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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百家杂谈]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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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8: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牛爱国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告诉他,曹青娥嫁到牛家庄第二年,阴历四月,半夜跑了,并没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县找一个同学叫赵红梅,在外住了半个月。去找赵红梅并不是因为和牛书道生气,没地方去,才去赵红梅家,或担心延津路远,没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压根没想去延津,也没想起去延津。去赵红梅家,也不是为了找赵红梅,而是为了向赵红梅打听她的表哥。赵红梅的表哥叫侯宝山。

  牛爱国小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并不亲他,偏向他的弟弟牛爱河。他爸牛书道偏向他哥牛爱江。正是爸妈都不亲他,他从小就想离开家,后来当了兵。当兵没跟爸妈商量,跑到镇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爱国三十五岁以后,爸牛书道已经死了,妈开始跟牛爱国说得着。妈有心事的时候,不找哥哥牛爱江说,不找姐姐牛爱香说,不找弟弟牛爱河说,单找牛爱国说。但牛爱国有心事,却不给妈说。妈一说起来,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说起来,桩桩件件,都成了闲话。这些闲话,妈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在夜里,围着一盆火,妈东向坐,牛爱国西向坐,妈说完一段,一笑;说完一段,又一笑。牛爱国听后却没有笑。

  曹青娥当年去找赵红梅,并没有半夜上路。没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书道结婚后,两人说不到一块去;白天说不到一块还好办,可以各干各的,夜里睡在一张床上,就不得不说;一说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门出去,到街上去转;正在气头上,便顾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过来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场架。曹青娥和牛家庄一个叫李兰香的本家二嫂说得着,一次对李兰香说:

  “嫁给牛书道,也不是没有好处,从此不怕天黑。”

  但过去吵归吵,第二天天一亮,两人又无话说,各干各的;这天半夜从牛家跑了,还是出嫁以来头一回。吵完架,牛书道赌气倒头睡了,曹青娥决定去襄垣县找赵红梅。收拾好包袱,推门出去,并没有马上出发;没出发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饿了。曹青娥自怀上牛爱国他哥牛爱江,饭量比以前大了两倍。过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饿,现在一动劲儿就饿。她放下包袱,先去厨房捅开火,然后和面;等锅里的水开了,往锅里揪面疙瘩;待面疙瘩半熟,卧里一鸡蛋;面疙瘩和鸡蛋煮熟,加了酱、醋、盐;起锅,又加了葱花和香油。捧着这碗疙瘩汤卧鸡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鸡叫;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挎着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县樊家镇上学时,和赵家庄的赵红梅是同学。那时镇上刚有学校,班上的学生年龄都大:两人上到五年级,曹青娥已十六岁,赵红梅十七岁。赵红梅在班里功课好,曹青娥在班里功课差,两人在学校没有太多的交往;但礼拜一从各自村里到镇上上学,礼拜六从镇上回村里,两人常搭伴赶路。温家庄距镇上二十里,赵家庄距镇上二十五里。赵红梅从镇上回家,要先路过温家庄。从赵家庄温家庄到镇上,中间要翻一座山。赵红梅在学校功课好,待到了路上,像换了一个人,爱跟曹青娥说男女之事。曹青娥这方面开窍,还是赵红梅教的。赵红梅只比自己大一岁,没想到她懂那么多。曹青娥个头高,胆子却小,夜里怕黑;赵红梅个子矬,十七岁了,个头不到一米六,胆子却大,夜里不怕黑。两人从学校搭伴往家走,有时天黑了,赵红梅把曹青娥送到温家庄村头,然后再回赵家庄;或干脆在温家庄曹青娥家住下,夜里,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第二天早起,赵红梅再回赵家庄。礼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时候,赵红梅又从赵家庄赶到温家庄,接上曹青娥,两人再搭伴去镇上上学。

  曹青娥十七岁时。镇上有了第一部“东方红”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叫侯宝山。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侯宝山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机耕地与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里就睡了;拖拉机白天耕,夜里也耕。曹青娥夜里睡觉,一觉醒来,就听到地里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拖拉机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轮着吃饭。早饭、晚饭在家里吃,午饭由各家给拖拉机手送到地头。轮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给侯宝山送饭。侯宝山瘦高个儿,细眼,留个分头,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摘下白手套,蹲在地头吃饭:曹青娥等着拿饭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话来,知他是同学赵红梅的表哥,两人马上近了许多。吃完饭,曹青娥没有拿饭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宝山的拖拉机,看他耕地。拖拉机身后,泥土像浪花一样,一垄垄翻起。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攀起话来,曹青娥没有遇见过像侯宝山这么会说话的人。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曹青娥与她娘,吵起嘴来,都是抢着说。正因为这样,曹青娥认为侯宝山不爱说话。两人说了拖拉机,说了镇上拖拉机站,拖拉机站有几个人,每人每天都干些什么,又说起赵红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话头。曹青娥问什么,他答什么;说完一笑,又闭上了嘴。曹青娥问:

  “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宝山:

  “一个村没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说:

  “再说,我爱夜里耕地。”

  曹青娥:

  “为啥?”

  侯宝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里大灯照着,才有意思。”

  这时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里来试试?”

  曹青娥:

  “夜里我可不敢来,我夜里怕黑。”

  侯宝山:

  “你要想来,我夜里去接你。”

  曹青娥以为是句玩笑,一笑,也没理他。这天半夜,曹青娥已经睡着,听到有人轻声拍后山墙;曹青娥起身,出门,转到墙后,竟是侯宝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后山墙,啐了侯宝山一口!

  “你看着不爱说话,胆子倒大。”

  侯宝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带她走出胡同,绕到村后,一路跑着到了地里。拖拉机正在地头等着,两盏大灯,照出二里远。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白天是犁地,现在成了犁黑。前边的黑,像白天身后的泥土一样,在两盏大灯的照射下,翻向两边。虽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灯在犁黑,旁边又有侯宝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温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这时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又开始点灯。秋天,侯宝山又开着拖拉机来了,又在温家庄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宝山,侯宝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里,侯宝山到曹家院后接曹青娥,两人绕到地里,一块用拖拉机犁黑。曹青娥:

  “你这拖拉机不好。”

  候宝山:

  “咋?”

  曹青娥:

  “只会在地里跑。”

  侯宝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宝山:

  “你想干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带我去个地方。”

  侯宝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远。”

  挺远是哪里,曹青娥就不再说了。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

  第二年夏天,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给曹青娥提亲。老韩和牛书道从襄垣县温家庄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镇上拖拉机站,去找侯宝山。因为下雨,侯宝山没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机在拖拉机站歇着,侯宝山和拖拉机站的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侯宝山输牌了,脸上贴满纸条。看曹青娥一身湿跑进拖拉机站,侯宝山吃了一惊,忙胡噜掉脸上的纸条,从屋里跑出来:

  “你咋来了?”

  又说:

  “快去灶间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间,我有一句话问你。”

  侯宝山:

  “灶间也能问。”

  曹青娥:

  “不,找个清静的地方。”

  转身出了拖拉机站。侯宝山忙跟出来,到了镇外河堤上,侯宝山也淋了一身湿。曹青娥:

  “侯宝山,你能带我跑吗?”

  侯宝山吃了一惊:

  “跑?去哪儿?”

  曹青娥: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襄垣县。”

  又看侯宝山一眼:

  “你带我跑,我就嫁给你。”

  侯宝山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

  “想不出哪里能存身啊。”

  又说:

  “嫁给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说:

  “再说,一跑,我就开不成拖拉机了。全县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

  转身跑了。侯宝山在后边追:

  “你别急呀,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头,恨恨地说:

  “这事没商量,我最讨厌胆小的人。”

  转身回了温家庄。半年之后,曹青娥嫁给了沁源县牛家庄的牛书道。又半年过去,听说侯宝山也结了婚。曹青娥结婚之后,因与牛书道说不到一起,这时常常后悔,当初不该为一个“跑”跟侯宝山赌气。如果当初跟了侯宝山,就是不跑,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去;攀起话来,侯宝山不与人抢话,两人就吵不起来;除了不吵架,侯宝山有拖拉机,曹青娥也不怕黑。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这天与牛书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宝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县赵家庄去找赵红梅,想打听一下侯宝山过得怎么样。从沁源县到襄垣县,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赵红梅也不是去赵家庄,赵红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庄,丈夫老季是个木匠。曹青娥到季家庄找到赵红梅,赵红梅吃了一惊:

  “你咋来了?”

  曹青娥:

  “跟你打听一句闲话。”

  夜里,赵红梅将木匠老季赶到牛屋去睡,曹青娥与赵红梅睡在一起。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正在上学、赵红梅住在温家庄曹青娥家的时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怀孕了,两人贴得不像以前那么紧。赵红梅:

  “你要打听个啥?”

  这时曹青娥就不是打听,而是说:

  “我想找侯宝山,让他离婚。”

  赵红梅:

  “你也不问问人家过得啥样,人家老婆啥样,就叫人家离婚。”

  曹青娥:

  “他要离婚,我就离婚,等他一句话。”

  赵红梅:

  “凭个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机上,他摸过我。”

  赵红梅扑哧笑了:

  “那算个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样。”

  接着两人不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

  “也不是离婚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宝山要离婚,我就不要肚里的孩子了。”

  两人又半天没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

  “也不是孩子的事。”

  赵红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赵红梅,你让我杀人吗?”

  赵红梅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又说:

  “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爱放火,赵红梅,你让我放火吗?”

  赵红梅更加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在赵红梅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镇上拖拉机站找侯宝山。拖拉机站还是原来的拖拉机站,院子房屋的样式,一点没变。但侯宝山不在,“东方红”拖拉机也不在。拖拉机站场院的槐树下,站着拖拉机站的老李和老赵;老李和老赵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老李告诉曹青娥,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到魏家庄耕地去了。曹青娥又从镇上到魏家庄。魏家庄的人告诉她,魏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去了吴家庄。曹青娥从魏家庄又到吴家庄。吴家庄的人说,侯宝山开着拖拉机来过吴家庄,但没在吴家庄停留,直接去了戚家庄。曹青娥从吴家庄又到戚家庄,终于听到“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循着轰鸣声找去,在戚家庄村西后岗上,看到了“东方红”拖拉机。接着看到侯宝山在拖拉机里坐着,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但拖拉机上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侯宝山在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机到了地头,侯宝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机上喊:

  “娃他爹,把娃接下来,给他把泡尿。”

  曹青娥这时发现,那辆“东方红”拖拉机,比前几年破了许多。侯宝山开拖拉机,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曹青娥也没上去跟侯宝山说话,转身离开戚家庄。从戚家庄也没回季家庄赵红梅家,直接去了襄垣县城。在襄垣县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和牛家的人,都以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书道:

  “去延津了,也不说一声。”

  曹青娥没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县温家庄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过饭,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问起延津,曹青娥:

  “我没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儿了?”

  曹青娥不再答话,老曹也不再问。但老曹还是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这年秋天,襄垣县温家庄的爹老曹死了。这年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十七岁,牛爱国他姐牛爱香十五岁,牛爱国七岁,牛爱国他弟牛爱河两岁。曹青娥在牛家庄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将丈夫牛书道掰扯过来,两人不再吵架。但这时的牛书道,成了已经去世的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这时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别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爱国记得他小时候,爸牛书道不爱说话,妈曹青娥动不动就急。家里大小事务,全由妈做主,爸蹲在旁边吸烟,也不说话。妈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拧;拧你的脸,拧你的胳膊,拧你的大腿,拧住哪里算哪里;边用劲边说:

  “憋住,不许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岁。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没有关系,和襄垣县温家庄爹爹老曹的死有关系。老曹活了七十五岁。老曹七十岁之后,和七十岁之前是两个人。老曹赶了一辈子大车。七十岁之前,老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遇事也不爱做主;不爱做主是因为他做不得主,家里大小事务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个和气。曹青娥小的时候,常骑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都是跟爹说,不跟娘说。但老曹临死前的五年,似变了一个人。老曹的变,和老曹老婆的变连着。老曹老婆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辈子架;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似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话突然少了,对人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着一根长柄拐杖,弯着腰与你说话,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跟爹娘到襄垣县温家庄姥娘家串亲,都说姥娘对人亲。老曹七十岁之后,倒变成了年轻时的老曹老婆,唠叨,小心眼,爱生气,遇事爱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县温家庄串亲,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稍微一闹,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气哼哼的。老曹年轻时对人大方,七十岁之后,开始小气。曹青娥小时,他赶大车出门。回来给曹青娥也就是改心买保子和肉盒子吃;现在一家人吃饭,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盛饭超过两碗,他的脸就拉了下来。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都说,到姥爷家串亲吃不饱。牛书道吃饭时爱吸烟,一次正月里串亲,全家人吃饭,老曹不吃,拉着脸,气哼哼的;曹青娥以为爹嫌孩子们吃得多,饭后,他将曹青娥叫到里屋,说:

  “吃了一顿饭,他吸了我七根烟。”

  原来说的是牛书道。串亲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将牛书道骂了一顿。骂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书道吸烟,而是爹爹的性子变了。老曹死时,曹青娥并没有特别伤心;死后,也没有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活着的后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后三个月,曹青娥突然开始想念爹爹老曹,夜里常梦见他。这时的老曹,又变回七十岁之前的老曹,或六十岁的老曹,或五十岁的老曹,或四十多岁的老曹,或刚买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时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驮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给她买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让曹青娥当马骑;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拦住轿子不让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

  “妮,你嫁走了,谁管我呀?”

  或:

  “妮,牛书道那人没正性,不能嫁。”

  在梦里,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书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书道。而是侯宝山;与爹吵了起来。爹见她不听,用手打自己的脸:

  “都怪我,当初错听了老韩一句话。”

  曹青娥见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

  “爹呀,这事咱还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梦见爹又与前不同,一个人站在墙根,两手贴着墙,一动不动。曹青娥:

  “爹,你咋了?你病了吗?”

  爹呆着脸,也不说话。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错了,衣裳扭着。”

  上前与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发现爹的头没了。没头的爹,仍站在墙根。曹青娥惊呼:

  “爹,你的头呢?”

  一身冷汗醒来,再睡不着。之后半个月,经常梦见爹没头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没有,有时有,有时没有。接着又梦见不是老曹这个爹,而是曹青娥小时候还是巧玲时的爹吴摩西。曹青娥十八岁之前,常常梦见吴摩西;梦得多了,把吴摩西的面目梦没了;面目没了,梦也就少了。现在因为爹爹老曹,又重新梦见另一个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的面目仍旧模糊,或像老曹一样,头干脆没了。两个爹的头都没了,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决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个爹是否也已经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没有死,想看看他的头,他的面目,将这头和面目,重新安到梦中的爹爹头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干啥,曹青娥在家里做主做惯了,也没有跟丈夫牛书道商量。听说她去延津,牛书道也不敢问去的事由,只是问:

  “几时回来?”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个月,或干脆就不回来了。”

  牛书道不敢再问。曹青娥带上两个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让大儿子牛爱江用自行车将她载到沁源县城,从沁源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太原;从太原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转火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终于到了延津。前后用了四天。一个月后,曹青娥从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见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心一直提着;见她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问别的,问:

  “十八年前去过一趟延津,十八年后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样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会去两趟,不然我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我又找到个娘家。”

  要哭的样子。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他妈曹青娥开始跟牛爱国说知心话。一次对牛爱国说,她一辈子去过一趟延津,但在延津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发现延津跟别的没有去过的生地方没有区别。她小时候记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后的延津,是两个地方。东街变了,西街变了,南街变了,北街变了,十字街头也变了,西街西头,当年爹爹吴摩西和娘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比这些重要的是,她没有找到巧玲时的爹爹吴摩西。三十三年前,她与吴摩西失散之后,吴摩西像她一样,再没回过延津。曹青娥没回延津是因为被人卖到了山西,当时才五岁;吴摩西是个大人,并没有被人卖,怎么也没有回来呢?三十三年没有音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记得爷爷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记”弹花铺;如今弹花铺还在,弹花不用脚蹬了,装了一部柴油机,弹花锤“哐当”“哐当”在自己翻跟头。但她记得的人都死了。爷爷老姜死了,大伯姜龙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龙姜狗的后代,见面都不认识。一个孩子被卖,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也是一件大事;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后,就成了“听说”。当年当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帮“听说”的人,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三十三年后回来,也就没人当回事。虽也百感交集,到说起来,还是一段闲话。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离开延津,去了新乡,去找当年与爹爹吴摩西分手的东关汽车站,汽车站旁边的鸡毛店。但到了东关,汽车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关;当年的汽车站,现在成了一座化肥厂。化肥厂占地几百亩,十几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哪里还有当年鸡毛店的踪影?也就在新乡待了一天。牛爱国问:

  “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乡待了一天,咋一个月后才回来?”

  曹青娥:

  “我又去了开封。”

  牛爱国:

  “去开封干啥?”

  曹青娥:

  “虽然在新乡看到一个化肥厂,我还是回到了小时候,这时突然想见另一个人。”

  牛爱国:

  “谁呀?”

  曹青娥:

  “当年把我拐走的卖老鼠药的老尤。老尤是开封人。”

  牛爱国:

  “见他干吗?”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济源,当时真不想卖我。”

  又说:

  “三十三年了,我特别想问他一句话。”

  牛爱国:

  “啥话?”

  曹青娥:

  “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买了头牲口,还是置了块地,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

  牛爱国:

  “事到如今,问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这些话没用,我也想见见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说,她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到长垣;从长垣坐轮渡过黄河;过了黄河,又乘长途汽车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开始找老尤。虽然知道三十三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开封何处,现在又搬到何处;同时对老尤的模样,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后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马市街,去了相国寺,去了潘杨二湖,去了夜市,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个老头,但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开封找了二十多天。这时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盘缠越花越少,十天之后,曹青娥住不起旅店;这时白天找老尤,夜里睡在开封火车站。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头枕一个提包,脚踏一个提包,突然看到了爹。这个爹不是吴摩西,而是山西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车站,而是相国寺前的夜市。爹在前边走,曹青娥在后边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么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满身大汗。曹青娥:

  “爹,你来开封千啥?”

  爹满脸涨得通红,着急地:

  “帮你找老尤呀。”

  又说:

  “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

  “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

  “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的另一段话。

  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又对牛爱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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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8: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牛爱国与李克智的见面,改变了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几年之前,牛爱国去过一趟河北平山县,在滹沱河边,牛爱国和战友杜青海商量过他和庞丽娜的事;几年来,牛爱国对庞丽娜的态度,一直按杜青海给他出的主意。既然离婚离不起,牛爱国就不离婚;庞丽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着;两人有隔阂,他开始主动填这隔阂;两人没话,他开始主动找话;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他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或者说,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他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他说成了好话。说话就要常见面,为了说话,为了说好话,牛爱国在沁源县城南关租了一间房子,临时在县城安了个家,不用庞丽娜休礼拜天再回牛家庄。牛爱国开卡车出外拉完货,不回牛家庄,直接回县城。但几年下来,牛爱国发现话也不是好找的,好话也不是好说的;或者说,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两人本来无话,专门找来的话,就显得勉强;两人说不来,就无所谓坏话或是好话。如果坏话说不来,好话也不一定说得来。两人的心离得远,对同样一句话,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认为是句好话,她听起来不一定觉得是好话。再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话?每天专门想好话,也想得脑仁疼。好话好不容易想出来。说出去,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心上。好话说多了,自己听着都假。好话一开始听着人耳,天天说,对方就听烦了;这时好话就转成了坏话。两人无话的时候,还能风平浪静,现在牛爱国天天说好话,倒把庞丽娜说得不耐烦起来。牛爱国一张嘴,本来不是说好话,是说一件事,庞丽娜也捂耳朵:

  “求求你,别说了,我一听你说话就恶心。”

  或:

  “牛爱国,你心太毒了。让我在世上听不得好话。”

  牛爱国这时发现,杜青海给自己出的主意,原来是一句空话。毕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队,两人坐在弱水河边的时候;从河北平山县,到山西沁源县,中间隔着一千多里,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爱国自己改变了主意,不再没话找话了,开始做实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庞丽娜擦皮鞋,庞丽娜爱吃鱼,他给她做鱼。牛爱国过去不会做饭,刚开始做鱼的时候,不是烧糊了,就是没炸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个月下来,会做鱼了,红烧鱼,清炖鱼,干炸鱼块,剁椒鱼头,都做得有滋有味。鱼块要炸两遍,才能炸焦;炸过,要多放孜然和芝麻盐。剁椒鱼头除了多放青椒,还要多放花椒。做完鱼,牛爱国洗过手。换上一套西装,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北街纺纱厂门口接庞丽娜。庞丽娜下班,见他来接,问:

  “你来干啥?”

  牛爱国:

  “今儿做鱼了。”

  庞丽娜回家吃鱼时,有了笑脸。果然吃比说顶用,庞丽娜吃过鱼,晚上温柔许多。一天夜里,庞丽娜竟抱着牛爱国哭了,说:

  “你也不容易。”

  牛爱国也觉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庞丽娜说的不容易,而是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自己没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了,那牛爱国成了谁呢?牛爱国也不管自己成了谁,看庞丽娜抱着他哭,几年来的含辛茹苦,总算没有白费,这时追了一句:

  “只要你回心转意。”

  指的是庞丽娜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事了。没想到庞丽娜一听这话,登时又翻了脸,推开牛爱国:

  “本来就没有心和意,哪儿来的回和转?”

