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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William Manchester:《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社会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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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25 09: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5-5-3 11:34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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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出版说明
序幕 沟底

第一部  应运而起(1932-1941年)
第一章 最惨的一年
第二章 罗斯福!
第三章 万般激荡
第四章 罗斯福和民意向背
第五章 保守派死灰复燃
第六章 原始恐怖的阴影笼罩下
第七章 黑夜茫茫,光明在前
第八章 战争边缘的美国!

第二部  牺牲与变化(1941-1950年)
第九章 反攻
第十章 国内战线
第十一章 曾是丁香满庭时
第十二章 新日月,新天地
第十三章 开始凋敝的胜利旗帜
第十四章 与哈里相处的日子
第十五章 黑夜里哈里的一点英雄形象
第十六章 猜疑的年代
第十七章 陷入深渊

第三部  种下恶根(1951-1960年)
第十八章 分裂之家
第十九章 向右转
第二十章 对通用汽车公司有利的
第二十一章 主席先生,主席先生
第二十二章 全速而稳健地进行
第二十三章 追求幸福
第二十四章 嘟——嘟——
第二十五章 整顿受挫
第二十六章 将军可以休矣

第四部  必得恶果(1961-1968年)
第二十七章 美国的一代新人
第二十八章 号角又在召唤
第二十九章 牢记勿忘
第三十章 手伸得很长
第三十一章 伟大的梦——和梦的破灭
第三十二章 走投无路
第三十三章 毛病百出的一年

第五部  尼克松终于上台(1969-1972年)
第三十四章 沉默的多数派的崛起
第三十五章 吹毛求疵的头儿脑儿
第三十六章 美利坚分裂国
第三十七章 自尊丧尽

尾声 余音
大事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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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内容简介

  非学术性的历史书,在中国影响极大,被无数传媒人奉为经典,甚至影响了一大批国内记者的写作手法。据说,中国著名时政记者马立诚、凌志军的畅销书《交锋》、《呼喊》、《变化》等,就均有《光荣与梦想》的痕迹。

  本书是美国的一部继代史,勾画了从1932年罗斯福总统上台前后,到1972年尼克松总统任期内水门事件的四十年间美国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全景式画卷。这是一部场景宏大,又描写细腻的历史巨著。作者对这四十年间美国历届政府从诞生到终结全过程中的两党纷争和内部分歧,对这一阶段全世界所经历的每一件大事都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和叙述;同时,对这四十年间发生在全世界,尤其是与美国有关联的方方面面都给予了细致入微的刻画。从“补偿金大军”风潮、经济大萧条、总统竞选、二次世界大战、原子弹爆炸、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肯尼迪遇刺身亡、尼克松郑入水门事件,到美国人的精神风貌、社会时尚、各阶层的生活状况,再到演艺界的奇闻趣事、妇女的流行服装、青少年的时髦追求,甚至英语词汇的最新演变和人们的性观念都做了面面俱到的讲述。对于每一位读者来说,阅读此书是从本质上深刻了解美国的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作者:(美)威廉·曼彻斯特
  译者:朱协
  出版:海南人民出版社

  作者简介
  威廉·曼彻斯特,1932年,当《光荣与梦想》实录的历史掀开第一页的时候,威廉·曼彻斯特年仅10岁,但他已是报纸的贪婪的读者。作为一个马萨诸塞州工人的儿子,他切身体会到了经济大萧条的痛苦。1936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再次当选为美国总统。这年,他14岁,成为马萨诸塞州斯普林弗尔德民主党总部的一位志愿者。珍珠港事件后,他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曾在日本冲绳岛身负重伤。伤势痊愈后,他考取了大学。
  在上学期间,他写了一本文学评论书。他的第一本书写于27岁,书名为《和平的打扰者》,是为门肯所作的传记。该书立刻在评论界获得了成功。20世纪40年代以来,他是《巴尔的魔太阳报》独占鳌头的记者和作家。
  曼彻斯特的书被翻译成17种文字和盲文。其中,最畅销的两本著作是《克鲁伯的军火》和《总统之死》。《光荣与梦想》是他的第十部著作。

  编辑推荐
  本书从193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上台前后一直写到1972年的水门事件,勾画了整整40年间的美国历史,内容十分丰富。举凡这一时期美国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历届政府中统治集团的内讧和两党的勾心斗角,经济危机引起的严重社会动乱,以及工人、农场主、退伍军人和黑人的群众斗争,等等,都写得绘形绘色。对近四十年来美国人的精神风貌、社会时尚、各阶层的生活,一直到流行的衣饰发型、音乐电影、美语中的时髦词汇等,都有广泛的评述。书中还插入“美国人物画像”若干篇,是对当代美国某些方面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剪影。本书充分运用新闻报导的特写手法,根据大量的美国报刊资料和采访材料写成,对了解美国当代政治、经济、社会等各方面的内幕情况,提供了比较丰富的资料,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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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版说明

  本书作者威廉·曼彻斯特(1922年生),是美国记者兼作家。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中服役,负重伤,获紫心勋章。战后先后在《俄克拉何马日报》、《巴尔的摩太阳报》等兼任采访记者。1959-1968年间任康涅狄格州韦斯莱扬大竿高等研究中心的研究员。1967年获哈马舍尔德研究所文学奖金。他既写历史、传记,也写小说。主要著作有:《愤怒的城市》(1953年)、《季风的阴影》(1956年)、《洛克菲勒家史》(1959年)、《肯尼迪总统画像》(1962年)、《肯尼迪总统之死》(1967年)、《克虏伯的军火,1587-1968》(1968年)等。《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实录》一书是作者的最新著作,初版发行于1973年,很快就再版,畅销一时。

  本书从1932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上台前后一直写到1972年的水门事件,勾画了整整四十年间的美国历史,内容十分丰富。举凡这一时期美国改洽、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历届政府中统治集团的内讧和两党的勾心斗角,经济危机引起的严重社会动乱,以及工人、农场主、退伍军人和黑人的群众斗争,等等,都写得绘形绘色。对近四十年来美国人的精神风貌、社会时尚,各阶层的生活,一直到流行的衣饰发型、音乐电影,美语中的时髦词汇等,都有广泛的评述。书中还插入“美国人物画像”若干篇,是对当代美国某些方面有代表性的人物的剪影。本书充分运用新闻报导的传写手法,根据大量的美国报刊资料和采访材料写成,对了解美国当代政洽、经济、社会等各方面的内幕情况,提供了比较丰富的资料,有参考价值。

  全书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应运而起》,从1932年在经济大危机最严重的时刻罗斯福总统上台前后写起,包括整个“新政”时期,一直写到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部:《牺牲与变化》,从1941年珍珠港事变一直写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这是美国登上资本主义世界霸主宝座的十年。第三部:《种下恶根》,从1951年到1960年艾森豪威尔总统任期结束的十年时间,这时美国处在新的繁荣之下。第四部:《必得恶果》,包括肯尼迪和约翰逊两届总统的任期,这是越南战争和国内人民运动高涨和社会动乱激化的年代。第五部:《尼克松终于上台》,从1969年尼克松当选总统写到水门事件。作者是从资产阶级自由派的观点来观察近四十年的美国历史的。这五部分的划分,可以看作是作者对近四十年美国历史的发展和变化的一个粗略的分期。这基本上反映了美帝国主义爬出三十年代初经济大危机的“沟底”以来,如何通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登上资本主义世界的霸权宝座,然后又经过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等一系列重大变故而急剧衰落的历史过程。书中通过大量事实暴露了美帝国主义经济、政冶、军事的矛盾和弱点及其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窘境,以及美国社会的离心离德、精神空虚和浮游无根的丑恶面貌。但作者不可能彻底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本质,特别是战后初期美帝国主义称霸世界的野心和反动政策,甚至公然把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攻击成“亚洲的灾难”,为美帝发动侵朝战争辩护。对美国的经济危机,一再用所谓消费不足的资产阶级观点来进行解释。对美国垄断财团在国家政治和经济生活中的作用,也是讲得含混不清,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最后,作者流露出对美帝国主义的盛世茉光的怀念和对梦想消失的无限感慨,并为看不到美国今后的出路何在面感到彷徨。在全书结尾处写道:“在干预了国外冲突三分之一世纪之后,美国人民再次转而内向,他们要在与世隔绝中寻求安慰,在孤立中寻求复兴。”这些话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歌,半是开历史倒车的反动幻想。实际上今天仍然是苏美两霸在争夺世界霸权,美帝也极想重圆逝去的春梦。本书采用史话体裁,结构不谨严,不少地方有过于冗杂和过分渲染低级趣味之处,也都值得引起读者注意。

  原书所附的材料出处、参考书目过于琐细,均删去。原文中个别黄色下流之处,也略有删节。书后索引也略删减一些,索引中的页码为原书贡码(印在本书切口一边)。

  本书从《序幕》至第21章由广州外国语学院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从第22章起至全书结束由本社翻译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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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沟底

  1932年那个山穷水尽的夏天,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1880年,美国国会决定,从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划出一块地区,作为首都所在地,称为哥伦比亚特区也即华盛顿市。以下一般简译作华盛顿市。——译者】活象一座深陷敌围的欧洲小国京城似的。自从五月以来,大约有二万五千名世界大战的退伍军人,携家带口,身无分文,纷纷在市内的公园,垃圾堆积处,没主的货栈,歇业的铺子,拣个地方住下。他们时而上军操,时而唱战歌,有一回还由一位获得荣誉勋章的老兵率领,扛着褪色的布缝的国旗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游行,十万市民默默在两旁看着。不过,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等待,在发愁。经济萧条已经几乎整整三年了,这些退伍军人是来请求政府救济,具体地说,就是要求立即发给“退伍军人补偿金”。【补偿金是对军人在服役期间报酬太低的补偿。——译者】这笔钱是1924年的《重订补偿法》规定要发的,但是得到1945年才到期;假如现在发,他们每人就可以拿到大约五百元【本书所说多少“元”,都是美元。——译者】。这些人,报刊的编辑在标题中叫做“补偿金大军”、“补偿金游行队”,他们自称为“补偿金远征军”。【“补偿金远征军”是有意套用“美国远征军”一词的,表示是从全国各地来要补偿金的退伍军人。——译者】

  “远征军”里边的人原是希望国会采取措施的,可是希望落空了。于是他们便向胡佛总统呼吁,恳求他接见由他们的领导人组成的代表团。不料总统传下话来,说太忙了,不能见,接着便把自己跟市区隔绝。总统原定要去参议院的,现在改变了计划;白宫的周围加派了警察日夜巡逻;自从停战以来,总统府的大门头一回用铁链锁上了。《纽约每日新闻》报上有一条标题说:“胡佛深锁白宫中”。可是他还不止这样。街上设置了路障;总统府四周一条马路以外就封锁了交通。有一位独臂退伍军人,因为执行纠察任务,想穿过警戒线,结果被痛打一顿,捉将宫里去。

  回想起来,当年政府这样如临大敌,似乎是由于心慌意乱,穷于应付,这才小题大做的。这些退伍军人手无寸铁,队伍里也不让过激分子参加;尽管明明在挨饿,也没有公开行乞。他们力量薄弱,似乎不能成为什么成胁。《巴尔的摩太阳报》有一位三十四岁的记者,名叫德鲁·皮尔逊,他描写那些退伍军人,说是“衣衫褴褛,筋疲力尽,神情木热,满脸愁容”。他们困守多日,越来越难以坚持了。卫生部门有一位检查员认为退伍军人住地的卫生情况“极端糟糕”。他们的临时食品供应大都靠捐助:得梅因市和新泽西州坎登市的支持者用卡车给他们运来了食物;一个同情他们的面包商每天用船运来一百个面包;另一个面包商送来了一千个馅饼;对外战争退伍军人协会捐了五百元;他们自己在格里菲思体育场举行拳击比赛,又筹得二千五百元。所有这些来西都是很靠不住的。政府实际上一点忙也没帮过。(华盛顿警察局每天给这些不速之客送了些面包,咖啡、燉菜,一天收费六分,胡佛因之大发雷霆。)到了8月中句,酷暑气温达到了全年的顶点,水源日枯,苦况更甚。

  那时,英国外交部是把华盛顿市划归“亚热带气候地区”的。各国使节因为华盛顿气温高,湿气重,都讨厌这地方。这里,除了闹市里有少数几家戏院在广告上说有“冷气”外,别的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一到夏天,华盛顿到处是凉篷,遮阳走廊,卖冰的手推车,乘凉用的躺椅和地席,而且,用官方游览指南的话来说,这里还是“一个研究昆虫的绝妙处所呢”。“远征军”一无凉篷,二无帘幕,饱尝酷暑之苦。先前他们的先头部队进人市区时,正是鲜花盛开,春色满园时节,而今到了7月,木兰花和杜鹃花都早已凋谢,樱桃树也只剩下秃枝了,连大地似乎也变得冷酷无情。退伍军人们的样子,活象沙漠中的流浪者。闹市的店铺老板们抱怨说:“来了这么多穷小子,生意都受影响了。”说实在的,要说他们对国家有什么威胁,充其量不过如此而已。

  ※※※

  说“远征军”危险,这是无中生有;可是说华盛顿长期以来在国际上默默无闻,一味依赖欧洲,这倒是有根据的。当时在全世界六十五个独立国家中,只有一个是超级大国:英国。那米字旗昂昂然飘扬在地球四分之一的可耕地上——在欧洲、亚洲、非洲,在北美、中美、南美,在澳大利亚、大洋洲、西印度群岛。凡有日照之处,就有英国旗在,这话是不假的。大英帝国统治着四亿八千五百万臣民。人们谈到什么东西很稳固,就说“坚固如直布罗陀,”或者“牢靠如英格兰银行。”当时一英镑兑换美元四元八角六分,所以英格兰银行在金融界信用最高。那时只有少数几个不甚出名的飞行员和一个撤了职的名叫米切尔的美国将军才梦想要发挥空军的威力:至于一般人重视的还是海军,实际上也没有一条重要国际航道不在伦敦政府的控制之下。直布罗陀海峡、苏伊士运河、亚丁湾、新加坡海峡和好望角,都直接由英国海军部控制。福克兰群岛的英国海军站掌握了麦哲伦海峡,甚至巴拿马运河也是在皇家加勒比海舰队的监视之下。结果是,美国就象英国的直辖殖民地一样,完全在皇家海军的保护之下。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表示,他们愿以500对1的赔偿率担保美国不受侵犯。《幸福》月刊向读者保证,“不管军舰开得有多快,飞机飞得有多快,大西洋和太平洋永远是可靠的屏障,过去如此,将来亦复如此。”该刊认为,自美国有史以来,英国海军一直称霸海上,将来还要称霸下去。

  华盛顿政府的想法也是一样:美国没有大国的地位,大国的抱负,大国应有的庞大的机构。夏天,首都沉沉欲睡恰如村野;至于其他季节,更没有人记得它了。论城市的规模,华盛顿在全国居第十四位。纽约是金融中心,国内多数重大问题都得在那里作出决定。每当要求联邦政府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曼哈顿区那些大企业的律师如查尔斯·埃文斯·休斯、亨利·L·史汀生、伊莱休·鲁特之流就都到京城来,给在他们卵翼之下的共和党出谋画策。柯立芝总统通常到吃午餐时就办完了一天的公事。胡佛是第一位在办公桌上安起电话机的总统,因而轰动一时。他还用了五个秘书——以前历届总统谁都没有需要一个以上的秘书的——并有一套复杂的按钮系统来唤他们。

  现在的国务院大厦所在地雾谷,原是黑人贫民区。五角大楼的所在地则是当时的农业试验站,因而颇具华盛顿郊区的特色。《星期六晚邮报》说过:“就在这个全国立法中心附近,竟有大片土地还在庄稼汉手中呢。”这时政府所用的外事人员,总共还不到两千名。从白宫跨过一条马路,就到了今天大家熟悉的所谓行政大楼,有数不清的栏杆、高阁和圆柱门廊,式样粗俗,外观倒还整洁。在这么个有双重坡度的大屋顶底下,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竟能都在一起办公,岂非怪事。事实上,1929年一场大火烧了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以后,胡佛和总统府人员统统都搬进了行政大楼来,同国务卿、陆军部长、海军部长在一个楼里办公,也没有谁感到拥挤。那时是不讲究排场的。后来总统的军事顾间、社交秘书所在的白宫东翼,当时还没有兴建。特工处还不曾把行政大楼西路封锁起来,这是一条普通街道,平时在离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一箭之地就可以停放汽车。有时有人走访国务卿,国务卿就在大门口相迎。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也在行政大楼的同一层楼上办公。他和他唯一的副宫只隔着一扇木条门。将军有事需人帮忙,只要喊一声“艾森豪威尔少校”,艾克就飞跑过来了。

  《幸福》月刊有一位作者(亏得没有署真名)写道:麦克阿瑟将军“生性腼腆、对于抛头露面的事,从心里就不乐意。”这是胡说。即使在当时,麦克阿瑟一谈到他自己,也已经用第三人称了,一边讲话,一边挥舞着他那长长的烟嘴。他还在办公桌背后竖着一面十五英尺高的红木框镜子,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艾森豪威尔后来回忆住事时说,只要麦克阿瑟感到有人对他不够尊重,就“发起脾气来,破口大骂人家好耍权术,不懂礼貌,乱出主意,出尔反尔,狂妄自大,违反宪法,神经迟钝,麻木不仁,如今世道真是见鬼,等等。”这也难怪。那时职业军人的日子确是不好过的。从下级军官逐级升到上校,只能靠年资:在三十年代初期,从上尉爬到少校,要整整熬二十二年呢。除了眼看着日历一张一张撕下来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了。由于闷极无聊,艾森豪威尔几乎想解甲归田;就是在这些年头,他养成了阅读斯特里和史密斯公司出版的惊险小说的习惯,天夭看什么《西部双枪将》、《西部故事》、《惊心动魄的西部》、《牧牛骑士短篇小说集》之类的书。在波托马克河彼岸的迈尔堡,人们还常见小乔治·S·佩顿【佩顿(1885-1945年),后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奢名美国将军。——译者】(他从1919年起就是少校了)每到星期三、六下午四点就出来打马球。他骑着自备的马参加赛马,先后赢得了四百条奖带、二百只奖杯。这时他已经以用珍珠镶在左轮手枪柄上而远近闻名了;他还搞越野赛马、猎狐、射鸟练习,还有飞行。但是佩顿少校跟艾森豪威尔少校不一样,他是个有钱人。

  要想知道四十年前美国人如何眼光短浅,只须约略看看当时的军队编制,就最说明问题了。按当时的兵员计算,美军在世界上居第十六位,居捷克斯洛伐克、士耳其、西班牙、罗马尼亚、波兰等国之后。如果月饷十七元八角五分的大兵全部满员的话,也只有十三万二千零六十九人服现役。若从纸上谈兵,他们未始不能跟南斯拉夫的十三万八千九百三十四名陆军好好较量一番:但是当真两军对垒,准会一败涂地,因为麦克阿瑟手下的大部分官兵不是在做机关工作,就是在毗邻墨西哥的边境上巡逻,或是驻守着美国在海外各处的属地。参谋长手头只留三万部队,比1776年英主乔治派来镇压北美殖民地革命的兵力还少。

  美国陆军的质量更是坏得惊人。当时军费仅仅约为今天的庞大开支的千分之二点五上下:果然,一分钱,一分货。《幸福》月刊说美军是世界上“装备最差的”军队,对此谁也没有不同意的。在紧急的关头,麦克阿瑟能够投入战场的只有:一千辆坦克(统统是过了时的),一千五百零九架飞机(其中最快的每小时只能飞二百三十四英里),以及唯一的机械化团(当年春天才在诺克斯堡编成,由骑兵开路,战马有防芥子毒气的护腿)。有一位作者报道说,美国军队给人的印象是:“一个个气喘喘地咧着大嘴,穿着不合身的军服,歪歪斜斜扛着一杆老掉牙的步枪,在广大无边的国土上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

  麦克阿瑟是全国唯一的四星将军,下边也没有三星将军。他是参谋长,年俸一万零四百元,在迈尔堡有一座公馆,军队里唯一的一辆高级卧车供他专用。在他的副官看来,参谋长的地位真是高不可攀;那时艾森豪威尔少校的年俸是三千元,由于替参谋长在国会里游说,他经常跑国会山;但他的长官从来不让他借用车子。坐出租汽车的钱也不给,因为当时整个华盛顿官场都还没有零用费这个开支项目呢。艾森豪威尔日后常说当时他要走到门口,填一张申请表,才能领到两张电车代金币,然后站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等候从普莱森特山开来的电车。

  ※※※

  不过倒是不消久等。华盛顿电车道纵横交错,有近七百辆电车载客运行。除了冬天因为电流短路容易发生故障以外,电车性能良好,交通阻滞的现象还是三十年后才有的。要是开小汽车上班(时速限二十二英里),停放在办公楼前面就可以了,街边几乎总有停车的地方。当时那些汽车都是方方正正的,种类繁多,有“帕卡德”牌,“史蒂倍克”牌,“格雷厄姆”牌,“皮尔士亚罗”牌,“特拉扑兰”牌,“施图茨”牌等等。比之后来的巨型汽车厂,当时的小厂可说只是家庭工业罢了。

  所有各阶层的人们,包括文职人员在内,星期六上午都照例上班。夏季的时装是:白麻布(“棕榈滩绢”)或棉布衣服,平顶宽带的硬草帽或是巴拿马帽,“软”领衬衣,薄内衣(那时暖气还是新鲜事,不是处处都有,所以薄内衣只能在热天穿)。1932年,首都的五家日报满版都是闹事断闻,却没有一件是黑人闹的。尽管首都居民有百分之二十六是黑人(在全国城市中比率最高),可是他们却一律默然忍着痛苦,这可是奇事。有一个官方导游人员解释说,“黑皮肤的南方小子”只能当用人使唤,干干“粗活”。百货店、电影院,政府机关自助食堂都不许黑人进去。黑种工人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为司法部新楼挖地基都自带午饭,否则就得挨饿;那怕要一杯水喝,也得走上两英里路,过了第七街,才能找到一家小食店肯卖给他们。霍华德大学是一所黑人大学,可是校长先生却是一位白人。胡佛总统派船送“金星母亲”【阵亡将士的母亲。——译者】到法国去,指定黑人的母亲另坐一条次等的船。当时全国最著名的广播节目是《阿莫斯和安迪》,每晚尽是演唱种族上污辱人的东西:出场人物是黑人,却由白人扮演,他们学着黑人歌手的土腔,唱得怪声怪气的。

  黑人住在华盛顿西南区的雾谷和整个乔治镇里。也许由于首都其他地方当时仍然秀丽如画,那些喜欢往日风光的人还没有看中这块地方。那时华盛顿一片青葱,比现在好看得多了;市内有一个居民,就有六棵遮阳树。最富有异国情调的地区是卡洛拉马高地和马萨诸塞大道,很有些富丽的宅邸,不过犹太人谁都知道那是“闲人免进”的地方。那时排斥犹太人风气之盛,不下于排斥黑人。因为还没有以色列这个国家,所以排犹也没有惊动外交界。今天设在马萨诸塞大道的使馆区,当年坐落在第十六街,走几步就到白宫。那时大使们个个穿着条纹裤和燕尾礼服。由于主要商业区有许多地方还是鹅卵石铺的路,所以他们如果想去逛街就得小心翼翼地举步。这时,超级市场只是加利福尼亚州才有,在首都买食品要到食杂商店去,到两洋茶叶公司的红漆门面分销处去,到露天市场去,或者干脆到马路上去。在街上,人们可以听到讨赏钱的手摇风琴师的琴声,守着手推车的小贩的叫卖声,推着带轮石磨、到处向家庭主妇兜揽生意的磨剪子磨刀的吆喝声。闹市区的街头是卖花卖水果的摊摊,五色缤纷。码头附近,有一排排卖牡蛎的,生意十分兴隆。特区市场设在宾夕法尼亚大道,即现在国家档案馆大楼所在地。农产品市场在驰名远近的K街,熙熙攘攘,一片叫卖鲜鱼声,还摆着一架架宰好的野兔。还有一家马具店,门前摆着一匹大木马,跟真马一样大。1932年时,首都还有几千匹拉车干活的马,在K街的鹅卵石路上着实留下不少遗泽,臭气熏天,跟大市场和街角货摊的香味混在一起。不过,不久柏油马路这一伟大事物出现了,这种种气味便都消失了。

  即使在大萧条时期,华盛顿也是游客如云的。不过他们来首都却不是坐飞机来到国家机场的(到1970年,这机场的来往旅客每天达两万四千名之多)。现在这块人来人住、忙乱不堪的地方,那时还沉睡在波托马克河的水底,空中旅行还是很希罕的。由于劳动力供过于求,所以航空公司竟能要求机上所有女招待员都由注册护士【注册护士是护士学校毕业并考试及格的。——译者】充当。客机通常都是三个引擎的“福特”机,入夜或天气恶劣就不飞了。这时还没有横越全国的班机;飞行的平均时速是一百五十五英里。有人经过多次换机,在十八小时内飞越了全国,结果他的照片就登在全国各报上了。虽然当时华盛顿有一个机场,就是位于今天的第十四街桥(当时叫作公路桥)靠近弗吉尼亚州这边的胡佛机场,但是每天只有二百五十位旅客。大多数旅客(每年一千一百万)都是坐火车来的,在联邦车站下车。这时蒸汽机车的黄金时代己经到了末期。二万辆机车喘着气穿过各地乡间(1970年只剩下二百多辆了),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声把全国的青年人搞得心绪不宁。十五岁的约翰·F.肯尼迪【1961-1963年任总统】在康涅狄格州沃林福德镇的乔特中学里听到了这个声音;教授演讲术的中学老师林登·约翰逊【1963-1969年任总统】在休斯敦市也听到了;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惠蒂尔市,一位名叫理查德·M.尼克松【1969年起任美国总统,1974年因水门事件辞职】的大学生晚上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不禁心里纳闷:东部地平线外的情景如何?华盛顿市又是什么样子的?

  来到华盛顿的人们看到些什么呢?首先,他们要看看那火车站。联邦火车站是按照首都古典派建筑规划建立起来的第一座巨型砖石结构,气象宏伟,和国会大厦一道俯瞰全城。国会大厦朝东,外观跟今天差不多:当时有一位建筑师相信市区要朝东发展,所以这样设计。那时总统权力还没有开始扩大,国会是华盛顿的中心游客(补偿金远征军也一样)首先要到国会山瞻仰一番,有的到了国会也就算数了,因为白宫不欢迎游客,首都也没有多少别的名胜好玩。当然,有林肯纪念馆,有华盛顿纪念塔(塔里新设了电梯,不过青年人总想爬爬那八百九十八级楼梯),还有植物园和福尔杰莎士比亚图书馆。一架由西班牙航空工程师胡安设计的旋翼飞机(直升飞机的前身)不久前曾在史密孙博物馆的草坪上安然降落,博物馆因此有好几个月游客很多。喜欢看吊桥的不妨去看看阿林顿纪念桥,这是这年1月才由胡佛总统剪采启用的。此外还有寥寥可数的几所政府办公楼:C街的农业部大楼,第十八街的内政部旧楼,第七街的文官委员会大楼,椭圆广场边上还有宽广无比的商业部大厦,这是二十年代商业部长胡佛【胡佛于1921-1928年住美国商业部长,1929-1933年当总统。】所建的美国商业圣殿,占地八英亩。

  1932年的华盛顿跟现在显著不同的是,我们今天所熟悉的许许多多引人注目的建筑,当时都还没有:没有杰婓逊纪念馆,没有海军陆战队纪念堂,也没有最高法院大楼。法官们在国会里办公,一边是参议院,一边是众议院,他们的办公室几乎就在大圆顶下面。无名战士墓和华盛顿大教堂正在兴建,圣母无原罪堂还在筹建阶段。今天的宪法大道,那时还没有,只是由B街扩建的一段路。目前的又长又宽的林荫道还只在设计之中,原地在当年夏天只是华盛顿的一处十字街广场,树木茂密,街道纵横,而且还有不少残存下来的世界大战中的临时建筑夹杂其中,一片乱糟糟的。除了商业部大厦己经落成之外,联邦三角广场上还没盖房子。据《美国地理》月刊说,安德鲁·梅隆部长和里德·斯穆特参议员特别喜欢一项四十亿元的城建规划,他们要把“宾夕法尼亚大道南边”全部盖上“雄伟建筑”,并预告同年9月胡佛总统将为一幢新邮政大楼奠基。但是此时这幢大楼和附近各大楼——劳工部的、州际贸易委员会的、司法部的、国家档案馆的、联邦贸易委员会的、国家艺术陈列馆的——都还没有动工。那时联邦调查局还没有准人参观,《宪法》和《独立宣言》等文物也没有拿出来展览。这一带一向多半是商店,这时有些仍然是商店,但个别地方正在破土动工,一些楼房产权已归财政部,也已决定要拆除另建了。

  决定拆除楼房的地段中,最有趣的是坐落在宾夕法尼亚大道的那一片地,即现在的国家艺术陈列馆、联邦贸易委员会和特区网球场的所在地。在那里,1932年7月28日早晨还有一排难着的旧红砖楼房,其中包括几个仓库、一家廉价旅馆,一排卖汽车的样子间,一家中国餐馆和一家殡仪馆。这些房子的墙多半已经拆了,几星期前本该全部拆掉的,但是“补偿金远征军”的一些成员在6月17日晚悄悄地住了进去。特区警察局长是一位退职的陆军准将,名叫佩勒姆·D·格拉福福德。他不愿把退伍军人们赶出栖身之所,尤其看到其中好多人还带着老婆孩子更是不忍。可是,到了仲夏,格拉斯福德却伤脑筋了。国会责备他不该让退伍军人进城;白宫又公开说,胡佛总统已经忍无可忍了。总统决心撵走那些衣衫褴褛的不速之客,出动军队也在所不惜。后来他果真这样做了。

  ※※※

  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扎营地并不是“远征军”的总部,他们的主力在华盛顿东南区,远在安纳科斯夏河彼岸,即第十一街桥的那一头。但是那些住在宾夕法尼亚大道、离国会只隔三条街的退伍军人却最惹人注目。他们是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把他们赶走不可。政府之所以下得了这个决心,正是反映出全国脑满肠肥的人对食不果腹的人是越来越狠心了。但是跟退伍军人有接触的人们却并没有采取这样不友好的态度。格拉斯福德将军喜欢他们;比利·米切尔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斯梅德利·巴特勒将军(他曾两次荣获勋章)也喜欢他们。德鲁·皮尔逊写道,退伍军人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他们没有工作;他们挨饿,全家挨饿,他们要求付给他们钱,别的他们就不知道了。”威尔·罗杰斯说,“在世界历史上有记载的成群结队的饥民当中,这些退伍军人是最守规矩的。”

  可是,那时还没有电视新闻,尽管是明摆着的事实也可以否认。司法部长威廉·米切尔宣布,“远征军”有“行乞和其他犯罪行为”。副总统查理斯·柯蒂斯还出动过两连海军陆战队;他们奉命戴着钢盔,上着刺刀,乘电车来了;可是格拉斯福德将军指出,副总统无权指挥军队,便命令他们回营房去了。尽管如此,主张政府使用武力的呼声,在首都和全国各地已越来越响了。3月7日,三千名饥饿的男女在密执安州迪尔本市的亨利·福特汽车厂外示威,警察朝他们开枪,打死四人,打伤百人;后来,受份的还被栽上暴动的罪名,套上手铐送医院。《底特律自由新闻报》咆哮如雷地发表意见说:“责任在谁,不难判定。煽动者就是威廉·Z.福斯特【美国共产觉领袖(1881-1961年)。——译者】和其他赤色党徒。”别的报纸这时也怂恿总统快动手。《华盛顿明星晚报》在社论中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竟没有一名特区警察“满怀义愤地狠狠揍那些上街游行的要求发补偿金的家伙。”《纽约时报》也报道,游行请愿的退伍军人“所领的退役金,已七八倍于其它国家所发的,但仍不满足。”其实,除了残废军人外,所有的退伍兵根本没有什么退役金。可是某些聪明人们还发表了更妙的见解呢。陆军准将乔治·莫斯利是艾森豪威尔少校的朋友(艾森豪威尔后来说他是个“才气横溢”、“生气勃勃”,“富于创见”的人)这年夏天也有好些创见,其中之一是建议把“补偿金游行队”和其他的“劣种”统统逮捕起来,送到“夏威夷群岛中人烟稀少、甘蔗都不长的孤岛”,关进集中营,好教“他们自食其果”。他还恶狠狠地补充说:“到了岛上,有的案子即使处理得慢一点,我们也不用担心了。”

  夜色沉沉,大雾弥漫,可是这并没有使寄居宾夕法尼亚大道的退伍军人感到忧虑,因为麦克阿瑟早已对他们的一位领袖说过,即便到了不能不赶走他们的时候,他还是打算让他们体面地撤出。他们是服从命令的战士,自然相信四星将军的话。往后,消息传来,说可能已经派出军队来对付他们了,可是他们还觉得那是值得欢迎的消息,因为他们以为,现役军人碰到退伍军人,双方就会拥抱起来的。退伍军人们的住处挂满了褪色的国旗,他们万万想不到,美国军队竟会向美国国旗进攻。7月28日(星期四)早上,他们最为担心的是天气。上午9时,他们便预料这天会非常闷热的。大家悠热神往地谈到那些新式的冷气电影院,那里边映着时新的有声电影:珍妮特·盖纳和查尔斯·法雷尔主演的《第一年》,威廉·鲍威尔和凯·弗朗西斯主演的《盗宝》,杰基·库珀和奇克·塞尔主演的《患难之交》。跟退伍军人们眼前的住处相比,有冷气的地方岂不是诗一般的梦境吗?先前铁路公司把他们免费运来首都,为的是腾出车站的车场;有一张火车提货单上写着,“运往华盛顿市的牲口——退伍军人五十五名”。真的,他们几乎也感到自己不过是牲畜罢了。在他们的住地,那些拆得残缺不全的楼房多半留给妇女和儿童居住,格拉斯福德将军还给他们送来了一些草垫。男人栖身的地方,用一位记者的话来说,是“许许多多的帐篷,烂木板上钉破布,再用包装箱当做柱子支起来。”在他们那里,到处都有亲手钉起的牌子,上面写着“上帝保佑,全家平安”。别以为这些是俏皮话:象他们那样出身的人,是不会拿上帝、家庭、爱国主义(如果谈到爱国问题的话)开玩笑的。

  他们的出身是美国自耕农:要是当时就用上了“下层中产阶级”这个名称的话,他们也算得是下层中产阶级的成员了。如果派兵横过宾夕法尼亚大道去打他们,有五个人会首当其冲。退伍军人们的来历,可以拿这五个人为代表。在第一次大战中远征过法国,当过军官的,只有肯塔基州哈伦县的J.A.宾厄姆一人,不过也很难说他是有闲阶级的一分子,因为不久以前他还受雇去破坏罢工,被他搞得很狼狈的有著名作家西奥多·德莱塞、舍伍德·安德森、约翰·多斯帕素斯和本年3月结队前来肯塔基州、抗议侵犯矿工民权的东北部各著名大学的学生,在法国勇敢作战,得过勋章的有来自萨克拉门托市的约翰·奥尔森,还有查尔斯·P·鲁比(1931年人们向总统贺年,鲁比还因得过殊勋十字奖章,被选为第一个贺客呢)。奥克兰市的埃里克·卡尔森在战场中过瓦斯弹的毒,据当时的说法,还得了“弹震症”。威廉·鲁希卡曾在第四十一步兵团当一等兵,他的一生后来成了颇有趣味的话题。以上五人都失了业。鲁希卡当过屠户,一直寄居在芝加哥西南边姐夫家,他的住处是一个全无窗户的地下室。

  ※※※

  大难临头,人们却往住看不出。那个闷热的早上十点钟,有两个财政部代表满头大汗地站在人行道上叫退伍军人撤出,这原来是预告要出大事了。退伍军人们不肯走,那两个代表也就跑开了。一个钟头过去了,除了温度无情地升高之外,一切平静如常。接着,十一点过后不久,格拉斯福德将军乘着蓝色摩托车来到。他到了宾夕法尼亚大道和第三街的交叉口停了下来,宣布奉命把这个地区的闲人一概赶走。首都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列队开进来了。

  事情进展得很慢。起初很少人反抗,临到中午,住在第一幢房子里边的退伍兵被赶走了。但是出事消息已传到驻在安纳科斯夏河边的“远征军”大本营。警察这时才赶紧把第十一街桥吊起,但是太晚了。“远征军”巳经派出援军;他们一到,就向在场的警察扔砖块。格拉斯福德将军本人半边脸被打中了。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一眼看见有个警察竟迷迷糊糊地用手枪指着他,不禁毛骨悚然。他马上跳到一根柱子后面躲了起来,一边听到一个哑嗓子在大声嚎叫:“干掉他!”格拉斯福德走出来,只见一个据他说是已经“半疯狂”的警察正在朝一个退伍军人开枪。退伍军人鲁希卡心脏中了一弹,倒下死了。别的警察也在开枪。不一会,又有三个退伍军人倒下,其中卡尔森受了致命伤。格拉斯福德将军喊道:“不要开枪!”警察们停下火来了。可是,出事的消息已传到白宫。司法部长米切尔下令把退伍军人从政府的所有楼房驱逐出去。胡佛在午餐时知道了警察开枪的事。他一边叫把口头命令写成书面,一边吩咐陆军部长帕特里克·J.赫尔利出动军队。赫尔利向参谋长作了传达。

  他们踌躇了好一会儿。参谋长麦克阿瑟将军这时没有穿军服。他的副官艾森豪威尔认为不该穿,一再说:“这是政治事件嘛,政治事件嘛。”副官认为,街头打架,将军犯不上插手。可是将军不同意。他宣布说:“叛乱的苗头出现了,麦克阿瑟决定亲临督战。”【这即上文所说麦克阿瑟爱用第三人称说自己怎么样。这是自高自大的表现。】于是,刚从迈尔堡开过来的士兵都集合在椭圆形广场上,胡佛从椭圆形办公室里远远望着他们。一名勤务兵冲过桥去,替麦克阿瑟将军去拿军衣、袖章、神射手徽章和英吉利斜纹布军裤。将军命令艾森豪威尔也穿上军服。他一边说,“我们要打断‘远征军’的脊梁骨,”一边把幕僚们带进小汽车。车子开到宾夕法尼亚大道和第六街的交叉点(后来这是华盛顿最大的廉价饮料店的所在地),靠人行道停下,又等了一阵子。有人问:“为什么不走啦?”麦克阿瑟回答说:“等坦克。”他打算使用坦克,车里个个人都坐着不动,捏着一把汗,——只有麦克阿瑟除外。这位将军是不会冒汗的,这件奇事头一回被人记下来了。他还是那样地冷静安详,劲头十足,因此比别人在精神上占有极大的优势,这一点使好些人十分反感。

  这时白宫正在发表公报。胡佛总统宣布,部队将要“对闹事和违抗民政机关命令的人实行镇压”。几分钟后,白宫透露:跟警方冲突的人“纯属共产分子”。记者们看到麦克阿瑟坐在车里,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回答说:“看着我吧,看着我就行了。”记者们没有看他,却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大军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开了过来。第三骑兵团由佩顿少校率领,一个个挥舞着军刀,跃马而来。跟着马队行进的是一支机枪分队,接着是第十二步兵团、第十三工兵团和第三十四步兵团的士兵,他们手里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部队后面,有六辆坦克隆隆推进,履带把路上给太阳晒软了的沥青一块块翻了起来。现在是下午4点45分。在麦克阿瑟一生中,这场战斗挑选的时间最不好。十五分钟之前,首都的文职人员都已经下班,一批一批涌进各条街道,足有两万人挤在人行道上,对面就是那些不知所措,毫无组织的退伍军人。骑兵队的指挥官稍不小心,就会有人受份,可是人们都知道,民众安全不安全,佩顿少校不是太关心的。

  退伍军人们以为这是为他们举行一次阅兵式,不禁喝起彩来。旁观者也在拍手,不过接着他们就第一个发现搞错了。佩顿的骑兵队猝然转身,向人群冲过去。《巴尔的摩太阳报》驻京通讯处主任,老记者J.F.艾萨利写道:“乍看起来,这样突然袭击手无寸铁的围观群众,好象只是几个骑兵自发地干的;但后来看到了,那是骑兵队长们预定的联合行动的一部分。”艾萨利报道说,那些骑兵“事前不出一声”就冲向“数千无辜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遭到冲击。”有个男人因为不肯离开电报局门前,被两个骑兵用刀背猛打,缩进门里去了。康涅狄格州参议员海勒姆·宾厄姆头戴巴拿马帽,身穿“棕榈滩”绢衣服,整齐得很,可是他因为夹在人群当中,也遭到践踏。

  “滚开!”骑兵们吆喝着。围观群众们高声回骂:“不要脸!不要脸!”退伍军人们赶忙排成阵势,横断街道。他们的领队在各个聚合点挥动国旗,可是这些旗子正好成了骑兵的第二个目标。他们两边摆开,重新整队,纵马跑过宾夕法尼亚大道,直向那些褪色的国族冲去。退伍军人们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暴怒起来。他们有的向骑兵挑战,要他们下马对打。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叫道:“老天爷!要是我们有枪就好啦!”另一些退伍兵责向骑兵们说:“伙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们在阿尔贡【在法国近比利时边界,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军和德军曾在此地血战。——译者】苦战,那时你在哪儿?”这时所有的退伍军人都在讥笑怒骂那些骑兵。有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士兵从一名当年远征欧洲的中士班长手中夺过了国旗,还吐一口唾沫,骂他说:“你这臭叫花子!”离麦克阿瑟不远,有一个男人大声叫起来。他说:“从今以后,我看美国国旗再也不值一个钱了。”麦克阿瑟大喝道:“如果那个人敢再开口,就把他逮捕起来!”

  陆军部长给麦克阿瑟的书面指示明明说:“对于肇事地区所有妇孺”必须“尽量照顾”。但是照参谋长的计划办,怎么能够管什么妇孺不妇孺呢?参谋长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指示,所以早已从亚伯丁武器试脸场和埃奇伍德军工厂调来了三千枚瓦斯弹。而毒气是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在场的人只有将军手下的部队有防毒面具,此刻正在戴上。警察只好用手帕蒙睑,事先得到预告的店主们也关上了门窗。有些退伍军人看到了对方蒙上面具,心知要发生什么事了,便赶快一个传一个,叫大家准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步兵紧随着骑兵冲上,从腰间解下一枚枚催泪弹向前扔去。刹时间,空气染毒,观者四散逃走。一股带甜熟果子味的烟雾笼罩着宾夕法尼亚大道,浓烟所至,退伍军人家属睁不开眼,透不出气来,拿着炊具,带着孩子,从房屋里踉踉跄跄地逃了出来。据美联社报道,“此情此景,就象1918年大战中的无人地带一样”。其实不完全相同。华盛顿是和平时期的国都,一场双方力量悬殊的斗争就在国会旁边进行;在场者多半不是战斗人员,那些记者们由于职业关系,当然不能参战,尽管军事当局不相信他们会守中立。有一位记者跑进汽车加油站外面的电话棚去给报馆挂电话,一个士兵扔了一枚瓦斯弹进去,把他赶出来了。

  抵抗停止了。军刀砍来,刺刀捅来,那越来越猛的南风又吹来呛人的毒气,吃尽苦头的退伍军人朝着安纳科斯夏河退却了,狼狈异常。老婆抱着婴孩,丈夫提着破箱子,一路走一路还不断受到瓦斯弹的袭击。加林格医院开始涌进了大量伤员。当晚一片喧闹,十分吓人:救护车警笛声、救火车声、快马奔驰声、步兵的沉重脚步声、报童叫卖号外声,还有坦克隆隆声。坦克车开来干什么,无论在当时还是以后谁都不明白。艾森豪威尔晚年追写道:“就我所记得的来说,驱逐退伍军人,坦克车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不过据他说,退伍军人“走得很慢”,如果坦克要大显威风,本来是办得到的。不管怎样,到了当晚9时,逃难的老兵已经跑过了第十一街桥,同对岸大本营的人会合了。麦克阿瑟的部队已经把退伍军人的其他驻地一律扫清,无论是C街的,马里兰大道的,缅因大道的,码头附近的,还是国会图书馆附近的。8点钟左右,士兵们在一家煤气厂附近架起枪来,露天开饭;等待他们的首长研究下一步怎么搞法。

  在麦克阿瑟看来,该怎么搞是一清二楚的。他的任务是击溃“远征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过河,不打进退伍军人的藏身之处,把他们的总部夷为平地,任务就不算完成。格拉斯福德将军激烈反对,他说如果夜袭“远征军”,那真是“蠢透了”,请参谋长千万不要这样干。麦克阿瑟坚决不答应,格拉斯福德只好服从上级,走开完事。可是美国总统直接发出的命令却不那么容易对付。胡佛总统是总司令,军队应如何便用,他自有主意,因此部队到了河边便停了下来。为了保证指示能送达麦克阿瑟将军,总统叫把命令复写两份,派莫斯利将军和总参谋部秘书B.赖特上校送去。据艾森豪威尔说,总统“禁止部队过桥进入对岸那面积最大的退伍军人营地”。话说得很清楚,要是别的将军,当然立即服从。可是麦克阿瑟却不然。他认为这是文官干涉军事,十分愤慨。他告诉莫斯利说,他的原定计划不变,别人不得干涉,这叫莫斯利吃了一惊。麦克阿瑟对艾森豪威尔强调说,他“太忙了,如果有人自称下达什么命令,别让他打扰我本人和我手下的人。”这是他第一次决心违抗一位总统的命令,但并非最后一次。【后来在侵朝战争中麦克阿瑟又违抗杜鲁门总统的命令。】

  麦克阿瑟下令在桥头架起重机枪,以防对方反攻,随即率领一个步兵纵队冲过桥去,艾森豪威尔少校也跟在身边。到了对岸,他们两路分兵,对方则一片混乱。安纳科斯夏河边的退伍军人驻地乱七八糟,到处是打包箱、水果箱、鸡舍、粗麻布和柏油纸搭成的窝棚、帐幕、披屋,破旧的旅行车、暗褐色的印第安式圆锥形帐篷,破破烂烂,不堪入目,很难想象有人住得下。但“远征军”只能在这里安下家来。他们黑呼呼地挤在这里祷告上帝,但是所得的却是又一批摧泪瓦斯弹。有的人边喊边跑,有的找地方躲起来;有一大群人,大约五百左右,聚集在营地的尽头,大声嘲笑那进攻他们的部队说:“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种上莱园的退伍军人恳求步兵们不要损害他们的作物,但是一排排绿油油的菜畦还是被踩坏了。据美联社报道,到了10点14分,步兵就用火把点着了营地的所有棚舍,火焰高达五十英尺,延烧到附近的树林,因此来了六队救火人员把它扑灭。总统在白宫的窗口看到东边天空一片火光,派人来了解清况。据艾森豪威尔说,他当时也感到,“情形十分凄惨。不论退伍军人应不应来华盛顿请愿,他们毕竟是少吃缺穿的,觉得自己受尽委屈的。看到他们的住所一下子烧光,人们就更可怜他们了。”

  不过,象艾森豪威尔少校这样的慈悲心肠,井非人人都有,尤金·金是一个退伍军人的儿子,年仅七岁,他想从自己的窝棚里救出心爱的兔子,可是有个步兵喝道:“滚开,你这个狗崽子!”小孩还来不及走,步兵就一刺刀把他的小腿戳穿。一辆辆的救护车又从两英里外的加林格医院赶来,因为又有一百多人伤亡了。两个婴孩被瓦斯毒死,“远征军”报纸的编辑满怀悲愤,为其中一个拟出了下面这条墓志铭:“伯纳德·迈尔斯长眠于此,他只活了三个月,是胡佛总统下令毒死的。”这个写法未免偏激,但是退伍军人确实是愤激透了。他们眼看着士兵们把汽油浇在自己的窝棚上点火烧起来,同时华盛顿还有一些有钱人驾着游艇在近岸处看热闹。当晚11点15分,他们又目睹骑兵们由小乔治·S.佩顿少校率领,进行最后一次的毁灭性攻击。那些被骑兵用马刀赶走的衣衫褴褛的人们当中,有一个叫做约瑟夫·T.安吉利诺。这人曾于1918年9月26日在法国阿尔贡森林战役中救护战友有功,获有殊勋十字奖章。那被他救出的正是青年军官小乔治·S.佩顿。

  ※※※

  艾森豪威尔少校劝参谋长避开新闻记者;他仍然认为这次战斗是政治事件,不是军事性的,应由政界人物去发表意见。麦克阿瑟摇摇头。他本来就喜欢对报界发表谈话,而且,不管他喜欢不喜欢,——看来很清楚,他是很喜欢的,——既然决定过河进攻的是他,他就不能不成为总统所采取的政治行动的中心人物。午夜后十五分钟,他跟陆军部长赫尔利一起出现在记者们的面前。他的策略是一听就明白的:自己不承担责任,却满口称赞胡佛勇于负责。他说:“要不是总统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动手的话,局面势必非常严重,可能真的发生一场战争。要是拖延一个星期,我看我国政治制度就会受到严重的威胁了。”赫尔利部长补充说:“这是一个大胜利。麦克【“麦克”是麦克阿瑟的昵称。——译者】立了大功,挽回了危局。”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又说:“不过,目下我还不该说谁是这次事件的英雄。”

  真正的问题是有那么多的人变成了为争取合法权利而牺牲的人。对曾经为祖国而战的人下毒手,这在政治上并非得计。同情“远征军”的人已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向他们捐献耕地。对于军队的残忍做法,亚拉巴马州参议员雨果·布莱克、爱达荷州参议员威廉·博拉、加利福尼亚州参议员海勒姆·约翰逊都非常愤慨。纽约州众议员菲奥雷洛·拉瓜迪亚致电总统说:“现在经济萧条,工人失业,穷人捱饿,如要维护法律和秩序,给一盘汤比扔一颗催泪弹便宜,发面包比开枪有效。”但是麦克阿瑟将军已非正式地对人谈了这个问题。他说“远征军”尽是些“叛乱分子”,不是退伍军人。又说,“那帮家伙,如果十个当中有一个是退伍军人,那才怪呢。”

  白宫宣布总统“深夜不眠,披阅不断送来的征讨补偿金远征军的前线军情报告”;诋毁“远征军”成了官方的拿手好戏。后来胡佛私下责备麦克阿瑟将军,说他不听命令,但此刻他只宣布那些远征军“并非退伍军人”,而是“共党分子和作案累累的刑事犯”。到底“远征军”里有多少非退伍军人,各发言人的说法大有出入。麦克阿瑟说是百分之九十,赫尔利说是大约百分之三十三,胡佛写信给美国退伍军人团波士顿分团又说,凭他的“印象”,“其中服过兵役的不到半数”。格拉斯福德将军不服,他认为这种说法不合事实,因而到了10月份就被勒令提前退职了。受过诬蔑,就洗也洗不掉。出事后第二天,有一个特区法院人员向华盛顿大陪审团提起了使人诧异的公诉,他竟说:“据报在犯暴力行为罪的乱民当中,退伍军人寥寥无几,主要是一些共党分子和其他不法之徒。我想你们将会查明下面这个事实,即参与这个事件,恣意破坏法律和秩序的,没有几个人穿过军装。”

  当时竟没有人想起要到退伍军人管理局那里去查一查档案,未免疏忽,这使历史家对胡佛政府没有好评。“远征军”惨遭催泪弹袭击,反而变成了“破坏法律和秩序的暴徒”。其实在此之前,管理局早己详细调查过他们各人的身分了。据该局统计,这些人百分之九十四曾在陆海军中服役,百分之六十七曾远征国外,而且百分之二十还是残废军人。格拉斯福德将军曾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仗义执言,上面这些统计证明,无论是他还是退伍军人,都没说过半句假话,但是证据虽然有了,却无补于事。在各报新闻栏里,转载管理局的调查结果的寥寥可数,至于他们的社论,更是多数对此事只字不提。《纽约时报》把退伍军人描绘成“侵犯别人产权的一般罪犯”,又说他们“不听命令”,“闹乱子,几乎酿成暴动”。《波士顿先驱报》公然说:“美国人民……被无赖流氓任意抢劫已经受够了。”《纽约先驱论坛报》也说,“远征军”所作所为,“不论在哪里也不会得到一点儿同情。”《克利夫兰实话报》认为,“在国会园子里安营扎寨”,这是“不值一笑的耸人听闻的行为”。尽管《时代》周刊批评了政府,可是《幸福》月刊还是说,麦克阿瑟知道“只有亮出刺刀和显示不可抗拒的威力才能防止出人命案”,(事实上出了人命案,可是这个刊物只字不提,)这就“巧妙地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全国人民都应该感谢他。

  出事后第二天早上,美国有钱人家一般都感到政府这回已经挫败了蓄意作乱的人们。不过也有人持不同意见。在“远征军”大吃苦头的那段时间,总统先后接见了重量级摔跤冠军、EUG女大学生联谊会【原文以希脂字母命名,叫做the Eta Upsilon Gamma Sorority。——译者】会员以及中学论文比赛的得奖学生。沃尔特·李普曼知道这些事情之后,便写道:“胡佛先生并不怕多开会,多发表谈话,为什么他不抽一点时间跟退伍军人谈谈呢?”

  在纽约州奥尔巴尼市的州长公署里,气氛格外阴沉。罗斯福州长的夫人埃莉诺在看着报纸,据她后来说,“当时心里十分不好受。”罗斯福本人似乎更感到难过。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当时在他家住过几天,主人曾把他请进卧房。罗斯福当时在卧房里躺着,周围是一堆堆的新闻纸。他一走进去,罗斯福就用双手盖住首都出事的照片,仿佛觉得丢了美国的睑。罗斯福对教授谈起往事,说1920年自己也曾提出胡佛为总统候选人,此刻他感到错了。他生气地说:“现在看来,胡佛这个人一点胆子也没有。也许他从来就没有胆子。为什么他不请退伍军人喝咖啡,吃夹肉面包,倒要放出帕特·赫尔利和道格·麦克阿瑟那帮家伙去对付他们呢?”罗斯福没有把这事看做原则问题,重大政策问题,而把它看做一场人间的灾难,那是他的独特的着法。他告诉特格韦尔说,要是他不是觉得退伍军人和家属们太可怜,他也许会怜悯胡佛总统的。他异常感慨地说:“退伍军人们这会儿可能正在华盛顿市外的路上露宿。他们的情况一定是够惨的啦。”

  ※※※

  退伍军人的情况的确很惨,但是也没有在路上露宿。因为由民主党人担任的弗吉尼亚州长和马里兰州长都早已设法防止这种事情了。在阿林顿县警察局长霍华德·菲尔兹封锁波托马克河上的各座桥梁之前,大约有两百名退伍军人已经窜入县境。警察局长警告他们,限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弗吉尼亚州,否则波拉德州长便要出动民兵了。马里兰州长里寄给州警察局的命令是:“如他们来本州,要沿着那通往巴尔的摩市的公路干线走,否则不准进来。”统统不让他们进来是不可能的,所以骑摩托车的警察就到州界迎上那些疲乏不堪的退伍军人,押送他们穿过正在沉睡的巴尔的摩市,直到宾夕法尼亚州边界上。在宾夕法尼亚州,少数几个退伍军人在约翰斯通市理想公园里找到了临时栖身之处,大多数却被该州的警察赶往俄亥俄州边界去了。在那里,又有穿制服的押送队在等候着他们。这样一路过去。有些人看见路边有人同情他们,便讨乞去了。有一家铁道公司开了一列专用车,把要回到大平原各州【北起加拿大边界,南至得克萨斯州的美国西部中央各州。——译者】的人一次运走。为了防止火车中途停站,堪萨斯市的居民领袖们筹集了一千五百元送给他们,好让这列棚车象载着列宁的密封车厢一样继续飞驰。【传说列宁在1917年坐密封车厢由西欧回俄国发动革命。“棚车”是没有窗户的铁棚货车。——译者】这列火车最后停在哪里,历史上没有记载;我们只知道,到了秋天,大部分“远征军”已跟1932年流浪全国的大量流民合在一起了。

  那年约有两百万美国人到处流浪——其中有二十五万以上是在十六至二十一岁之间。《幸福》月刊称他们为大萧条时期的“漂泊无依的人”。各州警察押送退伍军人从这个州的边界到那个州的边界,都依照各县法警警长在大萧条初期早已定下了的规矩来做。由于各地方政府都有大量的人等待救济,所以贫苦的外来人就被指控为流民,解送到邻县边界上去。只有东圣路易等几个城市声誉很好,因为有救世军分站分发救济品,但是多数城市见外来人就赶,名声很坏。加利福尼亚州首先建立了强迫劳动营,随后又在通往该州的各条公路上布满岗哨,阻止穷人入境。在亚特兰大市,衣衫褴褛的外来人被判刑三十天,解往富尔顿县用铁链锁成一串,强迫劳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埃里克·塞瓦赖德才二十岁,就已经成了流浪汉。后来他回忆说:“我们当时说某个城市好不好,就是看那里的市民是否乐善好施,看铁路货车场的警察是否脾气和善。只要有一条路可走,谁都不想到怀俄明州夏延市去。那里的车场,往往不只有警察拿着棍子追,还会有手枪打过来。要是想从夏延市走到另一个车站,路又那么远。”

  这些漂泊无依的人是什么人呢?基本成员是长期流浪者,他们的“丛林”(露营地)可以让别人暂时栖宿,但是多数还是头一回远走他乡的。其中有两手空空的分成佃农,有因为大旱三年,田庄被扣,只好离乡背井的农场主,还有一大批刚从中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衣裳破烂的青年人,当时叫作“走投无路”的一代。塞瓦赖德本是银行家的儿子,其他青年也有不少是中产阶级出身的。爱到各地跑跑,这本是美国人的传统。美国人喜欢说:“别嫌我们风尘仆仆,”“要发迹就得出门。”“我要到处走走。”“老子逛地方去”。失了业,就一家人挤进一辆旧汽车,乐观地漫无定向地四处找工作;可是到头来,却一贫如洗,浪迹天涯。

  牛顿·D.贝克当年在《纽约时报》上写道,“这些人是我们邮局在信封上标着‘地址不详’的人,也就是我们所谓‘过路人’。这里边有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有大学毕业生,也有从没进过教室的儿童。临产的孕妇,生病的婴孩,还没生过孩子的年轻夫妇,一辈子干一种活、忽然失业的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所有这些人天天奔波、流浪。有社会情况不安定的国家,就有这种生活不安定的人,我们常常想起沙漠地区的游牧部落,而今我们也有了大萧条时期的流民了。”他说得很对。在每个城市排队领面包的人群里,都有若干衣冠楚楚的人。预审法庭的法官无法知道,那些犯了流浪罪,带到他们眼前的,是些什么人物。有一个被告承认,他在布鲁克林区空地上睡了四十六天,谁知道他竟是个科罗拉多大学毕业生,还曾先后在巴拿马、中国,智利和委内瑞拉政府工作过,当过土木工怪师呢。另一个被告是二十年代最出名的厨师之一,他一直住在规定要拆除的危房顶楼上,天天读着自己的旧菜谱,越读越伤心。

  中产阶级是破落得迅速而令人痛心的。在加利福尼亚州水库工地上干粗活的工人当中,有好些先前是农场主、牧师、工程师,还有一位中学校长和一个密苏里州某银行的前任行长。在芝加哥市,有两百名妇女在格兰达公园和林肯公园露宿。她们一无窝棚,二无铺盖,什么遮身保暖的东西也没有;到了晚上,就躺在冰凉的地上打颤,直至第二天黎明。在纽约州的巴比伦,长岛警察发现有一个注册护士在一个私人庄园的槭树丛中捱饿:整整两个星期,她都睡在一堆破布和新闻纸当中。在衣阿华州的奥斯卡卢萨市,有一个失业女教师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在一个上头扯起帐篷的地洞里度过第二个冬天。正如《纽约时报》的记者卡贝尔·菲利普斯所说,夜间敲门讨饭的,“可能几个月或一年前在银行里爽快地签发过你的贷款,或者在你所谈的报纸上写过社论,或者是某家大地产公司的副经理。”

  1932这一年,名作家也在赤贫者之列,其中有些留下了自己的流浪生活的记载。约翰·斯坦贝克用猪油加草木灰和盐做成肥皂来洗衣服;他连寄稿件的邮费也付不起,是代理人代付了,可是稿件却没人要。后来他回忆说,那时的流民,一想到害病就不寒而栗。“生病也要有钱才生得起。看牙医我看不起,所以牙齿一颗颗烂掉了。”斯坦贝克当时是在乡间,如在城市住下等客栈那就更糟了。托马斯·沃尔夫常常上纽约市政厅前面的公厕,他看到人们在那里一边争马桶,一边从破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些面包皮或者粘着臭肉的骨头来啃。他说,那里的流民:

  『在经济总崩溃中,就象破船烂木,随处漂流。其中有的是诚实而正派的中年人,他们贫穷劳累,满脸皱纹;有的是青年男子(十几岁的不少),满头长发,从不梳洗。他们穿城过镇,到处流浪;或是搭乘铁路上的货车,或是揩油坐私人汽车。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美国男性公民,他们走遍了整个美国,冬天到了,才在各大城市集中起来;忍饥受饿,到处碰壁,肚子空空,前途茫茫。心烦意乱,辗转奔波,到处找工作,到处找仅能糊口的面包,可是就是没法找到。这群流离失所的人现在来到纽约,来到这个肮脏可怕的地方,挤成一团,歇一下,暖一下,暂时不再乱闯乱跑。……这种情景是那么丑恶,那么令人作呕,使你感到十分难过,简直无法形容。』

  多年以后,林登·约翰逊太太还记得,她丈夫在想出法子,让孩子们都“离开货车,正正经经地干工作”的时候,曾经多么得意地狂叫过。青年失业,到处乱跑,流民问题的严重性正在于此。在美国儿童福利局和全国旅客服务社的工作人员看来,有时好象全国的青年都在铁道上受折磨,一直到死。1932年,买票坐卧车的旅客只看到一两张卧铺上有人,可是躲在车厢底下和棚车里面的却数不清。平均每天有七百个无票乘车的人经过堪萨斯城。南太平洋铁路公司报告说,在十二个月里,管车人就从货车上赶出了六十八万三千名这样的人。火车开了,还呆在车厢下面,是危险的。第七十二届国会的一个小组委员会开会,密苏里太平洋铁路公司密探长米切尔曾到会作证,他说他在本子上记下有三十八万七千三百一十三名失业的人无票乘车,其中三百三十五名因失手伤亡。人家请他讲得详细些:

  『科斯蒂根参议员:你看到人们在这种条件下旅行,对健康有什么不良后果吗?

  米切尔先生:在冬天,健康状况……是个严重问题,衣裳单薄、体质很弱的人,天寒地冻还留在车厢外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我看他们要不得肺炎才怪呢。

  科斯蒂根参议员:危险很大吧?

  米切尔先生:是的,先生。』

  还有别的危险呢。四十年前,男女界线是分明的。姑娘们第一次加入流民队伍,常常女扮男装。但是她们很快就让人看穿了。比方,她们首先就没有男子那种力气和胆子,不能白天躲在涵洞里,等载运农产品的卡车一过,就跳上去抢东西。为了活命,她们只得向同路人出卖肉体。然而,一场交易通常代价只有一角钱。为了这一角钱,她们不但有怀孕的危险——九个月以后也未必能够找到医生——而且最后还可能染上性病。

  南方各州还有另外的危险。那时不分白人黑人,一起挤上货车。黑人跟白人性交是犯罪的,所以白种妇女如被怀疑做了“黑市买卖”,常常就推说这是强奸。这样一来,她那个顾客就得被打死。事实上,前一年在由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开住亚位巴马州斯科茨博罗的一列敞篷慢车上就发生过这种事,在三十年代,自由派曾为被告仗义执言,使这个案子成为重大案件之一。案子是九个失学的黑人青年被两个犯案累累的南方白种幼织女工指控,说他们恣意非礼,因而被判处死刑。女工当中有一个在作证时满嘴粗话,连报纸也不敢登载。此案经过无数次上诉,最高法院还两度驳回原判,可是还是要到二十年后,关在牢里的最后一个黑人死于癌症了,才算结束。共产党把这一件“斯料茨博罗青年冤狱”公布于世,美国黑人知道了自己人这样无辜受害,愈想愈感到绝望,后来就起而斗争。

  然而,在1932年,即使你不是黑人,过流浪生活也是要吃尽苦头的。坐牢常常被看作享福。正如密探长米切尔对科斯蒂根参议员所说,在警察声言要逮捕那些流民时,“他们便笑着说:‘正好。这样一来,我们倒有个睡觉和吃饭的地方了。’”为了弄清为什么他们宁愿吃牢房里的饭,明尼苏达大学研究生托马斯·迈尼汉特地穿上破农服混进一群青年流民当中去。他发现,要有吃的,就得排队领面包。领面包的地方或者是教会,或者是教堂,或者是慈善收养院,或者是救世军流民收容所,或者是市办救挤站。准确点说,这应该叫作施汤站,“而且所施的汤一律是——我亲自吃过——清谈如水,既不热,又无味。就给这么一点汤,那怕是隔宿面包也不给,苏打饼干当然更没有了。一碗汤只有一小杯那么多,”而且再也拿不到第二碗了。如果领过一两天,还不准你再来领呢。

  迈尼汉到处都看到营养不良的症象:肋骨突出,肚皮凹陷,胳臂和腿上皮肤松松地包着骨头,饥容满面,神情焦躁。牛顿·D.贝克问道:“难道我们能让年青一代的健康这样备受催残吗?”可是人家认为他是一个多嘴多舌的政客。等到八年之后,大萧条时期的儿童都长大了,应征服兵役了,他的话才证明是对的。国民健康委员会主任约翰·B.凯利(格雷斯·凯利的父亲)发现,受体格检查的青年男子,有百分之四十不合格,不合格的应征者多半是有牙病。其他疾病最常见的是视力差,其次是心脏和循环系统有病,再其次是臂部腿部出现畸形,或者神经失常。此外还有种种看不见的创伤,那是在流民露营地里得来的。在那里,盗窃犯、吸毒犯和有痼习搞同性恋的(有一个大汉想只花二角五分钱就诱奸年青的塞瓦赖德)给了他们不少伤害。

  但是亨利·福特【有名的汽车大王(1863-1947年)。】却不是这样看的。他说:“嘿,到处流浪,这才是教育青年的最好方法呢!他们只要流浪几个月,得到的经验就比在学校里读几年书还要多。”要说胡佛总统不赞成福特的话吧,他可从没吭过一声。凭他的经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要反驳福特的意见。不过胡佛倒是不忍看到别人受罪的,所以尽管威廉·艾伦·怀特再三劝他去看看穷人怎么排队领面包,怎么拿救济品,他一次也没有去。他坐着轿车出去,在绕过街角时从不回头看看那些卖苹果的失业者。自1929年3月4日宣誓就职以后,胡佛从没乘火车离开华盛顿到各州走走,只有1932年秋天才出去走了一趟。只有那一次,他才在黑夜里,从戒备森严的车厢望出去,首次看到自己治下的美国人民成千上万地露宿,遍地营火。露宿的多半是青年男女,据吉恩·史密斯说,他们“白天在公路上乱跑,晚上就在路边过夜。”

  胡佛曾经考虑过节约白宫的膳食,可是后来认为,总统也节衣缩食,这对美国人民的精神状态太不利了。每天傍晚,他打好黑领结走进饭厅——他是最后一个坚持穿上礼服进晚餐的总统——向他那七道菜奋勇进攻。1928年共和党竞选总统时,有个记者曾经为他想出这么个竞选口号:“每家锅里有一只鸡,每家车房里有两辆车。”这位记者现在已经穷得要命,靠贷款来养活他那三个孩子了,但是胡佛还是认为,如果总统自己一家人也不相信美国会恢复繁荣,那全国人民更将陷于绝望了。

  总统所吃的东西,往往是不合时令,难于找到的,桌上摆的鲜花也是这样。一个特制的保湿烟盒装着又长又粗的雪茄,那是按特定规格在哈瓦那用手工卷制的,总统每天要抽二十支。胡佛一家进餐时,有好些人在周围侍候着:有一名男管家,有一些仆役(身材都要一样高)。他们笔直地立正,鸦雀无声,主子不出声,他们就不得动一动。每个门口都有海军陆战队派来的值日官,穿着蓝色礼服,威凤凛凛地站在那里。还有些穿着童话世界里的制服的号手,总统每次吃晚饭,那怕只有夫人一人陪席,在入席或是退席时,号手们照例都要吹响那光闪闪的喇叭。胡佛觉得他的太太很了不起。她能流畅地讲五种语言,还是美国女童子军的司令。她的食谱据说是白宫历史上最讲究的。不过胡佛吃饭总是那么狼吞虎咽,他的夫人有时怀疑总统是否会食而不知其味。

  胡佛执政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全国都觉得他是个不可理解的人了。有一个得克萨斯州人写信给一位到首都请愿的退伍军人,他这样挖苦胡佛说:“胡佛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发放救济品的人,你近在咫尺,肯定不愁没得吃了。”然而,胡佛以前确是那样的人。他拯救过大批比利时饥民的功劳,直至现在,仍是年代悠久的美国人道主义史上最光辉的篇章之一。马克西姆·高尔基写过这样的信给他:“你把三百五十万儿童、五百五十万成年人救活了。”芬兰语新添了“胡佛”这个动词,它的意思是“帮助”。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全国人民越来越恼火,脸色越来越难看,传说也越来越多:有人说胡佛在比利时办救济事业发了大财;有人说连狗都本能地讨厌胡佛;还有人说他是1932年3月把查尔斯·林白的儿子绑架并加以杀害的主谋。用破铁罐、纸板和粗麻布搭起来的棚户叫做“胡佛村”(纽约市曼哈顿区就有两个大胡佛村,一个在河边车路下方,另一个在中央公园的尖顶方碑附近);“失业的”(原来是个形容词,这些年变成了名词)手里提着的装破烂的口袋叫做“胡佛袋”;在北卡罗来纳州,乡下的贫民把破汽车前部锯掉,套上骨瘦如柴的骡子,叫做“胡佛车”(政府想改名为“不景气车”,但没人买帐)。在公园长凳上躺着过夜的人用旧报纸裹身取暖,叫做“胡佛毯子”:衣袋翻过来,一个钱也找不到,叫做“胡佛旗”;野兔被饥饿的农民抓来吃,叫做“胡佛猪”。杂耍演员插科打浑说:“什么?你说生意好起来了吗?你的意思是说胡佛死了吧?”有的还说:胡佛向财政部长梅隆要五分钱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梅隆回答说:“这里是一角钱,你把两个都挂了吧。”

  按照二十年代的标准,胡佛本来算得是一个自由派政治家;现在让人这样挖苦,这可真是命运的捉弄。在他精神奕奕地当商业部长的时候,柯立芝总统取笑过他,说他这人是“奇迹创造者,”“了不起的人物。”胡佛规定商营广播由官方管理,无线电波不能由私人垄断,共和党内那些保守派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在宣誓就职那天,胡佛一心要做一个伟大的社会工程师。他想控制各种工业,为公众谋利益。这种政策,共和党并不太赞成。他的就职演说开头几段刚由记者用电报打到《芝加哥论坛报》社,社长麦考密克上校就拍电给华盛顿分社说:“胡佛这个人不行呀。”胡佛严厉批评过柯立芝总统和梅隆部长决定的低利货款政策,他断言这对经济不利。他继任总统以后,第一步就是说服联邦储备委员会收缩信货,以免美国经济遭受太大的打击。

  可是,到了事情不妙时,就可以看出他毕竟不是那么离经叛道的。原来他的所谓“控制工业”,不过是指由政府加以监管和协调。他说,政府这样做,是为了创造“一种有助于私人企业健康发展的条件”。他还说,摆脱经济萧条的唯一“正当”做祛是各人自己想办法:美国人民看到“各大厂商、各铁路公司、各公用事业、各商号和各公务人员”那么尽忠竭力,应该振奋起来。但是广大民众从1932年起就看请楚,那些大工厂主和跟他们同恶相济的人都是一伙骗子,所以出现了信用差距,而且这差距还越来越大了。

  可是对这一点总统装作不知道。他是一个竭力鼓吹后来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美国当代著名经济学家(1908-?)。】所谓“传统的聪明办法”的人。他认为金本位制是神圣的,甚至在十八个国家(由英国带头)已废除了金本位制之后,他的看祛还是不变。他相信平衡预算是“必不可少的”,“绝对必需的”,“经济复苏的最基本的因素”,“国家的无上需要”,“一切公私财务获得稳定的基础”。虽然1932年他已经弄得联邦预算出现了四十亿元赤字,他仍然坚持这种意见。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政府必烦想点办法了,便创立复兴金融公司来支撑那些岌岌可危的银行,并且还同意支出两千五百万元给农民买家畜饲料,不过有个附带条件,那就是拨款十二万元救济饥民的议案,国会必须把它搁置起来。

  今天看来,这些主张是荒唐可笑的;但当时那些有识之士却把它当作圣经。《斯克内克塔迪明星报》争辩说:“如果联邦政府救济饥民,这就会开一个危险的先例”,因为这将象英国的失业救济法一样,有使工人不想干括的危险。美国总商会会长赛拉斯·斯特明说:“要是国会通过失业救济法的话,国家就一定走下坡路。”人人都知道英国是怎么变得精神萎靡的,因为《美国杂志》已报道过,在英国,那些把小酒店挤满的醉汉,都是靠失业救济金过活的。亨利·福特宣称,实行失业保险只会使更多的人失业,人们认为这话完全正确。《幸福》月刊聪明无比的编者说,如果让非经济性因素侵入自由市场,自由市场的良好作用就会被破坏,所以工商界人士不要以为自己应对社会负什么责任。沃尔特·李普曼主张政府采取必要的行动,可是连他也坚持说,款项应由各州立法机关筹措,而不应由国会拨给。

  卡尔文·柯立芝曾经说过,美国是一个搞实业的国家,所以需要一个为实业界服务的政府。他还进一步指出:“建一座工厂就是盖一座圣殿,在工厂干活就是在那里做礼拜。”在共和党执政的二十年代,办实业不只是赚钱的手段,它还成了教育界、出版界、乃至宗教界所崇拜的对象。这一类的虔诚的祟拜者都在读着布鲁斯·巴顿那本关于耶稣基督的畅销书,书名叫《不为人所了解的人》。书中有许多妙论,其中之一是:如果耶稣在世,他也会到广告社去当会计主任。那些自小听过收师说耶稣出身于木工家庭的人,会觉得这种说法是很惊人的。

  时世越艰难,胡佛对实业界的信心就越足。他削减了个人所得税和公司所得税,因而在改府极端需要增加岁入的时候却缩减了税源。他任命芝加哥银行家查尔斯·G.道斯为复兴金触公司的总经理,道斯就从公司里拿出九千万元借给自己的银行。不过全国性难关还是过不了,总统只得请梅隆出主意。梅隆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主张自由竞争,对于竞争失败的人不给任何帮助】,所以他回答说:“凡是破了产的,不管它是工会,是股份公司,是农场,是地产公司,一律要清算它的财产。”正如加尔布雷思后来写的那样,看来几乎每个被胡佛请来提意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传统的聪明办法,提出不少把事情搞得更糟的建议来。”

  多年以后,理查德·尼克松得出结论说,“胡佛是不幸的,他那个总统做得不得其时。”没有疑向,胡佛是竭尽全力去寻求解决办法的。他每天工作十八小时,有远见地提出缓收各国战债,甚至削减了自己的薪金。他觉得前途还是大有希望的。他以为,他那所谓“不屈不挠的个人自由主义”最后还是会得胜的。

  总统反复说明,教济穷人必须靠私人捐款和地方政府或州政府自己筹款。当然,在纽约州长富兰克林·罗斯福创设公共福利部之前,哪一个州都不曾有过这么一个部门;不过后来各州都不得不照样做了。但是这时胡佛总统还坚定地说,美国政府决不仅仅为了表示自己在“想办法”,就搞什么不负责任的试验。1932年5月20日,他写信给一位提倡举办公共工程的人说:美国不可能“靠乱花钱得到繁荣”。民主党占多数的国会通过了一项二十亿元的救济法案,胡佛把它否决了,并且发表一篇措辞严厉的咨文,称之为“空前未有地滥用国家巨款”的议案。他补充说,“我们的国家不是以分肥自利为基础的,我国成为伟大的国家,也不是靠政治上互相捧场、讨好得来的。”

  大约在这个时候,当局开始发现所谓“外来的煽风点火的人”了。他们说,煽动群众胡作非为的总是些陌生人,决不是那些“值得同情的穷汉”。早在十年之前,胡佛就在他的著作中流露出藐视无知愚民的思想。他在一本名叫《美国的个人自由主义》的小书中这样说:“尤其要当心群众!群众只有情感,没有头脑,不会想法子。群众容易受骗,会任意破坏,乱花乱用,怨天尤人,而且会想入非非,可就是不会建设。”他的结论是:可想而知,群众所发表的那些“破坏性批评”会引起大乱。工人在福特的迪尔伯恩汽车厂外举行过反饥饿游行,退伍军人因索取补偿金闹过事,尤其是肯塔基州哈伦县发生过动乱,所有这些他都归罪于“破坏性批评家”。共和民主两党中的“不屈不挠的个人自由主义者”们,都把参与肯塔基州事件的大学生作为攻击的靶子。邢些学生被殴打,被监禁,还被县里检察官斥为“少数大言不惭的人,亵渎神明、自命不凡、乱七八糟、离经叛道”。

  现在回头翻看一下胡佛那些文件,人们有时感到奇怪:这位总统竟把当时的大萧条看作仅仅是公众关系不好所引起的问题。他相信,只要把美国实业界的形象弄得焕然一新,光彩照人,困难局面便会结束了。信仰实业界,这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对“实业界前途缺乏信心”,这是个大罪过。胡佛最初把随着股票市场崩溃而来的不景气看作一种心理现象。他亲自选用了“萧条”这个字眼,因为不象“恐慌”或“危机”那么吓人。1929年12月,他宣称“形势基本上是好的。”过了二个月,他又说最坏的情况将在六十天内结束。5月底,他预言经济将在当年秋天恢复正常。6月,市场急剧崩溃了,但是那时有个代表团前来请他举办公共工程救济失业,他竟还对他们说:“先生们,你们来晚了六十天。萧条时期已经过去了。”

  批评家们已经多次驳斥了总统的预言,但1930年12月2日,他在提交国会的咨文里(当时共和党在国会占多数的局面快要改变,民主党刚在中期选举中获得了大胜,)还硬说:“经济的基本力量没有受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国际苹果装运公司因苹果过剩,决定五分钱一个,成批赊给失业者们去零卖。第二天,到处都有冷得发抖的小贩叫卖苹果。有人问胡佛这是怎么一回事,胡佛回答说:“很多人丢开本行去卖苹果,因为这更有利可图。”记者们说了些挖苦的话,总统生气了。正如他的秘书西奥多·乔斯林在回忆录中所指出的,胡佛此时也象别的总统那样,看得出是七窍生烟,情况不妙了。他已经认为某些批评是“不爱国的言论”。不过,他还不肯认输,考虑着用什么新方法来进行心理战。他对克里斯托弗·莫利说过:“我国现在需要的是一首好诗。”1932年春季,他又对鲁迪·瓦利说:“如果你能唱出一支使人们忘记经济萧条的歌,我便送给你一枚奖章。”可是这个奖章瓦利得不到,因为他所唱的歌是:

  『他们总说这是建立理想国,
  所以我跟大家一起干。
  不论有田要犁还是有枪要扛,
  我不怕出力流汗,
  我们建筑一条铁路,
  日夜加班,让火车快通。
  如今铁路已经筑好啦,
  赏一角线可以吧,老兄!』

  可是并非人人都叫胡佛失望。据总统派出的一个调查委员会的报告,国家当前的第一个大问题是“法律和秩序向题”,这是说犯禁酿酒卖酒法【1929年到1933年期间,美国联邦法令禁止酿造、运输、出售酒类。】的歹徒太多是当前主要问题。胡佛说这份报告写得很好,全国制造商协会的发言人又说总统的话说得很对,“所谓大萧条产生了不良后果,无非是大惊小怪,夸大其词。”实业家们被总统的乐观神气带动起来,大家也装成很乐观的样子。不过,由华盛顿至纽约那一段宾夕法尼亚铁路,倒给胡佛政府找了一点麻烦。沿线原来竖着几千个广告牌,这时有一半空了下来,看到这,火车旅客们未免迷惑不解,产生了思想问题。后来有些钦佩胡佛总统的人租下了这些广告牌,统统刷上一条标语:“早些时候经济箫条闹得很凶吧?”雄狮俱乐部国际协会认为这样提问题很对头,先前是很萧条,可是已经事过境迁了,于是就搞一个商业信心周,庆祝一番。

  总统爱看的连环漫画有个主角,叫小孤儿安妮,她老是叫喊说:“老天爷!谁说生意不好?”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博士是没有说过生意不好的,他安慰本校的师生们说“有勇气就能战胜不景气”。美国钢铁公司总经理也没说过生意不好,他说大萧条的“高峰”已经过去了。通用电气公司董事长欧文·D.扬格也没说生意不好,他公开说,“大萧条的危局”曾经出现过,但已经过去了。商业部长托马斯·拉蒙特也没说生意不好,他报告说,“我国银行一般都是稳固可靠的。”《纽约时报》早在1931年元旦就发表过高论,说先前形势坏透,今后必然好转;这也就是说,人们总会把积攒下来的钱花掉,把“破烂的衣物”更新的。

  报纸上确实没有多少危言耸听的论调。扬斯敦市市长受到了本地报纸的责备,说他想要救济失业是“自找麻烦”;报纸的编者认为,大萧条时期将很快过去,用不着举办什么救济事业了。1932年7月28日,(正是那天,赴京请愿的退伍军人和家眷们象畜性一样被赶出了首都,)国际新闻社发布了头条新闻:“我国各地的发展情况表明,新的繁荣时期的太阳,正在开始穿过经济灾难的云层,冉冉升起。”国内各报在同一周内也出现了这样一些标题:

  『实业界脉搏加快
  全国各地工厂重新开工  生意好转
  新英格兰各纺织厂复苏
  据报有些城市开足马力大搞生产,
  失业人员都找到了工作  东部各州商业复苏方兴未艾
  资方感到繁荣指日可望  马克·沙利文报告说,工商界镇静乐观
  经济回升已无障碍  近数周来各州储备银行
  情况十分良好  预计九十天内生意好转
  繁荣好景日见增加柯蒂斯估计前景美好』

  可是,所有这些报纸偏偏都只字不提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那就是:在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富的国家里,有一千五百万以上的人到处找工作,可是哪里也没有工作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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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应运而起(1932-1941年)

第一章 最惨的一年

  1932年8月,一位替《星期六晚邮报》写文章的人问英国的大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历史上有过类似大萧条这样的事情没有?他回答说:“有的,那叫黑暗时代,前后共400年。”为此惊呼大难临头,未免言过其实,但是这两个历史时期至少有一点看来确实是相同的,那就是,人民虽然身受其害,却都不懂得是什么在作祟。

  有人笼统地归罪于“时势”,这所谓“时势”乃是胡佛的隐讳真相的说法。有人又把大萧条同1929年的股票市场崩溃混为一谈,往往说,“大萧条以来我还没有进过城”;或者说,“过去我常进城,不过那是大萧条以前的事了。”全国制造商协会主席约翰·E·埃杰顿说大萧条的局面是某些人偷懒怠工造成的。他说:“很多现在嚷嚷要工作的人,不是有工作时偏要罢工,便是根本不想干。他们无非想乘机替共产党鼓吹罢了。”对于这种含沙射影的指责,失业队伍里着实有不少人竟也默然忍受。他们采取这种态度,其原因在于40年前美国基督新教的道德观还很有势力。千百万人陷入绝境,当然不是咎由自取,可是社会工作者们却一再说:失业的人自觉羞愧。1932年2月,有个人被房东撵走,他对《纽约每日新闻》的记者说:“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固定工作了,有时我真觉得自己像个杀人犯似的。我怎么搞的,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法照顾啦?”

