要跟日本海军见个高下。次翁,莫听报上的浮议,俄国并非一败涂地。”

  “照此而言,战事结束,遥遥无期?”

  “反正不会近就是。”

  “那么,咱们收回东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罗?”

  “‘可望而不可及’这六个字,形容入妙。不过,凡事豫则立,倘有大才如次翁这样的能先衔命出关坐镇,将来在接收方面,就会方便得多。”

  “是的!”赵尔巽深深点头,接着又问:“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这番话,据实复命?”

  “是!是!烦次翁面奏,东三省是本朝发祥之地,我决不敢掉以轻心。”

  ※※※

  果然,赵尔巽回京不久,驻日公使杨枢、驻美公使梁诚,分别有密电打回来,日本已将愿与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国。而美国的罗斯福总统,认为做调人的时机尚未成熟,不愿贸然出面,只是发布了一个声明,劝日俄直接谈和,同时要求日本维持满洲门户开放,并将主权交还中国。

  这些消息与袁世凯的话相印证,情势已相当明了,收回东三省确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有美国声明中的仗义执言,收回东三省似乎也有把握。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都象服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东北,先管东南。

  ※※※

  奕劻实践他的诺言,主张裁撤江淮巡抚,但支持出自袁世凯而由署理江督周馥出面所奏的建议,另设统兵大员镇慑枭盗。上谕中说:“现据各衙门说帖,改设巡抚,诸多不便,拟改设提督驻扎者居多。复经查核周馥所奏,亦以分设行省,不如改设提督驻扎为合宜。该署督身任两江,更属确有所见,拟请即照该署督所请,改淮扬镇总兵为江淮提督,文武并用,节制徐州镇及江北防练各营。”

  江淮提督之设,既然重在镇慑枭盗,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规定,“以淮扬海道兼按察使衔,凡江北枭盗重案,应即时正法,军流以下人犯,归其审勘,毋庸解苏,以免迟滞。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纲领,江淮巡抚一缺,自可无庸设立,旧有漕标官兵,即作为提标,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属,向为盗贼出没之区,现既裁撤巡抚,改设提督,应即令该署督将营伍重新整顿,认真训练,以重地方。其余未尽事宜,应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悉心酌议,分别奏咨办理。”

  这道上谕拟得不甚高明,支离含糊,条理不清,加以这天正碰上慈禧太后情绪不佳,因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时改正,办法有出入的,便很费一番口舌了。

  “怎么叫‘文武并用’?”

  为了“文武并用”四字,在军机处便起过一番争执。“提督”的全名是“提督军务总兵官”,尊称“军门”,依绿营编制,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级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都是从一品,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此同治六、七年间,捻匪初平,宿将纷纷解甲,如已封男爵的直隶总督刘铭传坚卧不起,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如今说是提督可以文武并用,在瞿鸿玑看,即等于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官,就象徐世昌以翰林带狮子补那样,不伦不类,自贬身价,所以提出反对。

  这“文武并用”的主意,是袁世凯想出来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张一军;其次,提高武职官的身分,亦就等于提高他这个并无功名,几同行伍出身的总督的身分。有此两层重要关系,所以奕劻坚持原议。瞿鸿玑虽蒙慈禧太后赏识,到底敌不过奕劻是军机领班,只得让步。

  此时慈禧太后亦以此为问,瞿鸿玑自是暗暗称快,侧耳听奕劻答奏:“文武并用,不拘资格,调度比较灵活,亦容易奖进人才。”

  这“不拘资格”四字说坏了。“任官当差,岂可不讲资格?”慈禧太后问道:“文武异途,各有所长,混杂不分,将来要整顿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话,”奕劻的口才亦不坏,从容说道:“文武异途,是因为从前的武将,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不能混杂。自新建陆军以来,将弁都是学堂出身,留学东西洋的亦不少,不比从前的武官。如今整军经武,为了鼓励人才从军,似不妨量予优容。再者,各省练兵,主事者虽为武将,每每以道员任用,名实不副,无如文武并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较切实。”

  这番话不易驳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谈作为默许,但另外又挑了一个毛病,“江淮提督的辖区是那些地方?”她问。

  “西起徐州,东到海边,都是江淮提督的辖区。”

  “海州不包括在内?”

  “包括在内。”

  “海州是直隶州,既然包括在内,就不该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地质问:“这不也是名实不副吗?”

  奕劻语塞,唯有碰头。于是瞿鸿玑向上说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实,似乎可以改为江北提督。”

  “对了!”慈禧太后是嘉许的语气:“这个名称就醒豁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江淮巡抚裁撤改设江北提督的上谕之后,先以淮扬镇总兵署理江北提督。过了几天,奕劻奏请简派练兵处军政司正使,候补道刘永庆署理江北提督,赏给兵部侍郎衔,所有江北地方镇道以下,均归节制。武能管总兵,文能管道员,无异别设一巡抚。此人是袁世凯特保过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凯的势力,彰明较著地伸入了两江地界了。

  ※※※

  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自波罗的海绕好望角东来,到处不受欢迎,最后在黄海游弋,打算着俟机遁入海参崴。

  日本的海军司令东乡平八郎,看出这两支舰队的动向,由黄海入日本海到海参崴,必须经过朝鲜与日本九州之间的对马海峡。而九州西南方的佐世保、长崎、鹿儿岛,皆为海港,可以停泊巨舰,稍后的福冈与广岛,又为兵站。因此,东乡平八郎以逸待劳,决心一举击溃俄国海军。

  俄国的两支舰队,有家归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东海,绕日本东面回海参崴,行程太远,燃料、粮食无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险越过朝鲜济州岛北向航行,进入对马海峡,战舰、巡洋舰、海防舰、驱逐舰及补给船等,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轮北上。

  于是日本海军倾全力截击,日夜两战,俄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司令官海军中将罗哲斯特温斯基投降,而日军仅损失水雷艇三艘,同时日本并派兵占领了北海道以北的库页岛。

  日军的战果颇为辉煌,但俄国的陆军,正自西伯利亚铁路,陆续增援。在俄无胜日之望,日无续战之力的情势下,美国总统罗斯福认为双方议和的时机趋于成熟,因而世面调停。日本首先响应,俄国亦终于接受劝告,约定在美国的朴次茅斯举行和议。日本派全权代表是外务省大臣小村寿太郎,俄国则以总理大臣为全权,正就是那个玩弄李鸿章父子于股掌之上的威德。他一到美国就发表先声夺人的声明:“俄国所损失的,不过是殖民地,并不影响本国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于俄国国威有损,决不承认。”及至罗斯福亲自陪两国全权,乘“五月花”号游艇,到达朴次茅斯开议,威德又宣示俄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赔一卢布为坚持到底的原则。”因此,和议几度濒于破裂。

  在会议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讥刺:“听阁下的发言,仿佛是战胜者的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间并无战胜者!因之,亦无战败者。”日俄朴次茅斯条约,确实证明了日本未胜,俄国未败,除了转让东三省的利益之外,俄国唯一的损失是以北纬五十度为界,割让库页岛南部与日本。但附带约定,两国不得妨碍宗谷海峡及鞑靼海峡的航行,日本亦不得在南库岛构筑任何军事设施。

  ※※※

  当日俄酝酿谈和之时,从天津到南京城,冠盖往来,有好些大事正在发端。

  这些大事都属于新政。从辛丑回銮以来,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说服,实行新政为奋发图强的不二法门。但新政经纬万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势的影响而逐步推行的,如广设学校、振兴商务等等,而有些经世立国的大计,非局势相当稳定,不能举办。

  如今日俄战争行将结束,东三省的收回,在美国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军机处、北洋大臣衙门、湖广总督衙门都大忙特忙,定方针、拟条陈、立计划,函电交驰,一些被有意、无意所搁置的大事,开始发动了。

  不过,在发动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顾忌。袁世凯与张之洞的看法接近,实行新政,首须排除障碍,如王文韶在位,彻底废除科举则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观望之心,学校难期普遍设立。结果是王文韶被开去军机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为瞿鸿玑对他的印象还不坏,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帘子军机”,在军机大臣中“学习行走”,并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亲贵及满汉之见甚深的人,对袁世凯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劻为他暗则撑腰,明则揄扬,动辄问说:“去了袁慰庭,谁能替他?尤其是练兵,更少不得此人!”这话很能塞人的口,想来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个可以接替袁世凯的人。当然,这个人要从旗人中去找。

  于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铁良,得以脱颖而出。先由未任实缺的道员,一跃而为户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转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苏各省中,清查库藏及武备。此行历时半年,经过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处,盘查藩库,校阅营伍,附带考查炮台、水师及武备学堂,回京复命时,上了一个数万言的奏折,细陈各省军队的实况,从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没有一个能把这个拖沓琐碎的奏折看完,但有这样一个印象:铁良办事很认真。

  此外,对于各省的收支,亦有详细奏报,且有整顿税收的建议。最有关系的是,奏请两湖设在宜昌的土膏税捐局,改组为两湖、两广、江苏、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总局,征收土产、鸦片的统捐,“一税之外,听其所之”,如非“落地销售”,不另征税。较之以前的厘金,逢关过卡,节节抽收,轻得太多。税轻则私减,税收必可大增。练兵处奏定,各省只照未设土膏总局以前的额数提拨,溢收之数,专案存贮,作为练兵之用。

  因此,铁良又予亲贵一个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财。这便可以赋练兵筹饷的重任,将来取袁世凯而代之。所以紧接着徐世昌的任命以后,慈禧太后派铁良署理兵部尚书,与徐世昌会办练兵事宜,而且已内定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还有些紧要的差缺调动,最令人瞩目的,一是赵尔巽外放为盛京将军,准备接收东三省,一是八省土膏总局总办,简派贵州巡抚柯逢时充任。

  这个职位,一望而知是日进斗金的好差使。在铁良的原奏中说:“总办八省税捐,责任綦重,现充该局总办补用道孙廷林,虽称熟悉情形,究恐难资统摄,应请特派大员管理。”话虽如此,总以为所谓“大员”也者,无非外任监司、内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问有此资格的人,纷纷活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却未想到会落在当过封疆大吏的柯逢时头上。

  原来其中别有作用。这柯逢时是光绪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逊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时是个正人君子,但一任陕西学政,再迁两淮盐运司,素行顿改,揣摩风气,多用心计,参劾属员。条举新政,一时有能员之称。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将广西巡抚王之春撵走,朝廷即以柯逢时继任。

  其实岑春煊移节广西,指挥剿匪。“督抚同城”往往势如水火,何况是岑春煊当总督?

  岑春煊当然不会将柯逢时放在眼里,遇事独断独行,根本就没有巡抚参与的余地。柯逢时心想,广西巡抚不比广东巡抚,自己的权柄无端为岑春煊所夺,这口气实在有点咽不下,一直在找机会,想办法,要给岑春煊一个难堪。

  办法想出来了。岑春煊是贵公子出身,尽管动辄参劾属下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钱回家,起居享用,并不委屈。行辕中经常有宴会,亦经常传戏班子以娱宾客。

  柯逢时便是在这件事上想出来的办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传戏,他亲自带着抚标兵丁,守在路上,戏班子经过,问明去向,即以“时值用兵,益禁戏剧”的理由,勒令戏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时竟无计可施。

  睚玭之怨必报的岑春煊,由此开始,多方面打听柯逢时的劣迹,准备拿住把柄,狠狠参上一本,不但革职,还要查办,不但查办,还要下狱,方解心头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时必有贪墨之行,因为他在未调广西巡抚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过十一个月的巡抚,政声甚劣,相传他离任时,江西人以一联一额赠行,对联集句:“逢君之恶,罪不容于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平头嵌“逢时”二字。横额则是大声疾呼,群起而攻:“伐柯伐柯!”骂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说,这一联一额出自王湘绮的手笔,柯逢时对他,亦犹如岑春煊之于柯逢时,恨之刺骨而无可如何。

  但是,在广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于是有人为岑春煊解嘲:“柯逊庵震于大帅的威望,想贪不敢贪。节杖所至,真足以廉顽立懦。”这话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还是饶不了柯逢时,在奏报军情时,夹了一个附片,说柯逢时“遇事执拗,不达军情”,人地不宜,奏请开缺。这与贪污渎职不同,只能调任,不能处分,便拿他与贵州巡抚对调。广西是中省,贵州是小省,这一调无形中等于作了惩罚,在岑春煊当然快意,而柯逢时则大感委屈,因而托病不肯到任,却携了在江西所积的宦囊,远游京津,由同年荣庆的介绍,搭上了奕劻的一条线。不过,他之能够巴结上这个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于对奕劻的孝敬,一半却由于他胆敢捋岑春煊的虎须,袁世凯认为应该奖励的缘故。

  ※※※

  就在上谕:“大学士王文韶,当差多年,勤劳卓著。现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对,起跪未免艰难,自应量予体恤,着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以节劳勚。”的第三天,由袁世凯领衔,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联名入奏,请于十二年后实行立宪政体。接着,下了一道上谕:“方今时局艰难,百端待理,朝廷屡下明诏,力图变法,锐意振兴。数年以来,规模虽具,而实效未彰,总由承办人员,向无讲求,未能洞达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起衰而救颠危。兹特简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等,随带人员,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其各随事诹询,悉心体查,用备甄采,毋负委任。”

  旨意中不提宪政,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宪的原折亦留中不发,朝廷的意向就很明显了。好些自命识时务的功名之士,为了东西洋的立宪政体,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继以立宪所获致的实效,买了好些书日夜钻研。“虚君制度”、“责任内阁”、“上下院议员”、“行使同意权”等等名词,琅琅上口,满以为重臣会奏的折子一发抄,必是广咨博议,那时应诏陈言,平步青云,富贵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谕中有“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的话,可见朝廷对遣官考查政治,视作经常应办之事,不论如何,出洋去走一趟,总是好事。所以仍旧有些人很起劲,上条陈、上说帖,都在“洞达原委”这句话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书桌上,无不堆满了这些文章。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下工夫去细看,因为都知道朝廷此举,是搪塞民意,根本没有什么“还政于民”的打算。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不看没有事,看了难免印入脑中,一不小心,形诸口头,尤其是在奏对之时,更为不妙,所以是不理会的好。

  因此,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结差使,有的为了长身价,有的志在广见闻,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购古董,而载泽则另有深心。

  原来自载沣赴德谢罪归来,谈起瀛海之游的见闻,亲贵中都憬然有悟,欧洲的王室,安富尊荣,长享太平岁月,都有一套维系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国是由亲贵典军,将兵权抓在手里,才能保证政权于不坠,所以载沣已经奏明慈禧太后,将他的两个胞弟,老六载洵、老大载涛,送到德国去留学,一个学海军,一个学陆军。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别样方法,但非实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与王室交游,不能悉其底蕴,而交游必须地位相当,是故非派亲贵不可。但派到载泽,却别有缘故。

  载泽是疏宗——圣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传为

  “奕”字辈,其中有个奕枨,有七个儿子,顶小的就是载泽。幼年随母入宫朝贺,以偶然的机缘,颇得慈禧太后的怜爱。其时,“老五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四子奕询病殁无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载泽,为奕询的继嗣。

  这一来立刻就有好处。因为载泽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一个“奉国将军”,服饰同于三品武官,是所谓“闲散宗室”,一为奕询的嗣子,袭爵为辅国公,入于“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绪初年选秀女时,载泽更蒙慈禧太后赏识,指婚都统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连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婿,关系更自不同。

  载泽的婚期在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礼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枨病重,危在旦夕,可是载泽不敢奏请改朝。及至喜事正日,这面抬进花轿,那面贴出殃榜,奕枨就死在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时贺喜的汉大臣如翁同龢等,诧为闻所未闻奇事,而慈禧太后却说他“孝顺有良心”,越发另眼相看。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个资格,预备要好好用他了。

  ※※※

  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六黄道吉日启程,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风”、“旅途保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刻钟,送行的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仆役,或者巴结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个瘦瘦小小、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一齐大震,“哐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

  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大臣的随从。刺客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并无引线,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个人,却非找到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书僮。为人极工心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编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当家。如今辇毂之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犹自完好,用药水洗净了,摄成照片,印了数百份,分发给所有的便衣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以及任何可以作为旅客逗留之处去查、去问。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在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就是在会馆住过的“吴老爷”,桐城的世家子吴樾。

  于是,桐城会馆的执事被捕,带到工巡局,由赵秉钧亲自审问。这个执事自道叫吴士禄,从照片中认出吴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这吴樾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吴士禄答说:“同乡很多,没法子去问底细。”

  “他平日来往的,有些什么人?”

  “这吴老爷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的。”

  “哼!”赵秉钧冷笑一声,“你倒很够义气,同乡同宗,处处替人家瞒着。不过,义气两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叫你尝尝讲义气的滋味!”

  说罢,吩咐行刑,最轻的一种,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吴士禄满嘴流血,不能不说实话了。

  “常来的是一位张老爷。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吴老爷睡一屋,两个人悄悄谈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从此没有回来过。”

  “是这个人不是?”赵秉钧取出一张从吴樾屋子里搜出来的照片,让吴士禄指认。

  “不错!就是这位张老爷。”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杨老爷”。吴士禄问过他的车夫,知道这“杨老爷”名叫杨笃生,湖南长沙人。现任译学馆教员,乃是户部尚书张百熙所推荐,但也常到军机大臣瞿鸿玑家。五大臣考察宪政,他也是随员之一。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将他牵涉入内,吴士禄认为可以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斩钉截铁地说:“有是有,一两个,来过两三回,我不知道姓什么?”

  见此光景,赵秉钧觉得不必再问。最要紧的是抓住这个关外口音姓张的人,他与吴樾悄悄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门,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于是拿这张照片,翻印了许多,分发各处悬赏查缉。天津探访局当然也接到了。

  这个探访局的总办,名叫杨以德,原来是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职掌剪票。辛酉之乱,趁火打劫,很发了些财,一时官兴勃发,捐了个佐杂官儿,派到探访局当差。其时袁世凯正在大抓革命党,杨以德知道唯此邀功为升官的捷径,所以自己花钱,广布耳目,只要行迹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动刑拷问,冤狂的虽多,真正革命党人死在他手里的亦不少。因此,大得袁世凯的赏识,不过三四年工夫,连捐带保升到了道员,当上了探访队的管带。及至探访队改组为探访局,杨以德居然拥有总办的头衔了。

  由于久任车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杨以德养成一样特长,识人之面,过目不忘,只要看过这张脸,是胖是瘦,是圆是方,有何特征,立即深印脑中。在他的“签押房”里,书桌对面悬着好多照片,孙中山、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等,闲来无事,谛视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这里面只要抓住一个,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从五大臣被炸一案发生,杨以德便已怦怦心动,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访,看看有什么行迹诡秘的人出现。及至姓张的照片到手,一经入眼,不觉狂喜,原来他已经查到了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在秘密监视,这姓张的便是其中之一。

  杨以德有个得力的手下,是探访第三队的队长,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号,格外响亮。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归这一队监视,所以杨以德便找了他来问。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说:“余本强一定是化名。”

  “现在还在不在?”

  “怎么不在?刚才还有报告来,中午在侯家后的窑子里。”

  “那还等什么?”杨以德问。

  “不行!这家伙扎手,会把式,没有五六个人,动不了他。”麻麻子说:“而且腰里总是鼓鼓的,说不定也揣着个炸弹,逼急了一锅煮,抓不住活口,反饶上几个,不合算。”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麻麻子认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杨以德自然同意。这晚亲自出马,翻墙入内,将这个酒后酣卧的“要犯”从床上揪了起来。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说:“我又不是鼠盗狗窃,跟你们走就是。”

  “好!你是条汉子。不过,朋友,听说你手底下很来得,咱们只好先个人后君子了。”杨以德吩咐手下,将张榕双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长袍,扶上车直驶探访局。

  在杨以德的签押房中,姓张的坐着受审。他说他叫张榕,字荫华,抚顺土著,还是个汉军,累世充任福陵的“守护役”。他也承认跟吴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计划。吴樾向主暗杀,这次进京本想不利于铁良,其后因为朝廷决定立宪,怕民心受了盅惑,不愿革命,所以改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们是不是谈了一夜?”杨以德问。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门?”

  “不错!”

  “那么,行刺五大臣当然也有你的份罗!”