  牛爱国以后就不再说回心转意的事了,专心做鱼。或者,牛爱国想听的,就是从庞丽娜嘴里说出,她和小蒋之间,本来就没事;本来就没事,哪来的回和转?但牛爱国常常出车到外地拉货,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县城南关家中做鱼;啥时出车回来,啥时才能做鱼。做完鱼,换上西装,就去北街纺纱厂接庞丽娜。渐渐纺纱厂的人都知道,牛爱国一出现,就是家里做鱼了。

  这天,牛爱国出车去临汾送酱菜。沁源离临汾三百多里,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弯多,拐得急,加上堵车,天不明从沁源出发,到了临汾,已是晚上,城里已亮起路灯。到货栈卸下酱菜,牛爱国要连夜赶回去,货栈的老李说,货栈有一批麻袋,想让牛爱国捎回沁源;但装卸工下班了,只能等到明天。虽在临汾耽误一夜,但回程不空车,对牛爱国还是划算,牛爱国便在货栈住下。第二天一早,货栈的装卸工往卡车上装麻袋,牛爱国信步走出货栈,在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一碗杂碎汤、五个烧饼;回到货栈,麻袋还没有装完,牛爱国又走出货栈,看到货栈拐弯处有一个鱼市,便信步走向鱼市。从货栈看鱼市觉得这市场不大,谁知拐过弯来,竟豁然开阔,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原来是个大市场。这市场有二里多长,从东到西,两边的摊子,都是卖鱼的。有卖鲢鱼的,有卖鲤鱼的,有卖胖头的,有卖草鱼的,有卖带鱼的,有卖鲫鱼的,有卖偏口的,有卖鳝鱼的,有卖泥鳅的,有卖王八的……牛爱国从东头转到西头。临汾的市场,果然比沁源大;市场大,鱼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头鱼,沁源五块四一斤,这里只卖四块八,个头比沁源还大。牛爱国从西头又转到东头,在一个鱼摊前停下,挑了两条胖头鱼,准备回沁源之后,晚上给庞丽娜做剁椒鱼头。这个鱼摊的鱼贩子是个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爱国越过许多鱼摊,来买他的鱼,竖起大拇指:

  “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鳞开膛?”

  牛爱国:

  “这鱼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

  “听口音,大哥不像临汾人。”

  牛爱国:

  “沁源。”

  瘦子:

  “沁源我去过,是个好地方。”

  瘦子把鱼放到秤盘子里,把秤称得高高的;称好,将两条胖头装到一个塑料袋里,又往塑料袋里灌上水,充上氧气,将鱼交到牛爱国手里,又让了牛爱国一支烟。牛爱国:

  “有空到沁源来玩。”

  然后吸着烟,拎着鱼回到货栈,麻袋已装车整齐。牛爱国跟货栈的老李打了个招呼,跳上车,发动,开车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里,牛爱国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这时知道早起吃饭吃坏了,也不知是杂碎汤不干净,还是烧饼有毛病;忍着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一个厕所,忙停下车,去厕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车,发动车往前走。无意中看了一眼挂在驾驶室的鱼袋子,却发现鱼是蔫的。停车,打开塑料袋,鱼已经死了。鱼死了不打紧,刚死的鱼眼珠子是白的,这鱼的眼珠却是黑的;又摸了摸鱼,新鲜的鱼肉应该是紧的,这鱼的肉却是软的;知道是临汾的鱼贩子做了手脚,称鱼时鱼是活的,往塑料袋里装时,用昨天的死鱼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临汾人,才这么偷梁换柱。想起鱼贩子是个瘦子,又眨巴眼;爱眨巴眼的人,都藏着坏心思。不是为鱼,是为这事,牛爱国咽不下这口气;虽已出临汾城三十公里,牛爱国掉车回头,又开回临汾。车在鱼市停下,牛爱国拎着塑料袋,去找卖他鱼的那个瘦子。瘦子仍在,在高声叫卖;他鱼池子里的鱼,皆活蹦乱跳。瘦子见牛爱国回来,吃了一惊。牛爱国将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鱼案上,说:

  “咋说吧?”

  那瘦子眨巴着眼看看塑料袋里的鱼,看看牛爱国:

  “大哥搞错了,不是我的鱼。”

  如果瘦子认下是自己的鱼,再认个错,给牛爱国换两条新鱼,牛爱国也就忍了;来回六十公里的冤枉路,也就不说了;但一个多小时过后,瘦子就不认账了,反说牛爱国搞错了,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

  “现在事小,停会儿事就大了,咱好说还是歹说?”

  瘦子:

  “好说歹说,都跟我说不着。”

  因为两条鱼,两人越说越多;见这里吵架,买鱼的人都围了上来。瘦子见耽误了自己的生意,仗着自己是临汾人,朝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穷疯了,来诈大爷?”

  牛爱国转身出了鱼市,去找自己的卡车;待回来,手里攥着一根五尺长的铁柄摇把;摇把有鸡蛋粗,中间打了个弯。瘦子看他手拿摇把,知是要打架,顺手抄起一把刮鱼鳞的刮刀,向后撤着身子:

  “你敢,你敢。”

  牛爱国一脚上去,将瘦子的鱼池踢翻了;瘦子的鱼池,是用白铁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几十条胖头、鲤鱼和草鱼,在地上乱蹦。牛爱国抡起摇把,没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鱼。活蹦乱跳的鱼,一条条被砸得稀巴烂。瘦子比划着手中的刀:

  “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鱼贩子,也都围拢上来,欲帮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长柄鱼捞的。牛爱国抡起摇把,转腰抡了一圈,鱼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后缩了一尺。正闹间,有人喊:

  “好了,大哥来了。”

  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满怀胸毛,头顶一头赤发的大汉,大踏步穿过鱼市奔来。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对那大黑汉喊:

  “大哥,就是他。”

  那大汉越过人圈,一把揪住牛爱国。牛爱国马上感到浑身被箍住了,知其劲儿大;欲抡摇把砸他,那大汉抢先一掌,劈到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的摇把,被震出一丈多远。众鱼贩子都齐声喝彩。那大汉提起钵大的拳头,劈头就打牛爱国。但拳头举到半空,没有落下。那大汉愣愣地问:

  “你叫个啥?”

  牛爱国仰脸一看,觉得这大汉也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那大汉:

  “你是牛爱国?”

  牛爱国定睛一看,也惊呼:

  “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爱国的小学同学。当年上小学时,李克智个头就大;个头大不说,还爱传闲话,整个班里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一次传闲话传到牛爱国他姐头上,牛爱国与他打在一起。冯文修是牛爱国的好朋友,后来也上了手,一牛轭下去,将李克智头上砸出个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当矿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时,李克智随他爸到了长治,大家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临汾一个鱼市上碰上了。两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

  “是你就对了,你小时就爱打架。”

  抓住牛爱国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头:

  “摸摸,现在还留着铜钱大一个疤拉。”

  牛爱国:

  “这个不是我砸的,是冯文修。”

  又端详李克智:

  “老了。”

  说完“老了”,又说:

  “头发咋成红的了?”

  李克智:

  “白了,想染黑的,被发廊的小姐染错了。发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顿。”

  两人又笑了。众鱼贩见他们是老相识,皆一哄而散。那个瘦子鱼贩眨巴着眼,只好自认倒霉,嘟嚷着去收拾地上的鱼酱。李克智拉住牛爱国,去了鱼市旁边一个饭馆。掀门帘进去,对饭馆老板说:

  “不用弄别的,去挑几条鱼,炖个鲜汤。”

  看来饭馆老板与李克智也熟,忙说:

  “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门去鱼市。牛爱国一把拉住饭馆老板:

  “千万别弄鱼,弄点别的。”

  李克智:

  “昨?”

  牛爱国:

  “看到鱼就反胃,吃够了。”

  李克智:

  “吃够你还买鱼?”

  牛爱国一笑,也不答话,接着问李克智:

  “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你成了鱼霸。”

  李克智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

  两人喝着酒,李克智将他自初中与牛爱国诸同学分别,如何到长治煤矿;从长治煤矿,如何又来到临汾;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牛爱国讲了。原来李克智在长治上初中时,也不老实;上初三那年,与一同学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学头上,那同学头上涌出血,应声倒地。李克智以为他死了,连夜从长治逃到临汾。与当初冯文修用牛轭砸李克智一模一样。李克智在临汾有一个姑姑,姑姑不会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后来长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来那同学没有死,李克智他爸来接李克智,李克智从小与他爸说不着,便不愿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对他不错,姑父是个机械厂的钣金工,脾气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与姑父吵架。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便在街上卖羊肉串。后来娶妻生子,与姑家分家另过。羊肉串养不住一家人,便开始卖鱼。卖了两年鱼,凭个力气大,渐渐拢住了这一片鱼市,自个儿倒不卖鱼了。说完这些,李克智感叹:

  “拢这一片鱼摊,说起来是凭个力气,其实是凭个赖呗。”

  牛爱国听完,也叹息一声。李克智:

  “现在我不传闲话了。”

  牛爱国一笑。两人又说起小学时班上许多同学。冯文修、马明起、李顺、杨永祥、宫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过去,都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叫王家成的已经死了,一个叫胡双利的疯了。李克智: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爱国:

  “当年教咱语文的魏老师,教咱地理的焦老师,前年也前后脚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师个头矮,长个马脸,我一见他,就学马叫。一次他把我挤到墙角,差点把我的耳朵拧下来。”

  两人又感慨一番。说完这些同学老师,李克智点着牛爱国:

  “能看出来,你有心事。”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牛爱国见李克智刚才对自己说了心腹话,也是酒到半酣,也将自己的忧愁,主要是与庞丽娜的关系,与李克智说了。两人刚结婚时还说得着,后来越来越说不着;接着出了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传言;本想离婚,又有些犹豫,便跑到河北平山县与战友杜青海商量;两人共同商量出,牛爱国说不起离婚的话;回来只好跟庞丽娜没话找话,只好给庞丽娜说好话;好话也不是好说的,只好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她喜欢吃鱼,给她做鱼;所以今天在临汾买鱼。李克智听了,却拍着桌子说:

  “你的战友杜青海,给你出的是馊主意。”

  牛爱国:

  “我也觉得有劲使不上。”

  李克智:

  “你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也是错的。”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既然你连话都说不起了,你还怕她甚?”

  牛爱国:

  “正因为说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

  “错了。正因为说不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今儿起,不是她不理你,该你不理她。”

  牛爱国:

  “她要离婚咋办?”

  李克智:

  “拖着她,就是不离,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个卖鱼的李克智,一下将牛爱国说醒了。与庞丽娜过了这些年,原来关系是颠倒的。原来世上还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着他的肩:

  “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后再有想不明白的事,过来找我。”

  牛爱国点头。吃过饭,已是半下午。牛爱国又想到鱼市买鱼,被李克智拦下了。李克智:

  “刚才给你说的,你又忘了?就不给她做鱼。”

  又说:

  “如果想要鱼,在临汾还用买?”

  牛爱国笑着摇了摇头,只好不买鱼,开着车回了沁源县。出城走了百十里,刚上山路,天就黑了。牛爱国这时再想李克智的话,觉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对付庞丽娜的办法,像李克智对付鱼和鱼市一样,看起来很强硬,其实还是一个“赖”字。世上赖鱼行,赖人如何会长久?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庞丽娜,全在自己。牛爱国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办法是赖,不用他的办法,眼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说起来是供着她,其实也是个“赖”字,甚至比李克智还赖。李克智是小赖,自己是大赖。卡车在吕梁山上盘旋,车的大灯照着两边的山峦,忽高忽低,牛爱国不禁流下了泪。车行到沁源县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爱国又到沁源鱼市上买了两条胖头鱼,回家对庞丽娜说,这鱼是从临汾买的。

  这年十月,庞丽娜出了事。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在长治旅馆过夜时,被人抓住了。庞丽娜出事时,牛爱国浑然不觉。“十一”节,纺纱厂放了五天长假,庞丽娜对牛爱国说,她想跟厂里几个姐妹到太原旅游;整日待在沁源,闷死了;还问牛爱国是否一块去。牛爱国过去和庞丽娜一块出去旅游过,两人路上无话,憋死了;别人一块出去是看个风景,他和庞丽娜看着风景,也说不出别的;何况“十一”期间,牛爱国还要给沁源化肥厂拉化肥,便让庞丽娜跟人去了。谁知庞丽娜并没有跟纺纱厂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蒋去了长治。在长治“春晖旅社”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小蒋的老婆。小蒋的老婆叫赵欣婷,在沁源县城十字街头百货楼里卖皮鞋;单眼皮,瘦弱,卖皮鞋时不会高声说话,牛爱国见过,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这个老实人有心眼,庞丽娜和小蒋一块出去,牛爱国没从庞丽娜这里看出破绽,赵欣婷却从小蒋那里察觉出异常。一个礼拜之前,小蒋就对赵欣婷说,想趁着“十一”,去北京进几件婚纱,再进一部数码相机,赵欣婷没说什么。小蒋去北京的前一天夜里,小蒋睡了,赵欣婷替小蒋整理行装,拉开手提箱一侧的拉链,发现两张车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长治的,知道小蒋在说谎。如是当天说谎算个小谎,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说谎,一件事预谋这么长时间,里面肯定有大名堂。但赵欣婷当晚没急,一夜无话。小蒋和赵欣婷有个儿子叫贝贝,八岁了,正上小学。第二天小蒋走后,赵欣婷将儿子托到一个朋友叫李芹家,说自己去太原进皮鞋,也坐车去了长治。虽知道小蒋跟人在长治,但长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蒋并不容易。但赵欣婷顺着大街小巷,硬是在长治找了三天三夜;这天半夜,终于在城边一条胡同里,从一个叫“春晖旅社”的登记簿上,看到了小蒋的名字。赵欣婷这时才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没打牙。赵欣婷也在“春晖旅社”开了一间房子。但她没进房间,而是到小蒋的房间门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敲门。第二天一早,小蒋和庞丽娜穿戴整齐,推门出来,看到赵欣婷蓬头垢面站在门前,两人的魂儿都吓没了。赵欣婷看了两人各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小蒋还在后边追,说:

  “你回来,听我给你说。”

  赵欣婷也不理小蒋,径直去了长途汽车站,买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没有回家,先去农贸商店买了一瓶“乐果”农药。赵欣婷揣着农药回到家,八岁的儿子贝贝正在家做作业。贝贝见她问:

  “你不是去太原进皮鞋了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赵欣婷:

  “你不是在李芹家吗?怎么一人回来了?”

  贝贝:

  “我和冯喆打架了。”

  冯喆是李芹的儿子,比贝贝大一岁;贝贝和冯喆是同学,两人同学不同班。赵欣婷:

  “贝贝,你先到东屋写作业,让妈歇一会儿,妈乏了。”

  贝贝出去,赵欣婷捧着一瓶“乐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赵欣婷醒来,已是第三天下午,在县城医院急救病房躺着。小蒋在床前站着。赵欣婷喝下农药,本已经死了。又被医院洗胃救了回来。小蒋搓着手,面红耳赤:

  “啥都别说了,都怪我。”

  又说:

  “幸亏又活了回来,不然我也该喝农药了。”

  又说:

  “你放心,以后再不敢了,跟你好好过日子。”

  赵欣婷仍不说话。等小蒋出病房到食堂打饭,赵欣婷从病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出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在大街上侧侧歪歪地走,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县城南关牛爱国家。自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庞丽娜躲到娘家去了,家里就牛爱国一个人。赵欣婷:

  “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来,就要给你说一说。”

  牛爱国:

  “你要说啥?”

  赵欣婷:

  “说一说长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后将她在长治捉奸的过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对牛爱国讲了。赵欣婷:

  “我在春晖旅社房间外,等了半夜,什么都听见了。“

  又说:

  “一个后半夜,他们干了三回事。”

  又说:

  “干完三回事,还不睡,还说呢。”

  又说:

  “睡了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些别的’,另一个说:‘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

  又说:

  “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

  接着开胸放喉,大放悲声。自从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牛爱国的脑袋是蒙的。过去也怀疑庞丽娜和小蒋有事,但都查无实据;牛爱国按战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宁信其无,不信其有;现在一下被挑明了,牛爱国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证明,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给庞丽娜说好话,给她做鱼,都是错的。错的如何改成正的,牛爱国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跟谁商量。现在听赵欣婷在那里哭,愣愣地问:

  “你给我说这么多,是要我干啥呢?”

  赵欣婷:

  “我劲儿太小。你是个男的,你杀了他们吧。”

  三天之后,庞丽娜从娘家回来了。人瘦了一圈。庞丽娜坐在牛爱国对面:

  “咱谈谈吧。”

  牛爱国:

  “谈啥?”

  庞丽娜:

  “事情你都知道了,咱离婚吧。”

  牛爱国这时想起临汾鱼市的同学李克智的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情没出时,牛爱国不想用李克智的办法;现在事情出了,牛爱国又觉得李克智的话有道理。这时说:

  “不离。”

  这话出乎庞丽娜的意料,庞丽娜:

  “为啥?”

  牛爱国:

  “夫妻一场,我得对你负责。”

  庞丽娜又一愣:

  “咋负责?”

  牛爱国:

  “小蒋既然办出这事,就得对你有个说法;你去给他说,让他先离,答应娶你,我就离。”

  庞丽娜:

  “你不用管他。”

  牛爱国:

  “得管。没离之前,我还是你丈夫。”

  这时庞丽娜大放悲声:

  “我刚才去找了他,也说让他离婚,可他不敢。”

  又哭:

  “原来以为他是个男人,我才跟他好,谁知他是个窝囊废。一瓶农药,就把他吓住了。”

  又哭:

  “算我看走了眼。”

  庞丽娜连哭带说,两人自结婚以来,没这么知心过。牛爱国:

  “那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天天逼他。”

  这时庞丽娜看穿了牛爱国的心思:

  “牛爱国,原来你想让我们鱼死网破呀。”

  接着又哭:

  “全怪马小柱那个龟孙,他害了我一辈子!”

  马小柱是庞丽娜在牛爱国之前,谈头一回恋爱那个人;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学,把庞丽娜给甩了。由这件事归到那件事,牛爱国倒吃了一惊。但不管事情拐到哪里,结果对牛爱国都一样。庞丽娜:

  “牛爱国,我求求你,离婚吧。我啥都不要,东西都留给你。”

  牛爱国:

  “不离。”

  庞丽娜这时不哭了:

  “知你想拖着我。”

  接着开始说狠话:

  “你想拖着我,你就拖着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鱼死网破。”

  牛爱国:

  “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呗。”

  庞丽娜站起身:

  “牛爱国,算你毒。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认识你。”

  转身走了。牛爱国笑了。多少年来,没笑得这么畅快。从此庞丽娜又不回家。牛爱国也将此事按下不提,该怎么出车拉货,还怎么出车拉货。又三天之后,牛爱国去长治送一车鸡。去时想着只是送货,到了长治,突然想起庞丽娜和小蒋是在长治出的事,心里顿时窝囊起来。这时见到长治的每一个旅馆招牌,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在里面住过;见到长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手拉手逛过;接着想起赵欣婷给他说的捉奸的细节,心里如茅草一样长满了。这时觉得长治的每条街巷,都是脏的。到农贸市场卸完鸡,本来还要去长治啤酒厂,往沁源捎回一车啤酒,牛爱国顾不得捎啤酒。从农贸市场,开着空车,匆匆离开长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爱国停下车,也没吃饭,一个人走出县城,去散自己的烦闷。走着走着到了废城墙,这时发现,远处有三个人沿着城墙根在散步。牛爱国一开始没在意,等上到废城墙上往下看,原来是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还有他们八岁的儿子贝贝。小蒋和赵欣婷,一人牵着贝贝一只手,三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小蒋边走,边踢着脚下一个石子;走两步,踢一回;再走两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随着他们往前蹦跳。牛爱国愣在那里。一是没想到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身体恢复得这么快;二是没想到小蒋和赵欣婷,十天过去,关系就恢复得这么好。如是一个外人看上去,绝对想不到十天之前,他们家出过天大的事,一个人差点死了;赵欣婷还过来找牛爱国,让牛爱国把小蒋和庞丽娜杀了。如此说来,小蒋与庞丽娜出事,对他们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这事,赵欣婷也不会喝农药;赵欣婷不喝农药,他们家还不会这么改头换面和其乐融融。如今他们家没事了,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按说庞丽娜看到这情形才该窝火,现在牛爱国看到,怒气却一下填满了胸。牛爱国走下废城墙,来到南关一个饭馆,喝上了闷酒。本来就空着肚子,喝的又是闷酒,几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烦闷越发上来。越烦闷越喝。喝到半夜,烦闷就不是他和庞丽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烦闷,千头万绪,如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这时就想找一个人诉说。最想找的是临汾鱼市的李克智,但沁源离临汾二百多里,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县离河北平山县一千多里,走到得三天。实在无处找人,便离开饭馆,趔趄着脚步,去县城东街肉铺找同学冯文修。过去牛爱国有心里话不找冯文修。冯文修爱喝酒,醉后和酒前是两个人;现在牛爱国喝醉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县城南关距东街冯文修的肉铺有两里多远,牛爱国倒腾着步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冯文修的肉铺,已是后半夜,三星都出来了。牛爱国擂着门:

  “冯文修,开门。”

  冯文修一家已经睡熟,无人应声。牛爱国又拍门,肉铺终于亮了灯。冯文修:

  “谁呀?”