  由于教养的关系,这样的人自小就相信,谁卖力气,谁就有出息。现在呢,不管勤的懒的,一概倒霉,所以人人感到精神沮丧。正如沃尔特·李普曼当时所说:“整个民族精神不振,人人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谁也不信,啥事也不信,甚至对自己不信任了。”17年后,里斯曼在《孤独的人群》一书中剖析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在陷入这种困境时是如何的痛苦:“如果他屡试屡败,前程绝望,一个人就很可能再也没有内在的力量去抵抗外界的压力,于是满心内疚,只恨自己无能。”某某人宁可自杀也不靠救济过活,这样的报道当时报纸上登过不少。埃米尔·迪尔凯姆【法国社会学家(1858~1917年)。——译者】早就创造了“利他主义的自杀者”这个术语,说这种人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成为社会的负担。

  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呢?在于从柯立芝总统到胡佛总统任内的所谓“新世纪”的繁荣并没有确实的基础。回顾起来,大萧条似乎是产业革命最后来了一次大动荡,由此在新的技术革命到来之前造成的一个间歇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由于有了各种大规模生产的技术,工人每小时的劳动生产率已经提高了40%以上。既然有了这样大量的商品生产,消费者的购买力显然也需要相应提高,这就是说,要增加工资。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工人的收入并没有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而相应增加。就是在黄金时代的1929年这一年,布鲁金斯研究所的经济学家也已计算过,一个家庭如果想取得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每年要有2000元的收入才行,但当年美国家庭60%以上的进款是达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句话,购买力跟不上商品产量。那时有各种愚蠢想法,其中之一是以为产量突增不是什么问题,说什么“只要有个好推销员,什么都能卖得出去”。实际上是,有钱的人搞股票投机(有些并非有钱的人也做投机买卖),而掮客则提倡一种可说是群众性的投机,怂恿那些手头并不宽裕的顾客乱买东西,靠延期过长的赊账的办法来做买卖。

  由于经纪人到处放账,股票市场基础不稳,终于垮台。影响所及,那些到各地推销的掮客做成了的千百万小宗交易也收不回账了,因为他们不管什么商品都一概赊给无力付款的人。“新世纪”的繁荣时期就此结束,接踵而来的是一场大恐慌,全国惶惶然不知所措。上次的长期经济危机发生在1893年,自此以后,美国已经高度工业化,想要城市人口大批回乡,已经不可能了。这次,赫伯特·胡佛恰巧在大难临头的前夕担任总统,可说是自作自受,因为他在当商务部长时只醉心于提高生产力,却不注意购买力不足的危险性。他只是在卸任离开白宫很久以后,对当年的事才有所醒悟。他写道:“这边为数不过几千人……却占有大部分的生产成果;……那边是占20%左右的人口,却只分到那么一点点东西。”

  从股票市场崩溃到1932年(大萧条时期最惨的一年),经济一直在螺旋式下降,而这个下降趋势又因为采取了某些措施的缘故而更加速了。按老规矩说,这些措施本该使经济复兴的,可是事实恰好相反。为了保障投资者的利益,物价是不能降的,于是销售量下降了。销售量一减,只好用解雇工人的办法来降低商品成本。这个工业部门的工人失业了,哪里有钱去买别的工业部门的产品呢?这样,销售额越下降,被解雇的工人就越多,引起购买力的全面萎缩,结果是:产业工人穷了下来,连累农民也穷;而农民的穷,又回头加深了产业工人的穷。“谁也没钱买对方的东西,”这是一个俄克拉何马州人在国会的小组委员会上作证时说的话,这把恶性循环这个现象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在同一时间,同一国家里,既是生产过剩,又是消费不足。”

  ※※※

  1932年6月,美国东北各名牌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步21,974名老学长的后尘,也在拼命找工作了。那时连在纽约百货公司开电梯也要有学士学位,而且对他们当中好些人说来,这已是最好的差使了。但这年的亨特学院毕业、年刚20岁的西尔维娅·菲尔德·波特可是个例外。她“当时由于好奇”(这是她后来说的),“想弄清楚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在崩溃,为什么大家纷纷失业”,于是就把主修课由英语改为经济学;毕业之后,凭着自己的伶俐的口才,又在一家投资咨询公司里找到个职位。她一边干活,一边开始系统研究金融界的状况,希望有朝一日在这个问题上写专栏文章。【西尔维娅·波特于1935年开始为《纽约邮报》撰稿。】她发现,当时的美国已经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

  自从1720年英国南海公司垮台以来,“南海泡影”这个词,一直被用以形容一种没有前途的企业【“南海泡影”是南海公司的诨名。这家公司是做股票经纪生意的,1711年在英国伦敦成立,取得南海贸易的专利权。因为有利可图,股票价格飞涨,本来是100镑一股,竟涨至1,000镑一股。后来股票暴跌,希望破灭,所以人们称之为“南海泡影”。——译者】。这个“泡影”确是破灭了,它的股票行市竟跌到了只等于极盛时代的13.5%。不过,后来它还是翻过身来,继续做了80年生意。相形之下,美国钢铁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情况就显得更糟。波特小姐毕业时,这两家公司的股票已经跌到1929年前的价格的8%。整个来说,纽约证券交易所行情牌上的股票价格,只等于1929年的11%;投资者的损失达740亿元,相当于世界大战全部战费的三倍。全国有五千多家银行倒闭(与胡佛家乡西布兰奇市毗邻的艾奥瓦城有五家银行,全倒闭了),8.6万家商号暂停营业。美国国民总产值从1,040亿元下降到410亿元(1973年估计为21770亿元)。1932年,有27.3万户人家被房东撵走。工人即使谋得一职,每周平均工资也只有16.21元。

  不过有些行业却是分外兴隆。出售避孕药物的行业一年赚了2.5亿元(当时的青年后来做了爸爸妈妈,早把这事忘了)。在全国居民中,有一半以上每星期看一次电影(成人票价二角五分,儿童一角)。吸纸烟的人逐年增加,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有害的。“开耳温奈特”牌冰箱和“阿特沃特·肯特”牌收音机畅销一时。小型高尔夫球场和流动图书馆也很兴旺。阿尔弗雷德·C·富勒组织了一批人挨户推销刷子,成绩很好,仅在严峻的1932年8月一个月里,销售额竟由1.5万元增加到5万元,以后更逐年增加100万元之多。有一个名叫J·保罗·格蒂的天才人物,悄悄把好些廉价油井买了下来;太平洋石油公司共有100万股份,他竟在1932年2月掌握了其中的52万股。各地也有个别幸而得手的生意:例如马萨诸塞州昆西市有一家外观挺特别的餐馆,屋顶漆成鲜橙色,外表模仿殖民时代的建筑风格,这时正濒于破产。赶巧街对过来了一家戏班子(第一台戏是尤金·奥尼尔的九幕剧《奇异的插曲》),每晚8时30分中场休息,观众纷纷到这家餐馆吃饭,于是老板霍华德·约翰逊就渡过了难关。

  但是以上种种都只是例外而已。重工业的关键美国钢铁公司,当时的开工率只达19.1%。美国机车公司不需要好多钢材了,在20年代,它平均每年售出600台机车,可是1932这一整年只卖了一台。汽车制造业也不像往常那样大量买进钢材了,一些大名鼎鼎的汽车公司逐渐消失了,什么施图茨汽车公司、奥伯恩公司、科德公司、爱德华·皮列公司、皮尔斯·阿罗公司、杜森贝克公司、富兰克林公司、杜兰特公司、罗科摩比公司等等,都是如此。有个不自量力的人出了一种“罗克尼”牌廉价汽车,要跟福特公司竞争,结果损失2,100万元,本人自杀了事。1932年1月间,富于创造性的细菌学家阿瑟·G·谢尔曼用手工粗制第一辆木制拖车,在底特律市汽车展览会上展出,轰动一时,但全年只销售了80辆。航空运输业也一落千丈,当时的班机有12个座位,可是据商务部统计,平均每班有七个座位是空着的。除了新发明的有声电影外,所有其他娱乐场所都濒临破产。爵士音乐家埃迪·康登整整四年只灌了四次片子,因为唱片制造业的营业额由每年5000万元跌到了25万元。萨莉·兰德能勉强维持生活,是靠她那些著名的扇子舞。记者问她为什么要搞这样的玩意儿,她回答说:“我不脱裤子,就挣不到钱啊。”

  因为觉得人穷丢脸,所以大家总是遮遮掩掩,不让邻居知道,而且常常也能瞒得过去。对门人家的底细,谁也识不透。那位衣冠楚楚、每天早上按时出门的青年律师,说不定是拣个偏僻地方去挨户兜售杂志、便宜领带、真空吸尘器、高压锅、“二合一”牌鞋油之类的东西的。他甚至可能干脆换一套破衣服,在另一个市区向路人行乞。他也可能像千人万人那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找不到工作,眼看孩子日渐消瘦,只有彻夜同绝望交战的份儿。当然,人在街头流浪久了,也能找到一些窍门。譬如,花五分钱要一杯咖啡,然后白要一杯开水,把柜台上的番茄酱倒一些同开水一搅和,就算是番茄汤了。冬天,报纸塞在衬衣里边是可以御寒的;如果料到在职业介绍所外面要排上几个钟头的队,事先用麻包片把腿包扎起来就是了。鞋可是个特殊问题。硬纸板可以衬鞋底,有些人还喜欢在鞋后跟垫上棉花,走水泥地少硌脚。但是如果一只鞋子真的完蛋了,那就什么办法也不中用了。最先磨破的是纸板,接着是袜子补丁,于是雪水渗进鞋里,糊满了脚丫子,加之鞋钉直扎脚跟,结果只好用一种特殊的姿势走路。

  穷人家为了省钱度日想出的种种妙法,说来真了不起。男人的刮胡子刀片磨了再用;自己动手卷纸烟,要不就抽“翅膀”牌(一角钱一包);为了省电,改用25瓦灯泡。孩子们捡汽水瓶到铺子里退钱,一个两分;上面包店排队买隔宿的面包。妇女们把旧被单剪开再把两边缝接起来,这样就把中间磨损的地方分移到两边去了;把自己的衣服改一改给女儿穿,这样在邻居太太面前就不显得寒碜了——其实邻居手头一样紧,恐怕采取的办法也是一样。许多人家把收到的祝贺圣诞的卡片保存起来,明年好改寄给别的朋友。有时,某人一连几个星期不露面,街坊上只听说他“有事出门”了。如果这人体贴妻子,他是不会对她透露此行实情的,因为其中的辛酸她万万想不到。

  这样的“出门”人当然是找工作去的。关于找工作,1932年前后传说的可多了,有些听来离奇,却一点不假。确实有人通宵守在底特律职业介绍所门口,第二天好占个排头。确实有一个阿肯色州人为了找工作步行900英里。确实有人出钱买工作做。曼哈顿六号大街某职业介绍所招聘300人,确实有5,000人来应聘。华盛顿州确实有人到树林里放火,为的想人家雇他当救火员(此事第72届国会的劳工问题小组委员会有证词记录在案)。《商业周刊》做过调查,证实有不少人不再喜欢美国了,有的已经离开美国,有的正设法离开。30年代初期,迁居国外的人数年年超过迁入的。俄国在纽约有个贸易机构,叫做苏美贸易公司,它平均每天收到350份申请书,要求移居俄国。有一次令人最难忘怀:他们登广告招募6,000名熟练技工,报名应聘的竟达10万人之多,其中有管子工、油漆工、机械工、厨师、火车机师、木工、电工、售货员、印刷工、化学家、制鞋工、图书管理员、教员、牙科医生,此外还有洗染工、飞行员、殡仪工人各一人。

  虽然纽约本市已经有100万人失业了,仍有无数人从邻近各州到纽约来找工作,这些异乡人中有少数加入了在曼哈顿街上擦一次鞋得五分钱的7,000“鞋童”的队伍,又有少数插手走私运煤的勾当(纽约市10%的煤是由宾夕法尼亚州的失业矿工偷运进来的);但是大多数只是混迹在市内那82条长龙里领面包度日。如果身边还有一角钱,还可以在充满汗臭和消毒药水气味的小客栈里睡他一宿;如果身无分文,就在街上捡些报纸当做铺盖,到中央公园、地下铁道站口,或垃圾焚化场去过夜了。冬夜苦寒,焚化场的余温吸引成百成千人到那里去,睡在大堆大堆的垃圾上。

  做丈夫的这样出去走了一趟之后,钻进空货车或者趴在车底下,又回到家里,不免同妻子合计,看看家底子还能维持多久。于是变卖结婚戒指,抵押家具,凭人寿保险单借钱,或者干脆向亲戚求援。下一步往往是想开个夫妻店。原先装作有钱,这时在街坊眼里可露馅了:院子可能改成小型高尔夫球场;男的可能开个“客厅杂货店”,女人可能给别家太太洗头、卷发、修指甲,每次一元。马萨诸塞州失业纺织工在房间里安上织布机;康湿狄格州有很多人家往铁丝上穿别针,全家起早摸黑,一星期只挣得五块钱。

  这些都是万不得已的办法,成功的寥寥可数,因为有钱买东西的人实在太少了,最后只好承认失败。当父亲的跑到市政厅去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请求列入贫民册。由于统计错漏很多,当日究竟有多少贫民,不得而知,总之,大约有1,500~1,700万人失业,大多数是一人养活全家的。1932年9月的《财富》杂志估计,美国有3,400万成年男女和儿童没有任何收入,此数近于人口总数的28%。而且这个研究报告一如其他报告,那正在另一种地狱里受难的1,100万户农村人口是不包括在内的。

  ※※※

  尼克松总统任内,美国农村人口只占全国人口总数的5.2%,因此,40年前美国还有25.1%的人口靠农业或者想靠农业过活,这一点人们现在是很难想像了。这些农村人口没有分享过什么“新世纪”的繁荣;他们的处境全国早已公认为不可忍受,1929年的股票市场大崩溃只不过使他们更惨罢了。1932年,有个记者说他一看到美国农民便想起报纸的星期画刊上那些蒙古农民;饥荒就在眼前了,它的阴影笼罩着美国莽莽大平原。自伊丽莎白女王时代【1558~1603年。——译者】以来,农产品价格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低过。一蒲式耳【约合36升。——译者】小麦的售价不到二角五分,一蒲式耳玉米是七分,一蒲式耳燕麦一角,一磅棉花或羊毛五分。糖每磅只值三分,猪、牛肉每磅二分半,200个一箱的苹果,如果个个完好,才卖四角。

  把农民辛勤劳动的成果按市价折算,一车燕麦还买不到四元一双的“汤姆·麦坎”牌皮鞋。一车小麦够买这双鞋了,但是每英亩土地要付三元六角的押款利息,又要付一元九角的捐税,农民每收一英亩小麦,就要亏一元五角。以棉田活来说,身体最壮、手脚最快的男工,从早干到黑,整整14个小时,摘300磅棉花,却只能拿到六角钱。用玉米棒子当燃料,比卖玉米买煤烧还合算。肉价惨跌:一只羊送到市场,运费一元一角,售价不足一元。蒙大拿州有个牧场主,赊到了一些子弹,花两个小时把一群牲口全部杀了,扔进山沟,由它烂去,原因是卖牲口的钱还抵不过饲料。他临行时嘟嘟囔囔地对一个记者说:“唉,这也算是对付萧条的一种办法吧!”

  由于农业品价格惨跌,数以万计的通告出现在住户门柱上和各县的法院门口,宣布这家那家农场债务不清,不准赎回。据估计,密西西比州1/4的农场都被拍卖掉了。共和党的农村报纸编辑威廉·艾伦·怀特对胡佛总统说,他应该去看看中西部的情况。怀特写道:“农民们,不管他的土地是否已经抵押出去,谁都知道农产品既然跌到今天这个价钱,他自己迟早要完蛋的。”农场主破产了,连买捆东西的绳子、修理东西的工具和作物的种子都拿不出钱了,这时放贷的银行就取得了农场的产权,一变而为遥控的地主,而那世代耕种这块土地的人却沦为佃户。乡下的牧场主用羊肉喂秃鹰,烧玉米烤火;城里的千百万人却买不起那贱到使农民破产的农产品(黄油每磅三角九分,上等牛排每磅二角一分,鸡蛋每两打四角一分)。买不起的原因是失业的人太多,至于那些幸而还有工作的人,工资也低极了,叫做“饿不死人”的工资。

  没有一个人出来保护他们。总统不赞成减工资,也说过话,但是又反对用法律规定每小时工资多少,因此1932年春季美国钢铁公司要再度大幅度削减工资时,工人们竟毫无办法。整个劳工运动几乎烟消云散了:劳联会员人数从1920年的410万减到220万,只占劳工总数的6%。1932年,曾发生过多起拼死斗争式的罢工,但都以失败告终。许多矿工每月工资只有十元八角八分;平常要受过磅员的卡压,还得在煤矿公司所开的商店里高价购买生活用品。他们一反抗,资方的武装狗腿子就伙同国民警卫队实行血腥镇压。联合矿工工会势单力薄,只能对受害者表示同情,别无他法。

  在林恩和洛维尔这类新英格兰工业城镇里,只有1/3的工人还有工作,忍受着农奴般的待遇。有一个工人离开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彻斯特到纽黑文去找工作,竟在那里被捕,说是犯了“流浪”罪,送进法院,最后又勒令回到原厂。因为找工作的人太多,雇主便一再削减工资。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工资低到每周五元。芝加哥市有人做过调查,据说多数女工每小时工资不到二角五分,其中的1/4不到一角。1932年,伐木业每小时工资减到了一角,一般承包工程业是七分半,砖瓦制造业六分,锯木厂五分。在大萧条时期之前,马萨诸塞州各纺织厂很少要求熟练工人在一天八小时内看管20台织布机的,可是在采用了“加快制”和“提高劳动强度制”之后,作家路易斯·阿达米克亲眼见过,竟有些十来岁的女童工要从黎明到黄昏,不停地看管30台宽式织布机。

  在布鲁克林区的“血汗工厂”里,15岁左右的童工每周只挣二元七角八分。女工每周工作50小时,报酬是二元三角九分。1932年夏天,康涅狄格州劳工局长报告说,本州有一百多个工厂里的工人,每周工作55小时,而工资只有六角。纽约市是纽约州里剥削工人最厉害的地方,而市内那个雇用5万名女工的服装工业,其剥削之凶又冠于全市。《时代》周刊写道:“无法无天的雇主”已经“把美国工人的工资压低到中国苦力的水平了。”制帽工人钩织一打帽子,只得工资四角,一星期只能织两打。做围裙的女工做一条挣二分半,一天只能挣两角。给拖鞋加衬里的女工,搞了72双拖鞋才得到二角一分;如果每45秒钟能加工一只拖鞋,每天工作九小时,拿回家里的也只有一元零五分。有一个做裤子的工厂,女工把一条裤子的线头清除并用海绵揩干净,只得工资半分。处理这样一条裤子要花五分钟,所以每小时的工资是六分。哪个雇主厚道一点,就无法跟这种血汗工厂竞争。领取救济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胡佛总统仍然不肯从国库拨款补助,因此在大萧条临近第四个冬天的时候,整个救济机构已是摇摇欲坠了。

  ※※※

  有一位参议员发表意见说,现在工人每周只有一两天的工资,实在无法维持他们的生活需要。可是全国制造商协会主席埃杰顿却说:“什么?给工资要看工人的需要?我从来不考虑这个,我是按效率给工资的。至于社会福利之类,本人是作为宗教事务来处理的。”无疑,他认为他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了。正如《财富》杂志所说,当时的理论也同过去的一样,以为有了私人办的慈善事业和公私合办的福利机关,老弱病贫的人就都得到照顾了。

  可是实际上行不通。大萧条一方面使要求救济的人数倍增,另一方面又使救济金的来源陷于枯竭。1932年,私人捐款锐减,只占救济金支出总额6%,于是便有三千万人左右要依靠公办福利事业照顾了。不幸得很,这副重担子,地方政府却挑不起。自从1930年以来,各州各市的预算早已出现了赤字。各市政府的收入,大约有90%来自房地产税,但是按大萧条时期的币值计算,房地产的估价实在高得荒唐。房东既然是房屋的所有者,就得纳税;房产有没有收益,法律不管,税额不能减。即使房客是靠市政府救济过活的,救济金又不包括房租,房产税还是要照缴。于是房东便千方百计要房钱,他们怒从心头起,最初是要把无钱交租的住客统统撵走。纽约市各条街道几乎天天有人撵房客;费城也一样,多家踯躅街头,因而小女孩们竟编出一种新游戏,名曰“撵房客”。

  但是,赶走住户,空出房子,还是解决不了问题。这只能使有产者更加不得人心,却不能使他们有钱上税。结果正如哈佛大学商学院萨姆纳·H·斯利希特教授对参议院制造业委员会所说的那样:“在全国范围内,凡是失业的人,几乎都暂缓交租了。”各市区和郊区,欠交房地产税有20%~30%。城市少了这笔收入,便削减公用事业。于是道路失修了,人行道残破不堪,冬天冰雪载途,无人清扫。由于纳税人联合起来拒不缴税,芝加哥市有两年全无入息,只好向银行借贷。市内那60万失业人口,更弄得它焦头烂额。

  地方政府财政破产了,加之社会上又认为贫困多少咎由自取,因此要想获得公家救济,条件是极为严格的。人们为了争取请求救济的申请书获得审议的机会,也得事先变卖家产,取消保险,直至借贷无门的地步,并且证明所有亲戚全部破了产才成。即使这些条件都具备了,如果本人未婚,或已婚而无子女的,在很多城市还是领不到救济。接受救济是为人所不齿的。1932年9月,缅因州刘易斯顿市通过了一项议案,禁止领取救济金的人参加选举。这一招在马萨诸塞到俄勒冈等十个州是不需要的,因为这几个州的宪法早已规定选民必备的财产条件。西弗吉尼亚州的医院要病人保证交医疗费才收;有一个孩子需要开刀,转诊医生【这种医生设有私人门诊但没有手术室、住院部,将需动手术的病人转到别的医院治疗。——译者】竟劝外科医生,且等孩子父母答应付1,000元再说。得克萨斯州罗伊斯城有两个大夫在当地报纸上登了这样一则广告:

  『如尊夫人有喜,要来罗伊斯城分娩,请备足款项交费,才能接生。特此通告。』

  在某些地方,纳税人协会竟想不准领救济的孩子上学;有些获得公家资助的人家,竟不获准进教堂做礼拜。

  即使克服了一切障碍,最后获准领取救济的也只是极少数人。而且,据《财富》杂志报道,在某些工业城镇、矿区和佃农分成制农场里,“所谓救济事业不过徒有其名”。城市里应得救济的人家,只有25%获得某种形式的救助。托莱多市长在1932年说过:“我见到成千上万的山穷水尽、灰心绝望的男男女女前来请求救济。他们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此情此景,真是丢尽了美国的脸。”再说,即使列入了救济名册,也并非就此万事大吉,有希望,有奔头了。有人反对办救济事业,说人们领了救济金便大吃大喝。可是以费城而言,四口之家每周只领五元五角的救济金,怎样去挥霍呢?不过此数虽小,比之纽约市(救济金二元三角九分)、密西西比州(一元五角)、底特律市(六角),已经很慷慨了。救济金顶多只够买粮食和燃料。领救济的人家,在股票市场大崩溃前往往早已衣着不全,如今又过了三冬,其衣着之褴褛就更不堪入目了。常常看到的情况是,身为一家之长,那浑身打扮竟像歌舞杂耍剧中的流浪汉:上衣缺扣子,袖子见窟窿;膝盖外露,后裆透空;头上那顶凉帽是在谁家锅炉房里挂过几年的,脚下那双破球鞋贴满橡胶补丁,手上戴的一副帆布手套左右两只不一样;除此之外,披上一张老羊皮短袄,既臭且脏。

  公职人员同领救济的人往往无法区别,因为他们的财源相同。一般地说,地方士绅们总还能让本地的警察穿上像样的制服,因为那时大家都担心治安问题。可是对公立学校的教员就没有那样关怀了,由于地方政府税源不足,教师的生活比别人来得苦,大萧条初期,还在他们的工资里扣钱来资助施汤站呢。学生每年增加二十多万,学校就得进一步节约开支。教室不够,书桌就摆在走廊里,有炉子的活动房子里,甚至洋铁皮棚子里。音乐课和美术课取消了,教科书是这学期用了给下学期另一班用,弄得卷角污损,字迹模糊,残缺不全。教室越来越挤了,最后,竟连教员的工资也发不出了。

  到1932年为止,只因教育经费不足,全国已经有30万儿童失学。密西西比州、明尼苏达州北部、爱达荷州、南达科他州和亚拉巴马州的教员,只得轮流到各学生家里去“吃派饭”。俄亥俄州德顿市的学校每周只上三天课,阿肯色州的三百多所学校有停课十个月以上的。在堪萨斯州,因为小麦一蒲式耳只卖二角五分,所以乡下的教师每月工资只有35元,一年又只支八个月薪水,合计280元。艾奥瓦州的教员每月薪金40元,只及华盛顿政府所说的产业工人最低生活费的一半。阿克伦市拖欠教员工资多至30万元,扬斯顿市欠50万元,底特律市80万元,而芝加哥市竟超过2,000万元。

  谈到芝加哥的学校,那倒是大萧条中的一段佳话。当地的教师因为不忍眼看50万儿童失学,于是没钱坐车就搭过路便车到学校上课,没有薪水也坚持工作(至1932年为止,在13个月当中,只有五个月发过薪),市政府发的欠条规定大萧条时期过后才能兑现,银行不肯收兑,教师们也收下了。不知怎的,市政府居然还有办法筹备下年的芝加哥博览会(在博览会期间,色情舞星萨莉·兰德的每周进款是6,000元),可是教育局要经费,市政府却充耳不闻。有1000个教员干脆裁掉了,未被辞退的只好忍受巨大牺牲,继续工作。在全市1,400个留用教员中,有759个被房东撵走。他们拿保险单借支了112.8万元,并向高利贷商人借了23.2万元,年息是42%。尽管自己挨饥受饿,这些教员竟还从干瘪的腰包里掏出钱来养活1.1万名小学生呢。

  对教员、救济工作人员和警察来说,穷困生活是近在咫尺,看得再清楚不过的了。30年代初期,还没有人骂警察为“猪猡”。即使警察被派去破坏罢工,人们还是普遍认为他们同工人一样,也是受剥削的【3月7日,官方在福特汽车厂血腥镇压“反饥饿游行”。第二天,底特律市警察局长就开除了162名警察】。纽约市的巡街警察自1930年以来就在自己执勤的那些最贫困的市区向穷人分发救济粮,赈款由本市公职人员(包括警察)捐助,占他们的收入的1%。正如卡罗琳·伯德所指出的,他们这样做,是“第一次公开承认,对于那些规规矩矩可是陷于赤贫的人,官方责无旁贷。可是承认这一点的不是上层人物,而是那些在贫民区里工作的最下层公职人员”。

  不过,目击那些最凄惨的情况的还是教员,因为大萧条时期受害最惨的人就在教室里。1932年这年最可怕了,当年10月,即大选前一个月,纽约市卫生局报告说:公立学校的小学生有20%营养不良。美国友谊服务委员会的秘书对国会一个委员会说,在俄亥俄、西弗吉尼亚、伊利诺伊、肯塔基和宾夕法尼亚各州的矿区,营养不良的儿童有时达总数90%以上,他们的症状是“思睡、发懒、困倦、智力发展受阻”。有一位教员劝一个小女孩回家去吃点东西,她回答说:“不行啊,我家是轮流吃饭的,今天该我妹妹吃。”又有一个小男孩让人看他心爱的小兔子,他姐姐悄悄地对来客说:“弟弟以为我们不会把小兔子吃掉的,可是我们就要这样做啦。”一个名叫莉莲·沃尔德的社会工作者感到十分不忍,她问道:“为了让孩子们吃饱,有些人自己一连饿几个星期,饿得直打哆嗦,你看见了没有?”有一个有儿女的人满腔怨气地说:“咱们工人再也没有养孩子的权利了。”马萨诸塞州有一个牧师说:“我认得一家人,他们今年只吃小扁豆过活,买不起面包啊。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呢?”

  可是胡佛总统对记者们说:“并没有谁真正挨饿。拿那些流浪汉来说,他们吃的就比过去什么时候都好。纽约有一个流浪汉,一天吃了十顿饭。”1932年9月号的《财富》杂志干脆骂总统撒谎,它说:“应该说有2,500万人衣食不周,这才是美国经济状况比较准确的描写。”活活饿死的事例,《财富》杂志、《旧金山纪事报》、《大西洋》月刊、《纽约时报》和国会听证会都记载了不少。纽约市福利委员会报告说:有29人饿死,另有110人死于营养不良,多数是儿童。胡佛总统根本没有看到人民的痛苦,不过他卸任以后就免不了见识一下了:有一次他在落基山区钓鱼,有个本地人把他领到一间茅屋里,看到一个孩子已经饿死,另外七个也奄奄一息了。

  千百万人只因像畜生那样生活,才免于死亡。宾夕法尼亚州的乡下人吃野草根、蒲公英;肯塔基州的人吃紫萝兰叶、野葱、勿忘我草、野莴苣以及一向专给牲口吃的野草。城里的孩子妈妈在码头上徘徊等待,一有腐烂的水果蔬菜扔出来,就上去同野狗争夺。蔬菜从码头装上卡车,她们就跟在后边跑,有什么掉下来就捡。中西部地区一所旅馆的厨师把一桶残菜剩羹放在厨房外的小巷里,立即有十来个人从黑暗中冲出来抢。加利福尼亚州长滩市有一个名叫弗朗西斯·埃弗雷特·汤森的66岁的内科医生,他临窗刮脸,往外一看,竟有“三个干瘦憔悴、老态龙钟的妇女”(这是他后来的描述)“趴在几个垃圾桶上从里边掏东西”。人们还看到,有人全家走进垃圾堆捡骨头和西瓜皮来啃。因为蛆虫多,芝加哥市有一个寡妇在捡东西吃时总是先把眼镜摘掉,眼不见为净。小说家托马斯·沃尔夫晚上在纽约街头留神细看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饭馆附近来回踯躅,把泔水桶的盖子掀开找腐烂的东西吃”。这样的人他“早已到处看见,可是后来到了悲惨绝望的1932年,人数更是与日俱增了”。

  那年头,富裕的美国人认为把吃剩的施舍给没饭吃的同胞,就算是大发善心了。纽约吉斯科山的麋鹿会【一个美国慈善机关,1876年成立。——译者】和普林斯顿大学聚餐会吩咐仆人,要把残羹剩饭送到穷人手里。《布鲁克林之鹰》报建议设立一个总站,请慈善的市民把吃剩的残汤剩菜送到那里,让穷人分享。俄克拉何马市有一个名叫约翰·B·尼科乐斯的煤气公司经理草拟了一份计划,呼吁饭馆、市民俱乐部和旅馆的厨师把残羹剩菜装进“容量五加仑的干净铁桶,标明里面有‘肉、豆、马铃薯、面包等等’”。这些铁桶由救世军收集,分饷失业者。与此同时,农民还送来了木柴,由失业者自己去劈(捐献柴火的偏偏又是农民!)。这位经理给陆军部长赫尔利写信说:“我们预料,有些不值得照顾的人有时会来找点麻烦,但是我们必须不怕麻烦,因为只有这样,那些值得照顾的人才能得到照顾。”赫尔利认为这个主意很好,力劝政府采纳。但是胡佛属下的紧急就业委员会主任认为这样做可能造成误解,便把方案否决了。

  尼科乐斯、《布鲁克林之鹰》报、普林斯顿大学聚餐会会员和麋鹿会会员们似乎从没想到,更富于戏剧性的解决办法已经近在眼前。富人脑满肠肥,大众饥肠辘辘,这个鲜明对比已经有人在考虑,而且觉得未来事变的阴影已经隐约可见了。托马斯·沃尔夫时常站在纽约的公厕里同那些处境悲惨的人们交谈,谈到他再也不忍听下去,便踏着阶梯往上走20英尺,站在人行道上凝望,只见“曼哈顿的摩天大厦在冬夜寒光中闪闪发亮。伍尔沃思百货大楼就在不到50码开外,再过去不远是华尔街的几家大银行,一律是巨石和钢铁筑成的堡垒,屋顶塔尖放射着银色的光辉。人间不平事,莫过于此了:这边是悲惨万状的地狱,那边一条马路之隔就是一座座灯火辉煌的高楼矗立于凄然的月色之中。这些高楼是权力的顶峰,全世界的大部分财富就深锁在楼底坚固的地下库房里。”

  ※※※

  逆境一来,美国人向来是要寻找替罪羊的。1932年初,沃尔夫等人就集中火力对下曼哈顿区的那些财阀攻击开了。这些替罪羊是又肥又好摆布。回想20年代,美国的金融家和工业家曾经是全国有口皆碑的英雄。不过哈佛大学教授威廉·Z·里普利早已向柯立芝总统提出过警告(虽然说也没用),他说,有这么一些东西在威胁美国的经济:“耍手段,玩把戏,甜言蜜语,胡吹瞎说,欺蒙哄骗。”可是柯立芝是不相信这种高喊大难临头的预言家的。正如小阿瑟·施莱辛格后来所描写的那样,足足九年之久,政府对待工商业家的态度竟好比他们已经“发现了什么点金石,能把资本主义那种很不稳定的局面一变而为永恒繁荣的局面”。梅隆当年曾经名噪一时,大家说他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1789~1795年任美国商业部长,提倡保护关税,与金融家拉拢,大得资产阶级的称赞。——译者】以后最伟大的财政部长。《美国商业》月刊说:美国企业家是“全国最有力量的人”。可是到了证券市场崩溃三年之后的今天,孩子们却唱起这样的歌来了:

  『梅隆拉响汽笛,
  胡佛敲起钟,
  华尔街发出信号,
  美国往地狱冲。』

  不过,这首歌金融巨头们是听不进去的。他们依然鼠目寸光,盛气凌人,脱离实际。他们在《文摘》杂志里读到的文章,无非盛赞大萧条带来的好处,例如说:“现在人们做生意比以前客气了,在家里也往往比以前讲道理了,尤其是那些没头脑的女人家。她们过去不知好歹,不关心丈夫,不料理家务,现在都服服帖帖,小心谨慎了。”一位共和党的新泽西州州长候选人给选民们带来了好消息:“繁荣太过分,就会败坏人民的道德品质的。”据报道,有人建议杜邦家族的某成员出钱举办星期天下午的广播节目,他拒绝了,因为他认为“星期天下午三点钟人人都在打马球,没工夫听。”J·P·摩根说:“如果消灭了有闲阶级,那就是消灭文明。我所说的有闲阶级是指雇得起一个佣人的家庭,这种家庭全国有2,500万或3,000万个。”人们告诉他,据人口调查,全国家庭佣人总数还不到200万,他似乎感到吃惊。不过人们觉得,摩根不了解实情,本来不足为奇。正如沃尔特·李普曼所写的,美国工业界和金融界的许多领袖人物,“已经从我国历史上最有影响、最有权威的高峰一落千丈,落到了最不堪的境地了。”

  1932年这一年,美国65%的工业掌握在600家公司的手里;仅占全国人口1%的人拥有全国财富59%。芝加哥有个人叫做塞缪尔·英萨尔,此人身兼85家公司的董事、65家公司的董事长和11家公司的总经理。由他掌管的各种公用事业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王国,其中包括150家公司,有5万雇员为325万顾客服务。1932年元旦那天,他所拥有的证券实值在30亿元以上。失业的人们在瓦卡大道低处烧火取暖,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英萨尔大楼,对一些记者感叹说:“为什么那个老头儿不能帮我们一点忙呢?”

  这个老头儿实在无法帮忙,因为他有他自己的难题。他那个由控股公司构成的金字塔式的王国快倒坍了。不消几天,成千上万的芝加哥人(包括大批的教师),就要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手里那些英萨尔公司的股票下跌到只有1931年原价的4%了。英萨尔由36名保镖护卫着,日夜奔走,力图挽回颓势,可是这年4月,他那两个投资信托公司就被宣布破产了。6月,他因欠下6,000万元的债,逃往欧洲,库克县的大陪审团【陪审员在12人以上的叫大陪审团。——译者】便对他提起公诉。为了掩人耳目,他在巴黎安排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却从后门偷偷溜走,搭上夜半的快车南下罗马,接着又飞往雅典。他的律师告诉过他,雅典是安全的,因为希腊跟美国没有签过引渡罪犯的条约。当时这种条约确实没有,但是到了11月初,两国的外交官们就签了这样一个条约。英萨尔急忙男扮女装,租了一条船逃到土耳其。土耳其政府把他送交美国当局,终于押回本国受审,可是结果却被判无罪,因为当时还没有管制控股公司的法规。幽默作家威尔·罗杰斯这时说了一句俏皮话:“控股公司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地方:警察搜你的身,你就把贼赃递给同伙,这就万事大吉了。”

  罗杰斯还说:“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还没有越出法律范围,可是已经到了边缘,跟吃官司只相去毫厘了。”为了寻找犯罪证据,民主党占多数的国会在华尔街到处调查,果然查出了一些不寻常的人物。银行家艾伯特·H·威金把本银行(大通银行)的股票抛空卖出,事后又撒谎骗人。因为生意不好,纽约花旗银行的查尔斯·米切尔撕毁了跟谷物交易银行合并的协定;他还硬要本银行的记账员们和出纳员们按股票市场崩溃以前的价格(每股原价200元,当时已跌到40元)继续分期付款购买花旗银行的股票,同时既不要保证也不收利息,就把股东的240万元借给本银行的高级职员做投机买卖。此外,米切尔还把证券亏本卖给家人,事后又买回来,这样来逃避联邦所得税。J·P·摩根也用类似的办法钻空子,1929、1930、1931这三年,他一文所得税也没交过。《芝加哥论坛报》老板罗伯特·麦考密克上校一年只是象征性地上了1,500元的所得税,却写了许许多多的长篇社论,敦促读者老实纳税,分文不少。

  安德鲁·梅隆这时也以财政部长的资格追逼那些拖欠税款的人们,可是对自己却采用另一种标准。遵照梅隆的指示,国内收入署署长为他写了一份备忘录,列举12种逃避联邦税的办法。这条新闻使全国为之震惊。于是,指派了财政部一位税收专家去审查梅隆的个人所得税申报书。结果发现梅隆竟采用了这位署长的五条建议,其中包括虚报赠款若干宗,亏损若干项,借以偷税漏税。这些事情的揭露使得克萨斯州众议员赖特·帕特曼气愤极了,便在1932年1月25日要求众议院弹劾梅隆部长,罪状是“品质恶劣,行为越轨”。但是对梅隆心怀敬意的仍然大有人在。在他们看来,公开发表这些骇人听闻的消息,无异犯上作乱。有个仰慕梅隆的人(他的律师)尖锐地指责《纽约时报》的一个记者,说他是“向激进分子提供炮弹”。

  英萨尔使的花招是合法的,逃税同样也是合法的。但是尽管当时的税法漏洞百出,有些人还是不免越轨,陷入法网。“瑞典火柴大王”伊瓦尔·克罗伊格曾得过法国荣誉军团大员勋章【法国荣誉军团系于1802年由拿破仑创立,借以奖励军政界有功人员。现在勋章分五级,大员勋章是第二级。——译者】,是胡佛总统研究欧洲大萧条情况的顾问,大家都认为他诚实可靠,所以1928年波士顿的李和希金森投资公司以这位大王所发的证券为担保,发行几百万元债券,那时经理们竟听从他本人的意见,不去查一查他的账。1932年3月12日,他买了一支大型手枪,在巴黎市内的豪华公寓里关起门来自杀了。人们在对他作了一番颂扬之后,才发现这位大王原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盗窃犯,多次欺诈取财,并曾伪造意大利政府的公债券。除其他罪行外,他还从对他深信不疑的投资者那里盗窃了三亿多元。

  新的惊人消息每周都有。艾夫里尔·哈里曼【美国著名的外交家(1891~?)。——译者】有一个堂兄弟是银行家(或者像《纽约时报》那样,叫他做“银行匪”),叫做约瑟夫·哈里曼。因为知道自己的银行快要破产,他便逃到曼哈顿区的一个疗养院里躲起来。警察追得紧,他便化名逃到长岛的一家小旅店里住下。可是纳索市的警察还是找到了他。哈里曼拿一把刀插进自己的肋部,但自杀未遂。他终于因伪造银行账簿和滥用银行款项坐了两年牢。“美国银行”(在美国历史上,在陷于破产的银行当中,这是最大的)的常务副董事长索尔·辛格也因犯有同样罪行而入狱。不久,煤气电力联合公司的总经理霍华德·霍普森(该公司有188,576个股东)又在华盛顿乘出租汽车出逃,被警方狂追逮住,经过审讯,查明他犯了17桩欺诈敛财罪。乔治·索科尔斯基写道:“对于我们过去的上层人物,谁也信不过了。”菲奥雷洛·拉瓜迪亚众议员评论一件操纵股票案说:“这些人搞的勾当固然肮脏,但是我相信,凡是合伙搞的股票生意情况都是一样。”约瑟夫·肯尼迪本人就是个商界巨头,可是他也说:“人家本以为掌握美国各大公司的那些人品行端正,理想高尚,可是这种信念现在已经完全破灭了。”

  从上面所说的事情来看,胡佛的复兴金融公司采用了那种经营方针,不能不认为是绝大的政治错误。1932年,国会领导人终于通过了一项法案,授权复兴金融公司贷给各州政府3亿元,以供失业救济之用。可是直到年底,只有3,000万元真正交到各州政府手里,这仅仅等于道斯贷给自己的中央共和银行和芝加哥信托公司的总额的1/3。胡佛总统打电话给俄亥俄州前参议员艾特利·波默林,任命他接替道斯主持复兴金融公司。在接到电话时,波默林的口袋里只有九角八分钱,而且在他前往宣誓就职的路上,就有十个叫花子跟他要钱,这些都可能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怪现象。作为政策措施,设立复兴金融公司是失败的。人们说复兴金融公司是“大企业救济所”,它确是专帮大企业的忙的。

  批评复兴金融公司就像弹劾梅隆部长一样,使麦克阿瑟将军之流大为反感。他们以为,这样会威胁国家的安全。现在,有钱人真的害怕起饥民来了。有个民主党领袖在1932年春天突然遭到一位旧友的抨击【这是指下文所说的史密斯攻击罗斯福,他们都是民主党人。——译者】,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艾尔弗雷德·史密斯是在纽约市东区贫民窟出生的,15岁便在富尔顿鱼市场当收款员,后来在坦慕尼俱乐部【纽约市的民主党组织。——译者】活动,青云直上,当上了纽约州长。1928年,史密斯同胡佛竞选总统失败,富兰克林·罗斯福当选继任州长。史密斯后来说:“我离开奥尔巴尼市【纽约州的首府。——译者】以后,因为在州长官邸已经住了六年,一号大道我看不顺眼了,便搬到五号大道【一号大道是穷人住的,五号大道是有钱人住的。——译者】去住,房租每年1万元。”证券市场大崩溃后,史密斯仍然有自己雇用的司机,天天坐着一辆高级轿车在曼哈顿区跑来跑去。他是好几家银行和保险公司的董事、金融巨头们的密友、帝国大厦的董事长。他再也不是穷小子了,社会地位高了,因此得意扬扬。

  谁也没想到1932年4月7日星期四,在全国联播节目里突然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热情、洪亮、充满信心的声音。这位州长谴责胡佛政府,说政府专门救济大银行、大企业。他嘲笑那些“肤浅的思想家”,说他们不懂得怎样去帮助农民。他说:“在这个不幸的时代,我们要制定出一些计划来,把希望重新寄托在那些压在经济金字塔底层、被人遗忘了的人们的身上。”

  于是,在杰弗逊纪念日【4月13日。——译者】的宴会上,史密斯暴跳如雷。他涨红着脸,气哑了嗓门,说:“有些竞选总统的演说老手总是说我们出了什么什么毛病,这样的话美国人已经听够了,听厌了。”他还说:“我们现在再也不能让政客们妖言惑众了。谁还要蛊惑人心,煽动美国的劳动群众,弄得这个阶级斗那个阶级,有钱人斗穷人,大家自取灭亡,我就要脱掉衣服跟他拼到底!”

  回想起来,这是很离奇的:史密斯大发脾气,话说得那么凶,可是引起这场风波的话却是很温和的。归根结底,罗斯福建议的无非是要为挨饿的穷人想点办法而已。

  ※※※

  罗斯福竞选总统,总部设在纽约市麦迪逊大道331号一所不大引人注目的办公楼里。竞选运动进行得并不顺利。他自竞选州长大获全胜以来,在民主党内一直领先,但是到党代表大会快要开幕的时候,却突然失去了优势。他最忠实的竞选助理人是61岁的路易斯·麦克亨利·豪,此人当过记者,貌不惊人,小个子。他在回答电话时爱说:“这里说话的是中世纪的土地神。”在纽约州外,许多政界人士都讨厌他。不过,在某些论客看来,罗斯福出来竞选总统,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恭维之处。右派的伯纳德·巴鲁克【美国金融界和政界巨头(1876~1965年)。——译者】说罗斯福“软弱无力”;泽西城的民主党头子弗兰克·黑格预言罗斯福在11月的大选中,“不可能获胜”;支持艾尔·史密斯的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系各报说:“在富兰克林·罗斯福身上,我们看到了另一个胡佛。”

  当时纵观民主共和两党的头面人物,能提出进步的、解决国家困难的建议的惟有罗斯福一人。但是自由派对他的攻击却比别人更凶。海伍德·布龙、埃尔默·戴维斯和沃尔特·李普曼都瞧不起他。《新共和》周刊说他“绝非有高超见解和过人毅力的人”。《民族》周刊的编辑奥斯瓦德·加里森·维拉德在5月11日给罗斯福的一封公开信中写道:“美国人向来相信,非常时期会有领袖出现,使美国制度维持下去的,可是你却使我们感到失望。”翻一翻民主党代表大会前各期的《民族》周刊,人们就会看到如下种种的反罗斯福论调:“让他当总统候选人,事情难望改善。”“他这个候选人没有引起什么真正的热情。”“没有什么证据说明人民拥护罗斯福当领袖。”“软弱无力,准备妥协。”“在这样的时刻让罗斯福这样软弱的人继赫伯特·胡佛之后当总统,后果势必十分严重,因为人们误信他是一个开明人物。”《民族》周刊还学着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系的腔调,这样说:“胡佛用另外一个名字还是胡佛。”

  按1932年民主党代表大会的规则,想得到提名为本党总统候选人,需要2/3的票数。史密斯很快就成为反罗斯福联盟的领袖,4月底,他跟罗斯福都参加了马萨诸塞州的预选,而且击败了罗斯福,赢得了本州所有36个代表的支持,投票总数是3:1。5月,约翰·南斯·加纳(他是众议院议长,报阀赫斯特支持的候选人,素有给人乱扣“赤党”帽子的作风)在加利福尼亚州预选中获胜,得到6万张票,其次是罗斯福,史密斯居第三,票数比罗斯福略少。现在罗斯福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在全国党代表大会获胜,那就是跟各州民主党头子讲条件。6月底,民主党人集中在芝加哥(早两个星期共和党人在这里提名胡佛连任总统,有一个代表想提名柯立芝,被芝加哥警察赶出了会议厅),豪在国会饭店第1502号套间开始为罗斯福拉票。他问前弗吉尼亚州州长哈里·伯德说:“你有什么要求?”伯德说他想当参议员。这位“中世纪土地神”追问:“这就是你的要价吗?”伯德说是的。弗吉尼亚州已经有两名民主党参议员,但是豪说:“好吧,我们让格拉斯或者斯旺森改任内阁阁员吧。”那时搞政治的人,就是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在芝加哥体育场主席台那里,约翰·麦克法官正在准备发表一篇平淡无奇的演说,提出罗斯福当总统候选人。民主党事先已经通过了一篇骇人听闻的政纲,保证把联邦政府的支出削减25%,平衡预算,维护金本位制,采取自由经济政策,只有一项是中听的,这就是废除禁酒法。这时支持罗斯福的人甚至连一首竞选主题歌也还没有选定。《纽约人行道》这首歌,史密斯已抢先采用了;罗斯福家乡海德公园是一个小镇,并无人行道,本来也用不上这首歌。为了颂扬罗斯福先前在海军部助理部长任内的贡献,豪决定用《起锚》这首歌。当麦克法官走向主席台时,豪的女秘书忽然跑进房间对豪说,《起锚》这首歌绝对不能用,因为有一家香烟公司的广播节目已经用过了。她建议改用证券市场大崩溃那年米高梅公司影片《追赶长虹》里的一首歌。这位小姐在第1502号套间的卧室里跳着走着,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打着响指来凑拍子。豪没奈何,只得表示同意换主题歌,抓起话筒说了一句:“告诉他们演奏《幸福的日子又来到》!”这样就给他们那一代的民主党人定下了党歌。麦克法官讲完了话,游行开始,劣质的管风琴就奏出这样的一首歌的调子:

  『幸福的日子又来到了!
  天空乌云尽扫了!
  让我们重唱一首欢乐之歌——
  幸福的日子又——来——到了!』

  这首歌固然起了鼓舞作用,但这还不够。经过三次投票,党代表大会仍然僵持不决。有些支持罗斯福的代表动摇了。根据全州统一投票规则,在密西西比州的党核心会议里,罗斯福只要少一票,就要失去全州的党代表票数。帮罗斯福竞选的人们听了长岛的政界人物吉姆·法利【美国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1932~1940年)。——译者】的话,对加纳说,如果他支持罗斯福,就让他当副总统。威廉·伦道夫·赫斯特担心,如果支持罗斯福的人分为两派,就会选出一个主张美国加入国际联盟的人为总统候选人。加纳听了赫斯特的劝告,同意跟罗斯福做这一笔交易。加纳从华盛顿打电话通知他的竞选经理人萨姆·雷伯恩,加利福尼亚州代表便转而支持罗斯福。挤满看台的史密斯派看见这种情况,可气坏了。这一派的代表不肯让全党一致支持罗斯福,跑到各处撕毁罗斯福的竞选标语。幽默评论家威尔·罗杰斯说:“哈哈!他们今天可是真正的民主党人了。他们你攻击我,我攻击你;一会儿携手,一会儿翻脸;他们闹得四分五裂,只好休会大吉。这才合乎民主党的传统精神啊!”别的评论家却没有那么客气。海伍德·布龙讽刺罗斯福说:“党代表大会翻来覆去,好像螺纹;罗斯福见缝就钻,好像螺丝。”门肯在《巴尔的摩太阳报》上写道,民主党人选出的是他们党内最软弱无能的总统候选人。《旧金山纪事报》同意这种看法。胡佛总统第二天早晨跟朋友们踢重皮球锻炼身体,也认为门肯说得对。有人对胡佛说,用不着担心,美国人还是倾向保守的;另一个又说,罗斯福是一个毫无办法的拐子【罗斯福因患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坏了。——译者】,选民不会选他当总统的。就这样,好些闲言碎语开始流传起来了。

  罗斯福坐上三引擎的福特机从奥尔巴尼飞往芝加哥,因为天气恶劣,中途停了两次,航程长达九小时。在飞机上,他写好了接受提名的演讲稿。候选人接受提名,从来没有谁的行动这样迅速。但是罗斯福认为,当前是大萧条时期,人们必须采取史无前例的行动。他把腿部的支撑套扣好,站在代表们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希望。他说,民主党应该打破“不合理的传统”。他大声说:“我为你们和我自己在这里表示决心,要为美国人民举办新政。”有些代表认为,“新政”(New Deal)这个名词,是把过去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1901~1909年任美国总统。——译者】的“公道政治”(Square Deal)和伍德罗·威尔逊总统【1913~1921年任美国总统。——译者】的“新自由”(New Freedoms)这两个口号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不过记者们随后发现,罗斯福是喜欢随便借用别人的话的。他用的“被遗忘的人”这个词出自威廉·格雷厄姆·萨姆纳教授1883年的一篇演说。1932那年,作家斯图尔特·蔡斯【美国经济学,社会学家(1888~?)。——译者】刚出版了一本书,书名也恰好就是《新政》。一个词、一个主意、一种计划出自何处,罗斯福是不大管的。他的大政方针已见于他在奥格尔索普大学所作的一次演说。他说:“如果我对美国人的心思没有猜错的话,美国人非但需要,而且要求进行大胆的坚持不懈的试验……最紧要的是要有所作为。”他已经开始邀请一些教授来提建议。《纽约时报》詹姆斯·基兰把这些教授叫做brains trust(智囊团),后来所有的人,包括罗斯福自己,都用了这个名词,不过去掉了S这个字母,叫做brain trust。

  如果所谓天才就是极其善于利用各种人才、各种事物的人,那么,这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确可算得是一个。约翰·根室把他比做“万向节、配电盘、变压器”,因为通过他,别人的聪明才智就能够得到发挥。过后不到一年,他就变成一个传奇人物了,可是在他还是总统候选人的时候,大家觉得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50岁,宽肩膀,大个子,两条腿瘫痪了,可是胳臂很长,两只手又大又多毛,满是斑点;他华发稀疏,肚皮略大,两只蓝色的眼睛靠得很近,眼底下老是有些褐色的阴影,嘴边拖着两条长长的皱纹,像是一对括弧。毫无疑问,他所接受的是乡绅式的教养,指导他思想的是格罗顿学校校长恩迪科特·皮博迪的旧道德观念,这给了他不少精神力量。在美国政界人物中,也许只有他把经济问题看做道德问题。罗斯福的自信心是惊人的(有人说“上帝一定是给他进行过精神分析治疗了,”【这是说去了他的思想障碍,因此他毫无顾虑。——译者】),记忆力也是惊人的。他幼年时代在意大利只见过一回的街道和建筑物,长大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有一条船在苏格兰附近沉没,不知是由于被鱼雷击中还是触礁。罗斯福说可能是触礁,接着就滔滔不绝背出当地海岸涨潮的高度,礁石在水下多深的地方。他最拿手的一个表演(他是爱表演的)是叫客人在美国草图【有符号标志,没有文字的地图。——译者】上随便画一条线,他便顺序说出这条线上有那几个县。他热心改革,一见撒哈拉大沙漠,就想引水灌溉。在当时那个停滞不前、无所作为的世界上,他早已是一个全球知名的人物了。布鲁塞尔的《明天报》上有人给他占星算命说:他有许多特点,其中包括理想主义太强烈,主张改革太急切,以及“眼光十分远大”。还说:1941年以后,他将有遭遇意外的危险。

  罗斯福再三告诫美国人:“要成大事,就得既有理想,又讲实际,不能走极端。”这种话,理论家们是听不进去的。哈罗得·拉斯基【英国政治学家(1893~1950年)。——译者】嘲笑他说:罗斯福是“想用一颗药丸来解救一场地震”。李普曼说他太软弱,面面俱到,太想讨好。欧内斯特·林德利报道说:美国人渴望有个救世主,不过罗斯福先生“无论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像救世主”。约翰·杜威【美国哲学家(1859~1952年)。——译者】说:人们认为提名罗斯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结果是“害了自己”。劳工组织那时每况愈下,无论是哪一个总统候选人他们都不支持。

  人们对民主、共和两党越来越不抱幻想了。威尔·罗杰斯的结论是:“大多数人认为,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对所有候选人都投反对票。”堪萨斯州的共和党州长候选人艾尔弗雷德·兰登因为有个名叫约翰·“羊腺”·布林克利博士的第三党竞选人而岌岌可危;加利福尼亚州阿拉米达县的地方检察官厄尔·沃伦在竞选连任时,有五六个莫名其妙的人出来跟他竞争。在民主党内,休伊·朗格是否支持罗斯福还有问题,此人乃路易斯安那州的一霸,到处随身带着手枪。罗斯福认为他是国内两个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另一个是麦克阿瑟将军)。

  李普曼说:他看不出,罗斯福与胡佛之间“有什么根本原则上的分歧”,左派人士纷纷离开民主党。路易斯·芒福德表示:“如果我投票的话,我就投共产党的。只有共产主义才一心以拯救文明为己任。”芝加哥大学保罗·道格拉斯教授(他后来是民主党中有声望的人物)那时宣称:如果民主党毁灭了,倒是“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大喜事”。约翰·张伯伦在当年9月里写道:谈到进步思想,“不是指望诺曼·托马斯【美国社会党领袖(1884~1968年)。——译者】,便只能指望威廉·福斯特,尽管这两人谁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支持托马斯的人包括斯蒂芬·文森特·贝尼特、莱因霍尔德·尼布尔、斯图尔特·蔡斯、埃尔默·戴维斯、梅里斯·厄恩斯特,以及《新共和》周刊和《民族》周刊的主笔。维拉德仍然在唱那些左派老调,关于罗斯福,他这样写道:“罗斯福谈到了‘被遗忘的人’,但是这些人究竟被剥夺了什么权利,应该为他们想些什么办法,他并没有认真、明确地加以说明。我们看不出他有什么领袖才能,也没有迹象证明他能应付当前这个非常局面。”

  这种说法未免过分,但是TRB【《新共和》周刊的一个专栏作者的笔名。——译者】在《新共和》周刊上写道:“罗斯福在竞选运动中所采取的是骑墙政策。”《时代》周刊也说:罗斯福“在竞选运动中的形象,是一个精力充沛,心地善良,出身名门,但是缺乏大胆改革的信心的人。”这却没有看错。罗斯福只是在9月23日向旧金山联邦俱乐部作过一次真正有激进意味的演说,后来就再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他的思想主要还是保守的,他主张维持金本位制,平衡预算,让企业界自由竞争。何况他还必须保持本党的团结。民主党左翼有一个休伊·朗格,右翼就有十个像史密斯和加纳那样的人。史密斯说:“我们应该不再谈什么‘被遗忘了的人’和阶级差别了。”加纳还让人捎话给罗斯福说,如果他“思想”太激进了,有人会“踢我们,踢得我们屁滚尿流”的。罗斯福并没有太激进。他的演说有不少自相矛盾的地方,有好些话似乎只反映出一种肤浅的乐观主义。他在匹兹堡市所作的演说更是十分错误。他的智囊团新成员里有一位休·“铁裤汉”·约翰逊将军,是巴鲁克的朋友,又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在西点军校的同班同学,后来还在墨西哥边境上跟乔治·巴顿是战友。他在儿时爱唱这样一支歌:“别人都是坏家伙,只有休·约翰逊很不错。”目前,他仍然抱着这种态度。依他看来,智囊团里别人都是坏家伙。罗斯福坐火车到各处竞选,智囊团不在身边时,他说服了罗斯福,怂恿他接受了在民主党竞选纲领里写下一条,把联邦预算削减25%。四年以后,罗斯福又听到了这种意见。

  但是,就听众来说,罗斯福在关税和动力工业问题上采取什么立场,还不如他的风度那么值得注意。他们看到的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好领袖:狮子般的头昂起来,目光炯炯,烟嘴朝天翘起,海军大氅披在宽大的肩膀上,何等潇洒大方。他的风度极其热情、亲切、尊严;他总是微笑着,开口就是“我的朋友们”。他的演讲虽然没有充分阐明政府的政策,可是话说得很精彩。报刊的编辑们读到罗斯福这样的话,“在我国,惟一真正值得宝贵的,是自然资源和人民大众,”免不了要嘀咕一声。可是参加投票的人民却觉得罗斯福显然是满怀诚意的,因而深受感动。在他们看来,罗斯福的话清楚具体,比喻通俗。罗斯福关心人民,这一点人民是感觉到的。参加这次竞选运动,对他自己和美国人民都有教育作用。他在横越大平原西进的路上第一次看清楚美国的经济情况已经到了怎样危急的地步。他对一位朋友说:“我细看了几千个美国人的脸孔……他们的神色都像迷路的孩子那样彷徨。”

  胡佛总统这时回到了白宫,他觉得精神振作起来了。罗斯福的演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文摘》杂志的民意测验预言罗斯福将获胜,这可能帮了罗斯福一点忙;打赌的人认为胡佛会输,赌注为七比一,这也可能提高了罗斯福的声望。但是,最大的意外却来自缅因州。这个州当时还是照例在9月里举行选举,结果选出了一位民主党州长和两位民主党众议员。自国内战争以来,这是共和党第一次在缅因州失手。1928年竞选总统,胡佛曾在40个州获胜,如今在缅因州竟败于民主党,这使他大惑不解。他告诉秘书说:“我们必须斗争到底。”他以前说过,竞选运动进行四个月以后,罗斯福一定会失去工商界的信任,而在他的心目中,工商界是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左右选举的结果的。有些企业,例如福特汽车公司,事实上已经通知所有职工说:“为防止时局恶化,争取情况好转,你们一定要选胡佛当总统。”但是工人们显然不听老板的话。除此以外,共和党里还发生了惊人的叛党事件,最值得注意的是,爱达荷州参议员博拉和加利福尼亚州参议员海勒姆·约翰逊竟都跑到对方去了。

  于是,胡佛穿上短筒皮鞋,戴上硬胶领,走到人民群众中去了。他能活着回来,算是走运。他是有心使用卑劣手法的,他曾向一位阁员说:美国人“恨”共和党政府当局,所以要取得胜利,惟一办法是“吓唬他们,让他们担心罗斯福会做坏事”。他在得梅因市谈到自己的关税政策时说:“如果保护关税取消了,成百上千的城镇就会变成一片荒芜,几百万个农庄就要长满野草。”可是听众却报之以嘲笑,还推着“胡佛车”四处游行,车上写着这样的标语:“不管胡佛说什么,我们一定要达到目的,这不是瞎吹。”他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对听众说,罗斯福说的都是些“胡说八道……错话……空话……假话……破坏别人名誉的话……蠢话……血口喷人的话”,可是听众却报之以嘘声。他在克利夫兰市保证,凡是“好”公民,他都要让他有饭吃,可是听众却轰他。在圣保罗市,他提到退伍军人请愿发补偿金被赶走这件事,说:“谢天谢地,我们在华盛顿还有一个好政府,懂得怎么对付乱民。”可是听众怒吼起来。最糟糕的是在底特律市,这是个有25万人需要救济的地方。他一到车站,等着他的人就嘘嘘作声,不断怪叫。骑警挥着警棍驱散了人群,但是在胡佛的轿车驶过时,沿途几万人挥着拳头,高呼“绞死胡佛!”标语上写着:“打倒胡佛!胡佛是杀害退伍军人的凶手!胡佛把几十亿元白白送给银行家,还开枪打死退伍军人!”后来有个特工人员告诉一位记者说:“从特迪·罗斯福【即西奥多·罗斯福,特迪(Teddy)是西奥多(Theodore)的昵称。——译者】时代起,我就跟随历任总统到处旅行,从来没见过有人这样嘘总统的,这样成群结队上街来对总统作蔑视的手势的。这太难看了。”在群众示威时,特工处长斯特林望了一下胡佛,只见他面无人色,几乎说不出话来。他那列火车在情景凄惨的地区开过时,人们把鸡蛋和番茄向火车扔去。胡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打电话请教前任总统卡尔文·柯立芝。

  柯立芝回话说他嗓子不舒服,而且,“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感觉为难,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那设在马萨诸塞州北安普敦市的银行也要倒闭了。最后,他同意到麦迪逊广场花园去作一次演说。共和党人以为柯立芝是有号召力的,花园一定会挤满人。但是不然,有2/3以上的座位空着。气急败坏的招待员们跑到街上苦劝过路行人进去听听惟一活着的卸任总统柯立芝演说。会场里共和党的忠实党徒向他热烈地鼓掌两分钟。他拿出手表,暗示这样一鼓,不免浪费了340元的广播费,于是掌声停了下来。有人喊道:“卡尔的作风就是这样的嘛!”【卡尔是对柯立芝的亲密称呼,他的全名是卡尔文·柯立芝。——译者】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风度,听众也不是他熟悉的那种听众了。他说:“共和党认为,应该促进工商业。工商业有了收益,普通人民的福利也就跟着上去了。”他等人鼓掌,可是没有反应。他接着说,“我以前当总统的时候——”人们忽然哄然大笑。他晃晃脑袋,迷惑不解。以前演说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嘲笑过他啊。他结结巴巴地把稿子念完,一回到家,就说自己已经“油干灯烬”了。15个星期以后,他真的死了。

  这时执政党确实是在垂死挣扎,不择手段了。农业部长大骂罗斯福,说他是“典型的骗子宣传家”。海军部长预言,如果罗斯福当选,将有1亿人的身家性命难保。胡佛叫嚷说:“同胞们!我国今后100年往哪里走,关键在于是恪守美国传统,还是乱搞什么新花样。”胡佛的胸膛挺不起来了,眼睛周围的皱纹更深了,嘴角的线条更粗了。他在最后一次的广播里预先警告选民们,不要相信“那些乔装打扮,什么都说得到做得到的神仙”。威廉·艾伦·怀特指出,胡佛的声音“乏透了”,胡佛的讲话是“空虚、绝望的哀鸣”。

  拿胡佛这副模样和罗斯福一比,真是有天渊之别。罗斯福在广播里对听众说:“你们不一定都同意我的主张,但是你们都对我挺好。”“因为大家团结一致,我们就能拧成一股绳,把我们从大萧条的泥坑里吊出来。”他豁达宽宏,自信必胜,从来竞选总统的人没有谁像他那样把握十足的。大选那晚,他身穿深蓝色背心,挂着大学生联谊会会员章,闪闪发光,坐在纽约市比尔的摩饭店的民主党总部里,收听民主党不断传来的捷报,直到凌晨零点17分,胡佛承认失败。罗斯福在48州中赢得了42州的选票,只有康涅狄格、缅因、佛蒙特、新罕布什尔、特拉华和宾夕法尼亚这几个州除外,共得472张选举人票;胡佛这个“被抛弃了的总统”(《时代》周刊这样挖苦他),只得到59张。自林肯以212票对21票击败麦克莱伦以来,两党竞选史上还没有人得过这样大的胜利。不过也有人注意到,诺曼·托马斯得到的公民票数也从上次的267,240张增加到728,860张。为了庆祝胜利,路易斯·豪打开一瓶珍藏20年的雪利酒请大家喝。当晚有三个婴孩在布鲁克林区的贝思·艾尔医院呱呱坠地,都借用了罗斯福的名字,叫做富兰克林·德拉诺·梅布兰,富兰克林·德拉诺·芬克尔斯坦,富兰克林·德拉诺·拉金。

  罗斯福回到了他市内的住宅东65街49号,他的母亲拥抱他,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可是罗斯福却好像有点失去了竞选时的信心。上楼之后,他儿子(25岁)把他扶上床,低头吻他,祝他晚安。罗斯福抬头对儿子说:“吉米,你知道我这辈子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失火。可是今天晚上,我好像为了一件别的事担起心来了。”年轻的儿子问他:“爸爸,你担心什么呢?”罗斯福答道:“我担心我干不了总统的工作。”

  第二天早上,他在床上倚枕而坐,看看全国各报的社论,觉得精神又振奋起来了。连《芝加哥论坛报》也说:罗斯福的“个性和主张都是人民所喜欢的。他们觉得他有善意,有诚心”。罗斯福是有这些品质的,但是别人不能以为这是弱点,可以利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罗斯福的眼光不敏锐,看不出人家心里暗地在想什么,他是搞不到总统这个职位的。那天早上,他正好需要这种眼光。胡佛发来贺电,他必须回电。起先,他在来电背面批了几个字,说他准备在今后几个月里“与你合作”。但是他停了下来,把这句话勾掉,改写为:“我将尽力达到你我共同的目标,这就是对国家要有所贡献。”当时,新总统虽选上了,可是要到下一年3月4日才能就职,胡佛有四个月的过渡时期。罗斯福预感到胡佛是想把他缠住,使他摆不脱下台政府的那些不得人心的政策。他猜对了。

  ※※※

  12月5日,任期将满、开会人数不足的第72届国会议员无精打采地回到国会山。有些议员原以为,先前退伍军人到首都请愿被撵走,失业者就全都吓跑,谁也不敢再到华盛顿来了,这时可不免大吃一惊。这里有二千五百多人,男女老少一大堆,在国会门前迎着他们,大声喊道:“饿肚子的要有饭吃,有钱的要多纳税!饿肚子的要有饭吃,有钱的要多纳税!”新任首都警察局长奉命不得迁就这些捣蛋鬼,便严格执行起这个命令来。警察先用催泪弹和防暴枪把这些人赶出国会山,然后把他们团团围住,逼他们经新泽西大道走到设在纽约大道上的一座临时营房——梅格斯营。警察局长对报界说,他已经把受监管的人集中在一个“拘留营里”了。看守人员奚落那些被看管的人,不给水喝,不给饭吃,不给看病,甚至不准他们挖茅坑。有一位威斯康星州众议员对他的选民说,他看见警察故意刺激这些人。被拘留的人在冰冷的地上蜷缩了48小时才得到释放。临走,他们唱起了一首新学会的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在整个30年代初期,特别是第72届国会举行最后一系列会议的那几个月里,全国都听到了饥民示威游行的步伐声。纽约有3.5万人挤满了联邦广场,听共产党人演说。在俄克拉何马市、明尼阿波利斯市和圣保罗市,成群的人闯进食品杂货店和肉类市场,把货架上的东西一抢而光。多数人还只是暗地里感到忍无可忍(自杀人数那年冬天增加了三倍),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各处集结起来采取暴力行动了。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有4,000人占领了州议会大楼,西雅图市有5,000人占据了十层楼的市政府大厦。5,000名忍无可忍的芝加哥市教师闯进了市区的银行。失业者越来越熟悉《国际歌》的曲调了。有一位42岁名叫路易斯·布登兹的激进分子居然率领了俄亥俄州的失业者联盟的群众向哥伦布市议会大楼进军,他的口号是:“我们必须夺取政权,建立工农共和国。”

  制度观念、权力观念和私有财产观念(这些是不用学也自然懂得的东西,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后来称之为“人类社会的胶合剂”),已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有人搞抗税运动,有人违法开采公司私有的煤层,这些都是不祥之兆。未经主人许可就在空地种菜,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在救济事业完全停办的底特律市,还出现了分散而无目的的暴乱行为;这些也是很不妙的。有些地区的居民一溜烟全部迁走。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市已经陷于破产,卫生局没有经费,街道垃圾成堆。各地的饥民议论纷纷,想要采取暴力行动了。马萨诸塞州有一个市长一边望着2,000人的失业队伍在市政厅周围转来转去,一边写道:“只要来一颗火星,就可以使他们变成暴民。”北卡罗来纳州州长马克斯·加德纳提出警告说,眼前已经有发生“暴烈的社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危险。芝加哥市长安东·舍马克听说伊利诺伊州不肯拨款救济芝加哥市的60万失业者,便告诉州议会:“要是你们想停办救济站,那就先把军队派来吧。”

  有钱人沉不住气了。各公司招工部门人员态度越来越粗暴无礼,银行出纳员们神经紧张,民选的市长县长动不动就出动警察,警察动不动就使用警棍。亨利·福特一向动嘴不动手的,现在也随身带枪了。弗吉尼亚州里奇蒙市有一个失业工人委员会的代表团在感恩节过后几天拜访市长富尔默·布赖特,市长吩咐警长:“给我揪住他们的领子、裤裆,把他们扔出去。”宾夕法尼亚州费耶特县矿务公司的私雇警卫慌慌张张,开枪打死了四个矿工。纽约市禁止苹果贩子在人行道上摆摊子。新任市长约翰·奥布赖恩还对市民夸口说:“你们的新市长是条硬汉子,赤党队伍休想侵入纽约市。”便衣警察挥舞着警棍冲进联邦广场的集会,据《纽约时报》报道说:“妇女尖声喊叫,男子头破血流。”俄克拉何马市的警察用催泪弹驱散开会的人。有人占据了西雅图市的市政大楼,警察就用救火水龙把他们赶走。芝加哥的执勤警察用警棍对付那些要求发工资的教师。两个警察抓住一个中年女教师,另一个劈头盖脸打将下去。

  劳联一位发言人在参议院某委员会作证,谈到“工业城市暴动此起彼伏的问题”。他说:“闹事的人大多数并不懂得什么叫共产主义,他们只是要面包。”可是在有产阶级看来,要实行共产主义和要面包有什么区别,无须研究。罗伯特·舍伍德写得对:“前途一片黑暗,偶然爆发几阵不祥的闪光,让人们看见令人惴惴不安的情况。”既然政府不能维持秩序,各人就只好力求自保了。许多城市里的商人们生怕铁路切断,电话不通,公路被阻,因此组织起自卫委员会来。不少人囤积蜡烛和罐头食品。好莱坞有个导演随身带着一身旧衣服,准备一旦有事可以立刻化装“挤进人群去”。纽约市各大饭店发现,那些平时一到冷天就来市内租房过冬的阔气客人,现在都在乡村别墅里躲着了。有些人还在别墅屋顶上架起了机关枪。

  此辈并非神经过敏。从各种事实来看,假如罗斯福果真是又一个胡佛,美国势必步拉美七国的后尘,政府将为大萧条的难民所推翻。工商界有些巨头相信革命就在眼前,查尔斯·施瓦布是其中的一个。这位哈佛大学商业学院院长说:“资本主义正在经受考验,西方文明前途如何,取决于这次考验的结果。”《耶鲁评论》、《斯克里布纳》杂志、《哈泼斯》月刊、《美国信使》月刊和《大西洋》月刊登载了好些文章,对叛乱是否迫在眉睫这个问题展开了辩论。诺曼·托马斯后来谈到“由普选结束到新总统就职”这个期间的情况说:“无论在这以前或以后,我都没听到过那么多公开挖苦民主政体和美国制度的话。”

  美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政体,这是当时人们意见很分歧的问题。大多数知识分子向左转了。他们认为,社会主义还只不过是中间道路。约翰·多斯帕索斯轻视社会主义,把它比做喝不醉的淡啤酒。公开拥护共产主义的有多斯帕索斯、舍伍德·安德森、厄斯金·考德威尔、马尔科姆·考利、林肯·斯特芬斯、格兰维尔·希克斯、克利夫顿·法迪曼、厄普顿·辛克莱、埃德蒙·威尔逊等人。威尔逊极力主张“从共产党人手中把共产主义接过来”,随后又补充说:“俄国是世界上道德的顶峰,那里是一片光明,永存不灭。”威廉·艾伦·怀特把苏联称为“世界上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每月新书俱乐部选上了《新俄罗斯简介》介绍给读者,书中把美国的混乱透顶和俄国的秩序井然作了对比。威尔·罗杰斯说:“那些瞧不上眼的俄国佬……他们的办法真了不起啊……国内人人有工做,想一想这多好。”埃尔默·戴维斯说,为利润而生产的制度已经失灵了。甚至斯科特·菲茨杰拉德都在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并且写道:“为了要革命,也许参加共产党是必要的。”斯图尔特·蔡斯在《新政》一书中问道:“为什么只有俄国人能享受改造世界的乐趣呢?”政府里同左派人士眉来眼去的人可不止一两个。密西西比州州长西奥多·比尔博承认:“我自己也染上一点红色了。”明尼苏达州州长弗洛伊德·B·奥尔森更是直截了当,竟对一位华盛顿政府官员说:“告诉他们吧,奥尔森正在给明尼苏达州国民警卫队招募队员,谁要不是共产党,他就不收。”为了让人家明白他的意思,他再补充一句:“明尼苏达州是一个左翼的州。”

  然而,更大的危险却在于政治上的右派。知识分子没有权力,比尔博和奥尔森也不过是政界的两个怪人。有钱有势的人以及陆军部长赫尔利都属于右翼。早在1931年,政府就不肯裁减军备,因为这样做势必“削弱维持国内治安的力量”。1932年9月,美国退伍军人团通过一项决议,宣称“现在所用的政治手段已不能迅速有效地对付经济危机了”。“美国法西斯协会和黑衣社”在亚特兰大市成立了,虽然它们名声不好。(有人问休伊·朗格,美国会不会出现法西斯主义,他回答说:“肯定会,但是在这里不叫做法西斯主义,要叫做‘反法西斯主义’。”)可是继黑衣社之后,又出现了什么银衣社、白衣社、褐衣社、“民兵团”、美国民族主义党等等组织。据说有一个后备役军官的秘密组织已经作好准备,如果新总统办事无能,他就动手。斯梅德利·巴特勒将军对国会作证说,纽约某债券掮客出价1.8万元,想收买他为右派工作。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对学生们说:极权主义制度培养出来的人,“比民选制度培养出来的更聪明,更坚强,更勇敢。”倘若说有什么人能代表美国的统治集团的意见,这位得过诺贝尔奖金、拥有34个名誉学位、当了30年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的巴特勒博士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了。

  为了培养出一批更聪明、更坚强、更勇敢的人而准备牺牲立宪政体的,还有没有别的人呢?有。除了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和企图收买巴特勒将军的那个债券掮客之外,很少人公开出来提倡不折不扣的极权主义,但是却有不少人拥护极权主义的原则。堪萨斯州州长兰登声称:“宁可让独裁者用铁腕统治,也不能让国家瘫痪下来。”【这是影射罗斯福,他两腿瘫痪。——译者】1932年,纽约州众议员小汉密尔顿·菲什说:“如果我们不能在现制度下实行独裁,人民就要改革这个制度的。”1933年2月,他又写信给当选总统罗斯福说:“不论你需要什么权力,我和共和党其他党员都准备给你。”艾尔·史密斯认为,应该把宪法收起来,“束之高阁”,直至危机过去为止。《浮华世界》周刊(这个杂志有几个副主编,包括克莱尔·布思·布罗考,日后的卢斯夫人)竟发出这样的呼声:“任命一个独裁者吧!”沃尔特·李普曼要求削减国会权力,让总统全权处理国家大事。他说:“危险的不是我们失去自由,而是我们办事不利索,不彻底。”共和党参议员戴维·A·里德爽性说:“如果美国什么时候会需要一个墨索里尼的话,那就是今天了。”

  《纽约人》周刊登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位姑娘在格林维治村【格林维治村在纽约市下曼哈顿区,是艺术家文学家聚居之处。——译者】的酒会上对一个无精打采的年轻男人说:“哦,这很简单嘛,只要我们小组把发电厂和电台夺过来就行了。”多数人认为,当前的危险是城里可能发生暴动。据说陆军部长赫尔利正把他手里为数有限的部队集结在大城市附近地区。但是造反的人总是叫当局防不胜防,暴动偏偏发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大家一向认为农民是美国人当中最保守的,可是,在共和党占优势的艾奥瓦州(胡佛总统的家乡),晒得黑黝黝的本地农民就首先手拿干草杈和霰弹枪干了起来。他们终于用武力来反抗这样一个不合理的制度了:一夸脱牛奶,农民卖给分销商只得两分钱,可是分销商在苏城却卖八分啊!