  “不!”张榕从容不迫地否认:“没有我。我前一天劝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里会跟他一起去干这种傻事。”

  “既然你知吴樾有这种计划,而且你也不赞成,那么,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卖朋友了吗?”张榕露齿而笑,态度轻松得很。

  杨以德语塞。再问他炸弹的来源,张榕知道是译学馆教员杨笃生所制,却摇摇头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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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六章

  一半由于袁世凯觉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为妙,一半因为赵秉钧、杨以德等人,发现革命党不怕死,逼急反会遭受报复,所以谋炸五大臣一案,将张榕下狱,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进行,只是绍英吓破了胆,托病告假,再也不肯出洋,徐世昌亦复如此。不过,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议设巡警部的机会,活动奕劻保他为尚书,等上谕一下,奕劻复又面奏:“巡警设部,官制、章程均待厘订。”此外,科举已准袁世凯、张之洞等人奏请,自丙午科起,永远废止,以前举贡生员,须分别筹谋出路。再则,日俄和议已成,中日已需会议,订立接收东三省条约,军机处事务正繁,徐世昌不宜远离。就此豁免了他这个出洋考察的差使。

  ※※※

  朴次茅斯条约成立,日本国内大哗,在东京竟致发生暴动,小村寿太郎成为众矢之的。在严密保护下,回国不久,即又奉派来华,谈判东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权代表一共两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驻华公使内田康哉充任。中国的全权代表是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瞿鸿玑、北洋大臣袁世凯,另派唐绍仪为参议,可在会中发言。

  第一次会议,彼此校阅了全权证书,由小村与袁世凯作了一番开场白,奕劻随即站起来说:“本人年纪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袁两位全权处理。”说完哈一哈腰,退出会场。

  于是正式开议。小村首先发言:“这次日俄不幸开战,且在中国领土之内,日本政府深表歉疚。日俄和约已成,俄国让给日本的旅大租借权,以及东清铁路由长春到奉天一段,又在中国领土之内,所以特地来请求中国政府承认。应该订立的条约,只此一项,至于日本自俄国获得的战利品不必列入条约。议定事项由双方全权在会议录上签字,与条约有同等效力,或换文亦可。请选定一种方式。”

  照预先的约定,中国方面应该由袁世凯作答复。奕劻曾经面奏:“历来对外交涉,都由北洋大臣出面,而且关于东三省的军事、政事及地方情形,以及对日本的政情,袁世凯都很熟悉,所以这一次会议,不妨由袁世凯去应付。倘或发言有失,瞿鸿玑以‘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会办大臣’的身分,犹可及时纠正。”这个说法颇切实际,而又不贬损瞿鸿玑的地位,所以慈禧太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会即托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时袁世凯还在考虑如何作答时,瞿鸿玑却违反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作了明确的答复。

  这亦因为各人的处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异。袁世凯从瞿鸿玑还在当翰林,做考官时,便已跟日本人打过不可开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寿太郎这一次在朴次茅斯搞得灰头土脸,失之东隅,定要收之桑榆。在这次会议中,自要想种种办法,占尽便宜,回国才有交代,所以他步步为营,必得先体味出话中真意,才谈得到如何应付。

  瞿鸿玑则是熟于军机办事的规制,知道用“换文”一法,必须奏请上裁,已成之议,或许就能推翻。即使本意无改,辞句之间无谓的推敲,必不可免,麻烦甚多,避免为宜。

  这样想着,不由得便点点头答说:“签字于会议录,彼此省事,就照这个办法好了。”

  这一下,袁世凯自然有话也不能说了。但不管他的意见对不对,约定违反了,所以当晚便向奕劻以发牢骚为“抗议”。

  “瞿玖公这样子勇于任事,我就变成多余的了。而且,他说话也欠考虑,万一将来有丧权辱国的承诺,我既不能赞成,又不能反对,与其到头来陪他一起受处分,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请王爷面奏上头,准我回任!”

  “这一层你别烦!我自有处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说:

  “我有两个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么意见?”

  他取出来两个上谕稿子,第一个与立宪有关,写的是:“……前经特简载泽等出洋考察各国政治,着即派政务处王大臣设立考察政治馆,延揽通才,悉心研究,择各国政法之与中国体制相宜者,斟酌损益,纂订成书,随时进呈,候旨裁定。所有开馆一切事宜,着该王大臣妥议具奏。”

  第二个亦与立宪有关,等于说明了立宪的目的,在安抚百姓。上谕中说:“我朝自开国以来,政尚宽大,朝野上下,相与久安,近复举行新政,力图富强,乃竟有不逞之徒,造为革命排满之说,煽惑远近,淆乱是非。察其心迹,实为假借党派阴行其叛逆之谋,若不剀切宣示,严行查禁,恐侜张日久,愚民无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异说纷歧,不特于地方有害治安,且于新政大有阻碍。着各将军督抚,督饬地方该管文武官吏,明白晓谕,认真严禁。自此次宣谕之后,倘再有怙恶不悛,造言惑众者,即重悬赏格,随时严密访拿,详细讯究,除无知被诱,不预逆谋,准其量予末减,及改过自首,并能指拿魁党者,不惟免罪,并予酌赏外,其首从各犯,应按谋逆定例,尽法惩治。如有拿获首要出力之员弁,准择尤优奖,惟不得株连无辜,致滋扰累。倘该文武瞻徇顾忌,缉访不力,由该将军督抚据实严参,以期杜绝乱萌而维大局。”

  等袁世凯看完,视线离开纸面,奕劻方始开口道明缘由:“现在南边闹得很厉害,说要还政于民,派人去考察,可又无缘无故来个炸弹。上头诧异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么?有人上个奏折,说百姓是好的,无非望治而已,都是革命党在胡闹。所以瞿子玖出这么一个主意,一面安抚百姓,一面申明约束。上谕拟了上去,上头说要拿给你看看,因为立宪是你领衔奏请的。”

  听得这话,袁世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慈禧太后对他的看重,惧的是“领衔奏请立宪”这句话,隐隐然视之为“新党”魁首了!

  别样风头好出,这个风头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说话不须顾忌,当即加以辩白:“王爷,对立宪最热心的是张香涛,只为直隶总督忝居疆臣领袖,所以在名义上领衔,这件事除了老而天真的张香涛以外,也没有那个热心。开馆纂书,亦无不可,不过我有个拙见,此馆的提调,切需慎选,莫让康梁之徒混进来,散播邪说。”

  “嗯,嗯!”奕劻深深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迹,上头一定嘉许。”

  “只要上头能知道臣下的心迹,累死亦无话说。不过……,”袁世凯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除王爷以外,颇有几位亲贵对我不谅。这一点,提起来叫人泄气。”

  奕劻闭着嘴不作声,吸了半天的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不尽是亲贵,也不尽是旗人,双目盯紧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凯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不尽是亲贵”,意指还有铁良等寿,“不尽是旗人”更为明显,汉人中相嫉的也很多。

  “双目”自然是指瞿鸿玑。袁世凯心想,有此人当政,终是自己的一大隐患,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齿于瞿。这有一个人可以利用。

  于是他说:“王爷的话,真是入木三分。不过光是外头有人跟我为难,我不怕,说句狂话,同为督抚,做了些什么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里头有人在发号施令,勾结起来蒙蔽上头,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睁大了眼问:“你是说那条疯狗的乱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疯狗”是指岑春煊,所谓“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凯看话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认,只说:“王爷多留点儿心就是了!”

  奕劻紧闭着嘴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拍茶几,“不错,怪不得!就说周荣曜那件事好了,头一天见上谕,当天疯狗就上折参了,也不能这样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拟好了奏稿在那里的!”

  原来周荣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补三品京堂,任为驻比国公使。丹诏晨颁,白简夕至,说周荣曜原为粤海关管库的书办,侵蚀公帑,积资数百万,在广东与官绅往还,俨然大人先生。当谭钟麟督粤时,与不肖官吏勾结,益自骄纵,因而纳贿京朝,广通神气。接着列举周荣曜蠹国病盲之罪,奏请革职查抄。

  电奏一到,瞿鸿玑力主严办,周荣曜求荣反辱,做了未出国门的几天公使,反落得个倾家荡产的结局。瞿鸿玑最阴损的一着是,周荣曜简派为公使,由外务部奏保,他以外务部尚书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请处分。其实,这是奕劻以外务部总理大臣的资格,所作的决定,瞿鸿玑这么说,等于指槐骂桑。虽然“上头”并无处分,但奕劻这下子搞得灰头土脸,也就很够受了。

  “这条疯狗,原来是有人放它出来乱咬的。”奕劻气得直吹胡子:“走着瞧吧!”

  “王爷别动气!若闹意气,有损无益。”袁世凯突然问道:

  “广西剿匪的车费,听说已经销了?”

  “是啊!报销三百多万。”

  “按说,三年工夫,花三百多万也不多。不过报销总是报销,要报了才能销。”

  这话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来说,军费报销是例案,只要户、兵两部打点好,照例规送上一笔为数可观的“部费”,军费报销就无有不准的,但话虽如此,毕竟审核准驳之权在朝廷。奕劻懂得袁世凯的意思,是不妨拿广西剿匪的军费报销来跟岑春煊为难。

  “可是,”奕劻问说:“他有粤援在,能不准吗?就驳了他的,也不能请旨派大员查办啊?”

  “一定有办法的!王爷不妨找人问问。”

  不必找人去问,奕劻自己就想通了。这有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拖。军费报销的册子很多,随便找些疑义,咨请查复,一来一往就是几月的工夫,这样三、五次下来,两三年工夫轻而易举地拖了过去。

  第二步是找机会将岑春煊调开,然后翻那桩军费报销的案子,派人到广东彻查,结结实实找些侵吞兵饷的证据出来。那时候瞿鸿玑固无能为力,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护,纵不能将岑春煊下狱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来。

  这个办法是在轿子里想出来的。下了轿不到军机处,先到外务部的朝房找那桐,不是为了跟他商议,是有这么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痒痒地非告诉那桐不能宁贴。

  听奕劻讲完,那桐一跷大拇指说:“王爷这一着真高。到那时候,给他来个降三级调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对!”原来大员获谴,不怕革职,只怕降级。因为革职的处分,只要找到机会,譬如有人奏保,或者庆典覃恩,一下子就可开复,降了级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得好几年才能官复原职。所以奕劻很起劲说:“对!降三级调用,拿个从一品的现任总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补道,那才好玩呐!”

  “这不算好玩儿!”那桐笑道:“拿这个候补道发交土膏总局总办柯逢时差遣。王爷,你道如何?”

  奕劻纵声大笑,笑得涕泗横流,沾满了花白胡子,笑停了说:“琴轩,你可真是损透了。”

  “慢点!”那桐放低了声音说:“王爷,你刚才的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怎么?”奕劻笑容尽敛,“你从那一点上,看出我是在说笑话?”

  “如果王爷不是说笑话,可得赶快进行。军费报销,到底还是以户部为主,张冶秋最听瞿子玖的话,一下奏准核销,还玩什么!”

  “嗯,嗯!不错!”奕劻矍然,“琴轩,你出个主意,该怎么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会答说:“只有在铁宝臣那里下手。我有一整套办法,回头到王爷那里细谈。”

  ※※※

  下了朝,奕劻关照门上,访客一律挡驾:“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围炉倾谈,从从容容说了一套办法,主要一点是,让铁良真除户部尚书。

  铁良——铁宝臣的底缺是户部右侍郎,但却署理着两个尚书:兵部与户部。这是亲贵揄扬,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认为不如送个人情,保他真除。然后叮嘱他切实整顿军需,严杜浮滥。话既冠冕堂皇,加以铁良喜与汉人作对,这一下自然就不会轻轻放过岑春煊的军费报销了。

  奕劻欣然同意。问起铁良的底缺,该给什么人?那桐乘机为柯逢时说话。奕劻笑了,“琴轩,你糊涂了!”他说:“那是个满缺,柯逊庵怎么能当?”

  “不到任办事,挂个衔头,汉缺、满缺似乎不生关系。”

  一则是那桐说项,再则柯逢时的孝敬甚丰,奕劻终于点点头,“好吧!”他接着说:“回头慰庭要来,你就在这里便饭,替我陪陪客。”

  那桐迟疑未答。他继了内务府的遗风,精于肴馔,喜好声色,这天约了两个“相公”在家里吃饭,一味鱼翅花了厨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觉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凯,似乎亦不便辞谢。

  奕劻看出他的为难,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

  “怎么着,有什么美食,何妨公诸同好?”

  那桐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正在想,有样鱼翅,不知道煨烂了没有?”说着,招招手将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头唤来,“烦你传话给跟来的人,回去叫厨子把鱼翅送来,还有客……。”

  那桐沉吟着不知如何措词,奕劻却又开口了,“还有客?”

  他问:“是谁啊?若是要紧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实说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问:“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谭的田桂凤,还有一田呢?”

  “田际云。”

  “原来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个脾气坏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们吧!”

  那桐亦不愿多事,告诉传话的丫头说:“你告诉我的人,有两个唱戏的来,每人打发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回去。”

  于是一面等袁世凯、等鱼翅,一面闲谈,奕劻忽然问道:

  “文道希的近况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说:“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叹息:“唉!可惜!”

  “王爷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来的。”

  “原来如此!”那桐笑了。

  原来“想九霄”的脾气很坏,得罪过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恼了文廷式,信口骂了句“忘八旦”,与“想九霄”恰成绝对。于是有人便说:“才人吐属,毕竟不同,连骂人都有讲究。”而“想九霄”的名气,经此一骂,却愈响亮。

  于是由文廷式谈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谈到戊戌政变,奕劻不胜感叹的说:“琴轩,宦海风涛,实在是险。载漪、刚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时候,我都差点老命不保!唉,谈什么百日维新,谈什么国富民强。你我还有今天围炉把杯的安闲日子过,真该心满意足了。”

  “王爷的话是不错,无奈有人不让你过安闲日子!”

  “你是说岑三?”奕劻又愤然作色:“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谈到这里,只听门外高声在喊:“袁大人到!”

  于是那桐起身,迎到门口,帘子掀处,袁世凯是穿着官服来的,正待行礼,奕劻站起身来,大声吩咐:“伺候袁大人换衣服。”

  袁世凯的听差原就带了衣包来的。更衣已毕,重新替奕劻请了安,同时说道:“多谢王爷!”

  “咦!谢什么?”

  “多承王爷周旋。”袁世凯答说:“今天一到会,瞿子玖就说‘庆邸托病不到,以后会议都请你主持,这是上头交代,请你不必客气。’上头交代,当然是王爷进言之故。”

  “不错!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说:“太后道是,原该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说:“瞿子玖可不是‘肚子里好撑船’的人噢!”

  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凯早就知之有素,点点头答说:“是的。所以我在会议桌上,每次发言,都问一问他,如果有不周到之处,请他改正。”

  “那还罢了!”那桐忍不住又说:“慰庭,你可得知道,亲贵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爷。”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这话也不尽然!”奕劻接口:“端老四总不致于忌慰庭吧?”

  “端老四应该归入汉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凯说话,一转脸不由得诧异,“慰庭,你怎么啦?”

  袁世凯这才知道,自己的脸色必是大变了。那桐是一句无心之言,根本没有觉察到这句话的分量,在袁世凯却大受冲击,果如所言,未免过于孤立,而在亲贵中如为众矢之的,更是一大隐忧!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转到这个念头,自然不知不觉的变色了。

  当然,这是件必须掩饰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够。”他故意装得很轻松地说:“我有王爷提携,琴轩照应,还怕什么?”

  “里头不怕,就怕里外勾结。”奕劻耿耿于怀的是岑春煊,此时很起劲地说:“慰庭,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说是办妥,这都是琴轩的功劳!”

  “喔,”袁世凯很关心地问:“是何办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开饭。袁世凯一面大嚼鱼翅,一面听那桐细谈如何利用铁良以制岑春煊,只觉得那家厨子做得鱼翅更美了。

  也就是刚刚谈完,袁世凯还未及表示意见时,听差悄悄掩到主人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奕劻随即笑道:“巧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铁宝臣来了?”那桐问。

  “是的。”奕劻略有些踌躇,“挡驾似乎……。”

  “王爷,”那桐抢着说:“何不邀来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说:“好!”

  于是听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听差来添杯箸。铁良一进屋,先向奕劻请安,然后与起身相迎的那桐与袁世凯分别招呼。

  “请坐下吧!”奕劻说道:“琴轩家的鱼翅,名贵之至,你什么话别说,先多吃一点儿。”

  说着亲自舀了一小碗鱼翅,放在客人面前。

  铁良也就不说什么,两大匙下咽,赶紧把酒杯送到唇边,不然,鱼翅的胶质会将上下唇粘住。

  “真好!上次到南边去,学了一句俗语,‘吃到着,谢双脚!’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连南边的俗语都学会了!”

  “足见宝臣肯随处留意。”袁世凯说:“那个奏报抽查营队的奏折,纤细不遗,观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几天工夫才能细细看完。说常备军以湖北最优,河南、江苏、江西次之,大公无私,已成定评。”

  于是话题转到不久之前的“河间秋操”,铁良对新建的北洋四镇陆军,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评。奕劻听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报剿匪,铺张扬厉,仿佛天下只有他带的才是精兵。宝臣,你看怎么样?”

  “未曾眼见,不敢说。”

  “总听别人谈过吧?”

  “是的。”铁良想了一下说:“听人传言,他带兵有一样可取的长处,颇重纪律。”

  听得这话,袁世凯不服气了,脱口诘问:“莫非北洋陆军,就不讲纪律?”

  “我是指绿营而言,不能与新建陆军相比。”铁良大摇其头,“绿营太腐败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话。”

  “可也有两广绿营的笑话?”奕劻问说。

  “有!”铁良答说:“我也是听来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怂恿着:“只要好笑,能助酒兴就好!”说着,还亲自为铁良斟了杯酒,一个劲催他快说。

  “岑云阶到了广西,是驻扎在梧州,柯逊庵仍旧住省城……。”

  广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抚虽不同城,但广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时作主的,变成需事事取得总督的同意,而所谓“督抚会奏”,事实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时不过列衔而已,因而督抚势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时最担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会坐视不救,甚至三面围剿,独留向桂林的一面,作为土匪的出路,等于驱匪相攻,岂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时在巡抚衙门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炮,远近相传,当作笑谈。其后,又从江西调来一名道员,是他署理江西巡抚时,所识拔的干才。

  此人籍隶皖南,名叫汪瑞闿,虽是文官,颇能带兵。柯逢时调他到广西后,让他统领五个营,专负护卫巡抚衙门之责。岑春煊看他这五个营,器械充足,人亦精壮,很能打一两场硬战,心里在想,汪瑞闿以知兵自诩,千里远来,或者急于有所表见,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处处加以词色,希望他能自告奋勇。但汪瑞闿论兵之时,尽管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不肯说一句慨然请行的话。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心。

  慢慢地,他看出来了,汪瑞闿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会打仗,只是胆量不足。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气来,一上了阵,也就义无反顾,拚命向前了。

  于是,择日发帖,大宴将士,席间特意向汪瑞闿不断劝酒。汪瑞闿的酒量很好,但酬劝频频,逾于常度,就不免使人怀疑了。汪瑞闿很机警,酒到杯干,而脑子却很清醒,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将的时候了,开始闹酒,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间当场出彩,吐得一塌糊涂。

  到了第二天,柯逢时把他找了去,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醉得人事不知,出那么大一个丑?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回大人的话,”汪瑞闿俯身向前,低声答说:“职道是迫不得已。为了保护大人,只好自己委屈。”

  “此话怎讲?”

  “制台跟大人过不去,千方百计,想把职道调出去打土匪,职道带兵一出省城,万一有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师来救,说我擅自行动,不服调度,那是个要脑袋的罪名。大人请想,能救得了职道不?”

  “啊!啊!原来他是这么一个打算!”

  “不是这么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为什么要那么敷衍我?”汪瑞闿紧接着说:“说起来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对的,所以职道应付甚苦,务必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等他一开了口,我不能说,我的兵是专为保护巡抚的,只好答应。

  那一来,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不错,不错!倒是我埋没了你这番苦心,错怪你了!”柯逢时想了一下又说:“不过岑三的居心太可恶,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时“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听铁良谈到这里,拊掌称快,“原来柯逊庵那次参他,是这么一个内幕!”他说:“论起来,倒是岑三吃了哑巴亏。”

  “怎么?”那桐问道:“柯逊庵的折子上怎么说?”

  “说他‘军中酗酒,强沃属员,以到醉不能兴!’”

  “那也是汪瑞闿的主意。”铁良接口说道:“若非如此先发制人,岑云阶很可能参汪瑞闿一本,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铁良提出疑问:“柯逊庵此举对他自己来说,得失已颇难言!”