  牛爱国:

  “是我,有事。”

  冯文修听出了牛爱国的声音,但他说:

  “有事明儿说不成吗?”

  牛爱国:

  “不成,明儿说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铺门口,呜呜哭了。冯文修闻声,慌忙起身,与牛爱国开门;将牛爱国扶到屋里,倒茶与他喝。过去牛爱国担心冯文修喝醉,这次冯文修没醉,牛爱国醉了。牛爱国将满腔的烦闷,一五一十,与冯文修说了。因醉了,说起话舌头有些短,事情也说得有些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冯文修还是听懂了,边听边点头:

  “这事我前几天也听说了,知你心里正恼,没去找你。”

  又感叹:

  “如此这般,咋样是个了结呢?”

  牛爱国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

  “我想杀人。”

  又说:

  “本来不想杀人,今天看到小蒋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杀人。”

  指着冯文修:

  “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冯文修摸着下巴:

  “该杀是该杀。这个小蒋,欺人太甚。”

  牛爱国摇头:

  “我不杀小蒋。”

  冯文修:

  “那你杀谁?”

  牛爱国:

  “杀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着他,杀他们家的儿子,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冯文修吃了一惊,没想到牛爱国想到这一层;这一层虽然有些毒,但也是让他们逼的。牛爱国又说:

  “我杀他们家儿子,也不是让小蒋不得安生。”

  冯文修:

  “那为了谁?”

  牛爱国:

  “为了赵欣婷。几天前她还让我杀人,几天后,她又和小蒋好了,变得太快了。”

  冯文修又理解了,点点头。牛爱国又喊:

  “我还要杀庞丽娜。跟她过了这些年,我心里憋得,比对小蒋和赵欣婷还堵得慌。不单是为出了这场事。”

  冯文修又点头。这时问了一句:

  “杀了他们之后呢?”

  牛爱国:

  “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冯文修到底没喝酒,是牛爱国喝了。冯文修:

  “你与他们同归于尽,你们家女儿呢?没爹没娘,百慧往后可咋个办?”

  牛爱国抱头哭了:

  “我发愁就发愁在这一点。”

  这些毕竟是醉话。第二天,牛爱国酒醒之后,并没去杀人,开始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屋旁,搭一间小厨房。搭厨房不光为了做饭宽敞,过去做饭都在过道里;而是为了在厨房搭张床,牛爱国住在里边,将正房腾出来;然后将他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接过来,妈、女儿、他,三人重新过起日子。不跟庞丽娜离婚,就当庞丽娜死了,看庞丽娜最后怎么办。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赵欣婷、贝贝一家人,等有机会,再跟他们慢慢计较。

  但在盖厨房时,出了一件事。牛爱国请了几个木工和瓦工。因要给他们做饭,牛爱国到县城东街冯文修的肉铺割了十斤肉。心里正乱,割完肉,忘了给钱,就从东街拎回南关。给牛爱国割肉的是冯文修,到了晚上,冯文修的老婆老马来收账。这时牛爱国才想起上午买肉忘了付钱,忙数钱给老马。老马走后,牛爱国心里有些难受;不给钱不是有意的,同学一场,常在一起说知心话,怎么晚上就来收账?全不知老马来收账,不是冯文修指使的,是老马背着冯文修自己来的。牛爱国天天出车,过去也常给冯文修白拉货,拉过猪,也拉过猪肉;怎么到牛爱国买肉,账就算得这么清呢?如在平时,牛爱国也不会计较;如今牛爱国正在难处,老婆闹得鸡飞狗跳,牛爱国就吃了心。同学正焦头烂额,十斤肉钱,难道不能放一放再说吗?几天前还找冯文修说知心话,几天后冯文修就变了脸。要钱本不是冯文修的主张,牛爱国却算到了冯文修的头上。晚上与几个木工和瓦工吃饭,牛爱国又喝了两口酒,便将这不痛快与人说了。以前牛爱国不爱说话,自庞丽娜出了事,牛爱国肚子里憋不住一句话。几个木匠瓦工听了,也皆说冯文修办得不合适。说完也就完了,但内中有一个瓦匠叫老肖,平日与县城东街肉铺的冯文修最好;当晚收工,老肖便到东街肉铺,将这话原原本本转给了冯文修。冯文修本不知道老马收账的事,如冯文修自己知道了,定会骂老马;现在经牛爱国嘴里说出来,又经老肖传过来,冯文修也赌上了气。虽然是朋友,难道就可以白吃肉?这是做生意,不是开舍粥场。十斤肉没有什么,这话气人。当着冯文修的面说没有什么,背着冯文修说给别人,就气人了。冯文修与老肖又喝起了酒。喝着喝着,冯文修喝醉了。冯文修一喝醉,比牛爱国喝醉变化还大,和醒着是两个人;这时心里不能有气,有气就得发作出来。因为十斤猪肉,摔了一个酒瓶,在那里喊:

  “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猪肉。”

  这话本该牛爱国说,现在冯文修抢先说了出来。接着冯文修不说猪肉了,说别的:

  “活该,老婆让人睡了。”

  又说:

  “老婆被人睡了,这窝囊废也没辙。”

  又说:

  “出事是现如今吗?满县城谁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绿帽子。”

  又转了一个话头说:

  “看他老实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接着推心置腹对老肖说:

  “三天前他告诉我,想杀小蒋。”

  又说:

  “想杀小蒋没啥,他亲口告诉我。又不杀小蒋,想杀人家的儿子,让人家一辈子难受。”

  又说: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也要杀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谁?他是个杀人犯。”

  当晚说过,冯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卖猪肉,也不知昨晚都说了些啥,大体知道是对牛爱国不满。但瓦匠老肖是个嘴长的人,第二天又将冯文修的话传了出去,传得全县城人都知道,牛爱国要杀人。要杀小蒋的儿子,要杀庞丽娜。冯文修本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皆成了清醒时的话;牛爱国当时给冯文修说的,也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也成了清醒时的话。等话又经过几道嘴,传到牛爱国的耳朵里,牛爱国当时抄起把刀,就要杀人。这时不是去杀小蒋的儿子和庞丽娜,而是要杀冯文修。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这些话自己说过吗?说过。是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已无法解释。因为时候变了,场合变了,人也变了。话走了几道形,牛爱国没有杀人。但比杀了人心还毒。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牛爱国提刀出门,走了几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为十斤猪肉去杀人吗?只是心里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烦闷罢了。盖厨房本为接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等厨房盖好后,牛爱国又没了这个心思。厨房在那里空着。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开车时,也胡思乱想。胡子长了,也没心思刮。这天到襄垣县送一车芝麻。从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里。将芝麻送到襄垣县粮库,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酱菜厂,装了一车酱菜,赶回沁源。盘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乱想,中午饭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县城,一下睡着了。车头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上。等牛爱国醒来,自己头上,撞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车,看到车头已经撞瘪了,往下流水;一车酱菜坛子全碎了,车厢通体往下流酱汤。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满脸胡茬,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突然感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不然他真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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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8: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牛爱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爱国见过性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性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爱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新华街开了一家豆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牛爱国与他熟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牛爱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爱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满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黄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爱国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豆腐,豆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水;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身笨,车缝里,撵不上瘦子,便喘着气在那里喊:

  “白文彬,我操你妈!”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身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抽出一根铁柄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缝里跳。牛爱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

  “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

  “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

  “不是说耽误买卖,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让他把车弄好,他还叭叭地犟嘴,说车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刚出门,就坏到路上。”

  又说:

  “不是一回两回了。”

  牛爱国:

  “车坏了,你打人,车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着气:

  “不是说车,是说他这个人。”

  牛爱国心里说,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该先怪你。牛爱国围着豆腐车转了转,又掀开车头的鼻子盖,伸手查看一番,车没坏在大毛病,只是发动机一根拉线断了;看来瘦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牛爱国让瘦子将修车的工具箱拿来,从里边翻出一根铁丝。找到钳子,将铁丝连到拉线上;又让瘦子进驾驶室发动,车轰的一声着了。见车着了,胖子倒消了气,让了牛爱国一根烟:

  “大哥是老师傅吧?”

  牛爱国用棉纱擦过手,点着烟:

  “好说,开过两年。”

  胖子又问:

  “听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爱国:

  “山西沁源人,到山东乐陵去。”

  这里只顾修车和说话,待牛爱国扭头一看,事情坏了,牛爱国乘坐的长途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的饭馆开走了。大概长途汽车的司机,以为乘客都在饭馆吃饭;大家吃完饭,上了车,他也没清点人数,兀自就开走了。再往公路尽头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长途汽车的影子。牛爱国的一个鱼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车上。好在鱼皮口袋里就几身换洗衣服,两双鞋,一把雨伞,钱倒藏在牛爱国身上。胖子见误了牛爱国的车,东西又落在车上,倒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他不怪别人,又开始怪瘦子,照瘦子脑瓜上打了一巴掌:

  “都是因为你个龟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牛爱国又拉胖子:

  “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爱国仁义,拉住牛爱国的手:

  “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爱国聊天,瘦子开着车,阴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白文彬“操你妈”,他妈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乱,不禁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白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爱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白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

  “操他妈,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

  “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

  “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牛爱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

  “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

  “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爱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爱国肩上:

  “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牛爱国:

  “为啥?”

  崔立凡:

  “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

  “工资好商量。”

  牛爱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爱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爱国满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舌,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熟门熟路,趋生不如就熟。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身的地方,对牛爱国倒没啥区别。牛爱国有些心动。但牛爱国说:

  “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

  “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抢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你抢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

  “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

  “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还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牛爱国听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见牛爱国有些心动,又拍了牛爱国一掌:

  “千万别糊涂,沧州比乐陵大。”

  也是阴差阳错,当夜送完豆腐,牛爱国不再去山东乐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沧州。

  牛爱国自对沁源伤了心,欲离开沁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山东乐陵。离开沁源之前,并不知道到哪里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庄。这些年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顾不上女儿百慧,百慧从小是奶奶曹青娥养大的;牛爱国临走之前,想给妈曹青娥打个招呼。堂屋里,曹青娥西向坐,牛爱国东向坐,两人一起吃饭,百慧边吃边在地上玩。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妈曹青娥常对牛爱国说知心话,说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这种坐法。但牛爱国从来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过去没说过,这回也没说。离开沁源是因为庞丽娜出了事,他对沁源伤了心;但他没说庞丽娜,也没说自己对沁源伤心;离开沁源,还没想好到哪里去,他便编了一个谎,说他要去北京,帮人去建筑工地开车。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也知道牛爱国伤心;牛爱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她也没对牛爱国挑明这一层。因为这个相互没挑明,牛爱国知道六十岁之后的曹青娥是个妈。牛爱国小时,曹青娥并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小时认为妈不亲他是错的,后来跟妈记了仇;妈六十岁后,又觉得妈是个妈。妈听他说要去北京,没说北京,开始说她自己。妈六十五岁之后右边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饭用左边。牙用左边。头便向左偏着,像喝过农药的姐姐牛爱香,脖子歪了一样。妈歪着头,用左边的牙嚼着饭说:

  “我活了七十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

  牛爱国看着妈,没有说话。曹青娥:

  “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牛爱国知道妈在安慰他,仍没说话。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妈的话。不是因为想起妈的话,而是妈说这话时歪着脖子,牛爱国不禁流下泪来。离开牛家庄。牛爱国码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来算去,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河北的战友杜青海,一个是临汾的同学李克智。两人比较起来,同学李克智多年未见,仅上个月在临汾鱼市偶然碰上;战友杜青海却是老战友,如论投奔,还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万。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能指上的才有两个人,牛爱国不禁感叹一声。牛爱国从沁源坐上长途汽车到霍州,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河北平山县,又从平山县城坐乡村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后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头,到了上次与杜青海说知心话的滹沱河畔,牛爱国又不愿见杜青海。不愿见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问题,或上次来见杜青海,杜青海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而是牛爱国快见到杜青海了,心里仍跟乱麻似的,静不下来;甚至比在沁源还乱。离开沁源是因为对沁源伤了心,才来投奔杜青海;马上要见到杜青海了,心里比在沁源还乱,知道自己心乱时找错了地方。这次来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样了。牛爱国一个人在滹沱河边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爱国捧着滹沱河里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头回来,欲去投奔李克智。牛爱国坐乡村汽车到了平山县城,又坐长途汽车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坐火车到了临汾,前后用了两天半。谁知到了临汾,仍是心乱,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还乱,知道临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处。这时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队时,另有一个战友叫曾志远。山东乐陵人;两人一块进祁连山打过猪草,当时还说得来;临复员时,相互留了电话。也是实在找不到别人,牛爱国便在临汾火车站,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原以为十年过后,电话号码变了,打电话只是试试;谁知号码变是变了,但电话里有提示,只需在原号码前边加两个“8”;加两个“8”拨过去,接电话的正是曾志远。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比牛爱国还激动。牛爱国问他复员之后在干啥,他说在贩大枣。牛爱国还没说去乐陵,曾志远:

  “你到乐陵来,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

  “啥话?”

  曾志远:

  “一句两句说不清,得见面。”

  牛爱国不禁笑了。本来他有事找别人,谁知曾志远有事找他。牛爱国:

  “我啥时去合适?”

  曾志远:

  “就现在,越快越好。”

  牛爱国又笑了。曾志远在部队是个慢性子,谁知十年不见,人也变了。牛爱国当时又买了一张火车票,从临汾又折回石家庄,又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盐山去,准备在盐山换车去乐陵。车到泊头,遇到了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阴差阳错,又留在了沧州。牛爱国没有接着去乐陵,留在了沧州,不单是牛爱国适合开车,不适合跟曾志远贩枣,而是他进了泊头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乱了。泊头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却觉得沁源离这里很远。杜青海的平山县,同样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就觉得心乱。心不乱了,牛爱国再仔细想,自己心乱之时,原来并不适合找熟人,还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这才跟了崔立凡,没去找曾志远。跟崔立凡到了沧州,他又给乐陵的曾志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眼下手头正忙,先不去乐陵了。曾志远:

  “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没说自己在沧州。说:

  “还在沁源呢。”

  曾志远有些失望:

  “四五天了,你还没动身。”

  又埋怨:

  “老战友了,关键时候指不上。”

  牛爱国也不知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支吾道:

  “等忙过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爱国这时说的是真心话。等他在沧州立住脚,腾出工夫,必去乐陵看曾志远。看曾志远不为曾志远,想知道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

  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牛爱国已在沧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长途汽车到泊头时,鱼皮口袋落在了车上,衣服都在鱼皮口袋里;如今的秋装和冬衣,都是在沧州现买的。在沧州半年,牛爱国发现河北人吃饭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处,吃饭倒省钱了。在沧州半年,牛爱国结交下两个朋友。一个是沧州“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经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制品厂规模并不大,几间作坊,十几个工人,做些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酱豆腐和臭豆腐,同样是豆腐,酱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这些需要坛坛罐罐,场地要扩大,二是做酱豆腐和臭豆腐需要发酵和培菌,一个过程下来得两个月,时间太长,不像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头天做第二天卖;崔立凡性子急,等不得酱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说做,一直没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传,崔立凡他爹、他爷几辈人,都在沧州做豆腐,当年的作坊就叫“雪赢鱼”;当年的“雪赢鱼”,除了做豆腐,倒是还做酱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据崔立凡说,崔家的“青方”,除了闻着臭、吃着香,还能吃出甜头;腌制时,除了放盐和花椒有讲究,还放一种崔家祖传的调料。崔家出锅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还砖头一样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里有嚼头;据崔立凡说,黄豆的来路都相同,全在点卤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沧州有些名声。沾着老牌号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制品,除了销到沧州,也销到周边几个县,如泊头、南皮、东光、景县、河间等,也销到山东德州。据说老崔的爹爹和爷爷,都是慢性子;到了崔立凡这里,开始性子急。牛爱国与崔立凡熟了,发现崔立凡性子虽然急,心眼却不坏。他在世界上主要急两件事:一是人说话不算话,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问他车弄好了没有,白文彬说弄好了,但一上路坏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认死理儿,一件事,理儿事先在那里摆着,人变了,理儿变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与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个理儿,他又认了,你抛下旧理儿,按新理儿办,就算出错,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说,我性子急,但急在理儿上。牛爱国听了一笑。牛爱国也是个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亏也吃在这上头。两人说起话来,倒投脾气。牛爱国跟崔立凡来沧州时。看崔立凡脾气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沧州待住;当时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乐陵;待与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见他也爱讲理,不但不与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还找他商量;两人论了岁数,崔立凡大牛爱国五岁,开始给牛爱国叫“兄弟”;牛爱国就在崔立凡的“雪赢鱼豆制品公司”待了下来,整日开着车,去沧州市里,去周边几个县,或去山东德州送货。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河间,那里有“蛤蟆吞蜜”驴肉火烧,牛爱国爱吃。

  第二个朋友是泊头县杨庄镇一个路边饭店的老板叫李昆。从沧州到德州送货,必路过这个饭店。这个饭店不是别的饭店,就是半年前牛爱国给崔立凡和白文彬劝架,将鱼皮口袋落在长途汽车上的那个饭店。这个饭店叫“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货,或从德州返回沧州,在“老李美食城”打过几次尖。但每次都急着赶路,吃过就走,头三个月,没跟李昆说过话。只是无意中打量过他,看他中等个儿,上嘴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有五十来岁。李昆除了开美食城,还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时在饭店,有时不在。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时天是晴的,但路上车多,加上吴桥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里变了天;第二天返回沧州时,下起了大雪。天一开始是温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来越冷。路上车倒稀少,但路滑,轮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这时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风;打开车的大灯,雪花在灯柱里飞舞,只能看到前边两米远。好不容易走到泊头杨庄镇,牛爱国怕车滑到沟里,不敢再往前走,便将车开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赶路。由于雪大,“老李美食城”一个客人也没有。李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爱国停下车,拍打一下身子,进了饭店。饭店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媳妇,二十四五岁,杏核眼,高鼻梁,翘嘴,胖,满胸奶,正低头盘账;牛爱国以前见过她,以为是李昆的女儿,或是他的儿媳,没多在意。牛爱国又冷又饿,便向服务员叫了一碗酸辣汤、一份焖饼。等饭的时候,低着头吸烟。待吸完一支烟,发现服务员上来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辣板筋,一盘糟鱼,又上来一大吊锅乱菌煲驴杂。牛爱国:

  “我没要这么多。”

  服务员还没说话,李昆从厨间出来,将一瓶“衡水老白干”墩在桌子上:

  “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爱国要说什么,李昆止住他:

  “算我请客。大雪天,凑个热闹。”

  牛爱国搓着手:

  “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

  “我贩皮毛,也常在外边,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爱国对面,两人喝起酒来。柜台前的小媳妇盘完账,锁上柜子,也过来紧挨李昆坐下,牛爱国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为她是个小媳妇,不会喝酒;待到喝起来,原来酒量不比李昆和牛爱国差。三人攀起话来,李昆问牛爱国叫啥,哪里人,为何来到沧州,牛爱国一一作了回答。说到当初本不是来沧州,是去山东乐陵,因为在这个饭店前给人劝架,无意中落到了沧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爱国说完这些,一时无话,又低头喝酒。这时李昆和他老婆说起他们的生意。说的也不是饭店生意,而是贩皮毛的生意。因为一句话没说好,两人拌起嘴来。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们家里。由于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们家里人,牛爱国听不出他们拌嘴的来龙去脉。让牛爱国感到好笑的是,他们两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听不出所以然,二是别人家拌嘴,牛爱国不好插话,仍低头喝酒。只是想着李昆五十来岁,找了个二十四五的小媳妇,年龄上差着辈,难免说不到一块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县北街开澡堂子的老苏,五十二了,老婆死后,又娶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两人就很恩爱,从澡堂子出来,两人还手拉手。看来什么事情不能一概而论。过去牛爱国就烦吵架,因打小起,他妈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烦了;后来和庞丽娜结了婚,两人倒没怎么吵架;但这个没吵架不是那个没吵架,因为两人无话说,才无架可吵;正是因为无话说,才赶着给庞丽娜说好话;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牛爱国差点动了刀子;现在听李昆和他老婆这家常拌嘴,倒突然觉得有些亲切。吃过饭,雪仍没停的意思,牛爱国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还听到正房里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摇头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爱国又开车回了沧州。自此以后,凡是从沧州到德州,或从德州回沧州,牛爱国必来李昆的美食城吃饭。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动脚,左右方便;加上沧州是个生地方,这里有熟人,路上跑起车来,也多了份见熟人的盼头。与李昆熟了,有时李昆也让牛爱国用车从沧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烟、捎肉和菜等,牛爱国也都给他一一办妥,这也不在话下。

  转眼冬去春回。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来的路上,卡车的水箱坏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爱国打开车鼻子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反把手给夹破了,顺手流血。崔立凡这车已跑了三十多万公里,也该报废了。牛爱国撕条破布,将手勒上,看车一时修不好,便将水箱加满水,硬撑着往前开。开一段,停车加一次水。终于开到“老李美食城”,又打开车鼻子加水,发现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刚加上水,哗的就流没了。牛爱国不敢再往前开,怕烧了发动机,用棉纱擦着手,进了饭店。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妇在柜台前坐着盘账,屋里有几拨路过的客人在吃饭。牛爱国与李昆两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妇叫章楚红。李昆是泊头人,章楚红不是泊头人,是张家口人;李昆到张家口贩皮毛,认识了章楚红;李昆回来与老婆离了婚,与章楚红结了婚。章楚红年龄比牛爱国小,但李昆年龄比牛爱国大,牛爱国仍喊她“嫂子”。每次喊过“嫂子”,章楚红看牛爱国一眼,都弯腰笑;章楚红一笑,牛爱国也不好意思笑了。牛爱国进门说:

  “嫂子,车的水箱坏了,我把车扔在这,一个人回沧州。”

  又说:

  “我明天还来,拎个新水箱。”

  章楚红正在算账,也没抬头:

  “知道了。”

  牛爱国转身出门,去路边搭长途汽车。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平日还有一班去沧州的长途汽车。但牛爱国等到晚上八点,长途汽车还没过来。牛爱国知道这班车要么提前过去了,要么还没过去,但坏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从窗子看屋里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爱国没进去添乱,找到一个板凳,坐在屋外槐树下吸烟。没想到这天是阴历十五。顶头一个大月亮,渐渐爬了上来。微风一吹,槐树树叶的影子,在脚下婆娑乱晃。看着月亮,牛爱国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来到沧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别人,主要是想女儿百慧,也想妈曹青娥。牛爱国自来沧州之后,一月给家寄一回钱,寄回工资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顾住自个儿;半月给家打一回电话。在沁源牛家庄的时候,牛爱国和妈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对他说知心话,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说能说半夜;现在换成电话,母子俩并无话说。看来当面说话和打电话是两回事。每次在电话里,牛爱国问的都是相同的话:

  “妈,你和百慧还好吧?”