  在64岁的艾奥瓦州农民协会前任主席米洛·雷诺的领导下,农民们把通往苏城那十条公路全部封锁了,用钉上长钉子的电线杆和圆木横在路心。过路卡车所载运的牛奶,不是被倒进沟里,就是拿到市内免费分送。只有给医院送牛奶的卡车才能通过。如果警察护送队来了,同情暴动的电话接线员在一小时前就向农民通风报信。警官们纷纷被解除武装,手枪和徽章都扔到玉米地里。20号公路于是得了个新名,叫做邦克山20号公路。【邦克山是美国波士顿市附近的小山,1775年独立战争时美军在这里打败英军。——译者】有个戴着一角钱一顶的草帽的老头子眼望着《哈泼斯》月刊编辑玛丽·希顿·沃尔斯,这样说:“他们说封锁公路是非法的,可是我说,当初波士顿人把茶叶倒进海里,也不见得合法吧?”【1773年波士顿人民抗议英国征收重税,把东印度公司进口的342箱茶叶倒进海里,这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前奏。——译者】

  农民运动继续扩展,弄得梅因市、康斯尔布拉夫斯市和奥马哈市跟外地交通都断了。在威斯康星州,声势汹汹的农民一天之内就冲进一个牛奶场三次,把3.4万磅牛奶全都倒翻在地,还把汽油倒进牛奶桶里。国会有个小组委员会听取了俄克拉何马州人奥斯卡·阿默林格作证,叙述一个平时很保守的牧场主是怎样跟他谈话的。牧场主说:“我们美国也应该来一个像俄国那样的革命。”阿默林格问他打算怎么干,他回答说:“我们会得到400支机关枪……还有火炮、炮车、弹药、步枪,一支大军需要的东西,我们都快有了。如果美国有足够的人敢像我们这样干,我们就要向东进军,把东部各州和西部切断。我们有吃的。我们有猪、牛、玉米,东部各州什么也没有,只有扣押我们的土地的权柄。我们要给点颜色让他们看看。”阿默林格还告诉众议院劳工委员会说:“先前有好日子过、不随便说话的人,现在有不少也发出这样的议论了。”

  威尔·罗杰斯说:“保罗·里维尔【里维尔是波士顿人,1775年4月18日晚上,英军出发进攻北美洲革命军,他连夜骑马由查尔斯镇到列克星敦镇,沿途大声报警,让大家及时准备。——译者】仅仅唤醒了康科德镇上的人,但是这些家伙却唤醒了整个美国。”且听艾奥瓦州的人在20号公路上唱出了这样的歌:

  『让我们过个农民节,
  农民节要好好地过,
  我们吃我们的小麦、火腿、鸡蛋;
  让他们吃他们的金子吧!』

  在苏城东面48英里的切洛基镇附近,米洛·雷诺的农民军营地被人用霰弹枪袭击,苏城因此很快就解围了。雷诺跑了,包围其他城市的农民也跟着撤退。但是雷诺说,“你们挡不住农民运动,正如挡不住1776年的美国革命一样。”农民们使用武力,反抗政府,这是合乎美国传统的,谁也不敢惩罚他们。康斯尔布拉夫斯镇有60个人被逮捕了,但是有一千个武装农民围攻监狱,当局只好赶快放人。农民们认识到直接行动有效,便决定想办法要回那些被取消了回赎权的土地。

  堪萨斯州一个村子外面,警察发现了一具尸体。被杀的是律师,他刚刚宣布把一个500英亩的农场的抵押回赎权取消。内布拉斯加州的夏延县有二十万农民债台高筑,于是他们的领导人宣称,如果本州立法机关不想办法帮助他们,他们就要集合起来,把州议会大楼踏平。在胡佛总统任期的最后一个冬季,艾奥瓦州的斯托姆湖、普林加尔、范布伦县和勒马斯等地都因取消农场回赎权问题发生了暴动。其中勒马斯事件特别吓人:穿着黑衬衫的自卫队冲进法院,把法官查尔斯·C·布雷德利从高座上拉下来,蒙上眼睛,拉进汽车,开到一个偏僻的交叉路口。自卫队头头对他说:“你肯不肯发誓,以后再也不签署取消农场回赎权的文件了?”法官不答应。再三问他,他还是不答应。他们便打耳光,用脚踢,把他打翻在地;还用一根绳子一头绑着他的脖子,一头绕在路标上;又把一个油污的轮毂盖盖在他的头上,旁边有人大声说:“这就是他的皇冠!”法官始终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过,尽管法官被剥光衣服挨了毒打,过后他却不敢对那些人提起公诉。

  在法院签署了取消农场回赎权的文件之后,往往有好几百名农民出现在拍卖场上,大声嚷:“不准卖!”准备出价竞买的人被推到一边,土地被扣押的人的邻居们便用几块钱就把原来的土地买下,还给本主。有一次,县执法官主持拍卖,一匹马只卖得五分钱,一头荷尔斯泰因公牛也是五分,三头猪又是五分,两只小牛四分,如此等等,到全部财产转手时,总值只有一元一角八分。购买人把土地又归还原主,并由官方发给地契,确认他有99年的产权。代表东部各州保险公司派来打官司的律师们往往被绑架,受到被绞死的威胁,弄得总公司不得不软下来,同意暂缓扣押土地。1933年1月底,全国农民协会主席约翰·A·辛普森告诉参议院农业委员会说:“规模最大、最美好的革命,现在已经在全国各地露头了。”美国农业服务社联合会主席爱德华·A·奥尼尔三世还补充说:“除非给美国农民想点办法,不然的话,不出一年,农村就要闹起革命来的。”

  ※※※

  在那个多事的冬天,许多敏感的青年渐渐懂事了,30年后,他们将成为美国的领导人物。尽管他们对于周围事物反应不同,但是没有谁能忘记大萧条时期的情景。他们一生中目睹美国历史多次发生危机,可是对于他们性格的形成,这个来得最早的危机影响最深。

  我们不妨看一下名单。1932年时,罗伯特·F·肯尼迪7岁;弗兰克·丘奇和詹姆斯·鲍德温8岁;马克·哈特菲尔德和诺曼·梅勒9岁;约翰·林赛、尼古拉斯·卡曾巴赫和弗洛伊德·麦基西克10岁;惠特尼·扬和约翰·格伦11岁;詹姆斯·法默、斯图尔特·尤德尔和查尔斯·珀西12岁;爱德华·布鲁克、乔治·华莱士、麦乔治·邦迪和拉塞尔·朗13岁;比利·格雷厄姆、奥维尔·弗里曼和小阿瑟·M·施莱辛格14岁;约翰·F·肯尼迪、小罗伯特·塔夫脱、约翰·康纳利和劳伦斯·F·奥布赖恩15岁;阿瑟·米勒、罗伯特·麦克纳马拉、尤金·麦卡锡和约翰·托尔16岁;戴维·洛克菲勒、彼得·多米尼克、赫尔曼·沃克、索尔·贝洛、沃尔特·赫勒和白修德19岁;威廉·威斯特摩兰、坦内西·威廉斯、乔纳斯·索尔克和斯图尔特·艾尔索普18岁;杰拉尔德·福特和理查德·M·尼克松19岁。

  1932年秋,尼克松在惠蒂尔学院三年级读书,主修历史,同时在自己家里开的商店里卖新鲜蔬菜。每天天亮前他就赶到洛杉矶公共市场去跟菜农讲价钱买进蔬菜。他家里有饭吃(当时美国还有八千万人既不挨饿也不靠救济过活,他是其中之一),所以并无怨言。但是,他是大学生,这个身份又跟别人不同;因为当时18~22岁的青年,上大学的不到1/8,上过中学的也只有一半。对大多数人来说,正规教育仍然限于在只有一个教师的小学里读书,这样的小学在全国有143,391所之多。

  如果我们能回到1932年去,便会发现典型的中产阶级多半住在城市里;郊外住宅区已经开始形成,但只占18%的人口。那时,一个人带着家小舒舒服服住在离工作地点不远的地方,还是可能的。如果一个70年代的人回到1932年的住宅区参观,他首先会发现街道上有好些东西不同于今日:“停车”的交通标志是黄的,邮箱是绿的,牛奶瓶又厚又重,房屋外表破旧。原来从1929年起,没有几所房子经过粉刷,有些房子还没有盖好就停工了。例如,在底特律市东杰弗逊街,麋鹿会原定要盖的11层楼就没有完成,34年来,那上无片瓦的屋梁一直仰对着天空。

  70年代的各种用具、轻巧装置和物质享受,多数还很少见。那时还没有电动割草机、家用空气调节装置和自动洗碟机;没有干衣机、电热毯、定时自动开关收音机;没有保温玻璃窗、尼龙丝袜、易洗易干的衣服和冷藏食品;没有自动咖啡锅、配干电池的电动剃刀;没有过滤嘴香烟、电动牙刷、乙烯基塑料地板;没有圆珠笔、电动打字机、口述录音机、静电印刷复制机;没有泡沫塑料、高保真度立体声收音机、黏性胶带;没有家用电冰箱、盒式录音机、彩色的或瞬间印出的胶卷;没有玻璃纤维钓竿、垃圾处理装置、磁带录音机;没有扫雪机、电动手术刀;没有家用吹发暖风筒,没有电动罐头刀,没有公共场所的音乐播送装置。尽管吉尔伯特·塞尔德斯在《哈泼斯》杂志上曾预言过:“不久我们大概就会有简便廉价的机械装置(目前正在不断改进中),把广播中心台发射的电影放映在家用收音机旁边的小银幕上了。”可是那时还没有电视机,连黑白电视机也没有。但是虽然没有这些,中产阶级居然也度过了大萧条时期的整个30年代。简直像拓荒者的生活!

  大多数美国人在家取暖都是用热空气炉,人工加煤,一天两次。一个冬天,全国大约需要4亿吨煤,由一个浑身黑黝黝的人送来,运煤的卡车开到地下室窗口,煤倒入滑槽,滚进炉子旁边的煤箱里。当时所谓“冰箱”不是电冰箱,而是装冰块的箱子,由一个送冰的人送来。家庭主妇需要多少磅冰,写在厨房窗口的一张卡片上,是100,75,50,或是25磅,一看便知。只有有钱的丈夫才能给太太买一个新式的烤面包电炉,能同时把两面烤焦(这是那一年西尔斯·罗巴克百货公司商品目录中所谓“特级烤面包炉”)。在大多数的家庭里,面包是放在煤气炉、煤炉或者柴炉里烤的。炉子也用来烧热大熨斗,把从洗衣店里刚拿回来的洗净了的衣服熨平;如果家里没有热水龙头,还用炉子烧热水,一大桶一大桶地拿去洗澡。

  留声机得用手上发条,这叫做“维特罗拉”或者“格拉摩风”,不叫电唱机。家庭主妇开始做那繁重的清洁工作之前,先戴上防尘帽;通常只有一种机器可以帮点忙,这就是地毯清洁机。1932年12月,由亚拉巴马州电力公司供电的大小住户,总共只有185部真空吸尘器。大多数农庄的照明都靠煤油灯。在全国农家中,用得上电力的只有10%(在密西西比州只有1%)。90%的农家既没有浴缸,也没有淋浴设备。75%的农家室内没有自来水。50%的农家到井里或小河里打水,到室外洗衣服,给小孩洗澡。(有好几百万住在城市的家庭只有一块洗衣板,全家都用它,通常是星期一就把衣服晾在门外。)虫子很多,每到夏天就是个问题。滴滴涕那时还没有,不分农村城市,惟一的防虫设备是喷药器(“亨利,快点拿‘飞立脱’【指喷药枪。——译者】来呀!”)和粘蝇纸。做妈妈的给孩子弄点水果汁也得自己动手,买来“花旗”蜜橘,放进铝制挤汁盘,花上半天工夫一个一个地把果汁挤出来。

  姑娘们懂得怎样用发夹夹住头发(男孩大约在同样年龄也第一次穿上长裤子)之前,妈妈就对她说清楚,有社会地位的妇女跟没有地位的有哪些差别。有地位的妇女有这些好处:男人给她开门让她走在头里,公共汽车和电车上有人起身让座;她一进电梯,男人就摘下帽子来;卖肉的听她的话,要什么肉就切什么肉;食杂商店听到电话,就送货上门;如果她生小孩,照例卧床十天(全部费用,包括请医生,共25元)。但是另一方面,她得顺从丈夫的意旨,因为在举行婚礼时她已发誓要“爱他,尊敬他,服从他”了。她在众人前一举一动都要规规矩矩。中产阶级的妇女不能在街上抽烟,不能满头都是卷头发的夹子就出去见客;手提包里可以放个带镜子的小粉盒,装些化妆品,可是只能在无人处或者女厕所里才好拿出来用;不能破口骂人,也不能讲下流笑话。(有时候她也很想知道所谓妇女同性爱是什么意思,可是去问谁呢?)广告的撰稿者们想尽办法来吓唬她,弄得她怕这怕那:怕口臭,怕狐臭,怕内衣臭,怕坐办公室把屁股坐大了,怕毛孔被堵塞了,怕刷牙流血,怕呼吸有香烟味,怕结肠功能衰竭,怕乳房下垂,怕脚癣。裙子要长过小腿肚(如果裙子不过膝,那准是个婊子)。有身份的妇女不戴上扣钟女帽就不能出门,就像丈夫没有戴上前檐下弯的呢帽就不能上街一样。她可以用“伊帕纳”牌牙膏(据说用了它就“一笑嫣然”)、“韦斯特医生”牌牙刷,甚至用“坦吉”牌口红,但是指甲油和染发水却不行。理发师那时还不懂得怎样染发,这样的事情体面的妇女们连谈都不敢谈。纽约大学化学专业有个聪明的青年学生,挨家挨户兜售自制的“克莱罗尔”牌染发剂,可是为了混饭吃,竟不能提“染发”,只能说给头发“上上色”。

  中产人家做母亲的往往还要看护病人。那时病人一病就是好些天,痛苦得很。即使看一下牙科,也得吃一小时的苦。牙医一般使用的麻醉药是普鲁卡因(奴佛卡因是后来才有的),病人坐上手术椅才临时配药,打针打下去又有种种不良的副作用。成千上万的病人医牙还是用钻锥吱吱地来钻的。因为高速钻头还没有发明,所以看一次牙医不能解决多少问题。许多医院的麻醉师使用的是氯仿,其后不久改用乙醚,也不见得比氯仿好多少。当时没有磺胺药,也没有抗生素。患脑膜炎的95%要死亡,肺炎也经常致命。甚至连病毒感染(当时称为“格利普病”【即流行性感冒。——译者】)也算重病号。虽然住院花钱不多,但是没有疾病保险——美国医师协会直到1933年才同意成立蓝十字会【非营利性的保健组织。——译者】,所以多数病人只能待在家里,也就是说,让做母亲的守着。她很少有药物帮助治疗。凭处方出售的药只限少数几种巴比妥酸盐,主要是苯巴比妥。40年后的今天,人们吃药太多了,可是当时药品却销不出去。1932年至1934年间共有3,512家药房倒闭,欠下了5,900多万元的债务。

  做母亲的比现在辛苦,可是母亲所能起的作用也比现在大。当时父母对儿女的影响的确是很大的。还没有teenage subculture(青少年亚文化群)这回事;《韦氏大词典》给teenage这个词的定义是“用来做栅栏和树篱的灌木”。青年人叫做“小伙子”,小伙子都是忠于家庭的。现在那种令人发愁的到处出现的青少年集团,那时还没出现,所以孩子们很少感觉到朋友和父母之间有什么冲突。没有哪个孩子想到要跟别的孩子谈论自己父母之间的矛盾。如果一个中产人家要在星期天下午开车到乡下兜兜风(这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就不参加棒球比赛,不“跳方格”【一种游戏。——译者】,跟父母出游去了。大萧条时期,家庭里的娱乐活动反而增加了。据匹兹堡市调查一百多个白领阶层和专业人员的家庭的结果,大多数家里都有了更多的娱乐活动:打乒乓球、拼板子、下跳棋、客厅游戏、打桥牌,尤其突出的是听广播。

  收音机往往是起居室里最显眼的一种设备。无论是“阿特沃特·肯特”牌也好,“飞歌”牌也好,“银星”牌也好,“豪华”牌也好,都可能是目前已经不时兴的那种“大瀑布城”式的落地收音机。安排广播节目的人,考虑到家庭的生活情况,所以在白天播送让母亲们听的分段连播节目,晚上播送新闻、滑稽剧和歌舞杂耍,其间穿插一小时的儿童节目。

  1932年末至1933年初的冬令季节,中产阶级的少年几乎个个头戴毛线帽,身穿羊皮衬里的黄褐布上衣和灯心绒灯笼裤,脚穿系带子的高筒靴,靴边插一把大折刀(夏天穿短裤和“克兹”牌篮球鞋)。如果他走运的话,还有一部“护林”牌28英寸自行车,配上脚刹和防漏的垫式轮胎。车子闲着时,就用一元五角的挂锁锁住。在那样的年头,他不会不明白钱是多么有用,能买到多少东西。五分钱可以买到一块三色冰砖,一个“霍尔顿”牌的纸杯冰淇淋,一根棍儿糖,或者一长条面包;也可以在市内打一次电话,要一杯咖啡,买一份《星期六晚邮报》、《柯里尔》杂志或者《自由》周刊。一分钱可以买到一些糖果,一支铅笔,一张明信片,一叠纸,一颗玻璃弹子,甚至可以让你的好朋友说出心里话。

  如果爸爸给零用钱(譬如说,逢星期天给五分),或者帮人家铲雪、剪草(剪一片地工资两角五分)挣得几个钱的话,最容易把它花光的地方是拐角上的小药房【这种街头小药房,兼营冷饮、小吃、香烟、书报之类。——译者】。在那里,你可以坐在大理石面、金属腿子的桌子旁边,喝一瓶可口可乐。不过俄亥俄州扬斯敦市的孩子们最喜欢从一个糖果商那里买冰棍吃,这人开着白色卡车,摇着铃,慢慢通过郊区,自称“快活人”。男孩子要是攒下五角钱,可以买到最近一期的《汤姆·斯威夫特》连环画。正如戴维·里斯曼所指出的,儿童文学作品里的英雄人物“都是雄心勃勃的。这些英雄有奋斗的目标,读者认为自己也同他们一样,因此极力模仿他们……英雄们获得胜利,常常是由于有善于控制自己的美德,譬如说,临危不惧。”意味深长的是,中产家庭最爱读的书是查尔斯·林白【林白1927年第一次从纽约飞渡大西洋,到达巴黎,成为当时的英雄人物,30年代时倾向纳粹。——译者】的《我辈》。

  孩子们有自己的主意(或者如保罗·埃尔默·莫尔当时说的,有“内心的制衡”),总想有所作为,虽然大萧条时期情况不好,不可能有太远大的志向。1931年,《文摘》杂志调查了孩子们喜欢的职业:八岁的男孩希望长大以后到西部做牧牛骑士,当飞行员或者做军官;女孩希望当电影明星。到了18岁,男孩便希望当律师,电气工程师或者建筑师了;女孩想学速记,当秘书。到了青春时期,孩子们逐渐清醒起来了,可是这并不是有趣的事。多萝西·迪克斯这样解释青年的处境:“童年时代那么短,童年以后那一段生命又那么长。做母亲的最多只能让孩子们舒舒服服过几年,以后就得面对现实了。如果她不把孩子们培养成为坚强的人,却把他们弄得软弱无能,无法对付各种困难,那就要铸成大错。由于父母的错误,孩子们不能不付出痛苦的代价。”

  孩子首先要学的是讲究仪容举止,因为这在将来找工作时大有用处。爸爸告诉他,“坐要坐得笔直”,“这里有一角五分钱,拿去理个发吧。”他心里想买的大概是“轻灵”牌雪橇或者“方便”牌打字机,可是最先到手的却是一套价值八元九角五分的藏青哔叽服装,包括一件上衣、一件背心、一条灯笼裤、外加一双两元九角八分的“金券”牌黑色皮鞋。每逢星期天和开学日,就穿上这身服装。做母亲的都把孩子上下打量一番,就像一个上士班长在举行那人人要戴白手套的阅兵礼之前逐个检查班里的士兵一样(不知怎么,孩子总是忘了带白手绢)。母亲想让孩子给新老师一个好印象,可是孩子却不懂得这个。

  上学时,孩子带个“杰作”牌纸本子(封面印着一幅模模糊糊的名画),在上面吃力地抄写作业,所用的是笔画粗、线条圆的帕尔默式字体。课室里的座位常常是按学生姓名字母排列的。学校里至少有一间课室的墙上有庞贝古城【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被毁。——译者】遗迹蚀刻画或者古罗马恺撒的半身塑像。正如里斯曼所说的,这些东西“表明学校的装饰对于儿童的心理需要是不相干的。”课本中有些课文,今天读起来倒挺有意思。少年时代的林登·约翰逊在地理课本里读过这些话:

  『法属印度支那的气候和居民的特性都类似暹罗。森林覆盖的山上盛产贵重的柚木和硬木,河谷则遍种稻谷。其他产品有蚕丝、棉花、茶叶和香料,还有绵延的地下煤层。』

  公民课有个课本这样说:

  『一个孩子如果不听话,一辈子都要吃亏。小时在家里不听话,长大后就不会遵守国家的法律,虽然他也参加选举,选出了制定法律的人。研究我国政体的男女青年很快就会发现:在民主国家里,服从政府命令,跟在君主国家一样,都是必要的。』

  在托马斯·马歇尔教授新著的那本被广泛采用的《美国史》(1930年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中,有如下一段话:

  『奴隶:尽管黑人是奴隶,他们在种植园时代通常很快活。他们喜欢跟别人在一起,喜欢唱歌、跳舞、说说笑笑,喜欢鲜艳的颜色,如果头上裹上了一块红色或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就扬扬得意。他很想得到人家的夸奖,对于仁慈的主人或监工总是忠心耿耿。他总是慢吞吞的,什么事都想拖到明天才动手。大多数种植园主认识到,要得到最好的效果不是用皮鞭打,而是重视奴隶,善待奴隶,奖励奴隶,这样就能博得他们的一片忠诚。』

  但是脱离现实的作风还不限于此。30年代的各地学校里——有几年连首都的学校也如此,老师们是不准提到苏联的。地图上的俄国所在地是空着的,不加任何标志,就像非洲那些“没勘探过”的地区一样。每天上学,首先要向国旗表忠心,并作基督教式的祈祷,信犹太教和天主教的孩子也一律参加。1932年的人常常意识到有个上帝,而上帝又有点像道学先生。当年10月,《时代》周刊发表了一篇吹毛求疵的文章,评论厄尔·卡罗尔的《虚荣》,说是有伤风化。戏剧家卡罗尔也跟小说家厄斯金·考德威尔一样可恶,使《时代》周刊的老板卢斯简直无法容忍。卢斯说:“卡罗尔先生的滑稽对话几近诲淫,在剧坛上早已首屈一指。丑角米尔顿·伯利的表演,乱喊乱闹,粗俗之至。有的观众看见了就脸红,有的却哄堂大笑。伯利模仿着不男不女的声调,谈论女演员们的屁股,对着扩音器大声说了不少下流话,似乎觉得这样才开心。”伯利特别高兴而《时代》周刊又特别生气的是,合唱队有些女演员的奶罩竟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美国的中产阶级区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夜复一夜》塑造了玛夷·韦斯特和乔治·拉斐特两个人物形象。乔治在同一个朋友谈话时说:“上帝,多么漂亮的‘宝石’啊!”玛夷回答:“亲爱的,上帝与‘它’无关。”当时,所有那些独揽大权的人,包括威尔·霍·海斯,都在观望这种变化。在巴斯拜·伯克利创作的音乐《四十二街》中,演唱这首音乐的合唱团的一个女孩说:“恐怕我要‘传播’。”第二位说:“在你左边的第一个‘门’。”前者又说:“不,在我的‘袜子里’。”这样无耻淫荡之事并不是比比皆是。对青少年来说,性教育在所有的科目中是最禁忌的。像神话故事中的魔鬼和经常旷工的职员一样,每当新一年的第一天,他们往往信誓旦旦,要痛改前非,而不到一周,又会故态复萌。在性报道的处理方面,几乎是在使巨大的犯罪心理得到解脱。每个青春发育期的男孩都知道,手淫会使人精神萎靡不振,久之,会导致性无能,就如俗话所说:“手掌上长出了头发。”

  姑娘们也操心得很。她们怕在学校里被称为“骚货”、“破鞋”。由于青年人的社会主要是男系中心,她们处境就更加困难了。很少人请姑娘们去骑自行车兜圈子,跟她们交换钢弹珠或者橡胶糖画片,讨论克利夫兰市的全国航空比赛,玩“插小刀”、“占山头”、“夺大旗”、“抓逃学”(除非她们是自己的姐妹或者顽皮的姑娘)等等游戏。有时,男孩和女孩可能不大自然地交谈一下,评论伊帕纳民间歌唱团、克利科特俱乐部爱斯基摩歌唱团、两洋吉卜赛歌唱团的优劣。可是每年到了7月4日这个国庆日,男孩都在放大爆竹,往地上扔摔炮,用两英寸的天地响和“樱桃炮”把铁罐炸得飞上半空,姑娘们却多半只能在旁边瞧,炮声一响就吓得尖声叫喊。

  到了夏天,中产人家要是担负得起每星期八元的费用(这不算太多),就把孩子至少送走十天半月。即使不为别的,只因每年小儿麻痹症流行,也得这样做。小儿麻痹症一来,人们就待在家里,不敢去看电影,不敢参加集会,有些人甚至不戴口罩就不敢出门。这样,城里许多中产阶级的儿童就在童子军夏令营或者基督教青年会夏令营学会了游泳,逐渐爱上了忍冬花的香味和篝火周围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和六月虫。他们懂得了,8月蝈蝈儿叫,再过六个星期就霜冻了。

  有时候,全家人把手提箱拴在崭新的“雪佛兰”牌汽车(在底特律市的离岸价格是445元)旁边的脚踏板上,开车去“旅行”。所谓旅行是很冒险的,路上确有发生事故的可能。装在双座跑车或者轿车背后的备用轮胎往往要拿下来派用场。30年代的轮胎,一破就爆炸。坐汽车并不舒服,“路边旅馆”的饮食质量也靠不住。过夜是件麻烦事,因为房间难找。据美国汽车协会说,旅客通常要花一个星期才能到达目的地,再花一个星期才能回到家里。看起来好像游览了不少地方,可是你要知道,路上平均一天只能走234英里。一号公路穿过华盛顿、费城、纽约市和波士顿市的中心,到了特拉华河和哈得孙河(乔治·华盛顿桥还在建造中)必须坐渡船过河,而在大萧条年代,缅因州的公路一到冬季路中间多雪,两旁土又松,车一开快,就会出事。那时还没有州际公路。从东海岸驱车横过全国,惟一道路是沿着30号公路(林肯公路)进入芝加哥市中心,再沿着66号公路走。这两条公路都只有双排车道,有好几段只是泥路,没有铺柏油。66号公路爬过落基山脉,急转弯处坡度很陡。

  如果这些听起来有点像是原始生活,那么我们还要补充几句。正如卡罗琳·伯德所指出的,当时美国社会的某些方面是令人感到愉快的。当然,要有钱才行,但不必很多。每年有五六千元收入,甚至更少一点,就能过今天无法得到的舒适生活了。中产阶级的生活环境比现在安静得多。那时没有超音速喷气机的震耳噪音,没有风动碎石机、强冲力钻岩机、空气压缩机,也没有链锯;没有高保真度收音机、磁带录音机、录音扩放装置;没有125分贝晶体组,也很少铆钉枪。人们彼此之间的往来也不那么多,联邦调查局只有三百多万个手指印;社会保险没有数字代号,全国没有划分邮区,自拨长途电话没有装上,也没有信用卡电脑储存银行。那时上大学相当容易,1932年只有3.5万人考大学。如果你想坐飞机的话,班机很少,但是对旅客们却招待得很殷勤,因为当时劳力过剩,航空公司可以要求那些持有护士执照的女服务员伺候得特别周到。

  你完全用不着预先通知旅馆、高级餐馆、理发店或者医院给你留地方。谁也不担心污染问题,因为工厂烟囱根本不冒烟。家庭教师、理发师、女装裁缝、音乐教师,甚至内科医生都会一请就登门服务。如果你在办公室工作,秘书会每天早上准时上班,绝不随便跑出去喝咖啡。她们不在办公室打私人电话,也不因为工作超时就提意见。“只要有人在工厂门口排长龙等活干,厂里工作效率就一定高。”这是塞缪尔·英萨尔的说法(他是会这样说的)。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则把这条原理说得含蓄些:经济越衰退,活儿就干得越出色。

  除环境舒适外,用70年代的眼光来看,当时的生活最喜人的是外事。美国不仅不用为国外的危机操心,而且就绝大多数美国人来说,国外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日本人在中国胡作非为,但是谁有闲工夫去过问它呢?德国举行了总统竞选,84岁的保罗·冯·兴登堡击败了43岁的阿道夫·希特勒;但是对于他们两人,美国人同样不感兴趣。在伦敦,威尔士亲王跟一个叫沃利斯·辛普森夫人的女人谈情说爱,不久前她入宫觐见过英王【后来辛普森夫人跟丈夫离婚,和威尔士亲王即后来的爱德华八世结婚。辛普森夫人是平民身份,又属再嫁人,为英皇室所不许,因此爱德华八世于1936年退位。这件事当时是轰动一时的新闻,引起种种议论。——译者】,可是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她是有夫之妇嘛。西贡当时是那么远的地方,只能做好莱坞一部电影的背景,片名《红尘》,由克拉克·加布尔主演,是逃避现实的影片。中东地区比美国中西部地区还要平静。正如《时代》周刊4月4日所报道的:“在巴勒斯坦,犹太人是只占居民16.9%的少数民族,没有任何政治权力。只是十年前国际联盟委任英国统治该地时,曾经给过犹太人代办处一些提出参考意见的权利罢了。”

  尽管已经是30年代的第二年了,但是许多日后被认为代表30年代的著名人物当时还没有出名。温斯顿·丘吉尔的名字在书报上出现,只不过因为他是一本反共小册子《在暴风雨中》的作者。(1932年的其他作家有威廉·福克纳、克里斯托弗·莫利、奥尔德斯·赫克斯利、约翰·多斯帕索斯、鲁滨逊·杰弗斯、T.S.斯特里布林、亨德里克·威廉·房龙、詹姆斯·M·巴里、查尔斯·诺德霍夫和詹姆斯·诺曼·霍尔。)那些出生年月为众所周知的人——例如乔治·萧伯纳、拉迪亚德·吉卜龄、乔治·M·科汉,以及约翰·高尔斯华绥——人们是把他们当做前辈人物看待的。这在文娱界尤其如此,五个最卖座的电影明星是玛丽·德雷斯勒、珍妮特·盖纳、琼·克劳福德、查尔斯·法雷尔和格里塔·嘉宝。这时艾琳·邓恩刚刚上银幕;克劳黛·考白特(与莫里斯·薛瓦利埃合演电影)也是初出茅庐。琴逑·罗杰斯只不过是巴斯比·伯克利的歌舞团里一名跳踢踏舞的舞女。纳尔逊·埃迪和弗雷德·阿斯泰尔一年以后才到好莱坞。四岁的雪莉·邓波儿刚在国内的标准银幕(高18英尺,宽24英尺)初露头角,她那些影片都是单盘胶卷短片,名叫《娃娃戏》。本尼·古德曼和汤米·多尔西同住在一个寓所,在纽约各剧场的乐队里工作,并在推销霍夫曼姜汁啤酒的广播节目里吹单簧管,表演许多新鲜手法。在得克萨斯州博芒特市,16岁的哈里·哈格·詹姆斯跑去找一个名叫劳伦斯·韦尔克的旅行乐团团长,问他说:“你不是要找一个喇叭手吗?”队长要他表演一下,詹姆斯便拿起喇叭拼命地吹。韦尔克摇头说:“孩子,你吹得太响了,我们乐队不好用。”

  回头看来,那时美国人好像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发展。奥古斯特·皮卡特教授坐着气球穿过了同温层,便在飞行日志里写道:“我们已经达到了54,120英尺的高度,打破了人类的一切纪录!”那时人们无法知道,再过一些时候,这件事就成了明日黄花了。威廉·毕比博士坐在潜水器里,在百慕大群岛附近海里下沉到2,200英尺,人们觉得他真了不起。他们谁会相信,30年后,海底观察员能够在同样的深度生活整整一个月呢?1932年美国海军举行演习,有一艘航空母舰在瓦胡岛的东北面从几艘担任警戒的驱逐舰旁边溜过去,拂晓时“袭击”珍珠港,“炸沉”了停泊在那里的好些军舰。那时有日本人在檀香山窥探,可是没有人注意;东京还有关于这次演习中“袭击得手”的长篇官方密报,可是也没有人知道。

  最可惊的是,报纸读者竟不知道剑桥大学的詹姆斯·查德威克爵士发现了中子。这是原子裂变的关键,可是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却无人懂得。根据当时的物理学说,只有极大穿透力的冲击物才能使原子核分裂。打破原子核被认为完全是理论性问题。人们觉得,用不带电荷的中子打破原子核肯定是办不到的。拉瑟福德勋爵在一个会上说过,那些以为有朝一日能放出大量原子能的人,不过是“白日做梦”。艾伯特·爱因斯坦那时正从德国逃出,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去,他也说,要放出原子能,是“异想天开”。铀只有惟一的一个用途值得一提,就是涂在时钟上,使数字夜里发光。钟表原来是用镭涂的,1932年改用铀了,因为新泽西州有个钟表厂发现涂镭的工人得了不治之症。他们查出,吸收了镭积聚在骨头里,就必死无疑,因此吓坏了。改用铀做涂料之后,钟表厂的人放心了。铀是那么保险,那么无害!谁都没想到它也会使人丧生,甚至没有想到它会使人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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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罗斯福!

  大选结束不久,纽约东65街49号突然来了一帮共产党。当选总统接见了他们,他听到有个人说,“我们要你告诉胡佛总统,联邦政府必须……”罗斯福就不客气地打断了这人的话,说:“我不能叫总统干这干那,对联邦政府来说,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民。”他说话是算数的。在没有接掌大权以前,他绝不过问政府的事,却只顾坐着文森特·阿斯特【纽约皮毛业和房地产业巨商。——译者】的游艇出去钓鱼。他挑选了一个不甚起眼的内阁班子,不论谁来见他,他似乎总是点头称是。休伊·朗格(此人当时同阿肯色州参议员约瑟夫·鲁滨逊的保守势力正闹得不可开交)在谈到罗斯福时说:“我同他谈话,他说,‘好!好!好!’可是,第二天鲁滨逊找他谈,他还是说,‘好!好!好!’大概他对谁都说‘好!好!好’!”当时美国社会上分崩离析的情况如此吃紧(连罗斯福夫人埃莉诺都怀疑,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有办法挽救美国”),而罗斯福却一味采取谦恭、含糊、事不关己的态度,未免不负责任。大家都认为他应该有所作为,其中心情最迫切的莫过于那位即将离任的胡佛总统了。

  11月间,胡佛打电报给罗斯福,建议面谈。于是罗斯福便在前往佐治亚州途中过访白宫。两人谈了大半个下午,却是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早在这次会晤之前,罗斯福就风闻胡佛手下某阁员说过:“我们现在已经把这家伙弄进洞里来了,他再也脱身不了啦。”然而使罗斯福无法脱身的洞何尝挖成了呢?胡佛接连好几小时只想拉对方上政府这条快要没顶的船,罗斯福都搪塞回避了。这次访问后,罗斯福更感到自己表态不得了。他回到佐治亚温泉,看看全国各报,就越发感到这个做法有理。胡佛这时已向国会送去了最后一次国情咨文,无非只是老调重弹,说什么要增税啦,欧洲各国应该还战债啦,又说:“我们所建立的制度是个人自由的制度。我们美国制度的基础是:让各种社会力量和经济力量都能自由发挥作用。”美国应该“对前途有信心”!

  但是,美国的耐心已经快耗光了,美国的资金也快耗光了。1933年圣瓦伦丁节【2月14日。——译者】——当晚10点,胡佛正在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发表临别演说,美国整个银行系统终于开始总崩溃了。当天下午,密执安州州长威廉·A·康斯托克接到紧急电话,请他去底特律市商业区参加银行界会议,这一去就脱不了身了。这时底特律的联合监护信托公司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它一倒,全市银行很可能跟着纷纷倒闭。银行家们要求康斯托克下令全州银行一律暂停营业。商量到半夜,康斯托克同意了,便坐车到首府兰辛市,宣布全州550家银行一律休业八天,说是“银行放假。”

  胡佛在华盛顿匆匆给罗斯福写了一封信,只因心慌意乱,信封上连他的继任者的名字都拼错了。这一阵子罗斯福对于种种意外事情,倒习以为常了(一周前有一个失业的泥瓦工向他开枪,结果误中芝加哥市市长舍马克,因伤致命),不过这封信却不免教他分外恼火。他细读来信,不禁大骂胡佛“无耻”。事情正是如此。原来胡佛竟大言不惭地说,举国都在担心,不知新政府要干些什么。他说,他从爱国以及维护“信心”的立场出发,要求罗斯福公开表示:对于现政府的方针政策,他将不作变动。胡佛要干什么,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在给宾夕法尼亚州参议员戴维·A·里德的信里写道:“我知道,如果当选总统果然发表这样一个声明,他就认可了共和党政府全部主要的施政方针,也就是说,他那些所谓新政,便十亡其九了。”胡佛早对朋友说过,他认为罗斯福是个无能之辈,好对付,现在则更进一步,把他当傻瓜了。可是罗斯福不发表这样的声明,胡佛的看法又变了,他对亨利·史汀生【当时任国务卿。——译者】说,罗斯福是“疯子。”

  倘若罗斯福当日竟然同胡佛的政策搅在一起,那就确有神经失常之嫌,因为这时已经很清楚,胡佛的政策把整个美国搞破产了。

  ※※※

  密执安州的金融危机,由于房地产价直线下降,情况的确特别严重,但问题却是全国性的。自从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全国倒闭的银行已超过5,500家;可以想见,群众的心情是多么惶惶不安。他们的对策是囤积黄金、货币。这时银行黄金库存每天要减少2,000万元,储户搞不到黄金就要纸币。结果是:一方面,作为货币储备的黄金越来越少;另一方面,财政部又不得不增发纸币。

  银行挤兑,照例带着自杀意味。加之这次危机发生在通货紧缩已经三年之日,形势就更加复杂了。当时即使是情况最好的银行,手里的抵押品和各种证券,其市价也只落得原来的一个零头。全国18,569家银行,库存现金不过60亿元左右,却要应付410亿元的存款。为了准备现金应付提款,银行不得不出售抵押品和证券,因此损失惨重。

  密执安州的银行垮台以后,全国各地银行每天的黄金支付总额陡然增加到3,700万元,提款数增加到1.22亿元。各银行门前无不人山人海,争提存款。纽约市布朗克斯区有一位少妇,把孩子出租给排队提款的妇女,每次收二角五分,因为抱着孩子排队,能排在前头。从2月20日开始的那一周间(这时国会两院兴高采烈地通过废止禁酒法),巴尔的摩信托公司已经付给储户1,300万元,其中将近半数是在星期五一天之内付出的。当天深夜,马里兰州州长艾伯特·C·里奇宣布全州200家银行休假。第二个州沉下去了。

  为了响应胡佛总统“保持信心”的号召,有责任感的人都极力故作镇定。《底特律新闻》评曰:“我辈眼前种种经历,过后思量,当必哑然失笑。”《巴尔的摩太阳报》的口气更是轻松:“人生尽多如意事、不如意事,昔日如此,今亦如此。这倒也好,日后大家都添了一些闲谈的资料。”巴尔的摩商会主席表示,他认为没有理由不照常营业。国内收入署这时也发出措辞强硬的通知说,再过半个月又得缴所得税了。

  海德公园没有出来消除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如罗伯特·舍伍德所说,罗斯福知道“好戏还在后头”。他一向精于审时度势,这时更认识到,胡佛下台下得越难看,自己上台就上得越光彩。如果说他不到桥头不同意过桥(他要过桥也难!)是不负责任的表现,那么这样做倒也符合美国政界一条老规矩。查尔斯·A·比尔德指出,当年林肯在被迫下决心以前,“也始终没有采取无条件解放黑奴的办法。他明知势在必行,却不急于表态。”话虽这么说,可是罗斯福之挑选威廉·伍丁当财政部长,却不免近于开玩笑。伍丁个子矮小,精灵,是一位铁路设备制造商,此人假发遮秃顶,好说双关语,收藏各式各样的五元金币,闲时爱弹吉他作曲。一周以后,新政府上台,人们就会领教到伍丁是怎样雷厉风行,足智多谋了,但在这之前,他的名声只限于为儿童编过这么一首歌,歌曰:

  『我们是蓝色小鸟,
  整天笑笑闹闹;
  唱个快乐的歌儿,
  忘掉一切烦恼。』

  2月26日星期日,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和阿克伦市各家银行同时宣布,提款不得超过存款的5%。当晚,俄亥俄州的十来个城市也跟着照办。临到星期一——是日也,德国国会被纵火焚毁,日军在风雪中侵入满洲【指我国东北各省。——译者】——宣布限制提取存款的城市已经增加到100个。与辛辛那提市隔河相望的肯塔基州的卡温顿市,也有五家银行实行了同样的限制。星期一晚,宾夕法尼亚州州长吉福德·平肖签署了一项法案,准许银行自行决定歇业与否。托马斯·拉蒙特让人捎口信给罗斯福说,据摩根看,“情况之紧急,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其实情况并非“无以复加”,而是很快就进一步恶化了。3月1日星期三,已经有17个州的州长急急忙忙宣布全州银行休假。平肖州长只因宣布得过于匆促,五天后他赶到首都参加新总统就职典礼时,口袋里竟只有九角五分钱。路易斯安那州州长奥斯卡·K·艾伦是预支了旅差费,口述全州银行停业的布告交别人发出,然后乘火车上华盛顿的。当选总统罗斯福在星期三坐汽车到了纽约市内第65街自己的住所,同伍丁商谈(据阿瑟·克罗克在《纽约时报》上报道,这时好些有地位的人要求罗斯福马上把政权接过来)。两人直到星期四下午才露面,同乘汽车,由20辆响着喇叭的摩托车前导,风驰电掣地驶过第五大道,然后朝西向哈得孙河渡口驶去。那天早上,纽约下了小雪,市民们默默站在雪地里看车队驶过。在无线电城音乐厅外,立着一块用纸板做的名叫“金刚”的大猩猩,龇牙咧嘴,对人狞笑,原来这是同名的电影在曼哈顿区首次放映。在哈得孙河码头边,静静地停泊着的法兰西轮船公司的“巴黎”号吨位已经有人定下了,要把价值900万元的黄金偷运出境,不过罗斯福一行人却不知情。渡口对岸,一列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公司的专车升火待发。下午,罗斯福登上专车,在寒雾中向华盛顿隆隆驶去。他在车上时而同伍丁谈银行问题,时而同法利谈宗教问题。

  ※※※

  罗斯福一行在雨雪交加中到达华盛顿联邦车站。总统临时办公处设在五月花饭店,那里有一大叠电报等着罗斯福来处理:21个州和首都华盛顿的银行,不是已经停业就是停业在即;联邦储备银行的数字说明,仅在一周间,黄金库存就减少了2.26亿元;财政部缺钱,弄得联邦政府人员的薪金都发不出去,更不用说偿付3月15日到期的7亿元短期公债了。这边罗斯福行装甫卸,那边伍丁就把他请到一旁,告诉他说,胡佛政府的财政部长奥格登·米尔斯和联邦储备委员会负责人尤金·迈耶尔来电话,建议宣布全国银行一律停业。胡佛总统认为还不必采取这样激烈的措施,想征求罗斯福的意见。罗斯福摇头不语,他这时仍然对谁也不提意见。据天气预报,星期六总统就职之日天晴,但是这会儿气压却还在不断下降。

  3月3日星期五,《纽约时报》在最后一版登了一幅广告,主题是约翰·多伊和简·多伊【代表美国普通男女的姓名。——译者】夫妇如何称赞鲍厄里储蓄银行“经营有方”。看来广告的用意是想让储户放心。但是办不到啊。正午,中央车站前面排上了长龙。无数纽约市民拥向这家全球首屈一指的私营储蓄银行,要提现款。下午3点,银行大门关上了,可是一大群人还没有拿到钱。这时只见伊利诺伊州州长亨利·霍纳坐在芝加哥市联邦储备银行里,神色紧张,一边捻胡子,一边看统计数字:两星期以来,芝加哥各家银行已经付出了3.5亿元。这场风暴在内地各州肆虐17天之后,此刻转向纽约和芝加哥这两大金融堡垒,猛扑过来了。

  当天上午,财政部的交通员凯瑟琳·谢伊小姐给赫伯特·胡佛送来一张500元的支票,这是他最后的一笔薪金。胡佛收到支票时,兴致似乎很好,因为根据午前收到的报告,金融恐慌可能正在减退。但是过午以后,就知道这不过是幻想而已。明尼苏达州和堪萨斯州已经垮了,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也快了。照例,新总统就职前夕,卸任总统是要请新总统共进晚餐的,但是胡佛这时精疲力竭,满腹烦恼,实在鼓不起劲来,便只请罗斯福全家在下午4点来出席正式的茶叙。就胡佛而言,他生罗斯福的气不是没有道理的。据他说,美国已经“处于金融恐慌和混乱的边缘”,可是这个局面却完全是由于罗斯福这个纽约佬缺乏信心所造成的。饮茶之际,他提出许多数据,要求罗斯福答应跟他一起采取两党联合行动。罗斯福还是说,他还想等一等。可不是嘛,一到明天,他就是总统了。他把病腿上的支架整了一整,准备告辞。这时他对胡佛说:“总统先生,我知道照例是要回拜的,但是你要是不想回拜,那就别麻烦了。”

  胡佛从客厅那一边大踏步走来,气势汹汹地站在罗斯福面前,用极其刺耳的声音说道:“罗斯福先生,等到你像我这样在华盛顿待上四年,你就会知道,美国总统是从来不去拜访谁的。”说罢就转身要走出客厅。

  罗斯福的儿子吉米瞟了父亲一眼,他从没见过罗斯福这样生气的。这时罗斯福夫人不等丈夫开口,霍地站了起来,连忙说:“谈谈很好嘛,不过此刻我们也该走了。”

  不过,两位总统一交一接,要完全断绝往来是不可能的。伊利诺伊州和纽约州都已濒于崩溃,伊利诺伊州长霍纳和纽约州州长赫伯特·莱曼认为不可能离开本州去参加新总统就职典礼了。回到五月花饭店后,罗斯福同胡佛保持电话联系,直到凌晨一点才由罗斯福建议双方都睡一会儿。两位总统休息了,双方的顾问就乱糟糟地聚在财政部大楼会商,替他们两位做出各种决定。顾问面前摆着联邦储备委员会刚送来的报告,说情况不妙。过去两天,全国银行储户总共提走了5亿元现金。他们认为纽约各银行还不理解目前的灾难有多严重,应该设法保护他们才是。米尔斯和伍丁都认为,必须说服纽约州州长莱曼命令全州银行停业,霍纳州长也必须宣布伊利诺伊全州银行停止付款。凌晨2时,霍纳宣布全州银行休假,莱曼也在4时20分做出了同样决定。清早6时,胡佛接到了报告。他说:“我们已经山穷水尽,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全国金融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各州的银行业务有的完全停顿,有的部分停顿。华尔街街头虽然国旗飘扬,庆祝新总统就职,但证券交易所却正式关闭了。芝加哥的商品交易所也关了,这是85年来第一遭。曼哈顿第五大道的诺曼·文森特·皮尔牧师正在草拟他第二天上午要讲的布道辞,要求银行家和公司经理跪在上帝面前忏悔罪恶。堪萨斯州的兰登州长大骂企业家是“奸商”。阿瑟·克罗克把当时华盛顿的气氛说成无异“战时的围城”,天空一片灰色。国会东边那40英亩的园林和空地上,黑压压站着十多万群众,等候新总统就职典礼开始。负责指挥阅兵式的是麦克阿瑟,他预料有人会闹事,便在所有要害地点都派军队架上了机枪。邮政部长沃尔特·布朗虽然马上就要卸任了,只因戴着高顶礼帽坐在汽车里直不了腰,特地调来一辆新的高级轿车,由此可见胡佛政府的气派。从许多方面看,就职典礼显得很草率。新任副总统约翰·南斯·加纳不耐风寒,临时借了一条围巾。新任财政部长伍丁因为人挤,没法就座,只好同摄影记者高踞在栏杆上。

  国会山钟鸣正午12时,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终于成为美国第32届总统。

  罗斯福不戴帽子,不穿大衣,挺着宽阔的胸膛,随着最高法院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宣读誓词。他把手放在家传300年的《圣经》上,翻到《新约·保罗致哥林斯人的第一封信》第13节念道:

  『即使我说得天花乱坠,如果没有慈心一片,那也犹如钟鸣钹响,徒有其声而已。

  即使我预见未来,深通奥秘;即使我信念十足,力能移山;如果没有慈心一片,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走上了讲台。不顾欢声雷动,径从口袋里掏出手抄的讲稿,那是他上星期天在海德公园书房里写的。这里没有一句话因袭别人,纯粹是罗斯福口吻:

  『首先让我明确地说,我坚决相信,我们惟一引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一种无名的、丧失理智的、毫无道理的畏惧心理。它能把我们搞瘫痪,什么事也办不成,使我们无法由退却转为进攻。』

  罗斯福洪亮的声音通过广播网响遍了水深火热的美国大地:它传到血汗工厂和凄凉客店,传到“胡佛村”和流浪汉的栖身处,传到佃农们辛苦耕耘的不毛之地,传到在工厂外寒风中打哆嗦的褴褛人群。

  『我将要求国会授予我一件惟一足以应付目前危机的武器,这就是,让我拥有足以对紧急事态发动一场大战的广泛行政权。这种授权之大,要如同我们正遭到敌军侵犯时一样。』

  赫伯特·胡佛颓然无语,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但是,在三层铺的贫民窟里,吃不饱的孩子们抬起头来了,地方法院里一肚子怨气、准备斗争的农民们抬起头来了,缝补破衣服的妇女们抬起头来了。空中好像响起了一阵魔乐。加利福尼亚州圣莫尼卡市的威尔·罗杰斯在打字机上记下了这样一句话:“就是罗斯福一把火烧了国会,我们也会大声欢呼说,‘好哇,火到底点着啦!’”

  『美国人民不是束手无策。在这个紧急关头,他们已经授权政府采取直接的、强有力的行动。他们要求在政府领导下有纪律,有方向。他们选我出来实现他们的愿望。基于这种精神,我接受他们的委托。』

  借用沃尔特·惠特曼【美国19世纪著名诗人。——译者】一句诗,新总统真是“声威赫赫地登上了舞台”。阿瑟·克罗克写道:“罗斯福当时神色严峻,连老朋友也感到他变了另一个人。”亨利·史汀生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心思:“我完全给吓倒了。”新的第一夫人认为总统就职典礼进行得“非常非常严肃,不免令人生畏”,“因为富兰克林讲到他必须取得通常只在战时才授予总统的那种大权时,听众竟表示最热烈的支持。”不过,当时在华盛顿为《新共和》周刊采访新闻的埃德蒙·威尔逊却嗤之为“一例的哗众取宠,一例的不着边际”。他还写道:“有一点最清楚不过,这就是独裁政治快要出笼了。”这时,知识分子们仍然不了解罗斯福,有些知识分子永远也不了解他。真的,即使最接近他的人,也感到他难以捉摸。他决定竞选总统,事前竟连自己老婆也不告诉,这是很少见的。罗斯福夫人是从路易斯·豪那里才知道这件事的。罗斯福首次执政之初,美国的有识之士是怎样想的,罗斯福夫人下面这段话说得最真切了:“我们有一种盲目走下去的感觉,因为我们置身激流,谁也不知道何处是岸。”但是,总的说来,美国人民并不像她那样感到前途茫茫。他们认为罗斯福这次演说十分成功,周末,有45万人写信祝贺他。

  当晚,埃莉诺去参加庆祝舞会,罗斯福留在总统府同路易斯·豪研究工作。星期天早餐后,罗斯福自己滚动轮椅经过新建的坡道来到阒无一人的椭圆形办公室,独自四下打量。桌上空空如也,除国旗和国玺外,能拿走的东西胡佛都拿走了。没有便笺,没有铅笔,没有电话,连叫人的按铃也没有。他慢慢认识到,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事也干不了。于是他大叫一声,一个秘书和一个助手急忙跑了进来。这件事值得一提,因为罗斯福只有这一回才觉得身为总统却不知怎么办是好。晚上,他动手干起来了。他一边咬着往上翘的烟嘴,一边起草文件,援用那几乎被人忘记了的大战时期定下来的《对敌通商法》,宣布全国银行一律休假四天。他要求第73届国会在星期四召开特别会议,以便将拟好的紧急法案送去讨论。这时全国再也没人搞货币兑换了,可是大家还得想办法生活下去。

  这是对美国人的首创精神的挑战,而他们果然也想出了种种应急的办法:印发各种临时票证,赊销商品,以货易货,凭票取货,凭代用币乘车,使用加拿大和墨西哥货币代替美国货币,如此等等。道氏化学品公司用镁铸成“道氏金属代用币”,定值每枚二角。威斯康星州有一个摔跤家和人订合同,表演一场的报酬是西红柿一罐加土豆200镑。俄亥俄州阿什塔比拉市有一家报纸发出通告,说广告费可以免收现金,改付农产品就是了。纽约州一位州参议员到首府奥尔巴尼市开会,自带一周吃的东西:12打鸡蛋,半只猪。《纽约每日新闻》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举办“金手套”锦标赛半决赛,卖票花样之多,最是惊人不过:票价是五角,但除五分钱娱乐税必须付现金外,其余可以用任何实物偿付。于是专雇了一个人,为形形色色的来件作价,其中有:香肠、床垫、帽子、鞋子、大衣、鱼类、面条、女睡衣、牛排、电火花插头、方盒式照相机、拼板玩具、厚运动衫、罐头食品、袋装土豆、高尔夫球裤、机工工具、涂脚药膏、《圣经新约》,以及当时青年妇女所谓“伸伸腿”的不用系带的内裤。

  人们绝大多数都认为,一旦银行休假结束,就要正式宣布使用临时通货,各州、各市政府乃至某些企业都要自己发行地方性代用券了。亚特兰大、里士满、马蒂塔克和诺克斯维尔等城市,这时早已这样做了;纳什维尔市在3月6日开始的那一周结束之前也快要有价值100万元的代用券流通。费城也将发出800万元流通。新泽西州努特利市有一家造纸公司,原先一周只开工三天,这时改为一天三班,24小时给威斯康星州和田纳西州印出六吨重的代用券。然而,一想到各州各市的地方币、各公司的兑换券满天飞的情景,财政部长伍丁就不寒而栗了。3月7日星期二,他在早餐时候告诉雷·莫利【罗斯福智囊团主要成员,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译者】说,据他看不必使用临时通货。他说:“我们可以用各银行殷实可靠的资产作为储备来发钞票嘛。大家不会害怕的,这不是戏台上用的道具,是货真价实的钞票。”这样做,不会有什么损失。伍丁公开说:“我们已经到了沟底,再坏也坏不过这样了。”

  伍丁同参议员卡特·格拉斯在卡尔顿饭店昼夜奋战,星期四这天果然如期完成了草拟法案的工作。国会特别会议开始了,众议员们相继走进会场。这时伍丁就把写完的稿子交给国会的秘书,同时嘟囔着说:“这个法案就用我的名字好了,稿子完了,我也完了。”秘书把稿子在会上高声宣读,可是当时人声嘈杂,众议员里没有几个听得清的。法案不是人手一册,因为没有时间排印。就是秘书手里那一份,有些地方也是最后急急忙忙用铅笔涂改过的。大家一阵叫嚷,就把法案通过了,一共用了38分钟时间。这时罗斯福夫人在楼上旁听席上一边结毛线,一边点票数,活像是慈祥的德法热夫人【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双城记》一书里边的法国革命时期的一个人物。她每天编织,暗地记下她所仇恨的贵族的名字。——译者】。投完了票,众议员们便蜂拥到参议院会议厅,听格拉斯说明他们自己刚才通过的那个法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格拉斯这位小个子的弗吉尼亚州参议员是支持伍丁法案的,不过他也承认其中某些部分确实让他吃惊。根据这项法案,总统和财政部长“已经采取或今后要采取的”任何措施,议会都要一律批准,这种立法措施真是吓人。法案规定,囤积通货的要判刑,有问题的银行要派人去“维持”(受托管理),此外还授权政府以各银行的资产为储备,发行20亿元新钞。晚上8点36分,罗斯福衣衫不整,身旁堆满了从海德公园住宅运来的书籍,图片也来不及开包,就在白宫签署了这项法令。当晚国家印制局添雇了375名新职工。美国政府的印钞机器全部开动了。

  一连两晚,印制局灯火辉煌,临照着哈得孙河滩。新印模来不及刻,就沿用“1929年印行”字样的旧版。联邦储备银行12个分行行长的签字也来不及去要,便从政府档案里找出旧样本来,派人送到泽西市的美国铸刻工场厂赶制印模。星期六清晨,装满一袋袋新钞票的飞机从华盛顿先后起飞。第一架在午前就把钞票送到纽约联邦储备银行,从那里又立即分送各银行。

  真正精彩的一幕是如何对那些囤积户施加压力,使他们不得不把紧紧攒在手心里的黄金和货币放出来。原先此辈不到一周工夫,就已把全国15%的货币藏了起来。国会尽管横下狠心,也无法定出法律,对于那些事先囤积货币的人追加惩罚。于是,政府便改而乞灵于宣传的办法。3月8日星期三,联邦储备委员会宣布:凡2月1日以后向银行提取过黄金,而到下星期一为限还不退回储存的,银行便公布他们的姓名。这一宣告刚在报纸登出,各家银行的电话交换台就忙得不可开交。银行对来电话的人说,如果有黄金要送回储存,银行就为他们开门办理,还不让记者知道。几小时之内,只见多少床垫为之撕裂,多少铁罐因之出土,多少秘藏宝盒得以重睹天日。各地银行都说门前又排起长龙来了,仿佛上周争先提款的情景一般,不同的是,这回男男女女都带上满载黄金和货币的旅行包、手提箱就是了。看到这种情况,联邦储备委员会大受鼓舞,于是星期五又宣布扩大涉及范围,要各银行上报过去两年内提过存款的人名。网拉得更开了,鱼也更大了。到星期六晚间为止,各州联邦储备银行已经回收了共计3亿元的黄金和黄金兑换券。以此为储备,又可以发行7.5亿元的新钞票了。因此,甚至在载运这批新钞票的飞机还没有离开胡佛机场之前,伍丁就批准某些储蓄银行可以让储户每户提取现金十元。商业开始活跃起来了。不出一周,就有13,500家银行(占全国总数3/4)复了业,交易所又重新响起了电锣声。纽约股票价格猛涨15%。道·琼斯【著名的研究和报导股票行情的公司。——译者】的股票行情发报机传出了这样一句话:“幸福的日子又来到了。”

  幸福的日子还没有真正回来,不过金融恐慌总算过去了,既没有发生币制混乱,也没有实行银行国有化。下的药无疑是极猛的,通货膨胀一开头,果然无法控制。但是罗斯福当时只能这样做,别无他法。有一位朋友对他说,如果成功,他将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名垂千古;如果失败,他就是历史上最糟糕的总统。罗斯福回答说:“如果我失败,我就是美国的末代总统了。”可是他不甘失败。“新政百日”已经开始了。

  ※※※

  在这100天当中(从3月9日在欢呼声中制定出《紧急银行法》到6月16日通过《全国工业复兴法》),新总统顶着狂风暴雨前进,一天天显示出他有无穷的智慧和无限的精力。到国会议员们精疲力竭,宣告休会那一天,罗斯福已经发表了十次重要演说,制定了新的外交政策,建立了每周举行记者招待会和内阁会议各二次的惯例;宣布了废止金本位制,向国会提出了15篇咨文;指引议员们通过了13个重要法案,其中包括对一切银行存款实行保险,对抵押住宅者发放新贷款,对华尔街金融市场进行改革,拨发40亿元作为联邦救济金,准许公开经营啤酒业,以及成立民间资源保护队、农业调整管理局和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等等一系列法令。罗斯福也说:“有时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受震惊。”

  可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临时招架的办法而已。罗斯福对身边的新政派说:“挑一个办法试试看嘛。失败了,就另换一个。总之,要搞点什么试试。”他认为自己在大选中之所以取得一面倒的胜利,就是因为人民授权他进行变革,可以说怎样变都行,只要快变就是。最初,他打算先让国会通过伍丁那个“挽救银行”的法令,随后就打发议员们回家休息,由他运用总统大权来办事。要是这样做,举国上下本来也会一致支持的。保守派的《波士顿纪事晚报》就发表过社论说:“目前应由总统独揽大权。这样做势必引起史无前例的复杂问题,但是人民思变之心太切,就是任凭总统一人独断专行,他们也心甘情愿。”参议员布顿·惠勒说,为了罗斯福总统,国会议员们“就是像马戏团的动物那样跳火圈,也干”。至于美国选民们,据查尔斯·米切尔森说,即便有人说罗斯福“长着一副透视眼”,他们也会信以为真的。约翰·根室后来也说:罗斯福当时如果想搞独裁,易如反掌。“我们往往忘记,罗斯福初任总统的百日之中,国会自觉自愿授予总统的权力,是何等庞大,何等空前,何等的凌驾一切的啊!就是德国国会给希特勒的权力,也不过如此。”

  但是罗斯福还是主张遵循宪法来办事的。他说,他要像他的本家西奥多·罗斯福那样,做一个“热心布道的总统”。群众给白宫的大量来信启发了他,使他觉得不妨在进行立法革命——实际上是一场革命——的同时教育人民,向他们阐明新政的目标。当时还没有“美国新闻处”,也没有“美国之音”。他不需要这些。有他当教师,整个美国就成了一个大课堂。

  第一堂课是在他上台后第五天开讲的,他把采访白宫新闻的记者召集到办公桌周围。他在任职期间,举行过空前频繁的记者招待会(共998次),这是第一炮,这第一炮登时就打响了。威尔·罗杰斯评论说,罗斯福竟能把像银行业务这样复杂的问题讲得深入浅出,人人理解,连银行家也能懂。后来,查尔斯·比尔德(此人平日并不佩服罗斯福)也写道:罗斯福所讨论的“有关美国生活和美国社会的种种根本问题,比历届总统加在一起还要多。”记者招待会结束时,记者们掌声雷动。就这样,罗斯福一下子把美国的新闻中心从纽约挪到华盛顿来了。美联社把驻华盛顿人员增加了两倍,合众社发出的新闻稿从此有1/4来自华盛顿。各大城市的报纸纷纷派记者到白宫采访,规模较小的报纸也每日采用华盛顿专栏作家的通稿了【一篇稿件分送各报同时刊载。——译者】。后来,连罗斯福夫人也加入了专栏作家的行列。

  3月12日星期日,罗斯福讲授第二堂课,是直接对全国人民讲的。总统府楼下外宾接待室的壁炉前头,装上了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共同广播公司的扩音器。总统说,他希望这次讲得亲切些,就像坐在自己家里,邻居也坐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双方随意交谈那样。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华盛顿办事处经理哈里·布彻说:既然如此,那就叫做“炉边谈话”好了,以后就真的作为正式名称叫开了。罗斯福这次谈的是全国银行暂停营业的问题。他那象牙长烟嘴点着香烟,慢慢燃烧。他说:“朋友们,我想告诉大家,过去这几天我们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下一步又打算怎么干。首先,我要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你们把钱存进银行,银行并不是把它锁在保险库里了事,而是用来通过各种不同的信贷方式进行投资的,譬如买公债,做押款。换句话说,银行让你们的钱发挥作用,好使整个机构转动起来……”

  不知怎的,罗斯福谈话竟能谈得那么亲切,用人人懂得的词句和比喻,把工业经济的复杂结构讲得一清二楚。他的语言质朴实用,同他在白宫所选用的室内装饰具有同样风格。上届总统的那套阔气排扬,现在是一扫而光了。没有伺候吃饭的底下人了,没有饭前吹号的号手了,军旗敬礼分列式取消了,卫兵换班仪式也取消了,一顿上七道菜的盛宴也简化了。在华盛顿官场里,罗斯福那里的伙食是最不讲究的。他当不起讲究吃喝的人,他没有那份工夫。在总统府作过客的人,不论时间长短,都认为白宫的菜肴单调无味,同宿舍包伙差不多。有一位女客一连三晚吃的是同样的饭后点心:一小片菠萝、两颗樱桃,再在拌得稀稀的奶油里放上一点核桃仁。甚至这样也还算是盛情款待呢。至于总统本人的午餐呢?一角九分一份的肉末煎蛋。

  在某种意义上,所有这些都只是表面文章。他实权在握,再不用摆什么排场了。小阿瑟·施莱辛格说得好,罗斯福是“天生当总统的”。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左右自己所处的时代。他在政府里惯唱独角戏,喜欢发号施令。他跟一位来客打趣说:“如果你有可能当总统,你难道不想当一当吗?有谁不想当的呢?”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博士【有名的瑞士心理学家(1875~1961年)。——译者】会见罗斯福后对人说:“毫无疑问,这人浑身是劲。他智力超群,却又难以捉摸,可是说干就干,厉害得很。他花样繁多,别人无法预料。”W·M·基普林格说:他从没见过有哪一位总统“像这个罗斯福这样拥有无上权威”。埃德·弗林说:罗斯福手下的助手和内阁阁员好比听差似的,“事事都是总统自己做主。”阿瑟·克罗克报告说:罗斯福“是老板,是发电机,是钟表的发条”。亨利·摩根索【1934~1945年任财政部长。——译者】写道:罗斯福“任何时候都是统治者”。摩根索好同罗斯福争论,罗斯福也乐意跟他争论,可是只在一定限度之内。过了这个限度,罗斯福就用那满布斑点的大手往桌上一拍,再不说“我认为如何如何”了,而改口说“总统认为如何如何”。争论到此结束,谁胜谁负,自然不消说得。

  总统的14小时工作日是这样开始的:坐在床上,边吃早餐边浏览外事电报和乱云也似的大堆报纸。他那卧室墙上挂着海船图画,壁炉架上放着家人的照片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摆设。新政开头那100天里,他的亲信顾问往往也到床边来商谈,但是起床前这段时间他一般是不见客的。9点过后,刮脸,由男仆欧文·麦克达菲帮他穿好衣服,坐上无臂垫的小轮椅,推到办公室去。10点开始会客。要是那天国会开会,他总有1/4的时间要花在电话上。他跟人谈话,总是称名不道姓。惯戴咖啡色三角女帽的劳工部长弗朗西丝·珀金斯,在罗斯福就职后第一周时首都政界还不熟悉她,她也不熟悉华盛顿。一天,她的助手接电话,听到对方说:“我是富兰克【富兰克是富兰克林(罗斯福的名)的简称。——译者】,我可以同珀金斯小姐讲话吗?”助手转告珀金斯,珀金斯回答说:“富兰克·我不认识什么富兰克。问他是在哪里工作的?”这一问,对方乐了,回答说:“在合众国工作,我是总统啊。”

  总统随时都愿意接电话,甚至内阁开会时也不例外。跟总统通话那么容易,真叫人吃惊。大约有百把人可以不必向秘书通报事由就能直接请他听电话【30年后最肯接电话的高级官员是罗伯特·S·麦克纳马拉,但是能这样直接和他通话的也只有25人】。他的消息来源广泛极了,因此人们往往忘了他是一个跛腿的人。他在内阁会议上常常信口说出什么地方的人说了些什么话,包括他夫人的话。例如他会告诉人家:“内人说,那个地方伤寒病流行。”他上任以后,头一批命令里就有这么一条:凡是因有困难打电话向白宫求助的,一概不准挂断,政府里必须有个人同对方谈谈。这就使他的群众来信在美国总统史上占有最出色的地位。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总统先生:

  此信只是想告诉您,现在一切都办妥了。您派来的人找到了我们家,我们便同他一道去了银行,银行答应押款可以慢一点还。上次去信,我说家具也给人拿走了,这一点您想必还记得。这些家具,您派来的那人也帮我们弄回来了。像您这样的总统,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啊,谁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总统。罗斯福每天收到的群众来信,少则五千,多则八千,十倍于胡佛的。有个众议员把他同耶稣相比。根据在纽约小学生中进行的一次民意测验,他最受欢迎,上帝其次,得票远不如他。美国人民确实感到,罗斯福把他们看做自己的朋友。当时总共有41首流行歌曲是歌颂他的。当他系好腿上支架,站在公众面前的时候,有人真的伸手去摸他那斗篷的边缘来表示敬意。纽约市演出歌剧《真是乐死人》,演员们在谢幕时唱一支歌,竟把歌词原文“让温特格林当总统”改成“罗斯福是总统”,观众听了每次都起立鼓掌。安尼·奥黑尔·麦考密克在《纽约时报》写道:“从来没有哪个总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叫人觉得这样满怀希望。”甚至连皮埃尔·杜邦和威廉·伦道夫·赫斯特也高兴起来了。有个金融巨头对约翰·弗林说,他认为自从耶稣去世以后,最伟大的领袖是罗斯福,并深悔自己错投了胡佛的票,请求上帝宽恕。沃尔特·李普曼也修正了原先的估计,他写道:“我们全国人原来对任何事物、任何人都不相信了,不过一周时间,我们现在对政府、对国家又恢复了信心。”

  罗斯福的魅力把各大学、各机关里的大批聪明有为的青年都吸引到华盛顿来了。首都供应食宿的场所骤然成了生意鼎盛的行业。G街、R街、新罕布什尔大道和第21街一带的褐石住宅统统改成了宿舍,招待新政派里边的单身汉。首都那些墨守成规的人不禁害怕起来。日后有人同小阿瑟·施莱辛格谈起这事,说:“一批讨厌的青年律师在华盛顿住了下来。……他们得意扬扬,闯进办公室,占用桌子,索取文件,忙这忙那,没个完。我始终不明白,这些人来这里干啥,来了之后干了些什么,后来为什么又走了。”

  这些人有的一来就再也不走了,有的走了又回来干别的。当日汇集在新政旗帜下的人物有迪安·艾奇逊【1949~1953年任国务卿。——译者】,财政部副部长;J·W·富布赖特【后来先后任众议员和参议员。——译者】,司法部的青年律师;休伯特·汉弗莱【后来是约翰逊政府的副总统。——译者】,他放弃了药物学研究,担任救济工作;还有亨利·福勒,他是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的青年律师。在办事最能干的新人当中,有一位叫林登·约翰逊的,是得克萨斯州众议员理查德·克莱伯格的行政助理。约翰逊说服了美国政府,让得克萨斯州农民带头铲掉自己所种的一些棉花,来拥护农业调整管理局的减少剩余农产品的措施,因而引起社会的注目。

  新政派中,还有一些二流的知名人士,如萨姆·罗森曼、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阿道夫·伯利、“铁裤汉”约翰逊、哈罗德·伊克斯和雷·莫利。伊克斯有个众所周知的绰号“急躁鬼”,他暗地倒也喜欢这个诨名,却不知罗斯福背后叫他“唐纳小鸭”【美国当时流行的动画片中的主角——译者】。雷·莫利在华盛顿一家旅馆里租了一套房间,派头十足,是这班人中最有才气的。那些名声不如他的人套用圣诗,这样来挖苦他:

  『莫利!莫利!莫利!

  我的上帝!【圣诗原文是“圣哉,圣哉,圣哉,我的上帝!”英语“圣哉”(holy)与“莫利”(moley)谐音。——译者】』

  农业部的劲头特别大。新到的总顾问杰罗姆·弗兰克罗致了一大批才华出众的青年律师:瑟蒙德·阿诺德、阿贝·福塔斯、艾德莱·史蒂文森、纳撒尼尔·韦尔、约翰·艾布特、内森·威特、李·普雷斯曼,以及普雷斯曼在哈佛大学法学院的同班同学阿尔杰·希斯。政府其他部门有些人对他们很钦佩,认为日后此辈多数是要飞黄腾达的,尤其是希斯。

  希斯同普雷斯曼、威特、艾布特和韦尔是共产党一个小组的成员,常在康涅狄格大道一间音乐室里秘密碰头。这几个人对新政府进行了研究,感到颇难捉摸,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们认为,莫利是一个狂热的自由派,而农业部长亨利·华莱士却是强烈反对承认俄国的【当时美国还不承认苏联政府为合法政府。——译者】。华莱士认为共产主义制造阶级对立,这种论调跟艾尔·史密斯很相似。但是最使人迷惑不解的还是总统本人。刚就职时,罗斯福主张进行试验,可是依然倾向保守,而且他在新政初期采取的那些措施又得到中间偏右的人大力支持。他挽回银行颓势后的第一招就是提出一项法案,要求削减退伍军人退役金和政府人员(包括议员)的薪金,这也是费解的。

  罗斯福成立了民间资源保护队,很得保守派的好评。这个队组织贫苦的青少年参加水土保持工作,让大家有活可干。共产党有个发言人说这是“强迫劳动”,劳联领导人威廉·格林更说它大有“法西斯主义、希特勒主义和某种苏维埃主义”的味道。但是民间资源保护队是罗斯福的得意之作,而且由于陆军的协助,一成立就办得很好。这项工作是由麦克阿瑟负责组织的。乔治·马歇尔当时还是上校,因管理南方各州17个大队卓有成效,名噪一时,因而受到罗斯福的注意。(艾森豪威尔少校却在宾夕法尼亚州碰了钉子,因为他没有考虑政党关系,把重要职务都给了共和党人。)最后总共有250万青年参加这个队,穿上了草绿色制服。他们完成了罗斯福设想的防护林带,南起得克萨斯州,北至加拿大,遍种树木2亿株。

  4月19日,罗斯福废止了金本位制,这在右派当中可不那么得人心。现在看来,这是由于当时迷信黄金之故。若干世纪以来,欧美各国都死死抱住黄金不放,以为这是西方文化的标志。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金本位制成了强国的特征,银本位制成了落后国家的特征。有些共和党人把货币贬值的方案叫做“橡皮本位制方案”【“橡皮”在美国俚语指没有价值。——译者】。艾尔·史密斯说,他赞成“金本位”,反对“吹牛本位”。罗斯福的预算署长也说,废止金本位意味着“西方文明的毁灭”。不过,当美元贬值11.5%之后(同年夏天贬值17%,随后稳定了下来),美国在世界市场上就又能同欧洲那些早已走上通货膨胀道路的国家竞争了。这一点,一般人不理解,华尔街那些大老板们却是明白的。查尔斯·G·道斯对废止金本位鼓掌赞成,共和党的领导人也一样。J·P·摩根有一个老搭档叫做罗素·莱芬威尔的,写信给罗斯福说:“你放弃金本位制,挽救了我国免于全面崩溃。”摩根本人也不准人们非议罗斯福,他在一篇罕见的公开声明中说:“据说总统放弃金本位,我表示欢迎……看来很清楚,要扭转大萧条的局势,就要驳斥并战胜那些主张收缩通货的人。”

  但是不论是什么措施,只要受到华尔街23号【摩根财团所属公司所在地,这里用它来代表垄断资本集团。——译者】的欢迎,就很难说是革命的,甚至连开明也说不上。直到了3月下旬,罗斯福才真正向左转,他要求国会批准《农业调整法》和《联邦紧急救济法》。他在5月12日(也就是上任后第65天)签署了这些法律。《农业调整法》是有鉴于艾奥瓦州的农民暴动而制定的,用减少产量的办法来提高农产品价格。出钱津贴农民,叫他们少种地,这显然和常识背道而驰。华莱士下面这段话代表了当时千百万人的看法:“我希望今后再也不这样搞了。长得好好的庄稼,偏要毁掉,这有违人类的良心。”然而,四个月以后,他却不得不下令把600万头小猪宰掉。他很不得已这样做了,又说这是因为过去柯立芝和胡佛的错误政策造成的后果(罗斯福还打趣说,对猪也要实行节制生育)。

  关于联邦政府办救济会有什么长远影响,当时的争论就更多了。可是哈里·霍普金斯在一次国会听证会上不客气地说过:“人们不是在‘长远’以后才吃饭的,他们天天都得吃啊。”此人瘦长个子,一头蓬发,说话刻薄,在纽约搞社会福利工作,在对付大萧条的工作中出过力,到新政结束以后还一直同罗斯福保持密切关系。他是从楼梯下边进入政府的。原来最初他没法见到总统,就趁劳工部长弗兰西丝·珀金斯参加纽约一个来宾云集的晚会时,把她拉到楼梯底下一个角落谈话(那时人声嘈杂,只有在楼梯底下谈话才听得清楚)。他向她说明,由联邦政府办救济事业,是当务之急。于是珀金斯小姐把他推荐给罗斯福,罗斯福又把他提出的方案提交国会。方案一提出,共和党人无不大吃一惊。马萨诸塞州参议员罗伯特·卢斯说:这就是“社会主义那一套”。缅因州参议员卡罗尔·比第大声疾呼:“上帝救救美国人民吧!”