  原来当时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当时在回奏时,自是尽情反击,柯逢时因而落职,所以铁良有那样的质疑,只是他不知道奕劻与袁世凯,对柯逢时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其间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愿意跟他谈。这个有关岑春煊的话题,到此便算结束了。

  ※※※

  会议开始有争执了,所争的是几条铁路。

  依照中俄密约,双方设立华俄道胜银行,建筑一条铁路,自俄国的赤塔向东南伸展经哈尔滨至海参崴,实现了俄国前皇亚历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的路程,连接滨海省与俄国中部交通的愿望。

  这条铁路全长二千八百里,俄国称之为“中东铁路”,中国则或名“东省铁路”,或名“东清铁路”。到了光绪二十三年,德国与俄国勾结,利用中俄密约,布置了一个类似地痞欺侮乡愚的骗局。先由德国以曹州教案为借口,强占胶州湾,而俄国公使则向李鸿章暗示,基于条约互助之义,愿为代索胶州湾。李鸿章此时虽到过“通都大邑”,而且也会打几句“痞子腔”,但毕竟还是“乡愚”,不知这年初秋,德皇威廉二世与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已有成议。明明是一个吊死鬼的圈套,而漆黑懵懂的李鸿章,看出去是一面圆圆的气窗,窗外一片清光,忍不住探头出去透气,就此上了圈套。

  当时是翁同龢当政。书生昧于世事,而理路是清楚的,加以有张荫桓相助,看出李鸿章要上大当,所以一面奏皇帝饬庆王奕劻告李鸿章求助于俄,同时急电驻俄公使,用极委婉的措词向俄国政府说:“中国不愿俄国因而与德国失欢,请俄国暂时不必派海军来华”;一面由张荫桓及荫昌向德国交涉,亦即是情商,不占胶州,另作补报。

  中德会议不下十次之多,德国始终不肯让步,而俄国则以急人之急的侠义姿态,出兵到了旅顺、大连。此来是为“助拳”,当然要求地主供应一切。由于李鸿章的坚持,特派负镇守山海关之责的宋庆,供应俄国海军一切“应用物件”,并拨二百万银子修筑旅顺炮台。不久,声明“暂泊”的俄国,竟开口要求租借旅大。李鸿章知道中了圈套,但想摆脱,已办不到了。

  结果丢了胶州湾,也丢了旅顺、大连!英国与日本已有结盟的意向,见此光景,为了抵制俄、德,更为了本身的利益,英国趁火打劫,要求租借尚在日本占领之下的威海卫,而以承认闽海地区为日本的势力范围,作为交换。三国干辽之一的法国岂甘落后?要求租借广州湾。意大利来凑热闹,要求租借三门湾。一时列强瓜分之说,竟有见诸事实之势。

  事急,总理大臣全体集会,帝师翁同龢慷慨陈言,主张开放各口岸,许各国屯船之处,然后定一“大和会之约”,不占中国之地,不侵中国之权,而中国则不坏各国商务。

  这样,庶几开心见诚,一洗各国之疑。这虽是书生之见,却与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所主张的“门户开放政策”,不谋而合。但所有的总理大臣,包括翁同龢恃之为左右手的张荫桓在内,无不保持沉默,据说张荫桓此时已等于出卖了翁同龢,与李鸿章一起接受俄国代表贿赂的期约,如果帮助俄国实现了租借旅大的要求,可以各得五十万两银子的酬劳。

  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春天,继二月初四李鸿章、翁同龢与德国公使海靖,订立“胶州湾租借合约”,允德国租借九十九年,建筑胶济铁路,开采铁路两旁三十里内矿产之后,三月初六复由李鸿章、张荫桓与俄国署理公使巴布罗夫订立了“旅顺、大连租借条约”,以二十五年为期,并允俄国建南满铁路。

  第二天——三月初七,德皇电贺俄皇取得旅顺、大连,而恭亲王奕劻自此病情转剧,终于不起,薨于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下诏更新国是,变法自强;又四天,手拟定国是诏的翁同龢被黜;八月初五袁世凯告密,第二天慈禧太后临朝训政,发生了“戊戌政变”。这个“地痞欺侮乡愚”的骗局,害惨了皇帝与翁同龢,而中圈套的李鸿章与见利忘义的张荫桓亦没有落得好下场,变成害人而又害己。

  ※※※

  南满铁路正式名称叫做“东省铁路南满洲支路”,是由哈尔滨开始,向南直通旅顺,纵贯吉林、奉天,苏俄的势力,因此而能到达渤海。及至朴次茅斯和约成立,俄国将从长春至旅顺这一段,约有一千五百里,割让给日本。这一段铁路历经名城沃土,日本视作击败俄国最大的一项战利品,认为其中有许多生发,所以在会议中提出要求:“为了确保既得利益起见,中国不能再建与南满铁路平行的铁路。”

  袁世凯想了一下,提出相对的条件:“如果中国不能造跟南满平行的铁路,日本亦应如此。否则,一样有损利益。而且所谓‘平行’,亦应该有个限度,相去十里是平行,相去百里亦是平行,不可一概而论。”

  “满洲地方辽阔,人烟稀少,经营一条铁路不容易,所以即使隔得很远,一样也有妨害。”小村紧接着说:“至于日本亦不造平行线,可以同意。不过,与南满连接的铁路,即是南满支线,将来看地方发达的情形,可以添造。”

  “不!”袁世凯立即反驳:“日本继承的权利,限于长春以南的南满铁路,并不包括任何支路。如果逾此范围,是另一件事,不能并为一谈。我再提醒贵大臣,当年中国许与俄国的,只是东清铁路,没有包括其他支路。”

  小村语塞,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权内田康哉接口说道:“添造铁路,为了开发地方,交通便利,地方就会繁荣,这是与中国有利的事。”

  “如果是为了开发地方交通,彼此应该同意,但不能与南满铁路混在一起来谈。”

  “照这样说!”小村紧钉着问一句:“贵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

  “如果为了开发地方,中国亦可随时斟酌情形,添造铁路。”

  “不然!在南满范围内添造铁路,总是妨害南满铁路的利益,有与南满竞争之嫌,中国自不应随时添造。”

  听翻译将这段话译了过来,袁世凯认为小村的一句话,有漏洞可钻,所以很快地问:“彼此同意,总可以了吧?”

  小村认为这句话很难回答,与接座的内田小声商议之后,方始答说:“如果日本同意,中国可以添造,但不能与南满铁路平行。”

  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获,日本已承认中国在南满铁路范围之内,建造支路的权利,虽须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权。倘或日本拒绝,相对地,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国亦可拒绝。所以小村的答复,等于是为他提供了一项牵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当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际,名居参议而有发言权的唐绍仪,忽然画蛇添足的说:“造铁路,有关中国主权,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国同意,不能随时添造。”

  “自然要同贵国商量,日本决不至象当年俄国对待贵国的情形,贵国不必顾虑。”

  这时唐绍仪已发觉自己的话有语病。本来照袁世凯与小村的折冲来说,权利是同等的,谁都可以在南满的范围内添造铁路,唯一的条件是征得对方同意。而照他所说,仿佛南满添造支线是日本的权利,不过须征得中国的同意。但是唐绍仪虽已发觉失言,却拙于弥补,倘或见机,只要复述小村的话,敲打转脚,成为定论,依旧不损权利。而他只是重复声明,造路不经中国许可,总是碍及主权。语气中越发明显,添造南满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与中国无关。

  小村想不到遇见这样一个对手,大喜过望,立即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大声说道:“我只着重在南满铁路利益有关这一点上。所以如有与南满铁路利益有冲突的任何支线,中国不应该添造。”

  就这一句话,推翻了原来的承诺,而唐绍仪懵懵懂懂,只觉得话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个究竟。默尔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风,因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蕴。瞿鸿玑并不懂国际公法,利害出入,不甚了了;袁世凯虽然机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鸿章当年办交涉那样,动辄视对手为后辈,以气势得人,话说错了,亦可设法收回或弥补;随员中倒有些留学生懂交涉的要领,无奈中国官场尊卑的观念甚深,人微必言轻,发生不了作用。

  能发生作用的,只有一个曾国藩第一批选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绍仪,他是袁世凯办洋务的“大将”,官拜外务部侍郎,声名甚盛,谁知是浪得虚名,无须忌惮。

  就因为这一转念,小村与内田的态度变得强硬了,第二天接议安奉铁路,小村提出了“改造的要求”。

  原来日本陆军自朝鲜渡鸭绿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内造了好几条轻便铁路,其中最重要一条是,由朝鲜义州对岸的安东,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铁路。日本事先已经扬言,希望继续经营这条铁路,此是与中国主权有关的事,怕遭到强烈反对,迟迟未发,此刻悍然不顾地提出来了,名为“改造”,当然包含“改造”完成,继续管理经营的意思在内。

  因此,袁世凯这样答说:“这条铁路是筑来军用的,军事完了,就应撤掉,何必改造?”

  这又是袁世凯失策了!如果说,当初造安奉铁路专供日本军用,而未收任何地租,如今日本既已获胜,理当将此路赠与中国,作为酬劳。或者至少由中国贴补建路的工料费用,收回自行处置。至不济也可提出合办的要求,日本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只是袁世凯一向好用权术,以为你说“改造”,我便用无须改造来驳你,尔虞我诈,针锋相对,岂不省事?那知小村不上这个当,索性挑明说道:“奉天与安东之间,早有通铁路的必要了!以前曾与贵国外务部提过,未有结果,军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条轻便铁路,除军事以外,对地方商务振兴很有益处,应该造成一条永久性的铁路。因此,这次实在不是改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与外务部接过头,话就不容易说了。袁世凯不知其事,瞿鸿玑亦记不起有这交涉,唐绍仪到外务部的日子不多,更为茫然。因而袁世凯竟无以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却不放松,小村与内田轮番鼓吹,筑成这条铁路如何与中国有利。最后只好许他改造,只是有个条件,路轨的宽度应与关内外铁路相同,不能照南满路尺寸,表示将来可以收回成为中国铁路的一部分,而非南满铁路的支线。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吃亏的地方。但比起当年李鸿章在马关议和的情况,却有霄渊之别,所以不常出席的庆王奕劻,经常出席的瞿鸿玑,都认为议约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差强人意了。

  其中有个随员,却忍不住有一肚子话说。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霖,字润田,祖父两代都在曾国藩所创设的江南制造局供职,家境小康,所以曹汝霖能够自费留学日本,学的是法律。

  毕业之时,正好新设商部,有许多商事法需要拟订,并决定借鉴于日本,因而曹汝霖被延揽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务司行走,兼商律馆编纂。中日北京会议的随员,多在外务部及商部调充,曹汝霖因为学的是法律,兼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选。小村的发言,他不须经舌人传译,语气吞吐迎拒之间,了解较深,每每为当事人误解对方的真意,该争的地方不争,不该争的地方又咬文嚼字,虚耗工夫而着急。他在会中无权发言,亦无法递个条子去提示纠正,唯有咽口唾沫,聊以滋润干燥发痒的喉头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会,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会以后,除了瞿鸿玑径回公馆,其余的大部分都随袁世凯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应该提出的文件及次日会议应该注意的要点,这天居于末座的曹汝霖,看着唐绍仪问道:“唐大人,我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要请唐大人指教。小村本来已经同意,得日本同意后,中国亦可添造铁路。后来唐大人提出主权的主张,小村立即改口,光说中国不能在南满添造铁路,不及其他,作为定议。那时,唐大人为什么不驳他?”

  话说到一半,低头在吃饭的袁世凯,倏然抬眼,但他很机警,知道唐绍仪要受窘了!为了不使他过分难堪,立刻又低下头去,假装进食,其实一口饭在口中缓缓嚼咽,侧着耳朵在细听他跟曹汝霖的问答。

  唐绍仪有些恼羞成怒了,“外交上说话不在乎多!”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腔,大声答说,“我提出主权的主张,是扼要的话。他既承认我的主权,自然不能单独行动,这些道理你不懂。”

  曹汝霖见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没好脸色给他看,微微冷笑着偏过脸去。这顿晚饭吃得便有点不欢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刚刚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着袁世凯的名片来见,说是:“大帅请曹老爷在今天开议之前,早点请到北洋公所,大帅想跟曹老爷谈谈。”

  开议是下午三点钟,曹汝霖两点钟就到了。一到便请入签押房,袁世凯起身迎接,就请他在书桌对面落坐。

  “润田兄贵处是……?”

  由此一句开始,袁世凯细问了曹汝霖的家世、学历,在日本几年,何时到部,是何职司,最后提到昨天饭桌上的事。

  “昨天听润田兄向少川质疑,实在佩服!”

  经过昨天那一番质问,曹汝霖气平了许多,唐绍仪盛气凌人,固然风度欠佳,自己在那样的场合,直揭长官的短处,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说:“是我太轻率,出言欠检点。”

  “当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凯说:“年轻倒是要有锐气才好。”

  “是!请大人多指点。”

  “不敢当!倒是这次议约,我要请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凯略停一下说:“可惜,大部分都已定议了!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愿闻高见,将来好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是一得之愚,不定对不对。”

  “对不对,要说了再研究。有意见,总是好的!请不必客气,有不妥之处,尽管指出来。”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说:“安奉铁路不是战利品,日本要重建,应该是可以要求他们合办的。”

  “是!是!这是我疏忽。”

  听袁世凯引咎自责,曹汝霖颇为惶惑,照此说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轻许,变成专门来指责他了!那岂不大违本心?

  袁世凯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说道:“润田兄,若说闻过则喜,我还没有那样的修养。不过,我请教足下,并不是想听几句恭维的话。我幕府中笔下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动手的东西请他们改,总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欢喜。这一点知道的人也不少。润田兄,请你了解我的诚意,尽管直言。”

  有此一番说明,曹汝霖才能畅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满路方面,可以争取利权的地方也还多。譬如抚顺煤矿,附设炼钢厂,规模甚大,不管于军需、度支,都有很大的关系,何不要求合办?”他停了一下说:“光是限制矿区,不准超出铁路沿线多少里以外,并不是好办法。再说,事实怕也限制不住,尤其是矿穴,只朝有矿的地方去开,在地面上或许并未逾界,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凯很想了一会才问:“还有呢?”

  “还有,俄国割南满一段给日本,照道理说亦须经中国同意。”

  “喔,”袁世凯很注意,但也有些将疑,“这是什么道理?”

  “中东铁路是中俄合办的。俄国由华俄道胜银行出面,中国有五百万两的股本,说起来中国对中东铁路亦有一半的权利,如今要割让给日本,当然要中国同意。否则,不就慷他人之慨了吗?”

  听得这一说,袁世凯好半晌作声不得,“润田兄,”他说:“你的道理不错。不过关于中东路的权利,我们早就在无形之中放弃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脱口答说,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了,“当时为了中东路,杨、许两星使,与俄国财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杨星使因为受气而晕倒,以致命丧异国,可以想见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国是战败国,中国正该趁此机会,旧事重提,切切实实提出收回利权,重新合办的要求。至于华俄道胜银行,当时是否一并议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未久,外务部必有档案,大人何不调出来看一看。”

  “润田兄,你的见解十分高超。不过,唉!”袁世凯叹口气说:“虽然事隔未久,已几经沧桑。对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勋业中的一大败笔,当时的内幕,想来你亦必有所闻,我们后辈,不便批评,何况李文忠贤良寺议和,积劳殒身,说起来跟阵亡是一样的,更何忍批评。如果翻中东旧案,势必伤李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国势,亦还不是能翻旧帐的时候。润田兄,我是腑肺之言,请你细察。”

  “是的!”曹汝霖以谅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凯的看法。

  “至于这次对日交涉,说起来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润田兄一见如故,不妨谈谈。第一是撤兵。朝廷对收回东三省,属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们的弱点,隐隐然以撤兵作为要挟。这,想必你亦看得出来。”

  “是!”曹汝霖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其次,北洋很想多办点事。”袁世凯也有些激动了,“中国从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是闹政变,后来又闹拳匪,不但元气大丧,而且浪掷韶光,我们落后人家太多了,一天当两天用,犹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总是尽量多做。可是有人以为我揽权,尤其是……唉,不提也罢!”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发言,总要向瞿鸿玑问一句:“是这样吗?”或者:“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原来枢庭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绸缪。

  ※※※

  “中日新约”终于定议了,计正约三条,附约十二条。前后不满一个月,照会议日期来说,算是顺利的。

  最后一次会议,奕劻自然要出席,签字及毕,摄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凯在北洋公所设宴为小村饯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凯旁边,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间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以及要言不烦的措词,大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后特别向主人要求,希望跟曹汝霖谈谈。

  袁世凯当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将他专用的会客室让出来,供他们单独谈话,真正是单独,并无第三者在座。

  “这次我抱有绝大希望而来,所以会议上竭力让步。”小村说道:“那知是失望了。”

  所谓“让步”是比较而言,较之马关条约,这一次的“中日新约”在日本算是很客气的,但仍得了便宜,总是事实。曹汝霖不愿与他争辩这一点,只问:“请问贵大臣,此来所抱的绝大希望是什么?”

  “我原以为袁宫保必有远大的见识、眼光,在会议之后,想跟他进一步讨论两国如何联盟,那知道袁宫保过于保守,会议席上,只在文字枝节上讲究,斤斤计较,徒费光阴而已。”

  “两国联盟?”曹汝霖问道:“自然是对付俄国?”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忧色,“俄国的野心甚大,我在朴次茅斯议和时,已经看出来了。俄国将来定会卷土重来,如果贵我两国,不早为之备,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联合,整军经武,力图自强,两国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贵大臣何不向袁宫保直接提出这一番意思?”

  “袁宫保不从大处着眼,联盟之意,此时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么,”曹汝霖问:“贵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够转达?”

  “是的!有机会请你转达,倘或袁宫保有意讨论,我可以专程前来。”

  “好!我一定设法转达。不过,”曹汝霖想了一下说:“我听说政府方面对袁宫保亦有疑忌之意,这一层,贵大臣在会议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来。关于联盟一节,即或袁宫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时亦不便向政府进言。这是我个人的私见,提供贵大臣作参考,幸勿为外人道!”

  听得这番话,小村半晌作声不得,最后叹口气说:“我想不到中国政府内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辞去以后,袁世凯自然要找曹汝霖询问谈话的内容。曹汝霖将小村的意思,据实相告,只隐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说的那一段话。

  “唉!”袁世凯叹气的神情,跟小村一样,“我又何能作为?

  只好辜负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说:“莫说是日本人不明内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谁不以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听计从,有一番大的作为?那知事实并非如此。”

  袁世凯默然半晌,才说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处境越难!”

  他一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到得此时,认为以退为进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关照张一麟替他预备一个“请开去各项差使”的奏折。

  张一麟对袁世凯的待人处世,已有很深的了解,知他此举的用意,所以这个奏折写得冠冕堂皇,但见表功之意,并无固辞之心。袁世凯深为满意,但却迟迟未曾拜发,要挑个最适当的日子。

  几经咨询,接纳了杨士琦的意见,在封印之前一天拜发。因为就表面而论,这个辞差的奏折,到达御前,已在封印之后,如果邀准开去各项兼差,则封印开印,天然就是一个交接的绝好时限。至于谈到实际,辞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这个奏折是写给慈禧太后一个人看的,若以为有挽留的必要,发一道慰留的上谕即可。趁封印期间,了掉这重公案,不会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响。

  等奏折一上,慈禧太后颇感意外,在召见军机时问道:

  “袁世凯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要辞差?”

  奕劻是知道这回事的,却故意装作诧异的神情答说“是!

  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们倒想想看,总有原因吧?”

  这下是瞿鸿玑答奏:“袁世凯兼的差使很多,因为精力照顾不到,难免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啧有烦言,想来袁世凯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难怪他。”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应该怎么办?”

  由于有“难怪他”这句话,瞿鸿玑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觉得还未到能扳倒袁世凯的时候,便很见机地说:“论到才具,袁世凯自然是好的,有几桩差使也少不了他!合无请旨慰留,或者酌情开去几项差使?”

  “要慰留,就一项差使都不必开。”慈禧太后说,“我并没成见,只觉得‘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这句话,一点不错。如果酌量开去几项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内,大可不必!”

  “是!”瞿鸿玑很勉强地答应着。

  “皇帝有什么话?”

  皇帝能有什么话?照例答一句:“一切请皇太后作主。”

  于是决定慰留。由军机章京拟旨:“袁世凯所奏开去兼差一折,现在时事艰难,正资整顿,该督公忠夙著,仍着统筹兼顾,妥为经理,以副委任。所请应毋庸议。”

  “达拉密”拟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鸿玑将最后一句改为“毋庸固辞”。原来“所请应毋庸议”是表示辞差之事,根本不必谈起,此时一改,意思颇不相同,“固”辞之“固”,意味着辞已不错,只是一时尚无替手,不能不暂维现状。这些语气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讲究的,如今正如瞿鸿玑说袁世凯的,“精力照顾不到,难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思在内。

  邸抄刚发,袁世凯在天津就接到了电报,慰留在意中,最后那句话却大出意外,不免错愕。

  及至打听到这句话出于瞿鸿玑所改,袁世凯想到“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句成语,知道自己跟此人势不两立了!