  妈也是相同的话:

  “好,你呢?”

  牛爱国:

  “好。”

  也就挂了。出门时给妈说是去北京,在电话里告诉妈又来到了沧州;从北京来沧州,是因为在沧州挣钱更多。在电话里,牛爱国没问过庞丽娜,曹青娥也没有提过她。长期不问,有时一时想问,倒不好开口。快一年过去,也不知庞丽娜怎么样了。有一天夜里做梦,许多人都在排队,要拥进一个门;牛爱国也在其中。正与人拥挤,突然看到远处的庞丽娜。牛爱国忘记了庞丽娜出事,似乎还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牛爱国喊:

  “快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庞丽娜从人群中往他身边挤。待挤到跟前,却不是庞丽娜,而是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新仇旧恨,一下涌到牛爱国心头。牛爱国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蒋心口里。醒来,惊出一身汗。现在又想起这梦,牛爱国不禁摇头长叹,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这时吃饭的客人一拨拨散去,牛爱国又进了饭店。章楚红看他又进来,吃了一惊:

  “你咋没走?”

  牛爱国将没走的原委说过,章楚红又笑了。章楚红:

  “我正好还没吃饭,咱们一起喝酒吧。”

  便让厨子做了几个菜。章楚红盘完账,锁上抽屉,过来跟牛爱国一起喝酒。这时已是晚上十点,饭店的厨子、服务员都是邻村的,没了客人,他们也就下班回家了,饭店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过去牛爱国在这里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们三个人;和章楚红单独喝酒,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头一回。一开始两人都感到别扭,但喝着说着,两人竟能说到一起。两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红聊了张家口的毛驴和大境门,牛爱国聊了山西的永济青柿、临猗石榴,接着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谁。章楚红说起张家口一个中学同学叫徐曼玉,两人好了十来年,在一起无话不谈。章楚红嫁给李昆,她爸她妈都不同意,她妈差点要开煤气自杀;她跟徐曼玉商量后,就嫁给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张家口开了个美发厅,叫“倾城发典”,生意还好;但她贪心不足,扔下“倾城发典”,又跟人到北京发展去了,从此断了音讯。章楚红说完,问牛爱国:

  “你的好朋友是谁?”

  牛爱国想了想,说:

  “李昆呀。”

  章楚红照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

  “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知也不老实。”

  牛爱国一笑,又将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论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冯文修,离开沁源之前,已跟冯文修彻底掰了;不是临汾的李克智;不是山东乐陵的曾志远;算来算去,还是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过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队时靠谱,两人分别几年,也开始给牛爱国出馊主意。聊完这些,大半瓶酒下去,两人都喝得半醺,这时章楚红哭了,说起她和李昆的事。两人刚认识时,世上再没有两人说得着,不然她也不会二十出头,不顾爸妈反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从张家口来到泊头;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还在其次。她嫁给李昆时二十二岁,谁知短短两年过去,两人就说不到一起,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牛爱国见章楚红说了心腹话,一时激动,也将他和庞丽娜的事说了一遍。但他和庞丽娜的事,比章楚红和李昆复杂,说来话长;但两人相对,夜也很长;牛爱国拉开架势,从头至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不是因为庞丽娜,他还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沧州。说完,牛爱国也哭了。自离开沁源,到了沧州,牛爱国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心里痛快许多。在别人面前没说,在章楚红面前说了。说不算,还哭了。两人哭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时章楚红换了一个话题。章楚红:

  “我在张家口没这么胖,还是来到泊头,长了这么多肉。”

  牛爱国:

  “你在张家口有多瘦?”

  章楚红起身去了里间,拿出一张照片让牛爱国看。那时的章楚红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边两个大奶,仍是这么大。章楚红这时说:

  “知道今天为啥和你喝酒?”

  牛爱国:

  “凑巧呗。”

  章楚红:

  “还真是凑巧,今天是我生日。”

  牛爱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

  “祝嫂子生日快乐。”

  章楚红啐了牛爱国一口,又用手胡噜了一下他的头。牛爱国本来胆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壮着胆,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红。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如果推他,他就开句玩笑解个场;但章楚红也没推他,任他在那里抱,任他胡噜她的后背;牛爱国拉章楚红到里间,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章楚红也没有推他;到了里间,牛爱国一下把章楚红按到床上,然后脱她的衣服,脱自己的衣服,摘她的乳罩,摸她的大奶;这时章楚红推开了他,他以为章楚红要穿衣服,但章楚红光着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温水,又拿一个脸盆让牛爱国端着,她浇着温水,用手给他洗下身。洗完,擦干,章楚红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爱国。牛爱国快一年没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两人在床上忙了三个小时。章楚红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牛爱国汗出得像水浇一样。月光照在床上,觉得月亮像太阳一样热。牛爱国是结过婚的人,但在床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过去,牛爱国跟庞丽娜在床上办这事的时候,庞丽娜闭着眼睛,从头到尾没有声响;现在章楚红呐喊的时候,眼睛却是张着,越喊越张,越张越大。这越张越大,把牛爱国也张开了。这时牛爱国觉得自己与这个饭店有缘,当初在这里丢了一个鱼皮口袋,现在得到一个女人。等两人完了事,天已微明,这时牛爱国的酒醒了,身上的汗开始往回退,心里也开始后怕。同时感到对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红看出他的神色,倒替他解围:

  “他在外边贩皮毛,也拈花惹草。”

  牛爱国:

  “你咋知道?”

  章楚红:

  “他下边有病,我不敢挨他。”

  牛爱国吃了一惊,这时明白章楚红给他洗下身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红和李昆平日拌嘴的缘由。看起来拌的是别的,根子却在这里。同时知道,章楚红比自己胆大。但越是这样,牛爱国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红和李昆关系好,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俩在根上出了问题,自己就捅了个马蜂窝。害怕不是害怕这窝蜂会蜇人,而是因为庞丽娜,牛爱国心里本来就有个马蜂窝,现在又多出一个,牛爱国心里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沧州,牛爱国决心与章楚红断了,但他还有一个卡车在“老李美食城”扔着。拎着水箱回来取车,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没敢进去,藏在公路旁的庄稼地里。庄稼地今年没种油菜,种的是玉米;玉米还没长起来,牛爱国蹲到地里吸烟。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横七竖八躺满烟头,牛爱国才悄悄潜到“老李美食城”,打开卡车的鼻子盖,用嘴叼着手电,开始换水箱。换一个水箱得俩钟头,他硬是没弄出声响。看来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变成可能。然后跳上车,发动,猛地把车开走,像是偷车。从此半个月,他没敢再来泊头。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宁可绕路,也要躲开“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为这个躲,心里更想。在沧州想,在南皮想,在东光想,在景县想,在河间想,在德州想;不开车想,开车也想。章楚红下边很茂密,像疯长的草一样;草丛之中,是一洼绿水。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洼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枝枝叶叶都想。也不是光想身子,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说出的声音,都想。自生下来,牛爱国没这么想念一个人。半个月后,牛爱国终于憋不住,又来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里又剩牛爱国和章楚红两个人。章楚红啐了他一口:

  “原来以为你胆很大,谁知你胆很小。”

  牛爱国也不说话。章楚红:

  “怎么又来了?”

  牛爱国一把摸住她的下边,拉她到里间。半个月不见,两人更如干柴烈火。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这时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样。有时牛爱国不是到德州送豆腐,而是到南皮,到东光,到景县,他宁肯绕路,也要来泊头县杨庄镇公路边的“老李美食城”。牛爱国来“老李美食城”时,有时李昆在,有时不在。李昆在时,牛爱国像过去一样,仍给章楚红喊“嫂子”,章楚红仍弯腰笑。李昆看着这笑和过去一样,牛爱国和章楚红却知道不一样。李昆不在,牛爱国就留下过夜。在一起不单为了睡觉,为两人说得着。也不单为了说话,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有时一夜下来,两人要亲热三回。亲热完,还不睡觉,搂着说话。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两人自成一个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说得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譬如,庞丽娜过去是牛爱国一个伤疤,一揭就痛;第一次与章楚红说庞丽娜,牛爱国还哭了;现在旧事重提,再说庞丽娜,在牛爱国和章楚红嘴里,庞丽娜便成了一个过去的话题。牛爱国知道有了一个章楚红,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彻底变了。他们不但说庞丽娜,也说章楚红在李昆之前,交过几个男朋友,第一次跟谁,疼吗?出血吗?章楚红都一一告诉牛爱国;章楚红也问牛爱国跟过几个女的,牛爱国说除了庞丽娜,就是章楚红;章楚红就抱紧她。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

  “咱再说点别的。”

  另一个人说: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这时牛爱国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西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章楚红变成了庞丽娜。当初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在长治“春晖旅社”捉奸,小蒋和庞丽娜,在屋里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次两人在床上说话,章楚红突然说:

  “老公,再没有跟你在一块好,你带我离开这里。”

  牛爱国倒一愣:

  “去哪儿?”

  章楚红:

  “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里。”

  当初牛爱国从山西沁源到河北来,是为了躲开在沁源的烦闷,现在章楚红却要从河北泊头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牛爱国知道一件事情,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个月前,变成另一件事情牛爱国会害怕;一个月后,牛爱国变了,事情变了牛爱国就不怕。当初小蒋和庞丽娜出了事,小蒋害怕了,往后撤了,闪了庞丽娜;如是一个月前,牛爱国也是小蒋;一个月后,牛爱国就是牛爱国。牛爱国也不知道一个月后,自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牛爱国说:

  “我回沧州盘算盘算,咱就离开。”

  章楚红搂紧他:

  “你要敢带我走,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牛爱国:

  “啥话?”

  章楚红:

  “我回头再告诉你。”

  牛爱国回到沧州,便开始盘算带章楚红逃到哪里去。想来想去,无非是三个地方:一是去山东乐陵找曾志远,二是去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临汾找李克智。初想个个都是地方,再想都觉得不合适。牛爱国一个人去合适,带着章楚红就不合适。这时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犹豫间,“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老板崔立凡的一番话,又说醒了牛爱国。牛爱国与章楚红的事李昆一直没有察觉,做豆腐的崔立凡却看出牛爱国有些异常。这天牛爱国到东光县送豆腐,崔立凡要到东光县收账,也跟了去。牛爱国开着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牛爱国仍想着与章楚红逃到哪里去,也不说话。车出了沧州城,崔立凡端详牛爱国:

  “能看出来,你最近有心事。”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你刚来沧州时脸蜡黄,后来小脸红扑扑的,现在又黄了。”

  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半天没说话。崔立凡又说:

  “你过去不爱说话,后来爱说话,现在又不爱说话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爱国正犹豫间,无人商量;二是他与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两人爱在一起讲理;同时觉得崔立凡既不认识章楚红,也不认识章楚红的丈夫李昆;便将他与章楚红的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崔立凡讲了。一直讲到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走,自己正在犹豫。没想到崔立凡听完,猛地拍了牛爱国一掌:

  “兄弟,你大祸临头了。”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大祸临头不是说你跟一个女的好,而是要带她走。”

  牛爱国:

  “何以见得?”

  崔立凡:

  “带她走容易,带走之后,是只想跟她玩玩,还是最终要娶她?”

  牛爱国:

  “刚认识时是在一起玩玩,现在就不一样了,想娶她。再没有跟她说得着。”

  崔立凡:

  “祸就出在这里。如只是玩玩,回头把她丢了,我不拦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带回沁源老家?”

  牛爱国与崔立凡处得久了,也将自个儿与庞丽娜的事给崔立凡说过;现在崔立凡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摇头:

  “老家还是一锅粥,与老婆还没离婚,哪里敢再去添乱?”

  崔立凡:

  “那你带她去哪里?”

  牛爱国:

  “想了好几天,也没合适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

  “这不结了。如是两人在外边漂着,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现在的丈夫开着一个饭店,又贩皮毛,才能养她;你就会开一个车,漂在外边,顾住一个人行,顾两个人就勉强了;你哪里说得起这话?”

  牛爱国愣在那里。崔立凡:

  “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

  牛爱国突然如梦方醒,突然明白这才是自己这几天犹豫的原因。犹豫不是犹豫到哪里去,而是去了哪里之后咋办。崔立凡:

  “你的祸根还不在这里。”

  牛爱国:

  “还有啥?”

  崔立凡:

  “就在犹豫。要么马上带她走,要么马上跟她断了。”

  牛爱国:

  “此话怎讲?”

  崔立凡:

  “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纸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没人知道,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再犹豫下去,会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与你善罢甘休?”

  牛爱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发,他就差一点杀人。没有杀人不是小蒋和庞丽娜不该杀,当时连杀小蒋儿子的心都有,而是因为牛爱国有一个女儿叫百慧;章楚红和李昆没有孩子;李昆如果发现他和章楚红的事,他和章楚红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还真保不齐。当一件事变成第三件事时,牛爱国又变回到过去的牛爱国。当晚回到沧州,一夜没睡。这个没睡,就和跟章楚红在一起时一夜没睡是两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带章楚红走,决心与她断了。从此一个礼拜没理章楚红;去德州送货,或从德州回来,又开始绕开泊头。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断不断,不由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牛爱国一个礼拜没去找章楚红,章楚红就打来电话:

  “我都准备好了,你咋还不来?”

  牛爱国支吾着说:

  “还没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红听他的口气,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红:

  “刚说过的话,唾沫还没干,咋就变了?”

  牛爱国不敢说变,说:

  “没变。”

  章楚红:

  “带我去海南岛。”

  牛爱国:

  “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章楚红急了:

  “认识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电话那头哭了。接着翻了脸:

  “你要三天不来,我就告诉李昆。”

  牛爱国听章楚红这么说,心里更怕。他想离开沧州一走了之,但又觉得对不住章楚红,也让章楚红看不起;让人看不起倒没什么,从此可以和她一辈子不见面,关键是自己想起来,一辈子觉得窝囊。左右为难之时,牛爱国他妈曹青娥救了他。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说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让牛爱国赶紧赶回山西。牛爱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妈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放下电话,牛爱国找到崔立凡。说明离开的事由;崔立凡还不信,以为他是要躲开章楚红,倒说:

  “断了就断了,还用走?”

  这时牛爱国开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顾不上给崔立凡解释,当时收拾行装,去了长途汽车站,匆匆离开了河北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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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8:5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牛爱国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妈曹青娥就去世了。牛爱国记得,曹青娥一辈子没生过大病,谁知这回一病,就躺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曹青娥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一个月后,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看她景象不好,才背着她给牛爱国打了电话。牛爱国赶回沁源,曹青娥已住进县城医院。曹青娥去医院时还会说话,到了医院,就不会说话了。曹青娥说了一辈子话,现在终于不说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对牛爱国说,曹青娥来医院前一天晚上,在家里说了一夜话。牛爱国:

  “说的都是啥?”

  牛爱江:

  “胡言乱语。大家只顾着急,也没听清。”

  医院病房里,曹青娥躺在床上,牛爱国坐在床左,牛爱江坐在床右,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坐在曹青娥脚头,牛爱国的弟弟牛爱河立在墙角,在抠墙皮。曹青娥鼻子里、胳膊上,插满管子。曹青娥发着高烧,整日都在昏睡。一个月吃不下饭,瘦成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床是平的。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四人也开始没话。没话不是说妈不会说话了,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话,或在着急,而是不知话从何说起。医院的医生说,曹青娥得的是肺癌,从检查情况看,已经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来,曹青娥没说,他们兄妹四人也不知道。医生又说,三四年前,也许还可以动手术;如今全身扩散了,已经影响到脊椎,影响到中枢神经,影响到说话,加上曹青娥的岁数,动手术已无意义,只能用药维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牛爱河留在病房值班,牛爱国牛爱江牛爱香三人到医院门口的饭馆吃饭。正是中午时分,城里的高音喇叭在播晋剧,唱腔被风吹过来,忽高忽低。这时牛爱江说:

  “有病三四年,妈硬是没说。”

  又说:

  “咱们小时候,她老掐咱们;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们了。”

  一年不见,姐姐牛爱香学会了抽烟;她点着一支烟,看着牛爱国:

  “你当兵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妈毕竟是妈。”

  牛爱江说着说着急了:

  “其实还不如早说呢,早说病还能治,积到现在,让人替她干着急,这叫啥事呢?”

  如是前几年,牛爱国觉得哥和姐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们说错了。妈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没说,可以说是心疼他们,但除了心疼,还有对他们的失望。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爱江有一个病老婆,整天吃药;老二牛爱香四十多了,还没找着对象;老四牛爱河结婚刚一年,娶了个老婆性躁,嘴又能说,像年轻时的曹青娥一样,牛爱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压牛爱河一头;剩下牛爱国遇到的麻烦比他们还大,六七年来,与庞丽娜一直不和,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后来牛爱国又离开沁源去了沧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说了。儿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让曹青娥有话无处说。或者,有话不说除了是失望,还有对他们的无奈。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有心里话不对牛爱江说,不对牛爱香说,不对牛爱河说,单对牛爱国说;但说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从来没说过现在。过去听她说过去不说现在以为现在无话可说,谁知现在有事她就是不说。原以为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两人只是围着火盆聊天,谁知曹青娥说这些话时,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终于说完了,她就干脆没话了。牛爱国在沧州给家里打电话时,他与曹青娥在电话里已无话可说;当时牛爱国以为是当面说话和电话里不一样,回来听说曹青娥躺倒一个月,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他们三人仍以为是曹青娥心疼牛爱国,现在牛爱国明白,除了心疼,不过是对牛爱国更加失望和无奈罢了。牛爱国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对他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说,并不是觉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说得来,而是他遇到的麻烦比其他人更多,借此安慰他罢了。去年牛爱国因为庞丽娜出了事,对沁源伤了心,离开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没对牛爱国挑破;现在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国像去年妈对他一样,他也没将妈的心思,对哥牛爱江和姐牛爱香挑破。三人吃饭的饭馆在医院门口,饭馆的老板是个胖老头,已对病和病人见怪不怪;见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亲人得的是大病;胖老头也是爱说话,给他们上饭时安慰他们:

  “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忧愁了。”

  如是过去,牛爱国觉得饭馆老板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说错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三人叫的饭是羊肉汤和烧饼,牛爱江牛爱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牛爱国从沧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来没顾上正经吃饭,现在吃起沁源饭,竟觉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将五个烧饼吃完,又将一海碗羊肉汤喝光了。吃得满身大汗。这时想起来,妈曹青娥昏迷在床,一个月吃不下饭,他竟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五个烧饼,喝了一海碗羊肉汤,不禁捧着空碗,掉下泪来。饭馆的胖老头来收碗,又安慰牛爱国:

  “啥事总有个了。看长点,心就宽了。”

  牛爱国又觉得他说错了。啥事看近点,事情倒能想开;看得长,心就更宽不了了。他没理会胖老头,没头没脑对牛爱江和牛爱香说:

  “妈其实不傻,妈做得是对的。”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说愣了,也把饭馆的胖老头说愣了。

  这天傍晚,曹青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来后看看四周,便想说话。但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这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国牛爱香牛爱河围拢上来,曹青娥的嘴还在空张,兄妹四人从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说什么。曹青娥有些发急,脸涨得通红,又用手画了一个方块,接着指头在空中画;众人还是不解。牛爱香突然想起什么,拿过来一张纸、一杆笔,曹青娥点点头。牛爱香用一本杂志垫着纸,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回家。

  大家面面相觑。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为她烧昏了,牛爱国:

  “妈,没事,大夫说了,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牛爱江:

  “是不是心疼钱呀?有我们四个呢。”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香:

  “是不是心疼我们四个呀?我们四个轮着值班,累不着。”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河干脆说:

  “你没病时,啥事都得听你的;现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曹青娥知道这理讲不清了,脸歪向墙,不说话了,接着又昏迷过去。夜里牛爱国一个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爱国也是从沧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头睡着了。这时觉得自己不在医院病房,妈曹青娥也没生病,时光也不是现在,是十几年前,自己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那时他才十八九岁,在世上还没有这么多牵挂,脸蛋红扑扑的,没有皱纹。夜里正在睡觉,军号响了,全连紧急集合。一开始是全连集合,接着是全营集合,接着是全团集合,接着是全师集合,接着是全军集合。一个军好几万人,集结到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开始次第走方阵。士兵们全副武装,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踢着整齐的正步。“嚓”、“嚓”、“嚓”、“嚓”,嘴里喊着口令,抑扬顿挫地往前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前看一条线,后看一条线,左看一条线,右看一条线。太阳出来了。映在刺刀上,枪刺射出的光芒,也横竖成线。队伍踢踏出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也不知这正步走给谁看。只是觉得,这么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枪在手,齐心协力往前走,看谁拦得住?战友杜青海,就走在牛爱国的身边。牛爱国还感到奇怪,他们本不在一个连队,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这时发现自己仍在医院病房。牛爱国不禁一阵感慨,短短十几年过去,自己人已经老了;人没老,心却老了。病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风了,窗户没有关严,电灯泡在屋里随风摇晃。接着发现妈曹青娥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正在用手掐牛爱国的胳膊。原来刚才梦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爱国兄妹四人小的时候,曹青娥爱发火,发火时不打他们,掐他们,掐到哪里算哪里。牛爱国以为曹青娥身体疼,用掐他来解疼;又发现曹青娥嘴在张,似要说话。牛爱国:

  “你要说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会说话了,忙又拿来纸和笔。曹青娥哆嗦着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百慧。

  百慧是牛爱国的女儿,今年七岁了。百慧自小与牛爱国不亲,与庞丽娜不亲,她从小由奶奶曹青娥带大,与曹青娥亲。百慧爱吃豆,过去大家在一起喝杂拌粥,牛爱国庞丽娜碗底剩下豆子,拨给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拨给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爱国和庞丽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却不嫌。从百慧四岁起,曹青娥就教她识字;将字写到一张小黑板上,让百慧去认;几年下来,也学会几百个字。百慧和曹青娥也时常拌嘴。吵得急了,曹青娥喊:

  “百慧,别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或喊:

  “我跟人吵了一辈子架,我捏住半张嘴,也能说过你。”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在火盆旁与牛爱国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转圈跑。跑乏了,不找牛爱国,钻到曹青娥怀里,勾着她脖子睡去。那时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觉得把百慧交给曹青娥放心,没想到曹青娥带百慧时,身体正有病。现在曹青娥写“百慧”二字,牛爱国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写“回家”的意思,原来是对百慧放心不下。牛爱国:

  “百慧由大嫂在家带着,放心吧。”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不是这个意思。牛爱国:

  “是想让她来吗?”