  但是共和党人的上帝既然失灵,就只好听罗斯福的了。5月22日,罗斯福把霍普金斯带到华盛顿。联邦政府的救济事业从此始,直到1942年结束,期间机构、名称换过几次(民政工程署、工程兴办署、公共工程署),领导人也换过几次(先是霍普金斯,接着是伊克斯,最后又是霍普金斯)。当时霍普金斯直截了当地说:“我来华盛顿,就是要做到谁也不挨饿。”纽约市长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嘲笑反对救济的人说:“我到市场去,花两块钱买一只鹦鹉,一天就能教会它叫‘白给!白给!白给’!不过鹦鹉是一辈子也不懂经济问题的”【罗斯福的救济事业是以工代赈,反对派说这是白给,助长懒惰。——译者】。但是,反对救济的人也不示弱,他们攻击救济事业的话,比“白给”要难听得多。北方的血汗工厂老板们和南方的种植园主们都恼火极了,因为他们的廉价劳动力没有来源了。上层中产阶级批评家以为,领救济金的人都是一些斜靠着铁锹或草耙的懒汉,这些批评家的绝招是把“扳倒搁”(boondoggle)这个意义不明的词儿加以曲解。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名叫罗伯特·马歇尔的手工课教师在纽约市参议会调查会上作证,他说他教过一些失业的人做“扳倒搁”。所谓“扳倒搁”是1925年一个童子军领队发明的,指的是童子军野营中有实用价值的作业,例如用绳子编带子。谁知没有几天,全国报纸的社论就都嘲笑说,办救济就是让人们“扳倒搁”,而且轰动一时,弄得成千成万的读者以为(直到今天还以为)霍普金斯和伊克斯的成绩只不过是为了救济失业的人,找点什么事给他们干干而已。

  其实,两位主管救济的人都是讨厌人们吃闲饭的,尤其是霍普金斯。他认为只给救济,不给活干,会使人们丧失自尊心。只要听到妇女们说:“我们不再靠救济了,我丈夫在为政府干活,”他就十分高兴。就大多数情况来说,人们确实是在干活,而且干的是艰苦活。民政工程署、工程兴办署和公共工程署的资金,先后投入3万个以上的新办工程和事业,诸如请教师,兴水利,设邮局,筑桥梁,办监狱,修机场,打下水道和涵洞,开辟公共游泳池、运动场和儿童游乐场,兴建发电厂和火车站,等等。全国新建公路的10%,新开医院的35%,新建市府大楼、法院大厦和新设医疗设施的65%,新办学校的70%,都是霍普金斯任内那几年搞出来的。这么一来,丹佛市才有了供水系统,俄亥俄州马斯金格姆河流域才有了拦洪工程,得克萨斯州布朗施维尔市才有了港口,基韦斯特市才有了公路和桥梁,接通了市区和大陆上的佛罗里达州。

  工程兴办署(以及它的前身和后继机构)投资于私人企业力所不及的各种工程,使整个美国的面貌为之一变。建成了哈得孙河下面的林肯隧道,把纽约市和新泽西州连接起来;建成了纽约三镇桥,把曼哈顿和长岛连接起来;把宾夕法尼亚铁路改为电气化。它出钱试制了第一批柴油机。由于有工程兴办署,华盛顿才有了动物园、林阴大道和联邦贸易委员会大厦。如果没有工程兴办署所组织的工程队,就没有加利福尼亚州的卡马里洛精神病院,没有肯塔基州的诺克斯堡金库,没有旧金山的博览会会场,没有达拉斯市的迪利广场,没有圣路易斯市的花卉馆,也没有哥伦比亚河上的波恩尼维尔水坝和科罗拉多河的博尔德水坝。为了建设博尔德水坝,有近二百名工人丧失了生命。这个水坝连共和党人也非常感兴趣,1946年他们再次控制国会时,就将它改名为胡佛水坝。兴办所有这些工程,总共开支还不到200亿元——只相当于尼克松首届政府五角大楼年度预算的1/4。

  据《陆海军纪事报》日后的报道,那几年里,由于军事拨款一般极少,许多陆军兵营和海军基地也全靠工程兴办署的工人才免于失修。没有工程兴办署的各项建设工程,美国经济在二次大战期间和战后就不能那样发展。没有田纳西河流域工程(这是罗斯福的百日新政期间的遐想之一),那两颗结束第二次大战的原子弹也就制造不出来。当然,原子弹有其利弊,但是我们不能忽视下面这个事实:苏联到了50年代中期肯定会掌握核武器的生产技术的。固然,制造原子弹不是兴办田纳西河工程的主要目标,它开始只是沿河建筑一系列水坝,向本流域内的居民供应和出售电力。但是结果是防止了河水侵蚀300万英亩的农田土壤,把整个流域居民的平均收入提高了九倍,而且原来投入工程的资金已以缴纳联邦税的方式全部偿还。这项建设本是参议员乔治·诺里斯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但是计划的实现还是靠罗斯福。罗斯福刚到白宫,各事未定,就给诺里斯写信说:“一俟目前这批紧急法案搞完”,就希望他来谈谈有关“田纳西流域的发展计划”。有这样一位总统在,人们自然会感到,无论想做什么事都是可以做到的。

  ※※※

  不过也有做不到的事。银行可以保住,农民可以得救,挨饿的人可以给饭吃,奔腾澎湃的田纳西河可以驯服,但是美国是一个工业国,工业上有许多问题却不是凭法律可以解决的。罗斯福也曾试过一下,在他的新政措施中,全国复兴总署是费了最大气力来办的。不能认为它彻底失败了,因为它鼓舞了人心,而且由于加强了劳工组织,可以说对经济最后能够复兴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它虽则没有达到罗斯福原来的期望(显然没有),可是确实使全国有如战时一般,暂时团结起来了。全国复兴总署的历史,有点像一场足球赛,派出的球队虽然十分出色,最后却输了球。休·约翰逊将军一开头就预测将来的结果,他打了个用语杂乱而寓意巧妙的比方:“开头是看烟火,后来是放冷箭。干这件事,好比睡在断头台上跟人打赌,希望万中得一,刀子下不来。”

  约翰逊是新政派中风头最健的人物,罗斯福选中了它负责主持全国复兴总署工作。这个机构之所以没有取得多少成就,也许是由于他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态度。谁碍他的事,他就骂人,说人家是“血里带着耗子气味”,“国务院里油头粉面的花花公子”,“靠说空话、蠢话、废话吃饭的家伙”,等等。他还把商业部大厦的办公室比做联邦火车站的收小费的厕所,因此开罪了胡佛。不过,全国复兴计划之不易成功,在5月7日罗斯福的第二次炉边谈话中就可以听出来了。当时总统提到要办全国复兴总署,说他要求企业界和政府“合作,共同拟订计划”,政府在各个工业绝大多数从业人员的协助下,“有权制止不公道的做法,并强制执行所订立的协议”。

  罗斯福的目的是要消除你死我活的竞争和女工童工的残酷待遇,这是正派的企业家人人都可以接受的。问题是,由资方按工业种类订立法规,当然就意味着要停止对托拉斯进行斗争,要恢复资方定价制。劳工方面很不安,于是约翰逊只好听从了铁路员工协会总顾问唐纳德·里奇伯格的劝告,在《全国复兴法》中加上第七条第一款这一历史性的条文【这一项条文的主要内容是:工人有“组织和通过他们自己选择的代表进行集体谈判工资的权利”;不得限制工人加入自己选择的工会作为受雇条件;雇主应遵守总统批准的有关工资、工时等规定。——译者】,使集体谈判合法化,从而推动了30年代工人运动的发展。对于将来要发生的事,大企业家这时已有预感。全国制造商协会和美国商会在参议院的听证会上对这一条表示了强烈反对。于是罗斯福把赞同和反对的两派代表请到白宫开会,就条文的措辞取得了协议。会议结束时,第七条第一款条文原封未动,这并不是一个吉兆。企业家们和他们在国会里的代言人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认为,一切自由竞争都应该停止。正如琼斯-拉姆森机械公司当时的经理拉尔夫·弗兰德斯所说,他们“完全相信,要复兴和繁荣,就非限制竞争不可”。

  “铁裤汉”约翰逊的宣传工作干得很出色,所以1933年过了大半,人家还没注意到隐藏着的棘手问题。一次,亨利·华莱士跟约翰逊谈话,谈到印第安人所崇拜的一种神鸟,约翰逊就以印第安人的表意文字为蓝本,画了一只蓝鹰作为全国复兴总署的标志,在下面写上“人尽其责”这句话。他在对报界谈话时提出了严重警告:“不管个人还是团体,谁要是不尊重这只神鸟,后果自负。”凡是遵守他所制定的法规的企业,可以在厂门店门挂上蓝鹰徽。开汽车上街的消费者则在挡风玻璃贴上这个图案。《时代》周刊每期封面上也印上了蓝鹰徽。有四个女孩在背上刺了蓝鹰花纹。在旧金山垒球场上,八千个儿童排队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蓝鹰徽。巴斯比·伯克利也不落后,将《舞台大观》的最后一场改写,让鲁比·基勒、狄克·鲍威尔、琼·布隆代尔和好莱坞全体临时演员排队,先排成美国国旗图案,然后组成罗斯福像,最后排成蓝鹰徽。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兴高采烈,加之约翰逊将军又到全国四处奔走,要各行各业把法规一个个签订了下来,真是煞有介事。

  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如此。1933年仲夏,在全国复兴总署领导下,已经有一百万雇主签名表示愿意遵守全行业性劳动工资规程,有九百多万工人依照这些规程干活。但是这些雇主绝大部分是小企业主。在纺织、采煤、石油、钢铁、汽车、木材、服装、批发商业、零售商业和建筑这十个最大的行业中,只有纺织业签订了行规,而且是经过六个星期的尽力劝说以后才签下来的。新政班子里也出现了一些不同意见。霍普金斯对约翰逊说:“休,你那些法规好讨厌!”不管什么蓝鹰不蓝鹰,煤矿的私雇警察照样向矿工开枪,亨利·福特也不肯“尽”他那一份“责”啊。约翰逊一气之下,把自己那辆福特公司的“林肯”牌车卖掉,另买一辆通用汽车公司的“卡迪拉克”牌。罗斯福下令,所有政府部门只许向那些跟全国复兴总署合作的企业购货。有个记者问约翰逊,如果有人拒绝遵守法规,那会怎样呢?约翰逊抹了抹嘴上的啤酒沫,恶狠狠地说:“当心他们的鼻梁给打扁!”

  后来“将军”又改变了策略。他发起了一个全国性的运动,要求所有雇主先表示同意,让工人每周工作40小时,每周最低工资12美元,正式的法规留待以后再订。1933年7月24日,罗斯福在炉边谈话里专门谈了这个问题。他说:“打起仗来,如果进行夜袭,士兵们都在肩上带上个耀眼的标志,免得误伤自己人。根据这个原则,那些跟我们合作,参加全国复兴运动的人,也要彼此一望而知。”他的意思很清楚:要么“尽你那一份责任”,要么当心挨揍。全国复兴运动这时已经开始有点像教会传播福音了。波士顿市市长詹姆斯·迈克尔·柯里把10万名儿童集合在波士顿广场,带领他们宣誓说:“我要做一个美国的好公民,保证为全国复兴运动尽自己的一份义务,买东西只在蓝鹰商店里买。我一定劝家里人在9月份买东西【当时约翰逊发起了一个叫做“现在就买东西”的运动。——译者】,而且只买美国货。我决心帮助罗斯福总统,让美国重新过上好日子!”

  在全国范围内,凡是有点公民荣誉感的城市居民都举行了支持复兴运动的游行,并且有许多彩车,有演奏着《幸福的日子又来了》的乐队。纽约的游行队伍,比所有其他城市的规模更大,有25万人参加,走了十个小时,观众达200万。交响乐团指挥沃尔特·达姆罗希是广播工作者的领队,查尔斯·温宁格是演员的领队,艾尔·乔尔森是电影从业人员的领队。参加游行的还有1,000名理发师,1万名银行家、经纪人和交易所职工,2万成衣工人。检阅台上放了50只信鸽,给罗斯福带去贺信。天黑了,第五大道灯光亮了,但是参加游行的人还不断地从华盛顿广场步伐整齐地走出来,其中有杂货商、珠宝商、当铺老板、屠户、消防队员、警察、图书馆员、药房老板、出版商和酒吧间的招待员等等。全国别的地方同样也可以感觉到这一股热潮。在塔尔萨市,休·约翰逊的77岁老母亲走在游行队伍前面,边走边向人们打招呼说:“大家最好服从全国复兴总署的指挥。我那小子干起来可是雷厉风行的,雷往哪儿打,谁也说不准。”海伍德·布龙报道说:各地参加游行的人都感到有希望,有信心。“人们排起队来,肩并肩地站齐,就产生一种亲密团结的感觉。”忽然之间,约翰逊将军办公室里收到了一批又一批的法规草案,总数竟达200万份。除汽车制造业和采煤业外,所有主要工业部门都支持复兴运动了。跟着,汽车制造业也参加进来了(只有福特公司除外)。最后参加的是采煤业。人们热情洋溢,连胡佛也正式表示赞助了。

  但是,逆流来了。胡佛改变了主意,认为全国复兴总署那一套是极权主义的做法。工商界攻击它是“偷偷摸摸搞社会主义”,工会领袖们骂它是“工商界的法西斯主义”。威廉·伦道夫·赫斯特甚至说,NRA(全国复兴总署)这个略语的真实意思是“禁止复兴”(NoRecoveryAllowed)。《哈泼斯》月刊的一位撰稿人到四个州调查了一下,发现有些挂着蓝鹰徽的公司,实际在肆意违反所签订的法规。已签订的700种法规中,有568种规定由企业主们确定价格,这可能是霍普金斯原先的设想。沃尔特·李普曼对全国复兴总署作了这样的评论:“权力过度集中,个人独裁作风,使人觉得美国经济生活中出现了官僚主义统治,而大起反感。”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年的前半年,好多专栏评论家和企业家原来都曾要求罗斯福实行独裁。那时和现在不同之处,就在于罗斯福已经把美国的局面扭转了。他之所以挨骂,正是因为成绩巨大。他当总统的头四个月里,联邦储备委员会的经过调整的工业生产指数已由59上升到100。经纪人说这是“罗斯福一手创造出来的市场”。3月份时,好多人有气无力,惊魂不定,不敢反对约翰逊;现在他们腰杆硬了,敢于说话了。《柯里尔》周刊写道:“我们已经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很满意。”《文摘》杂志欢呼说:“股票债券大涨价,增值达几百万元。小麦、玉米和其他产品的价格也都回升了,饱受大萧条折磨的农民又多了几百万元的收入。”这个刊物没有提到农业调整管理局,实际上是这个局促使农产品价格上涨的。只有《纽约时报》明白指出:罗斯福已经挽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绝大危局,赢得了个人的大胜利。“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在美国人心目中,罗斯福竟有呼风唤雨的本领。那时不管总统要怎么干,全国都愿听命,甚至求之不得。罗斯福总统发表了一篇又一篇勇敢的演说,取得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成就,这使他获得了千百万美国人的颂扬,异口同声称之为天赐的时代巨人。”雷·莫利说:是罗斯福挽救了资本主义。

  人们对总统的地位和作用的看法也变了。罗斯福每次坐车到国会,路上的人都热烈鼓掌。从前当过胡佛总统四年的警卫的特工人员理查德·杰维斯说:“现在又听到人们向总统鼓掌了,我很开心。”8月,罗斯福轻松愉快地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我有个大喜讯告诉大家。”原来政府发行年息三点二五厘的5亿元公债(这是1931年9月以来财政部第一次发行的长期公债),认购总数竟超额五倍。要是在一年前,这种事情说了谁也不相信。不管赫斯特系报怎么诋毁罗斯福,这是工商界对新政充满信心的铁证。自1929年以来,这是企业界第一次给期票贴现。干吗不贴现·罗斯福同大萧条的斗争,看来势不可挡。国会听他的话,哈佛大学的宪法学教授托马斯·里德·鲍威尔也公开说:“依我看,如果最高法院根据其脚踏实地的判断,想要支持立法机关或行政机关以某种方式行使权力,这在宪法学上是有充分根据可以这样做的。”如果鲍威尔教授不懂宪法,还有谁懂呢?那就只有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了。可惜,当时竟没有人想起要去请教他【休斯后来反对新政。——译者】。

  ※※※

  「美国人物画像:埃莉诺」

  她父亲是西奥多·罗斯福的兄弟,母亲是出名的美人。她生于1884年,取名安娜·埃莉诺·罗斯福。“太伤心了,”谁都这么说。孩子太丑了。

  凡是客人来访,埃莉诺就咬着手指躲在一边,总要等母亲叫:“进来吧,老奶奶!”这才出来。母亲于是向客人解释:“这孩子真怪,古板极了,我们都叫她老奶奶。”这时埃莉诺真想钻进地里去。

  她八岁时,母亲害白喉死了;九岁,父亲又因酒精中毒去世,于是就被送到外婆家寄养。外婆家教极严,埃莉诺15岁以前从没有跟年龄相仿的人做过朋友。

  18岁那一年,她开始进入社交界。社交界为之哗然。她身高近六英尺,声音高亢刺耳,门牙外露,什么化妆品也不用。她有时无缘无故吃吃地笑,有时又莫名其妙地凄然泪下。家人说,这孩子准是傻了,所以远亲富兰克林·罗斯福虽然已经向她求婚,但富兰克林的母亲萨拉却竭力反对了三年才同意这门亲事。

  1905年3月17日结婚,由伯父西奥多主婚。她继承了伯父的异乎常人的精力。谁都在议论,一个女人家这样子,不对头。而她的精力是怎样使用的,大家也不以为然。有人问她,为不为家务烦心·她说:“我每天用在家务上的时间很少超过15分钟。”她的工夫都花在穷人身上去了。因此,1913年她离家外出之际,她那年轻的丈夫爱上了她聘用的一位每天来帮忙一段时间的社会工作秘书露西·默塞尔。

  1920年,露西同一个有钱的老头拉瑟弗德结了婚。1921年,罗斯福因小儿麻痹症两腿瘫痪。萨拉要儿子放弃社会活动,回海德公园村过残废人的生活。但是医生对埃莉诺说,罗斯福应该重返政界,她可以充当丈夫的得力助手。婆媳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埃莉诺自己参加了妇女工会联盟,后来又舍命为民主党工作。她对罗斯福说:“你一定要努力争取当州长。”在家里,本来是萨拉说了算,现在渐渐不行了。萨拉写信给兄弟说:“现在富兰克林只听埃莉诺的了。”

  罗斯福果然当上了州长,随后又做了总统。

  在举行总统就职典礼时,罗斯福特地安排漂亮的露西·默塞尔·拉瑟弗德坐在前排贵宾席上,还让她乘坐专用汽车。

  就职典礼一结束,埃莉诺就去“补偿金远征军”的第二营地访问。她同那里的退伍军人一道唱歌。事后,这些人议论说:“胡佛派军队来打我们,罗斯福派夫人来看我们。”

  罗斯福难得到各地旅行,所以这位第一夫人便年行4万英里,发表演说,巡视贫民区,参观幼儿园和青年游乐园,访问劳苦佃农。她一回来,富兰克林就不厌其详地向她打听见闻。他很风趣地给了她一个特工代号:“罗浮”(Rover)【意思是“漫游者”。——译者】。

  《纽约人》周刊上登过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矿工瞪大了眼睛对另一个矿工说:“我的天哪,过来的不是罗斯福夫人吗?”

  埃莉诺不在家时,露西就去探望罗斯福。

  在华盛顿,埃莉诺每周定期在白宫二楼条约厅举行一次女记者招待会。她的专栏文章《我的一天》在135家报纸上同时发表。她为《妇女家庭良友》杂志每期写一页长的问答栏的专稿。她在广播界的地位,仅次于罗斯福本人。“甜心”牌香皂、“席梦思”牌弹簧床垫、“约翰斯·曼维尔”牌建筑材料、“塞尔比”牌皮鞋和“庞德”牌冷霜的厂商出钱请她每周作两次广告,报酬全部捐赠美国友谊服务委员会。某次,她在同一时间在白宫举行两个招待会,两处有门相通,她这边跑跑,那边待待,来回招呼客人。

  罗斯福同露西相会,一般是在乔治城和阿林顿市郊外路上。有一次,总统的专车本来是从华盛顿开到海德公园村去的,但是为了到露西的庄园和她见面,奇_-_書*-*网-QISuu.cOm特地绕道到新泽西州阿拉默奇地方一个很少使用的铁路支线去。

  这时埃莉诺心里已经明白,她同罗斯福之间非但不可能什么深情,就连比较密切的关系也谈不上。

  “平静的背后无不隐藏着压抑的痛苦。”这是埃莉诺最喜欢引用的一句话。

  在钦佩她的人眼中,她是慈母,贤妻,政界人物,女政治家,新闻记者,同时又是第一夫人,几位一体,而且往往同时一身数任。比起罗斯福来,她更能打破常规,更同情下层的人,在政治立场上总是更左一些。她曾在海德公园村同丘吉尔辩论:维护战后世界的和平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丘吉尔说是英美联盟,埃莉诺说是提高全世界人民的生活水平。

  不满埃莉诺的人(以韦斯特布鲁克·佩格勒为首)说她“爱管闲事”、“空谈改革”、“无病呻吟”。有些漫画家竭力丑化她。有些捉弄她的笑话十分无情,例如:“尽管隔一道篱笆,埃莉诺也能咬到苹果。”驻英大使约瑟夫·肯尼迪抱怨说,埃莉诺老是麻烦他,“她经常来信,要我邀请一位叫什么苏西·格洛茨小姐的难民来使馆喝茶。”

  一天,埃莉诺问罗斯福,她自己那么心直口快,是否成了他的包袱(这时她正仗义执言,说美国人民应有参加共产党的权利)。罗斯福笑着回答说:“太太,我们是自由国家嘛!”

  罗斯福在佐治亚州温泉逝世的噩耗传来之时,埃莉诺正在华盛顿参加一个妇女界活跃分子的集会。

  回白宫后,她听说罗斯福弥留之际露西一直在他身边。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像往常一样,又安静下来了。

  父母、婆婆、丈夫都刺伤了她的心,于是她便来关心全人类。她继续写专栏稿,先后出版了15本书,改革了民主党的塔马尼俱乐部,并在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两届总统任内担任美国派驻联合国的代表。她年复一年被美国妇女界选为最受敬仰的妇女,而且据盖洛普【专搞民意测验的。——译者】报道,在全世界各地,她都是最得人心的妇女。

  74岁那年,埃莉诺写道:“我们必须光复我们作为世界领袖的形象。我们必须共同努力,利用一切知识来为全人类服务。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四年以后,她逝世了。艾德莱·史蒂文森致悼词说:“她的光辉给全世界带来了温暖。”联合国大会为她肃立默哀。她跟罗斯福一道安葬在海德公园村的园地里。罗斯福之后的三任总统,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都参加了葬礼,低头默哀。合葬墓前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她自己选定的碑文:“我们惟一引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露西没有来。14年前,她在纽约一家医院里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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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万般激荡

  1934年5月,美国报摊上首次出现一种漫画杂志,叫做《滑稽名画》。可是读者中却没有联邦调查局局长J.埃德加·胡佛。这位全国头号警察本来十分爱看滑稽连环画的人,尤其爱着《大侦探迪克·特雷西》和《特工X-9号》,但是那年春天他没有工夫看这些。他手头有好多事情要办:准备把司法部迁住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新建大厦;奉总统之命,监视法西斯组织;研究国会刚通过的防止犯罪行为的新法案;把已裁撤的禁酒局的侦缉人员收编入联邦调查局。凡是能够罗致到的人才,这位局长都要。他告诉公众,“美国的犯罪分子目前十分猖獗”,而公众也只能表示同意。人们本来指望,酒禁撤消之后,美国国民性格中好用暴力的污点可以随之消除,但事与愿违,原来的私酒贩子转而抢劫起银行来了。由于银行家的声誉本已扫地,劫匪在大众心目中反而成为罗宾汉一流的人物。约翰·迪林杰是联邦调查局所谓“头号公敌”,可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市有一个人却对他十分钦佩。他写道:“迪林杰不抢穷人,专抢那些靠抢穷人发财的人。我拥护迪林杰。”

  迪林杰犯案累累,十次杀人,四次抢银行,三次越狱,最后同梅尔文·珀维斯所率领的联邦调查局的一批神枪手对打失败,才算完事。由此得出的教训本应人人都懂,但是在美国历史上公众对暴行最肯容忍的却是三十年代,这是三十五年以后一个全国性委员会在经历了一个很难说是平静的时代以后才发现的。迪林杰死矣,可是比活着危害性更大。他成了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一些从来没有见过手枪的人也随便谈论什么“杆子”啊,“左蛇”啊,“一枪倒”啊,“风声紧”啊等等。农民的经验证明,采取直接行动是有效的。现在各种各样的人都主张采取直接行动了,连加利福尼亚州州长也夸奖一群对黑人滥用私刑的暴徒,说是干了“一件好事”。切斯特·古尔德是连环漫画《迪克·特雷西》的作者,因此大概也是符合J.埃德加·胡佛心意的人,可是他也说:“强盗越来越猖獗了,因为一送法院就宣告无罪。我这样想过:为什么没有人见了强盗就开枪,免得送法院呢?”不过,要是可以这样的话,如果有什么大人物触犯了你,不是也可以拔枪打他吗?罗斯福夫人收到的恐吓信就多得惊人,她听从特工人员的劝告,手提袋里不带着一枝“左轮枪”,就不出白宫大门。

  迪林杰吃了警方的“一枪倒”,是在走出一家放映强盗故事片的戏院的时候。这一点颇有象征意义。那时好莱坞每年摄制五十部强盗故事片,其中有不少给犯罪行为涂上一层浪漫色彩。关于胡佛这人在其他方面的本领,人们意见不一,但是他在宣传方面独具天才,却是无可置疑的。1934年联邦调查局把档案开放,让摄制《特工人员》一片的人员参考。这是一部新型影片,片中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人员由吸引观众的青年演员詹姆斯·贾克奈扮演。接着胡佛又转向电台。他让梅尔文·珀维斯在弗莱施曼酵母公司的广告节目里露脸,不过结果却是一团糟。珀维斯对着话筒满口粗话,弄得胡佛大惊失色,汤普森广告公司狼狈不堪。可是有个叫做《捕盗神手》的节目却非常受欢迎。在儿童节目里还可以听到迪克·特雷西的声音;几百万孩子给电台寄来了“桂格”牌麦片纸盒盖子,要求换取警探徽章。但是国内有血有肉的大侦探还是胡佛本人。他经常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开列“社会公敌”的名单,追缉不法之徒,例如“美男子”弗洛伊德,“娃娃脸”纳尔逊,巴克“大娘”,“机枪手”凯利,此外还有当时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罪犯邦尼·帕克和克莱德·巴罗。

  ※※※

  那一年5月,造访宾夕法尼亚人道1600号里最杰出的客人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这位经济学家带着费利克斯·弗兰克富特的介绍信来见总统,建议实行赤字开支。他说,“与这个办法相比,其他办法都算不了什么。”后来罗斯福写道,他同凯恩斯进行了“一次精采的谈话”。实际上谈话却很冷谈。凯恩斯态度矜持,近于傲慢,而罗斯福也还不甚相信一个国家竟可以靠多花钱而走向繁荣。但是他还是让特格韦尔介绍凯恩斯跟政府中一些关健人物见了面。那时尽管新政搞得令人眼花缭乱,可是靠救济过活的美国人仍在一千八百万以上。有些州,例如阿肯色、密西西比和南卡罗来纳州,百分之九十的赈款是由联邦政府拨给的。毫无疑问,罗斯福已经把国家从混乱中救了出来,但是经济萧条依然无法消除。凯恩斯说,只有政府每年出现三亿元赤字,经济才能完全恢复。在他走了以后很久很久,华盛顿人士对他的这个意见还是记忆犹新。

  这些时,新政困难重重。全国复兴总署尾大不掉,难以维特。约翰逊将军失望之余,只好从酒瓶和女秘书那里寻求安慰。他为他那位秘书的高薪开脱,对报界说她“不仅仅是个速记员”。报界发表了这句话,他又抗议说,“小伙子们,你们的拳头怎么打到裤带下面来了?”这个比喻实在欠妥。两个月前,工商界已经开始反对罗斯福了,因为他提出了管理证券市场的法案。乔治·M.汉弗莱、休厄尔·艾弗里以及汤姆·格德勒带头攻击成立证券交易所管理委员会。有一位共和党议员指摘说,有人阴谋“把一切好制度都搞成俄罗斯化”,这个法案就是一例。纽约证券交易所总经理查德·惠特尼在国会作证说,他的那个交易所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机构”。他说完后,威尔·罗杰斯就嘲笑说,“华尔街那帮家伙拼命挣扎,想阻挠政府派人到场监督。”他们失败了。到了罗斯福委派约瑟夫·P.肯尼迪(他本人就是个声名狼籍的投机商)当委员会的主席的时候,他们就由失望转为暴怒。总统这么做,是照莫利的意见办的;莫利的论点是交易所有哪些漏洞,肯尼迪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他能把漏洞全部堵起来。但是,华尔街并没有因此而消了气。当惠特尼带领肯尼迪正式视察交易所市场时,四周都是警卫。他冷冷地解释说,要不是这样,有些经纪人会把这位新上任的主席揍一顿的。有些商界巨头说肯尼迪是“本阶级的叛徒”。他们还没有这样骂罗斯福,不过也快了,因为由于迪安·艾奇逊不肯签署货币贬值的命令,罗斯福已经把他撤职,这是在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之后还有意丢他们的脸啊。艾奇逊已经在考虑,自由同盟快成立了,他是否要作个发起人。

  一场比这个大得多的风暴已经在天际冒头。关于新政的法令,己经弄出了一千多件官司。1934年时,任何法官都可以下令禁止当地执行联邦法律的。司法部长霍默·卡明斯早就告诉罗斯福,联邦司法人员只有百分之二十八是民主党人。这些官司最后都要上诉到最高法院,但也于事无补。最高法院法官平均年龄七十八岁,都是些保守派。历史上每一位倔强的总统几乎都同最高法院冲突,罗斯福是林肯以后最倔强的总统,如果冲突起来,可能把他毁了。

  不过,有一位阁员倒有个好消息向全国报告。国务卿科德尔·赫尔看了不少柏林来电,宣布说:“德国虐待犹太人的事,可以说实际上已经停止了。”

  ※※※

  同年春季,阿尔杰·希斯跟惠特克·钱伯斯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一家自助餐馆里初次会面,不过钱伯斯用的不是这个名宇。介绍他们见面的是苏联特务J.彼得斯和美国共产党员哈罗德·韦尔两人。他们仅仅对希斯说,这位是“卡尔”,他在党的工作方面领导你。餐馆跟《华盛顿邮报》只隔几个门,但是即使《邮报》本市新闻编辑部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也不会把它报道出来。那时还没有把共产党人认为是坏蛋。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刚成立了八个星期,主席是马萨诸塞州议员约翰·W.麦科马克,他操心的是美国的右派而不是左派。三年以后,联邦调查局局长胡佛才奉总统指示,要监视共产党组织,可是就是那时也只注意他们有无间谍活动而已。

  美国已经在1933年感恩节正式承认了苏联。俄国新任驻美大使刚刚以贵宾的身份出席了在沃尔多夫·阿斯脱里亚饭店举行的盛大宴会。宴会中较年轻的来宾有全国学生联合会前任主席爱德华·R.默罗,他写信给未来的妻子,对美国的经济制度极表愤慨。他说,这个制度“在我们还没出生之前就已经把我们送进地狱了。”(这次宴会的入场券是每位六元,贵得闻所未闻,默罗十分生气。)1934年5月距离人民阵线成立只有半年,厄尔·白劳德不久就要举起“共产主义就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主义”的大旗了。韦斯特布鲁克·佩格勒后来称白劳德“比兰登更是个地道的堪萨斯州人。”白劳德还起草了一个失业保险法案,由明尼苏达州众议员伦丁提出。到三十年代末期,白劳德成了十分受人欢迎的人物,甚至被邀和罗伯特·A.塔夫脱同在克利夫兰市竞选会上发表演说,因为塔夫脱想尽可能争取左翼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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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4年5月14日,主持密苏里州救济事务的哈里·S.杜鲁门报名参加本州民主党预选,争取为参议员候选人。当天一早他给自己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现在是清晨四时,我就要发表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声明了。像我这样岁数的人一般都想争取的地位,我已经达到了。……我现在要竞选美国参议员了。如果万能的上帝决定要我进入参议院去,我将一如所罗门王那样,祈祷上帝赐我以智慧,便我做好这个工作。』

  这件事在华盛顿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当日的要人中只有哈里·霍普金斯一人见过杜鲁门,也只见过一面,那是在早一年10月霍普金斯从芝加哥坐车到堪萨斯市的时候,在他专车的客厅里见到的。即使新政派人士当时对他更多一些的了解,也不会重视他的。因为这位候选人甚至连债也还不清。自他开的那家服饰用品店倒闭以后,法院判决他应该偿付八千九百四十四元的债,至今他还一直拖欠着呢!

  拉福莱特在威斯康星州组织了进步党,厄普顿·辛克莱在加利福尼亚州预选中获得了惊人的胜利,这才是当时引起华盛顿大吃一惊的两件事。辛克莱得到的票数,比跟他竞选的八位民主党人的总票数还多。不过,对华盛顿多数人来说,这时在政党活动上却松了一口气。过去一年中的风云变幻把他们弄得精疲力竭,因此尽管现在是中期选举前夕,他们都在谈论别的事。赫维·艾伦的小说《命运多舛的安东尼》长达一千二百二十四页,当时最为畅销;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塞斯》,这时已由曼哈顿区一位法官解除禁令,销路跟艾伦那本不相上下。欧内斯特·海明威不用复杂的渔具,就捕获了一条四百六十八磅重的马林鱼;拳击家马克斯·贝尔击败了马克斯·施麦林;格伦·坎宁安创造了四分六秒七的一英里的赛跑纪录;马尔科姆·坎贝尔爵士驾驶他那辆“蓝鸟”跑车,时速二百七十二点一英里,比客机还快。圣路易斯市流行着昏睡病;新英格兰各州的榆树染上了荷兰榆树病。影片《飞往里奥》里两个“穿插节目演员”弗雷德·阿斯泰和琴逑·罗杰斯竞使主角桃乐丝·德里奥和吉恩·雷蒙德黯然失色,使观众拍案叫绝。成年人的广播节目中最出色的滑稽演员是杰克·本尼。前两年他在加拿大苏打水公司、雪佛兰汽车公司和通用轮胎公司三家出资的节目里不曾获得听众的欢迎,现在他为果冻公司广播,终于成功了。儿童们爱收听《孤胆骑警》这个节目,自元旦以来,护音器里不断回响着这位英雄骑着战马“银驹”扬鞭飞驰的声音。

  总之,现在有点工失谈谈无关重要的事情了,因为象1932年那样的绝望情绪已经消失了。人们觉得好象什么奇迹都会出现。加拿大奥利发·迪翁太太5月28日一胎生下五个婴孩;早一年秋季,华盛顿的“参议员”队还真的参加了全国职业棒球队锦标赛,以后可能再参加。那年春天晴朗宜人,樱花似锦,大多数华盛顿人都在领略这明媚的风光,但是亨利·华莱士却只盼望上帝给美国下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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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担心发生混乱的恐惧消失以后,三十年代中期今人最不偷快的是天气。全国各大盆地的河流——密西西比河、俄亥俄河、波托马克河、田纳西河、特拉华河、康涅狄格河、密苏里河、萨斯奎哈纳河、哥伦比亚河、阿勒格尼何、梅里麦克河——先后几乎都曾泛滥成灾,河水在城市的街道上汹涌奔流。1937年,俄亥俄河的一次洪水就冲毁了五十万人的家园,为美国史上最大的水灾。那几年洪水和风暴使三千六百七十八人丧生,冬季都冷极了,可是1936年夏天堪萨斯州人兰登竞选总统的时候,该州的气温竟高达华氏100度,而且历时近六十天。不过罗斯福总统任内头几年,最迫切的问题还是干旱加狂风,即所谓“黑色风暴”。这些风暴使亨利·华莱士日夜担心。在他的农业调整管理局和民间资源保护队还来不及改变美国的农业面貌以前,狂风己经把中西部各州的表土刮跑了不少。

  许多年来,研究水土保持的专家们早已提出警告说,一场生态方面的大灾难随时会降临美国大平原区。西经100度以西的所谓矮草地区,每年降雨量还不到二十英寸。早年的探险家已经把密苏里河以西的边区叫做“美国大沙漠”,不过那时这个地方有几百万美洲野牛终年践踏,印第安人又未加耕耘,土层还比较稳定。后来移居此地的人带着“约翰·迪尔”式耕犁来到,把土地开垦了。大萧条时期以前,他们幸而碰上了特大雨量。不过,由于他们放牧过度,耕犁过度,无可逃避的灾难终于迫近。甚至在二十年代,科罗拉多州、堪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已经一共有一百个县被人叫做“尘土坑”。到了1934年,据全国资源委员会估计,竟有三千五百万英亩可耕地完全破坏了,另有一亿二千五百万英亩也几乎或完全失去了表土,还有一亿英亩迟早也难免破坏。忽然之间,“尘土坑”的面积扩展到十九个州、七百五十六个县。同十九世纪的爱尔兰和乌克兰一样,大平原区随时可能发生大饥荒。

  1933年的停战纪念日【11月11日。——译者】,也就是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九个月里,第一次大风暴从天呼啸而降。当天早晨,南达科他州农田的表层就开始吹跑了。中午,天色黑如夜,人的唾沐里也搀满了沙土。到太阳重新出现时,田野都被沙掩盖了,所有道路、树木,棚舍、篱笆、机器都理没在大沙丘之下。这时狂风已转向得克萨斯州吹去。一层高耸入云的尘幕笼罩着芝加哥的天空,从远在东边的纽约州的奥尔巴尼市也能望见。

  这还仅仅是个开头。1934、1935整整两年,旱灾连绵不断,而且从达科他州的一些边远城镇如响水、乃俄比、伤膝、花马等地还吹来了怒吼的狂风。当时的农业部次长特格韦尔写道:“1934年雨量极少,造成了严重灾害。”实际上那一年的农村灾难导因于前一年的冬季:由于冬季雪少,土地太硬,吸收不了仅有的一点雨水。土地几乎光秃无草;田里小麦稀疏,特格韦尔说是好象一个老头儿下巴上的短胡子。就在凯恩斯谒见罗斯福,杜鲁门报名会加密苏里州预选的那一个月,1934年的第一次风暴袭击了得克萨斯州的锅把地区。整整好几县沦为流动的沙漠。家庭妇女拿油布和胶纸把所有的窗台、门框、锁眼都堵上,可是细沙还是渗迸室内,在地板上活象沙滩。

  得克萨斯州有个小学生说,他所见的风暴象是“滚滚黑烟”。在俄克拉何马市,内森·阿希发现连食物都有沙土味。他写道:尘沙“吹进眼里,钻进衣领;脱下衣服一看,连扣眼里也有斑斑点点的尘土;早上沙子象细雪一般聚集在窗台上,甚至更往里钻;沿着电线它也能渗进屋里;门框边上……也有一层铁锈一般的棕色斑点。”一连三个星期,俄克拉何马市的街灯昼夜不灭。人们都戴着防尘面罩,而且祸不单行,气温到了108度以后好象就再也不会下降了。

  洛雷纳·希科克奉霍普金斯之命到现场调查情况,从南达科他州休伦市寄出报告如下:

  『我们大约早上8时30分动身,打算开车到本县北部去访问几家农户。还没走上十英里,就不得不折回了。情况越来越坏。车前一英尺远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www奇wmtxt書com网这确是一次可怕的经历。有点象在雾里开车,只是更糟,因为风好象要把车子从路上吹跑似的。我们仿佛是被卷到了一团黑漆漆的云堆里,要把我们抛到地球之外去。』

  特格韦尔写道:“就全国来说,那次干旱倒是因祸得福了,因为它减少了多得成灾的库存小麦。但是对受害的个人和家庭来说,这却是一场特大灾难。”而农业部又无意中加重了人祸。按照农业调整局缩小耕地面积的计划,富裕的农场主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雇工。被撵走的佃农乘着1925年的“道奇”牌、1927年的“拉萨尔”牌和1923年的T型“福特”牌破汽车到处流浪,寻求一块良田。一些小农场主也加入了佃农的队伍,他们所播的“农场出让”的牌子,是“尘土坑”居民大迁徙的开始的标志。埃里克·塞瓦赖德的父亲的麦田被早灾毁了,他老本也吃光了,只好远走他乡。得克萨斯州霍尔县的居民由四万人一下子减到一千以下。最突出的是俄克拉何马州的逃荒灾民“俄克佬”,他们在五年以后就要成为约翰·斯坦贝克的小说《愤怒的葡萄》里面的叫人无法忘记的人物。斯坦贝克这时就要在加利福尼亚州蒙特雷县调查统计全县共有多少只狗(这是霍普金斯所进行的毫无意义的调查之一)正好看到那些逃荒的灾民,因为加利福尼亚是他们的目的地。加利福尼亚这个天府之国在向他们招手。小说里的乔德大娘说:“我想,到了加利福尼亚,情况就会好了!那里四季如春,到处都是水果,人人都住得舒舒服服,有四面围着柑橘树的白色小房子。”事实上,加利福尼亚只会给乔德一家人带来辛苦贫困的生活,那是摘果工人逃不脱的厄运。与此同时,逃荒的俄克佬却毁了厄普顿·辛克莱本来大有希望的州长竞选。

  那些住在柑橘树丛中白色小房子里的人,看见这批风尘仆仆的贫苦农户蜂拥而来,不禁大吃一惊,因为用小阿瑟·M.施莱辛格的话来说,这些人似乎会带来“一批铤而走险的破产者和穷光棍的乌合之众闹一场社会革命的威胁——一场由隐居僧彼得【隐居僧彼得是1096年领导法国农民参加第一次十字军东侵的僧侣】一样的人物领导的翻天覆地的可怕大动乱,最后必然是把一切有钱有地位的人都赶出本州。”而把辛克莱表现为隐居僧彼得式的人物的,正是电影界巨头路易斯·B.迈耶。这样就播下了操纵宣传工具的种子,在三十年后产生恶果。

  辛克莱地位软弱,容易受到攻击。加利福尼亚州以怪人多而著称,而这位五十四岁的作家又是其中最古怪的一个。他在竞选一开始就印行了一本小册子,名为《我若当选为州长怎样消灭贫穷:未来情况的真实描绘》。他建议在全州都建立社会主义公社,大家在一个宽翅蜜蜂的社徽和“我生产,我保卫”的口号下劳动。罗斯福喜欢辛克莱;赞成这位作家的政纲的人有西奥多·德莱塞,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多萝西·坎菲尔德·菲希尔,斯图尔特·蔡斯,莫里斯·厄恩斯特,克拉伦斯·达罗,而且奇怪得很,还有密执安州王家橡树市的查尔斯·E.库格林神父。但是诺受·托马斯说这个政纲“从经济上和政治上看来都是荒谬的。”洛杉矶那个唱过时老调的福音会女修士艾梅·森普尔·麦克弗森还把辛克莱叫做“赤色魔鬼”。加利福尼亚州的童子军被动员起来反对辛克莱,民主党的正规组织这时也声明与他断绝关系了。

  共和党候选人弗兰克·梅里亚姆公开表示赞成“汤森计划”,这是1934年1月1日在长滩市提出的,主张凡是六十岁以上的人,政府每人每月给生活费二百元。这样一来,马上有一队队白发苍苍的加利福尼亚人上街游行,支持共和党。他们高唱:

  『汤森的队伍向前方,
  雄纠纠好比上战场,
  汤森的大旗,
  在前头飘扬。』

  辛克莱的口号是“消灭加利福尼亚的贫穷”,简称E P I C,可是反对派利用这个简称把它的意思歪曲为“加利福尼亚的空许愿”。《时代》周刊说,洛杉矶市三家大报“乾脆只字不提‘消灭贫穷’和提出这个口号的人的新闻。”米高梅电影公司硬要职工们参加反辛克莱运动,有些明星虽然反抗(其中有贾克奈和琪恩·哈罗),但是大多数人不仅跟着走,而且乖乖地让别人利用自己的演技来伪造新闻纪录片。迈耶是该州共和觉主席,他雇请洛德和托马斯广告公司帮忙,让米高梅公司摄影棚供这家广告公司使用。他们雇用大批临时演负扮成流氓和野鸡的模样,一窝蜂地从铁路货车跳下来,米高梅的摄影师一边把镜头拍下,讲解员一边说,观众现在看到的,是大批俄克佬蜂拥而来的实况。有一个老年女演员打扮成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声称绝不能投辛克菜的票,因为他主张男女乱交。同时又有一些老年男演员戴着假胡子,打着舞台腔,大叫要支持辛充莱,(“他那一套在俄国搞得很好,为什么在这里不能搞?”)。10月间罗斯福还认为辛克莱会得胜,但是米高梅的攻势无法招架。选举结果,共和党人以二十五万票优势,赢得了加利福尼亚,辛克莱竞选失败,只好回到打字机旁另写一本新书,名为《我竞选州长怎样被击败》。【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对这场竞选运动感到兴趣而加以观察的人中有杰里·沃勒斯,他当时支持辛克莱,后来被选进国会;还有惠蒂尔学院1934毕业生理查德·M.尼克松,他后来夺去了沃勒斯在国会的席位。】

  ※※※

  并非所有左派都被击败了。在华盛倾州,激进派集结在几乎完全相同的旗帜之下(“消灭华盛顿州的贫穷”),选出了一位参议员和州议会的半数议员,还选出了年青的沃伦·马格纳森为金县检察官。拉福莱特兄弟俩在威斯康星州也旗开得胜,分别当选为参议员和州长;威斯康星州在众议院有十个议席,他们的支持者还占了七席。身材魁伟的弗洛伊德·B.奥尔森坐在明尼苏达州议会大楼里,向记者们不客气地说,“一点没错,我是个激进派。你们不妨说,我激进得要命!”此外还有那个作风奇特,无人可以比拟的菲奥雷洛·拉瓜迪亚现在也当上纽约市长了。

  拉瓜迪亚说,“纽约的生活往往是一天接着一天,沉闷单调,而其实是可以做到生气勃勃,兴奋刺激,奇遇无穷的。”在这位身高只有五英尺二英寸,性好花样百出的市长的领导下,纽约的生活便变成了轻歌剧中的奇遇了。他头戴黑色宽边呢帽,大声发号施令,嗓音刺耳难听,办事乾脆利落,劲头赛过海盗。他宣誓就职之后才一分钟,就下令逮捕著名恶棍“幸运儿”卢西亚诺。他利用本市的建设局、消防队、卫生局的力量来支持罢工的侍役。有一次,洗衣店老板们请市长在工资过低引起的纠纷中保持中立,拉瓜迪亚不动声色,拿起电话就命令自来水厂停止向所有洗衣店供水,以示市政当局对双方不偏不倚。(于是老板们马上解决了纠纷。)他统治曼哈顿区,好象个苏格兰乡绅,警察抓人,他亲目领队;他事前不通知一声,就突如其来主持处理即决案件的夜间刑庭;电台播音,他给儿童朗读连环画故事:消防队救火,他头戴大号钢盔,站在飞驰的救火车后身。拉瓜迪亚的战歌是《谁怕大恶狼?》他好做惊人的事,甚至荒唐可笑的事,因此有时掩盖了他提倡社会主义的实质,但是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主张和取得的成效。

  当选的激进派跟新政派携手合作,可是死抱住“理论”的左派却保持了距离。《新共和》周刊把马克思主义和罗斯福所做的试验对比一下,断然说“中间道路走不通”。当特格韦尔很得意地说政府厌恶“盲目的理论”时,哥伦比亚大学学生报纸那位笃信马克思主义的编辑詹姆斯·韦克斯勒却写道,新政派需要的正是理论!热烈赞同韦克斯勒的意见的有I.F.斯通和马克斯·勒纳。赫伯特·马库斯提出“宽容要看对象”这个口号来鼓动新左派之前三十多年,林肯·斯蒂芬斯就早已说过,“关于自由,不要有糊涂观念。……我们自己要有自由,可是不能让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有自由。”《新群众》杂志的语言更富于马库斯的色彩:“对于法西斯主义者、滥用私刑者和一切利用民主权利来骗取群众支持反动派的人,我们不能给予民主权利。”

  汤姆·沃尔夫那时才三岁,他后来为《纽约杂志》写了一篇精彩的文章,谈“激进派时髦”。沃尔夫写这篇东西指的是伦纳德·伯恩斯坦和黑豹党,但是这个风气在三十年代中期也很盛行。苏联特务赫蒂·马辛在国务院的社会名流中有不少热心的门徒,其中有一个竟站在林肯纪念碑石阶上用俄语向她高唱《国际歌》,使她又惊又喜。正如巴德·舒尔伯格后来在他的小说《大梦初醒》里边所说,二十年代以后,知识分子连面型都改变了。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式“油头扮面、穿着箭牌衬衫的公子哥儿,眉请目秀,面型好象第二流肖像画那样对称,鼻梁笔直,下巴当中有一道沟,深色头发整整齐齐地在当中分开,向后梳上去,涂上凡士林或者司丹康发蜡,把它弄得服服帖帖”,可是现在已由另一种样子代替了:骨骼粗大,头发篷松,象个斯拉夫人,这是无产阶级的形象。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写道,如果你在某些鸡尾酒会上留神听人家说话,“你会听到一个在极其优裕的环境中受到高贵教养的文艺评论家竟把自己说成是个无产者,坚决无比地站在人民大众一边。”在纽约市八十儿号街北头那些幽静雅致住宅区的宴会上,凡是最近访问过东十二号街三十五号共产党总部的人,准会成为所有艺术家最注意的目标。如果他有了几分醉意,放声唱起豪情满怀的歌来,总会有不少同志的声音跟他一起唱:

  『这样的一天总会到来:
  USA再加上一个S,
  变成美利坚苏维埃。
  土地归农民所有,
  工人是工厂的主人,
  我们拿握了大权,
  U S A变成U S S A。』

  左派的威胁虽然有声有色,但是有点荒诞不经;右派的威胁刚露苗头,可是潜力可能更大。在1934年中期选举即将举行的时候,批评新政最多的是工商界。本来,在罗斯福当政开头那一百天期间,工商界多数都表示同意约瑟夫·梅迪尔·帕特森提出的意见,暂时不与政府为难。帕特森在他所办的《纽约每日新闻》里说,“不管罗斯福总统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们都要支持他。至少在一年以内,我们不要发表不友好的批评。”现在一年已过,他们回顾一下,觉得不太喜欢罗斯福在就职演说里根据《马太福音》第二十一节第十二段所说的一句话:“在我们这文明世界的圣殿里,银钱兑换商已经离开他们的宝座逃跑了。”第一个公开表示不满的是艾尔·史密斯。在《新展望》杂志1933年12月号的一篇社论里,他嘲笑在实施新政后各种机构的简称泛滥。他说:“看来好象是有位心不在焉的大学教授在玩字母猜谜的游戏。”他接着又说,“有些读者也许会问,为什么别人没有指出民政工程署的计划有危害性呢,答案很简单,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负责官员,在年关将届,市府财政困难,等待救济的时候,当然不会开枪打死那雪中送炭的圣诞老人的。”

  “他们不开枪才怪!”霍普金斯冷冷地说。“圣诞老人真的要有一件防弹背心才行。”罗斯福本人也写信给一位大使说,“果然不出所料,不可避免的狙击开始了。带头开枪的是银行界和某些垄断工业部门的人,你我两人可以管他们叫作梅隆-米尔斯集团。”国会同意了增加1934年的救济拨款,但是到了双方激烈争辩证券和交易所管理委员会问题的时候,狙击手就更多了。6月8日,总统由于顾虑很多,只好把实行社会保险和征收工资税的议案搁下,想等到冬季再提出。可是搁下这个议案也没用,休战是办不到的。两个月后,美国自由同盟在迈阿密市开会,正式宣战。罗斯福给驻苏大使威廉·C.布利特写信说,“所有大炮都开始轰击了。他们那个组织,己有人叫做‘忍无可忍同志会’”。

  有时罗斯福确是叫他们忍无可忍。有一回,银行家们在芝加哥市开会,经过整顿后的复兴金融公司负责人杰西·琼斯在会上讲话,他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他指出他们过去自己搞的那一套已经失败了;他叫他们别忘了在座的有一半是倒闭过的银行的负责人;他要求他们“这回要放聪明些”,“要跟政府搭伙”。罗斯福跟华尔街决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发生在1934年10月24日那一天,当时美国银行协会有四千会员在美国革命女儿会的宪法大厅集会,请罗斯福到场讲话。纽约第一国民银行行长杰克逊·E.雷诺兹的开会辞倒确实是充满阿谀奉承的话的。他告诉总统,金融界都抱着“认错和谅解的态度”。他并且真的向总统表示感谢,说新政大力“挽数并且复兴了我们的风雨飘摇的银行体制”。罗斯福的答辞不幸又是他常常发挥的那一套恩迪科特·皮博迪思想。他要求全国一切经济力量,包括工商界、银行界、劳方、资方和政府,大家结成联盟。他得意洋洋地说,“这么一来,这就会是一支顶瓜瓜的全美联队!”他好象不知道不久以前“铁裤汉”约翰逊就是由于组织这么一支全美联队遭到了一系列的惨败。听众鼓掌如仪,但是银行家们觉得雷诺兹当面认错,未免太过了。后来回到饭店,他们才知道自己是被出卖了,因为在雷诺兹讲话之前,白宫就坚持要审查他的发言稿,其中有些挖苦的题外话都给删去了,例如他回想起自己在哥伦比亚大学当法学教授的日子,罗斯福当时是他的学生,功课并不太好等等。罗斯福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罗斯福对工商界的攻击,在1934年中期选举的最后阶段,越来越激烈,但是广大的中产阶级基本上都没有意识到。罗斯福在有一次表演得很精彩的炉边谈话中说,“这么多年以来,一个自由国家的人民,却逐渐被管制起来,只为少数特权分子服务,这样的所谓自由,我是不主张恢复的。”同时,他又赞扬“个人主动性有推动力量,合理的私人利润有刺激作用。”共和党人再次发现,这样的一个对手是无法招架的,于是他们在发表演说时有时措辞就不那么斯文了。威斯康星州有一位共和党提名的候选人,咬牙切齿地说罗斯福是“一个没有拐杖便站不起来的人”。罗斯福知道他们采用这种手法会自食其果,所以相信民主党竞选会得到胜利,不过连他都没想到结果会那么好。11月7日早晨,全国一觉醒来时发现执政党比反对党在国会里优势突增,在众议院比反对党多229席,在参议院多44席。在各州中,共和党仅仅保留了七个州长职位。新当选的那十三位参议员都是民主党人,其中有密苏里州的哈里·s.杜鲁门。

  ※※※

  罗斯福在选举前的一次炉边谈话中,对全国复兴总署规定价格的做法认为欠妥。约翰逊接着就辞职了。他把手下召集到商务部礼堂开会,流着眼泪用意大利语引述了蝴蝶夫人剖腹自杀之前所说的话。接任的是艾夫里尔·哈里曼。老“铁裤汉”走了也没多大关系,因为反正到1935年6月,《全国复兴法》就期满失效,而且在它还没有体面地寿终正寝以前,最高法院已经宣布它违反宪法了。法院这样判决只有一点不妙,就是新政的其他法令也会受到影响。取消了蓝鹰徽,从许多方面看来都叫人舒了一口气,(唯一保留下来的办法是买新车时可以拿旧车折价)。但是到这个时候,《全国复兴法》已经由1935年第二个一百天(实际上是一百七十七天)的新法案所代替了。

  选举结果只能说明是人民授权政府大胆干,所以罗斯福和霍普金斯立即开始考虑第二个一百天的工作。起草新法案的总目标是比较合理地使用国家资源,保障失业者和老年人的生活,消灭贫民窟,改善居住条件。主要受益者将是劳工和小农。这些计划的轮廓,由罗斯福在1935年I月4日向民主党占绝大多数的国会提出的国情咨文中勾画了出来。跟着他和助手们就着手起草法案。这些助手再也不是两年前在首都显赫一时的那些人了。莫利、特格韦尔、艾奇逊、里奇伯格、伯利、道格拉斯和约翰逊都已离职或即将离职。新政的新阶段需要一批不同的人才,在总统所罗致的新人中有费利克斯·弗兰克福特、詹姆斯·M.兰迪斯、马林纳·S.埃克尔斯、汤姆·科科伦和本·科恩等等。科恩和科科伦同生一所房子,这房子不久就以“R街小红楼”著称。他们使《幸福》杂志想起了“莎士比亚喜剧里的那些小国家的谋臣策士,他们侍奉公爵,说些尖刻的俏皮话,老是为时局变化而六神不安”。

  令人不安的事情的确不少,但是都在别处,特别是在自由同盟的华盛顿办事处和其他保守派堡垒那里。大企业家现在决计跟罗斯福来一场恶战,这可以拿《控股公司法》这件事作为很好的例子。这个法律适用于公用事业公司,其中规定,任何控股公司,如不能于五年内证明对公众有什么好处,就要解散,这叫做缓刑五年的“死刑”条款,各阶层都有人反时这一条。最上一层的反对派有温德尔·L.威尔基,当时是公用事业律师,他提出了一个对立方案,授权州政府管理公用事业。低一层的是公用事业院外游说集团。据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系华盛顿办事处报道,这个集团所雇用的人员,比参议员和众议员的总数还多。最下一层是伪造选民来信的那帮家伙。他们这一场攻势非同小可,几乎把议案扼杀了。各公用事业公司共花了将近二百万元,发了二十五万份电报、五百万封信,要求否决“死刑”条款。参议员杜鲁门一个人就收到三万份这样的函电。他把这些都付诸一炬,对罗斯福始终支持。众议院起初否决了这个条款,后来因为雨果·布莱克所主持的众议院委员会证明,所谓民众来信全属伪造,这才改变了主张。

  社会保险法案是该届国会上争辩得最激烈的问题。共和党人表示坚决反对,他们说,如果政府提出的法案得到通过,子女就将不再赡养父母,工人也将因征收工资税而心灰意懒,辞工不干,而且整个说来,采取这样的措施,将会失去“生活情趣”。罗斯福在他以后的余生中一直觉得,他为实行社会保险而努力奋斗,特别值得自豪;回顾起来,社会保险法也许是他在立法方面最大的成就。但是这一仗是好不容易才打胜的。人们挖空心思,想出种种理由来反对它。有人甚至气势汹汹地打断听证会。有一回,弗朗西丝·珀金斯在国会一个委员会里为这个法案作证,有个女人竟跳出来高声叫喊说:“主席先生,这个法案是从《共产党宣言》第十八页逐字逐句抄来的,我这里有原书。”

  在柯立芝和胡佛两位总统任内的经济繁荣,使共和党与大企业联成一体。到了1935年春夏两季,由于共同反对罗斯福,更使他们结合在一起。公用事业院外游说集团四出活动,散布谣言说总统精神错乱,不少人信以为真,到7月份,各地报馆纷纷来电询问驻华盛顿记者,罗斯福是否真的疯了。国会里那寥寥可数的共和党议员,你一咀我一舌,大骂新政派阴谋要“赤化美国”。当罗斯福提议对高薪阶层提高所得税并开征遗产税时,赫斯特报系说这个方案“本质上就是共产主义”,可以叫做“斯大林·迪兰诺·罗斯福”这个“合成人物”所想出来的“杂种”办法。

  参议院否决了征收遗产税的议案,并削减了高薪阶层的所得税额。但是在那一届国会上,罗斯福的多数提案还是通过了。1935年第二个一百天的成果有:通过了《土壤保持法》,规定设立全国资源委员会;加强了联邦储备委员会;通过了《农村电气化法》,结果使得一百万户农民用上了电;通过了《格菲-斯奈德煤矿法》,在矿业方面代替《全国复兴法》;通过了《瓦格纳-康纳里法》,代替《工业复兴法》第7条第一款,并设立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还设立了全国青年总署,让靠救济为生的家庭中的青年有活干,让穷学生能半工半读。林登·B.约翰逊刚刚跟年青的妻子搬进华盛顿西北区卡洛拉马路1910号一个两间一套的公寓房子,睡的是折床。他被委派为全国青年总署得克萨斯州分署署长。不久他在那里遇到并雇用了一位佃农的儿子,叫做小约翰·B.康纳利,每小时出工资一角七分。(全国青年总署北卡罗来纳州分署署长对理查德·尼克松要慷慨些,他的工资是每小时三角五分。尼克松这时已离开惠蒂尔学院,到杜克大学法学院学习。)

  中期选举大胜后,霍普金斯笑逐颜开地对手下工作人员说,“伙计们,这是我们的天下了。我们想要做到的事情,都非做到不可。公共工程计划、社会保险法、工资工时法,不论什么事情都得现在做到,不然就休想做到了。要开动你们的脑筋,搞出一整套办法来让全国人民,不管是上下左右,生活统统都有保障。”虽然有人说霍普金斯用救济款收买选票(共和党人硬说霍普金斯说过,“我们要征税再征税,花钱再花钱,选举再选举。”)可是他是极力坚持工程兴办署超然于党争之上的。尽管如此,那些得到救济的人是不会不感恩戴德的,所以在1935年头几个月中,罗斯福能把工人、南方人、妇女、移居美国的外国人的后裔、各城市的民主党头子以及黑人都联合起来,使民主党变成了全国的多数党。

  从七十年代的角度看来,罗斯福当时对黑人那么有号召力,可能令人费解。因为黑人不得参加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的建设工程;农业调整管理局实行了减少农产品的政策,弄得黑人在许多农场里呆不下去;在南方各州执行新政计划的南方民主党人又使他们遭到形式与前不同的歧视。1934年6月联邦住房管理局一成立,就在住房合同里定下了限制黑人的条款。在佐治亚州温泉火车站,“有色人种”另有指定的厕所、候车室甚至行李房。对于禁止私刑的法案,新政派并不热心。1934年路易斯·豪就把一份这样的法案束之高阁,他的批语是:“目前不宜提出,其他防止犯罪的法案可能因此遭到反对。”

  罗斯福占了便宜,主要是与胡佛相比。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沃尔特·怀特就称胡佛是“纯白种白宫的主人”。(胡佛在总统府居住的四年中从来没有跟两个黑人门房说过话。)共和党人依然口口声声说要保护黑人的经济地位,可是正如乔纳森·丹尼尔斯所说,“黑人要逃脱的正是这种经济地位。”埃莉诺·罗斯福、弗朗西丝·珀金斯和哈罗德·伊克斯为黑人仗义执言,起了不少作用:伊克斯取消了内政部大楼饭厅里实行的隔离制度,并吸收罗伯特·韦弗参加政府工作。民间资源保护队和工程兴办署是招雇黑人的,实行社会保险也无黑人白人之分。霍华德大学得到一笔三百万元的政府补助,救济事业为黑人建造了许多学校,有三十万成年黑人靠新政的推广教育紧急计划学会读书识字。也许,这些只不过是象征性的东西,但是先前黑人连象征性的东西也得不到呢。

  无论哪一个总统,如果有人崇拜他,也就有人骂他;有拥护他的集团,也就有反对他的集团。在第二个一百天将满的时候,第一个反罗斯福联盟就出现了。这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有自由同盟,汤森派,威廉·达德利·佩利的反犹银衫党,赫斯特报系,给人乱扣红帽子的伊丽莎白·迪林的追随者,休伊·朗格的“分享财富”运动的参加者,朗格的主要副手杰拉尔德·L.K.史密斯牧师,以及查理·E.库格林神父在1934年11月11日成立的全国社会正义同盟。要花的钱多半是自由同盟出的。他们的群众来自下层中产阶级,后来往往也就是这些人在五十年代初期支待约瑟夫·R.麦卡锡参议员【后来任美国国会非美活动委员会的主席。——译者】,在六十年代后期支持乔治·华莱士州长【歧视黑人的反动政客,多次竞选总统失败。——译者】,在七十年代初期支持斯皮罗·阿格纽【尼克松总统任内的副总统,因偷税漏税被迫辞职。——译者】。

  在新政第二个一百天期间,反罗派取得了两次胜利,都是利用正在得势的孤立主义取得的。虽然总统在处理外交事务方面不愿手脚受到约束,可是反对派在国会拚命活动,结果还是通过了1935年的《中立法》,规定总统要禁止向交战国出售军火,也不准美国公民乘坐交战国的船只,除非出事由自己负责。这个法令立即应用于埃塞俄比亚战争【那时埃赛俄比亚被意大利侵略,但是不能从美国买军火。——译者】。第二件事是驳回了罗斯福向国会提出的要求美国遵守世界法庭判决的请求。在参议院里,朗格取得了海勒姆·约翰逊和博拉的支持;威尔·罗杰斯也跟赫斯特报系以及库格林神父一起参加了全国规模的人民来信运动。这位广播神父大言不惭说,国会拒绝支持世界法庭是他个人的胜利,鉴于那时估计他的听众大约有四千五百万人之多,他这话无人争议。

  ※※※

  库格林神父建立了一个大帝国,以操纵宣传工具的本领而论,这完全是他个人的辉煌成就。他利用了当时人们还不大明白的民族性格的好些方面:美国式的天真烂漫、全国普遍想望寻求简单的解决问题的方法、爱参加团体组织的心理、天生喜欢收集外表好看而其实毫无价值的东西的脾气。假如这位神父生在三十年后,他一定会成为电视讲话节目里一个非常出色的主持人,或是麦迪逊大道某一家广告行的财务主任【这所谓“财务主任”并不是管帐的,而是拉生意的:略等于“宣传科长”。】,因为他是天生的商品推销员,几乎什么东西,他都能推销出去。可惜他所要推销的偏偏是仇恨。

  库格林神父当时四十五岁,是一个身材高大、油腔滑调、修饰整洁、目戴眼镜、声如风琴的加拿大人。1926年,底特律市首次听到他那悦耳的嗓音。那时三K党放火烧掉他那坐落在底特律市郊王家橡树的教堂(后来他对三K党倒很客气)。当地的WJR电台经理在震惊之下建议神父在电台上连续讲道,请听众捐款另建新教堂。到1930年底,库格林已搞起了一个广播网,由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十七个电台同时厂播他的节目,叫做“小花朵的黄金时刻”,另外还在星期日美国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六时至七时在地方电台穿插一些广播。各地的广大听众不仅能听到这位广播神父的华丽词藻和高谈阔论,而且只要捐一点钱,还可以得到一件神圣纪念品。钱一寄出,就收到一个镀铬的小十字架,上面印有“小花朵广播联谊会“字样,附寄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
  随函奉上耶稣受难铸像作为纪念。我在广播里已经说过,这个纪念品跟真十字架接触过……
  基督的虔诚信徒
  查尔斯·E.库格林
  再者,如有朋友想要这个纪念品,请来信通知。』

  库格林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广播了三个月之后,平均每周就收到八万封来信,附寄二万元以下的捐款。如果哪一次广播特别受欢迎,来信甚至超过一百万封,要用一百五十个办事员点钞票,叠零钱。他在1934年收到的邮件,比全国任何人(包括罗斯福总统在内)都多,那被毁的教堂早已重建起来(雇用的是不参加工会的工人)。教堂高达七层,顶部是一个高塔,用大理石和花岗石建成、在王家橡树全区都能望见,到了晚上,好些辉煌夺目的聚光灯照射在塔面那个巨型耶稣受难浮雕像上,雕像底下只刻着一个字:“慈爱”。教堂四面石墙上刻着各种各样的铭文,有的摘自《圣经》,有的不过选用同业福利会的口号。《时代》周刊说,“这个慈爱耶稣受难塔使底特律市许多居民想起一个贮藏青饲料的筒仓”,它就把设计师叫做“筒仓查理”。库格林恶狠狠地回答说,《时代》周刊把基督受难纪念堂竟说成了‘饲料筒仓’,这是间接地侮辱了基督,饶恕不得。照《时代》周刊的说法,我们这些从十字架上的受难者那里得到精神粮食的旧教徒和新教徒岂非都是些牲畜,只要吃饱了青饲料就十分满足了吗?《时代》周刊登出了这样十分下流的文章有渎神明。”

  从慈爱受难塔的边上望出去,面容痛苦的耶稣看到的景象真是无奇不有:一个汽车加油站挂的大招牌叫“圣殿超级服务站”、一个“圣殿旅店”、还有一个“小花朵夹肠面包摊”。教堂里还有其他小贩叫卖别的货品:印上筒仓查理照像的明信片、经过库格林“亲自祝福”的耶稣受难铸像、《圣经》反犹小册子、布鲁克林区的《圣训报》、在1934年以后还有一堆堆的由库格林主编的《社会正义》杂志(这个杂志在最畅销时曾在美国两千个教堂同时出售)。前来瞻仰的人都要保持肃静——你可能以为这是因为教堂是礼拜上帝的地方,不是的,这是因为在螺旋梯上面的高塔顶上,那位广播神父正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掌抚摸着一只丹麦种大狗,煞费心思地写他那每周一篇的布道稿。他的任务十分艰巨,这是参观者全都懂得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由于他容易引起争论而不肯再广播他的节目以后,他就自己搞了个广播网,有六十多个电台,经费全由忠实信徒捐赠。他的信徒之多,在基督教历史上是空前的。《幸福》杂志说他“大概是广播史上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所吸引的听众比《阿莫斯和安迪》、《傅曼珠博士》和埃德·温还多。他每周都收到大量的银币,因此成为全国最大的白银投机商。在星期天广播节目里,他把白银叫做“基督教徒的金属”。他接受拜谒,俨如教皇;有时他还赏脸接见总统的私人代表约瑟夫·P.肯尼迪,当时肯尼迪正在尽力斡旋,看库格林和总统是否有意见一致的地方。

  这是办不到的。他们俩没有意见相同之处。库格林神父起初支持过罗斯福。他在1932年提出的口号是:“要不选罗斯福就是死路一条。”迟至1934年4月,他还在纽约市希波德罗姆剧院的集会上保证,“我决不会改变我的观点!新政的政纲就是基督的政纲”。提出这个保证未免太轻率了。别的不说,只说一件事吧:他现在拥有五十万盎司的白银,可是总统对白银集团并不打算采取通融的态度。财政部长向报界宣布了白银投机商的名单,其中库格林的私人秘书名列首位,这使这位广播神父觉得十分丢脸。这个难关他本来有办法渡过,因为继伍丁之后当财政部长的亨利·摩根索是犹太人,他可以把新部长说成是“基督教徒的金属”的天生敌人。但是他若不制造新的惊人事件,广播的听众就会减少,所以这位广播神父只好走极端。这样一来,当然不能不与在政治上据中心地位的总统为敌。

  库格林的力量越增长,这种敌意就越加甚。他所组织的全国社会正义同盟号称有七百五十万盟员,那些好斗分子还组成了不少打手队,(《社会正义》杂志所谓“小队”),每队三十五人,纷纷上街向犹太人寻衅。他们最爱使用的肇事方法是,碰到已知是犹太人或看来象是犹太人的就向他兜售这本杂志,对方如不肯买,就突然动手揍他。在时报广场的内迪克橙汁分销站前面,他们已多次使用这个方法,因为那里的爱尔兰血统的警察是崇拜这位广播神父的。与此同时,库格林又向罗斯福在劳工运动中的新盟友开火。他攻击美国劳工联合会,建议政府学学意大利和德国的榜样,用命令解决劳资纠纷。雷蒙德·格拉姆·斯温指出,库格林要用的“解决劳工问题的方法是法西斯的方法。”

  库格林得到了底特律主教迈克尔·加拉格尔的支持,还声称教皇庇护十一世也支持他。不错,教皇说过,“圣教的每一个教士都必须全心全意地投入为社会正义而进行的斗争”,但是教皇的喉舌《罗马观察报》特别指出,教皇所说的社会正义并不是王家橡树那位神父所鼓吹的那种社会正义。波士顿枢机主教威廉·奥康内尔还指摘库格林“向穷人散播蛊惑人心的言论”。这时这位广播神父由于势力很大,态度已经开始狂妄起来。他对教会里的上级人物说,他那个杂志是私人办的,他们无权过问。现在任何人冒犯了他,都要吃苦头。拉瓜迪亚批评希特勒,圣殿教堂就发给他“恶意奖”,说是“故意引起国际的不和”。谁要是自由派,他就说这人是共产党。他对信徒们说,美国各工会都是由莫斯科背后操纵的。忠实教徒必须“想基督教徒之所想,做基督教徒之所做,买基督教徒之所买的东西”,并且提防全世界的犹太人。“如果你要说我煽动人家,那就那样说吧。我就是要煽动。可是可以肯定,我们要战斗下去,而且要战胜。”

  1935年初,库格林发表了他那个全国社会正义同盟的极权主义纲领。纲领的第一点就定下了基调:他要求“良心自由和教育自由”,但不要求言论自由——有了言论自由,他那个“广播同盟”就完蛋了——除非由他来管理国家,而这大概就是他心中的目标。同时他又同罗斯福公开决裂了。新政这时成了“犹太人的政纲”。总统成了“撒慌的人”,“反对上帝的”。有一次他在辛辛那提市演讲,还主张“用枪弹”消灭罗斯福。韦斯特布鲁克·佩格勒是个天主教徒,又是欧洲铁腕人物的崇拜者,可是这话连他听了也觉得太过分了。佩格勒在专栏文章中写道,联邦政府调查颠覆活动的人员对待库格林,早就应该采取对待厄尔·白劳德的办法,不应该畏首畏尾,“生怕他会叫嚷要发动一场什么圣战”。

  可是迪林夫人并不觉得这话太过分;在这位夫人所列的有势力的共产党人名单中,竟有博拉参议员、蒋介石、埃莉诺·罗斯福、H.L.门肯和圣雄甘地等人。这话也没有使詹姆斯·特鲁不高兴,这位先生是“灭犹棒”(专利证2,026,077)的发明者,那是一根短而圆的棍子,分大小两种,小的供妇女使用。这话也没有使街头鼓吹纳粹主义的乔·麦克威廉斯或极右派知识分子劳伦斯·丹尼斯不高兴。最耐人寻味的是赫斯特报系,他们没有一句责备的话。赫斯特公开说:“凡是你听到一位出名的美国人被人叫做‘法西斯分子’,你往往可以断定,这人不过是捍卫美国精神的忠诚公民。”自1934年11月起,赫斯特就派了好些记者伪装学生到各大学教室中去,引诱教师们发表一些不落俗套的言论。他说,并没有谁要改变美国的经济制度。要说有,那只有“少数不可救药的不满分子,没有脑筋的大学生和思想混乱的教授而已。”

  经常阅读和收听煽动性的言论的人既然有好几千万,有的受了影响,闹起事来,是不足为奇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指出,自1934年6月至1935年6月,“严重侵犯公民自由的案件在种类上和数量上都多于”世界大战以后的任何一年,而且他们这个纪录还是不完整的,因为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切宪法上的保证早已被取消了。

  ※※※

  如果说库格林神父是大萧条时期极端派的宣传部长,参议员休伊·皮尔斯·朗格则是大家公认的极端派领袖。广播神父有听众,但是他所宣讲的是虚无主义。他们的盟友汤森博士有一千万追随者,但是他不懂得如何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朗格可是本领最高强的政客,他具备了一切条件:有选民,有政纲,而且本能地懂得该在何时夺权和如何夺权。只有他这个政敌使罗斯福真的害怕。

  关于朗格的传说,已经写进了两本著名的小说里。一本是约翰·多斯帕素斯的《天字第一号》,一本是罗伯特·佩恩·沃伦的《普天之下莫非臣民》。至于他的生平事实,至少也跟小说同样地动人。他是在温教区一间小木头房子里出生的,家乡是贫民区,他跟其他穷小子唯一不同之处是独具天才。他以推销“烤得灵”煎油起家,顾客是那些穿背带工装裤的汉子和穿花布衫裙的女人。这些人到死都信仰他。他只花八个月的工夫就修完了杜伦大学法科三年的课程,路易斯安那州最高法院特许他执律师业,那时他才二十一岁,这是杜伦大学毕业生中以前或以后谁也没有能达到的成就。后来有一条关于学校教材的法律,下级法院判为不合宪法,他在美国最高法院出庭,证明了这条法律是符合宪法的,由此大露头角。他提出他的论点,事前不用请教法律专家,也不用参考什么法律书,只用一页发言大纲,因此获得了首席法官威廉·霍华德·塔夫脱的赞赏。

  要是不跟美孚石油公司的律师做了一番幕后交易,朗格是决不能当选为州长的。他有空子就钻,但是他不同于新奥尔良市的那些腐败政客,他知道什么是该做的。当时这个州由州外的一些大公司全部控制。全州仅有三十英里柏油路,医院不收没钱的病人,各主要河流上都没有桥梁,全州半数小孩上不了学。在任商业部长时,赫伯特·胡佛曾到过这个州,觉得怪有意思。他甚至嘲笑该州奉为至宝的关于伊万杰琳姑娘的传说①。他说,伊万杰琳来历不明,甚至名字叫得对不对也有问题,也许原名是格温多琳【格温多琳是英国传说中的仙女。——译者】。这样恣意讽刺,是不可饶恕的。1928年秋季,朗格才三十五岁,他参加竞选州长,在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穷汉和老乡面前进行还击。他站在马丁维尔市棉花包上,在闪烁的火把底下发表了美国政治史上一篇最动人的演说。

  “就是在这里,伊万杰琳等待她的情人加布里埃尔归来,可是他始终没有来到。朗费罗为此写了一首诗,这棵橡树的所在地因此成了名垂千古的胜地。但是在这里白等的还不止伊万杰琳一个人。你们等着学校开办,好让孩子们念书,这些学校现在在哪里呢?你们出了钱,要修筑公路,这些公路在哪里呢?救死扶伤的医院又在哪里呢?伊万杰琳在失望中流下了不少伤心的眼泪,但是她只不过哭了一辈子。你们可在这个地方,围绕这棵橡树哭了好几代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在这里哭的人把眼泪填干吧。”

  【①美国诗人朗费罗把这个传说写成了长诗。故事是这样的:伊万杰琳是法国女子,将与铁匠的儿子加布里埃尔结婚。他们原住加拿大,因为英法战争,英国把加拿大的法裔居民送往路易斯安那州,二人因此失散。伊万杰琳到处找加布里埃尔,最后在费城遇见他。那时他已是个身患重病的老人,不久就死了,伊万杰琳因为伤心过度,也随之死去。——译者】

  他一当选州长,就打破了这些大公司的势力。路易斯安那州的人头税取消了,新定的营业税开征了,欠债的按政府规定可以延期偿还,贫民免纳普通财产税,教科书免费发给学生,学童由学校派车接送。在三年之内,他就为本州修筑了二千五百英里柏油路,六千英里碎石路。建造了十二座桥粱;特种财产税【这是为修筑下水道等等有利于业主的工程征收的。——译者】减低了百分之二十;在新办的夜校里,有十七万五千成年文盲学习读书写字。在美国南方,他是唯一的平等对待黑人的州长。有一次,三K党的头子威胁说要来本州开展反朗格运动。朗格对记者说,“告诉他们这是我的话:不准那个帝国杂种【三K党1867年选出N.B.福雷斯特将军为领导人,号称“帝国法师”,下面有“巨龙”、“巨神”、“巨人”等等大小头目,名称极其古怪。——译者】走进来半步。我说他是狗娘养的,这不是出口伤人,而是说清楚他的出身。”

  他靠“人人是国王,但是没人戴王冠。”这句口号当选了。不过王冠还是有人戴的,这人就是朗格。《阿莫斯和安迪》这个广播节目所讲的是一个秘密团休,叫做海中神秘骑上,首领叫做王鱼,朗格就以王鱼自称。霍丁·卡特写道,“到了1935年春季,朗格已经成为路易斯安那州的主人了。”象卡特这样在报上批评朗格的人,白天黑夜身边都要带一支手枪。有些人挨打了,有些被绑架,有些被投进了监牢。在朗格当选为参议员的前夕,他那个女秘书的丈夫威胁说要控告他,因为他破坏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朗格派人把他带上飞机,在本州上空兜来兜去,等到投票完毕才准他降落。所有法官,包括本州最高法院的全体法官在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有警察,不论是州辖的还是市辖的,都直接听他指挥。一切教员、税务人员、州政府人员、各银行里的人、甚至州长也不例外,都唯他之命是听,最后,那由他掌握的州议会连民主制度也取消了。是谁当选,应当担任什么职务,都由朗格决定,不是由选民。新奥尔良市民表示不满,他便召集民兵,亲自领队进城,俨如古代罗马的恺撒大将军。他说,他跟反对派讲过道理,但是“那个办法行不通,所以我现在使用炸药。谁挡住我的路,我就把他们炸掉。”

  1935年初,他所操纵的州议会在二十二分钟内高呼赞成、一口气通过了四十四项议案。这时议会里还有几个老实人,其中有一个站起来说:“我不能预见未来,昨天晚上我也没有看见月亮上有什么血迹【传说在恺撒遇刺前夕,月亮上有血迹。——译者】。但是我能看见这个议事大厅的光洁地板上有一摊血。因为,如果你们这样蛮干下去,就会跟那骑着白马的死神一块走。【这是《圣经·启示录》里的故事。——译者】”因为大家轰他,他只好住嘴。就是有人要流血,也不会是朗格,因为他周围都是带着左轮和轻机枪的卫士。他那些忠实党徒们还说,不久就有联邦特工人员来保护朗格了,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的政敌也很清楚,——朗格的新住址将是华盛顿的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

  朗格已经成为全国性的人物,其地位仅次于罗斯福。他是全国议论最多的政客。他显然准备把活动范围扩大到路易斯安那州之外。他已经深深地卷入了得克萨斯州的政治斗争,还打算把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阿肯色州的乔·鲁宾逊和参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密西西比州的帕特·哈里森踢出去。他那种令人厌恶的粗野作风,成了各大城市报纸社论和漫画的题材。在长岛的一次宴会上,他喝醉了酒,踉踉跄跄走进男厕所,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人正在那里小便,便叫他“站开让给路易斯安那州的王鱼。”那个青年不肯让,向来不守规矩的朗格就从后面撒尿,想打青年人两腿当中射过去。尿射不准,青年一拳打肿了他的眼,他只好离开宴会。这不过是一出低级喜剧,但是他在参议院衣帽间里对同事们说下面这些话时就没有人敢笑了。他说,“伙计,不要多久,就有一群暴民拥集到这里,把参议员们一个个吊死。我得考虑考虑,是留在这里跟你们一起让人家吊死呢,还是出去当他们的领袖。”

  总统写信给驻意大利大使说,美国人“正在害一种很厉害的病,叫做朗格-库格林流感。全国人人都浑身发疼。”这也包括罗斯福本人。同那位广播神父一样,朗格在1932年也支持过罗斯福。(不过王鱼可以当之无愧地这么说:如果没有他的支持,罗斯福当时是得不到提名为总统候选人的。库格林可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可是现在他对整个新政感到生气。他的所得税申报书受到了审查;法利在处理联邦拨款方面不肯照顾他;工程兴办署因为路易斯安那州分署营私舞弊,又停办了当地工程。但是朗格最不满之处是他自己没有当上急统。他觉得总统应该由他来做才对。他写了一本书,名为《我在白宫的头几天》。(他在书中说,要让罗斯福当海军部长。)有人向他,1936年是否将开展提名朗格竞选总统的运动。他说,“一定会,而且我想我们会囊括全国的选票。”国会山只有几个人不怕他,其中之一是哈里·S.杜鲁门。新当选的参议员照例要主持会议,这个初出茅庐的密苏里人担任这项工作时,朗格发表了一篇十分凶恶的演说,讲完之后,他问杜鲁门有什么看法。杜鲁门尖锐地回答道,“我不得不听你的发言,因为我是会议主席,不能退出会场。”但是在新政将满两年时,象杜鲁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朗格在参议院里公开嘲笑总统,说他是“撒谎者和骗子手。”罗斯福没有办法,只好求密西西比州参议员西奥多·比尔博帮忙,此人是南方叫得最响的种族主义者。比尔博把“疯子朗格”大骂了一顿,但是结果是自己的选民纷纷来信抗议。

  1935年2月5日,在讨论联邦人事安排时,提到了路易斯安那州那个洪水猛兽。全国紧急事态委员会的议事记录记载了这些话:

  『总统:凡是为朗格或者他那帮子人工作的,不许任用,也不许留用!不能有半点含糊!