  ※※※

  考察宪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适异国,目迷五色,看不出什么地方是实施宪政的功效,又从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补绍英的缺的李盛铎,他做过驻日公使,此番旧地重游,一切都还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宪政是怎么回事。心想,此事头绪纷繁,如果不先提纲挈领,拣要紧之处下手,只怕漫游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个人来参赞一番,先定个考察的章程出来才好。

  “参赞”现成,五大臣带的随员很多,首席参赞名叫熊希龄,湖南凤凰人氏,与南通状元张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变时因为有新党的嫌疑,“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抚赵尔巽倒颇欣赏他的才气,几次奏保,已当到了候补道。这次随五大员出洋,原有一套应付公事的办法,所以等李盛铎一提到,随即拍胸答说:“我有办法!诸公尽管去观光,逛厌了换地方,反正返抵国门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铎喊着他的别号说:“你先别大包大揽,倒说我听听看,是何办法?”

  “当今中国精通宪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启超的别号,李盛铎一听这个名字,急忙乱摇双手:“不行,不行!这个人万万惹不得!”

  “木公!”李盛铎字木斋,所以熊希龄这样叫他,“我当然不会找梁卓如。另外还有一个是我们湖南同乡杨晢子,木公听说过这个人吧了”

  李盛铎知道杨晢子就是杨度,他是王湘绮的得意门生,曾应经济特科,初试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诒,为瞿鸿玑误认作梁启超的兄弟,又说他的名字是“梁头康尾”——康有为名祖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诒不敢再应复试,而杨度亦有“康梁余党”的嫌疑,同样地自己绝了这条进取之路,买舟东渡,成了中国留学生中很出风头的人物。

  “怎么,杨晢子精通宪政?”

  “是的!湘绮自负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也要研究这套帝王之学。晢子是君主立宪派,如果请他做几篇考察报告,一定处处顾到君主的地位与尊严,奏报到朝廷,一定不会出毛病。”

  “那好!准定请他做枪手,请你赶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谈一谈。”

  “找他容易,不过有两件事,我先要请示木公。第一,考察报告,似乎要定几个题目,如果开流水帐似的,只叙旅途所见所闻,似乎难有结论。再者,有了题目,将来在报章上发表也比较方便。”熊希龄说:“宪政初步,在启迪民智,这些文章将来是一定要布诸国人的,同时这也是诸公万里之行的一个交代。”

  “说得是!”李盛铎连连点头,“一客不烦二主,题目索性也请晢子去定,只要扣住‘考察’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龄又说:“第二,总要送一份润笔,而且应该从丰。”

  “这好办!我跟泽公来说。你看送多少?”

  “总得一个整数。”

  “一千?”李盛铎说:“似乎少了点。”

  “是的,一千太少了,总得一万银子。”

  李盛铎想了一会说:“这总好商量,你就快去办吧!”

  于是熊希龄兴冲冲去找杨度。他住在东京饭田町,由他担任会长的“东京留学生会”的招牌,就挂在他家大门上。既是会址,自不免有会员往来,不便密谈,所以熊希龄将他约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况如何?”熊希龄问说。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样不好。”熊希龄笑道:“钱不够花。”

  杨度笑笑,然后又说:“听说你要来,我跟房东太太说,‘不要紧了,有人送钱来给我过年了!’”

  “不错,可以让你过肥年。不过,你要作文章。”

  杨度不答,从口袋中取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熊希龄接来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

  看完,两人相视而笑,真有莫逆于心的惬意。熊希龄将那张纸折起来收入口袋,“这三个题目很好!”他说:“润笔总有万金之谱,回头我先送两千过来。晢子,过个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负,正好借五大臣这个躯壳,大大展布一番。这是绝好的机会,请你珍视。”

  杨度点点头答说:“话我要说在前面。论见解,卓如未必赶得上我,不过以腹笥之宽,行文之畅,我不能不让他出一头地。所以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两篇给他做。”

  “那都随你!不过,卓如的笔锋太犀利,不要带出什么有忌讳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不要紧!我跟他说明白,如果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说明白,若有这样的情形,我要改你送来的稿子。”

  “尽改不妨。”杨度问说:“何时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还早得很。”杨度很高兴地说:“阁下此来,无异放赈,今年有好些留学生可以舒舒服服过年了。”

  一件大事说定,熊希龄十分高兴,在料亭中当着浓妆艳抹的艺妓,大捧杨度。这倒也不尽是作假,熊希龄有样好处,待人厚道而且诚恳。所以在赵尔巽之前,为湖南巡抚陈宝箴延入幕府,便颇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诚恳两字。有一次延经学家皮鹿门讲学,熊希龄亲自擂铃,召集听众入讲堂,便有人戏撰一联:“鹿皮讲学,熊掌摇铃”。又有人妒嫉他是陈宝箴面前的红员,用“熊”、“陈”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对联,将他连陈宝箴一起骂在里面,道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却不知熊希龄的“能干”,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于熊希龄的“四足不停”。原来革命党人将有不利于五大臣的举动,劳动日本警察,昼夜守护。

  载泽等人,吓得步门不出,一切需要对外接洽的事务,全靠熊希龄奔走。直到阴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横滨上船赴美,才得松一口气。

  到得美国,分道扬镳,端方、戴鸿慈考察德国,载泽、李盛铎、尚其亨由英转法。一路逍遥,到得五月下旬,先后回到上海,但枪手的文章尚未寄到。于是熊希龄又出一个主意,以“考察东南民气、征集各省意见”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专人赶到东京饭田町杨度寓所坐催。当时商定,端、戴留守,载泽等人先回京复命。

  不多几日,派到日本的专差回来了,携来一大包文件,奏折、论说、条陈,一应俱全。其中有个论立宪应从改革官制着手的说帖,端方大为欣赏,趁戴鸿慈正好不在,将这个说帖悄悄抽下,攫为己有了。

  及至坐轮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门的上宾,盛筵既罢,戴鸿慈回行馆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凯的签押房里,将那个说帖取了出来,说一声:“四哥,你看这个主张如何?”

  袁世凯只一看头几行,便很起劲了,“深获我心!”他拍着大腿说:“我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门只剩一个空架子,吃闲饭的官儿,虚耗俸禄,还影响了他人的士气,非彻底改革不可。还有那些都老爷,遇事生风,不辨是非,真正败事有余,成事不足!都察院这个衙门,也该取消。”

  “四哥,你没有细看说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无穷。”

  听这一说,袁世凯聚精会神地细看说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来这个改革官制的办法,主张采取责任内阁制,内阁总理大臣钦派而提交国会通过,阁员由总理大臣遴选奏请敕命,与日本的内阁,一式无二。如果照此办法实行,内阁总理大臣当然是庆王奕劻。大权在握,要排去瞿鸿玑方便得很。即使仍为阁员,上奏是总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象军机大臣那样全班进见,瞿鸿玑亦就无法从中操纵,“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这,”袁世凯迟疑地说:“只怕上头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个说法,才能让上头照办。”

  “喔,陶斋,你倒说来我听听。”

  “我是一条苦肉计,此刻不必细说。四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责任内阁制实行,你愿意不愿意入阁?”

  “这……。”袁世凯沉吟着。

  “曾湘乡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大老也没有几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荐袁世凯接任总理大臣。意会到此,袁世凯自不免怦怦心动。

  “陶斋,你还是先说说,是怎么一条苦肉计?”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辈子在北洋,这条苦肉计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端方说道:“反正要入阁的,就无所谓了,我想复命时这么回奏:立宪规模,宜仿日本。至于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抚,集权中枢,庶几无外重内轻之嫌,方为长治久安之计。”

  “这话也没有什么说不得。督抚有权无权,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准定照此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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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七章

  到了京里,端方先跟载泽见面,将杨度的文件都交了出去,然后提出改革官制之议,作为他自己的考察心得。

  载泽大为赞成。对于中央官制,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借此“削藩”,是绝妙之计。因此,在五大臣一起回奏考察政治经过时,他跟端方是站在一边的。不过,端方着重在仿照日本的宪政规制,意思是必得设置责任内阁,而载泽则极力陈述改革地方官制的必要,说是“照此不变,唐朝的藩镇、日本的藩阀,将复见于今日。”

  慈禧太后对立宪一事,本持反感,如今听了载泽、端方的话,深为讶异,也改变了过去的想法。立宪是数年以后的事,而以立宪先改官制为名,削夺洪杨以来积渐而成的督抚权力,尤其是借此消除了袁世凯手握兵柄,可能形成肘腋之患的隐忧,先就赢了一注,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毕竟兹事体大,她觉得如果不细想一想,遽作裁决,未免放不下心,所以一切蔚成风气,纷纷建言,有关立宪的奏折,包括袁世凯所奏:“立宪预备,宜使中央五品以上官吏参与政务,为上议院基础;使各州县名望绅商,参与地方政务,为地方自治基础。”的建议在内,一律发交军机处存档,。五大臣环海万里,考察政治归来,如果落得这么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未免于心不甘。尤其是载泽,一方面是面子下不来,一方面正谋大用,全心全意要借考察政治作个直上青云的梯阶,所以更为焦急。

  “泽公,”端方想到了一个说法,但必须是跟慈禧太后极亲密的人,才便于进言,而载泽的福晋,是皇后的胞妹,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恰是最宜于进言的人。所以这样含蓄的建议:“皇太后七旬万寿,没有能好好热闹一番,去年日俄还不曾停战,东三省在人家手里,兴致差了,想热闹也热闹不起来。今年可不同了,东三省总算祖宗保佑,一定可以收回,倘或再干一两件大得民心的事,锦上添花,今年十月初十的万寿,可有得热闹了。”

  果然,载泽遣他的妻子入宫,说动了慈禧太后。第二天便交代军机,特派醇亲王载沣主持,筹商预备立宪事宜。除了军机大臣、大学士以外,北洋大臣袁世凯亦在与议的名单之内。

  ※※※

  一接到北京的电报,袁世凯专车进京,随带两名幕僚,一个是张一麟,一个是在日本学法律的金邦平。

  专车到京,已在午后,先到宫门请安,次谒醇王载沣,然后回到北洋公所,端方已等在那里了。

  “四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岑三撵到云南。”端方很兴奋地说:“大老特地叫我来跟四哥商量,这个上下家的位子应该怎么搬才合适?”

  原来云南极西,有个内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叫做片马,为由缅甸入藏的要地,英国虎视眈眈,想夺片马的野心,日显一日。果然以兵戎相见,自然要调一员名将去镇守,奕劻想借这个名义,将岑春煊调为云贵总督。

  这就牵涉到原任的丁振铎。倘能对调,自无话说,只是丁振铎的资望不够,而奕劻亦不愿将两广总督这个好缺,便宜了丁振铎,所以又要牵涉到第三者。

  这第三者便是端方。他从上年十二月奉旨调为闽浙总督,旋即出洋考察,从未履任。丁振铎以云贵调闽浙,缺分相当,是适当的安排,端方由闽浙调两广,亦无不可,但他意犹未足。因而便又牵涉到第四者,袁世凯的亲家周馥。

  原来端方志在两江,希望袁世凯能同意,将周馥由江督转为粤督。他的理由是,李鸿章入京议和前,原为两广总督,北洋旧人在广东的很多,周馥都能笼罩得住。

  袁世凯自是欣然同意:“陶斋,两江是你旧游之地,此去人地相宜,政通人和,再好没有!不过,”他说:“这个位要分两次来搬,才不落痕迹。”

  袁世凯的办法是,周馥跟端方上下家对调,第二次搬位时,端方不动,其余三家转个圈,岑春煊去云贵,丁振铎去闽浙,周馥去两广。

  ※※※

  由载沣主持的会议,只召集了两次,便已定局,奏准两宫,即时颁发上谕。照例用“钦奉懿旨”开头,铺叙慈禧太后深体民心的功德。第一段是由祖宗的规制,谈到立宪乃是自强之道,说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列圣相承,谟烈昭垂,无不因时损益,著为宪典。现在各国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势,而我国政令,积久相仍,日处阽危,受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平治之望,是以简派大臣,分赴各国考察政治。现载泽等回国陈奏,深以国势不振,实由于上下相睽,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之所以富强者,实由于实行宪法,取决公论,军民一体,呼吸相通。博采众长,明定政体,以及筹备财政,经划政敌,无不公之于黎庶。又在各国相师,变通尽利,政通民和,有由来矣!”

  第二段入于正题,决定立宪,而以改官制入手。“时处今日,唯有及时详析甄核,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以立国家万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规制未备,民智未开,若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积弊,明定责成,必从官制入手,亟应先将官制分别议定,次第更张,并无各项法律,详慎厘订,而又广兴教育,清厘财政,整顿武备,普设巡警,使绅民明悉国政,以预备立宪基础。着内外臣工切实振兴,力求成效,俟数年后规模粗具,查看情形,参用各国成法,妥议立宪实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视进步之迟速,定期限之远近。着各省将军督抚,晓谕士庶人等,发愤为学,各明忠君爱国之义,合群进化之理,勿以私见害公益,勿以小岔败大谋。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预储立宪国民之资格,有厚望焉!”

  只隔得一天,派定“更定官制”的“编纂”人员,以镇国公载泽为首,以次是东阁大学士世续,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协办大臣荣庆,商务尚书载振,吏部尚书奎俊,户部尚书铁良、张百熙,礼部尚书戴鸿慈,刑部尚书戴宝华,巡警部尚书徐世昌,工部尚书陆润庠,左都御史寿耆。部院堂官中独缺兵部,却补上一个北洋大臣袁世凯,意思便是当他兵部尚书了。

  同时又规定两江、湖广、陕甘、四川、闽浙、两广诸督,“选派司道大员来京,随同参议。”而“总司核定”之责者,派了庆亲王奕劻、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瞿鸿玑。

  看了这道上谕,袁世凯心里不免抑郁,尽管北洋权重,到了京里却只能陪部院大臣末座,与“总司核定”的瞿鸿玑一比,更觉见绌。不过,他也有值得安慰之处,第一是端方与周馥对调的上谕,已见明发,排岑的计划,初步实现了。其次“编纂官制局”的提调,照他所提名,派的是孙宝琦与杨士琦。他的随员张一麟、金邦平,还有他所欣赏的曹汝霖,都被派为“编纂员”。

  ※※※

  “编纂官制局”设在海淀的朗润园。头一次集会,由载泽主持,先议办事章程,提调已拟了个说帖。分立法、司法、行政三部,先议中央,后议地方。载泽念完了这个说帖,环视问说:“诸公有意见,请提出来!”

  类此会议,照例以官位大小,定发言先后,世续对“立宪”不但不感兴趣,亦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用鼻烟壶指一指那桐说:“琴轩,你说一点儿什么吧?”

  那桐要说的话却不止“一点儿”。前一天在庆亲王府密议,已商定了策略,由他来对付载泽,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说:“立宪是所谓‘三权分立’,不过,立法在目前还谈不到,所以我主张只分‘司法’、‘行政’两部就可以了。”

  “不错!”载泽点点头。

  “其次,”那桐又说:“上谕说的是‘操切从事,徒饰空文,何以对国民而昭大信?’意思是应该早早见诸实行,始足以昭大信,如果迁延日久,与‘徒饰空文’没有什么两样。倘或草草议定,又不免犯了‘操切从事’之戒。所以,我主张目前只议中央官制,因为地方官制由督抚到未入流的典史,官制复杂琐碎,只怕一年也议不完。如果只议中央官制,以两月为期,在皇太后万寿以前,核定颁布,成为朝廷旷代的恩典,岂不甚好?”

  这番说词,明目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在维护北洋大臣的权力,无奈说得振振有词,不易驳倒,何况又有慈禧太后万寿这顶帽子扣在上面,更叫人动弹不得,唯有同意。

  “再有件事,”那桐又说:“新官制的编纂,下有司员,又有提调,上面有三位总司核定的王大臣,我辈居中,承上启下,如果每次都要集会再能定案,未免旷时废事,得要定个总其成的章程才好。”

  “这无非两个办法。”铁良接口说道:“一个是推定专人,一个是轮流值日。”

  “轮值似乎不妥。”那桐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比带领引见,可以由各部堂官值日,反正只要礼节不错就行了。但编纂官制,是整套的东西,前后衔接,错不得一点。倘或一案出来,头一天值日的看不完,第二天值日换了个人,别生意见,第三天又有别样主张,这岂不是让下面的人为难?”

  “中堂说得是!”铁良自动撤回原议,“轮流值日的办法行不通。”

  “可还有第三个办法?”载泽问。

  大家都不说话,便确定了“推定专人负责”的宗旨,接下来就要公推这个“专人”了。

  “我要言之在先,”世续忽然开口:“我内务部的公事实在忙不过来,诸公公推,请把我先剔除在外。”

  “我看,”徐世昌故意先推载泽,“领袖群伦,自然是泽公!”

  “泽公有御前的差使!”载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不赞成,但也并不表示反对,只象是提醒。

  这句话提醒了载泽本人。就在这天方有上谕:“御前大臣礼亲王世铎,于出入扈从,并不跟随,殊属非是!着开去御前大臣差使。镇国公载泽加恩着在御前大臣学习行走。”这是大用的征兆,载泽自然要巴结。再按实情来说,世铎既因“出入扈从,并不跟随”而开缺,载泽便当格外警惕,扈从左右,片刻不离才是。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必等载泽自己开口,便知他决无法来负专责。于是那桐在载泽辞谢以后说道:“我看,在座的,都有本身的公事分不开身,只有慰庭是例外。”

  “对!”世续对立宪不表兴趣,而对袁世凯却有好感,所以附和着说:“慰庭本是奉旨召来京议官制的,正该专负其责。”

  ※※※

  编纂员共十七个,皆是一时之选,而大部分是调自外务部与商部的东西洋留学生,风头最健的四个,号称“四大金刚”,汪荣宝、章宗祥、陆宗舆,还有个曹汝霖。

  这四个人都是留日学生,学的是法科,论到宪政,当然以孟德斯鸠三权分立为坚持不移的宗旨。立法还谈不到,唯有暂设资政院,备皇帝顾问,作为国会的代替。行政、司法两者坚持依照宪政常规,厘订官制,不稍迁就。

  先是司法独立,便有人大表反对,认为侵削了行政权,而行政采取责任内阁制,倒没有多少人反对。也不是没有人反对,总司核定的孙家鼐和瞿鸿玑,早就与以载沣、载泽为首的亲贵,取得了协议,另有釜底抽薪之计,此时不必反对。

  内阁之下为各部院,“四大金刚”递了一个说帖,认为“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驭之权。名实不副,难专责成。”主张裁撤归并。

  说帖由提调转到袁世凯那里,因为切中积弊,言之成理。

  当然批示“照办”。

  那知消息一传,流言四起。那桐赶到朗润园,神色张皇地向袁世凯说道:“慰庭,你住在园里不知道,外面对你很不谅解呢!”

  “喔,”袁世凯是不在乎他人谅解不谅解的,很沉着地问:

  “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戊戌那年,为了裁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等等衙门,闹出轩然大波?那些衙门的官儿,如今都认为你有意要敲掉他们的饭碗,群情愤慨,怕要出事。”

  “这话我就不懂了!如果不是这么实事求是来编纂官制,我们来干什么?”

  一句话将那桐堵得好半晌开不得口。

  “哼!”袁世凯微微冷笑,“反正恶人是做定了,索性做个彻底,只怕都察院也要裁。”

  “这,慰庭,”那桐神色越显惶惑,“你可得三思而行!你说吏、礼两部名实不副,很有些正途出身的老辈在骂你,怎么还可以得罪言路。”

  “我是按照宪政常规行事。三权分立,监察是议院之权,何须单独设立都察院。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得罪言路我不怕!”

  这几句话传了出去,对袁世凯不满的舆情,如火上浇油,越发炽烈。而住在朗润园中,对外面情形,多少有些隔膜,只是敢作敢为而已,在发知单召集下次的会议,注明议题是研究都察院当裁与否。

  会议那天,载泽未到,托病的也很多。

  与会的人则在听了袁世凯的意见之后,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就在这难堪的沉默中,陆润庠掏出一封信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刚接到寿州相国的一封信,念来请大家听听。”

  “寿州相国”是指孙家鼐,他的信很短。警句是:“台谏为朝廷耳目,自非神奸巨憝,孰敢议裁?”