  曹青娥点点头。牛爱国:

  “明天一早就把她接过来。”

  第二天一早,牛爱国让弟弟牛爱河,把百慧接到县城医院。百慧来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爱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别的去了。待曹青娥醒来,见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爱国。牛爱国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来她叫百慧来,不是对百慧不放心,是想让百慧替她说话。曹青娥又比划纸和笔,牛爱国拿来纸和笔,曹青娥的手有气无力,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写了一个“娘”,又写了一个“死”,累出一头汗。牛爱国问百慧:

  “知道你奶想说啥吗?”

  百慧摇摇头。曹青娥又开始着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以为曹青娥是说她自己要死了,忙说:

  “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不是这意思。百慧突然说:

  “是想让我说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曹青娥点点头。牛爱国问百慧:

  “你奶在家都对你说啥了?”

  百慧:

  “说得多了,天天夜里都说。”

  牛爱国这时才明白,自己去沧州之后,曹青娥开始跟百慧说话。想来跟百慧说话,也是身边无人说话,才对一个孩子说。百慧:

  “奶,是让说你娘死的那一段吗?”

  曹青娥大大点头,眼中涌出了泪。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县温家庄赶大车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爱国说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辈子不爱说话,为人和气,曹青娥打小跟爹亲;曹青娥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仍跟爹说,不跟娘说。但爹七十岁之后,变得唠叨,小心眼,爱生气;遇事爱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时,曹青娥没怎么伤心;死后,也没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生前后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轻时爱说话,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辈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根拐杖,弯着腰与人说话,显得越发慈眉善目。老曹死后,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看娘,两个吵了半辈子架的人,开始相互说得着。两人说得着,就有说不完的话。正因为过去说不着,现在更说得着。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两人每天说话都到半夜。两人什么都说。说老曹老婆做姑娘时的事,也说曹青娥现在孩子的事;说自家的事,也说别人家的事。说的是什么过后也忘了,记得的就是一个说。说着说着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

  “妮,咱再说点别的。”

  曹青娥: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或曹青娥:

  “娘,咱再说点别的。”

  老曹老婆: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住够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从襄垣县温家庄回沁源县牛家庄,两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饭,吃饭,拿上干粮,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镇上坐长途汽车。两人路上边走边说,或走一阵,干脆坐在路边说一阵;走一阵,又坐在路边说一阵。走着说着,到了镇上汽车站,已是中午。两人吃过干粮,又坐在汽车站槐树下说。来了一班车,曹青娥不上;又来了一班车,曹青娥还不上。这时老曹老婆说:

  “当初把你嫁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

  曹青娥:

  “为啥?”

  老曹老婆:

  “因为远,我才能送你。”

  又说:

  “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

  直到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要发车了,曹青娥才上了车。从车上往下看,空空荡荡的汽车站里,就剩下娘一个人,拄着拐杖,嘴在张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泪。

  老曹老婆临死前一个月,腿开始浮肿,一个月下不了床。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陪娘住了一个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边,两人一个月说的话,顶人一辈子说的话。娘临死前一天,两人还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昏迷过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老曹老婆又醒过来,两人再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又昏迷过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来,对曹青娥说:

  “妮,下次我再走的时候,就别再喊我了。娘一个月走不动道,身子是太沉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洗脸了,蹲这河边洗把脸吧。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上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时候,曹青娥就没有再喊娘。

  百慧说完曹青娥给她讲的这段事,并不解其意,看牛爱国。牛爱国一开始也不解其意,看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爱国不解,又摇头急了,脸涨得通红,手哆嗦着拍拍病床,指指门外。牛爱国突然明白了,说:

  “妈,咱不住院了,咱现在就回家。”

  曹青娥终于点点头。但又急出一身汗。牛爱国这时觉得他跟妈之间,没有妈跟她妈之间心近。比牛爱国与他妈心更远的,是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他们下午来到医院病房,一听说让曹青娥出院回牛家庄,几人都急了。牛爱江指着牛爱国:

  “妈有病,你不让治,你还是人吗?”

  牛爱香对曹青娥说:

  “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心疼我们了。”

  牛爱河指着牛爱国:

  “不能听妈的,也不能听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他如何从妈不单是心疼他们,而是对他们的失望和无奈说起,又说到妈给百慧讲的故事,百慧又给他讲的故事,这些来龙去脉呢?单说妈不住院不单是心疼大家,更是对大家的失望和无奈,大家就会炸了窝。曹青娥会说话的时候,她有话不跟他们说,跟牛爱国说;后来也不跟牛爱国说,跟百慧说;想来也是觉得跟他们说也白说,或不想说;现在牛爱国觉得自己说也白说,也不想说,就说:

  “妈都不会说话了,咱就听她一回吧。”

  又说:

  “有啥事,我担着。”

  又说:

  “大不了是个死,算我杀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给镇住了。当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从县城医院拉回牛家庄。回到牛家庄,曹青娥先是一阵兴奋,后又昏迷过去。待到醒来,已是第二天黎明。这时不但嘴不会说话,躺在床上,四肢动起来也开始费劲。牛爱国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里。但曹青娥醒来之后,眼睛似在寻找什么;牛爱国突然又明白。她不仅想死在家里,还想在家里寻找什么。牛爱国以为她在找人,忙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将家里正睡的人全喊起来。牛爱江的老婆和孩子,牛爱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孙三代,十几口子,围在曹青娥床前。牛爱国:

  “妈,人都到齐了,你是要说啥吗?”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会说话,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摇摇头,意思不是要说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忙又拿过来纸和笔,但曹青娥的手,已无力握笔;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来。牛爱国扶住她的胳膊,顺着她的劲儿走,她的手向床头挨去,终于敲了敲床头。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这回连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干着急。干着急一阵。又昏迷过去。昏迷一天,醒了过来,突然又能说话了。大家见她能说话,都围拢上来。但她已顾不上和大家说话,先呼了一声“天呀”,又喊了一声“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声中,突然断了气。曹青娥死后,大家将她移到棺木里,整理她的床铺,发现她床铺下边,藏着一把手电。百慧突然说:

  “我知道俺奶为啥敲床了。”

  牛爱国:

  “啥?”

  百慧:

  “她说过,她小时候怕黑,肯定想带一把手电。”

  牛爱国也明白了,妈曹青娥临走的时候,想带走一把手电,路上好照亮;临死时喊“爹”,或打着手电好找爹。妈曹青娥养了四个儿女。最终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岁的百慧。牛爱国赶紧买了两把新手电,又买了十来节电池,放到曹青娥棺木里。曹青娥一死,家里突然安静下来。牛爱国想不起干啥,也想不起哭。当天夜里,牛爱国与百慧,睡在过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牛爱国思前想后,半夜没有睡着。妈右边半扇牙坏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没想起给她补,也没想起给她换俩新牙。牛爱国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烟,找不着火机或火柴。刚才还见火机就在身边,现在横竖找不着。从外屋找到里屋,拉开抽屉,没找着火机或火柴,却翻出一封从河南延津来的信。信皮已经发黄,信皮上写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邮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爱国打开信,是河南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写的。信中说,吴摩西的孙子,最近来了延津,想见曹青娥,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话要说。信中还说,吴摩西当年逃到了陕西咸阳,已死了十多年;吴摩西生前不让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牛爱国听曹青娥说过她小时候的事,一直以为与吴摩西一方断着音讯;谁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断着音讯,八年后又有了音讯。当时来这封信时,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没留意;牛爱国不明白的是,曹青娥当年收到这封信,为什么没去延津呢?后来与他说延津的事时,为什么一次也没提起这封信呢?这时突然又明白,曹青娥临终之前敲床头的意思,不是百慧说的手电。而是指这封信。因外间的床是木的,里间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县城医院闹着回家,原来不为别的,就为找出这封信。平日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现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牛爱国才明白妈临终前的一句话。曹青娥临终前在喊“爹”,原来不是喊襄垣县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也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这封信是要干啥呢?接着牛爱国发现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荣家的电话号码;牛爱国突然明白,妈曹青娥找这封信,或许是让给姜素荣打一个电话,让姜素荣来沁源一趟,她有话要说,或她有话要问。八年前不想说的话,临终前突然想说;八年前不想问的话,临终前突然想问。牛爱国明白后,冲到外间,抓起电话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妈曹青娥已经死了,再叫人来有啥用呢?又将电话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后,牛爱国一天没想起哭,现在为没听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或一个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泪来。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里搭起灵棚,亲戚朋友都来吊丧。牛爱江牛爱国牛爱河诸人,加上牛家亲门近支的其他后辈,披麻戴孝,分跪在灵柩两侧陪灵。灵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边供着四荤四素,四个干果碟。吊丧的人一拨拨来,一拨拨走。来一拨人,烧一回纸,院子里涌出滚滚浓烟,像着了大火。来一拨人,牛爱国诸人伏在灵柩前哭几嗓子。一开始知道来者是谁,后来哭得脑胀,已不知来者是谁,去者又是谁;一开始能哭出声,后来哭得嗓子哑了,也就是干嚎。第三天中午,吊丧的人群中闪出一个人,在灵棚前行礼,牛爱国又伏在地上干嚎。那人行完礼,没往外走,而是钻到灵棚里,拍了拍牛爱国的肩膀。牛爱国仰脸一看,竟是在临汾鱼市卖鱼的同学李克智。曹青娥死后,牛爱国的其他同学也来吊丧,但他们都在近处;从临汾到沁源,有三百多里,这么远赶来吊丧,牛爱国没有想到。牛爱国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涌出了泪。李克智:

  “不是特意来的,正好回沁源办事,听说了。”

  牛爱国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摇了摇。李克智:

  “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拉他钻出灵棚,来到堂屋,两人坐在牛爱国和百慧睡觉的床上。牛爱国以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谁知李克智说:

  “知你正伤心,不知能不能说别的事。”

  牛爱国哑着嗓子:

  “妈死了,再哭也哭不回来,说吧。”

  李克智:

  “我去沁源县城,去找冯文修,才知道你们俩掰了。”

  去年庞丽娜出事之后,因为十斤猪肉,牛爱国跟冯文修闹掰了;冯文修把牛爱国醉后的话,都当成一把把刀子,扎向了牛爱国,对别人说牛爱国是杀人犯;当时牛爱国杀冯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过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归淡,并没有从心里过去。牛爱国:

  “不要提他。”

  李克智:

  “可他听说婶去世了,心里也不好受;人不好来,让我捎来一份礼金,算个心意。”

  接着掏出二百块钱。牛爱国却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借他妈去世,与冯文修解开去年的疙瘩。李克智:

  “冯文修说了,你们俩掰归掰,但婶还是婶,两回事。”

  牛爱国本打算一辈子不再见冯文修,但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将钱接下。李克智说:

  “但我说的不是这事。”

  牛爱国:

  “啥事?”

  李克智:

  “这话本不该我说,我也是受人之托。”

  牛爱国:

  “啥话?”

  李克智看看牛爱国:

  “庞丽娜前几天到临汾找过我,让我劝劝你。既然出了事,你俩也闹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开算了;她别耽误你,你也别耽误她。”

  牛爱国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说庞丽娜要分开,庞丽娜刚出事时,她就要分开;而是她去临汾找了李克智,让李克智来劝他。曹青娥死后,庞丽娜也来吊了丧。上午来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饭时,牛爱国与她迎面走过,两人也没说话。但牛爱国发现,她改了一个头型。过去是马尾松,现在烫了发。庞丽娜过去胖,出事时瘦了,一年过去,现在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牛爱国突然明白,庞丽娜一开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冯文修;通过冯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为牛爱国听李克智的。过去牛爱国听李克智的,庞丽娜没出事时,李克智曾让牛爱国不理庞丽娜,拖着庞丽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李克智又来劝牛爱国,让他改变主意;如是别人劝牛爱国,牛爱国可以理解;李克智来劝牛爱国,牛爱国反倒别扭起来。本来这事可以商量,现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随意提起,这事可以商量;他们背后商量好了,又来找他,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爱国遇见庞丽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虑;但她脸蛋红扑扑的,这事就不能考虑了。牛爱国:

  “分开行呀,她去法院离婚呀。”

  李克智:

  “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闹一场,理都在你这头。”

  又说:

  “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牛爱国不想在这事上再说下去,反问李克智:

  “当初在临汾的时候,你是咋说的?让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过弯回头说,让我跟她离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一句话,倒把李克智干在那里。李克智叹口气又说:

  “离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爱国一愣:

  “百慧还有啥事?”

  李克智:

  “过去婶活着的时候,百慧由她带着;婶现在死了,庞丽娜的意思,你一个男的,带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牛爱国这才明白,曹青娥死后,庞丽娜一步步都算计好了。如果是妈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谁带着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后,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单是说借这事惩罚庞丽娜,而是在妈曹青娥不会说话的时候,百慧替曹青娥说过话;虽然有的猜出来了,有的没有猜出来;但百慧肚子里,还藏着不少曹青娥对她说的话,牛爱国想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起往事,说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对百慧说的,却是二十年前的事。过去觉得这些话就是些闲话,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过去的事时,他只是听着;曹青娥对他说心里话,他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现在曹青娥死了,他却觉得这些话重要。也不单为了这些话,而是庞丽娜想带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这件事,叉让他生气;别的时候提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刚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爱国:

  “我不能把百慧交给她,她是一个破鞋,孩子跟着她,会是个啥名声?”

  李克智:

  “婶不在了,你常年在外边跑,哪里带得了百慧?”

  牛爱国:

  “从今儿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带着百慧。”

  李克智:

  “你这就成赌气了。”

  牛爱国这时看着李克智,产生了怀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你图个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实话实说:

  “其实找我的不是庞丽娜,是庞丽娜她姐夫。”

  庞丽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李克智:

  “我不想在临汾卖鱼了,我想回沁源贩纱。”

  牛爱国终于明白了李克智劝他的初衷。但李克智还算老实人,能对牛爱国实话实说。说实话,就是朋友;但这事,不是朋友办的。这时又明白李克智过来吊丧,也不是赶巧遇上,是特意来的。没弄清事情的真相牛爱国还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牛爱国火了:

  “李克智,念咱们是老同学,这事就别再提了,再提会出别的事。”

  这结果是李克智没有想到的。李克智抖着手苦笑:

  “你看你,一年多不见,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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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9: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曹青娥去世三个月,牛爱香结婚了。牛爱香年轻时在镇上卖酱油,后来在镇上卖杂货;后来嫌镇上闷,来到县城,在十字街头百货楼里租了一个摊位卖丝袜。丝袜卖了八年了。丝袜有长筒袜,也有短筒袜;除了卖丝袜,还卖丝裤。除了卖丝袜丝裤,也卖打火机、手电筒、钥匙链、指甲钳、手机套、保温杯等杂货。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老婆赵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货楼卖皮鞋。赵欣婷的摊位在一楼,牛爱香的摊位在二楼。小蒋和庞丽娜没出事之前,牛爱香和赵欣婷见面说话;小蒋和庞丽娜出事之后,两人见面就不说话了。牛爱香二十年前谈恋爱时,喝过农药,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学会了抽烟;每天吸烟,倒把打嗝的毛病给治住了。不过脖子还有些歪。正因为脖歪,走起路来,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个走头的鹅。

  牛爱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如宋解放没结过婚,两人相差十四岁不算多;但宋解放有过老婆,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儿孙辈顶着,就显得比牛爱香大许多。宋解放年轻时在四川当过兵,从四川复员后,就在沁源县城酒厂看大门,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脸盘子大,国字形;脸大嘴也大,却不大说话。不大说话不是不爱说话,而是嘴笨,有话说不出来。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说就不说,按照事情的理儿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个理儿,而是仨理儿,挑理儿的时候,不得不说;或者这件事不是做的事,干脆是说的事;这时宋解放就为难了。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第一句话往往是:

  “从何说起呢……”

  或者:

  “我心里明白……”

  宋解放头一个老婆叫老朱,在县城北关卖火烧。除了卖火烧,也卖馒头、花卷、包子和肉夹馍。老朱是个胖子,鲶鱼嘴,能说会道;人一胖,说话声音就高;老朱脾气又暴,得理不让人,宋解放在家里做不了主。别人遇事做不得主会心里憋气,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怀,可以不用说话。家里大到要盖房子,两个儿子娶媳妇,小到家里要买个坛子腌鸭蛋,买啥样的坛子,鸭蛋腌多少个,全由老朱做主。有时老朱遇到一件事,实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从何说起呢……”

  或者:

  “老朱,你说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里想,码放事情;码放一段,又问宋解放;宋解放又说:

  “老朱,你说呢?”

  老朱又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事情虽然码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

  “我前世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无用的东西。”

  或者:

  “我一辈子不是跟你过,是跟我自己过。”

  宋解放笑笑,也不说什么,该干啥干啥。宋解放虽然不会说话,但一个人在酒厂看大门时,嘴里爱哼小曲儿。宋解放以为这种不操心的日子会过一辈子,没想到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老朱以为自己在家里会做一辈子主,谁知两个儿媳先后进门之后,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说。三个能说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没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说呢”,皆是“我说”该怎么样。一年不到,大儿媳跟二儿媳不说话,两个儿媳皆跟老朱不说话。老朱在家里做了半辈子主,突然无处说话,说话也无人听,老朱气病了。老朱在沁源县城北关公路旁搭了一间棚子,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火烧;看老朱病了,两个儿媳自作主张,要替老朱做生意。为争这个棚子,两人又打了起来。二儿媳把大儿媳的鼻梁打折了,大儿媳咬下二儿媳半只耳朵。从北关打到家里,两个儿子也上了手。这边架还没打完,老朱在屋里上了吊。等老宋发现的时候,老朱的舌头已经吐了出来。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时候,嘴里还有气;送到医院抢救,已经咽气了。老朱死后,宋解放张着大嘴哭了一场;丧事过去,仍去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只是从此不再哼小曲儿了。人劝他:

  “老宋,想开点,老朱挟制了你一辈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叹了口气:

  “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没嫁宋解放之前,牛爱国就认识宋解放。妈曹青娥去世之后,牛爱国为了带女儿百慧,不再去沧州或别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该上学了,为了让百慧在城里上学,牛爱国把百慧接到县城,住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牛爱国将过去的卡车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学,然后将卡车开到车站。等着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还要去学校接百慧,回到家给百慧做饭,张罗百慧睡觉。百慧倒说牛爱国做的饭,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最爱吃牛爱国做的鱼。牛爱国有时也去县城东街酒厂给人拉酒,在酒厂门口常常碰到宋解放。过去就觉得他是个宋解放,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牛爱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爱香的中学同学胡美丽撮合的。胡美丽在县城南街当裁缝。宋解放是胡美丽的表哥。牛爱香与宋解放头一回见面,就在胡美丽家。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丽对宋解放说:

  “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明白。”

  待牛爱香来了,牛爱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

  “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牛爱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爱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爱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爱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爱国倒有些吃惊。牛爱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爱香和牛爱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爱江牛爱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爱香没跟大哥牛爱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爱河说什么,单把牛爱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爱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家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爱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爱江;妈也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没人亲,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妈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爱国说。牛爱香:

  “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爸妈都死了,没人商量。”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真不想嫁给他。”

  牛爱国:

  “嫌老宋岁数大?”