  加纳副总统:不论是谁,全都这样!

  总统:不论是谁,不论是哪个机构。谁为朗格工作,就不可能在这里工作。

  赫尔国务卿:纠正得越快越好。

  总统:你们什么时候要具体指示,就什么时候给你们。』

  可是这样也没有多大用处。正如霍丁·卡特后来所说,“我们这边唯一有利条件是联邦政府可以给点好处。从争取选票的意义上来说,这主要是由工程兴办署把成千上万的招工名额分配给那些反朗格的组织。可是这也不起多大作用。那些失业的穷鬼们对招工是欢迎不暇的,可是投起票来却不照兴办署的意思,即使选举是规规矩矩进行的,我们也很少有人能当选。”

  3月5日是罗斯福就职两周年,那时政府正式承认,美国除主观上的畏惧心理外还真有可怕的事。铁裤汉约翰逊现在是纽约州工程兴办署的负责人,他在沃尔多夫-阿斯脱里亚饭店的一次宴会上攻击“路易斯安那州的大煽动家和神父政客组成的”右翼联盟。王鱼和广播神父在广播中予以还击。约翰逊再度开炮,他说,“如果你把希特勒的话和库格林神父的话并列起来,哪句话是谁说的,谁也分不出。包括反犹宣传在内。”新政派大炮这时一齐轰了起来。哈罗德·伊克斯答应记者引用他下面这些话:“朗格参议员的毛病是,他的脑子烂得发了臭。我说这话,是假定这个朗格皇帝还有个脑子。”

  其实,朗格的脑子比这个老吝啬鬼还要好。他用跟伊克斯同样长的广播时间,向全国提出了“分享财富”计划。私人财产不得超过五百万元。任何人每年收人不得多于一百八十万元,也不应少于二千元。老年人有养老金,退伍军人有补偿金,廉价食品由农业调整管理局的剩余农产品拨付。孩子从幼儿园直到大学免费上学。每个家庭应得到六千元房屋津贴,还要给一架收音机、一辆汽车和一部洗衣机。朗格的“分享财富同志会”(不收会费)会员们在路易斯安那州外进行了一次出击,选出了阿肯色州的海蒂·W.卡拉韦夫人填补她亡夫在参议院的空缺。这时全国各地的贫民窟中都听到了朗格那支万人传诵的歌:

  『人人是国王,人人是国王。
  你尽可以做到家财百万,
  可是人家也有自己的财产。
  有足够的财富供大家分亨。
  不论是夏日炎炎还是寒冬腊月,
  不论是冬天还是春天,
  太平日子永远过不完。
  左邻右里互相帮忙,
  人人是国王,人人是国王。』

  朗格向《朗格真传》的作者福雷斯特·戴维斯透露,他打算取缔民主、共和两党,自己当四任“我国的独裁者”。1935年由春至夏,他的号召力象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十分惊人。《纽约时报》记者特纳·卡特利奇认为政府对他进行反击是犯了错误,因为一反击,“倒使朗格这个小丑变成了政治上的真正威协了。”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进行了一次秘密民意测验,结果表明朗格作为第三党候选人竞选总统,可能从罗斯福手里夺去四百万张票,有足够的举足轻重的州支持他,使1936年的选举由众议院投票决定谁当总统。【按美国宪法,总统候选人中如无人得过半数票,众议院应在得票最多的五个候选人中选举一人为总统。——译者】吉姆·法利是全国最高明的政治预言家,他在9月间对伊克斯说过,朗格的选票将会超过六百万张。对于第二期的新政,朗格及其同盟者已发生了明显的影响。提出社会保险法案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朗格所支持的汤森计划推动的,提高高薪阶层税额和提出《控股公司法》,主要也是由于朗格指责罗斯福是有钱人和公用事业公司的俘虏。这些情况,朗格是知道的。7月间,他指责罗斯福“抄袭我十四岁时起草的分享财富的演讲。他今天才变得象我穿童装短裤时那样聪明。”

  8月下旬,国会快要休会,但是朗格仍在参议院大厅里上窜下跳,嘲弄“富兰克林亲王”、“玉米爵爷”华菜士、“坐牛”约翰逊、“芝加哥麦虱”伊克斯。可是朗格同他那留在巴吞鲁日市的泼辣太太都有好多不祥的预感。一个月前,他说他的敌人阴谋用“一个人、一枝抢,一发子弹”刺杀他,然后由总统下特赦令赦免凶手。8月下旬他又说,在下届会议中,国会就得服从他的命令了,“如果我能回到此地的话。不过我也许回不了。天知道,这也许是我的最后一次演说了。”

  这果然是他的最后一次演说。9月8日,他在巴吞鲁日的州议会,催促手下的议员们通过一些法案,有一个人拿着一支枪,躲在议会大厅的大理石圆柱背后,准备射出那一发子弹。这人叫卡尔·奥斯汀·韦斯,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医生。他的岳父是地方法院的法官,同朗格有过争执。为了报复,朗格改划法院辖区,把他排挤出去,还散布流言,说法官的血统可疑。下午9时20分,朗格趾高气扬地走过议会的圆形大厅,韦斯医生走出来,一枪打中了他的腹部。朗格的卫士立即还击,韦斯身中六十一弹,但是他们的领袖已经受了致命伤了。他在昏迷以前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向我开枪。”别人也不明白,以后两天一直议论纷纷。在那两天里,他的遗体穿上黑色燕尾服,系上白领带,停放在大厅里让人瞻仰。向他奉献的鲜花铺满了三英亩地,在议会前面的草坪上,大约有二十五万人来参加领袖的葬礼。杰位尔德·L.K.史密斯牧师在致悼辞时大声说:“他是名贵的意大利小提琴,他的琴声远出于与他争鸣的鼙鼓之上。他是未完成的交响乐曲。”接着史密斯又说,谋杀是由于报界和参议员比尔博的煽动。比尔博回敬史密斯,说他是“卑鄙龌龊、怯懦恶毒,居心不良,该入地狱的撒谎者。”可是还是人言啧啧。在河口地区,路易斯安那州的穷人们对朗格感恩戴德,他们唱道:

  『啊!他们说他是个坏蛋,
  可是他给我们孩子免费上学,
  他们杀害朗格,为的什么缘故?
  现在他去世了,进了坟墓,
  可是我们的公路全靠他铺。
  他们杀害朗格,为的什么缘故?』

  三十多年以后,史密斯对伊利诺斯大学的学生说,“不能证明罗斯福总统下令暗杀朗格,但是可以证明那些策划这件事的人都相信杀死朗格会叫总统高兴。”在消息传来时,总统正同库格林神父和约瑟失·P.肯尼迪共进午餐,他吓了一跳。没有哪一个有人性的人会觉得有人这样惨死是件乐事。但是从长远看来,朗格从美国政治舞台上消失,无疑给罗斯福去了个绝大威胁。有那么很少很少的几个人,要是他们活了下来,美国的历史跟现在就会大不相同,朗格是其中之一。

  罗斯福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对付从右边来的第三党的挑战。史密斯、库格林和汤森是决心把朗格那支交响乐奏完的。葬礼过后九个月,厂播神父就向他的广大听众——他那些联播电台已增至三十五个——宣布,一个叫做联盟党的新党已经成立了。这个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在克利夫兰市举行。在会上,库格林把神父的硬领扯下,跟史密斯和汤森手挽手,全场听众不禁起立欢呼。如果听众的本意只是来看看热闹的话,那么他们真的如愿以偿了。库格林的长篇演说痛诋罗斯福。他每说完一句诬蔑总统的话,听众就热狂地喝采。演说的高潮运用了最富戏剧性的煽动群众的手法:库格林的洪亮的声音忽然哑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离开讲台,一下子倒在卫士的怀抱里,成千上万的听众不禁失惊大叫。他在电台广播时从没有发生过这样情况。但是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个广播电台上的人物了,也不仅仅是个神父了;多年以来,他讲的东西与讲道已丝毫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了。

  1935年春季,总统那些最亲近的顾向们得出了给论,认为总统对社会大众所起的教育作用减少了。他们把意见告诉了总统,总统却说,“人们每天都在报纸大标题里看到同一个人的名字,每晚都在收音机里听到同一个人的声音,是要感到厌倦的。……由于人性上的弱点,长时间地听到最高音不断重复,个人心理是接受不了的。”

  但是在这方面,群众的智慧也许比表面看来要深刻。除了政治以外历史还有其他的内容。在前十年的无关重要的小事中可能潜伏着后十年的社会风气,只不过需要适当的培养,经济情况也要有所变化。不过并不是一切小事都是这样的。1935年5月,全国来了一阵子写连锁信【一个人把一封信分寄许多人,这些人又复写分寄别人,并请他们照样复写分寄,这叫做连锁信,本身并无意义。——译者】的狂热,你要在其中寻找什么重要意义那就徒劳无益。另一方面,在恩里科·弗尔米【意大利核子物理学家(1905-1954年),1938年后住在美国,1945年参与原子弹的制造。——译者】那个设备简陋的罗马市小实验室里所引起的激动,现在回顾起来,倒是个对其意义认识不足的例子。从弗尔米的妻子劳拉所写的有趣的记述可以看出,弗尔米和他的学生们那样用中子一个又一个地轰击各种原子,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了最早一批的分裂铀原子的物理学家,不过自己还不知道。他们搞出来的也是一种连锁反应。

  介乎无足轻重的小事和令人咋舌的大事之间,还有许多新奇的事,使1935年成为技术发展上的分水岭,有的比同年国会中的激烈辩论还令人经久难忘。例如,星期日的听众听厌了库格林神父的广播,把收音机指针拨一下,也许会听到二十岁的奥森·韦尔斯在另一个节目里扮演一个叫做“影子”的角色,又名拉蒙特·克兰斯顿:

  『马戈特:啊,拉蒙特,看呀!那个茶房往厨房走去,不用推门,门就自己开了!

  影子(不在意地说):对啊。那是用光电射线把门打开的。

  马戈特:啊,光电射线是什么东西?

  影子:看看门的两边吧,马戈特。那地板上有铬制的东西,看见吗?那些东西顶上藏着灯泡,看见吗?两个灯泡之间,有一道光束。人走近门,身体就挡住了射线。光束一断,门就自动打开了。

  马戈特:妙极了!』

  在1935年,这确实是巧妙的,可是这只不过是电子工业最早的雏型。到了后来,电子设备就不仅仅代替了看门的,而且代替了好多别的人,例如开电梯的,在滚木球戏场上捡木柱的,在邮局里分信的,在商店里开帐单的,给染织品配色的,给流动的东西点数的,在监牢门口守卫的,在保险公司里计算保险费的,管帐的,分派刊物的,以及做成千种熟练和非熟练性的工作的人。一句话,自动化己经开始了。

  通讯革命也开始了。由于马歇尔·麦克鲁汉所谓“天下一村”的出现【麦克鲁汉(1911-?)是加拿大作家。他说,到了二十世纪末期,由于电子通讯工具发达,人们彼此联系容易,全世界的人互相了解,好象同住在一个村子里边一样。】,个人的清静给扰乱了,书面的文字被取代了。1935年6月,乔治·盖洛普第一次进行民意测验,那是为杨格和鲁比肯广告公司举办的。约翰·希尔、厄尔·纽瑟姆、卡尔·拜奥尔都办了“对外联络”机构。1935年,由米丽亚姆·霍普金斯主演的《贝基·夏普》开始在商业区一些电影院里放映,这是第一部跟一般正片一样长的彩色片,虽然当时许多电影院还没有放映彩色片的设备。除彩色电影外,还有相关的新发明。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古格里尔摩·马可尼发现,可以把无线电短波沿着地球表面“扭弯”,这种微波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首先用于雷达,接着又用于电视广播。美联社在1935年开办了照片有线传真的服务,《生活》周刊在1936年、《展望》周刊在1937年也相继采用有线传真照片。美国人开始习惯于所谓形象的概念。有了这些,再加上1935年的另外两项新玩艺——辛辛那提市首次举行的夜间棒球赛和罐装啤酒的生产——当时十几岁的青年将来成为中年人后的各种常见的娱乐也就具备了。

  阿瑟·谢尔曼的拖车制造业在1933年的百日新政期间渡过了难关,很快就成了美国发展最快的工业。一年之内,在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素塔市就集中了二千辆拖车和住房车。那时人们仍旧觉得美国青年是爱搞机械的,《机械画报》中最引人注意的东西是通用汽车公司的独立前轮悬置。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小艾尔弗雷德·P.斯隆是这祥描述这种装置的:“用最简单的话说来,这就是给汽车装上了膝关节。每个前轮都有个软弹簧,各自与底盘相连。要是路面有个墩或者有个坑,各个前轮就独自缩上去或者伸下来,就象膝关节把一条腿提起或者伸直一样,对于另一条腿或全身的平衡都没有影响。结果是受到颠簸的是车轮,不是乘客。”轮子就象膝部那样动,妙不妙!可是就是艾尔弗雷德·斯隆(或者阿瑟·谢尔曼)也不能预见美国人后来会那样开汽车到全国各地跑,也意想不到州际公路网遍布全国的情景。

  1935年初次听到三十年代新音乐——摇曳音乐。一年前,吹奏单簧管的本尼·古德曼每周薪水只有四十元;为了改善自己的境况,他组织了自己的乐队。他起初运气并不好。8月21日晚,他的乐队在洛杉矶市帕洛玛舞厅演奏合同将近期满,没有人愿意续订合同。乐师同舞客一样,听厌了那些甜蜜温柔的狐步舞曲。古德曼决计降格采用乐队在非正式演出时喜欢用的摇曳的节奏,奏起弗莱彻·亨德森改编的那支曲子来。(亨德森是黑人,白人舞厅经理不让他出场演奏。)突然间,听众听到铜管猛吹,鼓声大响,萨克斯管长鸣,再加上一些火辣辣的独奏者,包括本尼在内,轮流起立,在聚光灯下即兴狂奏,把音乐主题大事渲染。结果全场如感电震,顿时活跃起来。一夜之间,二十五岁的古德曼在娱乐业中就登上了宝座——成了摇曳音乐之王。

  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音乐的。有一位心理学家对《纽约时报》记者说,摇曳音乐“有危险的催眠性”,因为演奏者“故意把拍子弄得……比人的脉搏还快”,可能“打破过去的传统”。可是三十年代的特点是各种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摇曳音乐。古德曼、阿蒂·肖,格伦·米勒和汤米·多尔西(多尔西即将在费城由尼克松主办的大戏院音乐会第一次登台,演奏《玛丽》,这是令人难忘的表演)在帕洛玛、罗斯兰、萨伏依、好莱坞的巴拉丁、格伦岛等舞厅成了那些身披蒂勒纱、脚穿白麂皮鞋的青年舞客的偶像。可是此外还有儿童们喜爱的摇曳音乐(斯派克·琼斯),中年人喜爱的慢拍子的摇曳音乐(凯·凯泽),老年人喜爱的拍子更慢的摇曳音乐(盖伊·隆巴多、韦恩·金和文森特·洛佩兹),甚至还有知识界的摇曳音乐,这是在卡内基堂演奏的,在那里可以听到微妙复杂的、为听觉最灵敏的人而作的乐曲。那时唱片制造业已经复兴,各种形式的摇曳音乐唱片都可以买到,蓝鸟和德卡牌每张三角五分,哥伦比亚牌每张五角。趣味的多样化,或者象某些人所说,趣味的巴尔干化,是三十年以后的事。

  当时所有各种表演艺术都存在着这种不分对象的情况。把电影分成X(禁止儿童观看)、R(只准家长陪同观看)、GP(一般观众都可看)三类,这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所有影片都必须是人人可看,因为每星期有八千五百万美国人看电影,多数是全家去的。美国家庭着电影,每年平均要花二十五元,按大萧条时期的票价计算,这个数目是惊人的。全国有一万七千家电影院,比银行还多,等于旅馆数的两倍,百货公司数的三倍。每家电影院一年放映一百至四百部片,影院老板没有时间把它们一一审查。幸而当时有海斯检查处,后来又有布林植查处代他审查(不过这对于电影艺术却是不幸的)。天主教道德同盟在1934年开始严密监视好莱坞,影片的镜头里不得有人长时间接吻,不得有通奸行为,不得有裸体婴儿,已婚的男女也必须两床井列,各睡一床。银幕上的语言,用他们当时的话来说,要“绝对纯洁”。有一回,丹尼斯·金唱了一句“去你妈的勃根地酒”,观众大为兴奋,好象有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突然跑来。连影片名称都要洗一洗干净。“荡妇”被莫明其妙地改成“贞妇”,“好姑娘也到巴黎去”被改成“好姑娘到巴黎去”。这种审查之所以可能,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当时的道德标准。正如梅·蕙丝后来所说,“我们唱歌时,连屁股扭一下都不准。”她主演了一部影片,其中有这么一个场面:卡莱·格仑说,“亲爱的,你需要休息——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吧。”她摸摸头发,用舌头舔一下牙齿,问答说:“那算得是休息吗?”布林检查处一时疏忽,让它通过,人们就布置纠察线,禁止看她的影片。《生活》周刊出了一期“婴儿的出生”专刊,竟要打一场官司才能发售。《时代》周刊严厉批评了厄斯金·考德威尔的小说《上帝的小园地》,它说“美国出版界近来有一种倾向:尽可能出版接近违禁的东西”。

  对电影进行审查,还反映出当时美国人心情恶劣,不想电影描写实况,而想靠看电影来逃避现实。约翰·多斯帕索斯写道,好莱坞“一角五分廉价拍卖色情和梦想。”其实,即使在大萧条时期,一角钱也买不到多少色情表演,因为那时同现在一样,黄色电影只有少数观众爱看。可是,梦是人人爱做的,所以逃避现实的东西,观众最普遍。美国人不分老少,不分信仰,都爱看“叛舰喋血记”、“马卡小姑娘”、“正月船长”,巴斯比·伯克利歌舞片,以及阿尔弗雷德·希契科克的惊险片。1935年,这些影片开始在美国出现了。

  看电影在这个时期具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麦格那银幕上的形象和福克斯声带放出的声音(这时不再用维他风唱片配音)只是造成气氛的因素的一部分。凡是放映机放映出的东西都有助于造成这种气氛。一场连映两部正片固然是重要的,星期六分部连映影片和特选短片——例如先来一部特里吞动画片,再加上一部百代公司新闻片,一部西尔马·托德-帕齐·凯利喜剧片,一部菲茨杰拉德的旅行纪录片(“……就这样,我们向风景如画、爱好和平的德国告别了”),这也很重要。还有彩票专场,餐券专场,玩宾戈赌,弗利牌双泡口香糖,彩色包书纸,“宝宝”牌巧克力软糖,脚下踩着一地爆玉米花,在后排座位还有不少人动手动脚偷情。最重要的是,银幕上出现的脸蛋、神态、身段全都在黑暗中引起无限幻想。有了电视以后,电影的神秘气氛就开始消失了,但是在没有消失之前,它的力量极大。戈尔·维达尔借迈拉·布雷肯里奇的嘴说出了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对于那些已经上学读书可是还没经历第二次大战的青年人,1931至1945年的电影在性格上影晌最大。他的话也许是对的。

  也许我们应该说,他只说对了一半。除看电影外,三十年代另一种重要的家庭活动是收听广播。同电影一样,广播也处在严格控制之下。全国有九百个广播电台,其中七百个归入四个广播网;全国广播公司(红),全国广播公司(蓝),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共同广播公司。当时的广播节目,也比今天的电视节目内容纯洁。今天的电视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一些转圜的余地,但是在三十年代如果儿童节目的广播员以为人家听不见他的话,说了一句“那些小杂种大概会老老实实地听一会吧”,那他就完了。当时那个闪闪发光的轮状话筒收下的不论什么东西,全家都很注意。全国广播公司(红)所播放的“一个人的家庭”是长期受欢迎的节目之一,这可能有代表性。这个书目是诺曼·罗克韦尔式的典型美国故事,每星期三晚上8时有二千八百万个家庭收听。每次开始广播时,总要这样说:这个节目是“为青年一代的爸爸妈妈和他们那些彷徨徘徊的子女广播的”。

  对千百万人来说,打开收音机这个动作好象是成规常例一样。听到《明月照山头》不知道是凯特·史密斯,听到《秋收月长明》不知道是鲁斯·埃廷,听到《完美的歌》不知道是艾莫斯和安迪,听到《你我有缘相逢》不知道是鲁迪·瓦利,听到《卡罗来纳之月》不知道是莫顿·唐尼,听到《一想到你》不知道是雷·诺布尔,这样的家庭是少有的,全国最奢名的电话号码是默里山8-9933号,披这个号码,是为了对“鲍威斯少校业余广播”的表演表示意见。在全国听众看来,到了过圣诞节,可是听不到莱昂内尔·巴里莫尔主演的“圣诞颂歌”是不可想象的。听到“这个西部矿区小镇的姑娘嫁给一个有钱有爵位的英国人,能得到幸福吗”这个问题,大概不会有很多人睡不着,但是如果他们认为提出这个问题很愚蠢,他们也没发表过意见。由于广播中的情景都留要观众想象,又由于想象出来的东西比无论哪一个二十一英寸电视屏上出现的都丰富多采,所以电视节目无法跟最好的广播节目相比。由埃德加·伯根配音的木佣人查利·麦卡锡表演得那么生动逼真,所以一经介绍,路易斯·B.梅耶,瑞典国王和温斯顿·丘吉尔都不自觉地伸出手来要跟他握手。

  广播的吸引力之所以重要,归根到底是由于通过它向着操纵消费社会迈出了第一步。做广告的先驱是美国烟草公司总经理乔治·华盛顿·希尔。正是由于希尔,美国烟草公司是最早出钱收买顾客在广播节目里当证明人的,其中有一个是歌剧演员舒曼·海因克夫人,她根本不抽烟。商品联想是“难兄难弟琼斯和哈瑞”这两个滑稽演员首创的;你听到他们的笑话发笑时也会想起袜子。听到“捕盗神手”就想起“库”牌嗽口香水;听到伯尔根和木偶麦卡锡的声音就想起蔡斯和桑伯思公司的咖啡;听到“流行乐曲选播”后面的一段讨厌的烟草拍卖人的调调就想起“幸运”牌香烟。坚持要加上这一段拍卖商的话的是希尔。有一次,为了说明这样做有效果,他在美国烟草公司董事会的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一边用丝手绢把痰抹掉,一边说,这样做叫人恶心,可是正是因为它叫人恶心,所以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希尔的另一个新花样是提出LS/MFT(“幸运”牌香烟呱呱叫)这个口号,广播员三番五次地说,“‘幸运’牌香烟呱呱叫,是的,‘幸运’牌香烟呱呱叫!”弄得听众十分讨厌,简直要发疯。1946年9月13日,全国听众听到本地电台的新闻评论员在节目中途插进一条急电说,“女士们,先生们,乔治·华盛顿·希尔今天死了。是的,乔治·华盛顿·希尔今天死了。”他们大概都感到高兴,不会忘记。

  “就是抽一车,也不咳一声”(“老金”牌香烟),“不信问车主”(“派克”牌汽车),“起初小声,后来大声”(“大钟”牌闹钟),“污渍不留,不用发愁”(费尔斯石脑油肥皂),“抽支‘幸运’,赛过吃糖,”如此等等的广告,人们认为不过是有点讨厌而已。用乔治·E.默利的话来说,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消费的社会将要“把大企业同广大群众连在一起,相依共存,息息相关”。可是这个观念当时还没有提出。即使提出,也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假如当时有人说,后一代的大学生会反对一切面向消费者,也瞧不起过于为生活保障操心,人们一定会困惑不解。代替人工的机械才刚刚开始大量生产,节约劳力的新玩意儿决不会嫌它过多。至于生活保障,那是大萧条时期求之不得的东西,谁都嫌不够。罗斯福总统实行的社会保险很有限(1935年的法案只管工人本人,不管家属),到底行得通行不通,要经过1936年的大选才看出分晓。在美国人心目中,大选越来越显得重要了,而且大家都认为,这次大选无异是对新政举行一次民意向背的公民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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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罗斯福和民意向背

  在美国废止禁酒法【废止了美国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在三十年代初期,“废止”(Repeal)这个词只指废止禁酒法。】之前,本尼托·墨索里尼公开说过,“美国的事情,两句话就说完了:一是酒禁问题,一是林白事件【指林白的婴儿被绑票并且遭杀害事件。——译者】。”这是极权主义者定下的教条:美国是走私犯和绑匪横行的国家。接着人家问他,美国的外交政策怎么样。他回答说,“美国没有外交政策可言。”这回可惜“领袖”的话倒是近乎事实。罗斯福在首次当选总统发表就职演说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国外的事情。他不准官方提出任何参加国际联盟的主张,而且第一回在国际舞台出现,就把1933年的国际货币和经济会议(这是旨在使金本位国家团结一致的会议)搞垮。在经济学家中,只有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一人为此高兴,他以为管理通货制比金本位制好,所以说罗斯福“做得对极了”。可是总统这样做,并不是由于受到凯恩斯的理论的影响。他要先把国内事情整理就绪,再去对付海外的威胁。他这是有意识地先处理国内急待解决的问题,而不顾对国际友好关系有无妨碍。

  五年之后,希特勒在慕尼黑会议上挥舞铁拳,罗斯福就改变做法了。可是世界和平岌岌可危,早已显而易见。在罗斯福竞选第二任总统之前,墨素里尼已经强占埃塞俄比亚;西班牙已经战火熊熊;德国已经重整军备,占领来因区,而且尽管赫尔安慰美国人,说德国政府不再迫害犹太人了,犹太人在那里还是活不下去,1935年逃住美国的有八万之多。在东京,好战的少壮派军官加紧促使昭和天皇政府走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道路;有个日本小兵溜过芦沟桥去逛中国窑子,日军司令就硬说中国人把他绑架,发动对北京和天津的进攻。阿米莉亚·埃尔哈特当时是美国最有名的女飞行员,她大概在飞行途中发现了日军在委任统治地马里亚纳群岛构筑工事;至于日军逼她降落,把她杀害,这看来几乎是毫无疑问了。她的惨死当时无人知道,可是各报首页屡次登载过日本人挑衅的新闻,所有这些挑衅行为的目的似乎都是想试探一下美国是否怕战争。

  果然,美国是怕战争的。国务院也曾向日本提过抗议,并且不着边际地谈过什么“道义上的制裁”。罗斯福总统和国务卿赫尔都表示,他们对“世界舆论”的作用具有信心,好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神秘的东西,独裁者们一碰到它就不敢动了。国会通过了几个保持中立的法案和决议,总统颇为勉强地一个个签署了。他之所以感到勉强,是因为不愿自己的权力受到任何限制,其实总统的外交方针和国会的意见很少出入。罗斯福的新政对外国没打什么主意。美国跟二十一个拉丁美洲国家签订了中立协约,在签订协约时,赫尔说得一清二楚:美国最希望的是不受干扰。前任总统胡佛的决定,罗斯福赞成的虽然不多,但是拒绝与英国联名谴责日本侵略满洲却是其中之一。

  在大萧条时期,这样做基本上是对的,因为国内问题要政府全力以赴。可是1934年的“约翰逊拖欠战债处理法”(禁止贷款给战债未清的国家)和1935年的“皮特曼中立决议”(明白告诉世界各国,美国决不帮助被侵略的国家)可就毫无道理了。这些法案只能使德意两国独裁者横行无忌,却把美国总统的手脚绑住了。因为总统发表过意见,说上述办法有毛病,又说应该支持世界法庭,孤立主义的高级吹鼓手就大为生气。查尔斯·A.比尔德写道:“罗斯福总统相信自己有责任帮助解决欧亚两洲年深月久的争执,所以每逢美国国会和人民要限制他干预外国事务的权力,他都要抗拒。要是欧亚两洲发生大战,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很快就要把美国拖进去。可是结果会如何呢?无论美国战败也好,战胜也好,在和平会议上,美国总要上当吃亏。”

  事实上,即使美国当时想立即干涉国外事务,也不可能。在罗斯福总统首任期间,美国军事建制继续削减,以致全国兵员还少于福特汽车厂的工人。正如艾森豪威尔后来所说,美军当时的真正敌人是“经费问题,或者说,经费不足的问题”。1934年总统出巡夏威夷瓦胡岛,驻军司令为他举行军事演习。这场演习本来想搞得宏伟壮观,结果却变成了笑话:军用卡车半数发生故障,十二辆旧坦克(第一次大战遗物)也有七辆在总司令【美国总统是三军总司令。——译者】面前突然抛锚,叫他大吃一惊。据1935年《幸福》月刊的报道,虽然美国步兵决定采用M-1式加仑德半自动步枪,可是总数还不够装备一个团。这个月刊估计,“照现在的采购速度,单是把这种新式步枪装备美国常备军,就大约要三十年。到了那时,这种枪早已过时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美军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文内说,在现役军人中,竟有一个四十七岁的中尉,一个六十五岁的中士班长。上尉平均是四十三岁。

  那时好多美国人竟然觉得,军队大可不设。学者们一般认为美国参加第一次大战,是上了欧洲那些坏家伙的当,普通群众(据盖洛普民意测脸占百分之七十一)这回居然也赞成这些教授的看法了。他们以为美国经济萧条咎在欧洲,因为欧洲人拖欠了美国的战债。在“三个军人”【约翰·多斯帕索斯的反战小说。——译者】、《告别干戈》【海明威的反战小说。——译者】,乃至《胜利的荣誉值几个钱?》【马克斯威尔·安德森的反战小说。——译者】里,知识分子们都竭力主张,为了和平,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要是阿米莉亚·埃尔哈特惨遭日军杀害的事传了出来,当时也无人相信,因为大战时有过关于德军惨杀比利时人的夸大宣传,美国人再也不听这一套了。有个抱理想主义的中学公民科教师对学生说,“我们有的是‘战争部’【美国的陆军部原文为“战争部”(the War Department)。——译者】。孩子们,要是我们也有个‘和平部’,岂不是好?”这句话中学生理查德·H.罗维尔【后曾任《新群众》副主编,《民族》周刊副主编等。——译者】记住了,好几百万别的中学生也记住丁。1934年,主教派教会主教会议决议,“‘和平时期要备战’,这是不值一钱的爱国主义者所提出的口号,教会决不响应。”对于这个决议,教徒们全部赞成。(希特勒也赞成,因为他说,“赞成和平主义的理想的人,到头来必然赞成彻底征服世界的事业。”)这位德国新元首,美国人谁也没注意;甚至对外战争退伍军人会也开展征集二千五百万人签名运动,要说服国会必须制订更多的中立法案。不过对于北达科他州参仪员杰拉尔德·P.纳埃以及不少同事,呼吁倒是用不着的。这位先生是参议院军备调查小组委员会的主席,他的主要助理法律顾问就是阿尔杰·希斯;纳埃是最善于归罪于无辜的人,他竟说,美国参战,是由该死的华尔街银行老板和外国战争贩子一吹一唱造成的。他到全国各地演讲,大声疾呼说,“上次大战,我们的参战目标半点也没达到。我们做到的只是不惜重大的生命牺性,让银行老板不愁收不回债款罢了。”

  在出身富家,敢于违反传统的大学生中,激进的和平主义蔚然成风。家境比较清贫的同学虽然通常保持沉默,也心里赞成。某次全国民意测验结果,大学生竟有百分之三十九说他们不论什么战争都拒绝参加,有百分之三十三说只有美国被侵略时他们才愿意打仗。在和平主义堡垒哥伦比亚大学和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只有百分之八的学生表示愿意无条件打仗。虽然哈佛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和纽约市立学院的学生受到威胁阻挠,1935年全国各地仍有十五万以上的学生为参加争取和平的罢课运动而游行示威。随后又有五十万大学生联合宣誓,如国会宣战,他们将拒绝服兵役。他们当时对“现存体制”的看法,和下一代对深恶痛绝的“现有建制”【“现有建制”(the establishment)指美国统冶阶级的核心层。——译者】的看法相去不远。他们反对办强制性的后备军官训练团,反对侵犯学术自由和学生权利,反对各种法西斯活动;他们要求改革大学管理机构。激进分子参加了产业民主学生联盟【产业民主的意思是关于工人福利问题,要由资方和工人代表共同制订方针。——译者】,这是民主社会学生联盟的前身。他们的经典是《产业民主学生联盟行动纲领:革命学生手册》。喜欢捣乱、使人经久难忘的学生有哥伦比亚大学的詹姆斯·韦克斯勒,明尼苏达大学的埃里克·塞瓦赖德,斯沃思莫尔学院1932年届毕业生克泣克·克尔等等。

  这个“运动”(这是大学生自定的名称)的性质各校不同。明尼苏达大学的学生说,“我们不喜欢我们看到的那些政界要人:我们也不喜欢我们的大学当局,我们觉得他们只为现存体制效劳,并非为真理奋斗。”塞瓦赖德回忆说,“我想,在当时的政治制度的支柱当中,我们最憎恶的是军事机构……我们甚至连‘爱国主义’这个字眼也讨厌起来,因为觉得它已丧失原有的祟高意义,只是沙文主义的同义词罢了。”学生示威反对后备军官训练团(塞瓦赖德参加了示威),最后明尼苏达大学只好把它停办。

  普林斯顿大学生把军人看成笑骂的对象,并自称为VFW①(未来战争退伍军人会)的会员。最爱闹事的美国学生联合会在瓦萨女子学院召开全国大会。纽约市立学院院长接见意大利法西斯学生代表团,校内学生纷纷起而反对,嘘声四起。院长骂学生为“小流氓”,第二天他们就都在衣领上别上个徽章,上面写着“我就是小流氓”。有些造反的学生召开会议,院长竟然挥舞雨伞,把他们驱散。这种你硬我也硬的做法不多,可是不是没有。匹兹堡大学使用的方法不那么简单幼稚:大学请麦克阿瑟将军在毕业典礼会上演讲,看见有些学生集体示威反对,就请法院把他们的领导人逮捕罚款。经过上诉,上级法院撤销原判,可是到了次周,所有入学新生都被勒令宣誓遵守美国宪法、宾夕法尼亚州法令和匹兹堡大学规程。大学总务处长向报界解释说,“我们要的是思想纯正的学生。”

  【①VFW本来是veterans of Foreign Wars(对外战争退伍军人会)的缩略语,这里学生借用VFW这个写法,却改为Veterans of Future Wars(未来战争退伍军人会)的缩略语,表示决不参加未来战争。——译者】

  不过,当时大多数大学生如果不是思想纯正,至少也是行为规矩的。那时也跟现时一般,爱造反的学生只居极少数——纽约市立学院只有百分之一,全国大学只有千分之三。这些人举行示威,为工人争权利,为斯科茨博罗市黑人冤狱筹款,在戏院四周劝阻观众看赫斯特报阀的新闻纪录片,一时甚嚣尘上,可是这跟几年以后,另一些大学生生吞金鱼,弄得遍登各报首页,性质相去无几。看见小小的孤立事件就当是普遍现象,这是美国人的通病。三十年代有些大学生举行过马拉松跳舞比赛,留下个照片,1970年有一家全国性广告行把它登出,加上一个俏皮的问题,“你们当年如此,为什么对于今天的青年又要说三道四呢?”他们以为三十年代参加马拉松舞会的人是想出凤头,事实恰好相反:他们跳个不休,不辞劳苦,不过是手头太紧,想赢得一笔奖金救救急而已。

  这些大学生是所谓“走投无路的一代”,多数只想学到一些能赚钱的本领。青年人受大萧条的打击最为沉重,1935年正月,靠救济过活的还有几百万十六岁至二十四岁的青年。有个大学校长对四年级生说,“今年6月得到学位的十五万大学生,将要走到社会上去,可是人家不要他们。”《幸福》月刊在二十五所大学举行过民意测验,结论是大学生都希望有个安定的长期的工作,借以安身立命。他们在唱一支满腹牢骚的歌:

  『我为大学唱赞歌,
  硕士博士街头多,
  学问越来越高深,
  肚子也越来越饿!』

  这是开玩笑,可是意味辛酸。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家长都交不起学费,大学生要熬到毕业,就得苦战四年。上课期间每周做工四十小时,放假期间每周做工八十四小时,这种情况不是没有的。有人在杜肯大学做过调查,不少学生在汽车加油站当服务员,在殡仪馆当助理员,在铁路当火车司炉,在钢厂当杂工,在石厂刻墓碑,有个学生在校内和附近的匹兹堡市竟然干过二十七种不同的工作。在密执安大学,阿瑟·密勒【后来成为著名戏剧家,著有《推销员之死》等剧本。——译者】做厨房杂工挣饭钱,又为全国青年总署喂小白鼠,每月工资十五元,他就靠这过活。在明尼苏达大学,休伯特·汉弗莱买不起教科书,只好从大学图书馆借用。

  勤工俭学念完大学,从来不是易事,何况经济萧条,生活艰窘,竟能完成学业,可真了不起。对于有志上进的青年,大萧条的煎熬直到珍珠港事件才算完,可是对于不在大学念书的中产阶级成员,就不一样了。罗斯福执政的第三个年头,美国已摆脱最困难的局面,乔纳森·米切尔觉得不妨在《新共和》周刊发表如下言论了:“手上又有点钱,真高兴。……幸福的日子又来到了。当然,情况还不太好。……工人还会被解雇,今天一个解雇,明天能有十个排队补缺。可是向来总有失业的人。谁也不能指望我们永远枯坐家里,为别人失业而愁眉不展。”非但如此,这些中产人家除生活费外,还有点余钱给将近成年的孩子们零花。固然,为数有限,搞不起伍德斯托克那样的音乐盛会,可是青年人弄点新鲜名堂,来点古怪花样,是足够的了。

  在这些新玩艺儿中,第一个是音乐。最好是参加音乐会,亲眼看乐队演奏,可是从现场转播的好音乐,在各校校园也可以听到。北卡罗来纳大学有个学生乐队,由哈尔·肯普领队;杜克大学有“蓝色魔鬼乐队”,由莱斯·布朗指挥。在不出名的舞厅和酒吧间里,有好些未露头角的艺人演奏,例如阿尔文诺·雷伊(他开风气之先,弹一个电吉他,这是美国人听到的第一个扩音乐器)或者年青的弗兰克·西纳特拉。1933至1937年间,西纳特拉是薪水最微薄的艺人之一。他参加业余音乐竞赛,在各地小电台临时客串,在学生联谊会上为七角钱车费放声高歌。后来他的捧场者很多,音乐会票价很高,可是那时青年人还不能出那么多的钱买票,而且除音乐之外,他们还要搞很多别的名堂:看“大型小蓝书”【青年们的故事读物。——译者】,烫“雪莉·邓波儿式”头发,穿“G人式”内衣【“G人”是联邦调查局特工人员简称。——译者】,看耶鲁大学出身的大侦探佛拉什·戈登连环画,买自行车把手狐尾【这是一种装饰,事实上往往是松鼠尾或飘带。——译者】,并且把装橙子的板条箱安上滑冰鞋改为踏板车。

  这时那些年岁大一点的青年人逐渐搞出了一套二十年代(那时爵士音乐盛行)以后才新兴的青年生活方式。他们有俚语(keen[漂亮],gas[扯谈],capacetic[顶呱呱]),有秘密的滑稽语(Confucius say[“孔子曰”],knock,knock[“吃吃喝喝”]),有显示男子雄伟气概的标志(破汽车),还有特殊的打扮。不分男女都穿胶底白褐双色皮鞋,啤酒会茄克衫(由朋友亲笔签名在上),晴雨两用大衣(弄脏更好)。姑娘们白天的标准服式是双层式的毛衣(有钱的要穿开士米或安哥拉羊毛织品),长达小腿的方格褶裙,短统袜(后来叫做“少女袜”),俄式头巾。男青年要穿便装上衣和长裤;如果不穿双色鞋,可穿粗革厚底鞋(鞋底钉上V字钉,走起来格噔格噔响):要是有女性密友编织的菱纹毛衣,那就更神气了。到了参加正式舞会(中学每年开一次,大学至少四次),服装就要全部换过。舞会在体育馆开,天花板挂上绉纸花,地板打了蜡,姑娘们身穿薄纱晚礼服,左肩别上兰花或者栀子花,男青年穿上租来的“德西多”【半正式的男子晚礼服,没有燕尾。当时男青年很穷,自己没有这种衣服,只能租来穿。——译者】或者深色便服和白麂皮鞋,一双双翩翩起舞。

  如果只是慢吞吞地跳“狐步”或者稳稳重重地眺“卡里奥克”,那就不免沉闷,可是乐队一改用轻快的旋律来奏乐,舞步就活泼得多了,到三十年代中期,“吉特巴”已风行全国。“吉特巴”是由“查尔斯顿”、“林底跳”和“得克萨斯汤米”舞(这可以追溯到1913年达克镇杂耍团)一脉相承的,种类繁多,有如体育径赛会,动作也有时相似。在“吉特巴”中,有“查尔斯顿摇摆”、“开货车”、“啄虫子”、“追棒球”、“苏西球”、“绕目摇摆”、“赞美阿拉”、还有“踢骡子”;在跳“踢骡子”时,男女青年按着对方的背部一跃而过。因为迹近淫猥,姑娘们跳得高兴时还露出内裤,陪她们参加舞会的大娘大婶就不那么喜欢这种舞。直至1942年,杜克大学的舞会还不许跳“吉特巴”。

  对于性爱问题,当时还是讳莫如深,这反映出三十年代动荡不安(无论按什么标准看都是够动荡的),人们唯恐一切老规矩都被一扫而空了。女人怀孕被当成不光采的事,甚至已婚妇女也这样看;出售孕妇专用衣服的广告,说这些是特殊设计,“有保密作用”的服装。凡是与性有关的事,都百般遮掩。最近似色情刊物的是《长统袜大展览》了,可是那里所登的青年妇女照片都是穿着整齐的,只不过跳起舞来裙子扬到膝盖以上五六英寸而已。色情图书作者这时很少有市场。清规森严的社会把他们束缚住,理由与禁止女大学生跳“吉特巴”舞相同。再看另一场合,也有同样情况:汤姆·多尔西刚用摇曳舞旋律奏起《洛曼德湖》来【这是苏格兰民歌,本来旋律很慢,汤姆·多尔西把它加快,这是违反老规矩的。】,电台经理就赶快把线路掐断。经理先生觉得,就是不搞这个,好多人已经太不尊重传统了。许许多多世代相传的老规矩正在失效。最显著的现象是,先前在胡佛总统执政末期还无力造反的工人,这时已上街游行了。劳工队伍走起来声势浩大,使美国白领阶层和中产阶级胆颤心惊。可是工人运动勃兴的时代已经到了。许多工会组织起来了;市街战爆发了;矿务公司和工厂门外血染通衢,而且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情况呢。

  从许多方面看来,约翰·卢埃林·刘易斯都是个离奇古怪的人物。他胸圆背厚,眉毛浓密,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俨然是个巨人。读莎士比亚戏剧、《圣经》、《伊利亚德》、《奥得赛》、奥斯瓦德·斯宾格勒的著作和东方寓言集《五卷书》,这是他的消遣方法。他的父亲是个威尔斯矿工,曾被列入黑名单。他四十岁时被选为联合矿工会的主席,可是在他的领导下,这个工会人数竟减少了一半。1930年有个矿工小组批评他说,“他非但把我们工会的许多领导人弄走,连工会的灵魂也被他搞掉了。”到了三十年代,他就要变成战斗的工会的旗帜,爱他的不少,恨他的也多。可是在1930年,他还是个支持胡佛的共和党人和自由企业的拥护者,是拚命反对进步工会各种策略的人。

  在私人谈话时,刘易斯谈吐风生,娓娓动听,善于为被压迫的工人们出谋画策,争取权利。在公共场合,他好象把传教士、悲剧演员和杂耍丑角三者合为一体。他出语惊人,而且为自吹自擂的习性辩护。他说,“你自己不吹,谁还替你吹?”有一次开工人代表大会,他在会上说:“听听这来自工人心底的‘救救马其顿人’的呼声吧!【这是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段所谈的事:圣保罗做梦,梦见一个人要求他到马其顿去,救救那里的人民。——译者】美国劳工联合会的前途,我看就取决于这次大会的决议。”他在批评他的对手威廉·格林(劳联的主席)时大声嚷嚷说:“啊哟,格林这小子我还不懂得他吗?他想随大流,畏首畏尾,止步不前,同时又唉声叹气,说什么‘人心不古啊,世风日下啊!’【这里引用的是古代罗马政治家西塞罗(公元前105-43年)的话。——译者】”他把统一的全国性工人组织分裂为两派,还洋洋得意地说:“他们对我下毒手,我对他们也痛痛快快地饱以老拳。”

  这话是有意逗哏,可是没人笑。自由派认为刘易斯独具远见,反对派可觉得他是个活魔王。在某些人看来,他十分可恶,只有罗斯福能与之相比。陆军部长帕特里克·赫尔利解职后执律师业,有一次代表矿业公司出庭,谈起自己的出身,满得意地说,“青年时代我也参加过联合矿工会啊。”刘易斯愤然起立大声说:“我这个联合矿工会会员看见有个会友投身政界,走南闯北,弄得全国知名,倒也觉得光采。”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可是叫人痛心的是,这位仁兄竟然忘了本,连青年时所参加的工会也背叛了。”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再说,“而且他的卖身价才不过是三十块臭银元呢!”【《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中说,犹大为了三十块银元出卖了耶稣。】赫尔利朝他猛扑过去,别人只好拦住。路易斯毫不在乎地说:“那么就取消‘三十块臭银元’这几个字吧,可是‘背叛青年时代所参加的工会’,这话半个字也不能改。”

  话说得太没分寸了,可是也说得够大胆。1969年,美国总统所任命的暴乱行为调查委员会在报告里说,“在全世界工业国家中,美国劳工史上流血事件最多,斗争最残酷。”这是暗指三十年代而言,那时产业工会干组织工作的人有不少被害。各州州长出动国民警卫队镇压闹事工人。佐治亚州州长尤金·塔尔梅奇搞了一个集中营,专关工人纠察队员。宾夕法尼亚州杜肯镇(典型的媒矿城镇)的煤矿老板一年之内就花了一万七千元买军火,派人住矿工家里扔炸弹,又在山坡上烧十字架【这是恐吓人家的手段。——译者】。在宾夕法尼亚州约翰斯敦镇(全镇都是公司私有财产),市长对记者说,“世界上要是没有保卫团,”(他明说这是指公司的私家武装人员而言)“就无异于没有音乐了。”当地法院检察官再加上一句,“给我两百个武装好打手,我就把那些狗娘养的工人纠察队统统收拾掉。”在剥削惨重的纺织厂里,有些女工闹罢工,《纺织杂志》就在社论里扬言,“让他们出几百次丧,局面就会平静下来了。”

  奇怪的是,各工会虽然备受迫害,竟能坚持下来。在罗斯福刚就职时,工会力量十分薄弱,刘易斯那个联合矿工会会员己减至十万人以下。劳联会员减至只占全国工人总数百分之六;交会费的工会公员,每周少了七千;1932年,劳联对资方俯首听命,连举办失业保险也反对起来了。咄咄逼人的企业老板们相信,跟负责工会组织工作的人斗争就是跟恶魔斗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1934年12月,拉福莱特所主持的公民自由委员会查明,有二千五百家以上的公司雇用打手破坏罢工,最大的打手帮会是珀尔·伯哥夫服务社跟平克顿美国侦探代办所这两家。伯哥夫这个流氓头子家财数百万;平克顿一伙是底特律市各汽车厂的宠儿,1933至1936这几年间赚了将近二百万元。这两个帮会都养着一支小小的“常备军”,什么自动手枪呀、瓦斯枪呀、棍棒呀,样样齐全,哪里罢工就开到哪里去。他们都在工人队伍里安插坐探。有个参议员问克莱斯勒公司副总经理赫尔曼·L.韦克勒,为什么要雇用密探,他回答说,“对付工人要有情报,不用密探不行啊。”数以千计的工人简直在枪口下干活;比方匹兹堡煤矿公司就在矿井口架上机枪对着矿工。众议院有个调查委员会问起此事,董事长理查德·B.梅隆回答说,“不这样,矿就休想办下去。”

  情况如此恶劣,工人们仍然急于组织起来,可见已经横下一条心了。备受恫吓的矿工,曼哈顿区流血流汗的服装工人,底特律市布格里斯厂一小时工资一角的钢铁工人,底特律市商店里一小时工资五分的店员都知道,组织工会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州曾试用立法手段保护工人,但是徒劳无效。宾夕法尼亚厂主强迫童工每周工作九十小时,依法被罚一百元,他们便硬把童工的工资一律每周扣减三角三分,以为补偿。钢铁工人因缺乏安全设备,平均每周衣服让火星烧坏一次。匹兹堡的钢厂宁可每年让二万工人因工伤事故变成残废,也不肯花钱搞必需的设备。出售五分一角杂货的伍尔沃思公司女老板巴巴拉·赫顿小姐漫游欧洲,到处跟贵族攀亲。每小时工资五分或一角的店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就一肚子怨气地唱起歌来:

  『赫顿小姐有的是钱,
  钱打哪里来人人看见,
  店员个个做牛做马,
  ——在伍尔沃思公司,
  小姐剥削无法无天,
  给了我们几文工资?!』

  关于《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的制订,大腹便便的威廉·格林(刘易斯嘲笑他,管他叫“坐着不动的威廉”)间接地出过力。《全国复兴法》原来规定,要按行业订立规程,格林和好些工会领导人都为此不安,他们提醒约翰逊,资方可能利用这一条来扼杀工会。约翰逊性情急躁,连忙加上了这一条,以便保证工人进行集体谈判的权利。可是格林没看出这里有什么文章可做。条文其实很笼统;它没有规定雇主要承认工会,只说如雇主愿意,可以跟本公司的工会谈判,而且工人怎么选出谈判代表也没说清楚。可是刘易斯一眼看出,细节可暂且不谈,重要的是这一条很有宣传价值,因为条文其实公开表明了政府的意图。刘易斯认为这个条文的重要性不下于林肯解放黑奴的宣言。他派出雄纠到的助手到各矿区去,用宣传车广播,散发传单,这样说:“罗斯福总统要你们参加工会。不参加就是不爱国啦。工会的人就在这里。先别忙交会费,签名参加就行啦!”

  一经号召,矿工们就那么痛痛快快地响应起来,连刘易斯也不禁惊异。《全国复兴法》本来是为复兴工商业制订的,没想到倒是促进了工会的发展。在罗斯福签署这个法案以后还到不了三周,联合矿工会退会工人就有十三万五千人重新入会,1934年初,会员甚至增至四十万。跟着,西德尼·希尔曼和戴维·杜宾斯基也到纽约市用宣传车广播并散发传单,不到一年,国际女衣工会会员就增至三倍,共有二十万人,后来在1939年还超过了四十万。

  罗斯福一向对政治苗头很少看不出,可是这回却很晚才注意到这事。他出身富家,并没有跟工会携手合作的思想准备。他把自己看成救世主,愿对被剥削的工人施点恩,可是这跟做工会的盟友是两码事。他想提高工资,缩短工时,改进安全设备,可并不认为刘易斯的办法最好,甚至不认为是正确的。如果工会在经济界成为一支强大的生力军,总统就不能象他所希望的那样,超然于劳资冲突之上了。因此头几年他老是犹豫不决。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海伍德·布朗曾大声疾呼,“工人的头号公敌就是罗斯福!”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罗斯福确乎觉得,弗朗西丝·帕金斯和弗朗西斯·比德尔【1934-1935年任劳工关系委员会主席。——译者】二人未免太偏袒劳工了,而在为劳工说话的国会议员中,罗斯福又只佩服纽约州参议员罗伯特·瓦格纳一人。瓦格纳力主制订新劳工法,他慢慢地使罗斯福回心转意了。可惜当时局面太不安定,想要从容不迫地讲道理已经来不及了。

  刘易斯吸收进工会的人越来越多,——格林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再三劝他“约翰,慢慢来嘛!”——一场阻碍生产的大罢工也越来越有不可避免之势。资方组织了准备血战街头的队伍,甚至街垒也筑了起来。军火在国内空前畅销。1933年夏季,只在八周之内,肯塔基州那个小小的林奇镇的资方保卫团就买了四十一枝步枪,二十一枝左轮,五百发子弹,一批催泪弹。联邦法院执行官警告他们,谁使用暴力,谁就要吃官司,可是资方说,“本镇是公司私有财产,华盛顿政府无权干涉。”罗伯特和海伦·林德调查组在印第安纳州芒西镇查出,通用汽车公司在那里扩编保卫团,以便把那些被怀疑为工会组织者的人统统关起来。两洋茶叶公司资方下令克利夫兰州各地分店停业几天,却怪店员不上班,工资照扣,弄得他们莫名其妙。老板这样做的用意,是警告店员,如果他们参加工会,就要大吃苦头。1934年刘易斯号召宾夕法尼亚七万矿工全体罢工,三十年代的大工潮从此开始,延及阿勒格尼盆地各处。杜肯镇镇长发表谈话,竟把罢工工人当作是造反的印第安人,要在关口对他们迎头痛击。他说:“我们要守住桥头,这些家伙一来到,我们就把他们的狗头全都砸烂。”

  1934年罢工案共有一千八百五十六起,多数是为了争取资方承认工会的。这是牺牲惨重的年代,资方的恐怖手段使这一年的劳工史血迹斑斑。在弗立克矿区,公司派出的凶手守在井口,参加工会的矿工一走出来就被枪杀。在威斯康星州的科勒镇(整个镇是资方私产),破坏罢工的暴徒向劳联纠察队开枪,死两人,伤三十五人。刚组织成立的联合汽车工会跟托列多车灯公司谈判,资方气焰嚣张,国民警卫队枪杀了二十七个工人,因罢工而惨遭杀害的,还有旧金山市的若干码头工人,明尼阿波利斯市的若干卡车司机,以及新英格兰和南方各州的纺织工人(多达十五个)。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资方有两个特派代表,其中之一是商人,也被误杀了。埃里克·塞瓦赖德当时是《明尼阿波利斯明星报》采访罢工消息的记者,他目睹寻仇报复的保卫团事前不出一声,就向赤手空拳的群众连发霰弹枪,打伤六十七人,二人伤重不救。他触目惊心,后来写道:“在一刹那间,我打心眼里明白什么叫法西斯主义了。”刘易斯也感叹说:“美国的工人象古代的以色列人一样,心里有说不尽的悲哀。他们家里的妇女为死者守灵,为生者的前途放声恸哭。”

  其实,比之古代以色列人,美国工人心中还要更悲哀,哭声也更凄切,因为有那么多人好象竟然白白地牺牲了。托利多市、旧金山市和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工会总算已得资方承认,可是在大企业中,如钢铁、纺织、汽车、橡胶工厂等等,拒不承认工会的厂主却占了上风。国会决议成立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可是全国制造商协会马上硬要会员们不去睬它,在一次考验性的争执中,厂商果然违抗委员会的命令,结果仅仅是禁止厂商挂兰鹰徽就算了事。罗斯福政府还是三心二意,举棋不定。1935年11月底,某区级联邦法院判决《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违反宪法。这时瓦格纳参议员和马萨诸塞州威廉·P.小康纳里众议员立即提出法案,要设一个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确定工人有权选出某些工会作为代表(选举时由联邦政府派人监选),跟资方集体谈判,并规定什么样的劳动操作规程是不公平合理的。瓦格纳对罗斯福说,除非提高工资,让工人们买得起自己所生产的商品,大萧条的惨状就不会消失,罗斯福给他打动了心,7月5日把这个法案签署了。可是资方态度强硬如故。自由联盟散发了一个由五十八位著名律师签名的声明,说《瓦格纳法》也跟《全国复兴法》第七条第一款一样,是违反宪法的。显而易见,劳工运动距离自己的目标还远着呢。老板们仍然顽抗,1935年又有三十二个正在罢工的和赞成罢工的工人被杀。南达科他、伊利诺斯、内布拉斯加、肯塔基、佐治亚和俄亥俄各州纷纷出动国民警卫队镇压罢工。工人运动进展缓慢,在许多工厂里,还有大量工人没参加工会,没得到应有的工资,没获得合理的劳动条件。

  从格林的行动看来,好象他从没有看过瓦格纳提出的那个法案似的。可是刘易斯是看过了。远在国会专门委员会开会讨论时,他已经把这个法案仔细研究一番,懂得工人可以仰赖政府的庇护,建立起一个新型的全国性工会来。劳联是个旧式的全国性工会,缺点太明显了。它是一个松松垮垮的联盟,所属工会都由一些互相猜忌的小头头把持,这些大多数是美洲早期移民的后裔。除矿工和纺织工会外,劳联所有下属工会都按手艺组织起来,其中有什么锅炉制造工会、木工会、机工会、家具工会、冲床操作工会、油漆工会等等。俄亥俄橡胶工厂工人想成立工会,劳联派了个代表去,马上把他们分成十九个工会,因为橡胶制造有十九种技艺。格林觉得,联合汽车工会是个怪物,只能让它暂时存在,将来要分为一百个手艺工会才行。

  刘易斯那个“救救马其顿人”的呼声是在1935年10月在大西洋城召开的劳联代表大会上发出的。他要求按产业成立工会。把从事大规模生产的工人按产品性质连成一气。比方钢铁工人共同组织一个工会,建筑工人又联合成立一个工会等等。他坚持说,只有这样,在大企业里举行罢工才有成功的希望。可是这话人家当是耳边风。提案被代表大会否决了。随后大会进行议会式的舌战,把持木工工会的大个子比尔·哈奇逊竟咒刘易斯为“杂种”。这一骂可未免欠考虑,刘易斯当着格林和几千代表的面,挥拳痛打这个恶语伤人的家伙,弄得他鲜血直流,人家只好把他扶下讲台。刘易斯抖抖衣服,点起雪茄,扬长而去,这一走,事实上也就是退出劳联。他写给格林声明遇出劳联的信只有一行字,而且还对新闻界说,“劳联不求进步,眼睛只会向后看。”之后,他就宣布成立一个与劳联对立的工会联合会,叫做产业工会委员会,后来经过改组,称为产业工会联合会(产联)。

  拳打哈奇逊也许稍久斯文,可是在数以百万计的非技术工人和半技术工人的心目中,刘易斯更成为了不起的英雄。这些工人备受经济剥削,切盼解放,刘易斯这个器宇轩昂的悲剧演员式人物,这时眼里好象有一把火,把整个劳工运动点燃起来。产联每次开会,都歌声嘹亮。会员按《共和国战歌》【这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流行的反奴隶制度的歌曲,作者是朱利亚·瓦德·豪,1862年在《大西洋》月刊发表。——译者】的调子,齐唱那纪念被暴徒惨杀的乔·希尔的歌:

  『是我们开辟草原;是我们建立城市,
  让大老板做买卖;
  是我们开矿建厂;是我们把几千英里铁路铺起来。
  如今大功告成,我们倒变成了丧家狗,
  挨饥忍饿受迫害。
  可是有了工会我们的腰杆就要硬起来。
  大家永远一条心!
  大家永远一条心!
  大家永远一条心!
  有了工会我们的腰杆就要硬起来!』

  ※※※

  如果说,产联是1936年在共产党外的美国左派的代表,那么,新政派有不少人逐渐觉得,在法西斯党外的美国右派的据点,大概就是最高法院那座宏伟的宝殿了。1935年秋审,就在这所新建大厦开庭。大厦与国会在华盛顿东北第二街隔街对峙,正面大理石墙上刻有几个大字:“依法审理,公正平等。”在白宫看来,什么叫做“公正”,最高法院那“九个老头子”(德鲁·皮尔逊和罗伯特·S.艾伦这样描写那九位法官)似乎自有其不可动摇的与众不同的高见。大多数美国人,包括“尘土坑”的农民和刘易斯领导下的煤矿工会,也有同样感想。谁都知道,解释宪法是最高法院的职责。远在三十年前,首席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就说过,“美国政府要照宪法办事,可是什么合乎宪法,什么不符合,这由最高法院法官们决定。”据《时代》周刊说,“难就难在这一点:休斯这人早年也曾发出过自由主义的烈焰,可是如今只有一堆保守主义的热灰了。”在思想保守方面,休斯可以作为当时司法界和律师界的典型。罗斯福所提的法案,是独立战争后最有革命性的创议。对这些新法有裁判杖的下级法院法官们,都是些旧秩序的拥护者。这些在联邦地方法院审理讼案的人,大多数是为共和党效过劳,或者为大公司当过辩护士,由此出名的。他们已经都成为公司股东、受托管理人、名流俱乐部的会员。产业界的巨头都是他们的知心好友,彼此心心相印,都觉得新政派闹得天翻地覆,十分可恶。罗斯福执政还不到三年,各下级联邦法院已有一百多位法官发出大约一千六百个指令,禁止施行新法。除此之外,那些名牌律师还大写其文章,抨击他们所不欢迎的新法,无异于以私人资格作出裁定。自由联盟批驳《瓦格纳法》的声明,可以作为使用这种伎俩的典型例子。全国制造商协会把这个声明印发给会员们,怂恿他们违抗那已由国会通过并经总统签署的法律,理由是法案是“违反宪法”的。

  最高法院法官们地位崇高,理应不为旧时代所束缚。其实,他们内部也有不少分歧,不过好些人还没有察觉。在穿上黑袍端坐高堂时,他们好象铁板一块,可是一回到各人自己的办公室里,便分为三派了。第一派是威利斯·范·德万特、詹姆斯·C.麦克雷诺兹、乔治·萨瑟兰、皮尔斯·巴特勒,他们向亚当·斯密顶礼膜拜,比胡佛总统有过之无不及;如果有谁胆敢干扰自由经济的基本“定律”,他们就认为简直是犯罪。另一派是休斯和欧文·J.罗伯茨,他们处于中右,投票时一般也采取这种立场,可是因为信念不坚,人家认为他们是左右摇摆。只有第三派本杰明·卡多佐、哈伦·菲斯克·斯通、路易斯·D.布兰代斯这三位完全是二十世纪的新头脑。

  罗斯福和最高法院的冲突,早在1935年春初已经开始。这时据报又发生了三百八十九宗指控新立法的官司,罗斯福认识到,所谓“违反宪法”是个不能久延不决的问题了,因而在某联邦地方法院判决《全国复兴法》违反宪法时,同意立即上诉最高法院。别的不上诉,偏偏挑上这一宗,未免失算;尽管最高法院九位法官所持理由各异,却都一致认为这个法案无效。五月二十七日,休斯宣读了他们的判决书,新政派管这一天叫做“黑暗的星期一”。其所以“黑暗”,还不是因为当时已成累赘的《全国复兴法》被判无效,而是因为休斯的意见非常激烈。他几乎斥责总统违法乱纪,甚至破例对总统和国会提出警告,说不要以宪法授权管理州际贸易为理由,乱订内容广泛的法规。

  在整个美国里,最瞧不起保守派法官那种盛气凌人的指令的,莫过于罗斯福了。他自己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辩护士,到星期三他就召开记者招待会据理力争。在会上,总统夫人坐在他身边起劲地织毛衣,就象新政开头那一百天那样。总统宣布说,最高法院星期一的裁定非同小可,“自德雷德·斯科特案①以后,大概哪一个裁定都没有它那么重要。”他评论首席检察官休斯的意见书,说休斯认为做买卖基本上是地方性活动,应由各州自行管理;即使这些买卖对全国产生影响,联邦政府如出面干涉,也是违法行为。首席检察官拒不承认四十八州是一个互相依存的大集体,因而可以说,他似乎是在暗示,无论发生了多大的全国性经济危机,华盛顿政府也无权过问。总统说,“这样看待州际贸易,是‘马车时代的老黄历’”。休斯警告总统,总统也在对休斯发出警告了。

  【①斯科特是南方黑奴,但是被带到伊利诺斯州住上了几年,该州没有黑奴制度,因此他向法院起诉,说自己应该是自由人了。但是1856-57年最高法院判决他仍是奴隶,原因是法官中有五个是南方人,他们要维护南方奴隶主的利益。——译者】

  司法部长卡明斯认为,最高法院跟总统势成水火,难以妥协。他愤愤然说:“总统先生,我告诉你,他们就是存心把我们毁掉啊。”接着又说,“总要想个办法,把最高法院现在那班家伙搞掉。”不过,有个时期罗斯福还比较乐观。直至1935年12月,他还这样写信给伦敦海军会议的美国首席代表:“尽管最高法院多数法官反对我们,赫斯特报系和全国百分之八十五的报纸也唱反调,形势依然良好。”然而一到新年,他的看法就不得不改变了。1936年1月6日,最高法院以六对三票判决《农业调整法》违反宪法。罗伯茨法官代表多数意见,宣布农业是地方性生产事业,要是把它也当是全国性生产事业之一,那就是侵犯各州政府的权利,“中央政府势将乘机对各州都肆意干涉。”这样解释宪法,出人意表,衣阿华州艾姆斯附近的农民深感愤慨。因为同意这个解释的有六个法官,农民就照样扎六个草人处以绞刑。可是保守派法官毫不在乎,又进而废止《证券和交易所法》(六票对三票)。萨瑟兰法官说,谁调查华尔街的交易,谁就是滥用职权,这与“星法院”【这是英国封建式法院,没有陪审制度,滥用非邢,任意判案,1641年才废止。】的非法行为同样难以容忍。跟着《格菲-斯奈德煤矿法》又被推翻(五票对四票),理由是虽则煤会运销全国各地,采煤仍纯然是地方性企业。这以后,《城市破产法》也被宣布无效(五票对四票),可是论据极其薄弱。如果这样下去,全部新法,包括社会保险法和《瓦格纳法》,都大有宣布作废的危险。《城市破产法》的要求实在有限,只是说地方政府公债可由各州和中央合作加以调整,但是否要这样做,主动权仍在各州。显然,在保守派法官看来,中央政府不论帮助地方解决什么问题,都要作非法行为着待了。

  最高法院打自创立以来,整整一百四十年中,所宣布废止的法令只不过六十种。现在还不过一年开外,在休斯主持下,最高法院竟一口气把罗斯福的新法取消了十一种之多,在此次秋审中,最高法院最后一次也是最惊人的得意之作,发表于两党召开代表大会的前夕。他们先废止了联邦工资工时法,然后进而审理莫尔海德对提坡尔多的讼案。这里所讨论的是纽约州关于女工最低工资的法律,法官们投票结果是五比四,予以否定。巴特勒代表多数法官撰写意见书,他一口咬定:“关于‘法定手续’的条文已经规定,就个人事务签订合同的权利,是应予保护的自由权。”“在签订雇工合同时,双方一般都已获得平等权利,能够以个人谈判的方式从对方取得最于己有利的条件。”换句话说,曼哈顿区血汗制度的纺织厂里十五岁的女工,在她跟家财百万的厂主订立每周工资二元三角九分的合同的时候,已经充分享受了这一神圣权利。无论华盛顿也好,各州也好,对于这样的神圣权利,都不应侵犯。规定最低工资和最高工时,这样的法权谁都没有。

  宣判之夜,就有人在新英格兰各州和北卡罗来纳州那些俯瞰纺织厂小镇的高楼大厦里设宴庆祝,可是保守派某些政界要人却不免面面相觑。好事做过了头,显然反而不大妙了。赫伯特·胡佛说:“有些权力各州以为早在手里,应当想个办法还给他们嘛。”有六十家报纸要求国会提出修正案;连兰登州长也表示同意。这一年共和党的竞选政纲笼笼统统地说过,女工童工是要加以保护的,可是没说要采用什么办法,民主党所要求的则是一项“能澄清向题的修正案”。只有总统一声不响。他在考虑对策,可是头一件事是争取重新当选。他对雷·莫利说得好:“这次竞选,争论的中心在于怎么看待我本人。人们不是支持我,就是反对我。”他估计他会获得支持。他也预料最高法院还会再来几个五对四或六对三的否定新法的裁决,在某种意义上,这倒是正中下怀的事情。正如伊克斯所说,“有了这些裁决,总统就可以振振有辞,越过最高法院,直接向人民申诉了。”

  ※※※

  1936年,美国的政治生活上还没有那些后来使大选情况完全变样的种种复杂微妙的名堂。没有电子计算机中央控制台,没有主要选区情况分析,科学性的民意测验那时也只具雏型。大选是举行了,可是不到晚上不知投票结果;既然数字没有到手,两党的拥护者就不妨任意猜测并且寻找有利的数据。到了末后,当然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因为政治科学家事后是极其聪明的,可是那年事前能预料罗斯福大获全胜的真是寥寥无几,而且好些人还把他一笔勾销,说此人当了一任总统就要归隐田园呢。

  他们这种议论,并不能说是强词夺理。罗斯福是那么一位总统,他四年以前许下大愿,说要做到预算平衡,可是结果是国库每年亏空六七十亿元。失业的美国人还有七百万之多:政府苦心设计了一些援救办法,可是却被判违宪,毫无用处。民主党当时虽然执政,过去八十年来大部分时间却在国会里占少数。在好些人心目中,一个民主党人竟能当选总统,这只是机缘凑巧,而且由于党员纷纷背叛,支持总统的已日见其少。在退党的知名人士中,有牛顿·贝克【1916-1921年曾任陆军部长。——译者】、迪安·艾奇逊、约翰·J.拉斯科布【美国资本家,杜邦财阀企业中的重要人物。——译者】;有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艾尔·史密斯和约翰·W.戴维斯;有马萨诸塞州州长约瑟夫·B.伊利,马里兰州州长艾伯特·里奇,佐治亚州州长尤金·D.塔尔梅奇。全国大报多数反对罗斯福。赫斯特报系在头版大登其社论,抨击罗斯福的“苛政”。《芝加哥论坛报》的电话员,在接电话时开头照例这样说:“早安。你如果想美国转危为安,要在……一天内下决心,知道吗?”这个报纸的大标题如“罗斯福在威斯康星州所掌握的选区都是些罪恶的温床”,新闻报道如“兰登州长今晚到洛杉矶市开展运动,争取美国原有政体确保无虞”,都显然希望读者不再支持总统。

  评论家沃尔特·李普曼是反对罗斯福的,多萝西·汤普森也是。另一个著名政论作者马克·沙利文早在1935年就预言罗斯福第二次竞选要失败;同年查尔斯·A.比尔德也写道,“罗斯福领导群众的魔力确已消失了。”1932年罗斯福的竞选基金,有百分之二十五由银行老板和经纪人捐助,1936年减至百分之四。真的,民主党直至七十年代还引以为苦的经济困难,1936年已经开始了。共和党准备为兰登竞选挥霍九百万元,为罗斯福竞选募集的捐款只略多于此数的一半。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共和党之所以能大花其钱,是因为上届大选以后,美国经济已经复苏了。1933年罗斯福继任总统,接收的是一个烂摊子,可是随后几年的繁荣程度却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料。失业人数比1932年减少了一半以上。联邦储备委员会所发表的工业生产调整指数,1932年是58,1935年上升至101,1936年还将达121(1929年是125),自总统就职以来,各保险公司资产总值增加了三十亿。银行业已渡过难关。国民收入和公司利润增加了一半以上;道·琼斯的产业股票平均指数上升了八成。自股票市场大崩溃后,华尔街第一次感到为通货膨胀担心(虽然通货膨胀会叫股票涨价)。四年以前,有些投资者因为某些证券不值一钱,竟用这些证券给联盟俱乐部屋子的一间房间糊墙,这时却用蒸气把它喷湿,一张张揭下来去兑换现款了。尽管如此,联盟俱乐部的正面还支起一条光管大标语:“1936年大选,应选兰登和诺克斯。爱国至上。”

  1936年初,兰登和诺克斯这两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声价比后来还要高。据当年仅有的几种测验方法来衡量,罗斯福在年初名望已降至最低点;据盖洛普民意测验所的报道,共和党把罗斯福拉下马的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直至7月,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还认为在纽约州和伊利诺斯州败局已成,在明尼苏达,印地安纳、俄亥俄各州也只有一线希望。可是那时总统已亲自出马,把竞选事务抓起来了。早在2月里,他就吩咐农业部长华莱士说,“亨利,7月、8月、9月、10月,直至11月5日,棉花售价不准跌到一角二分以下。你怎么办,我不管。这是你的事。可是价钱最低一角二分。明白吗?”靠稳定棉价来拉选票,跟给公路铺柏油一样,是搞竞选的老办法。罗斯福的理论,新就新在搞大联合。他相信,只要民主党搞大联合,就能把共和党的坚固阵地一举摧毁,而在国会稳占多数席位。不过这里还有个政治条件必不可少,那就是运气。

  结果运气好得很。他们头一遭时来运转是在1936年1月25目。那一天有两千阔人,男的穿上礼服,女的披起貂皮大衣,到华盛顿五月花饭店举行自由联盟夜宴,开展反对罗斯福连任总统的运动。在美国政党竞选史上,这大概是最豪华的盛会。《纽约时报》说,“美国的豪门巨富,大部分不是亲自光临就是派代表出席。”主要发言人是艾尔·史密斯,当时他正在狠命反对禁用童工的法案。他头戴高顶丝礼帽来到会场,发表了一篇歇斯底里的反新政演说,大声嚎叫说,“罗斯福的新政充满了共产主义俄国的臭味。”那些每年进款高达十万元的听众,个个为之眉飞色舞。皮尔·S.杜邦点头赞叹说,“讲得好极了。”民主党副总统加纳也认为是再好没有;据他说,有了这样一篇演说,民主党再也不用花一个钱,说一句话再度当选就稳有把握,因为那些完全不了解美国人的脾气的大亨已经给民主党帮了大忙了。

  6月11日,共和党在克利夫兰开代表大会,提名艾尔弗雷德·兰登为总统候选人,以后人们都叫他艾尔弗。他在堪萨斯州当州长政绩不错,竞选政纲也比罗斯福四年前的政纲还要左些。不幸的是,他虽然骨子里是个自由派,那些前后左右的人却把他的主张说得含混糊涂,所以当选希望甚微。共和党主席亨利·P·弗莱彻说,他们所要争取的是建立“格守宪法的政府”。亨利·福特说,“二十年来的大选我都没投过票,这回倒要投一下,因为兰登就活象柯立芝。”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人家就管兰登叫做“堪萨斯州的柯立芝”,竞选标志也用上了堪萨斯的州徽——向日葵。罗斯福听见了,冷冷地说了几句:向日葵嘛,花是黄的,芯子是黑的,唯一用途是喂鹦鹉,而且还没到11月就枯死了。