  一听这两句话,袁世凯如兜头挨了一闷棍,神色大变,不但开不得口,头都抬不起来了。

  ※※※

  “寿州相国”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距离作为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结局的光绪甲辰正科,已有二十科之久。

  在士林中,真正是十三科之前的“老前辈”,自李鸿藻、翁同龢下世以后,隐然冠冕群伦,为清议的领袖。

  经他这一骂袁世凯为“神奸巨憝”,等于登高一呼。言路上本就因为袁世凯胆敢擅议裁都察院,将他恨之切骨,此刻有“寿州相国”的号召,自然下手痛击了。

  大概自和珅、穆彰阿败事以来,从未有这么多“白简”指向一个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说袁世凯议裁台谏,志在削朝廷的耳目,居心叵测,殆不可问。措词激烈的,甚至指他“谋为不轨”。

  袁世凯到底觉得言路可畏了,但还力持镇静,在朗润园中,不动声色。

  张一麟少年新进,不免害怕,便悄悄地向袁世凯提出忠告,应该速谋补救之计。

  因为外面的流言甚盛,说京城里怕会激出变故,酿成暴乱。胆子小的人鉴于辛酉之祸,甚至带了川资在身,为的是一看情况不好,连家都可不回,径自出城避乱。

  到了晚上,唐绍仪微服相访,劝袁世凯赶快出京。

  可是,他是奉旨进京的,不奉旨又何能出京?

  正在相顾束手之际,军机处派了人来通知:第二天一早,慈禧太后在颐和园召见。

  “袁世凯,你闹得太离谱了!”慈禧太后从御案上抓起一束白折子,扬一扬说:“你看见没有,参你人这么多!”

  “臣死罪!不过,言路上……。”

  “不要再辩了!”慈禧太后厉声说道:“赶快回任!参你的人太多,我亦没法保全你了!”

  “是!臣遵懿旨!”袁世凯“冬、冬”地碰了几个响头。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袁世凯形容惨淡地回到了朗润园,都有些怕见人了。馆中有那得到风声的,免不了私下议论,一传两,两传四,都知道袁宫保栽了大跟头。孙、杨两提调,原以为袁世凯必会立即找他们去商议,谁知竟无动静,孙宝琦还能忍得住,杨士琦却认为不能听其自然。

  “慕韩,”他说:“总得找项城去问一问吧?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很明白的一回事,亲贵、权要、言路,都欲得之而后快,偏偏项城又不肯收敛。如今正在风头上,碰都碰不得。”

  “不碰也得有个不碰的办法,走!”杨士琦拉着他说,“去看看!”

  “慢、慢!去了就得有办法拿出来,先想停当了再说。”

  杨士琦想了一下说:“这件事少不得东海,他的作用很要紧。先送信进城,请他赶紧来。办法我有,且先见了项城再说。”

  “东海”是指徐世昌,他的身分地位也到可以用郡望、籍贯作代名的时候了。孙宝琦也认为这件事非跟徐世昌商量不可,当即派人送信,然后与杨士琦一起到了袁世凯所住的那个院落,刚进垂花门就看到一个矮胖的背影,在走廊上负手蹀躞,腰弯得很厉害,仿佛背上不胜负荷似的。

  “嗯哼!”杨士琦特意作了一声假咳嗽。

  袁世凯闻声回身,看了一下没说话,转身往里而去,孙、杨两人随即默默地跟了进去。

  “你们都知道了吧?”

  “听说了。”孙宝琦的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

  “没有什么!”杨士琦是很不在乎的态度,“责任负得重了,不免有这样的遭遇。从前李文忠、恭忠亲王都经过的,到后来还是慈眷优隆。”

  “后来是后来!”袁世凯说:“眼前要保住面子才好。首先,我怎么才能回任,这个折子该怎么措词,我就想不出。”

  “不!”杨士琦立即接口:“决不能自请回任。得想法子弄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发上谕派宫保出京。”

  “啊,啊!”袁世凯精神一振,“想个什么理由呢?”

  “这得问问东海,看军机处有没有什么大案要派人出去查办。”

  “已经着人去请东海了。”孙宝琦接着杨士琦的话说。

  “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言路上要想法子赶紧安抚。”杨士琦说:”只要此辈肯放松一步,我想老太后亦必不为已甚的。”

  “说得是!”袁世凯深深点头,“上头的意思,亦是因为言路上太嚣张,怕压不下去,所以要我避一避。看样子,倒不是要跟我为难。”

  “还有,”孙宝琦说:“亲贵的谗言,也不可不防。”

  “这还在其次。杏城的话不错,如今以安抚言路为先。”袁世凯说:“菊人以翰苑前辈的资格,出来打个招呼,应该是有用处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杨士琦又说:“还有一位也有用处,陶公以地方长官的身分,把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京官通请一请,想来大家不能不买他们这位‘老公祖’的帐吧!”

  “嗯,这个主意好!杏城,就烦跟陶斋说一说,或者请客的事,就烦你替他提调。”

  “吃喝玩儿,陶公那样不精通,何用我替他提调?我马上告诉他就是。”

  “好!”袁世凯觉得心情比较舒畅了些,定神想了一下说:

  “照你们看,新官制什么时候可以议定?”

  “那难说。只要都察院不裁,吏、礼两部一仍其旧,我想,”

  孙宝琦估计着说:“大概九月中旬,一定可以完工。”

  原来袁世凯还希望在官制议定之时,能够参与,如果此事定案在十月初,则借为慈禧太后祝嘏的名义,再次进京,托庆王奕劻相机进言,能再到朗润园来住几天,说来始终其事,已失的面子便可挽回。如今听说九月初即能定局,就得另想别法了。这个法子要徐世昌来想。他细细思索了最近军机处收到的折报,并无重大事故,可派袁世凯出京处理。最后,仍是袁世凯自己悟得一策。

  “我想今年来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跟铁宝臣一起出京校阅。菊人,你看如何?”

  徐世昌本性持重,又学了荣禄的诀窍,凡有重要事故,那怕一言可决之事,亦必先通前彻后考虑过,此时垂眼静思好一会,方始开口。

  “这个脱身之计很好!不但冠冕堂皇,而且可有所表。不过,”他放低了声音说:“慰庭,从前年大将军有个故事,你总听说过?”

  “年羹尧的故事很多,不知老兄指的那一个?”

  “他班师回京的故事。”

  袁世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说:“倒没听说过。”

  据说雍正即位以后,召年羹尧自青海班师,雍正亲自郊迎,目睹军容如火如荼,极其壮观,内心已生警惕。其时正逢盛夏,雍正为示体恤,传旨命士兵卸甲休息,谁知年羹尧的部下,置若罔闻。后来年羹尧本人知道了,谢恩过后,从怀中取出一面小旗,晃动了几下,顿时欢声雷动,卸甲如山。雍正心想,圣旨不及军令,如果年羹尧此时有篡位之心,自己的性命必已不保,所以从此一刻起,便下决心要杀年羹尧。

  听徐世昌讲完这段故事,袁世凯憬然有悟,“你是说上面想收兵权?”他问。

  “是的!”徐世昌答说:“亲贵的疑忌之心,由来已非一日。不过本来能拖还可以拖,如今举行大规模秋操,铁宝臣一看那种情形,回来一说,不把泽公他们吓坏了?”

  听得这话,袁世凯既安慰,又伤心,“诚然!”他说:“我这六镇北洋新军,自信在海内已是所向无敌,也难怪他们疑忌。此事迟早会发作,拖亦不必拖,等秋操过后,我们好好再商量。”

  “既然你决定这么做了,明天我跟庆邸、子玖去说,一奏必准。可是总也得有个办法啊!”

  “那好办!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晚上就有办法交给你。”袁世凯唤人将张一麟请了来,“请你打个电报给仲远,现在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秋操,请他作个初步筹划。明天一早,请他专车进京,等着他的办法出奏。”

  张一麟答应着走了。袁世凯又谈如何疏通言路,特别是要笼络东南各省的京官。徐世昌一诺无辞,起身说道:“我得赶进城去,把这些办法,先跟庆邸、陶斋说一说。仲远一到,立刻通知我。”

  ※※※

  “仲远”姓言,名敦源,是孔门高弟子游的八十一世孙,世居常熟。言敦源从小随父宦游直隶,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吴汝纶的得意弟子,亦颇受翁同龢的赏识,无奈才气虽高,场运不佳,以监生的身分,六试北闱不第。光绪二十三年,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为了巴结翁同龢,多方设法接近,便将言敦源罗致入幕。本意想借他作一条结交“常熟相国”的通路,谁知成了徐世昌须臾不可离的左右手。

  徐世昌是袁世凯在小站的幕僚长,差使的名称叫做“总办参谋营务处”,一切规章制度都须出自这一部门。虽有从德国与日本翻译过来的“步兵操典”、“阵中勤务令”之类,但文字生涩,不可卒读。徐世昌日坐愁城,不知如何措手,听说言敦源是保定莲池书院的高材生,便姑且将这一堆“天书”交给他去整理。言敦源细心寻绎文气,不懂之处找原译者去请教,通得其意,另行改写,结果不但通顺,而且精要。

  徐世昌大喜过望,袁世凯已倾心相许。两人与年未三十的言敦源函札往来,不是称“仲兄”,便是称“远公”,尊礼始终不替。

  戊戌告密,袁世凯一跃而为山东巡抚,言敦源自然是必携的僚佐,他的官衔是“武卫军右翼参赞”,与宿将龚元友共守德州。及至袁世凯从李鸿章督直,言敦源亦已保升到了道员,充任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

  从回銮至今,又已五年的工夫,北洋大将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曹锟等人,都因为赏给“副都统”衔,换上了红顶子。袁世凯觉得不能委屈言敦源,特意保他署任大名镇总兵,以文员而任镇守方面的武职,一破成例。言敦源顶戴已换,尚未上任,一接到张一麟的电报,随即到京,大规模秋操的腹案,在火车中便已拟定了。

  这天,袁世凯已迁回北洋公所,等言敦源一到,一面通知徐世昌,一面先谈起来。言敦源听他说完,随即振笔疾书,及至徐世昌应邀赶来,他的秋操计划纲要,已经脱稿了。

  “慰庭,有道上谕你看看!”

  这道上谕不到三十个字:“以岑春煊为云贵总督,调周馥为两广总督,丁振铎为闽浙总督。”

  袁世凯看完,只言不发,只说:“菊人,你看看仲远的办法。”

  徐世昌接来一看,只见写的是:“查会操宗旨,在使各军官之调度指挥,各军士之动作服习,一一实验,而平日督练之成绩,各部伍教育之程度,亦得灿然毕备,殿最分明。东西各国不惜繁费,岁岁举行者,诚以多一次战役,必多一次改良;经一次合操,必增一次经验,非苟然也!”

  “很好!”徐世昌深深点头,“说得很动听。”

  “你再看下面。”袁世凯说:“还有好文章。”

  徐世昌接着往下看:“上年征调近畿陆军各镇,会操河间,固已耸动环球,此次若能举南北数省之军队,萃集一地而运用之,使皆服习于中央一号令之下,尤为创从前所未有,允足系四方之观听。”

  “不错,说得好!隐然有耀武扬威之意,皇太后一定中意。”徐世昌放下计划纲要,望着言敦源说:“看不如听!仲远,我听你讲。”

  “先谈编制,想分南北两军对抗。北军抽调山东的第五镇、南苑的第六镇、直隶的第四镇、以及京旗第一镇的兵力,合编而成;南军以湖北第八镇全军及河南的混成协合组。总人数三万四千。”

  “我想,南皮一定赞成。”徐世昌笑道,“他也早就跃跃欲试了。两军的统制,南军当然是丫姑爷,北军呢?”

  袁世凯与言敦源都笑了。所谓“丫姑爷”是指湖北新军的首脑张彪,他的妻子是张夫人的丫头,认作干女儿,所以张彪有“丫姑爷”的外号。

  “北军统制!”袁世凯征询着,“段芝泉如何?”

  “我赞成!”徐世昌说:“综理这次会操的一切事务,自然非仲远莫属。”

  “仲远,”袁世凯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义不容辞。”

  “那好!就这样定案。我与庆邸、子玖都谈过了,无不同意。”

  ※※※

  果然,一奏便准,而慈禧太后颇为嘉许。那些“都老爷”见此光景,自觉占了上风,加以徐世昌与端方的疏通,亦就不为已甚。

  袁世凯一出京,编纂新官制就顺利了,到了八月底,大致已经定局。徐世昌因为袁世凯希望始终其事,便替他在瞿鸿玑面前活动,同时说动铁良,奏请颁发“阅兵大臣”关防,并召袁世凯陛见,面谕此次会操应该如何认真办理,以示朝廷整军经武,重振雄风的期望。慈禧太后一一照准,于是,袁世凯九月初一重新进京。

  九月初二召见,谈会操以外,少不得也要谈到新官制。袁世凯不敢多说,而奕劻则乘机面奏:袁世凯亦系奉旨共同编纂的大臣,可否趁他请训之便,让他细看一看草案,如有不尽之处,还来得及改正。

  这亦并无不可,慈禧太后同意了。于是,奕劻以“总司核定官制”的资格,在朗润园召集一次会议,名为审定,其实只是让袁世凯亮个相。而袁世凯早就发了请帖,在北洋公所设宴款待缩纂官制局的同事,上自王公,下至录事,一视同仁,无不邀请。

  这样的场合,设宴照例演剧,但应传的戏班,不是徽班,不是秦腔,而是“春柳社”的新剧,俗称“文明戏”,戏名叫作《朝鲜烈士蹈海记》。

  这出戏的剧情是:朝鲜的顽固党争名夺利,搞得乌烟瘴气。有一烈士对顽固大臣进言,以为朝鲜如不变法,即将亡国,顽固大臣只顾既得利益,不肯改革。有一大臣调停其间,一面劝烈士不宜鲁莽,一面劝大臣,强敌当前,如不变法,何以图存?大臣不听。其后日本进兵,朝鲜王被迫退位,烈士痛哭流涕地演说了一场,跳海而死。

  这出戏当然是意有所指的。演员都经指点、悟得其中之意,演来丝丝入扣,十分感人。文明戏中,照例有个重要角色,名为“言论老生”,扮演蹈海的烈士,那场演说,慷慨激昂,声容并茂,席间确有人感动得掉眼泪,而袁世凯却始终保持笑容,是报复的快意使然。

  ※※※

  彰德会操一共举行了四天。第一天操练马队,第二天南北两军“遭遇战”,第三天考验士兵的战技,第四天大阅。中午大宴中外参观宾客及两军将佐,第五天袁世凯就回天津了。

  一到便接得报告,载振与徐世昌奉旨出关“查办事件”。原来东三省地大物博,一向富庶,苛捐杂税甚多,自从由日、俄两国接收过来,派赵尔巽为奉天将军以后,他任用一个当过广西巡抚,素以精刻知名的扬州人史念祖整顿税务。这一来,上下其手的蠹吏贪官,大感不便,因而策动了一个工科给事中张世培奏上一本,倒也没有太离谱的攻击,只说奉天捐税烦苛,商民颇以为苦。其时已决定东三省将改行省。赵尔巽本已内定为第一任总督,如今有此一奏,慈禧太后决定派人去看看。奕劻内举不避亲,主张派载振去查办,因为苛税病商,自与商部有关。而况,所查的是封疆大吏,向例不是派大学士,便是派亲贵,载振的身分亦相符合。

  不过,载振到底更事不多,还得派一个老成人作为辅佐,而徐世昌看出新官制一施行,军机处有大更动,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不如出关去看看,有何机会。所以向奕劻自告奋勇,瞿鸿玑亦不反对,事情便定局了。

  接待钦差,在地方官是件大事,何况载振又是换帖弟兄,袁世凯觉得于公于私,都必得格外尽心才好,所以指定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段芝贵,专为载振办差。

  段芝贵别无所长,只是善于伺候贵人。他在天津声色场中,是个阔客,袁世凯是知道的,而载振是头号绔袴,更是人所皆知。然则派段芝贵为载振办的差使是什么?亦就彼此心照不宣了。

  于是,段芝贵特意去找一个朋友。此人是长芦的盐商,捐了个兵部候补郎中的官衔,名叫王锡瑛,字益孙,跟段芝贵一起玩儿,结成臭味相投、彼此利用的好朋友。当时便将袁世凯交办的任务,细说了一遍,问王锡瑛:“有什么好主意,能叫振贝子玩儿得痛快?”

  “振贝子喜欢什么?”

  “他?”段芝贵突然想起来了,“从前有个谢珊珊,你知道吗?”

  “不是唱髦儿戏的吗?”

  向来伶人皆为男角,俗称“相公”,又称“象姑”。洪杨以后,始有女伶,起于上海,称之为“髦儿戏”。谢珊珊是苏州人,以伶而妓,三、四年前在京城里很红过一阵子。

  “不错!”段芝贵说:“谢瑚珊唱过髦儿戏,还跟振贝子配过戏。”

  “着!”正锡瑛猛然一拍脑袋,“怎么这档子事就会想不起来?”

  他想起的是三年前,出在北京东城余园的一件新闻。余园本是慈禧太后同族,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的旧居,庚子之乱遭了灾,荒废不复可住。及至回銮以后,市面渐渐恢复,东城修了大马路,起了大洋楼,繁盛胜于往时,于是有人买下余园,修葺楼台,补植花木,开了一家大馆子。载振是余园的常客,经常在那里流连终日,也经常邀一班少年亲贵在那里串戏,“侗五爷”溥侗、“七爷”载涛的玩艺是连内行都佩服的。每逢彩串,常有名角来把场,如果遇到肃亲王善耆粉墨登场,那就更热闹了,起码有四五个名角到后台来“伺候”。

  看看闹得太过分了,台谏中颇有人表示愤慨,恰好载振跟谢珊珊合演了一出彩楼配,便有位“都老爷”张元奇上折参劾,上谕载振自加检点。余园风流,顿时消歇,谢珊珊不知所终,载振每一提起来,总有余憾莫释之慨。

  “振贝子不喜象姑,那好办!”王锡瑛说:“我已经看中了一个人了,就怕段二爷你老心里觉得不是味儿。”

  这一说,段芝贵知道他指的是谁,反唇相讥地笑道:“莫非你心里就不犯酸?”

  原来段、王二人都捧一个叫杨翠喜的坤伶。这杨翠喜是畿南文安人氏,从小父母双亡,为族叔卖给一家姓杨的作养女,取名杨翠喜。这姓杨的是戏班子里的“文场”,其实正当髦儿戏开始风行,便将杨翠喜送去学戏,应的花旦这一行。

  到得十六七岁,杨翠喜出落得玉立亭亭,色胜于艺。喜欢听髦儿戏的,本就选色重于徵歌,因此,杨翠喜在天津天仙茶园,露演未几,便即大红大紫。捧她的客人,不知凡几,但论贵则段芝贵,论富则王锡瑛。有此两人护法,他人便只好望而却步了。

  段、王虽同捧杨翠喜,却并不争风吃醋,这是因为杨翠喜受了养母的教,手腕颇为高明,对两人都是不即不离,若拒若迎,而又铢两相称,不让谁觉得受了委屈,而又总存着一个迟早得亲芗泽的想头,才得以相安无事。

  也就因为如此,王锡瑛出这么一个主意,段芝贵心里不会犯酸。不过,他也不愿将可居的“奇货”轻易“脱手”,思量着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从载振身上,大大弄一注好处。

  “段二爷,我们买卖人是发了财才升官,你老是贵人,就得升官,才能发财。何不弄个督抚做做?”

