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欢愉——新中国妓女改造运动
文|李夏恩
“姐姐妹妹,哭!”
三百人的哭声大合唱,无论是在哪个年代,都足以给见证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很多年以后,曹漫之仍然能够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那是在1951年的冬天,地点是上海提篮桥区通州路48号的妇女劳动教养所里,曹漫之正是这所教养所的负责人。而她所面对的这支蔚为壮观的三百人哭声合唱团的组成人员的身份,是一群妓女。
这场活剧足足持续了两个钟头,曹漫之也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欣赏了两个小时。尽管女人的哀戚娇嗲的哭声一直以来被认为有软化的一切的力量,但同为女性又是坚定革命者的曹却不为所动,但她的心中未免对自己长久以来的认识产生一丝疑问——妓女难道不是旧社会最底层最饱受压迫的阶级吗?现在党已经将光明前途铺在她们面前,她们为何不是感恩戴德反而是以哭相抗呢?她们的哭声究竟是对自己过去苦难的痛诉还是对新政权德政的感激涕零呢?
妓女:笑与泪
在官方定义中,妓女被视为“受压迫、受摧残”生活在“苦难当中”的典型代表,被形容为“文明国家的耻辱”、“资本主义的封建残余”和“对新生人民政权的玷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没有哪个词比这个词更适合形容中共建政之初对妓女的复杂认识了。
但妓女的形象远比此更为复杂,妓女,这个为人所不齿的职业已然在中国存在数千年之久,当二十世纪初西洋“文明”观念大举登陆中国时,这个行业迎来了它的黄金盛世,根据1906年北京天桥地区的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显示,本地区有308家妓院,同一时期的北京著名烟花巷“八大胡同”的妓院数量则更可能超过500家,在文明开化最早的上海,一本出版于1908年的嫖娼指导手册《沪江色艺指南》胪列了1219名妓女,但这只是该手册推荐值得一嫖的妓女数字,实际情况可能达到7000人。
20世纪,娼妓也炮制出自己的“英雌”——赛金花用自己的肉体代替国家接受洋鬼子的“凌辱”而获得了“护国娘娘”的美誉。20世纪上半叶中国最富盛名的文人林语堂更宣称:
“一个人要想理解中国文化之精神,他必须去八大胡同亲眼看一看那里歌妓的优雅、殷勤及其妩媚娇柔,但又不失尊严的风度,特别要注意污言秽语会多么让她们脸红。”
然而,风华绝代的佳人也有自己的暗面。“老鸨虐妓”是晚清民国时期报章最常见的主题之一,晚清的《点石斋画报》中《虐妓惨闻》的说明文字告诉读者“鸨妇虐妓,屡见日报,寻常之箠楚不足奇,甚至以焗肤烙体相逼勒”,报纸的配图上,则颇为香艳的画了一名妓女大敞胸襟,而鸨母正把烧鸦片用的烟签烧红,刺入妓女双乳之间,画面上双方很是一幅愿打愿挨的享受表情,看不出丝毫泪痕。
当然,疾病和老迈永远都是夺走妓女花容月貌和生命的罪魁祸首。人老珠黄与性病缠身不仅使他们失去了作为妓女的资本,更失去了最后一丝可能的温情,而20世纪民族主义的兴起又将他们推到上了另一个耻辱的拷问台。
取缔妓院:文明国家的尝试
1918年, “护国娘娘”赛金花在为庆祝中国欧战胜利而竖立的“公理战胜”牌坊前发表演说。她说:
“中国果能自强,则不立一牌坊而公理自在;中国若不自强,则立千百牌坊又有何用?”