  还有个人给兰登找麻烦,这位仁兄就是第三十一届的前总统胡佛。胡佛跟加利福尼亚州代表团(由厄尔·沃伦率领)来到克利夫兰参加大会,本党内定谁当候选人,没有告诉过团员,他们毫不知情,所以胡佛悄悄地放出空气,说如果要再提他当候选人,他不妨勉为其难。共和党还不至那么昏头昏脑,至少在6月份不会提他,可是他一来到会场,大家还是鼓掌欢呼十五分钟。胡佛发表了俏皮的演说,他说罗斯福的专爱用字母缩写简称新政策、新机构。字母都快用完了,“不过新俄文有三十四个字母可用呢!”由6月至10月,他一个劲儿地向兰登提建议。这位堪萨斯州的柯立芝虽然避开了他的讨好,可是却逃脱不了由于胡佛支持而吃足苦头。而胡佛也只落得个静听罗斯福的广播演说,罗斯福什么时候停一下,他就向扬声器“呸”的一声。

  大会休会了。代表们按《哦,苏珊娜》的调子,唱出如下的歌:

  『字母简称总少不了,有件事情等着看:
  兰登一进总统府,新政全部要完蛋。
  艾尔弗这人有一手,国家大事他会办。
  总统坐镇在白宫,宪法神圣谁敢犯!
  啊,艾尔弗·兰登,
  咱的可心人,
  拯救祖国就靠你,
  堪萨斯草原的精神!』

  杜邦是兰登州长的后台,他本来应该给兰登安排得象点样子。这位备受尊敬的州长至少也应该有个庄严一点的节目单,现在这样搞未免太差劲了。在共和党开代表大会那几天,政治新闻记者们以为这一年的滑稽剧已经登峰造极了,没想到库格林神父和同伙又端出个新成立的联盟党向选民推荐,极端主义的一套闹得更加荒唐。联盟党的总统候选人是北达科他州众议员威廉·莱姆基。此公怪模怪样,满脸麻子,戴上一只玻璃假眼,用尖而高的嗓音说话。他在大会出现,总是头戴灰布鸭舌帽,身穿宽大无比的衣服,连库格林也觉得很不是味儿。库格林尊称莱姆基为“自由比尔”,【比尔(Bill)是威廉(William)的昵称;bill也可作帐单、支票、议案解。】杰拉尔德·L.史密斯还策划到11月大选时派出十万汤森派青年担任警卫。广播神父夸下海口说,要是他为莱姆基拉不到九百万张选票,以后他就再也不广播了。这似乎是大言不惭,可是在6月里民主共和两党都觉得菜姆基不能小看。“啊,艾尔弗·兰登”这歌没人跟着唱,“自由比尔”这个绰号可传开了。库格林神父觉得“自由比尔”和“自由钟”词句相似,颇为欣赏。可是他后来才想起,自由钟已经有裂缝,【费城独立堂悬挂的自由钟,是有名的历史文物。1776年7月4日发表《独立宣言》时,曾敲响此钟。1835年,这钟发生了裂缝,可是仍然继续使用,一直到1846年才不再用它。——译者】不过要另换个字眼已经来不及了。

  联盟党开过代表大会,下一周民主党便到费城开他们的代表大会了。他们开着“麦考密克”牌收割机在市内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好让人家想起胡佛先前所说的话:“罗斯福要是当上总统,所有城市街道都杂草丛生。”他们心情欢畅;除了最高法院使人有些不快之外,四年前他们所希望的都已经一一兑现了。甚至给退伍军人发补偿金的议案,1936年春天国会也通过了。罗斯福曾予以否决,可是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不花什么工夫原案就维持住了。不过他们既然是民主党,总得斗一场才象个样子,所以代表大会请黑人牧师领祷,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棉花艾德”史密斯就愤热退席。可是甚至来这么一场小风波也对组织联合阵线有好处。在1936年,只要请个黑人牧师领祷,别的黑人就欣然投民主党的票了。

  罗斯福已经交代手下对外界说:他是同自由联盟竞选,而不是同兰登竞选。所以,在民主党代表大会上,艾尔本·巴克利在发表基调演说【说明本党政纲的演说。——译者】时,就抢苦华尔街老板们对《农业调整法》如何不满,博得全场起立鼓掌。巴克利说:“朋友们,他们哭眼抹泪,并非因为可怜那些小猪崽,而是因为共和党那些专吃民脂民膏的赢利肥猪已经叫人给宰了。”这样抨击对方,是够厉害的了,可是总统在接受提名发表演说时,还要直斥大企业为“国门之内的敌人”呢。

  总统这篇演说是6月27日在富兰克林运动场发表的,听众在十万以上。据马奎斯·蔡尔兹的报导,“总统发言只要停一下,听众就马上齐声喝采,在那个闷热的晚上,听来好象是出于一人之口。”不过事情经过并不完全顺利。在总统等候主席请他登上讲台,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广播记者罗伯特·特劳特也在对听众介绍会场情况的时候,“总统腿上的支架忽然松了,他跌倒了”,弄得特劳特吓了一跳。总统手里的稿子撒了一地,人们赶快帮他拾起来,他也连忙把稿子叠好,不过每一页都已经又湿又皱,粘上泥巴。这时距离主席致介绍辞只差几分钟了。后来总统谈到这事,这样说:“我这一辈子最狼狈的就是那五分钟。在所有白人当中,最倒霉、最发急的就是我了。”(要是在七十年代,黑人听到他特别提到“白人”,就会拒绝投他的票。)

  可是他一开始讲,就讲得十分精采。那天晚上他有许多名言,例如“一个仁爱为怀的政府纵使偶然措施失当,也比一个不顾人民死活的政府长期啥事不干好得多。”他还说了先知式的话:“世道循环,难以揣测。对于某一时代的人,可谓得天独厚;对于另一时代的人,要求会特别高。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则应运而起。”演说完毕后,大会群众随他两度高唱《回想当年》,他坐着敞篷车绕场一周,满面春风,摘下旧呢帽向群众挥动致意,大家都站起来长时间大声欢呼。

  总统准备不再管竞选事务,直到离大选只有五周才露面。他审时度势,知道一到了那时,选民就要听他的话了。目前他不妨专心处理政务,等待对方犯错误。果然正如所愿,对方犯错误了。夏天还没有过完,联盟党就由于任意妄为,搞垮了自己。杰拉尔德·史密斯对记者公然说,“我要教选民们怎么去恨人”,并且同意把这话登在报上。库格林神父也公开宣布,“我要走法西斯的道路。”不过他也开始对史密斯有了戒心,因为史密斯说过,“休伊·朗格的流血惨死,我念念不忘,”而且还说了一句惊人的话:“汤森博士和我站在铁厂谷【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华盛顿孤军困守之处,时间在1777-1778年冬季。——译者】那个历史性拱门下发过誓,非把政府接管过来不可。”可是不用多久汤森博士就什么也接管不了了,因为他己被关进哥伦比亚特区监狱,罪名是藐视国会,拒绝在听证会作证。罗斯福赦免了他,可是随后史密斯又在新奥尔良市进了监牢,因为扰乱治安,出言猥亵。【史密斯这个专搞政治的传教士,本书以后不再提他了。六十年代后期,这位牧师又在洛杉矶市出现,自称“实际上是一千七百多个右派组织的高级顾问和联络员。”】

  要是兰登州长有点气魄,他还不会全盘皆输,至少能保存一点体面。不幸他给群众的印象是身材矮小,戴上眼镜,语音单调而刺耳,是个并不出色的人。他不会念讲稿,讲稿又写得很糟。他在宾夕法尼亚州作第一次竞选演说,就说了些啥时候也用得上的话。他说:“在美国,我不论到哪里,都看见美国人。”而且,他也跟罗斯福的其他竞选对手一般,觉得对方善于躲闪,打他不中,气得发昏。他在巴尔的摩对听众说,“要是罗斯福连任总统,他准会把批评他的人一个个送上断头台,”听众愕然。弗里茨·库恩所领导的德裔美国人联盟【美国亲纳粹的政治组织。——译者】(后来改名“德裔美国人同盟”)表示支持他,他明里不说,暗地同意;共和党全国委员会诋毁罗斯福为“犹太人抬出的候选人”,他默不作声;他还含沙射影,说罗斯福是“共产党”呢。

  这次竞选运动首次采用对全国广播争取选票的办法,也首次把总统候选人当是商品向顾客推销。共和党准备好了一百多万元广播费,《波士顿先驱报》记者罗伯特·乔特写信给兰登,建议“共和党进行宣传也采用向顾客推销商品的办法。”不在广播里正正经经地讨论什么问题;而是愚弄群众,不把他们作为说服的对象。赫斯特报系的社论大造谣言,竟说民主觉的竞选全由莫斯科出谋画策;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约翰·D.汉密尔顿也大声疾呼,说罗斯福“两手沾满了西班牙天主教士的鲜血”;【这是说罗斯福在西班牙内战时插手支持共和政府,但是他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译者】有些公司象“约翰逊和约翰逊”公司、“英格索尔·兰德”公司在发薪时还在工资袋里塞进恐吓信,说要是兰登选不上总统,他们就要被解雇。

  由10月起,其他老板也在发工资时附发一纸条,暗示说社会保险基金今后恐怕只能从工人工资里扣除。“从1937年1月起,罗斯福‘新政’法令将强迫我们把你的工资扣下百分之一上缴政府。……这笔钱也许可以发还,可是要看国会是否同意拨款。……你是否甘冒蒙受损失的风险,请在11月3日大选那天自己决定。”发这样的通知,是共和党竞选手法的一种。因为兰登那些谋士真的以为,给六十五岁的退休工人发津贴,定遭一般工人的强烈反对。在厂播节目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特意雇用一些演员,大惊小怪地说,“你知道吗,政府要给每人都编上一个号码啦!”——其实不编号就没法查明谁该领社会保险津贴——还造谣惑众说,“人人都要打指印啦!”10月20日,各工厂都竖起大幅通告牌,上面写着:“政府判处你们,在你们能继续工作之年,从每周工资中扣减一部分上缴税局。11月3日将举行大选,如不反对岁斯福,你们就得接受这一惩处。”尤有甚者,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汉密尔顿竟亲自广播什么“透露”说,凡是靠工资过活的人,不分男女,政府都要他在脖子上挂上一个印上社会保险号码的钢牌,象块狗牌一样(“看,就象我手里拿着的这样的一个东西!”)。

  直到这时为止,罗斯福的竞选调子都很温和。据马奎斯·蔡尔兹的报道,“他那样说话,活象一个主教循例四年巡视一次教区,对教徒宣传一下教义,语气非常和善。”可是社会保险法是他的得意之作,共和党一加以诬蔑,他就心头火起了。

  1936年10月31日晚上,麦迪逊广场花园挤满了听众,罗斯福发表了一篇富有故斗性的演说,真是满脸怒火。他指出他的敌人是那些“垄断性企业,金融垄断组织,投机倒把的奸商,没良心的银行老板……有组织的大财团”。听众一直站着听,一边挥舞牛铃和号角,一边高声欢呼,表示拥护。罗斯福厉声地说:“在美国历史上,这几股势力紧紧抱成一团,反对一个总统候选人,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大家都恨我,我欢迎嘛!”据《纽约时报》说,当时阵阵欢呼,声如潮涌。罗斯福接着说:“我希望得到的评价是,我首任总统时,那些代表自私自利、权欲的势力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提高嗓门接着说:“我还希望人家有这样的意见——”这时欢呼声又起,他只好等一下,再往下说“我还希望人家有这样的意见:到我连任总统的时候,这些势力会遇到的是克敌制胜的强手。”这时欢呼声象暴风雨一般,直至他离开会场,还久久不息。

  ※※※

  那时离会场只隔几条街那么远,就有个名叫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的九岁小孩唱着顺口溜:“罗斯福在总统府,坐待连任;兰登在垃极堆,等着扫除。”要是兰登听见这话,是不会同意的。他和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汉密尔顿都满以为胜利在握。《文摘》周刊根据对家里有电话和汽车的住户进行的试测投票,预料共和党将获大胜,会在三十二州取胜,得选举人票三百七十张,民主党只在十六州得手,得选举人票一百六十一张。哈佛大学某统计学教授预测,兰登将得选举人票二百四十一张,罗斯福得九十九张,举棋不定的有九十一张。《瓦格纳法》的联名提案人康纳里众议员写信给民主党竞选事务负责人法利说:“看来是兰登将以六十对四十领先”。早在九月里,阿瑟·克罗克在《纽约时报》就发表文章说,“无论是民众票还是选举人票,共和党今年所得的都将远远超过1932年。……罗斯福再也不能象先前那样在各州占压倒优势了。”这个估计,后来他还说是“保守”的呢。据罗斯福在六月间的推测,他自己将以三百四十对一百九十一张选举人票得胜;在竞选运动结束时,又把这数字改为三百六十对一百七十一。法利对记者说,除缅因州和弗蒙特州外,罗斯福在各州都将势如破竹。可是多数政治评论家都同意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的评语:“负责搞竞选的人,他的预言谁能相信呢?”

  11月3日晚上,这些评论家发现,有好些家里没电话和汽车的人居然也去投票。结果是罗斯福夺取了美国政治史上空前未有的大胜利,比对方多一千一百万票,这也就是说,自1932年大选后,有五百万共和党的追随者已转而拥护民主党了。法利的估计半点不差:只有缅因州和弗蒙特州支持兰登。按选举人票计算,罗斯福和兰登是五百二十三票对八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居民约瑟夫·谢克特过去曾向最高法院起诉,弄得《全国复兴法》被判无效,可是现在连他也投罗斯福的票。同样支持罗斯福的还有谢克特全家十五口人和休伊·朗格的父亲。联盟党候选人莱姆基得票不到一百万,库格林神父只好宣布退出广播界。后来他又改变主意,可是他的话已经再没人听了。《文摘》周刊同样也倒了霉,只好出盘给《时代》周刊。

  民主党既然在国会两院都占了百分之七十五的席位,以后罗斯福无论提出什么法案似乎都会通过了。共和党的力量已经微不足道,只有十七个参议员,一百零三个众议员。究竟共和党是否能维持下去,还大有疑问。罗斯福这个新世界政治家,越来越为欧洲所注目。英国首相丘吉尔和法国国民议会都电贺罗斯福连任总统。《巴黎晚报》说,“往后民主世界有了领袖了”。“领袖”这时开心得很,他在白宫开记者招待会,彼此唇枪舌剑,谈笑风生。他有意逗乐,这样说:“我也知道该到缅因州和弗蒙特州跑一趟,可是法利不让我去嘛!”他把自己先前写下的选举人票数预测拿出,让记者们看。有个人问他,为什么他以为自己只得三百六十张票呢?他的眼珠滴溜溜转一下,回答说,“哦,这就是我出名的保守倾向嘛!”

  ※※※

  「美国人物画像:股票经纪人理查德·惠特尼」

  此公有许多绰号:“贵族中的贵族”,“白甲骑士”,“华尔街的英雄”。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大可以藐视罗斯福。什么时候有机会,他就让罗斯福过不去。

  他的祖先是1630年从英国迁来塞勒姆镇【北美历史最长的海港市镇之一,1626年建立。——译者】的。

  青年时代他当过格罗顿中学的垒球队长,哈佛大学的划船选手,勃塞利安俱乐部的会员。

  他讨老婆要讨联盟俱乐部前任会长的女儿,找情妇也要找威尔明顿市那个红头发的、常常骑马猎狐的富孀。1916年他开经纪行,马上当了J.P.摩根的股票市场代表(他的兄弟乔治就是摩根的伙友)。

  惠特尼身材魁伟,以厕身统治阶级自豪。纽约市曼哈顿区东七十三街115号是他的漂亮的住宅,在新泽西州他还有四百九十五英亩地产。在自己的庄园里,他养着十八匹良种马,好些得过奖品的艾尔夏名种牛,而且又当上艾塞克斯猎狐队队长,威风十足。他那两位小姐是社交界新明星,他的夫人是巴特勒舞会主持人。对于慈善事业,他们全家慷慨解囊,是社会上了不起的人物。

  1929年10月24日有“黑星期四”之称,那一天股票市场开始大崩溃。当时别人惊慌失措,唯独惠特尼镇定如常。他以某财团的代表的身分,挤进那乱纷纷的人群,走到第二号交易台,以每股二百零五元的高价买进一万股美国钢铁公司的股票。这虽然只能暂时把局面安定一下,可是他由此就变成了全国知名的人物了。

  做过这笔买卖,他就把第二号台那个牌子拿下来,摆在自己公司的门厅作为陈列品。

  在纽约股票市场,他当董事长整整当了五年。

  在费城商会,他发表过“论商业道德”的演说,其中名言很多,到处有人引用。

  在国会山,人们说他是“听证会上最骄傲自大的证人。”他欣然表示同意。

  可是这位“白甲骑士”别的问题没有,偏偏有经济问题。股票交易所董事长是个名誉职,没有薪金,但是猎狐队长惠特尼可挥金如土。他开跳舞会,在许多公司当董事,捐款支持共和党候选人,养名马,养良种牛,猎狐,还跟特拉华州那位出身名门的马杰丽·派尔·蒙哥马利夫人搞上关系,样样都要花钱,于是入不敷出了。

  禁酒法废止之后,富商约瑟夫·P.肯尼迪取得了进口海格·海格公司的威士忌酒和戈登公司杜松子酒的权利,进一步大发其财。惠特尼看见了,不免垂涎三尺。肯尼迪是个暴发户,同时又是个新政派,惠特尼难道不能比他更强吗?在禁酒期间,惠特尼庄园附近已经有些酒厂造出一种叫做“泽西闪电”【在美国俚语里,“闪电”指威士忌酒。——译者】的苹果酒,赚了不少钱。他看在眼里,以为这种酒有利可图,于是把那些酒厂买过来,成立“烧酒有限公司”,发行了十四万八千七百五十股股票(这些是不列在交易所正式股票名单上的)。股票价格陡涨,每股竟达四十五元以上,这叫他乐不可支。他认为,这回准能把肯尼迪的那个萨默塞特进口公司挤垮了。

  没想到忽然间——几乎在一夜之间——他自己倒垮下来了。“泽西闪电”没有销路。为了设法补救,他买进了十万零六千加仑加拿大黑麦酒,价款用烧酒公司股票和保单偿付。可是黑麦酒也没人要。烧酒公司股票每股跌至十三元,抵不过黑麦酒价,对方要求他再交出些抵押品。

  他把庄园押款押得三十万,再拚命想办法发横财。他搞一个注册专利的气压轴承,又搞金属喷射去锈法。可是这些比“泽西闪电”更无人问津。他逢人借钱还不够,最后只有动手去偷。

  一个纽约市信用最好的商人,一个有摩根做后台、在布罗德街十五号又有金字招牌商号的老板,盗用大量款项是容易的。他第一次盗用的,是纽约市游艇总会交他保管的十五万零二百元的证券。这已经是犯罪的挪用行为了,可是人不知鬼不觉,纽约大学还把商业科学名誉博士学位赠授给他。(大学授衔时的赞语是:“你在金融界扶摇直上,对全国有重要作用。”)当然,他并无赖债之心,只要烧酒公司股票回升,这笔款他就要全部归还的。

  可是他那个公司的股票偏偏不断跌价。他想把它稳住在每股九元之数,便到处借债。他的朋友都是些百万富翁,借点钱不难办到嘛。可是借债还不够,他只好又盗用别人的钱:哈佛大学的证券,圣保罗中学的证券,他自己老婆和小婶的托管款项,他都顺手挪用了。碰巧,那时刚设立了交易所津贴基金来救济某些经纪人的遗孀和家属,他又当上了委托管理人,于是又有机会挪用六十六万七千元。

  后来基金董事会开会——惠特尼因事忙没出席——有个职员竟不加思索地和盘托出:有五十万元没有着落,因为惠特尼拿走了,尚未归还。这时威廉·O.道格拉斯作为政府管理交易所的代表,正在扬言要审查所有经纪人的帐,交易所为了抢先一步,自己马上动手查帐。会计师不看犹可,一看了惠特尼公司的帐本,不禁大吃一惊。

  这时“泽西闪电”这种滞销货已经成为全国的笑柄。谁要抛售烧酒公司的股票,惠特尼就买进,总共买了十三万九千四百股,每股三元五角。四个月来,他已借了二千七百三十六万一千五百元的债,其中有五百万元没交抵押品,还有一百万干脆是盗用的。

  有人把此事告诉J.P.摩根、托马斯·W.拉蒙脱和乔治·惠特尼,他们都默不作声。互相包庇,他们以为这是上流社会的规矩。

  查尔斯·R.盖伊是股票交易所的继任总经理,他对惠特尼提出质问。然而这位“白甲骑士”虽然丢尽了脸,还要求撤销诉讼。他说,“我到底还是理查·惠特尼嘛!在千百万人看来,我就是股票交易所嘛!”

  话说得有理。官司一打起来,那些仇恨华尔街财阀的人就会幸灾乐祸,新政派就会乐滋滋,白宫里那个笑口常开的资产阶级叛徒更将洋洋得意了。

  盖伊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把交易所电锣打响,宣布理查德·惠特尼公司因破产歇业,并且向法院起诉。

  于是,纽约地方法院检察官托马斯·E.杜威就起草了公诉书。

  惠特尼被逮到圣伊丽莎白警察所,案情是大盗窃犯。鲍厄里区那些穷汉们看见这位大亨来到,一个个肃立一旁。值勤警长对他说:“惠特尼先生,我看见你出了事,很替你难过。希望你能渡过难关。”犯人惠特尼向他道了一声谢,面容冷若冰霜。

  当天他就交保释放了,可是经过审讯之后,却判决他在星星监狱服五至十年徒刑。他离开公馆,押往监狱,管家向他深深地鞠躬。来到车站的时候,有五千人鹄候相送。当天一整天,还有无数高级轿车来到公馆门口,向惠特尼夫人献花慰问。这位夫人果然也始终对他忠诚不渝。

  哈佛大学宣布说,“校董会委派的经济系指导委员会委员惠特尼先生辞职了,本校深感遗憾。”

  在星星监狱,囚犯们一看见惠特尼走来,马上摘下帽子。牢房里每逢打垒球,都请惠特尼参加。在那个时候,伟人是很受尊重的。

  可是在把交易所第二号台牌子拍卖的时候,代价只有五元,道格拉斯看见了,也只一笑置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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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保守派死灰复燃

  为了正确估计新政派竞选获胜的后果,应该记得,由罗斯福初任总统到珍珠港事件,1937年正好在半中腰,也就是罗斯福战前执政经历的中点。大萧条时期那种生活艰难、节衣缩食的情况,这时已成定型。美国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家,每年赖以维持生活的收入不到五千元。靠救济过活的不计算在内,平均只有一千三百四十八元。凭这点收入,一般要养活两个大人和一两个孩子,住四五间房的公寓或六间房的住宅。房子一般是租的;经过1929至1933年间的大动荡,有私人房屋的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已经不多。另一方面,捐税也微不足道。多数人是不交所得悦的。就是当年那些赚钱最多的,如米高梅公司老板路易·B.迈耶,收入一百一十六万一千七百五十三元;爱德华·鲍斯少校四十二万七千八百一十七元;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老板托马斯·J.沃森四十一万九千三百九十八元;乔治·华盛顿·希尔三十八万零九百七十六元等,他们大部分的钱是花掉还是留下也悉听自便。

  从1937年5、6月到1938年4月之间,阿尔杰·希斯在纽约西南区三十号街埋头打字,终日不停。他们夫妻两人只有1937年8月跟惠特克·钱伯斯一起休过一次假,开车到新罕布什尔州去看了《屈尊求爱》这出戏。理查德·N.尼克松却是联邦调查局的审查对象。这并非他有什么可疑,而是他想在局里当一名暗探,已经考过试,因而象他给母校法学院院长的信里说的,“局里在调查我的人品。”后来他未被录取,不过,和尼克松同一代的青年倒有不少已是功成名就的。乔·路易斯击败了詹姆斯·布雷多克,一跃而为世界重量级拳王。科罗拉多州的足球中卫拜伦·“飞毛腿”·怀特升充全美联队队员。颇为妖娆的拉娜·特纳在冷饮店里被人发现,从此继去世不久的琪恩·哈罗之后,成为好菜坞的“性弹明星”。玛丽·马丁不久也将登上百老汇的舞台,初唱那首《我爱爹爹》,伴唱的有吉恩·凯利和范·约翰逊等人。总之,这是艺人得意的年头,尤其是芳龄二十五的琴逑·罗杰斯,竟是全国倾倒。家庭妇女羡慕罗杰斯的纤腰,不辞劳苦地争购紧身内衣,当时所谓荷属东印度群岛的橡胶园主因而乐不可支。

  杜邦公司的化学技师制出了一种名为杜勃林的合成橡胶,可是要到五年后日本占领东印度橡胶园时人们才认识这种新产品的重要性。虽然实验室里惊人的发现层出不穷,例如氨苯□胺,用于治精神分裂症的胰岛素休克疗法,用煤、水、空气制成的叫做“尼龙”的聚酰胺纤维,可是整个社会还并未有所知。大老板们对新产品不敢冒然试制,他们还是二十年代的旧脑筋,以为只要努力推销就能生意兴隆,所以1937年主要是大搞“硬行推销”。在这方面,乔治·华盛顿·希尔依然是花样最新。为了跟他竞争,报上整版的广告宣传“‘骆驼’牌香烟促进内分泌,增加胃液碱性,帮助消化”;一个叫做约翰尼·罗芬提尼的小个子旅店跑堂,受雇在电台天天叫嚷“要‘非利普·莫里斯’牌”香烟,到处震耳欲聋:“老金”牌香烟也不甘落后,自称经过什么“氧气瓶式热量计”测量,香烟里含有若干英国热量单位。

  不论什么行业,大体都有一批独出心裁的奸商滑贾。约翰·D.洛克菲勒(他是旧式资本主义的象征,在《美国名人录》里傲然自称为“资本家”)1937年死了,这也许有象征意义。企业现在改由经理人员管理,他们都有新的操纵推销之术,并且倚仗尼尔森的“广告成效调查”。他们大吹大擂,说什么“利斯特林牌牙膏能把口腔细菌消灭百分之八十六点七”;说妇女们担心干家务活使得“脸干皮皱手粗”,害上了“星期一忧郁症”;说男人胡子没刮净,“下午五点脸上出现阴影”,丢了饭碗;说“体重九十八磅的瘦小子”无法找女朋友;说男人要是裤子没安上“塔伦”牌拉练,将为上流社会所不齿,等等,等等。(那时男人裤子多数仍然钉扣子。如果漏扣了一个,在有妇女在场时就互说暗语:“一点钟了”。听到这话,安上拉练的处之泰然,其他的毛头小伙子就得偷偷摸一下,看是不是“出现漏洞”了。)

  1937年,人们的空余时间普遍地多起来了,家庭生活自然受到影响。自从不景气时期采用非全日工作制以来,工业确立每周工作五天的制度。工余之暇,主要的娱乐还是听广播和看电影——这一年观众第一次看到《白雪公主》,并且听到纳尔逊·埃迪和珍妮特·麦克唐纳在《五月花开》里放声对歌——可是时间多了,也就向其他方面发展:业余摄影,集邮,下中国象棋,赌宾戈,打高尔夫球,骑自行车远足,滑雪,滚木球等。而打垒球则风行一时。美国足球协会正在组织进行第四届全国锦标赛,不过职业足球的黄金时代还要等到上电视才能出现。

  1937年1月20日,罗斯福再次宣誓就职之后演讲说,“全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得坏,穿得坏,吃得坏”。知识分子那时主要还是批评社会制度问题,转而关心世界危机是后来的事。至于那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的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二的人,他们是不太会替别人担忧的。自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青年人头一回又时兴隐语:女青年们说小伙子“滑”[有趣];男青年说姑娘“利落”[美妙的],不过也知道自己会在她手里“吃憋”[受捉弄]。最好的赞语是“对路子”[妙透了]和“吓死人”[好极了]。1937年“吓死人”的流行歌曲,有好几首歌词晦涩,同目前最难懂的“摇摆舞曲”不相上下,例如什么“迷魂阵”,“果料冰淇淋”,“三个小傻瓜”,“姐儿老实哥儿灵”等等。那一年的情况,由此可见一般。

  ※※※

  这一年,华盛顿的情形也挺奇怪。罗斯福竞选连任获得异乎寻常的胜利,他有政治手腕,民主党在国会里又占了压倒多数,总统要做什么,应该比四年前那开头的一百天更是得心应手。可是不然,他样样不顺心。有时他好象非但不能控制全国,甚至连那应该对他感恩戴德的民主党也控制不住,这尤其出乎他的意料。他所遇到的困难一部分可以说是由于他判断上的错误,虽然这些错误当时还不明显。他当时把击溃兰登看做是人民拥护他的领导,而对于他的领导——同时也是对于人民的意愿——横加阻挠的最大势力是最高法院,这种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

  总统先前在记者招待会上指责最高法院“陈腐”,没有得到好评,以后一年多就再也不公开谈论最高法院的事。可是就是在那个会上,他对于法院禁止规定工资工时的批评,也并没有比胡佛所说的严厉;他不过说,这个禁令造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局面,国会不能过问,各州议会也管不了。可是这时候他却在琢磨着对策。他对法院存有戒心,远在遭受挑战之前:1932年竞选期间他就说过,在股票市场大崩溃时,联邦政府各部门,包括行政、立法,“还有,我不妨加上,最高法院”,都掌握在共和党手里。他显然认为最高法院也是属于党派之争的问题。他的意见也许是对的,可是美国人民,包括国会议员在内,都以为最高法院和宪法是超然于党派政治之上的。可惜罗斯福非但在战略上犯了错误,在战术上还走岔了一着。随后这一场斗争,暴露了约翰·根室所谓罗斯福的“最坏的性格”,这就是“好绕弯子”,“不够坦率”,“近乎弄虚作假”。他使人家觉得他要暗暗地给那“九个老头”来一下;就象约翰·伦道夫评论马丁·范布伦【美国第八届总统(1837-1841年)。】的那样,“悄悄无声地划桨,一下子就到达目的地”。

  罗斯福暗地划船,有些耳朵尖的人在正月里总统宣誓连任那个雨天就已经有所发觉了。总统后来对朋友说,那时他跟着首席法官休斯宣读誓词,读到“维护美国宪法”这几个字,“真想说‘是的,可那是我所理解的宪法,十分灵活,能应付民主制度中的任何新问题……’”他在宣誓后的演讲中实际上也说出了类似的话,而休斯是听到了的。总统说,美国人民决心向前迈进,“要求民选政府的每个部门都用有效的手段来执行他们的意愿。”那时有个新政派留神休斯的表情,他说“休斯无疑是听懂了的。”

  两周过后,总统跟首席法官又会面了。那年最高法院的法官们答应参加司法部的年宴,出席的人觉得休斯和罗斯福两人都很兴致勃勃。休斯为什么高兴,无人知道;罗斯福的开心可为的是暗地恶作剧,这不久就传开了。原来司法部长霍默·卡明斯翻看旧档案,查出了一条建议,说如有法官已达七十高龄仍未退休,总统应加派一位来加强联邦的司法工作的活力。这个文件是1913年写的,起草人是当时的司法部长詹姆斯·C·麦克雷诺兹,这时此人正是最高法院里拚命反对新政的“四骑士”之一。卡明斯指出,要是对休斯所主持的最高法院也用上这一条,总统就能提任几个自由派法官使反动浪潮逆转,再不会有六对三票、五对四票的裁决了。后来这个著名的(同时也是声名狼藉的)“法院改组”的做法,就是源出于此的。

  罗斯福听到卡明斯的意见之后就曾说过,“霍默,就是要这一条啊!”之后,他就坐上飞机去里约热内卢开会,把司法部长留下来起草有关的法案。卡明斯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不过在年宴上也觉得尴尬,偷偷地对同事说,“我觉得很象是在暗中捣鬼。”罗斯福也觉得是捣鬼,可是他正因此而感到开心。暗中策划,让人家自作自受,这本是他的爱好。1937年2月4日,他召集内阁部长和民主党国会领袖开会,拿出S.1392号法案来。内务部长伊克斯乐开了,可是向国会提出法案的不是他而是国会领袖,他们几乎都默不作声。会后坐车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返回国会时,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得克萨斯州的哈顿·萨姆纳斯突然对别的议员说,“伙计们,这回我可要洗手不干了。”副总统加纳当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不过没人知道。

  不出所料,自由联盟又活跃起来,参加反对改组最高法院。他们那边阵容很强,有美国商会,有全国制造商协会,有美国革命女儿会,还有由右翼报纸发行人弗兰克·甘尼特领头的所谓“宪政委员会”。所有这些,都是意想得到的。可是,社会上也掀起了一股自发的抗议浪潮,这其中有美国退伍军人团的分团,基瓦尼俱乐部会员,也有些妇女团体。尤其出人意料的是参议院中的独立自由派——博拉、海勒姆·约翰逊、伯顿·惠勒——竟也坚决支持法院一方。罗斯福这回不客气了;他发表炉边谈话,说最高法院越权否决选民们已经同意的改革方案。在五月花饭店举行的民主党百元份餐筹款宴会上,他呼吁党员效忠,支持通过S.1932号法案。惠勒参议员起而反击说,“自由派事业的胜利,决不能靠玩弄骗局,往投票箱塞假选票,也不能靠在法院里添人,把持院务。”参议员爱德华·R.伯克最是不留情,他在纽约的一个群众大会上宣布,美国的宪政有“濒于死亡”的危险。

  自最高法院成立以来,法官们这时破题儿第一遭要破门而出了。首席法官休斯对朋友开玩笑说,“要是什么党要我主持代表大会,我也能主持。”可是他表面轻松,暗地里却憋着一肚子气。后来总统提出意见,说最高法院法宫年纪太老,人又太少,积案累累,无法清理,休斯就下定决心出面反驳。据惠勒参议员回忆,他应休斯电话邀请,去拜访休斯。一进门,休斯就严肃地说,“孩子生下来了”,随即把一封信交给他。惠勒一看,正是自己所盼望的。信里说,法院办案并无延误,法官们谁也没有负担过重,而且即使总统所说属实,多派几个法官也只有延误工作,不会加快。非但如此,法官们还是团结一致的;布兰代斯和范德万特两位都赞成这封信。惠勒告辞时,休斯说:“这件事我希望你广为宣传。”惠勒照办了。第二天,他在参议院司法委员会宣读了那信,据他后来追述,“当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掉下一根别针也听得见。”

  最高法院的改革,就此半途而废。而有趣的是,那些老顽固的法官居然表现出一些前所未有的自由思想。3月29日,最高法院撤消了禁止规定女工童工最低工资的原判(新政派马上把这天叫做“白色的星期一”),跟着又确认《瓦格纳法》有效,而使政府感到极其宽慰的,是宣布社会保险法也有效。后来范德万特法官宣布退休,S.1392号法案也就失去意义。接着总统委任雨果·布菜克补范德万特的缺,新政派在最高法院已占了明显的多数。可是法案涉及到罗斯福的个人威信,所以他拒绝撤回原案,反而加紧利用他的人事控制大权,威逼着民主党参议院领袖乔·鲁宾逊非干不可。结果很惨:7月14日,鲁宾逊心胜病突发,手里还拿着一本《国会会议记录》就一命呜呼。

  那些平时听话的民主党人,这会儿也起来造反。罗期福挑选了肯塔基州参议员艾尔本·巴克利来接替鲁宾逊的遗缺,他仅以三十八对三十七票一票的多数击败对手密西西比州参议员帕特·哈里森。副总统加纳也策划反对S.1392号法案,他在乘火车送殡时公然对总统说,“你失败了,你的票数不够。”加纳的话说得对,不过这么一造反,就意味着他再也不当罗斯福的竞选伙伴了。司法委员会举行了秘密会议,后来上报参议院反对这法案。接着参议院召开全体会议,以七十对二十票否决此案,而且一时性起,又一次通过已被总统否决了的农村贷款法。罗斯福执政五年来,在立法方面这是头一回在参议院遭受重大挫折。接着就乱了套,他的多数别的重要法案,如规定工资工时案、改组行政机构案、内容广泛的农业计划,创建某些小的地区性水利管理局的法案等,本届国会已无望通过。民主党人竞然违抗总统之命,这在1936年是不可想像的,现在竟已只得忍受却不足为奇了。

  改组最高法院的法案通不过,长远后果如何,确实难以估计。不过总统眼前的目标算是达到了。对于有关州际贸易的宪法条文,已经在解释上极大地放宽;“九个老头子”年事确实已高,不久相续去世或退休,罗斯福也就另外指派了首席法官和他的八位同僚。但是他所付的代价是极高的,这一点当时新任的青年众议员林登·约翰逊也能作出正确的估计。约翰逊认为,由于罗斯福一时失算,南部的民主党人竟然跟共和党人携手合作起来,以后历任民主党总统,包括约翰逊自己,都为此大吃其苦头。

  1937年2月4日,就在罗斯福向国会提出改组最高法院法案的前一天,他打长途电话到底特律市给约翰·刘易斯。他也像千千万万的中产阶级美国人一样,一听到通用汽车公司的工人静坐罢工,弄得生产瘫痪,公司每天损失达一百万元,恼火极了。二十世纪历任美国总统,包括罗斯福,都是赞成集体谈判的,但是占据厂房,侵犯产权,谁也不曾认可。罗斯福还告诉刘易斯,美国已开始走向繁荣,这是政府引以自豪的,工人一罢工,繁荣就难保。1934年3月,在劳联正想把汽车工人组织起来的时候,罗斯福就提出过这一点,劳联乖乖地取消,原定要举行的罢工,使得七万五干名会员因此愤而退出劳联或者干脆把会员证撕掉。现在基层会员又要罢工了。总统据说是对他们深抱同情,可是罢工不是时候。刘易斯一百个同意,他本来就觉得汽车工人不听劝告,举行罢工,丢了他的脸。产联把煤矿工会搞起来之后,就把人力财力全都投入钢铁工会的组织工作,没打算在别的工业部门再跟雇主们较量,所以刘易斯不惜摇唇鼓舌,劝说汽车工人们暂时维持生产运转。

  可是这样还不够。劳工领导人对群众的情绪没有摸准。甚至西德尼·希尔曼这位激进的立陶宛血统的工会领袖也没看出最高法院以九对零票废止《全国复兴法》会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他只因布兰代斯法官也投票反对而感到丧气。他愤愤不平地说,布兰代斯先前不是力主关闭一切血汗工厂的吗?而今他却为“重开血汗工厂开辟途径”。其实,撤消《复兴法》的结果是为造反开了门。工人们受够了,现在真的是宁可豁出一条性命也不愿忍受下去了,在争论未休之时,一些工人确是这样干了。但是社会上赞成罢工的不多。通用汽车公司颇得一般人的好感,他们那些汽车很受欢迎,而且不知怎的,人们还说老板待工人满不错。其实并非如此。“通用”那二十位经理、协理年薪高达二十万,工人全年所得可还不到一千。在控制工人的密探制度方面,其恶毒也在全国首屈一指。工人一有意见,公司就借故开除;工头们控制着流水装配线的速度,一条条输送带把车架送到跟前,工人就把螺丝钉、胎环、挡板、引擎、车门、轴心什么的装上拧紧,天天如此,片刻难停,而工头们则毫不留情。有个工人一肚子气地对记者说:“说我是赤色分子?我不高兴死命赶上这鬼机器,这就成了赤色分子啦?我下班回家,累得要死,连跟老婆睡觉也没有力气了。”另一个说:“装配线害死人。拚命加快,真要命。”

  1936年底,联合汽车工会写信给“通用”副总经理威廉·S.努森要求举行会谈,全面谈谈集体谈判问题。努森回答说,有什么问题应该找地方分厂的经理——好象管理各厂的总方针不是由公司上头定下来的。工会领导还在研究怎么办,工人群众就毅然罢工了。静坐罢工本来起源于欧洲,两年前威尔士和匈牙利矿工都曾经静坐井底,不加工资不上来。可是通宵静坐,坚持工人据有保持他那份工作的权利,这是美国工人的有名创举。头一起罢工发生在1936年12月23日,克利夫兰市费希尔车身一厂的工人自发地静坐,输送带虽然送来了车身,他们置之不理。运动迅速发展,恍如热病流传,先是传到密执安州弗林特市费希尔车身二厂,接着又传到了庞蒂亚克、亚特兰大、堪萨斯城、以至底特律市本身,最后十四个州,六十个厂,总共有四十八万四千七百一十一个工人卷了进去。这样的罢工,有人觉得很神奇。比方阿克伦市费尔斯通一厂1月29日清晨2时的罢工就是如此。那时有个轮胎工人原来站在输送带末尾,他向前走了三步,到安全总开关那里,工头眼睁睁望着他,莫名其妙。只见紧眼他这一行动,所有别的工人都住后退一步,动作一致(这是大规模生产养成的)。他把开关一拉,机器全停,顿时无声无息。在一片寂静中,有个工人喊道,“我们办到啦!带子不动啦!老天!我们办到了!”旁边一个工人不禁激动得流泪。

  工人一静坐罢工,小公司很快就屈服了,可是那些大厂,尤其是“通用”,仍旧不肯让步。相反,他们倒是把机关枪运进了弗林特市。在迪尔本市,亨利·福特有个宠幸是个前海军拳击手,叫做哈里·贝内特,他奉命招募三千打手组成私人武装。在工会方而,临时营地里也堆满了铅头棍棒。在每个工厂里,一批坚强勇敢的青年工人把车间变成堡垒,手持棍棒和煞车部件轮番守卫着防御工事的通道,不值班的工友则打纸牌或者在没有装好的车身底盘旁边打地铺睡觉。公司财产是妥为保护的,可是资方人员不许入内。费希尔车身厂经理部把暖气截断,工人们就穿上轱辘冰鞋、唱歌、跳舞来取暖。食物由联合汽车工会派人通过警察封锁线,定期送来。

  资方人员那时觉得,静坐罢工简直是滔天大罪。他们认为私人财产跟人的生命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也许比生命更甚。经理人员早就怀疑工会领导人都是共产党,现在更肯定了。要是造反的工人能把守厂门,只凭血肉之躯就叫老板进不去,使得他有厂也无用,那么“通用”干脆把这个国家还给印第安人算了。可是法律顾问们劝老板不要性急,因为工人占领厂房分明是不法行为,为什么不交由司法解决呢?公司听他们的话,法院果然马上下令工人撤出。经理乐开了,可是有些记者揭发说,法官原来是公司的大股东,于是禁令威信扫地。

  这时刘易斯出场了。他已经知道,要是不出来领导,就再也得不到汽车工人的拥护,于是就走上电台,广播说,“产联坚决支持静坐罢工。”库格林神父骂刘易斯是“共产党的走狗”;西海岸纳粹头子赫尔曼·施温、墨西哥金衫党头子尼古拉斯·罗德里格兹将军表示愿为“通用”资方效劳。所有大小城镇,全国制造商协会都竖起了反劳工的标语牌。威廉·格林竟然也以劳联的名义谴责罢工工人,而罗斯福则在总统椭圆形办公室里和副总统加纳、劳工部长珀金斯商量,该不该发表一篇关于工潮的声明。

  加纳开过会之后,觉得罗斯福会公开表态。可是罗斯福保持缄默,这意味着出面干涉的将是密执安州州长弗兰克·墨菲。“通用”的出庭律师再度上诉,判案的是另一位法宫,他不是公司的股东。这回禁令更严,限令工人在2月3日下午3时前撤出,否则判处徒刑并罚款一千五百万元。工人们发誓死守厂门。“通用”已选好战场,就在弗林特市的雪佛兰厂。墨菲州长出动了国民警卫队,整个厂给军队、市警察和手持棍棒铁撬的打手围得水泄不通。夹在工人和军警中间的是从底特律、阿克伦和托莱多远道赶来支持罢工的群众。在收邮件的小门上,罢工工人悬挂标语:“他们休想进来!”

  墨菲州长准备下令警卫队上刺刀冲进去,但是临时却打电话给刘易斯,怯生生地问他打算怎么办。刘易斯大声回答说,“你要我告诉你吗,州长先生,我本人要到雪佛兰四厂去。我要叫工人坚持到底,不听你的命令,我要走到厂里最大的窗口跟前,打开窗门,脱下外衣,剥掉衬衫,尽出胸膛。你下令开枪,那第一颗子弹就打进我的胸口。我从窗口摔下去时,你会听到你爷爷的声音在你耳边悄声儿地问你:‘弗兰克,你肯定这样做是对的吗?’”

  墨菲犹豫起来;他爷爷是在爱尔兰的一次起义后被绞死的。而且刘易斯说不免流血,这也不是故弄玄虚。弗林特市已经在流血了。在夜间前哨战中,十四个工人已经受伤,警察已经后撤,工人在对报界描述着一场“赶牛战”【“牛”在美国俚语中指警察。——译者】,这句俏皮话几乎肯定会引起警方的行凶报复。墨菲州长想了想,心烦意懒,把进军令撕掉了,又下令不得拦阻食物进厂。保守派因此怨气冲天,后来指责墨菲州长叫“通用”丧失了斗志。墨菲确是起了作用,还有刘易斯,还有那默不作声的总统都起了作用。可是把“通用”打垮的是联合汽车工会的战术。他们把“通用”搞瘫痪,可是在克莱斯勒、福特、纳什、帕卡德各汽车厂只是来一点象征性的示威。在理论上(这是自由联盟的理论),别的公司应该跟“通用”团结一致对付工人,可是实际上他们瓜分了“通用”的市场。2月7日,“通用”董事会宣布股息减半,大老板皮尔·杜邦损失了约二百五十万元。杜邦由家里传话给经理部说,坚持原则是对的,可是不要脑子发热,更不要叫杜邦在钱上吃亏。于是“通用”屈服了。双方对峙四十四天之后,努森同意谈判。罢工工人听到这个消息,乐得在冰冻的厂院里狂欢,跳起方阵舞来。

  跟着克莱斯勒公司也让步了。到了夏季,除福特公司坚持到1941年外,各汽车公司都签了合同,承认联合汽车工会,答应按工龄提拔和照顾福利,成立调解委员会,调查提高生产速度的不良后果,规定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加班费给一倍半工资等。工人可以说是全面胜利了。一时,到处举行静坐罢工。新泽西州有个理发店不承认工会,剃头师傅就实行静坐;首都威拉德饭店的厨师坐在灭了火的炉子上;海员坐在甲板躺椅上;伍尔沃斯零售店店员坐在柜台上;餐馆女服务员约集朋友把座位全部占上,只要咖啡。芝加哥的奶妈也坐下来不给孩子喂奶,等待提高奶价;纽约有一家电影院,放映员中途停映,观众气愤,他说,“我的待遇太低嘛!”

  ※※※

  跟刘易斯领导下的产联相比,威廉·格林的劳联这时如日月之蚀,暗淡无光。就是在底特律市,产业工会也取得很大进展。罗斯福竞选连任,刘易斯曾捐助运动费二十五万元,此事一被发觉,联盟俱乐部那些会员简直不寒而栗。《纽约太阳报》说要提防刘易斯,因为“此人自私自利,不讲情面。”刘易斯似乎到处都有耳目。他打听到副总统加纳反对过他,便暴跳如雷,说“工人要求的不过是一小时二角五分臭钱。而反劳工的祖师爷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专心跟我们作难,打扑克,喝威士忌的老浑蛋加纳。他想一刀子捅进我们工人的扑扑跳动的心脏。我反对加纳,不论是代表工会,还是作为个人,也不论在具体行动上或者抽象理论上,我都反对他。”有人劝他“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同劳联重新统一起来。刘易斯气冲冲说:“试探格林有什么想法吗?我可以保证,他什么思想也没有。”

  产业界谁都知道,刘易斯的下一个对象就是美国钢铁公司,这一点他也公开承认。他说,“只要我们把那里的工人组织起来,别的公司就会跟着来。盘踞路口的狮子一赶走,躲在周围树丛里的□狗还能不四处窜逃?”产联竟要跟美钢较量一下,想起来就叫人捏一把汗。“通用”虽然大,比美钢还是小巫见大巫。美钢那些经理人员对它不用全称,就叫“公司”。1934年,尽管还处于大萧条期间,公司还赚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万八千三百五十九元。单是副产品一项(包括氨水和水泥等),年产就在二十五万吨以上。公司的厂矿遍布各地,北至加拿大,南至巴西;船只之多赛似美国海军,铁路也有好几千英里。在美国产业界。美钢规模之大首屈一指。可是美钢工人工作条件危险,平均每年工资只有三百六十九元,却要养活一家六口。如果说美国有谁要革命,那就是美钢的普通工人。相形之下,汽车工人要算是富裕的。底特律汽车工人斗争得手,遍登各报,美铜工人也就清楚了。人们注意到,《摩登时代》这部影片在匹兹堡放映时,工人观众看见卓别林那个以滑稽动作模仿工人在工间休息五分钟时的双手——还在赶着机器转动,好一会儿才慢下来,却刚有时间拿起一杯水——谁也没笑。这个戏剧性模仿太逼真了,工人跟着机器转,这种生活非得改变不可。

  可是怎么改变呢?要取得组织起来的权利,似乎只有付出血的代价。不过事情发展出乎意外。1937年这一年确实还要流血,可是不在美钢。1月9日,星期六,天寒人懒,“通用”工人罢工是第三周,刘易斯来到华盛顿,在五月花饭店跟格菲参议员共进午餐。这时餐厅入口一陈骚动,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人。此人非他,就是迈伦·查尔斯·泰勒,气派十足的美钢董事长,“公司”的总负责人。泰勒先向刘易斯二人点头招呼,等到陪太太另找桌子坐好,就缓步过来跟他们攀谈。格菲参议员先走,刘易斯坐到泰勒夫妇桌上,轻松愉快地聊了二十分钟。在五月花饭店历史上,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可不寻常,可惜没有新闻记者在场写出报道。第二天刘易斯应邀来到泰勒租下的密间再谈,饭店门厅竟也空无一人。

  起先他们尽是闲扯,诸如哥特式的挂毯,中古时代的缮本,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之类。泰勒觉得刘易斯谈吐不凡,便提议在他纽约家里秘密商谈,解决美钢资方和产联钢铁工人组织委员会(钢工组委)的争执。后来在几次会谈中,刘易斯非但是议论风生,还拿出统计数字,证明钢工组委吸收的会员很多,足以使得美钢瘫痪,叫他定单虽多也无法交货。刘易斯指出,“公司”用枪炮和打手对付工人,搞了五十年,现在难道还不该停止厮杀,正式谈判,签订合同吗?泰勒想了想,表示同意。八周之后,他草签了一个合同,答应工人每天工作八小时,工资五元,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假期工资照发,有按工龄提级的权利。跟着他们就向报界宣布。有个工会干部一头撞进菲利普·默里【当时是产联副主席。——译者】的钢工组委办公室,说广播里有美钢跟产联谈判的消息,默里说他疯了,把他撵走。在公司方面,泰勒那些下属也是一样大吃一惊。不过,3月7日签订合同时,美钢总经理本杰明·费尔利斯居然移樽就教,告诉默里说他自己就是矿工的儿子。他说,“以后就叫我本恩好啦。”默里回答说,“对,费尔利斯先生。”

  这时刘易斯已到达他个人荣耀的顶峰。“通用”和美钢屈服后,其他公司纷纷转了弯子,产联和资方签订合同达三万份,会员发展到三百万。有组织的劳工成了选举中的一股强大力量,追随附和者远远超出了工人聚居的选区。纽约有三十位牧师组织起美国教师工会第一地方分会,得到劳联承认;大学生唱起工会的新会歌来;“自由派”和“保守派”这两个词儿也取得了新的含义,前者表示亲工会,后者反工会。产联已经两度大胜,可是盘据路口的狮子虽则赶走,□狗们并没有四处窜逃。这些□狗原指的是那些小钢铁公司(“共和”、“国民”、“内陆”、“伯利恒”、“扬斯敦钢板钢管”等公司),他们都不肯跟产联谈判。共和公司总经理汤姆·M.格德勒是顽固的小钢铁公司的首领,他表示宁可辞去年薪十三万元的职务回老家种土豆,也不能顺从工人的要求。

  5月26日,刘易斯下令罢工,共有二十七个厂,七万工人。各小钢铁公司的厂警和资方出钱雇用但是穿着地方警察服装的枪手,也增加了七千人。据参议院调查小组事后报告,“仅直接针对此次罢工,资方就开支四百万元以上,购存军火价值十四万一千元。”在厂内的破坏罢工的工贼,吃食都靠邮包和空投供应;地方报纸附和资方,呼吁工人复工。对于告密的好细,格德勒每周付给二十五元,同时却指摘工会领导人“干涉别人私事”。他还说:“关于这班家伙我们所知不多,可是有个不妙的共同特点:他们都是共产党。”他严禁“外来的煽动者”恐吓“忠城的工人”。他发誓,“决不跟产联这么个不负责任、敲诈勒索、使用暴力的共产组织达成口头或书面协议。除非通过法律明文规定非逼我干,我一定不干。”《瓦格纳法》其实就有明文视定,总统已经签署,最高法院儿天之前也已承认它有效,可是格德勒却有意不提。

  阵亡将士纪念日【每年5月最后一周的星期一。——译者】那天,共和公司南芝加哥钢厂外头发生了暴力行为。当时有几千罢工工人和家属聚集在工厂东面地势平坦、居民稀少的草原上,准备举行抗议游行。自从罢工开始,工人哪怕派去象征性的纠察队,警察便出面干涉,可是这回市长爱德华·凯利倒是正式宣布准许和平示威。那天天气闷热,用冰箱车推来出售的五分一块的冰糕,抢购一空。后来一声令下,工人们排好队伍,扯起一些手写的标语,写着:“共和公司违反《劳工争议法》”“共和公司必须跟工会签订合约!”,“跟产联胜利在一起!”有两个工人高举国旗领队前进。新闻和摄影记者簇拥在队伍两旁,派拉蒙新闻电影公司还派来了摄影队拍新闻纪录片。队伍长蛇似的,拉得老长,穿越田野,高唱“大家永远一条心”那支歌。

  还没走到钢厂,忽然看见有五百名芝加哥市警察全副武装,拉开了阵势,挡住去路。这是未曾料到的,实际上也直接违反了市长的明令。后来才知道,警察严阵以待,原来是因为“不知谁人”告密,说工人准备冲进大门,占据厂房。换句话说,工人的老婆孩子虽则手无寸铁,竟然下定决心,要把架着三十毫米白朗宁重机枪把着大门的大批职业打手一举击溃。反正警察相信这种事,至少嘴里说是相信的。工人队伍走近,有个警长破口大骂说:“狗娘养的,站住!”

  队伍放慢了步伐,可是依热朝工厂毅然前进。警察没有再发出什么警告,他们有个小队在离厂约二百五十码处突然冲出,像一把尖刀插进工人家属队伍,把警棍乱戳她们的乳房,其他移察也举起瓦斯枪瞄准或者拔出手枪。那为首高举大旗的工人见状,高喊“别怕!守住了!我们有权利!我们依法有权进行纠察!”可是警察回嘴骂道:“你们有个屁权!”“你们这些赤匪有什么权利!”就在这一刹那间,芝加哥警局发言人所谓的“挑衅行为”发生了:不知谁扔出了几个空汽水瓶,工人们对警察大声嘲骂。警察立即甩出好些瓦斯弹,难闻的催泪瓦斯一时弥漫,笼罩着游行队伍,孩子们吓得乱叫,队伍乱了阵脚,溃乱了。接着,大屠杀就开始了。

  开头只是稀稀疏疏地打了几枪。到了工人四散逃跑,警察就举枪齐射。一些警察追打个别工人。有个妇女绊倒了,四个警察上前按住,用枪托把她打得鼻塌脸肿。工人被打倒在草地上,或者四处乱爬,口吐鲜血。警宫站在跟前,开枪朝着他们的脊背打。种种惨状,都上了派拉蒙新闻片的镜头。工人被打死十人,打伤九十多人。记者说这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大屠杀”,可是汤姆·格德勒却说:“对于暴徒,不能留情。艺术家又是打架行家本文努托·切利尼【意大利雕刻家(1500-1971年),他的《自传》是有名著作,生平曾多次跟人格斗。——译者】不是说过:‘打得性起,拳头就不计轻重了。’有的倒是挨了几棍,可是那是因为他们惹气了人家,拔腿便跑的缘故。几个娘儿们给碰倒了。警察执行着危险艰巨的任务,娘儿们在那里干啥?”

  派拉蒙的新闻片被禁止放映,借口是怕观众看了会闹事(其实他们早已多年习惯于看强盗打斗片了)。《圣路易邮报》揭发了影片禁映的内幕,可是《芝加哥论坛报》竟说那些徒手游行的人都“蓄意行凶”。麦考密克和赫斯特这两家的报纸都说产联那些人(言外之意是包括他们的老婆孩子)都是共产党。没人受审,尽管在罢工结束前还有八个工人被杀,其中之一是个残废军人,他不过是在罢工期间为产联举行的跳舞会兜售过入场券。罢工结束,资方仍没跟工会签订合约。格德勒手段高强,工人对付不了。

  可是小罗伯特·M.拉福莱特能对付他。这位威斯康星州参议员毅然调查此案,这是三十年代最彻底、最值得纪念的调查工作之一。他所主持的委员会报告说:

  『所谓引起警方反击的挑衅行为,不过是使用了侮辱性的语言,从游行队伍后头扔出几件东西。根据调查证明,我们认为警方使用的武力,显热远远超过当时的需要。这样使用武力,若不是警方执行任务十分无能,必是蓄意恫吓罢工工人。』

  委员会把现场图片放大分发,本案的参与者和目由者的证词也予以公布,于是一向以为罢工的都是可疑分子的普通群众逐步弄清了本案的本末。最初伤亡名单发表时,罗斯福总统引了莎士比亚的话:“双方都该死!”【引自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一场。——译者】这大概是代表中产阶级的意见。刘易斯反驳说:“一个在工会寄过食、借过宿的人,在工人和敌人扭成一团拼死斗争时,竟然冒充公允,各打五十大板,可是不应该!”罗斯福只好解释说,他骂的是双方的极端分子。罗斯福素来是很少自觉失言出面解释的,后来查明出事那天南芝加哥全部极端分子原来都是工会的对头,他便进而站到工会这边来了。社会舆论也跟着站过来,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于是迫使格德勒低头屈服。小钢铁公司的工潮终于获胜,除伯利恒公司负隅顽抗外,各钢铁公司都成立了工会。

  可是那年产联工人仍然不断有被杀害、被毒打的,劳工部长珀金斯收齐1937年各次工潮汇报之后,说这是二十世纪劳工史上斗争最残酷的一年。三十年代工人纠察队和资方的壮烈抗争,这时确是达到了高潮。据劳工部统计,1937年举行了四千七百二十起罢工,百分之八十二结局都是达成有利于工会的协议。到了年底,己约有八百万工人领了会员证。《幸福》月刊在年底发表评论,认为“过去四年半来,美国工潮迭起,几无宁日,真可以说是我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群众运动之一。”

  1941年,福特和伯利恒这两家公司也为工潮漫侵,参加工会的增至一千万人,到了四十年代后期继增至一千五百万。在第二次大战期间,刘易斯大失众望,因为他声言要阻碍运媒给军事工业,未免有讹诈总统之嫌。同时产联又发现,内部原来真的有共产党人(李·普雷斯曼有个时期曾任产联法律总顾问),感到尴尬,不得不实行清洗。可是工会原定目标已经达到,再无得而复失之忧;美国工人工作有了保障,地位也提高了,到了经济再度繁荣,他们就也都迁居郊外,挤入不断扩大的中产阶级。

  1939年2月27日,最高法院宣布静坐罢工不合法,可是当时谁也未加理睬,因为情况大异往昔,合法不合法似乎不成其为问题。自由派的论调是,要是工人在进行伟大斗争时偶尔越轨,那准是由于资方挑衅。有谁说静坐罢工是集体使用暴力的一种形式,只有受到驳斥或者蔑视。有些事件,例如田纳西州阿尔考镇美国铝公司的工潮血案,又如劳联产联纠察队争夺地盘的纠纷,劳资双方一样使用非法手段,可是有谁要是指出,也难免遭到白眼。

  可是一个国家要摆脱历史的传统并非易事。成例在先,人们不会忘记。尽管工会的行动乃是顺应当时美国历史的潮流而发展的,先例依然是先例。他们确是顺潮流而动的,恰恰为此,未来的造反派就更加决心起而效尤。美国独立、解放黑奴、征服西部并予以开垦,无不是靠暴力而来,现在工人从工业最底层崛起,还是靠了暴力。工人也许事后忘怀,变得保守,可是自由派再也不能否认,别的受压迫的集团同样也有权造反。这样,尽管出于无知,甚至是出于理想主义,未来的痛苦的种子已从此播下了。

  1937年夏来,总统觉得应该离开首都,到外边“走马观花”一番。9月里,他那十节调温车厢的列车从联邦车站缓缓开出,向西进发,沿途在事前选好的地点停靠,以便从车后平台发表简短的谈话,对选民谈谈自己的政绩(“你们新办的中学办得不错吧?”),感受他们的衷心爱戴。在爱达荷州博伊西镇,他对听众说,“我跟美国人民一接触,就像安泰【在希腊神话里,安泰是个摔交家。只要脚踏大地(这是他的母亲)就浑身是劲,谁也打不败他。】一样全身又来劲了。”人民的欢迎,似比上次竞选还要热烈,这一点记者注意到了,可还看到了别的问题。总统在停车靠站时请谁上车谈话,有个很有意思的格局。凡是反对改组最高法院的民主党人,如内布拉斯加州参仪员伯克,蒙大拿州参议员惠勒,怀俄明州参议员奥马奥尼,他都故意不请。在怀俄明州卡斯帕镇,总统对群众说,有些政客也高谈什么理想,可是没为实现理想出过一分力,这种人对选民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有人看出这是给那些不听话的民主党人一个警告,可是总统的行动暂且到此为止。他探讨向题,照例是几方面同时并进,既考虑新法案,又在展望即将举行的中期选举的形势,权衡可供选择的外交政策,注视正在举行的罢工,还在暗地寻思预算问题,因为他首次竞选就许愿说过要平衡预算的。直到此刻,平衡预算还是不可能,可是如有可能,他就想办到。今年似乎是有指望的。年初《时代》周刊就报道过,“上星期,大萧条已成往事,繁荣征兆到处欣然可见”。现在财政部长又不断上报,说国库节余不多,却在逐渐增加。不错,工程兴办署经济专家利昂·亨德森又在担心物价上涨,他送来个顾虑重重的备忘录,担心工商业又要倒闭。罗斯福读过这份备忘录,可是他答应过平衡预算,不想食言。在最高法院问题发生争议时,他对副总统加纳提出过保证说:“1938财政年度务要收支平衡,我已经说过五十遍了。要是你认为有必要,我就再说一遍甚至五十遍也行。”

  可是平衡预算这个药方,胡佛不能用,罗斯福同样也不能用。股票又暴跌了。总统想说情况“基本上好”,——他真的这样看——可是想起他的前任胡佛也说过这话,就没开口。可是说与不说都一样,到10月19日即“黑星期二”,股票抛售一批接一批冲击着市场,行情报单比市场交易落后二十五分钟,而且新的抛售还源源而来,赶办不及,说明价格还要下降。此后整个冬季,都不时叫人想起1929到1930年的痛苦经历。

  人们互相埋怨:纽约股票交易所怪证券和交易所委员会,委员会又怪交易所:工商界责怪政府丧失信心,新政派则背地嘀咕,说什么“资本家罢资”。没有疑问,那年发生的罢工,涉及一百九十五万工人,未免在经济上留下创伤。对于总统和整个国家,这一年本已不是什么好光景,如今又来个所谓“衰退”,情景就更加暗谈。这次股票暴跌,其实比1929年股票市场大崩溃后最初几个月还要厉害。到了1938年春,那在1933年以后找到工作的五百万人又陷于失业,全国百分之十四的人口只能靠救济过活。

  平衡预算的想法,罗斯福不想放弃,可是他跟胡佛不一样,成百万群众的匮乏比曼彻斯特派的经济理论【即古典派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等的理论。——译者】更能使得他动心。况且这已经不是1930年,民主党内高谈凯恩斯学说的与日俱增,亨德森和总统的儿子詹姆斯也在其内。罗斯福没读过凯恩斯的著作(同样的知识,如果他跟人谈一下就能得到,他是决不去读书的),1938年2月1日凯恩斯远从英国寄来长信,劝他实行大量的赤字开支,他也并不以为然。(凯恩斯说,“三年前晋谒,承惠予接见,现不揣冒昧,略陈管见如下。”)大量赤字开支是办不到的。有些目标,在学院中看来尽管令人神往,在政治上却是达不到的空想。不过,有限的赤字罗斯福倒是试过,而且行得通。1934、1935这两年,就是凭着这个方法使得局面好转,银根松动,推着股票指数也上升了。白宫的顾问既然推荐凯恩斯的对策,经济衰退又逐月加深,罗斯福只好屈从。4月2日,他由温泉乘火车回华盛顿,途中进午餐时对哈里·惠普金斯和全国青年总署署长安德鲁·威廉斯表示,决定放弃平衡预算的打算。十二天后,他发表炉边谈话,对全国说明,他计划要求国会拨款三十亿元增办公共工程、救济事业、防洪设施和兴建房屋。6月间股票市场又重新活跃,八个月后,道·琼斯的股票指数就由99激增至158。虽然好日子还没到来,好一点的日子已经在望了。

  ※※※

  虽则情况好转,批评总统的人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叫嚷最厉害的那些人,早已不再认其探讨当前情况,却只管闭起眼睛专事诋毁总统。发表4月份要求拨款的炉边谈话后一周,总统对这些人士嘲弄了一番。他抨击大企业,说他们操纵“别人的钱财、别人的劳动、别人的生活”。果然这帮人唾沫四溅,立即上钩,活象巴甫洛夫那群狗一样。凯恩斯认为这样招惹对方未免孩子气。在2月1日来信中,他已经对总统就资本家的心理状态提出看法。他说,企业家不是张牙舞爪的野兽,“虽说豢养不当,也未经驯服,但他们本性还是属于家畜一类。”

  凯恩斯这项劝告,罗斯福收到后连信也未回。让这个英国人坚持己见去;罗斯福自己才是熟谙舆论的头号里手,他才不打算向死敌伸出橄榄枝呢!而且不管怎么说,总统同美国企业界的争吵已经势成水火,和解无望了。双方都话说得太多,白眼相向太久,咒骂太凶了,怨毒太深了。

  威拉德·M.基普林格是那时畅销企业界的每周新闻筒报的编者,他后来说,自1934年3月1日起,富豪们就对政府产生反感了。到了9月,《时代》周刊发现,“企业界对新政私下冷嘲热讽、百般指摘,几乎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可是总统人望太高,还不敢公开攻击他,更不要说诋毁他的家属了。

  有产阶级这时既已从1933年初的恐慌中脱出身来,他们发现罗斯福所谓“复兴”原来并非要回复“新时代”的繁荣,于是反感更甚。罗斯福要改变局面,可是尽管他出身于资产阶级学校,来往于上层社会,他要变革的却不会有利于有钱的人,而要造福于受压迫者。企业界一致认为,罗斯福老是谈论什么“被遗忘的人”,这只有助长社会动乱。于是,《美国新闻》由戴维·劳伦斯署名,《纽约先驱论坛报》由马克·沙利文署名、《巴尔的摩太阳报》由弗兰克·K.肯特署名,先后开辟专栏载文抨击新政。《星期六晚邮报》更是专门容纳一批作者,大叫今不如昔。《晚邮报》有个主笔愤愤然写道,“说什么美国企业界领导失算,其实不如说全世界都失算了。”这个刊物还发表文章为雇用童工极力辩护,硬说“对美国孩子进行发家致富的启蒙教育,最好的办法是从小让他千活。”后来卡特·格拉斯也议论新政派说“托马斯·杰斐逊【托马斯·杰斐逊(1743-1826年),曾任美国总统(1801-1809年),是《独立宣言》的起草者。——译者】是不会理睬这帮子人的!”由之可见,反对罗斯福,是个阶级路线问题,不是什么党派之争的问题。

  1936年大选的结果说明,攻击罗斯福产生了反效果。可是攻击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越来越恶毒,并且转入地下,分散到韦斯切斯特县、奥林奇县、格罗斯地角、迈阿密海滩、布鲁克莱恩、隆梅多,在格林威治、谢克海茨,斯科茨代尔、凯尼尔沃思、温内特卡,在华尔街、斯台特街、栗树街、拉萨尔街等游览地、高级住宅区和工商业中心。有些攻击,采取比较轻松的形式,倒也有趣。例如有的说,有个精神病学家死后上天堂,马上被送去给上帝治病,“因为上帝害了自大狂,以为自己是罗斯福。”又有的说,“为什么工程兴办署的工作人员很象所罗门王呢?因为他随意挑选对象,遂即上床睡觉。”彼得·阿诺画了一幅漫画,画着一群衣饰过分华丽的富豪要到“穷奢戏院”,去“喝罗斯福的倒采”,罗斯福看了,批上一个“高”字。

  可是三十年代后期上层和中上层人士的俱乐部和家庭里流传的反罗斯福的污言秽语,一点也不“高明”。这些人好象深知内幕,彼此相告,说什么,当然啦,华盛顿谁也知道,“那个家伙”从老婆埃莉诺那里染上了淋病。(他老婆又是从一个黑人那里染上的。)“罗斯福染上花柳病,快翘辫子了,所以埃莉诺才跑到全国各地去偷汉子。他一死,老婆就打算把美国交给俄国人,自己则到莫斯科去学那克里姆林宫秘传的房中术。罗斯福的大儿子詹姆斯大概还要留下,他惯于推销保险,敲老实商人的竹杠,吃得肥头大耳。”

  1950年,约翰·根室写道:“现在人们往往忘了,当时反对罗斯福的流言蜚语反映的阴暗敌对情绪,对他造谣中伤又是多么阴险毒辣。……人们忘了,三十年代后期那些‘上流’乡村俱乐部是一种什么气氛,银行家的午餐会上有些什么骇人听闻的谈论,以及名流贵妇在宴会上怎样嘀嘀咕咕地恶毒诋毁。”当时有的陆军军官,身穿军装,居然拒绝为美国总统的健康干杯。在那些镶有红木板璧的市内俱乐部里,有些老头子争相诅咒,竟说:“罗斯福不过是另一个斯大林——只是比斯大林更坏。”“我们现在不如住到俄国还好些。”波士顿有个书店甚至通知总统著作的发行人贝内特·塞尔夫说,罗斯福的演讲集,“只有用他自己的皮做封面来装订,本店才能代卖。”

  除此之外,有些陈词滥调也是常常听到的:“那个人”!“那个家伙”打算破坏美国的生活方式;不能靠乱花钱来度过大萧条;我们的孙子还要付出代价的;反正领救济的有一半是外国人,少发救济,扩编警察,闹翻天也不怕!刘易斯有白宫后门的钥匙。那个人的笑脸是假的,是整形外科医生安上去的;他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就靠他老娘的收入过活。他反正是个犹太人,祖先是荷兰犹太种,改了姓,还不是个纽约犹太油子!(为了证实末后这段话,还编了详尽的族谱,说罗斯福的老祖宗是什么范·罗森菲尔德上校,其实并无其人。)

  马奎斯·蔡尔兹在《哈泼斯》月刊1936年5月号发表《他们恨罗斯福》一文,1938年9月14日又在《新共和》周刊发表《他们依然恨罗斯福》。在这两篇引人注目的文章里,他分析了那些仇恨总统的人。第一篇文章指出,“有个砚象,未来的社会史家如果不甚惊奇至少也难理解:美国的上流社会,为什么有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今天竟这么疯狂地仇恨罗斯福?”他补充说,“只能用仇恨这个字眼,因为这是深恶痛绝,是满腔怒火,完全不讲道理的。”蔡尔兹以为,“整个美国上层社会多多少少都有所沾染,简直成了一种偏执狂。”

  尤其使蔡尔兹迷惑不解的是,那些谩骂总统的人,“从1933年3月的最低点后,他们的收入恢复了,银行差额也已补足了。”有的股票价格已经增加一倍,两倍,三倍,“有的还增至十倍。”公司股息还增加了四成有余。而且富户的所得税又还很轻(每年进款一万六千元,不过上税一千元)。罗斯福的捐税,有不少是以加工税、出厂税的形式,转嫁到广大的消费者身上去的。

  尽管如此,那些富家大户(蔡尔兹管他们叫“百分之二”)还是不把华盛顿政府当做自己的政府。他们争相传诵那个“罗森菲尔德”神话,其实就是逐字引述戈培尔谣言小册子。他们有的竟公然说,宁要希特勒,不要罗斯福。这话虽属无稽,也可见其仇恨之深。阿特沃特·肯特1936年6月宣布退休,说罗斯福当总统,他买卖也不愿做。杜邦公司有个副总经理,他的用人都在工程兴办署找到待遇较好的差使,向他辞职,他真气急了。罗斯福谈到伯利恒公司总经理,说:“告诉尤金·格雷斯吧”,“他再也不能一年赚一百万元啦。”罗斯福的话这次居然如实转达,伯利恒公司有个经理听到,竟然心脏病发作。蔡尔兹发现,财东们的怨气也传给中产的白领职员,因为他们对老板仍是不胜钦敬,依旧迷信二十年代那些陈规行话。这些人跟“富人们”(这是他们对那“百分之二”的称呼)不一样,工会于他们无碍,华盛顿夺去财阀巨商的权力也对他们无损,可是他们觉得,不骂罗斯福显不出自己的身分地位。

  总统挨了骂,心里反应如何,不易揣测。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大会上,他曾说过欢迎这些人的仇恨,可是他这种人不会因为有谁引起众恶而高兴,更不用说被恨的就是自己本人和家属。据蔡尔兹的报道,“他好象并不在乎”,可是有些记载证明他是在乎的。雷蒙德·莫利有一篇文章说,罗斯福想发表和解性的演说谈谈美国工业界的作用,总先要听听新政派重述大老板们在家里流传的那些传说轶事,然后他就慢慢绷起险来;而那篇演说如果发表,显然也“要变成扎手的大蓟,而不会是什么橄榄技”。总统曾对诺曼·托马斯说,他在挽救资本主义,表示对资本家的批评很是不满。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某全国性通讯社分发供各报编辑参考的“内幕新闻”给大家传阅,自己不发表意见。原来这篇“新闻”说的是,总统确实得了梅毒。

  在罗斯福未死之前,无论他采取多么于人无碍的措施,都从未逃过那“百分之二”和追随他们的人的指摘。1939年他建议提前一周庆祝盛恩节【十一月第四周的星期四,到圣诞节(十二月廿五日)大约还有一个月。——译者】,目的是把采购圣诞节礼物的时间拉长,这对小商人大有好处。谁知道全国竟分裂为两派:有二十五位州长赞成,二十三位反对(反对派包括缅因州州长,他吃了一罐沙丁鱼以示抗议)【美国风俗,感恩节要吃火鸡。州长不吃火鸡,改吃沙丁鱼,表示节也不过了。——译者】,最后只好由国会两院开联席会议解决。就是死后还有人骂他,《小孤女安妮》的作者哈罗德·格雷就是驾他的一个。总统1945年得病身故前不久,格雷的画中人物沃巴克斯老爹说是受不了罗斯福再连任总统的前景,跳楼自杀了。罗斯福死后,格雷又让老爹复活,因为“气候变了”,一个有家产、有教养的人又可能自由呼吸了。

  沃巴克斯老爹和剧作者这一类人属于多年前西奥多·罗斯福所谓的极端分子。这样仇恨罗斯福的人三十年代后期最多,珍珠港事件后就逐渐减少。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认为,“1934、1935两年间这些人火气越来越旺,直到1938年左右还不见减退,以后似乎略有缓和,可能是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有些泄气乏味。”1937年罗斯福屡遭挫折,他们幸灾乐祸,活像阅读笛福的《疫年纪实》【英国小说家丹尼尔·笛福(1660-1731年)的《疫年纪实》描写1664-1665年伦敦鼠疫流行的情况。——译者】一般。1938年经济衰退时间不长,他们未免失望,可是到了秋天目睹罗斯福再次受挫,又不禁兴高采烈。

  ※※※

  罗斯福的新政,这时已是强弩之末。他创立新法的本领,在初任总统那两个百天已差不多用完,提出而尚未通过的那为数不多的法案,都是跟国内重新抬头的保守思想格格不入的。国会山进行改革的劲头已经消耗殆尽。到了1936年11月,只有罗斯福那样具有非凡领导才能的人还可以把那庞大而涣散的联合阵线保住,下一次竞选时保持统一,只是靠了战争的临近。这条阵线的薄弱环节在南方,而在最高法院争执中形成的保守集团,则月复一月,力量不断加强。

  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主席、得克萨斯州众议员马丁·戴斯说,认为保守集团即南方集团是不对的,因为“所有来自各小城镇和农村地区的议员都支持它”。至于敌视这个集团的人,他说都是“来自大城市,政治上受到外籍人和迁居城市的黑人的操纵的。正是这些势力的代表,在新政上暗中施加了影响。”

  其实,这种影响从来都有,变了的不是新政,而是议员们本身。有个愤懑不平的新政派说得好,“农民们先前忍饥挨饿,水尽山穷,不亚于城市贫民,总统把这两种人都解救出来,只是农场主们却忘恩负义。”话说得对,可是于事无补。戴斯表现出来的反对城市人的思想是一股新的强大势力,他们对于城市里那些骗子手的思想行动的仇视,本质上是因为自己思想保守。据1938年的民意测验,总统虽则人望未减,他所使用的方法和所掌握的权力却受到质疑。而且,支持他的程度有所改变。据《奉福》月刊调查,选民仍约有百分之六十二支持他,可是原先有百分之三十四点九认为美国少他不得,这时减到百分之十七点七,而认为他执政以来仅仅功大于过的则有所增加。自从《文摘》周刊预言大选结果不中之后,人们已不大相信民意测验,可是不久举行的中期竞选证明总统威信确是渐减,议员们阅谈民众来信,也感觉到有此趋势。

  最后一个新政法案是《公平劳动标准法》,1937年初向国会提出之后,引起了不少风波。法案规定每小时工资最少四角,每周最多工作四十小时,加班工资加半,禁用十六岁以下的童工。雇主最初可以每小时只给工资二角五分,八年内逐步达到法定标准。这样的法案,现在看来对老板并不严峻,可是起先为了改组最高法院计划双方激辩,一时无人顾及,后来来自南方工资很低的各州的议员又设法把它搁置下来。罗斯福出巡,觉得人民拥护政府,回来后就召开国会特别会议。众议院对工资工时法案予以否决,再提还是否决。最后在1938年6月末,才获得通过,送往白宫给罗斯福签署。

  这时罗斯福早已拿定主意,要向国会开刀。参加中期竞选的民主党人,好的要当选,坏的要下台。艾尔本·巴克利跟肯塔基州州长A.B.“快活人”钱德勒竞选议员,钱德勒在预选中呼声很高。罗斯福早在这年春季就给巴克利写过公开支持信,信中写道,“他的对手是休伊·朗格式的危险人物,可是能力不如朗格”。接着他又把约翰·L.刘易斯请来白宫,劝他运用工会的人力附力支持巴克利。最后——这应该是最后一着——他还宣布自己将亲到肯塔基州帮巴克利竞选。不幸当地工程兴办署的负责人太想讨好总统,竟然也出面徇私,为巴克利拉票。这一步走差了,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系予以揭露,证据确凿,无法否认。如此开端,未免不妙。【后来国会在1939年制订《哈奇法》,由此规定,凡不属制订政策的联邦政府工作人员,不得插手政治斗争。】