  段芝贵心想王锡瑛毕竟是商人,对宦途经历,不甚了了。一个候补道想一跃而为督抚,简直是做梦!就算是实缺道员,亦得先放臬司,再转藩司,经过“监司”这个阶段,才有升为巡抚的希望。

  当然,这话可以不必跟他说,丢开一边,只谈如何伺候得振贝子称心如意。

  ※※※

  就在载振与徐世昌到达天津的前一天,新官制案正式见诸上谕。事先,已有电报预告,所以袁世凯关照,电旨一到,随即译送。由于这是清朝开国,至少是雍正七年设立军机处以来,破天荒的大举措,所以上谕长达三千言,抄码译文,颇费工夫,只能一段一段送阅。

  这道上谕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总司核定的奕劻、孙家鼐与瞿鸿玑的会奏,引叙共同编纂新官制的上谕之后,先有一段颂圣表功的引叙:

  “仰见皇太后、皇上力拯时艰,通变宜民之至意,率士臣庶,感颂同声:实中国转弱为强之关键。兹事体大,臣等仰禀圣谟,总司核定,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月余以来,准厘定官制大臣载泽等陆续送到草案,臣等悉心详核,反复商榷,间有未协,次第更定。京内各官,现已竣事。”

  紧接着是谈改定官制的准则,以及现行官制的缺失:

  “窃维此次改定官制,既为预备立宪之基,自以所定官制与宪政相近为要义。按立宪国官制,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并峙,各有专属,相辅而行。其意美法良,则谕旨所谓廓清积弊,明定责成,两言尽之矣!盖今日积弊之难清,实由于责成之不定,推究厥故,殆有三端:

  一则权限之不分。以行政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借行政之名义,创为不平之法律,而为协舆情,以行政而兼有司法权,则有徇平时之爱憎,变更一定之法律,以意为出入。以司法官而兼有立法权,则必有谋听断之便利,制为严峻之法律,以肆行武健,而法律浸失其本意。举人民之权利生命,遂妨害于无形。此权限不分,责成之不能定者一也。

  一则职任之不明。政以分职而理,谋以专任而成。今则一堂有六官,是数人共一职也,其半为冗员可知,一人而历官各部,是一人更数职也,其必无专长灭见。数人分一任,则筑室道谋,弊在玩时;一人兼数差,则日不暇给,弊在废事。是故贤者累于牵制,不肖者安于推诿。是职任不明,责成不能定者二也。”

  第一次送来的电文,到此为止。袁世凯与张一麟各推敲久久,认为大端之一的“权限不分”,讲司法独立,或可邀准,大端之二“职任不明”这一条就很难说了。

  显然的,说“一堂有六官,其半为冗员”,则各部满汉两尚书、四侍郎定会裁掉一半,平空敲掉许多人的饭碗,必定有人切齿痛恨地在骂,“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袁世凯倒有些失悔于鼓吹改官制一举了。

  第二次送来的电文,接叙大端之三:

  “一则名实不副。名为吏部,但司签掣之事,并无铨衡之权:名为户部,但司出纳之事,并无统计之权;名为礼部,但司典仪之事,并无礼教之权;名为兵部,但司绿营兵籍,武职升转之事,并无统御之权,是名实不副,责成之不定者三也。”

  有此三积弊,因此厘定官制,即以“清积弊,定责成”为指归。首先是“分权以定限”,除立法暂设资政院外,行政、司法两权的区分是:

  “行政之事,则专属之内阁各部大臣。内阁有总理大臣,各部尚书亦为内阁政务大臣,故分之为各部,合之皆为政府,而情无隔阂,入则同参阁议,出则各治部务,而事可贯通。如是则中央集权之势成,政策统一之效著。司法之权,则专属之法部。以大理院任审判,而法部监督之,均与行政官相对峙,而不为所节制,此三权分立之梗概也。此外有资政院以持公论,有都察院以任纠弹,有审计院以查滥费,亦皆独立,不为内阁所节制,而转能监督阁臣,此分权定限之大要也。”

  司法果然独立了,看样子,上谕必会允准,但内阁制,则在未定之天。

  袁世凯急于想知道结果,无奈原奏还有“正名以核实”与“分职以专任”两大条,不能不耐心看完:

  “次正名以核实。巡警为民政之一端,拟正名为民政部。户部综天下财赋,拟正名为度支部,以财政处、税务处并入。兵部徒拥虚名,拟正名为陆军部,以练兵处、太仆寺并入,而海军部暂隶焉。既设陆军部,则练兵处之军令司,拟正名为军咨府,以握全国军政之要枢。刑部为司法之行政衙门,徒名曰刑,义有未尽,拟正名为法部。商部本兼掌农工,拟正名为农工商部。理藩院为理藩部,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同为执礼之官,拟并入礼部。工部所掌半已分隶他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拟改为邮传部。此正名核实之大要也。

  次分职以专任。分职之法,凡旧有各衙门与行政无关系者,自可切于事情,首外务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礼部、次学部、次陆军部、次法部、次农工商部、次邮传部、次理藩院。专任之法,内阁各大臣同负责任,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各部尚书只设一人,侍郎只设二人,皆归一律,至新设之丞参,事权不明,尚多窒碍。故特设承政厅,使左右丞,任一部总汇之事。设参议厅,使左右参议,任一部谋议之事。其郎中、员外郎、主事以下,视事务之繁简,定额之多寡,要使责有专归,官无滥设。此分职专任之大要也。”

  看完这两条,袁世凯不由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冷,知道亲贵疑忌与瞿鸿玑的有意作对,都非传言,而是信而有征了。

  所谓“除外务部载在公约,其余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这句话,明明是说,除了他本人仍旧可以当军机大臣以外,其余都不能以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了。徐世昌出军机,已是势所必然,究其实际,袁世凯认为是为了要剪除他的羽翼。而“正名以核实”这一条,更是专门指着他而来的。

  他算了一下,除直隶总督的本缺以外,他还有九个衔头,如今大部分都不保了。练兵处并入陆军部,当然不再有“会办大臣”的名目,新设邮传部,而以轮路邮电并入,这就一下子去了“铁路”、“电政”两个“督办大臣”的衔头。最可忧的是,海军部暂隶陆军部,则南北洋大臣的名义,或许都会裁撤。

  想到这里,心乱如麻,只得暂且丢开,再看下文。

  下文是上谕了。仍用“钦笔懿旨”开头,首先是谈军机处,说它是“行政总汇”,在“雍正年间,本由内阁分设”,这“行政总汇”、“内阁分设”八字,与“内阁总理大臣”这个衔头,针锋相对,包得紧紧地,袁世凯的心更凉了,寄托于新官制,能继奕劻而独柄大臣的希望,到此已可确定,是完全落空了!

  果然,上谕明示军机处“相承至今,尚无流弊,自毋庸编改内阁。军机处一切规制着照旧行。其各部尚书,均着充参与政务大臣,轮班值日,听务召对。”

  最使得袁世凯不服的是:“除外务部堂官员缺照旧外,各部堂官均改设尚书一员,侍郎二员,不分满汉。”此外还有相关的上谕五道:

  第一道:“各直省官制,着即行陆续编订,妥核具奏。”第二道:“此次裁缺之堂官,均着即原品食俸,听候简用。”

  第三道:“此次改定官制,除民政部、学部、农工商部尚书、侍郎均毋庸更换外,吏部尚书仍着鹿传霖补授:度支部尚书溥颋补授;礼部尚书仍着溥良补授;陆军部尚书着铁良补授;法部尚书戴鸿慈补授:邮传部尚书着张百熙补授:理藩部尚书着寿耆补授;都察院都御史仍着陆宝忠补授。”

  第四道:“鹿传霖、荣庆、徐世昌、铁良均着开去军机大臣,专管部务。”

  第五道:“庆亲王奕劻、协办大学士外务部尚书瞿鸿玑均着仍为军机大臣;大学士世续着补授军机大臣。”

  其时有好些幕宾集中在袁世凯的签押房内,传观着一道一道的上谕,等袁世凯看完,大家亦随即看完了,面面相觑,表情凝重,每个人心头都似有一块铅压在那里,透不过气来似的难受。

  “大清朝的气数,只怕要尽了!”袁世凯的声音低沉而带嘶哑,“我没想到,改官制改成这个样子!”

  “改官制是为立宪作预备,最主要的是建立责任内阁制度,这一点不能实现,精神全失。”金邦平愤愤地说:“我们都让人利用了。”

  “是的。”袁世凯说:“我们让人利用了。而利用我们的人,又是让人家给利用了!只图保一己的禄位,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天下只怕从此要多事!”

  大家或多或少地明白,他所指的是瞿鸿玑。此中恩怨,只有他自己明白,旁人无从置喙,只觉得他所说的,“断送了汉人上进之路”这句话深可注意。

  “你们看,十二个部院,表面上好象满汉均分,其实不然。第一、外务部总理大臣庆王、会办大臣那琴轩,跟尚书是两对一之比,所以实际上掌部的满汉大臣是八对六之比。第二、十二部院中,度支部、陆军部都是旗人,甚至陆军部两侍郎都是旗人!财权、兵权旗人都抓在手里了,外交权亦是旗人占优势,汉人处处相形见绌。不平则鸣,而且不鸣则已!”袁世凯摇摇头,有不忍卒言之势。

  “这两个姓溥的,大概都是宗室吧?”金邦平问。

  “是的。”张一麟答说:“度支部尚书溥颋,字仲路,属镶红旗;礼部尚书溥良,是高宗胞弟和亲王之后,字玉岑,属正蓝旗。”

  “加上振贝子,亲贵占了三个部,这是从来少有的事!”金邦平亦不胜感叹地:“亲贵用事,且又是少不更事的亲贵,这不是好现象。”

  “这一次改官制,汉人是吃亏了!”张一麟平心静气地说:“倒不如以前的制度,汉室六堂,平分秋色,目前尚书、侍郎算起来人数也还相当,可是以后就难说了。如果旗人有猜忌之心,朝廷有收权之意,则各部堂官,满多汉少,势所必然,而且看样子亲贵用事的还会增加。凡此流弊,都是始料所不及,如今要谈补救,只怕很难。”

  “大局令人灰心!”袁世凯看着他说:“仲仁,请你检点一下,不该我兼的差缺,究有多少?请你拟一个稿子,尽快电奏,免得人家说我揽权恋栈。”

  ※※※

  “瞿子玖这一着真狠!”袁世凯对徐世昌说:“莫非汉人之中,只有他一个能当大军机?他这样做法,迟早会引起公愤,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你说他狠,还有狠的呢!”徐世昌压低了声音说:“子玖‘独对’过两次,尽情攻击‘大老’,想撵他出军机。上头对‘大老’亦颇不满,只是替手难找,所以搁着再说。”

  袁世凯大惊,“有这样的事?”显然的,他有些不信其为真。

  这确是件难以置信的事!以汉大臣胆敢与懿亲作对,而且在“上头”讦告,乃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的事。然而,徐世昌有确实的消息,一点不假。

  “是李莲英跟我说的。”徐世昌解释李莲英跟他忽然接近的缘故,“李莲英家的子弟,跟人为房产涉讼,我帮了他很大一个忙,所以他告诉我的话,决不会假!”

  “那可是太可怕了!”袁世凯自问似地说:“除了庆王,还有谁能掌枢呢?”

  从同治登基以来,由亲贵领军机,已成牢不可破的惯例,奕劻如果被逐,接手的当然亦是什么亲王,或者郡王。但环顾亲贵,不是老迈昏庸,便是年轻识浅,只有肃亲王善耆,勉强可算大器,但支派太远,而且过于接近汉人,亦难中慈禧太后的意。看来,奕劻还可在夹缝中苟延几时。

  “就为难得有人能接替,所以暂安现状,事情也许会有突变。”徐世昌放低了声音说:“西林的意向很难测。”

  “西林”是指岑春煊,自从奉旨由两广调云贵,颇有人劝他告病,而岑春煊在表面上摆出忠君爱国的姿态,慨然表示:“世受国恩,虽天南地北,何处不是报恩之地?”照常办理移交,准备赴新任。

  但暗底下,但却另有打算。因为瞿鸿劻早有信告诉他,调任非出两宫本意,是奕劻与袁世凯的阴谋。岑春煊心想,果真到了云南,天高皇帝远,交通又不便,想见慈禧太后一面都难。因而以就医为名,到了上海,想找个机会,突出不意地到了京里,宫门请安,慈禧太后自然即时召见。只要争取得这样的一刻,他决定当面痛劾奕劻,将奕劻扳倒了,就是袁世凯的靠山已倒。

  这番算计,多少已在袁世凯估量之中,所以岑春煊在上海的一举一动,都有袁世凯的密探,随时用密电报告北洋。原以为岑春煊会跟革命党人接近,所侦探的目标,亦放在他交游的情形上面,如今由徐世昌的话,袁世凯被提醒了,不由得失声问道:“莫非瞿子玖还有援引他入枢的妄想?”

  “也不能说是妄想。以西林所受慈眷之隆,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况,军机一向是五位,如今还差两个位子在那里。”

  袁世凯声色不动地想了好一会,说一句:“非动手不可了。”

  “最好,你能跟庆王先谈一谈。”

  “那当然!不过此事非世伯轩协力不可。这趟回京,请你替我格外致意。”

  袁世凯所说的“伯轩”,就是新任军机大臣世续,徐世昌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就在这时候,听得签押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人高唱:“振贝子到!”

  袁世凯与徐世昌相将出迎,只见载振由段芝贵陪着,神色闲豫地走了进来,他一见了袁世凯的面便问:“四哥,我去看了你的马了,都不怎么样嘛!”

  他们是奉了奕劻之命,换过兰谱的,不过,载振虽可称袁世凯为“四哥”,而袁世凯却不敢托大,载振字育周,便以“育公”相称。

  “育公!”袁世凯答说:“你要好马容易!只不知你爱什么样儿的马?是要快,还是稳,或者样子好看?”

  “要样子好看。”

  “那得洋马。”袁世凯问:“给你找四匹,够了吧?”

  “够了!不过得要一个颜色。”

  “好!枣骝,还是菊花青?”

  “要全白的。”

  “育公,”徐世昌插嘴相劝:“全白的四匹,即是所谓‘纯驷’,太招摇了!我看不必吧!”

  “是的。”袁世凯也劝:“如今台谏上遇事生风,喜欢说闲话的人很多,不必招这个麻烦。”

  载振也醒悟了,“纯驷”乃王辇所御,上次到日本看博览会,正逢明治天皇阅兵,骑的也是一匹白马。不过话虽如此,却仍有点赌气的意味:“那就全黑的好了!”他说。

  “好!好!全黑四匹。等育公你从关外回来,就可以带进京了。”袁世凯接着问段芝贵:“香岩,晚上怎么样?”

  “都预备好了。”

  袁世凯点点头,转脸向载振说:“育公,我先得跟你声明,回头我跟菊人陪你吃饭,吃完了,我跟菊人先走一步,让香岩陪你好好玩儿。行不行?”

  载振明白,袁世凯是有他与徐世昌在座,未免拘束,所以特意避开。其实,他亦希望如此,只是“不敢请耳”!所以立即笑嘻嘻地答说:“四哥还跟我客气什么?回头你跟菊人有事,尽管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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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7-25 05: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八章

  盛筵未半,戏也只听了两出,袁世凯与徐世昌便相偕辞去。为了尊重载振的身分,袁世凯事先吩咐:总督动止的仪注,诸如“站班”、“鸣炮”一律不用。到得载振面前,弯着腰低声说了两句客气话,悄悄退下。载振反客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经袁世凯再三辞谢,方始转身回座。

  时间拿得很准,等袁世凯一走,孙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声,接着便是杨翠喜的《三本虹霓关》,一出场便向载振飞了个媚眼,到得与王伯党眉来眼去时,眼风亦总照顾着台下首座的贵人,将载振看得停杯不饮,眼都直了。

  见此光景,段芝贵与“忝陪末座”的王锡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随即又向贴身听差作了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的龙洋,五十枚一封,共计四十封。

  戏一完,载振鼓掌喝彩,段芝贵便大声宣布:“振贝子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开龙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始住手。

  其实,响得虽热闹,只拆了十封,段芝贵便又高声说道:

  “振贝子吩咐,再赏杨翠喜五百两!”

  于是响声又起。这出戏的脚色与文武场面已一字排开,等放赏完了,就在台上请安,打鼓佬扯开嗓子高喊:“谢赏!”

  等清台面,捡完了一千个银洋,杨翠喜已卸了装,由王锡瑛陪着,单独来谢载振。

  “谢谢振大爷!”杨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说道:“你赏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载振笑道:“你唱得实在好!”

  “多谢振大爷夸奖。”杨翠喜站起身来,走到载振身边,提壶替他斟满了酒。

  “你敬振大爷一杯!”段芝贵说。

  “是!”杨翠喜拿起载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方始说一句:“振大爷请。”

  那细瓷酒杯边沿,留着浓艳的朱痕,载振毫不迟疑地,连酒带杨翠喜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坐在载振的身后,低声问道:“振大爷是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同时开始细细打量。

  在载振眼中,杨翠喜占得三个字:黑、白、活。黑的是眉发,白的是皮肤,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袅娜腰肢,灵活非凡,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竟有些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随即说道:“贝子只怕有点儿倦了。这里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很隐秘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楚,载振会意欣然。“是有点儿倦了。”他说:“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来引路。”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杨翠喜起身目送,“临去秋波那一转”在载振心中便仿佛听得她在说:“大爷先请,我马上就来。”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对,各有三间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却是灯火通明,掀开棉门帘,暖气扑面,满室如春,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载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想一想才记起,北方入冬,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唯独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问:“炉子生在那儿啊?”

  “没有生炉子。”段芝贵说:“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炉子来得干净,也没有火气。”

  “喔!”载振问道:“暖气从那儿来呢?”

  “外面用锅炉烧水,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

  “这好!”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府里也得装。香岩,这件事,就托你了。”

  “是!马上就办。贝子请里屋坐。”

  段芝贵一面说,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一个梳着条长辫子,约莫十八九岁的丫头,当门请了个安,笑吟吟地喊一声:

  “振大爷!”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跨进去一看,靠里摆一张大铜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妆台,对面壁上悬着一堂屏条,题名《四美图》,是乾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靠窗摆一张条案,不过上面不是花瓶、香炉之类的陈设,而是干湿果子、各种洋酒。此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百灵台”的独脚圆桌,虽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湿润如玉,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

  “她叫锦儿。”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让她招呼吧!我不打搅了。”

  “费心,费心!”载振说:“我息一会就出去。”

  “请贝子尽管休息,外面我会安排,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护卫随从,我亦会好好招呼,不必让他们等了。到时候,我亲自送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一切费心,领情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段芝贵请安回礼,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你可好好招呼。”

  “是!”锦儿答应着,转脸说道:“振大爷,宽宽衣吧!”

  “对了!”载振说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达官贵人出门,照例有贴身听差,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如逗留时间较长,或者“三、九月,乱穿衣”的天气,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半天作客,要带个大衣包,因为不定玩什么,譬如兴致来了,粉墨登场,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紧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到了时候,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颜色、花样粗看无异,细察才知不同,譬如“岁寒三友”的花样,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开。这也是“摆谱”,不过摆在暗处,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贵办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锦儿伺候着为他卸去紫貂“卧龙袋”狐嵌皮袍,换上一套夹袄裤,外罩一件极薄的丝绵袍。更衣既罢,满身轻快,载振走到条案边,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双手捧着,一面摇晃,一面慢慢吸饮,视线却只随着锦儿的身影在转。

  “你今年多大了?”

  “一过年就是整数了!”锦儿答说,同时转过身来。势子太猛,长长的辫子一甩,几乎打着载振的眼睛。

  “这么说,今年十九。”载振问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锦儿的声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净百灵台,安设杯筷,共是两副。

  “怎么?”载振笑着问:“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锦儿那有这个福气。”

  “我看你长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样子,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说着,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脸。锦儿挣扎着,但只是用手护着她的头发,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让我香一个。”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不然,我弄乱了你的头发!”

  锦儿无奈,闭着眼,撮起嘴唇,让他亲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远远躲开。

  载振哈哈大笑,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扬一扬说:“来!

  给你。”

  锦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载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钱塞在她手心里,没有再罗嗦。

  “是金的不是?”

  “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

  “不是分辨不出。”锦儿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

  “别说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

  “原来是老佛爷赏的!”锦儿既惊且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振大爷你又赏给我,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我可真是够面子了!”锦儿把那枚金钱,紧紧合在双掌之中,笑着说道:“我得拿回家,让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这一说,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刚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接着有人轻声说道:“你自己进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处。”

  语声未完,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载振定睛注视,但觉一片艳光,令人不可逼视。杨翠喜进屋,先跟锦儿道谢:“谢谢你。”

  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杨翠喜才转脸对着载振。未曾说话,先抿嘴笑一笑,颊上出现两个极深的酒窝。

  “你一定会喝酒。来!”载振指着条案说:“你爱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会挑?我也不会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点的,劳振大爷的驾,给我来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红、白两种,你爱那一种?”