  牛爱香叹口气:

  “姐也这把年龄了,还能找着年轻的吗?”

  牛爱国:

  “嫌老宋憨,不会说话?”

  牛爱香:

  “也不主要。”

  牛爱国:

  “嫌他长得难看,是国字脸?”

  牛爱国知道姐在世上最讨厌国字脸的人。二十多年前,牛爱香谈的第一个对象,那个邮递员小张,就是国字脸。宋解放不但是国字脸,皮还糙。牛爱香摇摇头:

  “我现在已经不烦国字脸了。”

  又感叹:

  “姐已经老了。”

  牛爱国看姐,姐确实老了,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这些年一个人过的,虽是一中年妇女,却已露出老相;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在牛爱国面前不挺脖子,头歪在肩膀上。牛爱国心里一酸。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从来没有关心过姐。牛爱国说:

  “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爱香拉着牛爱国的手: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又说:

  “就老宋那岁数,那德性,全县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们笑话我。”

  牛爱国:

  “姐,你情况再坏,坏不过我,我戴着绿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话我吗?”

  牛爱香摇摇头。牛爱国对姐跟宋解放结婚,也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跟姐不一样,他担心的不是别人笑话,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两个儿媳。她俩已经逼死过宋解放的老婆。他担心姐嫁过去,会受委屈。但他没跟姐说这些,说:

  “姐,你跟老宋结婚吧,我们不笑话你。”

  牛爱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个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辈子。”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把头歪在牛爱国肩上。这话牛爱国听起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庞丽娜出事时,本来是与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的事,最后咬牙恨的,却是马小柱。在牛爱国之前,庞丽娜与马小柱谈过恋爱;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大学,把她给甩了。牛爱国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庞丽娜:现在听姐又说这种话,他也没言语。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后边还是山;姐靠在牛爱国肩头睡着了。

  牛爱香嫁给宋解放之后,牛爱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宋解放的两个儿媳逼死了宋解放头一个老婆,但没有逼着牛爱香。没有逼着牛爱香并不是牛爱香与她们处得好,或她们不逼牛爱香,或牛爱香反过头逼着了她们,而是牛爱香还没与她们打交道,就与她们一刀两断。跟她们不是“从何说起”,不是“你说呢”,也不是“我说”,而是干脆不说。结婚第二天,牛爱香就逼宋解放与两个儿子断绝来往。宋解放吃了一惊,说:

  “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

  “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爱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

  “总得等个茬口吧?”

  牛爱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刚结婚一天……”

  又说:

  “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牛爱香:

  “我不怕担这个恶名。现在断了来往,恶名还小;等闹出事来,恶名就大了。”

  这时宋解放觉出牛爱香的厉害。甚至比第一个老婆老朱还厉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还跟宋解放商量;虽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后还是老朱做主。但起码有个商量的过程;现在牛爱香商量也不商量,一个人做出决定,让宋解放去执行,宋解放一下回不过神来。但牛爱香说得出就做得来,看宋解放在那里犹豫,从抽屉拿出结婚证,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离婚。宋解放抖着手:

  “真是从何说起呢……”

  因害怕离婚,只好与两个儿子家断了来往。说是断了来往,其实没断,只是来往时不让牛爱香知道。牛爱香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但牛爱香与老宋儿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这时牛爱国也觉出姐的厉害。遇到大事,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权。如自己像姐,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但从结婚第一天起,牛爱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个孩子。牛爱香做姑娘时手脚勤快,嫁了宋解放,开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宋解放在家里啥活都干,给牛爱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饭。饭做得不好吃,牛爱香还摔碗。就像前几年庞丽娜没出事时,牛爱国求着庞丽娜,给庞丽娜做鱼的时候。宋解放与牛爱国的区别是,当时牛爱国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解放干起这些,却干得心甘情愿。牛爱香嫁宋解放一个月,明显胖了,脸也滋润许多,甚至脖子也显不出歪了。两人在家里,宋解放说话之前,先看牛爱香的脸色;牛爱香说话,脸不对着宋解放,对着墙。一次牛爱香宋解放牛爱国三人结伴回牛家庄。牛爱国骑一辆自行车,宋解放骑一辆自行车,载着牛爱香。从县城出发时天气还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爱香都穿着夹克,牛爱国出门时只穿了一件背心,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牛爱香对宋解放说:

  “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爱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爱国虽无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爱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色。牛爱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爱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爱国吃了一惊:

  “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

  “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

  “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

  “老姑夫,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

  “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

  “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

  “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爱国与牛爱香在一起说话,牛爱国: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牛爱香:

  “哪儿好?”

  牛爱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牛爱香叹口气: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

  “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爱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牛爱国:

  “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

  宋解放:

  “我说的不是你姐。”

  牛爱国:

  “那是谁呀?”

  宋解放:

  “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

  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这年八月,天气正热,庞丽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这次不是跟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而是跟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当年庞丽娜去纱厂当挡车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后来庞丽娜不当挡车工了,当仓库保管员,也是老尚安排的。众人皆知道庞丽娜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好,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爱国不知道,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与小蒋好时,就与老尚好,还是她与小蒋断后,又与老尚好上了。牛爱国明白了妈曹青娥死时,为啥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跑到临汾去找李克智,又让李克智到沁源牛家庄,劝牛爱国离婚。也明白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瘦了许多;再见到庞丽娜时,她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庞丽娜已经跟小蒋跑过一次,这次又跟老尚跑,牛爱国虽心里一惊,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蒋跑那么伤心。两人虽无离婚,跟人跑的还是自己的老婆;但两人没离婚不怪庞丽娜,怪牛爱国;庞丽娜要离婚,牛爱国不同意;牛爱国不离婚是为了拖住她,治她;现在看并无治住她,反倒物极必反,让她又跟人跑了。由于心里已经不把庞丽娜当老婆,庞丽娜跟老尚跑了,牛爱国没太放在心上,但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疯了。庞丽琴和牛爱香一起在镇上卖过杂货,当年牛爱国和庞丽娜谈恋爱,就是她们俩撮合的。庞丽琴疯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们跑了无处怪,风风火火来找牛爱国。进了牛爱国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

  “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

  “多不是东西,亲姐妹呀。”

  又哭:

  “多不是东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

  “搞还不算,两人还跑了。”

  又哭:

  “我说呢,我不在的时候,他俩在家里说说笑笑,我一回去,屋里就静了下来。”

  又哭:

  “我听人说,他们就在纱厂的仓库里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爱国:

  “你眼瞎呀,也没发现。”

  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时,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就来找牛爱国闹,让牛爱国杀了他们,牛爱国就哭笑不得;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来找牛爱国闹,牛爱国又哭笑不得,须知不是他让庞丽娜跟人跑的。庞丽娜虽然还是他老婆,但两人天天并不见面,如何看住她?接着又想,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和牛爱国没关系;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爱国逼的。如牛爱国没去过沧州,没跟泊头“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红好过,他只会怪庞丽娜和老尚;如今是过来人,明白庞丽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时候,不定怎么说得着呢;这才下决心共同离开沁源,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沧州,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跑,牛爱国答应了,事后又胆怯了;趁着妈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从此再没给章楚红打过电话。论起两个人在一起好,不论是“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还是牛爱国,关键时候都闪了对方;唯有一个老尚,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把亲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带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从心里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这种心思告诉庞丽琴呢?如说出来,庞丽琴更疯了。庞丽琴手拍着桌子:

  “牛爱国,你赔我丈夫,你赔我妹妹。”

  牛爱国:

  “咋个赔法?”

  庞丽琴:

  “找他们去呀。”

  牛爱国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庞丽琴想找到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却不想去找他们。庞丽娜连跑两回,倒在她和牛爱国的关系上,画了一个句号。就像一块伤疤,脱头一层皮的时候会痛,脱第二层皮的时候,伤疤已经快好了。如果现在庞丽娜来找牛爱国离婚,牛爱国马上就离。事情发展到最后,站出来作了结的不是牛爱国,而是庞丽娜;谁作了结谁担的责任大,牛爱国还感到自己有些赖。庞丽娜把事情做绝了,牛爱国心里也像卸了一块大石头。这事面上没有了结,心里已经了结了。他今后像现在一样,和百慧、姐牛爱香、姐夫宋解放共同生活就挺好。于是说:

  “这种事情不能找,一找会出人命。”

  庞丽琴:

  “就是出人命,也让我出口恶气。”

  但牛爱国不能为给别人出恶气,就去找庞丽娜和老尚;或为给别人出恶气,自己就去杀人。但出去找不找庞丽娜和老尚,不是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不但庞丽琴觉得应该找,姐牛爱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觉得牛爱国应该找。庞丽琴跟牛爱国闹是白天,晚上,牛爱香和宋解放来找牛爱国。牛爱香对牛爱国说:

  “事情出了,就不能搁在这儿,得找。”

  牛爱国:

  “这种破鞋,找她做甚?”

  牛爱香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

  “话不是这么说,找他们不是为了他们。”

  牛爱国:

  “为了谁?”

  牛爱香:

  “为了有个交代。”

  牛爱国:

  “给谁交代?”

  宋解放在旁边比牛爱香还着急,双手比划着说:

  “跑没啥,咱跑的人不对呀;小姨子跟姐夫跑了,整个沁源县都炸了。”

  牛爱国倒没想到这一层。牛爱香叹口气:

  “得找。如果离婚了,就不说了;没离,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做声,咱们都在沁源没法混了。”

  牛爱国也叹了一口气,看来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离婚了。这时牛爱国想起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她娘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吴摩西。两个出门假找的人,一个是曹青娥的爹,一个是她的儿子。宋解放见要出去找人,倒劲头挺大,捋胳膊卷袖:

  “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块找去。”

  牛爱香倒同意:

  “两个人也好,路上有个商量。”

  但牛爱国却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块出去找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厂看大门闷得慌,静而思动。想借这次找庞丽娜和老尚,出门跑一趟。虽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爱国是假找,两人在路上。便说不到一块去。路上无人商量还好,有个宋解放在身边,假找就无法掩饰。便说:

  “就是去找,我还是带着百慧吧。那毕竟是她妈。”

  牛爱国知道百慧与她妈不亲,两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块去。庞丽娜跟人跑了,牛爱国说是不伤心,心里还一阵阵发痛;带上百慧,路上两人也好说话。就像七十年前,吴摩西带着巧玲,两人共同出去假找吴香香一样。因学校正放暑假,带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误她的功课。牛爱国要带百慧。宋解放无法反对,张张嘴,又咽口唾沫闭上了。他在世上与百慧最说得着,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被百慧顶了窝。说罢这话,三人就开始准备行装。行装整理完,又商量庞丽娜和老尚会跑到何处去。三人往一块凑庞丽娜在外地的亲戚,老尚在外地的亲戚。等亲戚凑完,又觉得两人私奔,不会投靠亲戚;因庞丽娜的亲戚,就是庞丽琴的亲戚;老尚的亲戚,也都和庞丽琴有联系。又想着老尚是沁源纱厂的采购员,必在外地有许多朋友,又开始想他过去跑生意爱去哪些地方。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庄、保定等,陕西有渭南、铜川等,河南有洛阳、三门峡等,最远的是广州。最后决定,就去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当,已是夜里十二点;牛爱香和宋解放,又去庞丽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电话号码;牛爱国也上床睡下。但夜里五更天,百慧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烧没有退,温度反倒更高了。牛爱香和宋解放又赶来送电话号码,牛爱国指着床上的百慧说:

  “只能等百慧病好了。”

  牛爱香却不同意:

  “找人就得抓紧,不然他们跑得更远了,争取能在山西抓住他们。”

  牛爱国:

  “那百慧咋办呢?”

  牛爱香:

  “有老宋呢,让老宋每天替你看着。”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与牛爱国上路;但牛爱香让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说上路的事。事情到这种地步,牛爱国再推托不得,只好背着一个提包出了门,上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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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1 09:0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因出门找人是假找,牛爱国就得想出一个可去的地方,在那里待上半个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说自己去了山西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庄、保定,去了陕西渭南、铜川,也去了河南洛阳、三门峡等,甚至去了广州;人跑了不找是牛爱国的事,找又没有找到,就不是牛爱国的事而是庞丽娜和老尚的事了;对庞丽琴、对姐牛爱香、对姐夫宋解放、对女儿百慧、对整个沁源县都有个交代。但坐上长途汽车往霍州去,他还没想出自己该去的地方。世上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这些地方。也不能去广州,生怕无意之中碰到庞丽娜和老尚;还得避开这些地方,投靠一个朋友,找一个自己能待下来的去处。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处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来,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说自己满天下找了个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说是不在乎,心里还是在乎;想起来心里还是烦;不上路不烦,一上路越来越烦了;一个人憋在旅馆里,一憋半个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疯不可;还是想找一个朋友,诉说一番;就是不诉说这事,说些别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待到投靠朋友,牛爱国又为了难,前几年还有几个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近处认识临汾卖鱼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丧礼上,李克智劝过牛爱国离婚,牛爱国没给他面子,两人还说戗了,何况这事和那事也有牵连,临汾不能去。远处认识的有河北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沧州边上就是泊头,泊头有章楚红在那里;几个月前,牛爱国刚从沧州逃出来,也不能去。另外还有河北平山县杜家店的战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庞丽娜出事后,牛爱国曾去平山县杜家店找过杜青海;到了村头,心还是乱的,也没见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乱,这次保不齐心还乱,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说去找没去找的山东乐陵卖大枣的战友曾志远。上次说去没去成,半路上落在沧州,也算牛爱国食言;在沧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沧州立住脚,抽时间去乐陵看曾志远一趟,后来被他和章楚红的事绊住了脚,也没有去。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对不住人。按说已经对不住人,不该再找人家,也是实在无处可去,牛爱国坐长途汽车到霍州之后,又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想试探一下曾志远的口气。如曾志远仍邀牛爱国去乐陵,牛爱国就去乐陵待上一段;如曾志远心已冷了,牛爱国再做别的打算。但电话打通,接电话的不是曾志远,是曾志远的老婆,说曾志远不在乐陵,去外地卖枣去了。问何时回来,曾志远的老婆说或三天,或五天,或半个月,或一个月,一个人出门做生意,就说不准他的归期。牛爱国又给曾志远的手机打电话,找着了曾志远;原来曾志远在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倒没冷淡,仍像上次一样热情,说他本来是去唐山卖枣,但生意连着生意,人连着人,又跟人到了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接着问牛爱国:

  “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

  “还在山西老家呢。”

  曾志远便认为自上次邀请牛爱国去乐陵到如今,牛爱国一直在山西老家待着,没有动窝。既然一直没有动窝,曾志远倒不像上次在电话那样,急于见到牛爱国:

  “上次想跟你商量个事,急着见你,但这事现在过去了。等我回到山东,再给你打电话,你何时有空。也来乐陵转转。”

  听这口气,曾志远一时三刻回不到山东。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东,也没有邀他马上见面的意思。似乎这面可见可不见。明显山东乐陵也去不成了。牛爱国放下电话还疑惑,也不知上次曾志远急着让牛爱国去山东,要跟牛爱国商量个啥事。牛爱国再一次到了左右为难和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工地的伙夫叫陈奎一。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两人皆因不爱说话。相互成了好朋友。陈奎一有心事,跟牛爱国说;牛爱国有心事。也跟陈奎一说。牛爱国本不会说话,但在陈奎一面前,算是会说的。陈奎一的心事,牛爱国剥肉剔骨,替他一层一层码放;牛爱国的心事,陈奎一却不会码放,只会问“你说呢?”几个“你说呢”下来,牛爱国也自己码放清楚了;像牛爱国和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在部队的时候;无非一问一答,颠倒了过来。工地厨房有猪耳朵、猪心的时候,陈奎一便去工地喊牛爱国;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陈奎一使个眼色,说声“有情况”,牛爱国便跟他去厨房,两人头顶着头,共同吃一盘凉拌猪心猪耳朵,相互看着嘿嘿笑了。后来陈奎一和工地的经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闹翻了,闹翻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陈奎一买了半扇牛肉,因为价钱的高低,里面藏没藏猫腻,两人吵了起来;陈奎一一怒之下,离开长治,回了河南滑县。两人分别之后,还通过几回电话。陈奎一说他回了滑县以后,在县城“滑州大酒店”当厨子,工资挣得比在长治工地还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当时牛爱国还替他高兴,也算祸兮福焉。但分别时间长了,各忙各的,联系也就少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之后,牛爱国心烦意乱,去了沧州,基本上把陈奎一给忘了。现在突然想起陈奎一,便想给陈奎一打个电话;如陈奎一那里方便,他便去投奔陈奎一。但拿起电话,牛爱国忘了陈奎一的电话号码。从提包里掏出电话本,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陈奎一的名字。看来五年前这号码记得太牢了,才没往本子上写;谁知五年后就忘记了。也是实在无地方可去,虽然事先没有联系,也不知这五年陈奎一的变化,他眼下是否还在滑县。牛爱国还是决定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一趟。能找着陈奎一算是幸运,找不着陈奎一也不损失啥,也算一个找,比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乱转,在路上有个盼头。于是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倒火车到河南安阳,从安阳又坐长途汽车到了滑县。前后用了两天半。

  长途汽车到了滑县已经是晚上。滑县县城的路灯全亮了。从长途汽车站出来,街上人来人往,说的全是河南话;河南话虽跟山西话有区别。但两地靠得近,牛爱国都能昕懂。牛爱国背着提包,向路人打听“滑州大酒店”,原来离汽车站并不远,转过两个街角,也就到了。原以为“滑州大酒店”是个小饭铺;如今大家做事,都爱起大名头;听着名头大,饭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头的“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子,七八张桌子;但转过第二个街角。一栋十几层的高楼,矗立在眼前;楼顶上,闪烁着一块巨大的霓虹灯牌子,从左到右,快速闪着几个字:滑州大酒店。原来不是个街头小饭铺,而是个大宾馆。在大宾馆当厨子,当然比在长治工地挣钱多,牛爱国又替陈奎一高兴。更让牛爱国高兴的是,在路上心还是乱的,自进了滑县,自己的心突然不乱了;不但不乱,对这地方,还感到有些亲切;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牛爱国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战友杜青海,又回山西临汾投奔同学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还是到了临汾,心里都乱,比在家还乱;又离开了平山和临汾;最后到了河北泊头,心突然不乱了,才留了下来,去了沧州豆制品厂开车;但当时也就是个心不乱,却没对泊头沧州感到亲切;这回庞丽娜又出事了,自己来到河南滑县,没想到不但心不乱了,对这地方还感到亲切,更觉得来滑县找陈奎一找对了。待进了宾馆大堂,向柜台打听陈奎一。又让牛爱国失望。柜台的服务员说,宾馆后厨里。没有一个叫陈奎一的人。牛爱国以为服务员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说:

  “陈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说:

  “电话里说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当厨子。”

  又说:

  “姑娘,我从山西来,跑了一千多里,不容易,你行个方便。”

  服务员看牛爱国在那里着急,倒扑哧笑了:

  “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给你找,是真没这个人。”

  看牛爱国仍不信,抓起电话,叫来了后厨的厨师长。厨师长矮胖,戴个圆筒纸帽子,一说话是广东腔;听牛爱国要找的人,搔着头说,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干了八年,后厨的厨师中,从来没有一个叫陈奎一的人。牛爱国这才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前几年与陈奎一通电话时,要么是陈奎一说错了地方,要么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陈奎一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陈奎一曾对他说,他家的村子叫陈家庄;“滑州大酒店”错了,陈家庄不会错;欲先去陈家庄,找到陈奎一的家,接着再找陈奎一。牛爱国背着提包,走到路边,打问一个卖烧鸡的老头。老头说,陈家庄在滑县最东边,靠着黄河,离县城一百多里。牛爱国道声“多谢”,知道当天去不得陈家庄,只能在县城先住下来,明天再说。“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问了几家小旅馆,住宿费有贵的,有便宜的。贵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车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着问着,碰到一个浴池,闪着霓虹灯,名字叫“瑶池洗浴城”。说是洗浴城,也就是一个洗澡堂子。问了一下价钱,洗澡五元,过夜加五元,共十元;觉得住在这里,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个澡;便决定住这“瑶池”。一进洗澡堂子,迎面扑来一阵洗澡堂子的热气和人味。又掀开一道布帘。进了男池;男池分里外两间,里间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间放着几十张单板床;床前散着十几个人,有脱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还有光着身子躺在单板床上睡觉的,有几位发出了鼾声;里间的洗澡池子,涌出蒸汽和人声,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爱国寻到墙角一个铺位,脱了衣服,将提包和衣服锁在床头的箱子里,拿起钥匙,光着身子往里问澡池子走。迎面一个瘦子,光着身子,拖着趿拉板,肩上搭几条搓澡巾,明显是个搓背的,从里面雾气中钻出来,与牛爱国擦身而过。牛爱国到了澡池子,跳进热水里,水有些烫,浑身打了一个热颤;这时突然觉得刚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面熟。忙从热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着水。又跑到外间,见那个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奎一。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毛。牛爱国扑上去:

  “老陈,你怎么在这儿?”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里,也不穿衣服了,仔细打量牛爱国半天,也惊呼:

  “噫,牛爱国!”