  1938年6月末,总统发表炉边谈话,全国都从他亲口说的话里知道,各地议员预选,总统决定出面干预。总统提醒选民说,先前第七十五届国会的民主党议员能够当选,都由于在竞选时支持“坚定的自由派”政纲。他追溯一年来在工资工时方面的斗争,指出“铜斑蛇之多,前所未有”。“铜斑蛇”指的是内战时期同情南方奴隶主的北方人,这个名称当然刺耳。总统阐述了自由派的原则,然后说,“作为民主党领袖”,他觉得“自己完全有权就少数个别事情发表意见,这里明摆着的问题是,某些人争取提名为民主党候选人,是本着这些原则呢,还是分明滥用我的名义。”

  总统说的不过这么几句话。可是报纸主笔们先前大事渲染“改组法院”的说法,很是成功,以致于弄得读者不知这是改革最高法院的一项措施,此时他们又马上说总统的新行动是什么“清党”,谋使人们联想起一年前莫斯科的流血事件。看到某些报纸,人们真的会以为总统手拿镰刀,在全国东跳西窜,如果有什么并无恶意的人偶然壮起胆子对他提一些客气的不同意见,就会被他当场削掉脑壳。

  可是罗斯福到底有什么打算,确也使人摸不透。吉姆·法利懂得及时引退,他跑到阿拉斯加,唉声叹气地说,“这一回垮啦!”拿政界老例来权衡,总能这样干确乎是要垮的。关于罗斯福这样一位全国性政党的领袖,普遍都认为,在所有入主白宫的政治人物中他是门槛最精的,这时却自寻烦恼。在中期竞选运动中,重要的是当地人望,并不是全国性的政策,而且所争论的也往往是地方性问题。1938年,这类问题之多,叫人眼花缭乱:宾夕法尼亚州有官场舞弊问题,加利福尼亚州有州定退休金计划问题,密执安州有静坐罢工问题,罗德岛州有赛马场丑闻问题,马萨诸塞州有贪赃枉法问题,新泽西州有土豪把持政党问题,各地又都有工潮,而在康涅狄格州吵闹得欢的则是一项革命性倡议,要花一千五百万元筑一条有四条车道的风景公路,通过格林威治、斯坦福德、新坎南、诺沃克、韦斯特波特,费尔菲尔德、特朗布尔等大小市镇。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说得好,“总统亲自出马,到各地为竞选运动抵挡头阵,这可不是维系总统统帅地位的办法。”

  可是在罗斯福看来,这次竞选运动非同寻常。自从最高法院斗争以来,他就一直计划重新划清两党阵线。保守分子多数是共和党人,让保守分子都到共和党那里去吧。民主党呢,他觉得应该成为自由主义的工具。他准备以全国拥戴的和平时期英雄人物的身分,不惜栖性自己的个人威望,去进行巨大的政治改革。在运动的初期,情况是鼓舞人心的,他的名望丝毫未减。所到各处,欢迎群众之多空前未有。俄亥俄州马里塔镇有个老妇人跪下来,用手掬起总统踩过的尘土。爱达荷州火车必经的一个幽静的湖边,有人亲手垒了一个小平台,树起两面国旗,总统座车走过,他就在国旗中间立正,举手行军礼。

  “快活人”钱德勒在车站迎候总统,当场受辱。这位先生脸皮很厚,打主意想沾总统的光,人们就差把他从专列后面瞭望车的平台生踢硬拖下来。他被赶下车后,总统当着群众,还着实轻藐地瞪了他一眼,肯塔基州人民由此心里就明白总统属意谁人。总统到得克萨斯州时,对众议员林登·B约翰逊和莫里·马弗里克表示垂青。至于曾经反对改组最高法院的参议员汤姆·康纳利,罗斯福则任命他所讨厌的一个本州人为联邦州级法院法官,而且当着他的面在专列后面瞭望车的平台上公开宣布。这么一来,康纳利给气得差不多语无伦次。在俄克拉何马、科罗拉多、内华达、加利福尼亚各州,总统对他所中意的候选人表态较为慎重。内华达州参议员帕特·麦卡伦原为总统所恶,却比钱德勒高明,下死劲挤到了总统的身边。整个说来,总统这次外科手术很是成功,所以在结束旅行,登上“休斯教”号军舰时,春风满面。在重要的竞选中,包括肯塔基州的,总统所支持的候选人都取得胜利。麦卡伦仅仅勉强入选。至于那些无关重要的选举。总统没有用自己的威望表示支持过什么人。

  这时他准备出马大干一场了。在佐治亚州巴恩斯维尔市,他在车后平台上当众对参议员沃尔特·乔治恶眼相加。最后说他不配留在党内。乔治当即声明:“总统先生,今天你竟利用这一机会来对我的民主思想表示怀疑,挑剔我的政治经历,我深感遗憾。我正式表示接受你的挑战。”罗斯福反而不加思素地回答说,“我们还是保持友谊吧。”在场的其他佐治亚州民主党人战战兢兢,担心这样针锋相对,怎样才能不致于殃及自身?罗斯福坐火车住北走,又把南卡罗来纳州的“棉花艾德”·史密斯和马里兰州的米勒德·泰丁斯整治一顿。在9月上旬,他花两天工夫抨击泰丁斯,直斥此人“既利用罗斯福的威望,又借助共和党保守派朋友的金钱,两边沾光”来进行竞选。到了纽约州,他痛斥众议员约翰·J.奥康纳,这人的兄弟虽然多年前跟罗斯福合伙开过律师事务所,他本人却利用众议院法规委员会主席的地位,对新政法案诸多阻难。

  人民投票的结果是罗所福的灾难和耻辱;唯有这一次,可以说他在选举中惨遭挫败。他想打入政治冷宫的十个人,只有奥康纳一个垮了台,而这还由于跟他竞选的人很有个人魅力,又有拉瓜迪亚,霍普金斯、科科伦和民主党当地头目爱德华·J.弗林为其后盾。所有其他的人,包括泰丁斯、乔治和头脑陈旧的史密斯,都是以绝对优势当选,甚至大获全胜。具有其独特面貌的南方民主党,现在成为一股很大的势力。后来肯尼迪总统在1962年叹息地评论说:“实际上从1938年以来,有些民主党人二十五年来一直是同共和党投一样的票的……所以我们每逢立法方面有争议,就很难取得实际的多数票。”

  1937年11月,力保地位的民主党人和恢复青春的共和党人在大选中短兵相接。保守派击败的民主党议员,有宾夕法尼亚州的乔治·厄尔,威斯康星州的菲立普·拉福莱特,密执安州的弗兰克·墨菲。【由于工会照顾自己的人,墨菲被派为最高法院法官。】新当选的共和党议员有俄亥俄州的罗伯特·A.塔夫脱和约翰·布里克,马萨诸塞州的莱弗里特·索顿斯托尔,还有纽约州的托马斯·杜威。杜威曾与莱曼竞选纽约州长,几乎得手,人们已经说他1940年大有荣任总统的可能。虽然国会两院仍由民主觉多数控制,自由派在众议院的力量已经减半(林登·约翰逊当选,可是马弗里克落了选)。总计起来,那两年前似将继辉格党之后寿终正寝的共和党,竟赢得了十二个州长和八十二个众议院席位,并增加了八个参议院的席位,原任参议员的共和党人一个也没有落选。

  在选举结束后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问总统,“你会不会碰上两党联合的反对派?”总统说看来不会。提问题的记者说,“我看是会的”,别的记者都笑了。总统故作神秘地评论说:“有些树长得离森林太近了。”

  确实如此。向自由的领袖挑战的已不在美国,而在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彼岸,在德国和日本。早在1935年圣诞节,罗斯福就写信给巴鲁克说,“我为世界大事忧虑,仍远过于国内问题,包括大选问题。”现在经过两次大选,他更是忧虑倍增。美国绝大多数人还是抱孤立主义思想,要唤醒他们提防远隔重洋的威胁是件难事,难到无法形容。可是有一点看来倒是肯定了的:国会山上联合起来反对他,暂时不会发生。要是大敌当前,即使是痛恨罗斯福的人也会马上转而一致对外。这一点蔡尔兹是承认的。他在1936年就写道,“如发生大战,对罗期福的仇恨就会马上消失,正象第一次大战对威尔逊一样。”1938年他又写道,“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能叫恨罗斯福的人态度转变,这当然就是战争。……那些痛诋罗斯福对内政策的人,谈到他的对外政策也不得不表示勉强同意,这不是偶然的。”

  这个现象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那些批评他的人所赞同的对外政策,此时尚未制订。当时罗斯福还没有什么对外政策。他需要制订,这他是知道的。自从首任总统,他就开始研究对外政策,可是这项研究长期未得要领,后来变得紧迫起来。1938年中期选举十一个月前,即1937年12月的一天,原来安然停泊南京上游长江中的美国炮艇“帕奈”号,被日本帝国的飞机故意炸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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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0: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原始恐怖的阴影笼罩下

  1937年12月12日,跟四年后另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一般,【四年后即1941年12月7日,日军袭击珍珠港。——译者】正是美国海军休假日。这天,美国炮舰“帕奈”号上的官兵都觉得他们确实该休息一下了。这艘四百五十吨的浅水炮舰,本只是用来保护保护美国商船和侨民免受长江沿岸杂牌股匪的骚扰的,可是过去两天全体人员却整日整夜地忙。原来南京快要落到日本军队手里了,蒋介石的外交部劝市内的美侨撤走,于是星期六全天炮舰不停地把一批批的美国使馆人员、驻外通讯员、摄影记者和商人接上船来。满载的“帕奈”号在日军炮火近距离轰击下,启锚往上流航行。日军炮火迫击,炮舰走了二十七英里,在比较安全的江面挨着三条美孚公司油船泊定。日后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者指责说,“帕奈”号是给油船护航,的落得这个下场活该。然而这是无稽之谈。按条约规定,长江是国际航道,挂各通商国旗子的船都有,谁也不给谁护航。

  不仅如此,“帕奈”号舰长J.J.休斯少校当时之毫无顾虑,更更有其特殊理由在。十二天之前,美国驻日大使已将炮舰停泊地点和大致的任务通知了日本政府。休斯把舰上的星条旗挂得高高的,极其显眼。攻打南京的日军军官自无不知之理。也正由于此,他本人、他的炮舰、美孚油船才不免遭殃。下午一点半,两批机翼上有旭日徽的三菱战斗机飞来向炮舰和油船俯冲投弹、扫射,直至它们一一沉没为止。甚至死里逃生的人坐救生艇往岸边划,也被机枪扫射。结果两名水兵死亡,十一名重伤,一个侨民死亡。驻日大使约瑟夫·C.格鲁想起当年的“缅因”号的往事【1898年2月15日,美国战斗舰“缅因”号在哈瓦那港被水雷炸沉,美国因此发动对西班牙的战争。——译者】,以为这回美国要向日本宣战了。

  可是啥事也没有。东京作了解释和道歉,华盛顿欣然接受。国务院同意,“帕奈”号之受到攻击是一场“误会”。其实不然。据后来在上海设立的法庭的调查,击沉炮舰是由日军负责军官下的命令,证据确凿,其用意极大可能是想试探美国胆量如何。果真这样,日方实在应该很开心的。这时,东京政府告诉格鲁大使说,门户开放政策对中国已经不再适用了。但是,倘若中国认真关了门,那么,破门而入的最大暴徒岂不正是日本皇军?然而日本侵略者的说法虽有内在矛盾,自己却毫不在乎,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明白美国是一只纸老虎。盖洛普曾就“帕奈”号事件举行了一次民意测验,结果有百分之七十的美国人赞成把所有美侨,包括传教士和医生,撤出远东。塞谬尔·埃利奥特·莫里森一针见血地说:“显而易见,除格鲁先生外,美国人谁也记不得‘缅因’号事件了。”

  ※※※

  依然记得这个事件的人或许要指出,“缅因”号炸沉地点离美国本土只有九十二英里,“帕奈”号可是在七千英里以外被炸沉的。三十年代不同于七十年代,距离远近关系可大了。事件发生后,美国信使不能随即坐班机回国,因为当时根本没有国际班机。过一年半,泛美航空公司才开办最早的定期横越大西洋的客运班机呢。甚至从本国东海岸飞到西海岸,也要一天一夜。至于“中国飞剪”班机,只载邮件,从旧金山飞到马尼拉要五十九小时四十八分钟之久。【固然,1938年夏季霍华德·休斯不用四天工夫就环绕地球飞行了一周,可是他是豁出命来干的,好多人认为这只是为了出风头。】美国人要出国(这种人寥寥无几)就坐远洋轮船。从纽约去罗马,最快的船要十天;加利福尼亚和东京之间,即使船长能干,天气合适,也得十五天。战前横渡大洋可真费事,记住这一点,才能理解美国人在大萧条时期的孤立主义情绪。

  当然,还有别的问题。对和平主义者来说,再来一场象上回那样又愚蠢又恐怖的战争,是万万不行的。他们认为1918年的欧洲盟国赖债不还,是可鄙的,英国尤其可恶。只有在东海岸和南方,亲英派才多一些。既然讨厌旧大陆,政治上必然有所表现。理查德·H.罗维尔和小阿忽·M.施莱辛格说得好:“五大洋中,美国孤立主义者向来只喜欢太平洋。道理很简单:太平洋不是大西洋。孤立派反对把‘欧洲人的思想’引进美国政治生活,可是他们从来不用反对引进‘亚洲人的思想’,因为几乎谁也没有这样做过。说真的,在特别激烈的孤立主义者当中,几乎可以闻到一种仇视欧洲的味道。”还有,他们对于东部各州那些既有钱又饱受教育的偏爱欧洲的人,更是恨之入骨。

  1937年,这种仇欧情绪还因耳目不灵而进一步加深了。大萧条弄得美国人只关心自家的事,即使别国出了乱子,他们也根本没有闲工夫来过问。何况每遇国际危机加深,国内总是同时也发生引人注意的事。看看下列的排比,是颇有启发性的:

  『希特勒实行独裁      1933年3月    罗斯福就任总统
  德国重整军备       1935年3月    新政第二个百天
  意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亚   1935年10月   休伊·朗格遇刺身死
  德国重占来因区入高潮   1936年3月    最高法院向新政派挑战进
  罗马-柏林轴心成立    1936年10月   罗斯福竞选连任总统
  中日战争开始       1937年7月    工潮
  德国并吞奥地利      1938年3月    经济衰退』

  随着“帕奈”号军舰沉沦水底的人,并没有被遗忘,可是为他们伸冤还不是时候。这一点,总统在事发前两月就察觉了。他出外巡视回京途中,在芝加哥下车,准备为公共工程署新建的外湾桥主持落成典礼,当晚下榻芒德兰枢机主教乔治·威廉家中。主教是公开反对极权主义的第一位宗教领袖,骂过希特勒是“奥地利的裱糊匠,还是个劣等的裱糊匠”。第二天,总统在落成典礼上演说,放了一个试探气球,说:“在世界上横行霸道的瘟疫,现在蔓延开了。每当一场侵害人们健康的瘟疫初起,社会上都会赞成并实行隔离病人,借以保护本区居民的健康,防止疫症蔓延。”他说,爱好和平的国家应该同世界各国一致行动起来才好。这一番有声有色的布道,正是罗斯福的看家本领。他希望美国人注意,他们果然注意了,可是继之而起的却是震耳欲聋的叫嚣反对声。报上的评论,私人的来信,都骂他是战争贩子。把侵略者隔离起来吗?这种口吻太象威尔逊了!有一封来电很典型:“如你‘痛恨’战争,请勿发表此种言论鼓动战争。”总统一下子触到了美国人的神经极端敏感之处了。一夜之间他便被迫转为守势了。后来他暗地告诉一个朋友说,“你一心想领导人们前进,回头一看,跟着的却一个也没有。真可怕啊!”

  不过有几个人还是跟着他的。芒德兰枢机主教是一个,犹太教长斯蒂芬·S.怀斯是一个,曾任胡佛政府国务卿的亨利·L.史汀生也是一个。总统放出气球被人打落之后,史汀生写道:“罗斯福先生似乎认为,美国人还吞不下太厉害的政治药剂。”总统确实变得小心多了。虽则国际联盟谴责了日本的侵略行动,国务院官员却在会议席上心平气和地跟日本外交官讨论远东局势,这种做法很难说是什么防疫措施。伊克斯认为,“看总统的神气,多多少少是放弃原定计划了。”

  其实这是假象。罗斯福的领导工作是复杂多面的,说话确也往往前后不一致。他不是丘吉尔那样,在茫茫黑夜中独自大声疾呼。他得留在比武场上继续奋战,他的才华也正在此。他从不让群众意见跟自己距离太大。可是他没有收回那次关于“防疫”的讲话。相反,他悄悄地仍然沿着原定的路线前进。他在12月21日说:美国要孤立于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外,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为和平不惜任何代价。他在安大略省金斯顿市【属加拿大。——译者】还许口说,加拿大如遭侵略,美国不能“袖手旁观”。

  总统反复说明自己如何痛恨战争,甚至称赞起中立法案来,其实他是讨厌它的。自威尔逊以后的历任总统中,确立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的,他是第一人;当孤立主义洪流泛滥之际,是他力挽狂谰,扭转历史的。然而,不管总统要在国际上干点什么,都会有人大喊大叫起来。两党的自由派议员,——惠勒、海勒姆·约翰逊、皮特曼、博拉,——联成一气,要“坚守美国堡垒”。博拉认为,外交就是强权政治。《时代》周刊那时是死硬的孤立主义观点,就表示担心“罗斯福过于热衷于搞国际强权政治”,而极口称赞博拉。它有一阵子甚至每一期都给所有国外新闻加上一个总标题:“强权政治”。美国人如果去过西班牙参加反对佛朗哥的战争,要吊销护照;美国商人继续向日本供应它需要的石油、废铁的半数,而当时如果不是这样,日本是无法同中国打仗的;全国防止战争委员会甚至想禁映“帕奈”号被炸沉的新闻片,因为这“不免要惹动美国人大发脾气”。

  就在那几个月里,戴斯领导下的非美活动委员会发现了新政原来是“搞共产主义的”,而对于库格林神父的活动则置之不问。按此人在纽约布朗克斯区一次集会上举手行纳粹式敬礼,叫嚷说,“等到我们把美国犹太人收拾干净,那时他们就会知道,德国当年对付犹太人的办法实在算不了什么,”库格林手下的“十字军”、公民自卫联盟、基督教阵线、美国爱国团、德裔美国人同盟——所有这些组织的活动,戴斯仿佛都视而不见。右派组织吓唬国会,有时竟也获得成功;罗斯福请求拨款巩固关岛防务,众议院不同意,因为怕东京认为美国有意挑衅。此案最后以二百零九票对一百六十八票予以否决,众议员兼广告商布鲁斯·巴顿乐得高声大叫,“关岛,关岛,丢了完事了!”关岛确是丢了;珍珠港事件后一周,日军果然占领了它;1944年8月收复关岛时,海军陆战队付出了伤亡近八千人的代价。

  1937年4月下旬,国会批准了延长《中立法》的有效期限。《纽约时报》评论说:“国会通过这个名为中立实不中立的法案,大概是国内孤立主义情绪达到顶点的标志了吧?”《时报》是过于乐观了,顶点要等到九个月以后呢:印第安纳州众议员路易斯·勒德洛提出一个十分荒唐的法案,说即使国会对外宣战了,也要等到全国公民投票多数赞成才生效。罗斯福总统写信给众议院议长威廉·s.班克黑德说,如果通过这样一个修正案,政府就无法办外交了。可是据头一次民意测验的报告,全国竟有百分之七十三的人表示赞成;再次测验,赞成的减到百分之六十八,于是,提案退回委员会重作审议。众议院投票结果:二百零九票赞成,一百八十八票反对。幸而赞成人数不足法定需要的三分之二,美国才没有陷入绝境,否则,正如罗斯福对班克黑德说的那样,外国就尽可以对美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了。

  “民主国家是随风而逝的散沙”,这是墨索里尼在1937年说的话。有时看来真的象是如此。国务院让中立法绑住了手脚,眼睁睁望着日本一个将军占领广西,向印度支那边界挺进,在谅山跟法军军官握手(四十至七十年代,军火源源输入越南,就是通过这个关口。)孤立主义者神经过敏,象害了妄想狂似的,总统一举一动,他们都认为别有用心。英国国王和王后决定访向美国(为的是对上流社会所说的“辛普森夫人事件”做一些弥补工作),众议员汉密尔顿·菲什竟危言耸听,说什么“美国要重新沦为英国殖民地啦”;来自波士顿的众议员乔治·霍尔登·廷罕也说,“现在的美国外交政策已被秘密谈判操纵了,很危险。”;议员博拉则提醒总统,在当他同英王、英后谈话间歇之际,不妨顺便问问两位陛下,英国在1914到1918年间欠下美国的二百一十三亿八千五百万元战债,什么时候才能还清?

  应该记住反对派的这种本性。由于这种本性,也由于罗斯福深知美国处境危险,所以面临历史上一大难题。此后几个月,他不得不扩大总统的权力,从而创立了一些先例;后来别的总统借此滥用权力,不顾宣战权在国会,此是后话。但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的看法是,如果罗斯福当时不这样做,就是背弃了他就职时的誓言,应该受到弹劾。因为,罗斯福和国务卿赫尔跟国会中的批评家不同,他们是看到了各驻欧使馆的来电的。他们明知捷克危机迫在眉睫,希特勒野心勃勃,而英法两国政府既无胆量,又无应变的本领。无论伦敦的白厅、巴黎的外交部,都为之栗六不安,唯恐战祸重临。当然,在罗斯福的华盛顿,也不乏失败主义者:上一个财政年度,陆军部的新军备预算只限于增购加仑式步枪一千八百七十枝。也许这只是由于将军们讲究现实,因为钱要得太多,国会是很难批准的。可是总统却看到了另一条出路。他知道,就是最顽固的孤立派,一想到要“坚守美国堡垒”也会赞成美国需要拥有强大的海军的。所以,他便在1938年1月28日前往国会,要求拨付十亿美元建立“两洋”海军。

  他果然如愿以偿,国会通过了《文森海军法》。与此同时,他又派霍普金斯到太平洋沿岸各州进行调查,了解普通飞机厂改为军用机厂要花多少时间。霍普金斯后来说,总统断定美国不免一战,并且“相信有了空军就胜利在握”。1938年总统公开说,美国需要八千架军用飞机,闻者无不吃惊,包括陆海军高级将领。唯一例外是陆军航空兵的阿诺德将军。将军向总统报告,德国大概已有八千架轰炸机和战斗机,美国可只有一千六百五十名飞行员和几百架过时的飞机,订购的十三架B-17机要到1938年底才能交货。他还尖锐地指出,现代武器由设计到实际投产,时间很长。罗斯福开了绿灯,叫他动手扩建空军。战后阿诺德表示,当时如果不是罗斯福批准所请,1944年诺曼底战役就不能一举击溃德国空军,盟军也不能如期在6月6日登陆。

  在那些被蝗虫吃光的年代①,美国军备又不充实,因此罗斯福只有劝说人家的份儿。讲道理从来不会有什么国家洗耳恭听的,但总无妨一试。他那一套企图以国际谅解取代侵略行为的做法,早在西班牙和中国向题上失效了。可是他不死心,又写信给英国首相张伯伦,提议召开一个大型国际会议来修订条约而不动武,并保证各国所需的原料。张伯伦拒绝了这个建议,因为他自有打算;他答复说:罗斯福的这个会,结果无非把英国的新政策——对德、意、日独裁者给以“某种怪度的安抚”——搞垮就是了。

  【①丘吉尔在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一卷第五章中曾引用圣经上的一个生动的说法,意即被荒废了的年代。丘吉尔意指在这段时期内希特勒已上台,开始重整军备,而英国在这段时期内却还在大谈和平、裁军,无所作为。本书作者也引以为喻。——译者】

  安抚要安抚到什么地步,张伯伦没说,但是世界各国不久就知道了。1938年春季,德国“元首”叫喊说,住在苏台德区——毗邻德国、壁垒森严的捷克山区——的日耳曼人备受虐待,宣传部长戈培尔还指控捷克私藏苏军飞机,让俄国人在境内筑机场。尽管捷克屡次愤热否认,德国仍然不断叫嚣,而且在他们骂得最凶的时候,捷克总统托马斯·马萨里克病逝了。在为故总统治丧期间,捷克警察禁止苏台德区日耳曼人示威,因而来自这个山区的议员就拒不出席议会,希特勒也马上扬言要用武力解决。一时欧洲陷入了几乎绝望的危机中,美国人因为有收音机,知道得一请二楚。

  利用广播从欧洲现场报道重大事件,先例不多。1930年伦敦海军会议,全国广播公司(全广)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哥广)曾把新闻概要从英京向美国播送:英王乔治六世加冕,英国广播公司(英广)也曾用六个广播员宣传大典盛况;1938年初,伦敦和芝加哥曾交换广播内容;同年美国人还第一次听到东西两岸互送的广播节目:艾尔·古德曼乐队在纽约演奏,W.C.菲尔兹乐队在好莱坞演出。定期广播评论的人,例如洛厄尔·托马斯和快嘴子弗洛伊德·吉本斯(每分钟广播二百一十七个词),都不等看报,直接从通讯社电讯条上取材。可是哥广甚至一个固定的驻京访员也没有;什么时候要从华盛顿广播新闻,就由参议员刘易斯·B.施伟伦巴赫临时客串。直到纳粹德国突然入侵奥地利(这发生在捷克危机前六个月),欧洲所有重大事件,美国从没有认真地进行广播报道过。现在全欧鼎沸,于是哥广经理保罗·怀待便从纽约打电话给远在伦敦的威廉·L.夏勒,想组织半小时的广播,综合报道巴黎、罗马、柏林、维也纳、伦敦五处的情况。他问,“你办得到吗?”

  要说办不到,理由是充分的。爱德·默罗当时在维也纳,远隔伦敦六百英里,而且德军正挺进奥国,重要线路随时有切断的可能。即使他们俩愿意勉为其难,他们还得在五个国家的首都弄一些缺乏广播经验的评论员临时上阵,又要请技术人员,租发射台,编排各地现场广播的时间,一秒钟也不能差。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纽约办事处要录当天晚上就来个“综合报导”,但那是个星期天,办公室关门,技术员休息,各广播机关值班人员自己不能做主,而且连本国语里那些奥妙古怪的无线电行话他们都不懂,更何况英语呢?在理论上,难关简直无法打破,想打破它是发疯。但是,夏勒说,让他们试试看。

  他想办法跟默罗通了话。默罗那时正在目击赛斯·英夸特【1938年2月,希特勒为实现其并吞奥地利的阴谋,迫使奥国总理许施尼格任命奥地利纳粹党人赛斯·英夸特为保安部长。——译者】手下那些暴徒在栗树成行的大路上列队前进,边走边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元首!”这两位青年美国记者一步步搭起个架子来:罗马有国际新闻社(国新)记者弗兰克·格瓦西,巴黎有《芝加哥每日新闻》记者埃德加·安塞尔·莫勒,柏林有夏勒的一个报界朋友,伦敦还有一位女议员,她愿意放弃周末休假,在英广电台播送新闻。就这样,各地的播送问题都解决了,只有罗马除外;意大利人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能把格瓦西的声音从陆路送出来,通过瑞士边境,接上日内瓦的大功率发射台。不过罗马的无线电话能通到伦敦,于是格瓦西就在罗马一个公用电话房口述新闻,夏勒在伦敦复述,转播到纽约。就这样,“世界新闻综合报道”节目算是略具雏形了。这对于将来,对于美国舆论,都有深远的影响。

  早先在1914年7月,合众通讯社记者卡尔·冯·威甘德曾拍发一份一百二十八个词的电报回国,报道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奥匈帝国送交塞尔维亚政府的最后通牒,报社因此责备他浪费。现在,虽说国内孤立派得势,美国人却想知道大西洋彼岸的情况。1938年春末一切暂呈平静;捷克不肯屈服,希特勒也知难而退,说可以谈判。但是奥国一被并吞,中欧战略形势就大起变化,德国领士扩张,已经从三面威胁捷克了。然而捷克的态度仍然倔强,这未免叫英法为难。这两个国家先前跟捷克都曾订下条约,有贵任支持捷克,这时后侮了。可是整个夏季谈判不断举行,看来不会出什么事。

  ※※※

  9月12日,希特勒来到纽伦堡,在纳粹党年会上发表演讲。正如《剧艺报》所说,对于这件事,当时美国两大广播公司处理方法不同。全广打算广播实况录音,但是它的方针是“少谈欧洲当时焦急紧张的心理。”哥广可认为这是重大事件,要加以渲染。星期一上午,哥广广播员提醒听众说:“整个文明世界都在捏一把汗,等着听希特勒的演讲。他只要说一句什么话,整个欧洲就有陷于另一次世界大战的危险。”下午2点15分,一个广播员又插进来说,“我们现在打断伊诺·莱克的节目,改播全世界等待着的希特勒演讲,他快要在纽伦堡纳粹党代表大会上谈德国外交政策了。……我们现在就转到德国纽伦堡。”这个演讲由柏林短波电台转播,字字清楚。第二天《剧艺报》评论说:“希特勒讲来有气魄,有魅力。有个时候广播给人印象深刻极了:希特勒把听讲的数以千计的纳粹党员都煽动起来,大家发狂似地高呼‘希特勒万岁!’‘胜利万岁!’”

  哥广一边转播希特勒的演讲,纽约分台人员库尔特·海曼就一边口译某些段落,驻纽伦堡记者库尔特·冯·福斯特迈耶也帮着译几句。至于全广广播员,《剧艺报》对他可没有好评,说“仿佛是有意贬低这篇演说的重要性”,又没发表什么评论。在哥广发表评论的是一个默默无闻、年已六十的德裔哈佛大学毕业生,名叫汉斯·冯·卡顿伯恩。下午3点36分,希特勒演说刚完,卡顿伯恩就来一篇透彻的分析。他说:“希特勒已经说过话,全世界都听到啦。……演讲里提到了,而且通篇都明确宣布了,所谓‘捷克对苏台德区日耳曼人的压迫’,德国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捷克政府必须跟这些人达成协议,不然德国就要动手逼他们这样做啦。”演说里边的每一个细节,卡顿伯恩都提到了;希特勒透露了一些新消息,例如说齐格菲防线上有十二万德国人昼夜不停地干活,卡顿伯恩也指出了。

  美国报纸那时还要跟广播电台比比高低,每逢有重要新闻就出特刊。特刊赶印好了,报童就沿街叫卖“号外!号外!看重要新闻!”一时之间,各处都有人叫,德国动员啦!意大利动员啦!捷克动员啦!法国动员啦!英国动员啦!陆军开拔啦!舰队出海啦!飞机移驻有伪装的机场啦!登在报上的张伯伦照片面目模糊,他雨伞不离身,往来奔走于戈德斯贝格、贝希特斯加登和伦敦各地之间。英国儿童带上了小小的防毒面具,被送往乡间;法国人在公园里挖战壕;欧洲随时有变成火海的可能。

  千百万美国人这时才第一次在收音机听到希特勒的声音,觉得他话里满怀仇恨,不禁失惊。他口中的德语咬牙切齿,象是毒液四溅。精通德语的人——罗斯福就是一个——能直接听懂,其余只靠翻译,尤其是靠哥广那个主要时事分析家卡顿伯恩。据《剧艺报》说,“在广播史上,除英王爱德华八世的退位演说外,卡顿伯恩的分析听者最多,也最感兴趣。”但是他已经上了年纪,干这种工作十分吃力。从星期一起,只在十八天内,他就从纽约哥广大楼十七层第九播音室连续发表了八十五篇无讲稿的广播,什么时候能松一口气,就躺在桌子旁边那张帆布床上打个盹。到了第十九天他才离开大楼,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因为美国大众这时对德国很有反感,他连名字也改动了一下:原先叫汉斯·冯·卡顿伯恩,这时缩短为H.V.卡顿伯恩。【冯在德语指先代原是贵族。——译者】一时他成了美国最有名的人物之一。

  ※※※

  捷克问题摊牌阶段开始了,那个星期一晚上七点三十分,罗伯特·特劳特在哥广接班主持现场汇报:

  『特劳特:今天晚上,当全世界正在消化希特勒总理在纽伦堡发表的那篇等待已久的演说的时候,我们现在放送伦敦、柏林、布拉格、巴黎这四个地方相继发来的消息……报道新闻的是:本台欧洲办事处主任爱德华·默罗从伦敦播送;美联社记者梅尔文·怀特莱瑟从柏林播送;本台派驻中欧代表威廉·L.夏勒在布拉格播送;《芝加哥每日新闻》社记者约翰·T惠特克在巴黎播送。现在由默罗先生先从英国伦敦对大家讲话……

  默罗;今天晚上,伦敦乐观气氛不浓……』

  广播的安排,听来好象十分妥当周到似的;只有报界老手才听得出,哥广访员其实很少。虽然三十岁的默罗和三十四岁的夏勒头衔很长,哥广节目仅仅有他们这两个新闻分析家,而且哥广在整个欧洲也只派出这两个访员。他们在欧洲大陆到处跑,用电话互通消息。汇报节目是由他们七拼八凑起来的,这种搞广播的方法真是异想天开。他们居然获得成功了——而且是大成功——只因欧洲人对时事所知极少。不过,要知道内幕,还需要再过一些时候呢。几个月后,哥广派埃里克·塞瓦赖德到荷兰去加强采访工作,荷兰人听说他竟要向美国播送当天新闻,吃了一惊。早先访员从荷兰向美国广播,只谈本地风光,如郁金香怎么盛开,风磨怎么多之类。欧洲人觉得广播应该只供娱乐——说真的,多数美国人过去一向也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叫新闻界保守派吃惊的是,通过电台来报道欧洲动荡不安的情况,非但不逊于登报,而且越来越觉得行之有效。卡顿伯恩稳坐第九播音室,一边吃夹馅面包,喝黑咖啡,一边就听到默罗和夏勒二人草草建成的通话网源源不断地从欧洲报告准确可靠的消息。因为欧洲各国记者苦于新闻检查,而美国仍有新闻自由,所以9月里发生的危机,美国人比欧洲人所知还多。英国广播公司甚至不许丘吉尔在电台发表讲话,生怕他乘机破坏和平谈判(这一怕是有根据的)。英国有个杂志编者说,读者要是想知道捷克危机的实情,还是去听美国的短波广播吧。

  不用多久,默罗就几乎跟卡顿伯恩齐名了。9月这个月里,默罗自己广播了三十五次,还组织记者分别从欧洲十八个城市口头报道共一百一十六次。作为驻欧办事处主任,他是第九广播室衔接欧洲的纽带;什么时侯无线电话发生故障或者语音不请,留神细听的美国群众就听到卡顿伯恩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叫默罗回话!叫默罗回话!”危机发生后早先那几天,这种情况不多。入春以来,驻欧记者已经大量增加,哥广安排了一位捷克女电话员,处理上百次电话联系。当时天气晴朗,欧美双方对话清晰可闻,真的能跟驻欧记者们隔着大西洋开“圆桌会议”。广播听众手里拿着哥广应索寄赠的“欧洲危机示意图”,同时就听到默罗或者夏勒跟卡顿伯恩或者特劳特彼此交谈,在图上又能看到法军开往马奇诺防线或者波军调往西里西亚。大致说来这有点象“掷采购地”的游戏。【一种在棋盘上进行的游戏,先掷骰子,赢了就取得某块地产。——译者】

  到了9月15日,也就是危机发生后第四天,电台忽然出问题了。欧洲各国军队已经进入了阵地,外交官们每时每刻都在争吵,希特勒和张伯伦互相瞪眼,——谁也料不到张伯伦不消多久就瞪不下去了,——偏偏就在这时候天气变了。用短波播送不象用普通电波,极易受大气层的干扰。一天天过去了,可是哥广老是听不到欧洲来话,卡顿伯恩叫默罗回话也杳无声息,于是只好转而靠电讯新闻。忽然间,全广驻欧记者来话清晰可闻,这叫哥广人员吓得一跳。原来全广异想天开,从欧洲播往南非开普敦,经过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转送纽约。这样绕了个大弯,欧洲来话的路线延长了两倍,可是只慢了几秒钟,但字字清楚。哥广接着也依法办理了,不过他们还是觉得直通广播更好。

  大西洋天气还是十分糟(洋面出了什么事啦?),可是布拉格的局面忽然急转直下。捷克倔强如故,它的伟大盟友英法两国生起气来,要对它不起,以示惩罚了。9月21日清晨2点15分,英法驻捷公使把捷克总统爱德华·贝奈斯从床上叫了起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英法两国要弃盟背约了。虽则有约在先,可是现在他们决不出兵,捷克要么向德国独裁者屈膝投降,要么孤军抗战。那天从早到晚,贝奈斯找阁员开会,找政党领袖商量,向带兵将领征求意见,疲惫不堪,一步一拐。9月21日下午5点左右,贝奈斯政府屈服了。捷克发表公报对全世界说:“我们别无出路,因为孤立无援。”贝奈斯说,“有人卑鄙无耻,把我们出卖了。”

  欧洲时间下午5点,在纽约和新英格兰各州还只是上午11点。电台技术人员照旧埋怨海上天气不好,商船水手也嘀嘀咕咕,说早一天日落时分天色好象黄铜,很怪。可是没人因此担忧。早报上的天气预报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它说:“今天有雨,气温转凉。”

  说的就是这么简单一句话。

  ※※※

  1938年的美国气象局,比之日后设备简陋得多。三十年后那些高级器材,如雷达示波器、喷气式空中观测机、装上电视录象机的天气情报卫星等等,当时一无所有。当时主要的仪器是十六世纪的温度计,十七世纪的水银气压计,中古时代的风标。最急需的是海上情报。陆地前沿气象站可以互通消息,可是海上情况神秘莫测,因此气象人员只能靠商船和班机的自动观测。大萧条时期,政府不会拨款给局里自备高价的飞机出海巡视,所以他们不是自己心里纳闷,就是随便猜测一番。他们老早知道,有朝一日会猜得大错特错的,现在果然出大岔子了。

  可是倘说气象局无计可施,只有无辜挨骂的份儿,那也不对。说得直率一点,当时的气象局是个十分松懈的组织。有些新技术别人早已掌握,他们还不懂。研究风速和气压的度数,从而估计风暴是否将要来临,这是一切合格的航海人员都要会的,但是好些天气预报老手竟不知道。而且,气象人员既然急需数据,但那天在暴风突至,连电线杆也吹跑了之前,竟不打电话交换一下情报,这也是惊人的。更妙的是,9月21日《纽约时报》居然发表社论,对气象局夸奖一番。他们那平淡无奇的天气预报,就登在当天《纽约时报》第二十七版左下角上。美国史上为害最大的飓风——同时也是1815年9月23日以后第一次袭击长岛和新英格兰各州的飓风——眼看就到,可是预报里竟只字全无。

  要比较有把握地标出风暴所经之路,是可以做到的。大西洋的飓风(海员们称之为热带旋风)最初只是在空气中来点小骚动,地点是撒哈拉沙漠以西、佛得角群岛以东的无风带,这是个夹在从东北和东南吹来的信风中间的平静地区。赤道旋风初起之际,有一股湿热的圆柱形空气开始上升,较冷的空气窜到它的底下,这个循环运动逐步加速,又因地球由西而东地旋转,这就把气流按反时针方向推向西半球螺旋也似地转动起来。旋风经过海面时间越长,风力就越大。9月16日下午9时30分,巴西货船“阿勒格里特”号的船长已经察觉到了,当时位于波多黎各东北三百五十英里。船长发出无线电报,说来势不妙。

  那时距离最近的气象站设在佛罗里达州杰克森维尔港,他们辨识飓风最有经验。可是风暴在长岛、百慕大群岛和佐治亚州这个三角形海面上,那是美国气象人员觉得最怕打交道的地区。谁都知道那里风云变幻,可是他们这时对眼下所起变化心里无数。他们留神细听有什么遇难船只发出信号没有,可是听不见。要是那里有商船,必然不是漠视公共利益,就是已经沉到水晶宫里去了。可是杰克森维尔气象站虽说情况不明,仍然采取了正确的步骤,在9月18日(星期天)19日(星期一)连续两天发出警报。佛罗里达州居民经验丰富,马上买好蜡烛,堵上窗户。新英格兰各州有好些人外出,也掉头坐上火车回家避风。这会儿风速还赶不上火车,不过回到家中这些人依然逃不过一场大难就是了。

  星期一晚,飓风转向,不来迈阿密了。杰克森维尔站尽忠职守,发报说风暴“向北迅速移动”,“向东北移动”也不无可能。风眼【这是飓风中心区,平静无风,周围风力才大。——译者】估计在哈特勒斯角南二百七十五英里,即离北卡罗来纳州不远之处。到了哈特勒斯角,风暴消息就应由华盛顿气象局发布,不属于杰克森维尔站的范围了。从这里起,气象人员就糊涂起来了,不,简直可以说是犯罪。为了了解当时情祝,我们应该记得,一个完全形成、时速七十五英里的飓风,它的力量实在不亚于五百个投向长崎的原子弹,带电也超过整个美国半年的用量。平常的飓风己经如此,何况当前的旋风时速超过二百英里呢?到底超过多少,只能猜测,可是星期一哈佛大学兰山天文台虽离旋风涡流九十英里,已经测出经常时速是一百二十一英里,阵风一百八十六英里,而远处风暴中心以西的纽约市,那帝国大厦顶部的风速纪录也有一百二十英里之猛。这一点华盛顿气象局不知道,可是已经收到了丘纳德白星公司班轮“卡林西亚”号船长的报告,说气压是27.85度,那是大西洋沿岸历史上有记录的最低的数据之一。可是局里的人员虽是全国最老练的气象学家,却从预报里删去“飓风”二字。9月21日下午2点,飓风己经把大西洋城那些铺路木板一块块掀了起来,将整所房屋抛过长岛海峡,但是华盛顿还说“热带旋风”已经迅速向海面吹去了呢。

  纽约和波士顿的气象人员都听信华盛顿上级的话。气象界人人知道当天海上很不平静,可是赤道旋风已有一百二十三年不曾转向内陆,谁能料到此刻居然发生这种怪事呢?旋风打南卡罗来纳、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特拉华、新泽西各州一路吹过去,安居内陆的气象人员看见气压计随风眼的移动降而复升,叹了一口气:“风过去了。”可是他们的仪表警告他们,风暴还远远没完呢。从上午8点半起,飓风的等压线就拉长了,成为好多个椭圆形,全都指向北方。可是预报员口口声声说,“强风方向不定”,仿佛这一天最好是放大风筝。话固热错了,可是由于祸不单行,他们更错上加错。原来飓风快来的时候,月亮刚刚最接近地球,太阳跟月亮一起施加引力,潮水就比平时高过一英尺。恰巧在高潮时分,风也到了。

  气象人员可没想到这一点;看他们那些日志的措词,分明有个假设:既然迈阿密幸免风灾,就算天下太平了。可是他们只看仪表,却没有看到,正当风暴似乎由哈特勒斯角转向东北的当儿,有个几乎横亘整个北大西洋的异常宽广的稳定高压面把去路挡住了。前头是高压,而内陆又是高压区,旋风伸展不开。于是风力不是逐渐消散,反而愈来愈大,数以倍增。

  长岛和新英格兰各州四天四夜大雨不停,空气异常闷热。人们耳朵怪不舒服,因为气压越来越低了。在弗蒙特州,人们觉得连空气也有海滨那种气味。飓风最喜欢的是温暖和潮湿,这时就向那长达六百英里的宽广而潮湿的平坦地带一个劲儿冲了过来。就在大风登陆的当儿,有一条可怕的气象学原理又发生作用了,这便是,通常飓风登陆就会减弱,可是由新英格兰海岸直至加拿大,地面一片潮湿,飓风打这儿吹过,会跟在加勒比海面一样凶猛。风一边吹,一边增加速度,弄得风眼移动的速度竟如美国中部的龙卷风一样快,时速达六十英里,当晚就能到蒙特利尔。

  从纽约下午1点的广播,可以略知那里有些预报员终于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他们说,风暴改变了路线,“可能袭击长岛”。这话说得不错,比新英格兰后来听到的报告更能引起人们警惕,可是要采取有效的预防措施已经来不及了。何况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听到这广播,海岸警备队也没有奉命戒备。由梅角【在新泽西州。——译者】到缅因州这个全世界最富饶的海岸地区,竟毫无防备。有些惊人的事后来才知道,例如:有个长岛居民几天之前向纽约商店函购一个气压计,9月21日早上寄到,打开一看,指针指着29度以下,刻度标明:“有飓风和龙卷风”。他把气压计使劲摇晃,又往墙上磕一下。指针依然不动。他一气之下,把气压计重新包好,开车往邮局寄回原店。就在离家那一会儿,他的房子竟教风刮跑了。

  事情就是发生得那么迅猛。气压计刚下降到27.95度,顷刻之间风就到了,据住在长岛南边海滨的人说,眼见“一片大雾从海上滚滚而来,又浓又高,象是一道城墙。”“可是,”(这人还补充说)“等到那道城墙来近一点的时候,就看出原来不是雾,是水。”外头狂风阵阵怒吼,屋里门框呜呜作响,到下午2点半,那高似城墙的海水就直扑由巴比伦到帕乔格的海滩。飓风初到,势头猛极了,连阿拉斯加州锡特卡镇的地震仪也标出它的冲力,而那以一百英里以上的时速往北吹去的浪花,竟打上了弗蒙特州蒙比利埃市的住家的窗户,形成一片白茫茫。一见那高达四十英尺的巨涛奔腾而来,有些长岛居民就跳进汽车,往内陆飞跑。在逃命途中被海浪卷走的不知道确数,可是幸而逃出的人后来估计,他们一路开车时速足在五十英里以上。离海面一英里的库格地方,那些绿草如茵的场地翻滚着两英尺高的海浪,有一座别墅(房顶上趴着十个人)整所浮了起来,被冲走了。

  J.P.摩根有一座价值数百万元的巨厦在格连湾,给吹成一片瓦砾。西汉普敦好些有三十个房间的别墅被水冲走,而且主人无法重建,因为连地也冲跑了。有十七个人在这种楼里的二楼上挤在一块,水深齐胸,接着墙壁就轰然塌下。一百九十英尺的麦凯无线电高塔靠近蒙托克岬,被海涛卷走了。布列奇汉普顿的铁路货车站,一下子就挪到铁路的另一边。六十七吨重的卧车被打得左摇右晃,不少渔船被打成两截,长岛的渔村房屋活象海上船只,随波飘到了康涅狄格州。整条海岸线变了样,而且这分明只是个开头;现在可以看出,有一千三百万居民,从美国境内的纽黑文、哈特福德、斯普林菲尔德、北汉普顿、弗蒙特州直至加拿大的蒙特利尔,都在飓风的进军路上。要是风来早三周,准有六千人死于非命。就是如今这样,在那狂风阵阵,巨浪如山的长岛海峡沿岸一带,那些清晨还是舒服无比的山庄别院,此刻已是墙崩屋塌,尸体翻腾。

  下午3点40分,在那状似油煎面圈的飓风的前沿把耶鲁大学那些有名老榆树连根拔起的时候,风眼来到了长岛。岛上幸而生存的人以为得救了。太阳出来了,天色蔚蓝,残垣断壁之间和风飘拂。之后,远处又来了一阵咆哮之声,人们知道又遭殃了。其实最坏的时刻还不曾到来,因为力量最大的是风眼后头的阵阵狂飙。这个阶段的奇闻再也不会有人讲了,因为身历其境的人没到黄昏就无一幸免。我们只知道这跟着来的风暴把外层隔水海滩西汉普顿那一段全部冲毁了,把无数沙丘卷走了,把残存房屋大部分扫平了,把梅德斯通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淹没了,把蒙托克公路和长岛纳皮格海滩铁路泡在水里,并且暂时把长岛隔为两半。在风势最猛时,真的有一对夫妇带着两只狗跟一个海岸警卫队员一起凫水过莫里奇斯海湾。上岸之后,那落汤鸡也似的妇女对旁人说,长岛已经沉下去了,他们惊异不置。他们住的那个地区真的几乎沉了下去。西汉普顿原有一百七十九所房子,竟有一百五十二所完全无影无踪,其余也破碎不堪,再也住不得人了。屋里屋外,共有二十九具尸体。

  事实上,长岛起了防波堤的作用,康涅狄格州沿海一带,东至纽黑文,西至布里奇波特(这两个城市除风灾外还有其他问题),长达七十英里,都靠长岛保护。至于那没有屏障的康州海滨以及蒙托克岬以东的罗德岛州沿岸,海浪就冲得更凶,其中受打击最大的要算是纳拉甘西特湾口的普罗维登斯。有一阵大浪高达一百英尺,从海湾横扫过来,首先把普罗维登斯那些码头统统砸烂,然后落在市政厅附近,把路上行人全部淹死。除此之外,海浪还把路上汽车里的人抛出车外,当时有的正在开车,他们因此反而得救,不至在车里活活淹死。大浪打下来后,市内商业区平地水深十三英尺,警察坐摩托船在林荫道和交易所大街来回巡逻,几千辆汽车头灯在水底发亮,喇叭也因电流短路呜呜直响,那种交通阻塞,乱七八糟的样子恍如梦魇。

  这时,那怒号狂啸的飓风正在横扫康涅狄格和马萨诸塞两州,当天下午到处一片灰暗,好象飓风有意掩盖其凶暴似的。美以美会大学有个石头教堂,它那个尖塔已有一百年历史,也给吹倒了。新伦敦在发生火灾。康涅狄格河猛涨,哈特福德和斯普林菲尔德居民拚命赶堆沙包防洪。有不少人在等机会逃难,——谁也顾不得他们了——其中一个叫凯瑟琳·赫伯恩【电影明星。——译者】,刚从她父母的夏令别墅里淌水溜走,再过一个钟头那所别墅就叫海浪冲跑了。

  晚上9点,新罕布什尔州达特茅斯学院那里,也象耶鲁大学下午4点那样,风势更猛,急雨飘洒,大家严阵以待。不过到了第二天早上,气象局就高高兴兴地报告,说天气睛朗起来了。可是情况还不能恢复正常。纽黑文铁路局估计有一千二百裸树、七百根电线杆横卧路轨。由纽约经纽黑文到哈特福德的海岸铁路,发现一整列火车失了踪,派人四处寻找。新伦敦铁路上还有一艘长达三百英尺的汽轮横卧在路轨上,不知如何是好。美国航空公司波士顿洛根机场有一架没乘客的飞机给吹跑了,杳无踪迹。康涅狄格州公路全部通不了车。《哈特福德新闻报》认为,9月21日是康州有史以来“灾难最为深重的日子”。它的社评说,“根据不完全的报道,各大小城乡没有一个幸免于难。纽黑文仍然灯火绝灭,破碎不堪;新伦敦市中心已成废墟,烟雾弥漫。”

  据红十字会报告,飓风过后,有七百人死亡,一千七百五十四人受伤,六万三千人无家可归。罗斯福总统派霍普金斯率领陆军、海岸警卫队、工程兴办署共十万人北上,不久就恢复了电力供应,可是风灾太大,有好些损失再也无法弥补。新英格兰各州树木损失惨重,单是斯普林菲尔德就损失了一万六千株;有人还计算过,被吹倒的树木足够盖二十万所房子。秋季苹果已熟,竟被一扫而光。好些海滨别墅因房屋已破,海滩又冲走了,只好廉价拍卖。当时的工厂只有百分之五投了保险,那些自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已经处境困难的工厂,这时有不少只得关门大吉。

  有个时候,有个异想天开的叫化子竟在波士顿广场上大模大样地来回走,胸前挂着一块牌子:“谁给我二角五分钱,我就听他讲大风暴的故事。”最有趣的故事是,由于风狂雨骤,那高悬纽约白厅大厦顶上的美国国旗竟扯成了一缕缕的。在这国旗几英尺之外,全国气象局纽约区分局就在大厦里办公。

  ※※※

  那年秋天,长岛和新英格兰居民到国内别处旅行,发觉那些平时消息灵通的人有不少竟不知有风灾这么一回事,不禁惊讶。这一部分是由于风灾影响太大之故。风到后开头那二十四小时,《纽约时报》完全得不到可靠的消息。《波士顿环球报》那些编辑虽则目睹本港有不少货轮船底朝天,可是也只能在星期五,即风过后两天,才发表一篇劫后灾民访问记。同天早上《纽约时报》把若干篇零星报道拼在一起,才知道灾情之重竟超过芝加哥大火、旧金山地震和密西西比河的历次水灾,于是加上横跨八栏的大标题,说发生了大风灾。出奇的是,这些报道没有几个读者看过,看过了也没留下印象;不到一周,此事人们已置之脑后,仅仅是美国史上被人忘记的一个片段了。

  有大风灾竞然记不得,这是因为美国人全神贯注在捷克问题上。当时的欧洲危机,人人都感觉到了;向整个社会报道新闻竟能有如此结果,这还是第一次。后来1954年陆军部与麦卡锡参议员对质。【麦卡锡诬告陆军部有共产党。——译者】1963年举行肯尼迪总统葬礼等等,都上了电视,可是捷克事件虽然没上电视,只有广播,影响仍然非常之大。听众觉得自己是束手无策的旁观者,明知事变进程会严重影响自己的一生,也只有眼睁睁望着。9月29日慕尼黑条约签订后,哥广说,广播事业“非但已成为传播新闻的媒介,还成为一股社会力量了。”

  这是事实,可是广播不见得只有好处。听到广播,人们更是怕上加怕。由于希望结局圆满是人之常情,所以事件一结束,对于慕尼黑协定,大家都往好里看。在英国,张伯伦竟成为当代英雄,在美国也是如此。要再过好些时候,人们才看出这个家伙原来是个没骨头的老浑蛋,只因希特勒写下一句不值一文的诺言,就轻轻地把一个坚强果敢的盟国出卖了。丘吉尔一眼看穿了,他说:“英法两国要在两件事情里边挑一件:要么打仗,要么丢脸。他们宁愿丢脸,可是到底还是免不了要打仗的。”罗斯福也是明白的,他写信给驻葡大使说:“欧洲独裁者对我国的威胁越来越近了。”默罗和夏勒也是有眼光的人,他们俩在巴黎会面,一致认为下年麦收之后,难逃一战。卡顿伯恩也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在张伯伦到贝希特斯加登之前他就说过“我觉得这不过是暂时喘息一下。张伯伦此行到底是否能带来和平,大有疑问。”

  美国人民开始醒悟过来了。据《幸福》月刊在某地的调查,只有百分之十一点六的人以为墓尼黑协定是可取的,却有百分之七十六点二的人相信欧洲大战一起,美国就会参加。这个百分比也适用于全国各地。《幸福》月刊的编者评论说:“这可是新闻啊。一年半前只有百分之二十二的美国人以为两三年内美国会卷入国外战争,现在竟有三倍那么多的人相信,战争虽然暂时幸免,要是真的打起来,我们是会参加的。……早先我们有一种想法:“感谢上帝,美国两边都有广大无边的海洋!”这种借助海洋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思想,如今已经打破了。

  总之,捷克危机已把我们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全国人民都提心吊胆,十分着急,咬指甲,用手指敲起桌面来了。轰炸、侵略、战争,这一切在过去不久的夏季还是不可想象的,而今可凛然在望了。广播把整个美国变成了挤满心神不宁的观众的大戏院,在那里,一个二十三岁的才华出众的导演,仅在慕尼黑条约签订四周之后,就大声喊道,“开始!”

  ※※※

  新闻人员撒谎编人,这已有一段很长的历史,颇有“骗客传奇”的意味,也并非完全不光采。埃德加·爱伦坡【美国小说家(1809-1849年)。——译者】之得名,是因为写了《汉斯·福尔奇遇记》。H.L.门肯【美国记者、评论家兼小品文作家(1880-1956年)。——译者】编了个浴缸发明经过的滑稽故事,逗得全国哈哈大笑,有些百科全书编者竟当是真人真事,收入书中。最成功的是理查德·亚当斯·洛克【美国记者(1800-1871年)。他这个虚构故事使《纽约太阳报》销数激增,连耶鲁大学也上了当,信以为真。——译者】1835年凭空杜撰的月亮新闻。这位记者向《纽约太阳报》那些好奇的读者报道,说有一位“约翰·赫谢尔爵士”用“按新原理设计的大望远镜”,竟望见月亮上头有“蝙蝠人”。以上三位记者虽则说了假话,人家很快就饶恕了他们,因为报纸乃是马歇尔·麦克卢汉【加拿大作家和电迅交通专家(1911-?)。——译者】所谓“低温宣传工具”,人家看了不会头脑发热,酿成乱子。广播可是“高温”的,而温度达到最高点则在1938年万灵节【十一月一日。万灵节前夜是人们开玩笑、搞化装跳舞等等的时候。——译者】前夕。

  当时摆弄这高温玩艺儿的是百老汇大街最多才多艺、成就也最大的青年人,名叫奥森·韦尔斯,他既是演员,又是导演,还是负责演出者。韦尔斯年刚二十,就在广播节目《影子》里演过拉蒙特·克兰斯顿这个角色。他上演《恺撒大帝》用现代日常服装,又让黑人以中美洲海地岛为背景演《麦克佩斯》【莎士比亚戏剧《麦克佩斯》是苏格兰历史剧。——译者】而且居然大赚其钱。他原定为工程兴办署演出《摇篮就要摇起来》,可是开演那个晚上,华盛顿由于政治原因临时下令停演。韦尔斯不听政府禁令,率领整个剧团连同大批观众走过好几条街,另找一个空戏院上演,结果竟大获成功。因此之故,哥广认为他是戏剧界的奇才,请他每逢皇期天就在下午8点从第一广播室播送一个钟头的戏。这个节日没有商人出钱主办,是电台自己搞的。哥广这样干,也并非有钱不赚,空做宣传,而是因为这个钟头的广播时间没有主顾,它的对手全广所播送的广告节目《蔡斯和桑伯恩》听众最多,又在同一时间。在全广那里,主持节目的是唐·阿米奇,歌唱的是桃乐赛·拉康,高级讽刺剧则由口技家埃德加·伯根连同红头木偶查理·麦卡锡上演。这个木偶是芝加哥一个酒吧招待员以三十五元钱代价替伯根刻的,蓝本是伯根画的一幅报童速写。它在广播界高踞王座,足有一年半长。由于他机智百出,放言无忌,星期天晚上人人爱听。

  如果广播有两种不同的节目,有正经戏曲又有伯根和木偶的对白,多数美国人宁愿听伯根的。万灵节前夜那一周,克罗斯利和胡珀这两家听众意见测验所都说,大概有百分之三十四点七的人听《蔡斯和桑伯恩》,百分之三点六听韦尔斯的水星剧团节目。(这里有一个隐蔽的因素故意不让广告商知道,怕他们泄气,往后我们就要谈到,可是平时星期天听众的比例确是如此。)当时美国居民有三千二百万户,其中二千七百五十万户有收音机。这样每逢哥广播放柴可夫斯基的小音阶降B调钢琴协奏曲前奏(水星剧团每周开场的主题曲)的时候,韦尔斯不妨设想有一百万人收听。到了十月三十日,人数还要增加呢。

  9月26日,罗斯福亲自电告希特勒,请他停发最后通牒,以谈判代兵戎,马上召开一个“与目前争议有关各国全部参加的”大型会议。至于开会地点,他说最好在欧洲“一个中立国内”。这个建议没有下文,因为当时准备开的是另一些会,可是同一天韦尔斯却心血来潮。他想,为什么不把H.G.威尔斯【英国科学幻想小说家和历史家(1866-1946)。——译者】的《宇宙战争》改编为戏剧呢?他的代理人认为这个主意很蠢,负责写剧本的霍华德·科克也觉得办不到。但是韦尔斯硬要这样做。他的个性很强,别人只好顺从,于是科克就去着手把威尔斯的小说改编为韦尔斯的剧本。10月25号,星期二,也就是广播这戏之前五天,科克打电话给水星剧团总编辑约翰·豪斯曼要打退堂鼓,因为科学幻想小说无法改编成广播剧本。剧团女秘书表示同意,她嚷嚷说:“当然你办不到嘛!说什么火星人来到地球,这是梦话!我们才不当这样的大傻瓜呢!”豪斯曼想换上《洛纳·杜恩》【英国小说家R.D.布莱克默(1825-1900年)的历史小说。——译者】,可是韦尔斯认为没有讨论的余地,因此改编威尔斯原著成为集体创作。星期四晚上就要上演了——人人都说,这是一出十分沉闷的戏。

  忽然间有个人——没人记得是谁了——提了个建议:整出戏都学新闻节目那个样子播出去好不好?不妨弄得十分逼真嘛!连罗斯福的口音也摆进去!这是全能办到的,包括学罗斯福的口音;肯尼思·德尔马(后来弗雷德·艾伦让他演参议员克莱霍恩,因此出名)能模仿他那种庄严的语调嘛。要在戏里演卡尔·菲利普斯(他是哥广第一个广播员)的那个演员把电台收藏的录音翻出来,再三细听这个广播评论员当时是怎么半歇斯底里地描写“兴登堡”号在莱克赫斯特肮空站【美国空军航空站,在新泽西州东部。——译者】爆炸的。演普林斯顿大学那个科学家的是韦尔斯本人。开头先来个天气报告,再放舞曲,而后播送号外新闻。演员们认为这样开头未免拉得太长,可是韦尔斯摇摇头,他说要逼真就非得这样才行呢。

  这样果然逼真。捷克危机发生时,广播常常忽然打断,听众已习以为常了。每次打断,都插进一些重要新闻,这些新闻后来果然登在报上。真的,人们已经公认,宣布重要新闻最好是用广播了。此外还有种种因素增加广播的真实可靠性。据《幸福》月刊的调查,1936年大选以来,广播评论员比报纸在群众当中还有信用。说真的,有不少人已经不大能分辨什么是事实(新闻),什么是幻想(戏剧)了。韦尔斯广播完了之后,《剧艺报》发表了一篇较为深刻的分析,它说:“尽管再三说明这是一出戏,人们可能还当是真人真事”,因为“每天连播放完后,就有许多听众来信,十分关心地评论戏里的人物和事件,可见他们如何认真地对待广播剧。”

  而且当时人们对于达官贵人还是十分尊重的,肯尼思·德尔马在戏里演的就是“内政部长”。为丁让纽约和新泽西州的人们听来有真实感,戏里还用了真实的街名,如普拉斯基高架公路、南街、二十三号公路等等。后来普林斯顿大学作了调查,发现还有其他因素:一是当时人们在知识上和情感上都不成熟,二是大萧条时期人人自危,(有个人这样回答调查员:“从我爷爷时起,怪事就不断发生,现在会出什么事,谁知道呢?”)但是起作用更大的是“最近担心欧洲大战爆发的恐慌心理”。

  韦尔斯本人似乎也曾有点顾虑。剧本开头和结尾都有说明,指出这只是一出戏,哥广还四次打断演员的话,把这个说明再念一遍。假如听众都是由8点听起一直听完,这样做就十分妥当了。可是实际情况不是如此。就在这里,调查听众意见的人不肯说出来的那件小事就起极大的作用了。这件叫出钱搞广告节目的商人很不高兴的事情是,每逢开始介绍商品或有不受欢迎的演员出场的时候,听众就把收音机指针拨到别处去。伯根和麦卡锡的表演谁都爱听,可是在全广的杂耍节目里边,他们的表演不过是一个片段而已。

  收听水星剧团节目的人数目较少,可是每天必听。那天他们先听到柴可夫斯基主题曲,广播员的导语,当天的天气报告,接着电台就说:“现在我们把大家带到纽约中心区公园广场饭店子午厅,欣赏一下拉蒙·拉奎罗乐队的演奏。”以后就不断发表简报,说卡尔·非利普斯和皮尔逊教授已经动身往新译西州格罗弗斯米尔镇去,路上情况如何,还播放警报声和人群喧闹声作为衬托。这时已是下午8点12分了,在全广电台那里,查理·麦卡锡的头一段的滑稽对白结束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开始向听众介绍“蔡斯和桑伯恩”牌的咖啡,说它的香味如何浓郁。

  于是大约有六百万听众把收音机指针从全广拨到哥广去。他们听见的是下面这些话:

  『广播员:……我现在把麦克风移近一点。在这儿。(小停)现在我们相隔不到二十五英尺了。大家听得到吗?哦,皮尔逊教授!

  皮尔逊;菲利普斯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广播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个东西为什么里头老是咯吱咯吱地响?

  皮尔逊:也许是因为它表面冷却的时候,有的地方快,有的地方慢些。

  广播员:你还认为那是掉在地球上的陨星吗,教授?

  皮尔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那个用金属做的外壳,显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球上没见过这祥的东西。不过,通常陨星掉到地上,因为跟地球的大气层磨擦,总是有些窟窿。可是这个东西却是滑溜的,而且是个圆筒。

  菲利普斯:等一等!怪事发生了!先生们,女士们,这可真怪。这个东西有一头开始脱落了。顶上开始转动,就象个螺丝!一定是金属做的。』

  广播里人声闹哄哄的,接着那麦克风又传出声音来。

  『广播员:先生们,女士们,我从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东西!……等一等!有个什么人从那顶上的窟窿里爬出来了。是个人,或者……是个什么东西。我看见有两个亮晶晶的圆东西打那个黑窟窿里望出来……那是眼睛吗?也许是脸部吧。也许是……

  (有人群惊叫的声音)

  广播员(抽抽搭搭地哭,而且象是呕吐):老天爷,那黑影里伸出了一条东西,它扭呀扭呀,象是灰色的蛇。又来一条,又来一条啦!大概是触手吧?呐,我看见全身啦。象一个黑熊那么大,浑身闪闪,象一张湿牛皮。可是那张脸啊……我无法形容。我简直不敢看下去。一双眼黑洞洞、亮晶晶的,好比毒蛇那样。嘴是V字形的,嘴唇没有边缘,象在颤抖,唾沐就打那儿滴下来……』

  广播员暂时控制不住自己,说不出话来,静默了一会儿。听见乐队演奏几小节《月光曲》。另一个广播员接上了,他声音冷静、技术熟练地说:“我们现在播送在场目击怪事的人的报道,怪事发生的地点是新泽西州格罗弗斯米尔镇威尔马斯农场。”再来几小节德彪西的乐曲,跟着那个冷静的广播员又说,“现在我们让大家再听菲利普斯由格罗弗斯来尔镇发出的报道。”据菲利普斯说,当地派了一队警察去检查那个东西,可是还没走到跟前,那里边的火星人就向他们喷射大片火焰。来了一阵警察呼痛声,还有火星人的奇异的尖叫声。有个粮仓爆炸起来,接着麦克风就没声音了。那第二个广播员又接上,他冷静地说,“先生们,女士们,因为发生了我们无法控制的情况,格罗弗斯米尔的广播暂时停止,显然那里的送话机发生了故障。但是一修好了,我们就让大家再听现场广播。”现在战斗激烈起来了。新泽西州的警察队被火星人的火焰喷射器烧成了灰烬。本州驻特伦顿区民兵司令蒙哥马利·史密斯准将代表州长发表公报,说默塞尔和米德尔塞克斯两县,西至普林斯顿,东至詹姆斯堡(都是真实的地名),全部戒严了。可是火星派来的另几艘宇宙飞船又降落地面。皮尔逊死里逃生,说看见入侵地球的火星人使用某种武器,“没有更好的名称,只能叫做热线武器”。

  现在那第二个广描员的声音也慌里慌张了:

  『广播员:先生们,女土们,有件严重的事情要宣布。虽然说起来人家也不信,可是根据科学观测和亲眼见证,我们无法不得出结论说,今天晚上在新泽西州农场上降落的那些怪物,就是火星入侵地球的先头部队。』

  他用惊慌的口气透露坏消息:新泽西州国民警卫队已经被火星人全部消灭了。本州全境和宪夕法尼亚州东部一律戒严。总统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内政部长(口音很象罗斯福,说话也用罗斯福的词句)呼吁全国人民各尽天职,并仰求上帝拯救。陆军航空兵也被火星人消灭了。有个电台工作人员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

  『工作人员:这是新泽西州纽瓦克市……这是新泽西州纽瓦克市!……请注意!有大量毒气从本州沼泽地区吹来。到了南街啦!戴上防毒面具也没用。居民们要跑到空旷地区去。……有汽车的走七号、二十三号、二十四号公路……避免拥挤的地方。毒气现在到了雷蒙德大道了……』

  唯一幸存的广播员是雷·柯林斯,他在电台中间休息之前最后来一段广播,那时他站在纽约市的一个房顶上,广播中警钟乱响,告诉全市人民要立即撤走,因为火星人就要来到了。“哈钦森河大道还能通汽车。不要经过大桥到长岛去。……那里太挤了。”听得见同时有不少人在唱圣诗。柯林斯声音哽咽,勉强把下面的新闻念下去:“火星飞来的圆筒已经落在全国各地。一个在布法罗市郊外,一个在芝加哥,一个在圣路易……”

  下午8点32分,柯林斯广播快完的时候,来了个紧急电话,请哥广节目监督戴维森·泰勒离开第一播音室控制台出去一下。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发白,愁眉不展。纽约各电台已有百分之六十打断了广播,安慰听众说这不过是一出戏。本市警察已把哥广大楼团团围住,命令所有演员和技术人员在演完了戏时都不许走,有紧急问题要他们答复。泰勒回到控制台时,柯林斯正在描写那些身体高似摩天楼的火星人怎么走上普拉斯基高架公路,准备淌水过赫德森河。再过几秒钟就休息了,泰勒决计还是让柯林斯说完,所以柯林斯就装成中了瓦斯毒,勉强说话的样子说下去:

  『柯林斯:现在他把那金属做的手举起来了。完啦。烟放出来啦……浓黑的烟,吹到全市各处。街上的人也看到烟啦。他们往东河跑去……好几千人在路上倒下了,象一大群老鼠。烟四面铺开,越来越快。到了时报广场啦。人家想躲开它,可是没用。他们象苍蝇似的一群群倒下啦。现在烟穿过第六大道啦……到第五大道啦……到一百码外啦……只有五十码啦……第四个新闻报告员:2X2L叫CQ台……2X2L叫CQ台……2X2L叫纽约CQ台……广播台没人了吗?一个人也没有了吗……2X2L……』

  现在到中间休息时候了,哥广一个固定广播员接上,告诉听众说,刚才本台播送的是韦尔斯主持的水星剧团的戏。接着播送这出戏的下半部,稿子措辞审慎,一点也不危言耸听,可是怎么写都没用了。还没到休息时间,已经有几十万人叫着嚷着跑上街去;各州州长再三强调没有宣布戒严,请当地人民不要惊慌;各地礼拜堂也挤满了人,往往是一家老小哭哭啼啼,祈祷上帝在火星人来到之前赦免罪过。据普林斯顿大学的调查,约有一百七十万人相信这个节目是新闻广播,约有一百二十万人恐慌得很,要马上逃难。调查报告说:“有几个钟头真难过。全国东至缅因州,西至加利福尼亚州,都有人以为那些可怕的手持热线枪的火星怪物已经把所有迸行抵抗的美国部队都杀死了,大难临头,世界末日快要到了。”

  各州电话员都应接不暇。各地广播电台说,市民打来的电话五倍于平时。在纽约市,哥广交换台和警局交换台都忙不过来,河边大道挤满了抽泣的人群,水泄不通。最糟糕的是新泽西州北部,那里据说最早“发现”了火星飞船,所以往往一家老小抱成一团,哭眼抹泪;不少人吓得失魂落魄,在野外乱跑;有汽车的也开出去四下里飞奔,免得闷死烧死。所有火车站汽车站都人山人海,一个个惊慌失措,赶买车票上车,不管开到哪里去。纽约有个妇女打电话到美国南方汽车总站问消息,她气喘吁吁地说:“快点把情况告诉我吧!世界末日到了,我还有好些事没办呢!”

  事情过后,多萝西·汤普森写道,“这场广播本来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到了这时,那些役听过节目的无不嗤笑那些吃惊的人,说他们愚昧无知。可是事实并不那么简单。不管汤普森怎么说,广播剧《星际战争》在技术上总是极大的成就,甚至今天听听录音还叫人毛骨悚然。而且虽说产生恐惧心理跟教育水平低、经济地位低有某种关系,——最易受惊的听众是那些没念完小学,而且靠救济过活已在三年以上的——但是富裕的人也大吃一惊,这就难免人家笑话了。据普林斯顿大学的调查,当时的收听广播的大学毕业生当中竟有百分之二十八,高薪阶层当中竟有百分之三十五都信以为真。在南方某大学,女学生抱头痛哭,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跟爹妈诀别。东北某名牌大学有个四年级生,他刚从瓦萨女子学院访友后开车回校,在路上打开收音机听见广播,竟也相信“普林斯顿真的已成废墟,新泽西州全境也毒气弥漫,大火延烧了。”

  韦尔斯在第一播音室轻松愉快地跟听众告别,他说:“朋友们,再见啦。明后两天,请不要忘记今天的教训。……要是门铃响了,开门又不见人,那并不是有什么火星人来到,因为这是万灵节的前夕嘛!”红灯灭了,水星剧团停止广播了。可是第一播音室的门铃倒响了,因为有人在外面等着——这不是火星人,面是纽约的警察,他们要狠狠地教训韦尔斯一顿,叫他忘不了。但是门还没开,韦尔斯和豪斯曼已经又在控制室收到了一个声势汹汹的电话。据豪斯曼后来的追述,“那是中西部某大城市的市长打来的,他大声嚷嚷要韦尔斯听电话。市长先生气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本市街头人群蜂拥、教堂妇孺挤满、打劫行凶,同时并起。要是象韦尔斯所说,广播只不过是开开卑劣的玩笑,那么市长先生本人就要亲到纽约,把作者狠揍一顿才解恨呢!”