  “我说不上来。”杨翠喜看着那些洋酒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了。”

  “要不你来杯薄荷酒。”

  载振从葫芦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绿的薄荷酒递给杨翠喜。锦儿已将果碟子移到百灵台上:“杨姑娘陪振大爷到这儿来喝吧!”她说,“有几样热菜,我去端了来。”

  说完,长辫子一甩,锦儿掉身而去。杨翠喜便放出浑身解数,伺候载振喝酒。等四个热炒,一个白鱼紫蟹火锅都端了上来,锦儿又有话了。

  “杨姑娘尽管陪振大爷慢慢儿喝,我在对面屋里。”她指着屋角一根丝绳子说,“招呼我,拉铃就行。”

  于是长辫子一甩,双扉紧合,锦儿翩然消失。杨翠喜便将门闩插上,等回过身来时,为载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我的大爷!”她嗔责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的胆子真小。”载振却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铁,那只手就此粘住在她胸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厉害?”杨翠喜背一躬,手一撑,从他怀抱里脱出身来,“大爷,你不要喝酒吗?请这儿来坐。”

  “酒是要喝,得有个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还有法子?”

  “当然!”载振涎着脸说:“赏我一个皮杯,怎么样?”

  杨翠喜摇摇头说:“我不会!”

  “容易得很,我教你!”

  说着含了一口薄荷酒,将嘴唇凑过来,要哺到她嘴里。杨翠喜不愿,载振便用强。两个人扭来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让他灌了她一个皮杯。

  “这你该会了吧?”载振笑道:“刚才算我敬你,这会该你回敬了。”

  “我不来!”杨翠喜装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这么一来一往,搞成两个,我太吃亏了!”

  “就要两个才好!”载振甩掉脚上的拖鞋,顺势飞起一脚,踢得帐钩一声响,半边帐门随即卸了下来了。

  ※※※

  听完段芝贵的话,袁世凯沉吟好一会,方始开口:“振贝子要你当随员,自无不可,如说要保你补个实缺,也还不难。至于一省巡抚,我看你不但所望过奢,而且近乎梦想了。”

  “回大帅的话,事在人为。只要大帅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凯说:“我不能为你去讨个没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钉子了。”

  “当然不敢让大帅去讨没趣,碰钉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请大帅让我去试一试;第二、倘或庆王问到大帅,求大帅说两句好话。”

  “如果问到我,当然替你说好话。”袁世凯答说:“你愿意试一试,我更不必拦你。不过,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听这一说,段芝贵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只要大帅准我去试一试,就行了。”

  辞出北洋衙门,段芝贵随即去访王锡瑛。在座还有个姓王的,名叫王贤宾,字竹林,底子是个候补道,分发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贵的门路,得以由北洋调用,现充商务局总办。北洋衙门凡是不能出公帐的开销,都由王贤宾设法向商家去摊派,算得是段芝贵的一个财东。

  “大帅已经点头了。”段芝贵很兴奋地说:“就看两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归我负责。”王锡瑛答说:“我已经跟她的养母说过,狮子大开口要三万银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请放心!”王锡瑛抢着说:“我有把握,反正振贝子从关外回来,事情必已成了。”

  “还有一点,”段芝贵又说,“振贝子对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办。”

  “这怕有点难,不过总有办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

  “对了!请你多费心。”段芝贵转脸问道:“竹林,你这面怎么样了?”

  “这个数目是大了点。”王贤宾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点?”

  “少是决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贵想了一下说:“我也知道数目是大了点,这样吧,一半作为我暂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还能不尽心?实在是银根紧,利息又重,要借都很为难。”

  “谈到利息就好办了。准定我借一半吧!来,来,我立笔借据,益孙做见证。”

  “益孙”是王锡瑛的别号,他当然帮助段芝贵,毫不迟疑地说:“好!我做见证。”说着,便亲自去揭开墨盒,等段芝贵来,写借据。

  “益孙,”段芝贵说,“你替我写,我亲笔签押就是。”

  于是王锡瑛取一幅花笺,提笔写下一张借据:“借到库平五万两整,以供筹建行省之用,尽本年一年内完清不误。”接着段芝贵坐下来签押,所署的衔名是:“黑龙江巡抚段芝贵。”

  这近乎儿戏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戏?王贤宾听说过,买枪手中举人,酬金是一张借据,署名“新科举人”某某,枪手有功,自可凭据索债,否则“立据人”既非“新科举人”,这张借据自当视之为伪造。如今段芝贵略师其意,写下这么一张借据,看他下笔略无踟蹰,竟是十拿九稳的模样,王贤宾不觉大受鼓舞,决定投注大赌一次。

  因此,当段芝贵将这张借据递过来时,他敛手不接:“香公简直骂人了!承香公抬举,我怎么样也得把那个数儿凑出来。”他故意想了一下说:“家母手里有三万银子,是打算将来捐一品诰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来凑数再说。”

  “这就承情不尽了。”段芝贵说:“请转告令堂,一品诰封,我包她老人如愿。竹林,跟你说实话,东三省不设省则已,设省,少不了有我一个巡抚,那时你跟益孙俩,要什么差使,随你们自己挑。”

  这个愿心一许,王贤宾更为起劲,多方张罗,凑足了十万银子去复命。段芝贵做事倒也有分寸,仍旧请王资宾保管,因为这笔巨款是送奕劻的寿礼。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生日,为时尚早。当然,也要看看情形,万一东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实现,这一大笔银子就不妨省下了。

  ※※※

  徐世昌与载振出关不久,王锡瑛就跟杨翠喜的养母谈好了,身价银子一万二千两。另外打首饰、做衣服,连带买房子、置家具,总共花了两万银子,为载振在天津筑成一座金屋。

  这一切都故意不让载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总督衙门吃了袁世凯的洗尘酒,送到行馆时,不觉诧异。因为桌椅床帐,式式皆新,而颜色十分俗气,大红大绿,似乎只有在洞房中才有这样的布置。

  “这是什么地方呀?”

  “振大爷怎么连自己的小公馆都认不出来?”王锡瑛赔着笑说。

  载振一时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这句话时,只见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人面未见,辫梢先扬,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锦儿!”

  “大爷可回来了!”锦儿请个安,走过来接过载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说:“大爷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载振想伸手摸她的脸,顾忌着有客在,因而缩手。见此光景,段芝贵跟王锡瑛交换了一个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贝子请休息吧!”段芝贵说:“我明天再来请安。”

  “慢着!香岩,”载振一把拉着他说:“这是谁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过全仗他一手经营。”段芝贵指着王锡瑛说。

  “效劳不周!”王锡瑛笑嘻嘻地躬身说道:“请大爷包涵。”

  载振感动的心情,完全摆在脸上,踌躇了一下,拱拱手说:“多承费心,一切心照不宣。”

  等客人告辞,锦儿掀开卧室的门帘,只见红木梳妆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一对花烛,床沿上端坐着盛装的杨翠喜,看见载振,慢慢站起身来,垂着头,低声说道:“拿红毡条来!”

  声音虽低,载振听得很清楚,知道这话是跟锦儿说的,拿红毡来,自然是要行大礼,觉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说:“明儿个进了京,给王爷、福晋磕头就是。”

  “王爷、福晋面前,自然要磕头,不过……。”

  杨翠喜的声音很低,说得“不过”两字,再无下文。载振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便追问着:“不过什么?”

  “回头再说吧!”杨翠喜顾左右而言他地:“锦儿,你还是把红毡条拿来。”

  “不必,不必!”

  “大爷,你也别客气了。头一回,就受姨奶奶一个头吧!”

  一个辞、一个让,亏得有锦儿从中撮弄,场面才不致太尴尬,等草草行了礼,锦儿却又开口了。

  “大爷,你也不能白受这个头,是不是?”

  “是啊!”载振摸着额头,茫然地问:“我该怎么着呢?”

  杨翠喜与锦儿看他那傻傻的神气,不由得都“噗哧”一笑,这使得载振更糊涂了。

  “大爷,”锦儿终于明说了,“给见面礼儿啊!”

  “喔!喔!”载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原是个意思。大爷不拘什么给一样,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

  载振身上挂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类,不是不宜于妇人佩戴,便是礼轻了些。想了一下,把在外国买的一个钻戒,从小指上卸了下来,拉起杨翠喜的左手,亲自替她戴在无名指上。

  杨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钻石,足有黄豆那么大,又经名工切割琢磨,“翻头”特佳,只要一伸手,没有一个人不是耀眼生花。杨翠喜不止想过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戴上这么大的一个钻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梦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钻戒,又看一看载振,不自觉地问:“大爷,我在做梦不是?”

  “这算得了什么!”载振话一出口,才想起语气近乎轻视,怕伤了美人的心,便紧握着她的手说:“这个戒指才七克拉多一点,几时我再替你买个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么样子?”她将白得欺霜赛雪的一只手转动了两下,望着晶光乱射的钻戒说:“就这‘翻头’,只怕瞎子也得睁开眼来看。”

  载振正要答话,觉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闪动,这才意会到有锦儿在,急忙喊住她说:“锦儿,你别走,我有东西赏你。”

  “是!”锦儿站住脚,脸上绽开了笑容。

  载振却为难了,一时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赏赐之用,因而微带窘笑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大爷给我一张纸。”

  “一张纸!”载振愕然,“什么纸。”

  “契纸。”

  “是她的卖身契。”杨翠喜已知载振对锦儿亦颇眷恋,正好借此将她撵走,还卖一个人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说:“锦儿是有婆家的……。”

  原来锦儿是王锡瑛家雇用的一个丫头,只为善伺人意,所以当时才派来招呼载振。及至一段两王定计,为载振构筑金屋,便仰承意旨,罗致锦儿为绿叶之助。锦儿是有婆家的,自然不愿,王锡瑛托人去交涉,威胁利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以两千银子换得了锦儿父母盖指印的一张卖身契,如今是存在杨翠喜手里,也算得是她的嫁妆之一。

  两千银子在载振是小事,已入樊笼一头百灵鸟,让它振翅飞去,却有些舍不得。见此光景,杨翠喜故意说道:“大爷,我看这么着,让锦儿跟我姊妹相称吧!”

  一听这话,载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人窥破了,急忙掩饰地说:“不行,不行!我没有那么大的艳福。”

  “我是真心话!”杨翠喜特意再钉一句。

  “我的话也不假。”

  “大爷真是这样,那也就等于赏了锦儿两千银子。”

  “这不是两千银子的事,她的契纸还不知道在那儿呢?”

  “在我这里。”杨翠喜脱口相答,立即开梳妆台抽斗,将一张墨迹犹新的契纸取了出来,交到载振手里。

  “好吧!”载振无奈,自嘲似地说:“这也算积了一场功德。”

  说着,将锦儿的契纸就着烛火烧掉了。

  这好象有点煞风景,但怅惘亦只是片刻间事,因为杨翠喜了解他此时若有所失的心情,加意卖弄风情,轻颦浅笑,处处有余不尽,把载振的一颗心鼓荡得热辣辣的,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缱绻终宵,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见他露面。

  这一天晚上少不得还有一番热闹,除了袁世凯与徐世昌,天津官场中够得上跟“振贝子”说句话的官儿,差不多都到齐了,段芝贵还特意让他的太太招呼杨翠喜。与载振关系特别密切的一些官绅,亦早由段芝贵分别通知,不妨带女眷来贺喜。所以厅上筵开五席,里面亦有两桌堂客,个个浓妆艳抹,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的颜色,个个珠围翠绕,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钻戒来得令人眩目。这就不但杨翠喜始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载振亦是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语无伦次,抱着段芝贵直喊:“二哥!”

  ※※※

  当载振沉醉在温柔乡时,袁世凯与徐世昌却连日深谈,决定了好几件大事。徐世昌告诉袁世凯说,奉天官库蓄积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总数不下一千万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将军,彼此不相统属,如今六部虽裁,事权并不全归于将军,而官库分散,度支出纳并无一个综其成的专官,所以东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谁也不知道。这次是徐世昌一处一处考查,暗中记数,才能探知底蕴。他本有意出任东三省第一任总督,至此心意益坚,坦率要求袁世凯玉成其事。

  “当然,东三省有那么多钱,与我姓徐的个人不相干。我只觉得东三省地大物博,颇有可为,不过开发非先下资本不可,既然有现成的财源在,为什么不好好运用?”徐世昌又说:“北洋与东三省关系密切,只要东三省有办法,首先北洋的协饷,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凯说:“不过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效劳。菊人,除了瞿子玖一关,要你自己设法以外,此外,都归我负责。”

  “你有这句话,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说:“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当奉天巡抚。第一、俄国、日本虎视眈眈,这个外交,非唐少川不能办;第二、将来东三省大兴铁路,唐少川亦是内行,集事比较容易。”

  “唐少川对铁路并不内行,内行的是梁燕荪,这且不去说它。菊人,我倒想问,除了奉天以外,吉、黑两省,你夹袋中有人没有?”

  “没有。”徐世昌说:“如果慰庭你没有人,我想把这两个缺留给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会荐人给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说不定连总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不会荐个巡抚来制你的肘。这一点,菊人,你先得认清楚。”

  徐世昌点点头说:“我知道。东三省总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对了!岑三的事,我们回头谈,先说吉、黑两省。”袁世凯略停一下说:“你留一个缺给振贝子好不好?”这话让徐世昌不能不考虑了,想了打一会说:“我是在想,东三省初改官制,观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选,才能一新耳目,造成声势。如果振贝子夹袋中的人物,太不够格……。”说到这里,徐世昌突然顿住,然后做了个不顾一切的表情,“嗐,算了,我遵命就是。”

  这是把情卖给袁世凯,意中已知段芝贵已取得袁世凯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见此光景,袁世凯当然要表示领情。“说实话,段香岩颇有非分之想。”他说:“你帮他一个忙,就算帮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凯说:“帮香岩的忙,得打你这儿开始。”

  接着话题转向岑春煊,以靖匪为名,将他从两广调到云贵,是极狠的一着棋,历来掌权枢臣,摆布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挟得动天子,诸侯无不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言,唯独岑春煊是例外。

  当然,他也还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托病就医,逗留在上海,至今两月有余,并无赴任的迹象,使得袁世凯越来越不安了。

  “岑三决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凯说:“他敢于如此,一则自恃帘眷,再则有瞿子玖撑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过没有?”

  徐世昌当然想过。够资格当东三省总督的,除了赵尔巽,就是岑春煊,赵尔巽舆情不洽,难与其选,唯有岑春煊才是劲敌。不过,他冷眼旁观,认为岑春煊志在直隶,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是东三省。如果自己抢先一步,把东三省拿到手,等于绝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凯的处境就更难了。

  反过来说,袁世凯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会转移目标到东三省。照此来看,他跟袁世凯休戚相关,唯有制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而制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盘算,始终认为只有调虎离山,才是上策。

  “上头也知道,岑三不愿意到云贵。如果只催他假满赴任,除非严旨,这在上头是不肯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处地方给他?”

  袁世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说:“这件事,一回京就要办,拖久了于你很不利。”

  这是很坦率的说法,一拖拖到东三省改制,岑春煊出任东三省总督的机会,比徐世昌大得多,此即所谓“不利”。不过,事实是无法拖得那么久的。

  “他已经续假两次,为时三月了。”徐世昌说:“疆臣请假,从来没有这么久的,而况他在上海,酬酢几无虚日,亦不象就医养病的样子,所以,”徐世昌加重了语气说:“只要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机会,最好急如星火,要他赶到任上,那就连请训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领神会地,“一定不让他进京请训。”

  ※※※

  正月初三,诸王贝勒、近支亲贵,进宫贺年。正式朝贺以外的家人之礼,向例只有宣宗一支的皇室才得参与,近年来规矩宽了,奕劻父子以及支派更远的肃王善耆,亦得随班行礼,躬与慈禧太后所赐的茶果之宴。

  “今年跟往年不同了。”在闲叙家常时奕劻从从容容地说:“仰赖皇太后、皇上的鸿福,大局已定,国家转弱为强,指顾间事。奴才在想,皇太后操劳多年,今年万寿,实在应该好好热闹一下。”

  此言一出,醇王载沣首先附和:“应该,应该!”

  其他人虽未应声,却都望着坐在慈禧太后身边的皇帝,他略有些局促地转脸说道:“庆亲王、醇亲王所奏甚是。儿子请懿旨,可否颁发上谕,筹备庆典?”

  “没有这个道理吧!”慈禧太后说:“又不是整生日,而且时候也还早。”

  这表示不反对“热闹一下”,只是不颁发上谕。奕劻仰体意旨,立即接口:“奴才几个先去商量筹备,到时候再请旨明发上谕。”

  “好,好!”皇帝不能不表现得很热心的样子,“你们去筹备,该怎么办,随时请懿旨。”

  “实在可以不必。”慈禧太后说:“物力维艰,何必糜费?”

  “天子以四海颐养圣母,皇太后以民生在念,力戒糜费,臣下自当谨遵懿旨。”奕劻紧接着说:“普天之下,无不仰赖皇太后的庇佑,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请皇太后、皇上把这件大事交给奴才去办,奴才总在一不动库款,二不累地方这两个宗旨之下,体体面面地给皇太后上寿。”

  “能这样,我又何乐不为?”慈禧太后笑着回答,却又转脸问说:“皇帝看呢?”

  习于缄默的皇帝,自我练成一套善于听话的本事,知道奕劻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词中,顶要紧的一句话是:“大小臣工,都巴不得有报效的机会。”库款不动,地方不累,但责成大小官员报效,即是间接动库款、累地方,而且报效就得议奖,很可能由此又大开捐纳幸进之门。而且很想找句话点醒奕劻,莫借此因由,聚敛自肥,只是碍着慈禧太后,颇难措词。就在这沉吟之际,自己剥夺了可以说一句话的机会。

  “只要不动库款,不累地方,皇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慈禧太后又宕开一笔,“你们看情形吧!总之,千万不要勉强。”

  ※※※

  从这天起,内廷行走的,特别是内务府的人,有了一个很兴奋的话题:谈今年慈禧太后的万寿。普遍的论调是,从甲午慈禧太后六十整寿至今,熬了十三年的工夫,才能有今天这种比较顺遂的日子。东三省收回了,各国都和好了,立宪有基础了,新政在次第举办了,都亏得有慈禧太后在操持,才有这一片兴旺气象。崇功报德,为慈禧太后略略弥补甲午、甲辰这六十、七十两次整寿未能大举庆祝所受的委屈,谁曰不宜?

  这个论调是奕劻跟内务总管大臣世续商量了以后所散布的。

  至于报效,当然亦是奕劻一马当先,透过荣寿公主,进献了二十万两银子,这只是备慈禧太后“赏人之用”,意思是庆典所需,还有更多的报效在后。

  这当然会使得慈禧太后想到,应该有所奖励,而现成有个题目在,奕劻这年整七十。他五十岁时,就曾赐寿,如今七十,更当颁此恩典。

  赐寿的光宠,不过是个虚面子,宠信不衰,由此得一明证,才是奕劻最看重的事。于是趁谢恩单独“叫起”的机会,提到岑春煊,他说:“云贵的缺分是苦一点,岑春煊似乎委屈。不过总督责任甚重,岑春煊托病久不到任,也很不妥。而且,奴才听说他在上海,常有新党借探病为名,在他身上下工夫,岑春煊蒙皇太后特达之知,奴才可保其决无异心,但如果言路上有闲话,上个折子对岑春煊有所指责,那时皇太后就为难了。所以,要保全他,就得催他快离是非之地。这是奴才的愚见,总要皇太后吩咐了,奴才才好筹划。”

  听说有新党与岑春煊接近,慈禧太后大为不安,不假思索地说:“你说得不错,要让他快离是非之地!不过,他不肯到云贵,可又怎么办呢?”