  牛爱国光着身子,陈奎一光着膀子,两人厮拉在一起。陈奎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牛爱国: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是说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饭吗,咋又在这里搓背?”

  陈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滑州大酒店’是请我来着,其实我打小不喜欢做饭,就没有去。”

  又说:

  “在长治修路时当伙夫,也是没有办法。”

  牛爱国:

  “你喜欢搓背?”

  陈奎一:

  “我不是喜欢搓背,我喜欢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爱国便知道几年前两人通电话,陈奎一跟他说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陈奎一是个好面子的人,就没把这层挑破,反倒说:

  “搓澡也好,冬天还暖和。”

  陈奎一撇开搓澡:

  “你咋来滑县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两人刚见面,牛爱国不好说自已是来投奔他。说:

  “我到河南来办事,路过滑县,正说明天去陈家庄看你呢。”

  陈奎一先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又说:

  “但我现在顾不上和你说话,我得去办一件事,从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说上几天。我在滑县也没个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爱国:

  “去办啥事?用不用我帮忙?”

  陈奎一:

  “回陈家庄一趟,两个儿子打了起来。都娶了媳妇,两头叫驴还是拴不到一个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们一顿。”

  又说:

  “你是跟我回陈家庄,还是在这里等我?”

  牛爱国本想跟他回陈家庄,但想着人家家里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乱?也知道陈奎一回滑县以后,家在这里,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长治修高速路,两人在一起吃猪耳朵猪心的时候。便说:

  “我在这里等你。”

  又担心:

  “我听说陈家庄离县城一百多里,大晚上,你怎么走?”

  陈奎一一笑:

  “我学会了骑摩托。”

  陈奎一穿上衣服欲走,这时澡堂一个胖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竹牌,挨个跟床铺上的人收澡钱和铺钱;收过钱的,在床头挂一个竹牌;正好收到牛爱国。牛爱国欲掏钱,陈奎一一把攥住牛爱国的手,对胖老头说:

  “我的朋友,从山西来的。”

  谁知胖老头不买陈奎一的账,翻着眼说:

  “不管谁的朋友,不管从哪儿来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钱。”

  陈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妈,就是不交,咋了?”

  牛爱国忙拉陈奎一:

  “别因为十块钱,伤了你们朋友和气。”

  陈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

  如胖老头冲着牛爱国,牛爱国交过钱就没事了;陈奎一说胖老头冲着他,牛爱国反倒不好交钱了。胖老头瞪了陈奎一一眼,转身去别的床铺收钱。牛爱国问陈奎一:

  “是你们经理?”

  陈奎一:

  “他能是经理?是经理他姨父,看个床铺,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陈奎一说完,匆匆忙忙走了。牛爱国摇头一笑,原以为到滑县找陈奎一很容易,谁知也费了一番周折。说是周折,没想到又恰好遇上。牛爱国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两三天,身上的泥还挺多。将身子搓洗干净,回到外间铺位上,坐着喘了一阵气,盖上一个被单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着了。梦中,牛爱国似乎没来滑县,还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县城西关的废城墙。待爬到废城墙上。没想到庞丽娜也在上边。原以为庞丽娜跟老尚去了长治、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或广州,谁知就在沁源的废城墙上。原以为庞丽娜出了事,谁知她没有出事;不但没跟老尚出事,几年之前,也没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事。庞丽娜还是原来的庞丽娜。牛爱国和庞丽娜结婚八九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谁知到了梦中,庞丽娜拉着他的手,对过去八九年的日子,开始重新叙说;两人把八九年的日子,过成了一锅粥;没想到换一种说法,竟能根根叶叶,说个明白。说着说着,牛爱国也醒过闷儿来。原来日子还可以这么过。接着两人不说了,开始抱头痛哭。接着不是跟庞丽娜在一起。废城墙上站着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北街纱厂的老尚;三人为了庞丽娜的事,争吵起来。吵不及,打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庞丽娜又回来了,蹲在旁边,掩面在哭,像个孟姜女。三人吵着打着,小蒋掏出一把刀子,没扎向老尚,一刀刺进牛爱国的肚子里。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这时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县县城一个洗澡堂子里。庞丽娜在生活中已经跟人跑了,咋到了梦里,又变了一个人呢?还与她重新说起了过去,说着说着,还与她抱头痛哭。出门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时候,牛爱国知道自己表面上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还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个人在近处旅馆待着,到滑县来找陈奎一;现在看梦里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这个放在心上,又不是那个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叹,觉得有人拍他的肚子;这时明白,刚才从梦里醒来,不是被刀扎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睁开眼睛,那个手拿竹牌的胖老头,站在他面前,又来跟他收钱。牛爱国这时知道,自己的朋友陈奎一,在这个洗澡堂子,说话并无分量,还不如当年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起码能做猪耳朵猪心的主。牛爱国不愿因为十块钱再与人纠缠,打开床头柜,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钱,交给胖老头。胖老头收了钱,一边往床头挂竹牌,一边又嘟嚷一句:

  “住不起店就别住。”

  如果牛爱国没交钱,胖老头这么嘟囔没啥,交了钱还这么说,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翻身起来,欲与他理论,但想起自己身在异乡,因为一句话,与人争执不得;又想着陈奎一在这里搓背,与这里的人闹翻。也不合适。只好装作没听见,又转身躺下。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睡不着不是因为十块钱和胖老头的搅扰,而是想着刚才的梦境,千头万绪,又涌上心头。也不是单为梦境,或单为过去八九年与庞丽娜的事;过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妈曹青娥的死,还有与河北沧州泊头“老李美食城”章楚红的事,桩桩件件,都涌上心头。牛爱国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在铺上吸了两支烟,烦闷还是排解不开。偶尔抬头,看到澡堂墙上的镜子,发现自己三十五岁,竟花了半边头。这时突然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自己自进了滑县,只顾找陈奎一,只顾找住处,忘记了吃晚饭。便穿衣起来,出了“瑶池洗浴城”,来到滑县街上,欲找一个饭馆吃饭。这时已是半夜时分,街两旁的店铺都关门了;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过去一两辆卡车。一立秋,夜里就不热了,一阵风吹来,牛爱国还打了个冷战。牛爱国信步顺着街道往前走,终于在十字街头,看到一个还在候客的街头饭摊。饭摊摆在路灯下,倒省得再扯电灯。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往锅里添水,旁边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包馄饨,看上去像两口子。走近看,他们卖馄饨,卖饺子,也卖羊肉烩面;问了一下价钱,馄饨和饺子比过去吃过的贵,羊肉烩面却比别的地方便宜;别的地方大碗羊肉烩面三块,小碗两块五,这里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桌上还有一碗咸菜丝,让客人白吃。牛爱国便在摊子的煮锅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烩面,又掏出一支烟来吸。烩面还没上来,一辆挂着拖斗的大卡车,从城外呼啸着开来,嘎吱一声,停在饭摊前。卡车的主车上高高地堆着化肥,拖车上高高地堆着农药。主车和拖车的轮胎都压瘪了,一看就超载。从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三个人,也坐到饭摊前吃饭。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来岁。待他们开口,牛爱国知道三个人中,三十多岁的做主。因为问起饭的价钱,接着吃啥,全是三十多岁的开口,五十多岁和二十多岁的都在随声附和。三十多岁的男人理个平头,问:

  “老板,饺子多少钱一碗?”

  饭摊男人答:

  “三块五。”

  三十多岁的男人:

  “一碗多少个?”

  饭摊男人:

  “三十个。”

  三十多岁的平头:

  “来两碗。”

  饭摊女人愣在那里:

  “三个人,来两碗,你们谁不吃?”

  三十多岁的平头拍了一下桌子:

  “都吃。一共六十个饺子,不能盛三碗?”

  饭摊男人笑了:

  “能盛是能盛,没这么个吃法。”

  三十多岁的平头:

  “今天给你开个头。”

  牛爱国以为他们图个节俭,也没理会。这时他的羊肉烩面上来,他剥了几瓣蒜,低下头吃面。面入了味,但汤有些咸;牛爱国让饭摊女人又加了一勺热面汤,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来,就咸淡可口。吃着吃着,身上不凉了,头上出了汗,胃口开了。又要了四个烧饼。就着烩面、咸菜和蒜瓣,吃了两个烧饼,那三人的饺子也煮熟了。三人吃着饺子,三十多岁的平头又问:

  “老板,烩面多少钱一碗?”

  饭摊男人:

  “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

  三十多岁的平头:

  “来三小碗。但小碗面,大碗盛,多搁些葱花和汤水。”

  牛爱国这时觉出三十多岁平头的精明,钱花得不多,但什么都吃到了;又汤汤水水,吃个热乎。饭摊男人这时笑问:

  “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岁的平头:

  “你咋知道?”

  饭摊女人:

  “延津人都孬。”

  “孬”是河南话,就是捣蛋的意思,牛爱国听懂了。三个延津人笑了,牛爱国也笑了。这时牛爱国突然想起,他妈曹青娥,当年就是延津人。牛爱国问饭摊女人:

  “大嫂,延津离这里多远?”

  饭摊女人:

  “两县搭界,一百多里。”

  牛爱国来河南本是为了假找庞丽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陈奎一,才来到滑县;没想到滑县离妈曹青娥小时候的老家延津这么近。为找庞丽娜,无意之中。找到了妈曹青娥的老家。这时突然又想起曹青娥临死之前,不会说话,拼命敲床,要找一封信;当时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这封信她生前没有找到,她死后牛爱国无意中找到了;读了信的内容,明白了妈找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让给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打电话。临终之前,想让姜素荣去沁源一趟,她有话要说。或有话要问。不想起这些还好,一想起这些,牛爱国对“延津”二字的反应,和刚才偶然听到就不一样。牛爱国将羊肉烩面放下,起身转过桌子,坐到三个延津人跟前:

  “三位大哥,是延津哪里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说话,三十多岁的平头看了牛爱国一眼,觉出牛爱国问话并无恶意,才说:

  “县城北街,咋了?”

  牛爱国将凳子往前挪了挪:

  “既然大哥是县城人,可认识一个叫姜素荣的人?”

  三十多岁的平头仰脸想了想,摇摇头,看其他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个人想了想,也摇头。那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问:

  “是县城哪街的?干啥的?”

  牛爱国:

  “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个弹花的。”

  老者笑了:

  “现在都没人弹花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延津县城有几万人。我们哪能都认识?”

  说着话,三人又吃完小碗面大碗盛的羊肉烩面。也是急着赶路,三十多岁的平头交完饭钱,向其他两个人挥挥手,三人上了卡车,又呼啸着开走了。

  半夜不出来吃这顿饭牛爱国就在滑县待下去了,待上半个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这顿饭,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里外,第二天一早,牛爱国搭上长途汽车,去了延津。过去觉得延津跟自己没有关系,现在想起妈曹青娥临终前要找的那封信,觉得跟自己关系很紧。当时找到姜素荣来的那封信,觉得妈已经死了,再给姜索荣打电话没有用;现在觉得妈虽然死了,他想找到姜素荣,问一下姜素荣,妈想找她要说和要问的话。妈已经死了不能问妈,问妈想问的姜素荣,说不定也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既然八年前姜素荣和吴摩西的后代有了联系,说不定到了延津,连吴摩西的底细,也能打听出来。吴摩西虽然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齐吴摩西临终之前,会留下什么话。八年前那封信上说,吴摩西的孙子从咸阳到延津来,要见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没理会这件事,临终前却又惦记着这件事。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从头到尾这些事,见到三个延津人,牛爱国突然想将这些事从头至尾弄个明白。初想弄明白是为了妈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为了牛爱国自己。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吴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不说他是自个儿另一个姥爷,七十年过去,两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码出门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既然出门找人是假找,虽然吴摩西后来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丢了,怎么一辈子再没回延津呢?弄清楚这些事对吴摩西和曹青娥没有什么,吴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经死了;但弄清楚它们,说不定能打开牛爱国现在的心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想到这把钥匙,竟藏在七十年前。这时又突然明白,昨晚进了滑县,除了觉得心不乱,还对这里感到亲切,原来以为亲切的是滑县,谁知不是滑县,而是滑县跟延津离得近。他一辈子没去过延津,没想到跟延津有这么紧密的联系。临离开滑县“瑶池洗浴城”,牛爱国给滑县的朋友陈奎一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没告诉陈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没告诉这件事不是有意背着陈奎一,而是关于去延津之事,根根叶叶说起来太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牛爱国写道:

  老陈:

  山西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了。这次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我改日再来吧,咱留言面叙。你多保重。

  牛爱国

  写好,知洗澡堂子有人与陈奎一不对付,没把纸条交给洗澡堂子的人,交给在“瑶池洗浴城”门口摆烟摊的一个中年妇女;看中年妇女有些不乐意,便买了她一盒烟。然后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县城,牛爱国才知道延津县城之大。比滑县和山西沁源的县城大多了。县城正中有一座宝塔。塔院外是一条津河,浩浩荡荡,从县城中间穿过。河上有一座桥,桥上桥下,皆是挑担的、推车的、卖菜的、卖肉的、卖果子的、卖杂货的;县城有几只大喇叭,里面播着豫剧、曲剧和二夹弦;除了这些河南戏,竟还有锡剧和晋剧;便知道延津是个四方人走动的地方。这么大一个县城,想打听出一个只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并不容易。牛爱国从上午问到中午,从东街问到西街,从北街问到南街,没问出个所以然。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在滑县街头,那三个延津人不知姜素荣为何人,不是妄说。八年前姜素荣给妈曹青娥写的信上,倒有姜素荣的地址和电话;那封信牛爱国还留着,一开始放在沁源县牛家庄,后来放到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他想给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个电话,让他去南关家里找出这封信,告诉他地址和电话;但又怕露出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马脚,只好继续用嘴在延津县城问下去。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县城北关火车站,问到一个卖酱兔腿的,正好姓姜,是姜素荣的本家;经他指点,这才终于在县城南街剧院北侧,找到了姜素荣家。

  姜素荣是个三十七八的妇女,她的爷爷叫姜龙。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牛爱国说过延津和姜家的事,牛爱国脑子里,对延津和姜家大体有个印象。待见到延津和姜素荣,还是和脑子里想的不一样。四十年前曹青娥来延津时还没有姜素荣,姜家还在弹棉花,如今姜家不弹棉花了;从姜龙姜狗一代到现在。姜家由十几口子变成五六十口子,干啥的都有。姜索荣开了一个杂货铺,卖些烟、酒、酱油、醋、咸菜疙瘩、方便面、各种饮料和矿泉水,门口还有一个冰柜,卖些冰棍和雪糕等。杂货铺的名字就叫“素荣门市部”。没打问出姜素荣家地址之前,牛爱国已在南街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也没留意这个门市部的招牌。姜素荣问明牛爱国的身份,不明牛爱国的来意,一开始以为牛爱国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钱,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爱国说清是为了打听些往事,姜素荣才放下心来。接着听说曹青娥去世了,感叹一番,说:

  “没跟这位姑奶奶见过。”

  待牛爱国问到八年前,吴摩西的孙子到延津来,她给山西沁源牛家庄曹青娥写信,让曹青娥到延津来,到底要说个啥,姜素荣却一问三不知。牛爱国:

  “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姜素荣:

  “那信不是我写的。陕西的客想说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个急性子,不爱写信,那信是罗安江代我写的。”

  姜素荣告诉牛爱国,吴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陕西咸阳之后,不叫吴摩西了,又改名罗长礼,所以他的孙子叫罗安江;八年前写那封信时,罗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弯弯解释不清,仍把他爷爷说成吴摩西。牛爱国不明白吴摩西到陕西之后,为什么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但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问八年前的:

  “罗安江在延津时,都说了些啥?”

  姜素荣想了想,说:

  “忘了。只记得他想见你妈。他本来该姓杨,从陕西到延津来,按说应该去杨家庄,但他没去杨家庄,来找咱们姜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妈。”

  牛爱国:

  “他在延津住了多长时间?跟别人聊过吗?”

  姜素荣:

  “看来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饭,也不跟人聊;住了半个月,见你妈没回音,他就回陕西了。”

  牛爱国:

  “既然他想见我妈,从你这里,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姜素荣:

  “我也这么劝过他。其实他来第二天,我就看出来了,对见不见你妈,他也有些犹豫。你妈来,他也就见了;让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又说:

  “也不知他顾虑个啥。”

  不管罗安江顾虑个啥,牛爱国从滑县到延津来,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姜素荣有个弟弟叫姜罗马,二十出头,在延津县城开三轮车,拉些散客。牛爱国和姜索荣正说话间,他开着三轮车路过姐姐的杂货铺,停下喝水。见牛爱国面生,便问姜素荣这人是谁;打问出牛爱国的来路,倒对牛爱国因为八年前的事,千里迢迢来到延津,有些好奇。接着不去拉客了。留下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听出不全是为了八年前的事,还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姜素荣说着说着烦了,姜罗马倒起了兴致。牛爱国见姜素荣说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下午,姜罗马用三轮车拉着牛爱国。在延津县城四街转了转。姜罗马也是爱说话,指着现在的延津,给牛爱国讲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个地方,告诉牛爱国这是当年吴摩西和吴香香蒸馒头的家,现在成了一家酱菜厂;到了北街转盘处,说转盘西北角,当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现在成了“金盆洗脚屋”;到了东街桥下,说这里当年有吴摩西挑水的井,现在成了一个卷烟厂;回到南街,指着姜素荣杂货铺旁边的剧场,说这里当年是吴摩西大闹南街的地方,当年的一个碌碡,现在还戳在剧院门侧。姜罗马对这些事也是听说,这些事在延津只剩姜家知道;牛爱国既对现在的延津不熟,也对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听后,也理不出七十年前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这时姜罗马问:

  “大哥,你从山西到延津来,不会光为打听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爱国一愣:

  “那你说我为啥?”

  姜罗马:

  “我也纳闷了一下午呢。如果是为了现在,应该是找一个东西。可七十年前,一个卖馒头的,能留下啥宝贝呢?”

  牛爱国哭笑不得,感叹一声:

  “老弟,如为找一件东西就好了。”

  但他如何从曹青娥去世说起,说到庞丽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庞丽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县找陈奎一,接着碰到三个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这些来龙去脉呢?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解释不清了。只好说:

  “就算是个东西,不是也没找到吗?”

  姜罗马听他这么说。倒来了劲:

  “杨家庄你还去不去?”