然而随着五四运动的兴起,激进的改革者发表文章,走上街头,号召取缔堕落腐朽的妓院,官方机构也开始考虑对妓院进行整治,卫生和维护社会秩序是整饬妓院的一个绝佳借口。1920年5月,上海法租界工部局发布通告,强制所有妓院向警方登记,通过抽签的方式逐步在租界内取缔妓院,被抽中的妓院限令3个月内关张。但这最终导致的结果是妓院迅速由公开转向地下,各处开设的地下妓院数量大大超过关闭的正规妓院的数量。到1924年,工部局当局以一种消极态度默认取缔妓院的全面失败。
1928年,取得胜利的蒋介石国民政府再次旧调重弹,这一次国家为了树立自身的道德形象采取了强制手段,政府用一纸长文就宣判了妓女业的死刑。在南京,往往当嫖客与妓女正在翻云覆雨之时,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就会突然闯入,将这对倒运的裸体男女逮个正着;在镇江,则将妓女视为犯罪行为羁押牢房,牢房中饮食供应极差,甚至有妓女死于营养不良。
这一次,妇女团体罕见地完全站在妓女一方,指责政府对其的非人待遇灭绝天良,而且禁娼大员们本身的龌蹉手段——逼奸妓女,敲诈嫖客等行径,更被各种小报作为抢夺读者目光的绝好题材。娼妓业看来已经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就像《封神演义》中被神化的马桶“混元金斗”,足以抵挡任何来袭。
当然,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对手尚未现身。
红色中国:妓女解放
“只有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得到解放,妓女才能得到解放。”
革命导师列宁对女革命家克拉克·蔡特金的教导深深地刻在曹漫之的心里,她相信“妓女不仅受到中国不良的社会关系对妇女的摧残,还受到帝国主义的摧残”,而原因正是因为中国不是一个“自强的国家”。
1949年,随着共产党建立新的人民政权,宣告全中国的无产阶级得到解放,按照列宁的教导类推,中国的妓女也应当“得到解放”。
但刚刚建政的红色政权百业待举,无法腾出手来解决数量庞大的妓女问题,只得迫于形势继续为一些正规妓院发放牌照,这一不得已的行为成为曹这样纯洁的共产党干部的心头之痛。
但整肃运动已势不可挡。建政之初,新政府就在报纸上鼓励妓女向人民政府控告那些虐待、勒索钱财、不许其从良的老鸨,石家庄、吉林、苏州、南京一些城市则已成功地取缔了娼妓业,除了靠政府的强制力量外,妓女解放自身的控告也成为了主要方式。即使是在上海,妓女的数量也大大减少,根据《大公报》统计,1950年上半年,城市注册妓女数量已从1897人减少到662人,到1961年11月,这个数字更减少到180人。
1949年,从美回国的作家萧乾目睹了北京著名的“八大胡同”被封禁的场景:
“一个下午,几十辆卡车出动,妓院被包围起来,各式各样的妓女、老鸨、茶房、伙计以及正在寻欢作乐的嫖客,一股脑儿被赶上车。多么痛快呀!比邮局拣信或废品站分类还顺利。没几天,上了卡车的人全按不同情况就位了。妓女们还上了学习班。老鸨中最坏的,还被判了刑。”1951年11月23日,中国最大的妓院所在地——上海终于判处了娼妓业死刑,毫无缓期执行的商量余地。11月25日晚上8时到次日上午10时,警方迅速行动,将妓女业主全部抓获,也将妓女一网打尽。
当警方的大卡车载着妓女抵达妇女劳动教养所的大门口时,警卫们见到的是一群花容失色的可怜妇女,丝毫看不出她们曾是迷倒千万男人的香粉女郎“样子不好看,脸也不好看,这些人好像比一般人还难看些。”
当然,非常手段是必不可少的,有时甚至带有戏剧性效果,在一次搜捕活动中,曹漫之就“弄了几百人,化装成嫖客,勾引妓女上钩,“有一个上钩了,带到后,我们便衣就上去把毛巾塞进嘴里,否则她就大叫,叫得非常难听,而且还得把她们捆起来”以防跳车。
在教养院里,曾经的妓女们看着“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标语张贴在各处,工作人员会与她们像姐妹一样谈心,不断地鼓励她们将心中的苦水倒出来,并且开战控诉大会。“利用控诉大会启发她们仇恨妓院、仇恨这种生活,仇恨压迫她们的人”,而最终的目的是“仇恨旧社会”。
一些曾经的改造好的妓女会站到台上,控诉老鸨和嫖客对自己的恶行。在北京的美国作家大卫·纪德亲眼见证了过去妓女上台宣布从良的令人震惊的情景——这些妓女经过劳教已经脱下了以前奢华亮丽的绸服,而代之以人民政权的蓝色棉布制服,她们已经成了纽扣厂的女工。台下的听众目不转睛地听着她们对万恶的资本主义旧社会对自己的压迫和摧残的控诉,看着她们声泪俱下的表演。
“他们的脸被愤怒和绝望痛苦地扭动着。”
这就是解放后到处可见的表情。
本组图片部分图说摘编自《中国近代妓女史》 邵雍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栏目编辑|马俊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