  “西南是紧要地方,云贵总督必得会带兵才好。”奕劻沉吟了一下说:“莫如拿锡良调云贵,调岑春煊接锡的手。岑春煊以前在四川很有威望,旧地重游,驾轻就熟,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四川的缺分,可是比云贵好得多了,岑春煊应该知道朝廷调剂他的苦心。”

  “是!”奕劻答说:“皇太后保全岑春煊的苦心,凡臣下稍有良心者,无不感激。想来岑春煊奉到明旨,一定会克日赴任,西南半壁,有他跟锡良在,不必上烦圣虑了。”

  ※※※

  正月十九发布的上谕,调岑春煊为四川总督,锡良为云贵总督,并特别指示:“毋庸来京请训。”

  奕劻的这一着虽狠,但附加的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败笔。因为这明明是怕岑春煊进京告御状,不但色厉内荏的底蕴暴露无遗,而且也提醒了岑春煊,该如何应付。

  发了谢恩的电奏,岑春煊随即约见一个新交而常有来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卿,浙江杭州人,光绪二十年的三甲进士,是翁同龢的门生。时当甲午战后,变法图强的论调高唱入云,汪康年倒是有心人,并不以讲维新为猎官的捷径,反而绝意进取,在上海办了一张旬刊,名为《时务报》,聘“笔锋常带感情”的梁启超为主笔,作为维新派的言论机关。

  及至戊戌变法之初,奉旨将《时务报》改为官办,由康有为督办,其时汪康年已别创《时务日报》,为了避免与官报的名称雷同,改名《中外日报》,记载中外大事,评论时政得失,同时改良印刷。无论表里,都胜于创始在前的《申报》与《新闻报》,而汪康年亦就成了达官显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与瞿鸿玑,亦有师生之谊,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这时汪康年又有新猷,要在京城里办一张报,即名《京报》。有瞿鸿玑支持,筹备得顺利,二月里就要问世,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托他为“专使”,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秘密地告诉了汪康年,请他当面转达瞿鸿玑。

  暗中虽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煊声色不动,打点行装,准备上任,饯行的宴会,一直排到两个月以后。而在这两个月之中,京里不断有消息来,说奕劻七十整寿,收礼收了上百万银子,光是段芝贵一个人就报效了十万。接着是三月初八,明发上谕:“为整顿东三省吏治民生,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随时分驻三省行台。奉天、吉林、黑龙江各设巡抚一员。并以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授为钦差大臣。以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这朱家宝是云南人,由江苏藩司调升,出于端方推荐,但又有人说:是因为朱家宝的儿子朱纶拜了载振做干爹的缘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谕,以朱宝奎为邮传部左侍郎。这在岑春煊亦不感觉意外,因他早就听说,办铁路发了财的朱宝奎,辇金入京,走庆王的门路,不日即将大用,如今政以贿成,由段芝贵、朱宝奎两个的新命证实了。

  而就在这一天接到瞿鸿玑的一通辗转递交的密电,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经周全,便按照预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轮西行,到了汉口,发一电报,奏请顺道入觐。

  这个电报到了军机处,奕劻心里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当平静,并没有什么土匪闹事亟待剿抚的情事,拒绝岑春煊入觐的请求,似乎难于措词,倒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就在这时候,有苏拉来报,说岑春煊已经到京,在宫门请安了,奕劻大吃一惊:“怎么会呢?”他说:“尚未奉旨,那能擅自进京?”

  “王爷,如果奉了旨,他就进不了京了!”由瞿鸿玑援引,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林绍年,冷冷地点了一句。

  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当发电之时,人已经在京汉铁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开的专车,过站不停,疾驰入都。宫门请安,递上牌子,慈禧太后虽觉意外,却也高兴,立即就在寿宫“叫起”了。

  等一身行装、满脸风尘的岑春煊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

  “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呢?”

  “臣已有电奏,请顺道入觐,不过臣不等电复,就上了京汉路的火车。因为,庆亲王必不准臣进京,只好权宜行之。请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话,只说:“庆亲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庆亲王不是有意排挤,当初拟旨就不会加一句‘毋庸来京请训’。臣受恩深重,奉旨以后,心里在想,巴蜀道远,此后觐见很难,如果不是趁此时进京,造膝详陈种种急迫的情形,机会一失,追悔无穷。因此情愿获罪,亦要进京,才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望。”

  “你来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来你一定会说实话。”慈禧太后问道:“你这几年身子倒还好?”

  “臣在两广四年,督办广西军务,当时五匪横行……。”

  “慢着,”慈禧太后问道:“你说什么‘胡匪’,广西也有红胡子吗?”

  “是‘五福寿为先’的五。”岑春煊解释五匪,“广西之乱,由于武官侵吞军饷,兵既无饷,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抢犯,士绅又来出面保释,形同包庇。这样善恶好歹不分,老百姓亦变成土匪了!所以广西有官匪、绅匪、兵匪、民匪,连土匪共是五匪。臣在这五匪世界当中,心力交瘁,得了个下血的症候。从去年九月到上海就医,如今是好得多了,不过,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号称难治,臣怕照顾不到,有负皇太后、皇上特达之知,死有余辜。为此仰恳天恩,准臣开缺养病,等贱体复原,自当再效犬马之劳。”

  “一时也谈不到开缺的话。不过,这几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紧接着说:“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时候再说。今天你初到,想来也辛苦了,明天再递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广西会馆。然后命车拜客,所会的大多是同乡京官,军机大臣一个不拜,只写了封信向瞿鸿玑致意而已。

  这一下奕劻大为紧张。因为他早就听说,瞿鸿玑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门生聚会。先以为只是联络感情,如今看来,怕是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这一举,有所动作。因此,从宁寿宫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听消息,思量着如何得能先发制人,让岑春煊有所顾忌。

  岑春煊为人处事,一向毫无顾忌,而况此来是抱着“清君侧”的雄心壮志,所以在第二次召见时,便对奕劻展开攻击了。

  话是从时局日非谈起来的,岑春煊说:“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中外效尤,纪纲扫地,都由于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图刷新,重整纪纲,臣恐人心离散之日,虽想勉强维持,只怕亦难挽回了。”

  骂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为忤,只是“人心离散”这句话,觉得非常刺耳。她以为改行官制为立宪的初步,已大大的顺应民意,何来“人心离散”之说?因而正色问道:“何至于‘人心离散’呢?你有什么证据?详细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这里有两座御案,一好一坏,皇太后是要好的,还是坏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好的。”

  “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说:“当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揽人心,无奈改良是假的。”

  这句话又惹慈禧太后生气了,大声问道:“改良还有假的,这是怎么说?”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过以臣观察,奉行之人,实有欺蒙朝廷,不能认真改良的确据。臣前在岔道行宫时,蒙皇太后垂询,此仇怎么才能报?臣回奏‘报仇必须人才’,培植人才,全在学校。以后蒙特简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足见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才。可是回銮至今,已经七年,学校课本,还没有审定齐全,其他就不必问了。”

  “这也不过是个偶尔的例子而已。”

  “臣再举个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头仰得很高,是犯颜直谏的姿态。“前奉上谕,命各省办警察,练新军。诏旨一下疆臣无不踊跃从事,但办事先要筹款,今天加税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穷,百姓怨声载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姓还可以原谅一二,那知现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较以前更加腐败,言之可叹!”

  “这话,”慈禧太后看他神态憨直,反倒和颜悦色地问:

  “你又有什么根据呢?”

  “臣无根据,不敢妄奏。从前卖官鬻缺,还是小的,现在内而侍郎,外而督抚,都可拿钱买到。丑声四播,政以贿成,所以臣说改良是假的。”说到这里,岑春煊突然问道:“皇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学生有多少?”

  “我听说到东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说:“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数目,想来已有好几千。”

  “是,以臣所闻,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气说下去,“古人以士为四民之首,因为士心所向,民心皆从。这些留学生出国已经好几年,等他们回国一看,政治这样腐败,一定会大声疾呼,主张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离散之时。到此地步,臣……臣不敢想,不忍说了。”

  说到最后,大有哽噎的模样。慈禧太后听他说到留学生如此可畏,本已动容,再看到他这近乎声泪俱下的词色,不觉悲从中来,抽出白纺绸绣红花的手绢,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表情不同,非但并无哀戚之容,相反地显得相当兴奋,他那灰不灰、黄不黄的脸色,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红晕。不过心中因为久未听得如此犀利的批评而感到痛快,所能现于形色的,亦仅此而已。

  “我好久没听到你的话了,想不到时政败坏到这个样子!”慈禧太后指着皇帝说:“你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不论大小,就是知县亦常召见,总是勉励大家,要激发天良,实心任事。

  万想不到,竟没有人会感动!”

  “大法才能小廉,庆亲王奕劻既贪且庸,身为元辅,已然如此,如何还能责备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觉中从未有人敢这样攻击一位亲王,所以一时竟无从置答,定定神才想起有一句该问:“你说庆王贪,有什么证据?”

  此一问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随即答说:“纳贿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间,双方都不肯落下凭证的。不过,臣记得在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关任内,查得新简出使比国大臣周荣曜,本来是粤海关的书办,侵蚀洋药项下公款两百多万银子,奏参革职拿办。那时庆王正管外务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这不是受了贿,是什么?”

  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记得的,也想起李莲英为他辩解的话,随即说道:“奕劻人太老实,是上人的当。”

  “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的当来作为辩解?”岑春煊简截了当地说:“此人不去,纪纲无从整顿。”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问道:“懿亲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么人能接他的手,你倒不妨保荐。”

  这话颇出岑春煊意外,不过他也很机警,从来君臣召对,往往在一两句话上判荣辱。此是何等大事,万万不可孟浪!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军机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简之员,臣何敢妄保?这次蒙皇太后、皇上垂询时政,是以披肝沥胆,不敢一毫隐瞒。”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还有什么话,尽管从实回奏。”

  见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时机成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臣自上海动身时,想到应奏的事极多,而牵涉庆王奕劻,关系重大,不得不进京面陈。如今虽蒙皇太后、皇上详细询问,还觉得未尽所怀,马上又要远赴四川,不知陛见何日。臣实不胜犬马恋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四川路又远,来去又不便,怎么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在近处,我们君臣才常有见面的机会。”

  听得这一说,岑春煊连连碰头,“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难以报答。”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以臣私心,实在想留在京里,为皇太后、皇上做一条看家的恶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岑春煊,你的话说得太重了!”她说:“我们母子西巡的时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说,总别忘了岑春煊!说实话,我久已拿你当亲人看待。近几年你在外面带兵剿匪,这都是别人办不了的事,所以我不能把你带进京来。我这个意思,你应该知道。”

  “是!”岑春煊答说:“臣岂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无别?不过譬如种树,臣在外面,不过修剪枝叶,树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让人把土挖松了,枝叶再好,经不起大风一起,根本推翻,树都倒了,枝叶再好有何用处?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本上下点工夫。”

  “你说得不错!”慈禧太后下了决心,“好在四川现在安静了,我亦希望你在京里办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谕,以盛京将军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岑春煊内调为邮传部尚书,原任尚书张百熙二月间出缺,由瞿鸿玑的安排,派林绍年署理,此时让出来亦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红得发紫,料知反对不掉,反而很热烈地表示赞成,而且一回到军机处,立即派人持着他的名片,到广西会馆去报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却不领这个情,谢恩的折子未上,先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只碰头,不称谢,开口说道:“本部侍郎朱宝奎,市井小人,只为善于钻营,才能承办沪宁铁路,勾结外人,吞没巨款,拿昧心钱贿赂军机处,才能当上邮传部侍郎。

  如果该员在部,臣实在羞与为伍。”

  慈禧太后大为诧异。她当然知道,岑春煊所说的“军机处”,其实只是指庆王奕劻,因为朱宝奎出于奕劻的保荐,同时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虚。朱宝奎能跻身卿贰,她亦听人说过。造沪宁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万镑,工程未半,经费花得光光,只好续借六十五万镑。借款的合约,比那一条铁路都来得苛刻。最吃亏的是,借款合约一成立,便须设立总管理处,委员共五名,中、英各二,但总工程师为当然委员,以二对三,中国变成少数,大权全落英国之手。此事由盛宣怀创议,亦由盛宣怀经手,而从中奔走牵线的就是朱宝奎,岑春煊说他“勾结外人,吞没巨款”,事原不假。

  “朱宝奎真有劣绩,当然应该革职。”慈禧太后问道:“总得有个罪状,才可以明白降旨!”

  “就说是参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诺,岑春煊方始正式谢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谕:“据岑春煊面奏:邮传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这一下震动了九城,无不诧为奇事。各部的尚书、侍郎同称“堂官”,并非长官与僚属。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职的堂官,真是闻所未闻的新闻。

  岑春煊当然得意极了!而大惊失色的当然是庆王奕劻。尤其使他难堪的是,同时还有一道上谕,派他管理陆军部,责成他整顿一切,而紧接着有一段话:“现在时事艰难,军机处综司庶政,所有各衙门事务,该王大臣皆应留心察核。嗣后内外各衙门务当认真办事,倘再因循敷衍,徇私偏执,定予一并严惩!”就连奕劻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道上谕是瞿鸿玑主稿,轻描淡写的“一并”二字,等于一个信号,围剿奕劻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当夜便有人将早就拟好的一个奏折,重新修改缮正,第二天递了上去。

  此人叫赵启霖,字芷孙,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刘可杀”一榜的进士,点了庶吉士,改为御史。由于同乡的关系,赵启霖跟瞿鸿玑很接近,是在门生之列。从回銮以后,出“钦命题”以及各种考试,常由瞿鸿玑主持,所以称他“老师”的人很多。

  这赵启霖平时侍坐,常见瞿鸿玑一提起奕劻的细大不捐,袁世凯的揽权跋扈,总是痛心疾首的模样,而提到岑春煊,则赞许他清刚质直,因而默喻于心。从段芝贵献美得官的新闻一传,他就决心以白简搏击,瞿鸿玑劝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进京,看他竟有如此的声威,方始恍然,原来“老师”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应的时候了!

  御史的奏折,称为“封奏”,其实奏折无不固封,辗转递至内奏事处,用黄匣呈上御前,亲自拆阅以后,才发交军机处按规制处理。只是弹章特称“封奏”,关防格外严密,慈禧太后拿赵启霖的奏折,才看了两行,不觉精神一振,因为段芝贵的事,她隐约有所闻,老想问一问,却无人能知其详,这个奏折恰好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于是,她亲手将灯移一移近,从头看起。

  “东三省改设督抚,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锐意整饬,特重封疆之寄,冀拱卫之功。不谓竟有乘机运动,夤缘亲贵,如署黑龙江巡抚段芝贵者!

  臣闻段芝贵人本猥贱,初在李经方处供使令之役;经在袁世凯府中听差,旋入武备学堂,为时未久,百计夤缘,不数年间由佐杂至道员,其人其才,本不为袁世凯所重,徒以善于迎合,无微不至,虽袁世凯亦不能不为所蒙。

  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过天津,段芝贵复夤缘充当随员,所以逢迎载振者,更无微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其事为路人所知。复从天津商会王竹林借十万金,以为庆亲王奕劻寿礼。人言藉藉,道路喧传,奕劻、载振等因为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龙江巡抚。不思时事艰难,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虑,时时冀转弱为强。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体深宫忧勤之意?在段芝贵以无功可纪,无才可录,并未曾引见之道员,专恃夤缘,躆跻巡抚,诚可谓无廉耻。

  在奕劻、载振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唯知广收赂遗,置时艰于不问,置大计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不思东三省为何等重要之地,为何等危迫之时,改设巡抚为何等关系之事!此而交通贿赂,欺罔朝廷,明目张胆,无复顾忌,真孔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旬日以来,京师士大夫晤谈,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贵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滥绾疆符,诚恐增大局之阽危,贻外人之讪笑。臣谬居言官职,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参,应如何惩处,以肃纲纪之处,伏候圣裁。”

  原来有这样的内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几天对奕劻的攻击,毫不迟疑他用朱笔评了两个字:“彻查”!同时将原折从“以一万二千金”至“以为庆王奕劻寿礼”这一段文字旁边,密密加点,表示彻查者何事。

  这是头一天晚上看的奏折,第二天凌晨由执班军机章京向内奏事处领去,名为“早事”,向例由领班大臣先看。但瞿鸿玑久在军机处“当家”,可以不顾此例,看到赵启霖这个折子,微微一笑,声色不动地静等庆王奕劻到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莲英传来的。慈禧太后这天起身,神色颇为不愉,李莲英从她口风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诉了大格格——荣寿公主。她跟李莲英对慈禧太后的看法,与众不同,他们从未期望慈禧太后会成为“女中尧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女皇帝武则天,他们只把她看成当了几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约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老太太,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辛苦了一辈子,至今年过七十,犹须事事操心,那还不该让她过几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与李莲英在宫中上下联络,务求安静,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气,如今眼看要起大风波,当然得赶紧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莲英的主意,把这个消息托内务府大臣世续转告奕劻,让他自己早自为计。

  奕劻当然震动了!一面托徐世昌与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赶进宫去,在轿子里心问口、口问心地决定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如此,到得军机处,看到了赵启霖的奏折,还能够保持平静。“子玖!”他说,“既有朱笔‘彻查’,我应该回避,这件事就拜托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请你在两宫面前代为声明。”

  瞿鸿玑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子的沉着,神色肃穆地想了一会答说:“王爷的处境,确实很尴尬,有话我可以代奏。”

  “我没有什么话,只请皇太后、皇上简派大员彻查。”

  “王爷看派什么人好?”

  “这,”奕劻摇摇头说:“我不便表示意见。”

  “那么,”瞿鸿玑又问:“上头如果问到段芝贵,该怎么答奏?”

  奕劻将原奏又拿起来看了一回,方始答说:“段芝贵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事。日俄战争那两年,陪北洋的日本顾问,到火线去过好几次,关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说:“徐菊人跟我商量,说这新设督抚,日本跟俄国一定处处跟中国为难,将来的纠纷必多,交涉也很难办,总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为此,黑龙江派了段芝贵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参了,我亦不能再说什么,请旨办理就是。”

  “是了!请旨办理。”

  ※※※

  “这段芝贵到底是什么人?”慈禧太后问。

  “据庆亲王说,是有功之人。”瞿鸿玑将奕劻的话说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见:“但如进用不以其道,怕从此开了幸进之门,关系不浅。”

  “你说进用不以其道,是说段芝贵真的行了贿?”

  “不是!臣不敢这么说。”瞿鸿玑答说:“段芝贵没有补过实缺,亦没有送引见,就派任巡抚,过去尚无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说:“道员放缺,都要先引见,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没有见过的巡抚,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应该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鸿玑问道:“朱笔‘彻查’,照规矩,至少简派一位亲王,一位大学士,请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亲王跟孙家鼐好了。”

  瞿鸿玑承旨退了出来,就在乾清宫西面,专为军机休息用的板屋中,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段芝贵着撤去布政使衔,毋庸署理黑龙江巡抚。”一道是:“御史赵启霖奏,新设疆臣,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据实纠参一折,据称段芝贵夤缘迎合,有以歌妓献于载振,并从天津王竹林借十万金为庆亲王寿礼等语,有无其实,均应彻查。着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实查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

  写完又检点了一番,正要装匣递上时,太监来宣召,指定只要瞿鸿玑独对。原来慈禧太后心细,想起段芝贵既已无庸署黑龙江巡抚,遗缺便应另觅替人,要问的便是这件事。

  瞿鸿玑当然也曾想到这一点。本意要问一问徐世昌,另外照规制开列“一正两陪”的名单,听候朱笔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问到,不能无以为答,同时也觉得这正是为自己增添声威的好机会,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说:“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滨江道,资历相当,人地相宜,可否请旨简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问道:“是四川人吗?”

  “是,他是四川云阳人。”

  “什么出身?”

  “记得是廪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实心任事。”瞿鸿玑紧接着说:“他当滨江道,正是日俄战争的那两年,日本追俄国军队,打算开炮,程德全怕伤了百姓,拿身子挡住炮口不让开,日本军只好依他。”

  “这样说起来,真是个好官。难得!难得!”慈禧太后赞叹不绝地:“就派他去。”

  于是又补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龙江巡抚的上谕,随即发了下来。奕劻一看段芝贵的处分,冷笑说道:“还好,不是解任听勘。”

  话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为段芝贵不平的语气?好得瞿鸿玑不在面前,牢骚也大可不必再发,当下起身就走,赶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不会有什么风波,王爷请放心!”那桐安慰地说:“燮老中正和平,醇王决不会有意见,事情不难办,只是王爷的面子上难看了一点。”

  “这时候还管面子不面子!”奕劻问道:“孙燮臣那里,是不是该招呼一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过了,他去最好!”

  “对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较不落痕迹。拜托!拜托!”

  “王爷言重了。”徐世昌说:“原是义不容辞的事。只是如何说法,先得跟王爷请示。”

  这有点故意作难的意味,奕劻不免尴尬。照道理说,既然有求于人,便当开诚相待,然而纳贿十万之巨,说来自觉汗颜。因而讷讷然地把张老脸涨得通红。

  见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围,“菊人,”他说:“君子可欺其以方。”

  这意思是在孙燮臣——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面前,来个概不承认。不过徐世昌不会那么傻,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已经想好了说法,孙家鼐问起案情,只回他一个“不知其事”就是。

  “还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叹气:“这个畜生,替我惹多少祸!”

  “畜生”当然是骂载振,“还有件事”便是载振纳宠那件风流公案。那桐答说:“这更不必王爷费心,把人送走就没事了。”

  “喔,”奕劻问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爷,”那桐知道他的意思,“当然会有妥当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实在费心了。”奕劻不胜伤感地说:“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想这口气真咽不下。琴轩,你看着好了,京里只怕从此要多事了。”

  “也不尽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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