  杨家庄是吴摩西或罗长礼从小生长的地方,按说应该去。但吴摩西自逃到咸阳改叫罗长礼之后。再没回过杨家庄,也没回过延津;上次罗安江来延津,也没去杨家庄,想着现在去也是自去,便说:

  “我不去杨家庄,我想去咸阳找罗安江。”

  姜罗马愣在那里:

  “大哥,你比我还轴。你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

  第二天,牛爱国向姜索荣要了罗安江家在咸阳的地址。要去咸阳。当年罗安江对去山西有些犹豫,牛爱国对去咸阳,却没有犹豫。罗安江越是犹豫,牛爱国越想找到罗安江。找罗安江也不是为了找罗安江,还是想找到死去的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看他临终时留下什么话。七十年前,吴摩西从河南去了陕西;七十年后,牛爱国也从河南去了陕西。牛爱国在心里盘算一下,吴摩西去陕西的时候二十一岁,牛爱国去陕西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牛爱国这趟从山西沁源出来,本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没想到转了一圈,却要去陕西找吴摩西;七十年前吴摩西从延津出门时,找人也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后,一个假找找另一个假找,却是真找。牛爱国倒有些啼笑皆非。姜素荣听说他要去陕西,虽吃了一惊,也没留他,牛爱国坐长途汽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坐上开往兰州的火车。火车上人多,牛爱国在车厢过道里站了一天一夜,也没坐上座位。也是站久站乏了,夜里站着打瞌睡,裤兜里的钱包被人偷去了。好在车票没在钱包里,在上衣口袋里。第二天下午,车到咸阳,牛爱国拿着车票,背着提包,出了咸阳站。想着与罗安江头一回见面,身无分文去找人家,会有诸多不便,也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在肚子里骂了一阵贼,偷人钱事小,误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车站的货栈扛了五天大包,挣了八百多块钱。按说扛五天大包只能挣四百多块,牛爱国白天黑夜连轴转,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挣了八百多块。拿到钱,出了货栈,已是第六天清晨。牛爱国来到火车站广场,坐在一个水摊前喝水。喝完水,五天的困劲儿一块上来了。旁边有几排连椅,供南来北往的旅客歇脚。清晨旅客少,牛爱国躺在一个连椅上,头枕自己的提包,想打个盹。身子刚放平,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还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牛爱国以为自己打了个盹,旁边卖水的大嫂却说,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大嫂说,昨天看他睡了一天,没有在意;今天清晨又来广场摆摊,看他还在这里睡,以为他病了,刚要喊他,他也就醒了。牛爱国这时感到尿憋得痛。知道自己不是睡醒了,而是被尿憋醒了;又发现胳膊上爬满汗碱,知道睡时出过几回汗,落过几回汗;牛爱国对卖水的大嫂不好意思一笑,说自己没病,就是缺觉;然后先去厕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车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脸,浑身精神许多。在街巷的小摊吃过早饭,按着在延津记下的地址,去咸阳光德里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号去找罗安江家。有了确切的地址,寻到该找的人倒也不难。但到了罗安江家,才知道罗安江八年前已经去世了,留下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

  罗安江的老婆四十多岁。瘦弱,白净,叫何玉芬;罗安江的大孩子是个儿子。十八九岁,已出外打工,不在咸阳;小女儿才十多岁,正上小学。何玉芬问明牛爱国的来意,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倒是个耐心人,按着牛爱国的意思,从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起,一直说到自己的丈夫罗安江,将过去的七十年,前后说了两个钟头。也许是丈夫死了,平时无人与她说话,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她倒也不烦,不像河南延津的姜素荣,说着说着,自个儿先急了。何玉芬说话不紧不慢,说完一段,还看牛爱国一眼,咂吧嘴一笑,作个了结。她说,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七十年前逃到咸阳后,一直在街上卖大饼。除了卖大饼,还卖芝麻烧饼和河南火烧,还卖牛头肉和羊头肉。整天戴个白帽子,像个回民。听说他来咸阳之前,还去过宝鸡,说是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找到,折返头又来到咸阳。在咸阳娶妻后,生下三男一女。到了孙子辈,有十几个孙子孙女。何玉芬自嫁给罗安江后,就知道罗长礼跟老伴说不着,跟儿子们说不着,跟儿媳们说不着,孙子辈中,跟其他人也说不着,唯独跟罗安江说得着。全家人都说罗长礼偏心。何玉芬听婆婆说,罗安江一生下来,罗长礼就说他像一个人;罗安江五岁之后,两人就开始说话,夜里睡在一张床上,什么都说,一说就是半夜。罗安江娶了老婆之后,遇事不与何玉芬商量,与爷爷罗长礼商量。二十年前,罗长礼去世了。八年前,罗安江突然得了胃癌。知道自己得病之后,他就闹着去河南延津,说罗长礼生前留下一句话,让他放心不下;不得病就忽略了这事,知道自己在世上时间不长了,便想在临死之前,去延津找一找当年爷爷丢失的女儿巧玲;找不到也就算了,如能找到,好把这句话当面告诉她。找到找不到,都图个心安。家里人看罗安江有病,都拦住不让他去。但八月十五前三天,他趁人不备,一个人悄悄去了火车站,打张车票去了河南。在延津待了半个月,也没找着当年的巧玲,就又回来了。回来三个月后。就去世了。没想到八年之后,巧玲的儿子牛爱国又来找他。说完这一段,又看牛爱国一眼,这次没笑,掩面唏嘘一阵。这时牛爱国又想起延津姜素荣的话,她说罗安江在延津待了半个月,心事很重,吃不下饭;原来不单是心事重,身体也有重病。想来罗安江也是个有心事不外露的人。这恐怕是他妈曹青娥八年前没有想到的。如果妈曹青娥知道罗安江得了重病,也许就去了延津。这时牛爱国又不明白,当年的曹青娥,为啥不与罗安江见面呢?罗安江想见曹青娥,为何又不去山西沁源呢?其中也定有原因。能见面的时候不见面,曹青娥临死之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罗安江一样,突然又想见面,岂不知罗安江已经死了八年了。大家不见面是不想理会那些事,怎么赶在临死之前,都又想理会了呢?这其中的奥秘,牛爱国想不清楚。牛爱国:

  “大嫂,你知道姥爷对大哥说的那句话吗?”

  牛爱国说的“姥爷”,就是吴摩西或罗长礼了,“大哥”就是罗安江了。何玉芬却摇摇头:

  “你大哥这人,跟我也说不来,他有话不跟我说。”

  牛爱国:

  “那他跟谁说得来呢?”

  何玉芬:

  “他跟儿子女儿都说不来,只跟一个本家兄弟叫罗晓鹏的,两人常在一起说话。”

  牛爱国:

  “罗晓鹏在家吗?”

  何玉芬:

  “他带着我儿子,叔侄俩做伴,到广东打工去了。”

  牛爱国:

  “他俩留的有电话吗?”

  何玉芬:

  “爷儿俩打工也不容易,一会儿珠海,一会儿汕头,一会儿东莞,没个固定地方,也就没个固定电话。”

  看来要找到罗长礼那句话,还得去广东到处找罗晓鹏。这时明白想打听出七十年前的一句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接着去不去广东,牛爱国有些犹豫。不是犹豫罗晓鹏难找,或犹豫自己的时间或盘缠,而是罗长礼和罗安江说得着是一回事,罗安江和罗晓鹏说得着是另一回事。正因为两人说得着,可说的话题就很多;不知罗安江与本家兄弟罗晓鹏说的许多话中。有无罗长礼与罗安江说的这一段;就是说过这一段,这句话与罗长礼和曹青娥有关,与罗晓鹏无关,不知罗晓鹏是否还记在心中。何玉芬与牛爱国说完这些话,又带牛爱国到正房,看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的照片。还有她丈夫罗安江的照片。墙上的镜框中,有一张全家福,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是个老头,瘦高,尖头顶,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坐在正中,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这人虽是牛爱国的“姥爷”,但两人平生无见过面,也无说过话,牛爱国看上去,也就是个陌生人。罗安江站在人侧,板着脸,像罗长礼一样,也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没见罗安江的照片之前,牛爱国想着他是个大眼,谁知是个细眯眼。刚才听何玉芬说,罗安江刚生下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他像一个人,牛爱国以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亲他;现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长得一点不像,看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人是谁呢?牛爱国又想不清楚。何玉芬又带牛爱国走到里间,从墙根柜子里,拿出一沓破纸,说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生前,把这沓破纸。当了一辈子宝贝,临死时,把它交给了罗安江。罗安江生前,也把它当个宝贝,一直放到柜子里,不让人看。牛爱国接过这沓纸,纸已经发黄,许多地方被虫蛀了。打开,纸上是一幅图,画着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教堂顶端有十字架,还有一座大钟。图画得倒是气派,因不知其中的缘由,虽呼之欲出,牛爱国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将图纸翻过来,图纸的背面,写着两排字。头一排是蝇头小楷:恶魔的私语;第二排是钢笔字:不杀人,我就放火。两排字的字形不同,显然不是一个人写的;多年过去,字迹也有些模糊。牛爱国看到这两排字,皆心里一惊。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这字是谁写的,也不明白这人写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琢磨半天,仍难解其意,只知道是两句狠话。倒是这种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过。叹了口气,将这纸叠起来,又交给何玉芬。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柜子里。

  吃过晚饭,何玉芬又与牛爱国对坐着说话。一个东向坐。一个西向坐。这时何玉芬说:

  “兄弟从山西到延津,又从延津到咸阳,不光为打听些过去的事吧?”

  牛爱国看大嫂温和,一是与她说得来,二是既与她不熟,也与她不生,半生不熟,适合说心里话;也是一路走来,无人说话,心里憋得慌;便将自己的心事,从妈曹青娥得病住院说起,到曹青娥去世,接着庞丽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说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沧州,这次出门找庞丽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县,又如何去了延津,从延津又来到陕西咸阳,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个痛快。说完,牛爱国叹口气:

  “我也明白,说是为妈找过去的事,还是想借此解自个儿的烦闷。”

  何玉芬听完,叹息一声:

  “大兄弟,你要这么说,我劝你就别找了。”

  牛爱国:

  “为啥?”

  何玉芬:

  “就是找到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烦闷。”

  牛爱国:

  “此话怎讲?”

  何玉芬:

  “能看出来,你心里的烦闷,比你找的事还大。”

  牛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何玉芬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两人说话说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牛爱国洗过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到正房的座钟敲响夜里三点,还没睡着。正房传来何玉芬和她小女儿的鼾声。牛爱国披衣起床,来到院中。院中有一棵大槐树,牛爱国搬一个凳子,坐在大槐树下。低头想了一阵心思,猛地抬头,一个大月亮,缺了半边,顶头在半空中。虽是半个月亮,却也亮得逼人。一阵风吹来,槐树的叶子索索地响;脚下树叶的影子,也随声索索地晃动。牛爱国突然想起八个月前,他在河北泊头“老李美食城”,也碰到这么一天,头顶的月亮,比今天还大。那天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豆腐,回来的路上,汽车的水箱坏了,牛爱国只好将车停在“老李美食城”。“老李美食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槐树。就在那天夜里,他和章楚红好了。后来两人越来越好,越来越说得着。夜里说话。能说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饿。再后来一天,章楚红在床上抱着牛爱国,让他带她走,离开泊头。当时的牛爱国不是过去的牛爱国,成了另一个牛爱国,张口就答应了。章楚红见牛爱国答应了,又抱紧牛爱国:

  “你要这么说,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牛爱国:

  “啥话?”

  章楚红:

  “我回头再告诉你。”

  但等到回头,牛爱国听了沧州“雪赢鱼豆制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话,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带不了章楚红,借妈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七个月过去了。七个月中,没敢再认真想这事。现在触景生情,突然觉得章楚红没说出的话,和吴摩西临终前要对巧玲说的话一样重要。吴摩西对巧玲说的话,就是到广东找到,也未必能解牛爱国心中的烦闷;章楚红要说的话,却能打开牛爱国心头那把锁。没想起这段事牛爱国还想去广东,接着去找吴摩西当年给巧玲说的话,想起这段事牛爱国想去找章楚红。七个月前他胆小闪了章楚红,现在从沁源到滑县,从滑县到延津,从延津到咸阳,一路走来,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胆子却突然长大了。在那件事情上胆小了,七个月后,却从别的事情上,胆子又长大了。胆子大了的牛爱国,就成了敢带庞丽娜一起出走的老尚。第二天一早,牛爱国就去罗安江家胡同口的杂货铺里,给河北泊头的“老李美食城”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公鸭嗓,牛爱国听出声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以为是厨子胖三,便大着胆子问:

  “章楚红在吗?”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

  “不在。”

  牛爱国:

  “是出去买菜了,还是这几天去外地了?”

  对方:

  “走了半年了。”

  牛爱国吃了一惊,又爹着胆子问:

  “李昆呢?”

  对方:

  “不在。”

  牛爱国:

  “去哪儿了?”

  对方:

  “不知道。”

  牛爱国产生了怀疑:

  “你是‘老李美食城’吗?”

  对方:

  “过去是,现在不是。”

  牛爱国:

  “你现在是啥?”

  对方:

  “老马汽修厂。”

  牛爱国放下电话,知道事情发生了大的变故。接电话的也不是厨子胖三。牛爱国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给章楚红的手机打电话。这号码倒一直记在心中。但七个月来,他一直躲着这号码,一直害怕这号码找他;现在心里焦急,加上胆子大了,径直拨了过去。拨号时,牛爱国心里咚咚乱跳。待拨通,电话里却说,该号码已经停机了。左右找不着人,牛爱国不知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心里更加着急。牛爱国回到罗安江家,当即就要告别何玉芬,上路去泊头。何玉芬见他这么快就要离开,吃了一惊,问他哪里去;牛爱国没说自己要去泊头,而说要回山西沁源老家。何玉芬听他这么说,倒松了一口气,说:

  “知你夜里没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爱国点点头,收拾东西要走。何玉芬:

  “大兄弟,家里没别的,临走送你一句话。”

  牛爱国:

  “啥话?”

  何玉芬:

  “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也活不到今天。”

  这话跟妈曹青娥生前说的一样。牛爱国点点头,告别何玉芬,去了咸阳火车站。从咸阳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泊头,在公路旁“老李美食城”下车,已是第三天傍晚。七个月前的“老李美食城”,现在彻底变了样。过去是一个干净的小院,现在成了汽修厂,地上到处都是油污和汽车的废零件。过去飘出来的是饭香,现在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机油味。“老马汽修厂”的老板叫老马,四十多岁,是个大胖子,方头;秋天了,还光着膀子,胸前没有胸毛,刺着一只熊猫;别人刺青刺青龙,或刺张嘴的老虎或豹子,他刺了一只吃竹子的熊猫,让牛爱国觉得好笑。老马养了一只小猴;牛爱国到时,工人们在院子里修车,老马手拿一根鞭子,啪啪甩着,逼着这头小猴在槐树下翻跟斗。猴瘦,显得老马更胖。牛爱国不知老马与过去“老李美食城”李昆的关系,没敢说自己来这里的真实意图,只说自己七个月前在“老李美食城”打工,李昆欠他工钱,过来要账。老马瞥了牛爱国一眼,对着猴儿说:

  “你这人不老实,一听就是瞎话。”

  老马一张嘴,牛爱国听出他是东北人;说话公鸭嗓,知道在咸阳打电话是他接的。牛爱国:

  “咋了?”

  老马:

  “说老李别的坏话行,说他欠人工钱,这话编得不像。”

  牛爱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牛爱国跟李昆还是朋友时,知道李昆大方;头一回与李昆见面,是个大雪天,车误在“老李美食城”;当时两人素不相识,李昆就请他喝酒。牛爱国忙说:

  “当时我走得急,老李也是一时不凑手。今天正好路过,过来看看。”

  老马不理牛爱国,又甩鞭子驯猴。这次不让小猴翻跟斗了,把一个钢圈立到凳子上,让小猴跃起钻圈。这只小猴翻跟头行,钻圈不行;从一丈之外冲向凳子,跑起来速度倒挺快,但到凳前跃起,又害怕了,不敢钻圈,落回凳子前,由于刹步太急,自己给自己摔了个跟头。老马急了;远处有修车工人在电焊,焊条点到车壳子上。吱吱往外冒着蓝色的火花;老马指着远处的火花说:

  “怕顶啥用呢?这是钻干圈,将来还得钻火圈呢。”

  这话小猴听懂了,更怕,身子蜷到槐树下,瑟瑟发抖。任老马这么玩下去,看来永远没个头。牛爱国跨前一步:

  “大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老马又瞥了牛爱国一眼,以为牛爱国想在他的汽修厂打工,眼睛离开猴子,打量牛爱国:

  “我这可不白养人,你会修车吗?”

  牛爱国知道老马会错了他的意,但又怕直接打听别的,老马再不理他,便将错就错,顺着老马说:

  “开过几年车。”

  老马瞪了牛爱国一眼:

  “又在说瞎话。你要会开车,当初能在饭馆剥葱?”

  牛爱国也是进退两难,只好指着远处几辆车说:

  “大哥,你随便挑一辆。我开给你看。”

  老马见牛爱国叫板,将小猴拴在槐树上,指着屋檐下一辆拆下四扇门的破吉普:

  “走,跟我去镇上拉趟轮胎。”

  原来这辆烂吉普,是老马的坐骑。牛爱国也看出来了,胸前刺着熊猫的老马,遇事爱较真。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开上车,拉着老马,去镇上买轮胎。从镇上将十几个轮胎拉回来,牛爱国与老马熟了。“老李美食城”被改成“老马汽修厂”。在“老马汽修厂”旁边,又出现一个公路饭店叫“九弦河大酒店”。说是大酒店,也像过去李昆的美食城一样,也就三间屋子,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附近并没有河,也不知这名字缘何而起。也是到了晚饭时候,牛爱国便在“九弦河大酒店”,请老马吃饭。老马个大体胖,却不能喝酒。几杯酒下去。老马就喝多了。老马一喝多,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点像山西沁源县城东街卖肉的冯文修。老马蜂目,豺声,是恶人相,谁知熟了之后讲朋友。牛爱国还没说什么,老马隔着桌子,对牛爱国说了一大堆心腹话。老马本是辽宁葫芦岛人,早年贩过粮食,开过洗澡堂子,后来在葫芦岛开了汽修厂。按说葫芦岛是他的老家,但因为几桩事,弄得老马伤了心。是几桩啥事,老马也没细说,加上舌头开始绊蒜,大体五桩事情,四桩别人对不起他,一桩他对不起别人。最后对葫芦岛伤了心,便来了河北泊头。老马拍着桌子:

  “葫芦岛待不了,我来河北成不成?”

  又凑近牛爱国:

  “我现在不招惹人,我玩猴,行了吧?”

  牛爱国连连点头。待老马说累了。点烟之际,牛爱国才转过话题:

  “大哥既是东北人,来这里开汽修厂,可与我过去的老板李昆是朋友?”

  老马:

  “见过面,谈房价的时候,知道他够朋友,之前跟他不熟,是通过朋友认识的。”

  见老马这么说,牛爱国倒放下心来,问:

  “老李的饭店开得好好的,咋突然不开了?”

  老马瞪大眼珠:

  “家里出事了。”

  牛爱国:

  “出啥事了?”

  老马:

  “半年前,老李和他老婆离婚了。”

  牛爱国:

  “为啥离婚?”

  老马:

  “那女的外边有人了。我听说,老李本来不知道,两人因为别的事吵了起来,吵急了,还是那女的说给老李听。”

  牛爱国心里咯噔一声,大概这个人说的就是他了;又猜想章楚红所以说出这事,是要破釜沉舟,下决心跟李昆分手了。老马:

  “那女的没拿老李当回事,老李却拿那女的当回事,麻烦就在这里。听说离婚时,差点出了人命。”

  牛爱国吓出一身冷汗。待吸过一支烟,镇定下来,又问:

  “就是离婚,那女的走了,也不耽误老李接着开饭店呀。”

  老马挥着手:

  “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对这里伤了心,就像我对葫芦岛伤了心,才来河北一样。”

  牛爱国:

  “那老李到哪里去了?”

  老马:

  “说不清楚。有人说去了内蒙,有人说去了山东。”

  牛爱国:

  “他老婆呢?”

  老马:

  “听说去了北京。有人说,当‘鸡’去了。”

  又感叹:

  “一个人宁肯当‘鸡’,也不愿给一个人当老婆,可见两人别扭到啥程度喽。”

  牛爱国愣在那里。章楚红与李昆离婚,可能因为牛爱国,也可能因为别的事;但不管因为什么事,归根到底,都跟牛爱国有关系。七个月前,牛爱国撇下章楚红逃回沁源,还怕接着出事;因为章楚红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地址,牛爱国担心章楚红破釜沉舟,去山西老家找他;但章楚红没去找他;半年前,章楚红破釜沉舟,与李昆离婚,也没去山西找牛爱国;七个月来,也从无给牛爱国打过电话;想来也是对牛爱国伤了心。但越是这样,牛爱国现在越想见到章楚红。不管她现在在干啥。找到她不是要从她嘴里打听七个月前她想说而没说的话,来泊头之前也许想知道这句话,现在突然明白,时过境迁,再找到这句话,这句话也已经变味儿了;他现在找到章楚红,不是要打听七个月前的老话,而是牛爱国有一句新话,要告诉章楚红。七个月前牛爱国逃回山西,闪了章楚红,是怕出人命;现在就是出人命,为了这句话也值得。问题是现在想出人命也不得了,李昆和章楚红都各奔东西,过去事情的关节全都不存在了。正因为一切都不存在了,现在想找到章楚红就难了。她的手机停机了。大概她换了手机号码。一个人换手机号码,就是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老马说她半年前去了北京,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去了北京。就是去了北京,半年后,不知她现在仍在北京,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就是仍在北京,北京大得很,也不知她在北京的哪个角落。这时牛爱国回想与章楚红在一起时,章楚红说过几个她过去的好朋友。章楚红是张家口人,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徐曼玉,原来在张家口开美容厅,后来去了北京;不知章楚红半年前去北京,是否去投奔她。当时听章楚红说,她们两人断了音讯,也有两三年了。还有一个同学叫焦淑青,在张家口火车站卖车票。牛爱国灵机一动,火车四处跑,火车站却是个固定的地方,可以先去张家口火车站找焦淑青。就是焦淑青离开了火车站,火车站的人也该知道她的去向。找到焦淑青,看焦淑青与章楚红是否还有联系。就是焦淑青与章楚红断了联系。通过焦淑青,总能找到章楚红在张家口的家。找到她家,也就找到了老根;通过她家里人,总能找到章楚红现在的去处和电话。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张家口。主意打定。他盘算一下日期,这次从山西沁源出来,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从南到西,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一路走下来。也走了二十多天;别的倒不打紧,只是惦着老家的女儿百慧。算着再过两天,百慧就该开学了。于是第二天早起,去张家口之前,牛爱国先给山西沁源县城东街酒厂的姐夫宋解放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暂时还回不了沁源,让宋解放先照料百慧上学。宋解放在电话里喊:

  “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

  “远得很,在广州呢。”

  宋解放:

  “还没找到庞丽娜和老尚吗?要不回来吧。”

  牛爱国:

  “不,得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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