  豪斯曼刚挂上耳机,门就被人从外头推开,整个播音室黑压压的都是穿蓝制服的警察。豪斯曼所谓“恶梦”这时开始了:审问他们两人,说弄得多少人自杀了,交通方面出了多少宗人命案了,“新泽西州还有某个娱乐场所因为人们争先逃命,踩死了不少人。”可是警察当时想不出豪斯曼二人犯了什么法,只能把他们臭骂一顿。之后就宣布释放,让他们去吃那更可怕的苦头:报界的笑骂。豪斯曼觉得报纸似乎是乘机报复,因为在捷克危机的报道工作方面,报纸比哥广的广播落后了一大截。可是记者们说:不对,这场广播节目上了报,并不是因为报界捉弄他们,而是因为本身是了不起的新闻,这话确也不错。第二天报纸有不少刺目的大标题:

  『电台制造战争,惊动全国
  电台宣布“火星人进攻地球”
  全国大惊失色
  全国大恐慌,有如狂潮突起
  电台进行慌唐广播,居民纷纷
  向警局询问真相』

  豪斯曼苦笑解嘲说,“戏演得满不错哟!”确是演得不错。整整两天,这个节目在报上成为头版新闻,把希特勒也挤走了。不少人忧心忡忡,追听哥广报时信号(“布洛瓦牌手表时间下午9点”),哥广只好每个钟头都安慰他们一下,说“全篇故事以及其中情节都是凭空想出来的。”联邦电讯委员会发表声明,说广播了这么一个节目,真“令人遗憾”,还提出了一个新的广播法规。有好一阵子有人说要向法院控告哥广犯了法,可是不久就没人再提了。那时韦尔斯已一跃而为全国名人,水星剧团也不再仰赖哥广的资助,因为已有商人出巨资请它为“坎贝尔”牌肉汤做广告了。最后白宫还请韦尔斯去参加宴会。总统把他带到一边,悄悄地说:“你知道,奥森,美国最好的演员就是你我两人!”他那副神气象是一本正经,可是韦尔斯不知怎么才好,只能鞠躬致谢。

  ※※※

  群众心理不正常本来不易揣度,可是从《星际战争》这个广播剧的影响已经可以看出,美国人是越来越神经紧张了。用当时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全国“都搞得人心慌乱”。《幸福》月刊说人们觉得大劫难逃,却没有说大家都绝望了。虽然人们觉得个人前途渺茫,可是还有那么一种信念,以为三十年代初期美国情况已经坏到无以复加,现在必然向历史性的高峰回升。在这方面广播也起了作用;欧洲局势发展越来越快,危机迭起,不容忽视。在这个时代,美国是生气勃勃的。弗兰克·布鲁克豪塞回顾当时的情况,这样写道:“不能否认,那个时代在许多方面是伤心惨目的,但美国人虽说受害,失望,挨过苦,流过泪,终于转败为胜。全国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意气风发。”最后还要提到一点,这就是罗斯福叫人不要晕头转向、满不在乎。他深信这一代的人有其历史使命,只要有他领导,春风满面,从容指挥,最后必然会出现令人满意的局面。

  在夜深炉烬,酒兴方浓之际,一般美国人往往会想起1939年所目击耳闻的种种情景。要是他那时是《芝加哥论坛报》的订户,看见老板罗伯特·R.麦考密克上校不再提倡用简化拼法(如agast[aghast],staf[staff],Lether[Leather],Jaz[jazz],fantom[phantom]),心里就会舒服一些。罗斯福增加开支的法案受到新国会民主、共和两党的联合反对,《论坛报》编者不禁心花怒放(“反抗施舍!”【原文是个影片名,《施舍号哗变》,旧译《叛舰喋血记》,这里用做双关语。】);可是某上诉法院判决小学生无须向国旗敬礼,编者却怒不可遏。纽约儿童不懂什么是”人身保护法“,以为是一种病名,编者十分惊诧:塔夫脱刚做参议员,就发表演说要节约政府开支,编者点头称许;棒球名手卢·格里克宣布退休,编者难过;拳王乔·路易打伤了大力士托尼·盖伦托,要缝二十三针,编者敬佩;“波士顿勇士”棒球队抛弃旧名,改为“波士顿蜜蜂”队,编者不乐;新教皇庇护十二世任命保守派弗朗西斯·约瑟夫·斯佩尔曼为大主教,编者又甚是开心。那时有个共产党叛徒叫惠特克·钱伯斯到华盛顿伍德利路阿道夫·伯利家里,密告政府里有人搞颠覆活动,可是伯利置之不理,如果麦考密克有所风闻,必定拚命打听。幸而此事暂时还没有人知道,但过后不久,麦考密克就有机会就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联邦调查局局长J.爱德加·胡佛这时也卷进了一场斗争,他的对头不是别人,正是地方法院检察官托马斯·E.杜威。杜威认为调查局偷听电话是侵犯个人自由,曼哈顿区也有个高级警官说胡佛不过是“风头迷”,“坐在巡逻车上到处跑的著名戏子”。【“著名戏子”的原文是戴维·比拉斯科(1859?-1931年),他是美国著名演员、剧作家和演出主持者。——译者】胡佛不甘挨驾,回敬了一下:“共产党昨天在纽约开会,竟唆使两个最会写文章的人诬蔑我为百老汇的明星。”他出席美国退伍军人团代表大会,在会上说:“有些知识分子肆无忌禅,蛊惑人心,这不合乎美国传统。应该有人激于义愤,把妖言惑众的人公开揭露出来嘛。”不过,虽然杜威那时已宣布竞选总统,胡佛说这话也许还不是存心在竞选运动中打击他。

  当时最畅销的歌曲唱片是希尔德加德的《深紫色》。弗朗基·西纳特拉还是每周为了二十五元拉开嗓门拚命唱,可是有一天晚上,哈里·詹姆斯的太太在旅馆收音机里听到他的歌唱,便开大音量,告诉丈夫说,“亲爱的,听听这人唱得多好啊。”哈里也赏识,于是开车到新泽西州恩格尔伍德镇,在一个叫做“村店”的路边小酒店里找到他,跟他签订了灌片的合约。他们灌的第一张唱片叫做《不能半心半意》,只卖了八千张,可是西纳特拉一家从此不愁没饭吃了。《孤胆骑警》,每周由一百四十个电台联播三次,有二千万人收听,……电影演员贝蒂·黛维丝、斯本塞·屈莱塞、弗兰克·卡普拉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艾尔弗雷德·希契科克导演了《名媛失踪》。……博比·布林因为嗓子变了,不能再演童角,十二岁就退休了。

  在其他方面——或者如电影业所说,在金钱方面——好莱坞到了极盛时代。童星雪莉·邓波儿那时才十岁。最卖座的三个演员是米盖·鲁尼、泰隆·鲍威尔、斯本塞·屈莱塞。在广告里,每一部影片都自称“妙绝”,“惊人”,“迷人”,“哄动一时”。格拉曼在好莱坞大道盖了个中国戏院,水泥地板还没干,看见影界名人就请他在那里踩一下留个脚印。在战前银幕上,明星们演出的都是难以置信,美好非凡的故事。【以下所说都是影片里的情节。——译者】朱迪·加兰说服了骗子手弗兰克·摩根给胆小鬼伯特·拉尔打气;劳伦斯·奥利佛,戴维·尼文和曼尔·奥伯朗三人在《呼啸山庄》的大雾迷濛的沼泽地上你追我赶(高呼“希思克利夫!希思克利夫!”);【希思克利夫是影片《呼啸山庄》的主人公。——译者】吉恩·奥特里放声歌唱,赞美西部风光如何美好。罗伯特·唐纳特演《万世师表》,看了这部片子,人们觉得大英帝国似将永存不灭。克拉克·加布尔不讲礼貌,竟在克劳黛·考白特①小姐面前脱下衬衣,而且里边不穿汗衫,这叫棉织厂老板吃了一惊(在一周之内,棉织厂股票果然跌了八点二五元)。他后来在影片《飘》里又撒野大骂“他妈的”;这部片子在亚特兰大市初次放映时,竟吓得南方妇女联合会主席晕了过去。更糟糕的是,他还带头反叛查尔斯·劳顿,可是劳顿还口口声声叫他“克里斯琴先生”呢。

  【①戏剧界这时有个有趣的特点,就是演员改名挽姓,免致人家看出祖先是外国移民。三十年后人们反对这样做,可是在三十年代,著名演员都装成英国血统的。目前这种习惯仍然存在,不过是好是坏,各人看法不同。例如多丽丝·戴原名是多丽丝·卡普尔霍夫、朱迪·加兰原名是弗朗西斯·古姆……(略)】

  乔治·阿利斯仪表庄严,态度沉着,所以在影片里老是演历史人物。有一位督学说,三十年代的小学生,长大以后恐怕仍然以为历史上的大人物部是阿利斯那个样子的呢。在故事片里,他表现得比格拉德斯通【英国政界人物(1809-1898年),历任首相。——译者】还狡计多端,比达塔尼安和“三剑客”【法国作家大仲马(1802-1870年)的小说《三剑客》中的人物。——译者】还足智多谋,比罗思柴尔德弟兄们【十八、十九世纪欧洲著名犹太人财阀。——译者】还更挥金如土。不过,阿利斯所演的历史片虽是教人开心的,法国革命故事片可教人伤心。在《玛丽皇后》里,瑙玛·希拉不动声色地坐上囚车往断头台去。在《双城记》里,罗纳德·考尔门也坐囚车跟在希拉的后面。到了断头台,他便伸颈就刑。头还没落地,人们已经知道他“所干的是空前未有的好事,会得到空前未有的安息的。”【考尔门在影片里演西德尼·卡顿这个角色,卡顿因为爱露西,冒充她的丈夫代上断头台。本书原文暗用狄更斯《双城记》里的话。——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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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欧美两洲冬季都非常冷,是历史上有名的严冬。西班牙有一百万人死于内战。海因里希·希姆莱禁止美国《时代》周刊在德国发行,周刊出版商亨利·卢斯反而因此非常高兴。希特勒出过主意帮助设计售价三百九十六美元的“大众”牌小轿车,现在已经制成,他站在车前照相。(后来价钱涨了,可是式样未改。)1939这一年,美国同时开了两个世界博览会,要是你有钱的话,两处都可以去看看,有减价游览车可坐。不过虽有便宜可捞,却没有多少人这样做,多数人觉得着一个就够了,而且要看的是纽约的那个。另一个设在旧金山,叫金门博览会,设计是文雅大方的,航空表演惊险异常,采色泛光照明也别出心裁,可惜既没有新巧玩艺和华丽装饰,又没有传统派头和马戏之类的杂耍,而且更重要的是缺了格罗弗·惠伦这样的人。

  惠伦那时已经五十三岁了,但是每次在社交场所出现,上衣翻领上还是带上一朵栀子花。他是博览会的纽约市官方招待员。如果哪个前来参观的外国达官贵人得不到他亲自招待,献上一个纽约市门匙徽章,就觉得挺不光采(理应有此感觉),象是美国要跟他们断绝外交关系了。这个博览会叫做“明日世界”,是惠伦精心设计的杰作。他希望,无论游客要看什么,都能看到:上自名家艺术,下至裸体跳舞;新奇的如叫做“埃莱克特罗”的会说话、会抽烟的机器人;庄严的如用三百种不同语言译出的《主祷文》,总之应有尽有。博览会闭幕那一年,西德尼·M.谢莱特在《哈泼斯》杂志上写道:“这个博览会十分不统一,不谐调。有好东西,又有坏东西;愚蠢粗俗到了极点,聪明高雅也到了顶峰。”《纽约时报》记者迈耶·伯杰给它起一个名字,叫“疯人园地”。可是这个博览会设想虽然疯狂,布局却有条理,今天看来,它本身所具有的明确目标比其中的庸俗布置更值得注意。纳粹德国没来参加(这是唯一不参加博览会的强国),可是关系不大。总而言之,这个博览会在技术上非常成功,对于战后美国社会的发展影晌很大。

  博览会里最成功的是通用汽车公司的“未来全景”部分,每天有二万八千人来买票参观。他们一个个坐在扶手椅上,下面有输送带托着,缓缓往前移动十五分钟之久,沿途一边看着诺曼·贝尔·格迪斯所设想的1960年的美国风光,一边听着录音解说辞。格迪斯的对于未来的估计并不是全都准确的。他预料到了1960年,美国人会个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精力充沛,玩儿的时间比干活的还多。(没有提到黑人,他显然以为那时已经没有黑人了)那时美国人对衣服家具之类已不感兴趣,所以博览会里没摆出多少这样的东西,在未来的美国的乡村,公路宽广,纵横交错。汽车都有空气调节,售价却只有二百元。全国各地多数绿树成荫,最舒服的是住在村子里的人,全村只有一家生产单一产品的工厂,粮食都是各家各户自己种的。

  到了那时,发明家和工程师还要用一点原子能,可是主要的动力来源已经是液态空气了。望远镜功率极大,从地球看月亮,比现在清楚三百倍。癌病再也不是不治之症。人们平均寿命延长到七十五岁。房屋轻巧易拆,要是不喜欢,把它拆下丢掉就是了(丢到哪里去可没说)。大多数人都是中学毕业生。每个村子都有个机场,飞机不用就放进地下机库,要用就拿出来,上上下下都利用升降机。办公大楼和公寓大楼,每座高达一千五百英尺,四周有高速公路,能容十四辆车并排行驶。

  约翰·布鲁克斯指出了格迪斯的设想的显著缺点,这就是他看不出三十年后在国内引起许多麻烦的城市问题。据格迪斯看,将来城市当中将有一条条高速公路穿过,全市分为住宅区、商业区、工业区。这样的城市设计是为了汽车进城更快,可是在哪里停车却没有安排。然而这恰好是格迪斯预测未来测得最准的地方,后来的实况正是如此,弄得我们无计可施。布鲁克斯说得好:“格迪斯梦想的天堂已经大致成为事实,但是糟就糟在理想实现之后,倒有点象是地狱了。”

  ※※※

  1939年6月中旬参观纽约博览会的有不少外宾,其中有一位是说话结结巴巴的英国人,名为乔治六世。此人一身兼任奉天承运的大不列颠、北爱尔兰、以及其他属地的国王,印度帝国的皇帝,英联邦的元首,基督教的保卫者。陪同前来参观的还有英国王后(闺名伊丽莎白·安吉拉·玛格丽特·鲍斯·莱昂)和一大群仪仗人员、秘书人员、随从人员。惠伦一辈子最得意的大概是这一时刻了。他系着宽大的白领带,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领着英王到各处走了一圈,然后送他们上车直驶海德公园村罗斯福公馆去。

  罗斯福那天尽地主之谊,亲自开车陪英国贵宾环游全县(汽车是“福特”牌特制产品,煞车用手扳,不用脚踩),请他吃红肠面包,还特意斟上英王要喝的“鲁伯特”牌啤酒。华盛顿有六十万人夹道欢迎;副总统加纳笑哈哈地说,“英国人来了!”凯特·史密斯也应贵宾的邀请,高唱《明月照山头》。没有什么铺张,可是政治意义极其重大。三个月前,希特勒已经夺取了捷克的残存国土,战争迫在眉睫,罗斯福现在想要让全世界知道,除向德国总理府拍发一些空谈原则的电报外,他还能做好些事情呢。他公开说,美国是一个沉睡的巨人,可是现在已经醒过来了,侵略者还是当心一点吧。但是德国元首照样对总统不客气,说罗斯福是“诡计百出的犹太人”,还说“罗斯福大人模样很象黑人”,可见“是个杂种”。

  德国国会崇拜希特勒,美国国会可联合反对罗斯福,二者截然相反,白宫的人们想起就痛心。罗斯福要求希特勒保证不进攻弱国,据威廉·L.夏勒报道,希特勒果然在国会里严肃地保证,决不进攻美国,弄得“那些大腹便便的议员们放声大笑”。参议员奈伊是孤立派的代言人,他说这是罗斯福自讨没趣。中期选举时,罗斯福种下了恶根,这时从参议院外交委员会得到恶果:慕尼黑事件曾经震动全国,人们本以为外交委员会要提出取消中立法的,可是结果反而是以十二对十一票反对取消。投反对票的有沃尔特·乔治和盖伊·吉勒特两位参议员,罗斯福早就想叫他们退休的。

  在当时的知名人物中还有个查尔斯·A.林白,他的广播听众之多,仅次于罗斯福。林白说:“有人说,我们的国境线就在欧洲,这是外国的宣传,千万不要上当。我们东有大西洋,西有太平洋,这还不够了吗?大洋是个大屏障,连现化飞机也难以飞越。”这种意见,他后来更说得振振有辞。参议员阿瑟·H.范登堡发誓,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决不同意派美军到国外参战。厄尔·白劳德在弗吉尼亚大学夏令政治讲习所演讲,有人问他斯大林会不会跟希特勒结成联盟,据白劳德的回忆,“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比选我当美国商会主席还难以想象”。弗里茨·库恩因伪造文件和盗窃罪判刑,他所领导的德裔美国人同盟叫嚷说,罗斯福由于政治原因把人关起来,库恩是第一个。8月20日希特勒首次要求波兰割让但泽,第二天柏林和莫斯科就联合公布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显然波兰人是陷于绝境了。可是美国军事评论家还老是说波兰怎么道路不修,“泥将军怎么妨碍进军”,好象天气既然不好,第二次大战就不会爆发似的。

  美国人看问题爱简单化,所以关于外交政策和本国所受的威胁,没有运用理智来好好辩论。英国人的安全全靠捷克在苏台德区设防,张伯伦看不到;美国除海洋外还需要屏障,美国人也看不到。可是罗斯福和赫尔知道,大英帝国再也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安定力量了,因为英国的软弱性已经在慕尼黑暴露无遗。英国舰队固然还安然无恙,可是万一法国沦陷,英国人困守本岛,“地理政治”①的引力中心必然西移。希特勒已经直认不讳,最后目标是征服全世界,德国间谍在阿根廷也已大肆活动。罗斯福知道,为他自己这一代人乞求和平是做得到的,可是代价未免太高。到了下一代,美国就只能孤军作战,危乎殆哉了。林肯说过,有了舆论支持就什么都做得成,没有舆论支持就什么也办不到。如今美国的舆论情况怎样呢?据盖洛普博士的报道,经过调查,有百分之六十五的人赞成抵制德国:百分之五十七要修订中立法;百分之五十一预料1939年欧战会爆发;百分之五十八以为美国会参加欧战;百分之九十说,一旦美国被侵略,他们就参加抗战;但是只有百分之十说,即使美国不受侵略,他们也愿意打仗。

  【①又译作“地缘政治学”,这种理论把国家比作为生物有机体,因此为了生长与发展,国家就要求夺取别国的领土,开拓自己的疆界和获得“生存空间”。这是一种为帝国主义扩张侵略提供理论根据的反动学说,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首先出现于欧洲,后成为德日法西斯扩张侵略的理论根据。——译者】

  从这些数字可以看出,如果这时美国政府要采取类似宣战的行动,人们必将起而反对。罗斯福身为总统,不能不体察民情,审慎行事。这可教他为难了。但是他还有两个重要步骤可以采取:一是向参议院领导人随时汇报情况,二是加强陆军(当年夏季美国陆军兵力还不如波兰)。总统不知道——知道了也无法证实——早在5月里,希特勒已经决心先灭掉波兰,随即进攻英法。不过美国情报人员成绩不差,根据他们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已经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德军要向邻国进攻了。

  7月最后一周,总统请国会领导人来到二楼椭圆形办公室。他让国务卿赫尔坐在身旁,自己摆出证据说明希特勒如何野心勃勃;估计战事一起,盟国胜负未卜;他还要求国会修订中立法。希特勒当时已向罗斯福承认,美国唯一可观的力量是“地广人众,富饶无比”。为什么不拿这个唬他一下呢,现行中立法禁止出售军火,不论是卖给侵略国还是被侵略的。要是修订中立法,希特勒也许会收敛一下,和平可以保持。总统对客人说:“我连最后一发子弹都打出去了。现在得装一颗到子弹带里去。”

  他其实是求助于参议员博拉。只要博拉同意,整个参议院会一致赞成。可是博拉不同意。他说,“今年不会有战争。眼前这种恐慌心理,是人为的,有意制造出来的。”

  赫尔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只好说:“我请博拉参议员到我的办公室看看电报,好不好?”

  博拉毫不动心,他说:“我在欧洲有情报来源,这比国务院的更可靠。”随后他又解释说,这所谓情报来源,就是外国报刊,不是别的。

  赫尔气得几乎流下泪来。加纳副总统点一点人数,看在座的有多少赞成修订中立法。之后,他对罗斯福说,“首长,我们还是承认事实吧。你的票数不够,就是这么一回事。”

  罗斯福冷静地对国会领袖们说,他巳经把话说完,以后有什么事,责任由他们负,祝各位晚安吧。

  但是有一件事总统还要考虑,这就是国防情况。五年以来,美国海军这时才在大西洋举行头一次的演习,其借口是让官兵参观纽约博览会、可是就海军力量而言,也只能演习演习而已。1939年海军最教人难忘的事,是弗吉尼亚州朴茨茅斯港外,水深虽只有二百四十英尺,潜艇“鲨鱼”号竟然莫名其妙地在那里沉没了。众议院批准了陆军拨款四亿九千九百八十五万七千九百三十六元,其中有五千万元用于扩大陆军航空队,要把飞机由五千五百架增至六千架。可是博拉参议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虚张声势,神经过敏。”这回他算是说对了。美国当时的飞机,没有一架可以跟英国的“喷火”式,法国的“纽波特”式或者德国的ME-109式比一比的。甚至那些开始在美国基地出现的新P-40式,也只配备了一些在推进机转动时能同时发射的机抢(这是1918年的旧设计),而且还在试验阶段呢。

  5月里,总统又表现出知人善任的木领,选任乔抬·C.马歇尔准将为新的总参谋长(安排他宣誓就职的那一天恰巧正是德军入侵波兰之日)。参谋长手下兵员有二十二万七千,可是装备只够七万五千人之用,而且无非是些加仑式步枪,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二十年前制造的机关枪,1918年停战后由欧洲运来的法国七十五厘米口径炮之类。8月里,休·德拉姆中将把第一集团军集结起来,进行演习。他一本正经地向总统报告说,比之应有的战斗力量,第一集团军还缺少二十四万六千兵员,三千零六十三挺机枪,三百四十八门榴弹炮,一百八十门野炮。《时代》周刊评论说,“按欧洲标准,美国陆军只能算是拿着气枪玩的几个小把戏。”迪安·艾奇逊谈到美国怎么缺乏军事准备,也引用了一句老话:“上帝专门保佑三种人:小该,醉鬼,美国人。”J.P.摩根坐船出国到苏格兰去打松鸡,只从他的一句话就看出美国人的目光如何短浅了:“要是欧洲打起仗来,我就只得暂停打鸟了。”

  9月1日波兰时间5点20分,欧洲果然打起仗来了。有一架德国军用机轰炸普克,那是但泽湾西北岸的渔村和波兰空军基地。上午5点45分,德国军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刚打出第一发炮弹,就命中了韦斯普拉特的波兰军火库。以后细雨纷纷,天色灰白,德国步兵就向波兰挺进。四个钟头以后,即华盛顿时间2点30分,总统床边的电话铃响了。来话的是驻法大使,他说:“总统先生,我是比尔·布利特。”

  “说吧,比尔。”

  “总统先生,托尼·比德尔刚从华沙来电话,他说德国已经有几师兵深入波兰境内,战斗激烈。他还说,据报华沙上空已有德国轰炸机。接着电话就断了……”

  “啊,比尔,战争终于来了。上帝保佑我们吧。”

  ※※※

  最初,德军的军事进展异常迅速。德国总参谋部原先估计征服波兰要一个月,可是十一天才过,战斗已经基本上结束,没有停止的只是希姆莱新建的那些集中营里的呼号痛哭的声音。9月25日的《时代》周刊对读者介绍了一个新词:“目前这种战争不是占领土地,而是长驱直入,把对方一举歼灭;这叫做‘闪电战’”。收听欧洲短波广播的美国人,早先每半分钟就听到一个令人振奋的乐句,其中有十一个音,那是萧邦的波罗奈舞曲的起句,表示波兰各地虽已沦陷,华沙电台仍然没被占领。但是9月17日凌晨四点,俄军突然从背后攻入波兰,华沙电台跟着就停止广播了。到了它再发出声音时,却是纳粹党播送的《德国至上》的威严曲调。

  在《民族》周刊里,肯尼思·克劳福德提出了一些无须答复的问题:“罗斯福政府是守中立的吗?肯定不是的。再来一次世界大战,美国能置身事外吗?实际不可能。”但白宫却不是这样说的。9月3日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布说,“我们美国将仍然是个中立国,可是我不能要求美国人人在思想上都保持中立。”在欧战爆发后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纽约太阳报》记者菲尔普斯·亚当斯问总统说,“我们能避免参战吗?”过了一会儿,罗斯福才慢吞吞地回答说,“我非但真心诚意地想避免,而且相信能避免。我们政府将尽力这样做。”他支持拉丁美洲国家,建议美洲国家会议警告各国军舰不得在加拿大以南的西平球地区进行海战,这项建议果然被采纳,警告在巴拿马宣言中提出了。在第二次记者招待会上,有人问总统,美国的领海向欧洲方面延伸,到哪里为止。他不作正面答复,只说,“美国的利益要它延仲到哪里就到哪里。”记者又问:“会不会一直延伸到来因河呢,总统先生?”总统笑了笑,解答说:“我只指海洋而言。”

  他不止是谈海洋,也真的想到海洋。如果美国和德国对抗,那只能在公海上。轮船“雅典娜”号已被德国潜艇击沉,有些人幸而生还,到了英国,驻英大使肯尼迪的二十二岁的儿子杰克【这就是六十年代初期的肯尼迪总统。——译者】跟他们谈过话。他们对德国的行为表示愤慨,杰克对他们说,“我们仍然是中立国家,中立法依旧有效。”听了这话,没有几个人满意。罗斯福也不满意。现在战争打响了,罗斯福的政策就逐步改变了。根据他那颇为特殊的看法,“中立”的定义现在只是美军不开枪打德国兵罢了。至于帮助盟国利用制海权,这不能说是不中立。所以他禁止“交战国潜艇”(这所谓潜艇自然是德国的)进入美国水域,并且请国会召开特别会议,讨论准许外国购买军火“现购自运”的问题。罗斯福夫人在专栏文章里边也说:“尽管我们不喜欢这样做,必要时,可能要运用本半球的力量来保卫文明,直至精神力量在各处都大大增强,栽减军备为人们所接受为止。”罗斯福所谓“中立”,其真实意义也就是这样。

  可是林白不同意这种看法,参议员博拉、范登堡、惠勒也不同意,而且最初大多数报纸的编者也不同意。这样,现购自运在美国就成为战时第一个引起争论的向题了。在这场争论中,林白以新面目出现了。9月10日他发表广播演讲,说:“这不是白种人团结一致抵抗外来侵略的问题,而是上次大战犯下错误因而引起争执的问题,”他的妻子安妮刚写了一本书,叫做《未来的浪潮》,似乎要论证纳粹德国必热会征服全世界。可是林白的岳母却参加了报纸编者威廉·艾伦·怀特所主持的委员会,支持现购自运。时至今日,家庭分化了,信念不同了,言语激烈了。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公开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残暴的独裁着一手抢劫和虐杀成千上万的人民,一手又向某些美国人发奖章。这样的奖章,试问有哪个美国人能接受吗?也许亨利·福特和林白上校愿意回答一下吧。”因为两人1938年都由希特勒授过奖。

  伊克斯的话引起了德国代办的抗议,副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严词加以驳斥。忽然之间,论争的中心又不是“中立”的定义应该怎么修改,而是怎么才算是爱国了。罗斯福破例宣布“全国处于有限的紧急状态”。律师和学者们都面面相觑,问什么叫做有限的紧急状态。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只是罗斯福叫人提高警惕的一种手法。这个笼统含糊的宣告,只有电影院的经理们能想出法子表示遵守,这就是每晚戏院收场时奏一次国歌(以后差不多六年之久都这样做)。总统跟孤立派来了一阵舌剑唇枪,结果获得胜利,多数议员投票支持他。参众两院都通过了修正案,准许现购自运,由11月3日起,进口的英国商船便由港务局派人领港。

  这以后,立法部门暂告风平浪静,可是美国人却注意到了某些事情,或者说注意到某些事情本应发生但是没有发生。不是说欧洲有战事吗?是有战事,可是唯一的叫嚣打仗的声音却来自伦敦的杂耍戏院,那里口带土音的泼辣婆娘在散场时高唱一支难听的歌曲,叫做《我们要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齐格菲防线上》。海上发生过战事,可是主动权在英国手里。至于西线方面,希特勒的策略是静待时机,坐等法国人的斗志自然而然地消沉下去。法军挶处马奇诺防线之内,天天坐候命令,越来越精神不振。有一位英国将军说,“世界上最强的陆军,面对着二十六个师的敌军,竟然坐着不动,龟缩在钢筋混凝土工事后面。”德国人说这是“静坐战”。范登堡参议员也说,“这所谓战争,不过大约只有二十五个人参加,此外就是宣传。”博拉参议员说这是“有名无实的战争”,这个形容词倒很确切。

  这样,三十年代在美国虽以饥饿呼号开始,却以闲散厌倦告终。这次欧战不同于上次,没有马恩河战役,【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在马恩河流域向法军两次猛攻,都给顶住了。】甚至大规模的边境前哨战也没有。在美国历史上,这个时期是国际问题将要压倒国内问题,需要尽力解决的时候,可是作为时代的标志的不过是一些小事:由于德苏订立了互不侵犯条约,格兰维尔·希克斯退出美共了,不过谁也没注意。影星泰隆·鲍威尔和妻子安娜贝拉原在里斯本,现在飞回美国了。留英公费生也奉召回国(拜伦·怀特【1962年起任美国最高法院法宫。】因此进了耶鲁大学法学院),可是后来大家都觉得这样做很愚蠢,因为欧洲虽双方对峙,却一枪不放,本来是无须逃避的。战事初起,食杂商店卖糖论百磅地卖,罐头一卖就是一箱,面粉一卖就是五十磅。但是没有多久,那些拚命囤积的人,也觉得无所谓,因为粮食并不缺。

  有好一阵子,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把带色的图钉抢购一空,兰德·麦克纳利公司的各种大型欧洲地图也脱销了。纽约交通局宣布,如有空袭,最好到地下铁道避弹,新泽西州贝荣市的美孚油公司的油船上原有德国水手,公司把他们解雇了,换上美国出生的。某毛毯厂的地毯原先叫“独裁”牌,很受欢迎,此时改为“自由”牌。可是到了厌倦情绪发生之后,大家便追悔先前不该大惊小怪了。圣诞节虽是百货畅销时节,欧洲地图却成了滞销货。据埃尔莫·罗珀的调查,美国有百分之六十七点四的人不愿参战。到了1940年元旦,全国对欧战更不关心,只想看看田纳西州那个锐气十足的小个子球队是否能在玫瑰体育场打败南加利福尼亚州的彪形大汉队。(他们失败了;南加州球队以十四比零获胜,)娱乐场所播放的流行歌曲是《安妮搬家走了》;邦妮·贝克尽管口齿不清,也高唱《啊,约翰尼》,历数她的情侣如何如何的好。伊利诺斯大学有个曾获金匙奖的学生用莴苣包起五只新生小自鼠,一口吞下去。为了看贝蒂·黛维丝主演的《阴暗的胜利》和詹姆士·斯蒂华的《史密斯先生晋京记》,人们在电影院门日遮檐底下排队买票。罗斯福总统给希特勒拍了最后一个电报,劝他罢兵言和,可是所得的答复是“元首”睡着了,不过,他是睡不了多久的。

  ※※※

  「美国人物画像:诺曼·托马斯」

  『他是美国的先知,
  民族的良心,
  哑子的喉舌,
  无产者的辩护士,
  贵族出身的造反派,
  人人箝口结舌时的大无畏的预言家。』

  此人六次竞选总统,可是半张选举人票也没有得过。然而他不肯放弃理想,承认绝望,也不肯抛弃美国的原有制度:而且到了末了,他所赢得的并不比竞选得胜的人少——同时又保持着高尚的人格。

  诺曼·托马斯是热心传道的人,这种精神是世代相传,出自天性的。他的爸爸、爷爷、外公都是长老会牧师。童年时代他在俄玄俄州卖报,派送沃伦·G.哈定主办的《马里恩城明星报》。那时他就独自不断地练习演讲术,直至声情激越,听者神迷,象布赖恩【美国著名政治人物和演说家(1860-1925年)。——译者】、德布斯【美国劳工领袖(1855-1925年)。——译者】、西奥多·罗斯福当年一样。

  雄辩家的风格他学到了,现在要言之有物才行。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全班他考第一),他环游世界,目击殖民主义的罪恶,满怀义愤。无名小说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回纽约后,他在曼哈顿区斯普林街一带贫民窟做社会工作。那里人穷生活苦,使他心酸,便立意要寻找解决方法。沃尔特·罗申布什【美国基督教社会主义者领袖(1861-1918年)。——译者】所办的联合神学院为他提供了一些答案,后来他说:“在纽约市贫民区的生活和工作,逼得我一步步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战事一发生,这条路我更走定了。这里有个重要因素,就是良心的驱使。”

  他所说的战事,发生于1917年。他进行反战宣传,人家扔石头打他。他联同罗杰·N.鲍德温创建美国公民自由社,后来改称美国公民自由联盟。1918年他写信给吉恩·德布斯,这样说:

  『我现在填表申请参加社会党。我要提出申请,因为我相信今天的激进派应该大胆站出来,让大家看看。我认为必须建立合作社制的国家,废除现存的不公平的经济制度以及由此产生的阶级区别。』

  他看不惯:

  『到处可见的荒谬绝伦的不平等,触目惊心的浪费,漫无节制的剥削,以及纯属人为的贫困。』

  德布斯1926年去世了,托马斯继任社会党领袖。他这年四十二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体重一百八十五磅,一双蓝眼睛常带喜色。他是个温和的说教者,蔼然可亲的清教徒。人类社会的情况,出奇地影响着他的健康。什么时候世界太平昌盛,他就精神奕奕;要是情况变坏,他的健康也差了。可是尽管有病,他从未停止工作。

  1932年他竞选总统。他明知不会当选,所以预先告诫他那些青年追随者要准备失败。可是他说:“要投票争取希望实现,不要向畏惧心理屈服。你们不赞成的,就不要投票赞成。”

  他竞选总统的政纲是:举办公共工程和失业保险,立法规定最低工资,兴建低价房屋,拆除贫民窟里不宜居住的房子,规定每周工作五天,禁止童工,举办老人健康保险,反对共产主义,争取公民自由和黑人公民权,实行对老人发给年金。这些建议,当时几乎每一项都被认为是激进的。

  这个纲领有七十二万八千八百六十个美国公民投票赞成,当时当选为总统的罗斯福也赞成。

  1936年,托马斯的票数下降到一十八万七千三百四十二票。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原因:“在关税税则和贸易壁垒、劳工立法和社会立法工作,社会保险制度、……农业政策(如移垦局)等等方面,社会党长期以来早已提出的许多政策,现在民主党都一一采纳了。我们社会党看到这种情况,心里是高兴的。”

  不论怎么危险,他看见工人布置纠察线就参加进去,看见有讲台就上去演讲。1935年3月,他在密西西比州伯德桑格镇演讲为黑人分成佃农抱不平。有一群醉醺醺的白种暴徒把他拉下讲台,先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抛出镇界之外。其中一个人说:“黑鬼该怎么对待,用不着你这北方狗杂种来多嘴。”

  三年后,他又到泽西城演说反对市长弗兰克·黑格(此人竟说“我就是法律”)。黑格禁止开群众大会,并警告托马斯不要去参加。可是托马斯竟然到了。黑格手下那些警察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赶过赫德森河,不许再进城。过了一个钟头,他又来了。警察又揍他,把他甩在纽约市曼哈顿区人行道上,鲜血直流。这回他到联邦法院去告状,让官发出指令,不许市长和打手干扰大会,于是托马斯便缠着绷带,挺起腰杆,在泽西城里日报广场群众大会上痛斥“黑格主义”。

  共产党人是恨托马斯的,因为他在苏联举行清党公审期间到过莫斯科之后,竟然公开说:

  『在相信个人尊严的人看来,判断一个社会是好是坏,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它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人人自由,亲密共处的理想。除非你相信某种无政府主义行得通,或者有证据证明确有某个高人一等、群众拥戴的统治阶级,谁都应该自自然然、高高兴兴地服从它,除非这样,否则除了民主制度,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建立理想社会。另一条路能是专制暴政。』

  托洛获基嘲笑说:“托马斯居然也自称为社会主义者,那是出于误会。”可是托马斯的态度是坚定的:搞社会主义,不能不维持美国的原有制度。他以为新政派应该把钢铁工业收归国有,可是他相信选罗斯福为总统是“拯救了美国,……选成了福利国家,儿乎是发功了一场革命”。

  在第二次大战中,他坚决反对拘留日裔美国人,也反对罗斯福要求敌方无条件投降。他认为如果纳粹德国战胜,那就是再糟糕没有了,可是他觉得要求民主国家说明和平条件是什么,似乎更合情理。

  1945年,几乎只有托马斯一个人谴责使用原子弹。他说:“使用原子弹,千百万人对美国的憎恶和仇恨将比我们所想象的更深更厉害。这是我们不能不付出的代价。”

  他最后一次竞选总统是在1948年。他参加竞选,只是因为共产党利用亨利·华菜士。大选后一天,一位有名望的民主党人说:“不该落选的人落选了。”朋友向他:“你是说杜威吗?”回答说,“不,我是说托马斯。”

  自此以后,托马斯再也不以总统候选人的资格发表意见,而只作为一辈子宣传理想的人出来说话了。1960年他己预见地球上的生态危机【如环境污染等等。——译者】和裁军的必要性。他深信美国向别的国家提供军事援助最后将引起灾难,但是相信实行马歇尔的经济援助计划是明智之举。

  他一边工作,一边写书,前后写了二十本。他的精力那么充沛,教人难以置信。八十岁后,他害了关节炎,行动不便,可是这个满身病态的老人竟还坐汽车、乘火车遍走全国——为了省钱。只能睡上铺——发表演说反对越南战争。有不少大学生已经发誓,说他那一辈的人,哪一个也不能相信,却挤进会堂去听他发表谴责越南战争的演讲。可是他从不劝他们采取暴力行动。

  他说:“想生活过得有意义,有个秘诀,就是有正确的信仰,而且有正确的价值准则来衡量这些信仰。不同政见和持有不同政见的人之所以可贵,是因为能使我们念念不忘真理,重新衡量这些价值准则。造反行动本身并不是什么美德。如果凡是造反都是好的,那么有些英雄的水平也就是很低的了。”

  有一回,有个记者向他,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有哪些成就。他的答话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

  『“我以为,活到我这么大年纪,还觉得自己在坚持或者尽力坚持自己的信仰,这就算有一点成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自己在争取公民权利,改进民族关系这些方面都出过一分力最,也就心安理得了。我还以为,在漠不关心甚至抱有敌意的美国公众面前,竟敢不断提出社会主义的理想,这也算得是我的一点成就。”』

  1968年12月,他在睡眠中去世了。约翰逊总统,汉弗莱副总统,纽约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驻联合国大使阿瑟·戈德堡,纽约市长约翰·林赛都发表悼词,对他备加赞扬。他坚守了自己的信念,这一点是人人都同意的。

  可是托马斯答记者问最后还有一句话,他们可没有提到。这句话是,“要说有什么成就,只有上面听说的这么一些。至于一般人所谓成就,我可没有多少。”

  是没有多少;有之,只是一线永垂不朽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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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1: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黑夜茫茫,光明在前

  基础物理这门科学,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是没有的。有犹太物理学,那是违法的;有日耳曼物理学,由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科学、教育、民族文化部负责。但是实际上,直到1938年3月,部里最出色的学者中却有一个叫做莉泽·迈特纳的犹太妇女,她跟奥托·哈恩【德国物理化学家,1939年造成核裂变,1944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弗里茨·斯特拉斯曼二人合作,在柏林威廉皇帝研究所实验室里用中子轰击铀元素,获得了难以置信的结果。对迈特纳博士不适用排犹法律,因为她是维也纳人,不是德国人。

  可是德奥合并以后,全体奥国人都转为第三帝国的公民了,迈特纳既是非雅利安人【纳粹党认为雅利安人种是所谓“世界上的高等的种簇”,犹太人不在其内】,就被摈于实验室之外,随时可能关进集中营。她那些名望很高的同事去谒见元首,为她求情。他们说,科学与人种无关;物理学只有真伪之别,并无种族之分;正是因为德国有真理指引,所以全世界获得诺贝尔奖金的学者德国最多——三倍于美国。希特勒大怒,骂他们是“白犹”,把他们撵走。后来果然下令逮捕迈特纳。迈特纳乔装旅客,先越界逃入荷兰,然后跑到瑞典的海滨小镇孔格尔夫,离哥德堡不远。两位大物理学家,哥本哈根的尼尔斯·博尔【丹麦物理学家,1922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和哈恩当时正在斯德哥尔摩,对她殷勤款待,可是她觉得自己的事业已付东流,个人生活也毁了。

  事实上,他们三人,还有美国的物理学界同人,都即将踏进科学的伊丽莎白时代【即科学昌明时代。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第一(1533-1603年)时代,英国的音乐、建筑、文学都大有发展。——译者】。有五六个国家同时有了惊人的发现。意大利的恩里科·弗尔米因为研究中子获得了诺贝尔奖金。哈恩、斯特拉斯曼、博尔,还有剑桥的查德威克【他发现中子,1935年得诺贝尔奖金。——译者】和巴黎的约里奥·居里夫妇【1935年发现人工诱寻的放射线:得诺贝尔奖金。——译者】,他们都已经到达这项研究的临界线,正在努力突破。三十多年前,爱因斯坦就运用相对论抽象地测量了原子能。他说,运动中的物体的质量大于静止的物体,其区别由光速规定。现在已经真的用中子分裂了核子,发现了几种新元素,已经着手关于三种铀同位素的研究,而且写出了化学方程式。可以设想,爱因斯坦的理论因之而可能变为惊人的现实了。不过,核子物理学家并没有指望普通人能理解这些,因为连他们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的成就。1938年12月22日,哈恩把关于分裂原子的报告寄到《自然科学》杂志去,那时他总觉得自己大概是搞错了。他说:“论文投邮之后,我又觉得整个事情好象不大可能,如果能把稿子从邮箱里拿回来就好了。”可是博尔一读到这篇报告,就拍拍自己的脑门叫道:“我们怎么一向都没想到这一点呢?”

  核物理学家们对这一成果既感到极大兴趣,又觉得神奇可畏,如何加以解释也是莫衷一是。爱因斯坦告诉《纽约时报》记者威廉·L.劳伦斯说,核裂变是不能产生爆炸的。博尔跟一个同行争论,摆出了十条理由说明不能搞出爆炸装置。哈恩也说,“那肯定是违反上帝的意旨的。”可是在大西洋彼岸却有不同的看法。1939年二月二日,利奥·西拉德【美国核子物理学家(1898-1961年),生于匈牙利。——译者】从美国写信给约里奥·居里,这样说:

  『大约两周前哈恩的论文寄到我国,我们有几个人马上就想研究铀元素分解时是否会放出中子这个向题。很明显,如果放出的中子不止一个,那就会产生连锁反应。在一定的情况下,这就会导致某种炸弹的制造。这种炸弹一般说来已经极其危险,如果落在某些政府手里那就更其危险了。』

  他没有说明“某些政府”是指的哪些政府,不过人人晓得,而且个个担心。有了这种炸弹,希特勒就能统治世界或者毁灭世界的。

  由于心中忧惧不宁,欧洲物理学界的重要人物跟迈特纳一样,纷纷西去。弗尔米从法西斯意大利往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奖金,到了瑞典他就退了回程票径住纽约,上哥伦比亚大学去搞科学研究。年轻的爱德华·特勒【1908生于匈牙利,到美国后参加制造原子弹和氢弹。——译者】到乔治·华盛顿大学。维克托·F.韦斯科普夫到纽约罗彻斯特大学任教,博尔也整装待发,要上普林斯顿大学跟爱因斯坦在一起。他向迈特纳建议,最好跟侄子O.R.弗里希博土暂留哥本哈根,搞完证实他们的理论的实脸再走。1939年1月16日,博尔到达纽约,迈特纳和弗里希的电报已经等在那里了。实验结果是肯定的,而且十分惊人;他们分裂的原子,竟放出二亿伏特的电。倘然能把铀控制利用,在理论上爆炸力会等于TNT(三硝基甲苯)炸药的二千万倍。

  要是当时普通的人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必将惊异世界上竟有此奇迹,而又出自此辈之手。一般人以为科学家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怪人,一些一边掇弄着蒸镏器、玻璃瓶、大型电力开关之类的东西,一边吃吃傻笑的佛兰肯斯坦博士式人物【英国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莱1818年所著小说中的人物。这位博士创造了一个怪物,结果反而被怪物害死。】。值得注意的是,后来莱斯利·R.格罗夫斯将军组织了一个班子跟这些核物理学家一起工作,就曾经告诫这个班子说,“你们的工作是不好做的,我们花了好多的钱才罗致来这么空前未有的一大批狂人。”科学家们知道人家的看法,可是并不在意。战前的核物理学家随随便便,一切都无所谓;六年之后,蘑菇云一升起,气氛就为之一变。1939年之际,连“物理学家”也不是个常用词,好些美国人都不会念。得过科学博士学位的人在大学工作,年薪不过一千五百至一千八百元。他们只得接受,因为别无他途。工厂并不需要他们。1937年整整一年,全国只招聘了四个科学研究人员;官办研究机关的经费极少,而且大都拨给了农业部。

  但是这样也有好处:科学不受任何干扰。科学真的没有国界,科学家彼此之间并不保密。甚至在苏联,1939年A.I.布罗德斯基也能发表论文谈分离铀同位素的问题。他有两位同行还在莫斯科地下铁道换气竖井里进行过裂变试脸。(克里姆林宫后来下令停止实验,理由是没有实用价值。)甚至在国家安全概念进入这个领域时,科学研究者也泰然无所顾虑。他们说的行话,外人谁也不懂。说真的,就是他们的同行当中,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裂变的这种新的意义。博尔在离开丹麦之前,就想到德军可能入侵这个小国,担心自己珍藏的重水(在重水里,氢的原子量是二,最宜于用以减低中子的运动速度)。可是纳粹党有多少人听说过重水呢?真是寥寥可数,所以问题不难解决:他把重水灌进一个大啤酒瓶,放进家里的冰箱,以后丹麦沦陷五年,重水居然保存得好好的。

  最讲学术自由的国家大概是美国了。而原子武器竞赛的最初几着正是在美国公开进行的,但公众却漠不关心。迈特纳和弗里希二人的电报是用明码拍发的。科学情报也要用密码发电,在当时会被认为是笑话。同样,用以证实他们二人的结果的另一次试验也是因陋就简的:1月25日,先在哥伦比亚大学实验室留下地方,请弗尔米来做顾问,再动手安排铀元素试验,装上一个示波器来测定能量,而后按一下电钮,就开始了。结果,指针准确地记录下二亿伏特,同上次试验真是分毫不差。为了讨论这个现象该怎么解释,大家跟着就到百老汇大街和119街路口的哥伦比亚大学普频物理实验室301号讲演厅去。连门也没关,更不用说上锁了。街上行人谁都可以走进去听听核科学界的最新发展——当然科学家的行话,黑板上那些图形、表格、公式,以及信笔写下的片言只语,他要懂得才行。

  甚至在华盛顿开讨论会也可以自由参加。那年春天,美国物理学会开会,弗尔米和博尔都参加了,博尔还上讲台报告了他们的工作成果。他直截了当地说,用在慢速中子轰击下的一小块铀235装置的炮弹,就能把哥伦比亚特区大部分炸乎。他一边做报告,代表们一边就在大厅里进进出出,给本校打长途电话。有个年轻的美国人叫罗伯特·奥本海默【美国物理学家(1904-1967年),后来任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主任(1943-1945年),制造出第一颗原子弹。——译者】也一边拿个黄色本子拚命涂写着,粗略地计算产生连锁反应的铀临界质量是多少。《纽约时报》某记者当时在场采访,可是他本人以及该报编辑都没有完全掌握当时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不过《时报》还是刊登了有关铀裂变试验成就的一则简讯。第二天早上,路易斯·W.阿尔瓦雷斯博土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发,他一读到这段新闻,就从理发椅一跃而起,把理发罩布裹住身体,飞步跑到放射实验室告诉别人。

  除了该不该搞核爆炸的道义问题之外——甚至当时也已经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了——还有大量的问题需要解答。不久就发现铀非但是稀有元素,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点六是铀238,稳定而不易裂变。要裂变,就得从大量的铀238中分离出铀235,并且把它提纯,提到美国人当时还没见过的高纯度。制造炸弹先要有个设计,这份工作后来交到名叫克劳斯·富克斯【1911年出生于德国,因反对纳粹觉逃往英国,先后在英美两国研究原子能,1950年英国说他是苏联间谍,判处十四年徒刑。】的德国难民手里,他的政治见解颇为耐人寻味。尤其重要的是,从理论物理研究发展到实际装置,所费不赀,私人谁也负担不起。既然所需不下几十亿元,全国又只有总统一人能掌握这么大的物力,也许他们原本也是要去见见罗斯福的。那时反对制造原子弹的道义观念还不强,而科学探讨的好奇心极盛。可是争论也没有意义,因为有个论据早已压倒了一切:科学家们绝对相信,希特勒正在制造原子弹,而且有种种根据证明已经远远走在前面。

  纳粹党当然明白核裂变这回事,哈恩那篇登在《自然科学》杂志的文章早已告诉他们了。1939年初,两个德国物理学家来到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说有可能制造“铀机”。4月,德国六个最出色的原子科学家在柏林开了两次会,同意从事制造并且保守秘密。后来反纳粹的物理学家S.弗吕格博士听到这事的详情,他没有受到保密的约束,认为世界科学界应该知道德国正在干些什么,于是便在《自然科学》杂志1939年7月号发表了关于铀连锁反应的详细报告,然后通俗扼要地告诉了《德国新闻通报》的访员(这是一家保守派报纸,戈培尔当时还没有禁止发行)。结果自然是两份报刊都通过苏黎世传到国外。文内材料很难懂,一般纳粹党员跟普通美国人一样看不明白,所以检查员也就无从扣压。可是在美国的科学家们仍然摸不清底细。他们觉得弗吕格所揭示的不过是冰山的尖顶。而如果尖顶已经那么大,整个世界的麻烦可就严重了。1939年夏季,又听到了一件惊人的事:忽然间,德国未加任何解释,就禁止铀矿从捷克运出,并且下令封锁一切有关铀的新闻。既然向来铀的用途只限于制造陶瓷和用于夜光钟表面盘,禁令的原因就不言自明。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那些先生们已经动手干起来了。果然,他们确实在干,而且他们既然是德国人,自然要把所干的弄得堂而皇之,于是消息也就又从苏黎世传了出来。这个工程叫做“U工程”,由上级指派铀学会某些会员指导进行,对柏林陆军武器部负责。

  这个坏消息必须告诉罗斯福,可是怎么告诉他呢?美国境内懂得裂变的核物理学家大多数是新来的外国移民,他们没有掌权的朋友,有的连英语也不大会讲。西拉德和特勒到华盛顿去过,可是遭到了白眼。甚至得过诺贝尔奖金的弗尔米也受到冷遇。陆军部和海军部都忙于采购常规武器,没有工夫来过问新玩艺儿。国务院觉得无须着急。档案里明明说,铀是稀有而用处不大的元素,产地有几处,包括捷克和比利时。欧洲的安静日子不多了,各国军队已在动员,危机一触即发,那些头发象乱草,说话象叫花子、口口声声说要分裂原子的怪人,外事人员哪有工夫去应付他们呢?

  可是有个乱发蓬蓬的科学家——要说不修边幅,他才是最不修边幅的——人家可不能不睬,这就是艾伯特·爱因斯坦。他是名震一时的人物,只因他头发长,所以“长头发”在美国话里就成为代表科学家的新词。7月间,也就是华盛顿的官僚最后拒绝了弗尔米的建议之后,爱因斯坦离开普林斯顿大学,到长岛休假。可是他一接到西拉德和尤金·威格纳的电话,说一定要见他,就答应会面。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他们以为,甚至连爱因斯坦也可能见不到总统,还是凭他跟比利时王太后的交情,把坏消息告诉比利时更实际些吧。不过首先要在长岛找到爱因斯坦,这也不易。他们在盛夏冒暑出发,手里只拿着从电话中得来的地址,这个地址听来好象是“帕乔格”,实际上却是“贝康尼克”。就是到了贝康尼克,他们还是心中无数。西拉德说他们应该住回走,到家里想想清楚再说,可是这时忽然有个小孩自愿领他们去找爱因斯坦的住所。

  爱因斯坦拖着拖鞋出来,请他们进书房。据西拉德说,“铀可能产生连锁反应,这一点连爱因斯坦也没想到。可是我一开始讲,他就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马上表示愿意帮助我们,必要时情愿“伸出脖子冒个险”。他们劝他写信给王太后向比利时提出警告,——要是果真那样办,整个战争的结局会大不相同,因为下一年春天希特勒就占领了布鲁塞尔。可是他们不懂外交礼仪,因此在告辞回去之后,先弄个副本送国务院,看有没有意见,正本留待两周后再送出。不过几天之内,他们又跟朋友谈起,提出了新的主意。《德国经济学家》前任编者古斯塔大·斯托尔普认识亚历山大·萨克斯,此人是金融家,又是罗斯福的顾问。为什么不直接向白宫提出呢?萨克斯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8月2日西拉德和特勒二人又到长岛去,请爱因斯坦用德语口授给总统的信,由特勒译成英语。信里提到德国禁运铀矿和柏林制造炸弹这两件事。最主要的那一段说明了核子连锁反应可能有的深远意义:“……力量极大的新型炸弹就可以创造出来。这样的炸弹,只要用一只小船载到港口把它爆炸,整个海港连同附近的地区就很可能全部摧毁。”

  10月11日,萨克斯把信交给罗斯福,亲自念给他听,免得夹在别的文件里搞丢了。可是这样做不得其法。信写得太长,罗斯福听得不耐烦了,最后说,此时政府干预,未免为时过早。萨克斯要求第二天吃早餐时见面再谈,罗斯福点头。萨克斯一整晚睡不着,两次三番从卡尔顿饭店出来,走过两条街到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纹尽脑汁,想用个生动的方式把问题摆出来。于是他便在早餐时对罗斯福谈起一段历史:罗伯特·富尔顿【美国发明家(1765-1815年)。】发明汽船之后,去见拿破仑,拿破仑说他的设计没有实用价值。要是拿破仑采用了他的设计,用汽船运兵打英国,本来是可能获胜的。总统想了一想,便去拿出一瓶“拿破仑”牌白兰地酒和两个玻璃杯来。

  总统把酒斟满,跟萨克斯碰了碰杯,然后说:“亚历斯,你想别让希特勒把我们全都炸死,对吧?”

  “一点不错。”

  罗斯福把军事助理埃德温·“老爹”·沃森将军叫来,把爱因斯坦的信连同萨克斯借来的各种证明资料一起交给他。总统说,“老爹这件事需要处理。”

  就这样,以S-1为代号的秘密战争开始了。只有总统亲自圈定的几个人知道这事,连副总统也不内。这场战争跟在欧亚进行的那另一场战争一样,也有胜利,也有英雄,而且并非都是在实验室里出现的。例如:罗斯福和萨克斯碰杯定计之后七个月,法国的核物理学家就执行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弄得菩提树下大街六十九号那些纳粹科学家无计可施。德国人知道欧洲当时所有重水都在法国人手里——共有一百八十五公斤,装在十二个密封铝瓶里,是1940年3月从挪威的诺斯克·海德罗公司买来的。那时周围已经都是敌军,可是法国科学家在弗烈德雷克·约里奥·居里领导之下,居然把重水藏在里翁监狱的死囚牢里。纳粹党知道重水就在附近一带,四处搜查,然而法国人还是从波尔多港把重水偷运出去,装上了一条英国煤船。德国人审问约里奥·居里,他撒谎骗他们说重水装上了另一条船,他们果然上当了。

  ※※※

  1940年1月,博拉参议员逝世,三个月后,他所谓“空头战争”也宣告结束,因为德军己经侵入了丹麦和挪威。但是这年最使美国震动的还是希特勒在西线的大举进攻,竟好象奥森·韦尔斯在万灵节前的广播节目,一个劲儿演了七周。纸上谈兵的人每日每时都要移动插在地图上的染色大头针。广播评论员也不断讲解德军装甲兵团怎样深入盟军后方,德国的斯图卡俯冲轰炸机怎样炸死大批难民,一望无际的金头发的雅利安青年又怎样高呼“希特勒万岁!”杀进荷兰、比利时,直捣法国,如此等等。可是除了这些穿暗灰军装的纵队猛攻猛打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清还不清楚。欧洲来电彼此说法不同,外界如在雾中。在这场混乱中,约里奥·居里和皮埃尔·赖伐尔【1942-44年任法国维希政府的实际首脑。战后因叛国罪被判处死刑。】这两类不同的人各奔前程。同时另一些人物,一些新的领袖,努力在使斗志消沉的盟军重新集结。保罗·雷诺接替了爱德华·达拉第的总理职位,马西姆·魏刚元帅也继莫里斯·甘默林之后统率三军。在伦敦,张伯伦下野了,丘吉尔继任首相,大西洋彼岸也从此领略起此公的辩才。

  美国人都已经知道什么叫闪电战了,可是最大的闪电战还是这一次。5月10日德军开始进攻。四天后,荷兰投降了。第十六天,比利时退出战争。次周,英军从敦刻尔克海滩撤退,虽是拚死挣扎,却也算得英勇壮烈。以后就只剩下法国孤军作战了。法军号称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可是在德军奇袭下的第七周,即最后一周,华盛顿的短波收音机不断收到雷诺亲自播送的呼吁,要求罗斯福出面干预,情深辞切,却未起到作用。

  6月22日,法国投降,巴黎成了德国的了。亨利·非利普·贝当元帅和赖伐尔在休假胜地维希成立了法西斯新政府。【在法国那些部长、议员和文职人员离开巴黎前往维希的时候,爱丽舍田园大街放映的美国影片是《飘泊》和《这个带不走》。】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缺席审判飞往英国的坦克部队司令戴高乐将军,处以死刑。戴高乐不把这些叛徒放在眼里,安坐在伦敦切尔西区的公寓里写下头一批广播稿,向法国人民表示:既然天生同胞,必定生死与共。他当时也跟雷诺一样指望美国援助。抱着同样的希望的还有丘吉尔,不过他是个手腕高明的政客,不愿乞求。他旁敲侧击,说到了适当时候,“新世界就会拿出所有的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这个旧世界”。

  不列颠之战开始了。皇家空军对德国空军奋力作战以保持英国的制空权。考文垂市被毁,数以千计的伦敦路人被炸死,这是要给倔强的英国人一个教圳,可是没有发生作用。英国人躲进了防空洞和地下铁道,——四岁的朱莉·安德鲁斯就在这里开始学唱歌的——英国首相则告诉希特勒,英国宁死不屈。他说:“……我们决不气馁,决不认输。我们要坚持到底。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上和大洋中作战;我们要在天空作战,而且越战越勇,越战越强;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本岛;我们要在海滩作战;我们要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我们要在田野和街巷作战;我们要在山区作战;我们永远不会投降。”

  现在,新闻广播开始发挥真正的力量了。回想起来,当时“火星人进攻地球”那个广播节目竟象是船舰的试航,好让神经紧张的人定下神来。但是眼下的战争可不是假的。美国人一面收听广播,战争一面就在欧洲进行,他们在情感上难免有所爱憎。支持纳粹党的人没有几个,德国人特别不善于争取人心。他们非但暴行累累,还要公然吹嘘。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枪杀人质,美国国内各个种族集团中,几乎都不喜欢德国人。可是这还不是极限。意大利现在是他们的盟友,不久纳粹党对他们也不惜冒犯;接着又是希腊被征服,令人难忘的时刻是:有个德国军官下令,叫一个希腊士兵把蓝白两色的希腊国旗从阿克罗波利斯城上降下来。士兵遵命办理,随即把国旗裹住身体,从城墙上纵身一跳,直下三百英尺,摔在地上,默然死去。

  听见这种事情,即使不是希腊血统的美国人也会怦然心动。1940年有不少人为英国祈祷,他们并非都是亲英的。在法国投降的前夕,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美国著名诗人(1892-1950年)。】在《纽约时报》写过一首诗:

  『啊,制造吧,装配吧,送去吧,
  这样英法才能跟我们一起活下去,
  否则我们将孤军作战。』

  现在法国是黑夜茫茫,这年夏季英国也只剩下大约三样东西:皇家空军的勇气,丘吉尔的声音,莎士比亚的一句遗言:“我们英国从来不曾跪倒在征服者的脚下,将来也不会。”美英同文,听到莎翁名句,美国人不禁大兴同仇敌忾之感。1940年夏末,美国作家艾丽斯·杜尔·米勒在英国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诗集(诗是最不易为人欣赏的艺术形式),名为《白岩》,三个月内就重印十一次,有人能整首整首地背诵,包括最后那四行诗。作者——还有千百万美国读者——的亲英情绪在这几行里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

  『我生来是美国人,
  英国有不少东西我不喜欢,
  英国有不少东西我忍过去了。
  可是倘若世界上这英国灰飞烟灭,
  我就不想活下去了。』

  在主张干涉欧战的广大人民看来,英国命运如何,应该举国关心。好多美国人如今才第一次认识到,英国给过美国多少好处,美国和英国如何休戚相关。美国的广播迷——那年夏天有些人竟寸步不离扩音器——听得清清楚楚,穿大皮靴的德军怎么喀嚓喀嚓踏进英吉利海峡沿岸的法国港口,怎么高唱《我们乘长风直下英伦》。看来似乎是绝望了。这时,英国的“喷火”式和“旋风”式飞机在海峡上空作战告捷,可是美国人还无从知道。9月一个晚上,德国派了一千五百架飞机把四百四十万磅炸弹投向伦敦。伦敦受灾之惨,是1666年大火以来最大的。圣玛利·勒波教堂里无价之宝的玻璃窗被毁;上议院也为一颗炸弹命中;白金汉宫中了五颗。在地下铁道里,小朱莉·安德鲁斯跟别的小孩一起唱着:

  『现在来了几颗淮烧弹,
  孩子们正好趁亮上床睡觉。
  把沙包拿出来,盖住炸弹,把火灭掉。』

  三万二千多英国孩子撤到美国。按当年的规矩,他们应该有一支歌。法国沦陷时写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巴黎》;不列颠之战时有《夜莺在伯克利广场歌唱》;现在英国的小客人来了,美国的流行歌曲作家便谱写了一丈余音不尽的曲子,歌词如下:

  『那一天,姐姐和我还记得,
  那一天,跟朋友再见,船走人消失。
  他们留在家,我们舍不得。
  可是大家都不说这个。』

  这支歌唱了又唱,弄得酒吧间的一些顾客面对名酒也无心喝下去。他们既不想听到这歌声也不愿谈论这事,可是歌声是逃避不了的。不论到那里,似乎都听见凯特·史密斯在唱《上帝保佑美国》。拍电影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所以还要过好几个月才上映“米尼弗太太”。在这部片子里,沃尔特·皮金坐着小艇到敦刻尔克去营救打败了的英国兵,聊尽薄责。另有一部较早的电影叫“纳粹间谍自供状”,爱德华·G.鲁宾逊在片中扮演联邦调查局的暗探。一个德国间谍这样声势汹汹地恫吓他:“我总有一天要跟你算帐的,侦探先生!”这种片子看了叫人浑身不自在,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啊。历史上每一个重要关头,不是都有人推销纪念品乘机发财吗?可是这场宣传运动也制造了一些不朽的片子,包括“卡萨布兰卡”,有人说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影片。同时还有人想出一个百试不爽的手法,以后各种政治远动无不加以利用。

  这个手法的发明人是一个逃亡英国的比利时人,名叫维克托·德拉维利。他也跟戴高乐一样,天天从英国向本国同胞进行短波广播,叫他们咬紧牙关,坚持下去。1940年末的一个晚上,他在广播里建议,用粉笔在各公共场所写上V字,表示坚信盟军最后会胜利,让那些纳粹匪徒心神不宁。自从用十字纪念耶稣以后,再也没有什么符号比v字更加家喻户晓的了。v这个字母可以简代的词意之多,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在塞尔维亚语里,v字代表“英雄气概”;在捷克语里,代表“胜利”;在荷兰语里,代表“自由”。英国广播公司对欧洲广播,开头就用贝多芬第五交响乐起首那四个音符,嘀-嘀-嘀-哒,变为摩尔斯电码,是三短一长,恰好也是v的符号。于是一时间欧洲各沦陷国家里,无论鼓门也好,拉汽笛也好,按汽车喇叭也好,叫服务员也好,都是“滴-滴-滴-哒”。朋友见面,伸出两个手指作v字形互相招呼。餐馆刀叉也摆成v字。不走的时钟都拨到11点5分。有色粉笔写的v字到处都是,连德国军官的专用厕所里也有。戈培尔想掩人耳目,将计就计说V代表德语的Viktoria(胜利),是希特勒完全胜利的意思,可是有谁信他呢,连德国人也不信。后来美国也视为时尚。百货店里有镶人造宝石的V字别针出售;在蒂芬尼商店,你还可以买一个用真钻石镶嵌成的v字别针,标价五千元。

  ※※※

  挪威的吉斯林【挪威法西斯分子。1940-1945年间德军占领挪威,吉斯林组织傀儡政府。后因犯此项叛国罪被处死刑。】有个小喽罗悦,“别以为只要在饭馆里瞎嚷嚷,就会打胜仗。”这话自然不错,希特勒的帝国已经比拿破仑帝国还大,他本人也跟拿破仑一样,拥有绝对权威。在大陆上,他力量雄厚,能同时四面出击;在海上,他那三百艘潜艇又正在掐住英国的生命线。唯一阻碍他绝对主宰全欧的,只到下英国人的誓死苦战了——除非美国出面干涉。

  美国人中,这时不是孤立派,就是干涉派。虽然两派人中程度各有不同,可是凡属主张干涉的,都认为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法国投降后,干涉派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做一些收效不大的姿态,例如在衣襟上佩V字别针。宾夕法尼亚州珍尼特市有个射击俱乐部,会员们加紧练习打靶,准备收拾纳粹伞兵。华盛顿州柯克兰市有一家咖啡店,菜单上把“汉堡牛排”改称为“自由牛排”。美国退伍军人团主战最力,参议员贝内特·钱普·克拉克和众议员非什到他们那里演说,宣传孤立主义,都给轰下了台。有不少人瞎说什么“美国人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好象大萧条时期美国青年什么也没有经受过,只是躺在床上吃香蕉什锦冰淇淋。甚至爱德华·默罗也从欧洲写信给他父母说,“生活太舒服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我们不久就要付的。”在一切干涉派看来,最大的坏蛋是查尔斯·A.林白。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原有一条林白大道现在改为爱芬大道了。《纽约时报》说林白是“一个愚昧无知的青年”;自由派的专栏作家管他叫“冯·林白先生”。罗斯福总统对他也不太客气,说他是“铜斑蛇”。林白气不过,便辞去了后备役空军上校之职。

  认为林白出卖祖国的人多得出奇,这似乎也有道理,因为早先他只身飞渡大西洋,受到人们崇敬,如今却变成个脚下没跟的家伙,未免叫人失望。至少在最初,林白还算不上一个听来刺耳的孤立派。战争开头那个月,他说,“我们不要欺骗自己。要是战时我们介入欧洲的纠纷,在和平后就要脱不了身的。”“这一场战争无非是过去在政治上屡犯错误的必然结果”。1940年纳粹德军前锋突破法国国境,他又说,“我们今天面临战争的危险,不是因为欧洲人要干涉美国,而是因为美国人要干涉欧洲内部的事务。美国的危险来自国内。只要美国内部不吵架,不干涉国外事务,就用不着担心外国入侵。”他认为千涉派正在利用“一切机会把我们推近战争边缘。”

  这些话原都是公开说的;干涉派受到这类责备,不会生气,甚至大可以引以为荣。可是他自己虽不是亲德派,支持他的人中却不乏此辈,加之他跟报界又有磨擦,所以后来他的言论就越来越过分了。觉得报界仇恨自己的知名人士,过去有,以后还有,倒也不止林白一人。其实,有好几桩事人家对林白本来应该寄予一些同情心的,例如他儿子被绑架遇害,可是新闻界的作法实在令人惊讶。尽管如此,他搞的总是唇枪舌剑——他在纽约群众大会上说,他呼吁“美国人当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掌握报纸、新闻影片、电台”,可是相信孤立主义——不免言多必失。他跟奈伊参议员一起到得梅因市演说,出口不慎,几乎弄得“美国第一”运动【他们主张首先要保卫美国,欧洲事情不必管,这其实是孤立主义,见后。——译者】整个垮台。他竟然要美国犹太人免开尊口——否则对他们不起。他说,犹太人“控制和影响着电影、报刊、广播和政府”,如果美国参战,“他们就罪责难逃”。这一下子,就失去了犹太人的支持,连托马斯·E.杜威也说,林白这篇演说“不可饶恕”。

  可是所有的孤立派莫不措辞过火。当时最流行的形容词乃是“实际等于”;不论罗斯福下什么命令,他们都说“实际等于宣战”。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基·皮特曼说,英国最好放弃本岛,退到加拿大,这样希特勒就会满意了。甚至让纳粹德国控制大西洋,他觉得亦无不可。明尼苏达州参议员欧内斯特·伦丁主张美国接管英法两国在西半球的全部属地。参议员范登堡以为让盟国现购自运好比“请喝第一口威士忌酒。”前驻英大使约瑟夫·P.肯尼迪也说,所谓“英国为民主而战”,全是“废话”。“铁裤汉”约翰逊责备白宫那位老上司,说他是“拿命运进行赌博,而不顾后果”。约翰·福斯特·杜勒斯直到1941年11月还为“美国第一”集团出力,说,“只有歇斯底里的人,才以为德意日三国中有哪个竟然想对我们作战。”伯顿·K.惠勒在参议院说,罗斯福“新的农业调整计划”是“要把美国四分之一的青年人送进坟墓”。(罗斯福说这是“卑怯的说法”,惠勒后来收回了这话)也许参议院里最有意义的言论是出自罗伯特·A.塔夫脱。他注意到白宫对日本在越南的势力越来越感到不快,便说,“为了印度支那某个连名字也念不上口的地方,叫美国的子弟去送死,美国妇女是不干的。”

  “别让美国参与战争!”这是达特默斯一千名大学生联名致电总统的内容。他们从童年起深受孤立主义与和平主义老师的教诲,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立场。他们跟大学教师是有分歧的:大学教师看问题跟罗斯福是大致一样;如果还对罗斯福有什么不满,那只是嫌他行动迟缓。有些抱理想主义的学生索性跑到加拿大向英军报名入伍;查尔斯·G.“查克”·博尔特在达特默斯校刊上发表过干涉派论调的社评,班里同学生他的气,于是他参加英军,结果在埃尔·阿拉曼【埃尔·阿拉曼在埃及北部,1942年10-11月,英军第八集团军在此地反击德意联军获胜。——译者】战役失去了一条腿。可是多数学生只想置身欧战之外。1940年6月间耶鲁大学举行毕业典礼,英国驻美大使洛西恩勋爵前来演说,发现了这一点。那些最极端的孤立派以为,希特勒只要占领联合王国,便会心满意足:英国舰队何妨高高兴兴地向西开拔,改归美国指挥就是。洛西恩勋爵想对听众摆摆实际情况,他说孤立是完全办不到的。外界事务是强加到美国身上的,美国也回避不开。美国又富又强,别的国家一定把它作为目标;无论是希特勒还是什么人,只要他想称霸世界,一见美国非垂涎三尺不可,耶鲁大学那些教师们热烈鼓掌,然而大部分应届毕业生却默然以对。

  罗斯福的想法跟洛西恩的路子一致,而且把这种共同点向前推进了一步。白厅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防止任何国家单独控制全欧。正因如此,马尔巴罗和威灵顿才跨过英吉利海映,1914年德皇攻陷比利时才被认为是不能容忍的。也正因如此,目前英国才对德作战。罗斯福认为,在历史的兴衰反复中,美国在大西洋两岸这一地区中,也必须采取相同的立场。

  但是罗斯福的处境还另有一层闲难;1940年是大选之年,而美国总统从来没连任两届以上的。竞选第三次连任并不违反宪法,可是两届而止却是难以动摇的传统。他原没有打破传统的打算。他本想到了1941年1月就退休,可是如今觉得这是做不到的了。要是孤立派有人当选,那就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灾难。光是既要援助英国,又要在竞选中获胜,也就不容易他觉得,——赫尔也有同感,——现在想把事情办通唯有一法:不要象先前那样事事都公诸于众。

  自从欧战一发生,政府办事就有点不那么公开了。新出的绝密的道格拉斯A20型轰炸机试飞,有一架坠毁;美联社报道,受伤的人中有法国空军部的施默德林先生。此事一传,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就跳了起来。此外,国务院还按总统指示,跟英国达成协议,规定公海上航行自由只限于英国船只:凡属德国货物,不论是在德国制造还是运往德国的,都可以在海上扣留。这一政策并适用于来往中立国家之间的船只。中立国家抗议,可是白厅说没有办法,要打仗嘛。还有,英国陆军从敦刻尔克撤退之后,不仅狼狈异常,而且装备尽失,于是罗斯福下令,美国新造的军火,凡有多余,一概用快船送往英国。

  这时,美国的军备在世界上连三等国家也不如。自从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机床制造这门基础工业几乎全部消失。全国最大的铸造厂,只有制造浴缸和汽车骨架的能力;生产只能靠制造电车车轴的机器。德国入侵荷兰那天,赫尔请总统到国会要求每年生产五万架飞机,罗斯福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可是硬着头皮去了。由于连孤立派也主张美国堡垒化,国会投票同意拨款。“简直是荒唐”,赫尔曼·戈林听到之后说;可是后来美国每年生产的飞机达到六万架之多。

  总统三番五次发言,都把轴心国家当作敌人——在意大利看见法国陷入绝境,向法国宣战的时候,总统说:“今天,1940年6月10日,有人手里拿着匕首,在邻国背后戳了一刀。”——他进行竞选当中,把五十艘超龄的美国驱逐舰转让英国,换取租用英国在两半球的海空军基地九十九年的权利。这次交易并不合法,使得美国虽然不是交战国,却成了英国的盟国了。可是潘兴将军【1917-1918年在第一次大战中任驻法美军总司令。——译者】和乔治·菲尔丁·埃利奥特【美国军事分析家和作家。——译者】都表示赞成。《时代》周刊也同意总统,认为自从美国买进路易斯安那地区以来,这是对美国国防意义最重大的事件。连一位孤立派参议员也说,“告诉你,这样的交易谁也不能反对。……罗斯福一揽子作成这两项交易,实在比我们大家都高明。”

  ※※※

  这一笔交易签订合约之后两天,耶鲁大学有个学法律的学生小R.道格拉斯·斯图尔特(“老人”牌麦片公司第一副总经理的儿子)就创办了一个人数最多、财力最厚、影响最大的反战组织,名为“保卫美国第一委员会”。它的主张是美国人应该准备为保卫美国而战,不是为保卫英国而战。(这其实是要牺杜一个可贵的盟友,不过从未明说。)它的领导人后来是罗伯特·A.伍德将军,他是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董事长。

  不出半年,这个组织就吸收了六万会员。国会山上每一个孤立派都参加了进去。小说家卡思林·诺里斯是这个运动的主要宣传人,查尔斯·林白是最受欢迎的演讲人,而伍德、亨利·福特。罗伯特·扬、斯特林·莫顿、小爱德华·赖尔森和莱辛·罗森沃德则是资助人。委员会的宣传费好象用之不竭,有个时候竟在六十家报纸上同时登整版的广告攻击罗斯福的外交政策,后来又在另外七十九家报纸上再登一次。由于约瑟夫·P.肯尼迪、艾丽斯·朗沃思和约翰·福斯特·杜勒斯都是会员,委员会也还有些声望。他们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和芝加哥两地屡次开大会,参加的人一听见丘吉尔的名字就嘘声四起,不过这倒教林白不自在起来。

  为了同他们唱对台,威廉·艾伦·怀特创立了“援助盟邦保卫美国委员会”,全国各地都有分会。(最大力支持这个委员会的是东部沿海各州,这是有重要意义的)援盟保美委员会组织签名支持,寄发小册子,散发传单,同“美国第一”对着干。这个怀特委员会的发言人有约翰.J.麦克洛伊【1947年曾任世界银行行长。】,作家伊丽莎白·卡特·默罗,即林白的岳母,还有罗伯特·舍伍德【美国戏剧家(1896-1955年)。】为首的知识界。除《芝加哥论坛报》和《华盛顿时代先驱报》外,各大报也都极力支持。

  这时美国将要头一次在和平时期征兵,这大概是任何在职总统在竞选连任期间提出的争议最多的问题,双方对此显然都深深动了感情。就是乔治·华盛顿,当年也没有说服国会在和平时期批准征兵啊。1940年之际,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实行强制性军事训练,不实行的只有加拿大、古巴、少数南美洲国家和美国。千百万美国人仍然想维持老制度;他们认为征兵就等于让他们回到他们早先离开了的欧洲。可是马歇尔将军不能没有兵员;为了建立有效的国防,兵员还要马上征集,6月10日,罗斯福在一篇演说里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他保证:“美国的装备和训练,将足以应付一切紧急国防任务”。这里有实际意义的词是“训练”。在众议院提出的有关议案,就叫《选募合格兵员进行训练服役的法案》。

  产联领袖约翰·L.刘易斯到国会作证,说征兵“具有独裁制度和法西斯主义的味道”。诺曼·托马斯、奥斯瓦德·加里森·维拉德【1908-1933年任《民族》周刊编辑。——译者】和哈里·埃默森·福斯迪克牧师都说征兵是不道德的行为(有个传教士预言征兵会让美国青年“染上梅毒,变成奴隶”)。劳联主席威廉·格林的发言意思不明确,他似乎说只有外国军队侵入国境他才能同意征兵。罗斯福夫人最喜爱的组织之一,“美国青年人会”,竟然代表其会员发誓拒绝入伍,这叫她很尴尬。联合神学院的学生按征兵条例是属于当然缓征的,可是也有二十多个学生公然说将不到兵役局登记。莫霍克族印第安人也不肯当兵;他们说决不参战,因为他们从来没得到过美国公民应有的待遇,这倒不无道理。

  可是反对参战的院外集团运气欠佳。9月,小组委员会讨论征兵法案后,送交众议院,其时正值纳粹飞机狂炸伦敦,造成一片火海的照片遍登各报头版。6月1日,盖洛普民意测验所还说只有半数美国人赞成征兵,法国沦陷后,赞成者便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七;现在又增至百分之七十一。国会批准征兵一年,凡是二十一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子都要登记应征。不过一天工夫,美国最大的结婚戒指制造商之一,纽约市J.R.伍德父子公司,生意就增加了两倍半。全国各地掀起了“抢在征募前结婚”的浪潮,以为只要结了婚就可以永远免征了。可是他们低估了对手。原来罗斯福任命了一个陆军军官为兵役局局长,他自从1926年以来就专门研究各种征兵方案,什么漏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人是刘易斯·B.赫尔希。

  惠勒参仪员曾经嘀嘀咕咕过一阵,说美国青年不会屈服于这种奴役性劳动的法案,一定要起来革命,等等。可是青年并没这样做。相反,到了10月16日那天,已有一千六百多万人登记应征,什么乱子也没有出,而且大家情绪似乎很高。10月29日,陆军部长给第一批征兵抽了签,过后不久成千上千的邮递员就送信上门,信的开头是这样说的:

  『喜报:

  你向街坊委员会报名,希组接受军训并在美国陆海军中服役,现经审查中选,特此通知……』

  入伍人员,也叫“中选人员”——当时不叫“士兵”,以免有失敬之嫌——搬进了新建的松木营房,随后就拿着木抢,带着大硬纸箱(标上“坦克”二字)去进行野外演习。不用多久,大家就都厌偿了。因为美国并未实际参战,而且和他们打交道的是美国和平时期的军事体制,向来都是运转不灵、气氛沉闷的。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无聊的新兵们越觉度日如年。到了夏季,兵营里便出现了粉笔大字Ohio这是“十月过山”的缩略语。所谓“过山”,在军队暗语里是指开小差,“十月过山”的意思是只要等到十月征兵法满期,大家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可是到了十月却走不了了,因为眼看战争就要爆发。然而就在那样的时候,众议院也仅仅以二百零三对二百零二票的接近票数通过延长征兵法一年半。赞成的只多一票,可见罗斯福当时真是如履薄冰啊。

  希特勒当然希望罗斯福落选。据战后调查,为了1940年的美国大选,德国着实花了不少钱,不过大半是白花了的。经手花钱的是叫做汉斯·汤姆森的德国大使馆随员。这人在《纽约时报》整版整版地大登广告支持两党中的孤立派。据他向德国总理府的报告中自称,共和党政纲强调“美国第一,整军备战,争取和平”是他促成的,并且自鸣得意地说,“我们在这方面出了铁,可是一点风声也没走漏。”

  这种说法当然可疑,因为民主党也有类似的政纲保证说,“除非遭受侵犯”,不派美军出国。竞选的关键在于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就连亲英派确实也挑不出更适合的人。以清除积弊闻名的纽约州检察官托马斯·E.杜威已在各地预选中获胜,塔夫脱的竞选总部也十分自信,特意选用ME-1940这个电话号码【意思是1940年舍我其谁?】,可没想到这一次代表大会竟然不受政客的操纵,因为代表们都渴望选出一位能够当选的人。罗斯福在代表大会前夕选任两位共和党人为阁员:亨利·史汀生当陆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当海军部长。这件事情使代表们十分恼火。会场不断高呼:“我们要威尔基!我们要威尔基!”大家相持不下,直到第六次投票,才选出温德尔·L.威尔基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威尔基人品很好,可是竞选功夫欠佳。他老是有些小毛病。竞选演说要大声疾呼,可是他的嗓子受不了。9月间他连续演说两天,嗓子就全哑了。他在伊利诺州罗克艾兰县硬着头皮站上讲台,声音嘶哑地说:“我有心——啊嗨——可是我的嗓子——啊嗨。”后来更加无法听清,竟象是无声电影,只见嘴巴功,听不到声音响。喉科专家叫他不要再说话了,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可是总统候选人怎么能不说话呢?那嗓子尽管涂油,漱洗,仍然沙哑如故,直到竞选结束之后才恢复常态。

  共和党里有些老党员不肯选威尔基,因为前不久他还登记为民主党党员。威尔基要求参议员詹姆士·E.沃森支持他,沃森老气横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是有个婊子悔过自新,想到教堂去,我个人不妨表示欢迎,亲自带她到教堂听讲。可是老天在上,我当然不会当天就请她登台领唱圣诗的。”蓝领老粗对威尔基喝倒采,威尔基太太还挨了鸡蛋。更严重的是,共和党里那些惯于臭骂对方的家伙没有吸取1936年的救训,结果反而害了威尔基。有个费城律师公开说,没有什么人支持罗斯福,只有“一些穷光蛋,一年挣不到一千二百元,却还受之有愧的小子,此外就是罗斯福家里的人。”共和党全国委员会的反战广播也太粗鲁,弄得听众反而同情起罗斯福来了。他们说:“当你孩子快要死在欧洲战场连声叫妈的时候,可别怪罗斯福派他远征国外,只怪你自己让罗斯福回到白宫!”

  在这方面,威尔基是无可非议的。战争本来是唯一可以用来攻击罗斯福的问题,可是威尔基为人正直,讲究礼貌,不屑加以利用。相反,他赞成罗斯福把军火送往英国,支持总统在和平时期征兵和用旧军舰进行交易;他批评总统说这笔交易不应该背着国会来做,说得恰如其分。共和党的顽固派说他这个竞选人是个应声虫,这是不公平的。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他怎能采取别的立场呢!民主党新提名的副总统竞选人亨利·华莱士骂威尔基是纳粹党看中的人,他决不应该受这样的指责。

  在整个竞选过程中,罗斯福笑容可掬,照常工作,好象根本没有听到过威尔基其人。争取重新提名罗斯福,由哈里·霍普金斯一手策划,他安坐在芝加哥黑石饭店一间漆成棕黄色的房间,隔壁浴室中有一条电话线直通白宫。民主觉内被提名的还有法利、加纳和泰丁斯,这说明自从四年前的代表大会以来,党已经分化。可是这次代表大会明显是受到操纵的。芝加哥市长爱德华·J.凯利在市体育馆地下室安上了一个麦克风,直通会场广播系统。到了关键时刻,就有一个芝加哥市官员对麦克风喊一声,“我们要罗斯福!”于是大会里也跟着喊。这个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芝加哥市的下水道监督,共和党人认为,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

  在罗斯福竞选期问,只有一个时候确有争议,那是选举前五天,地点是波士顿。当地的政界人士劝他重新提出保证,不派美国青年到国外打仗。他告诉他们,这种话他说过好多回,觉得腻烦了。可是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说:“既然听众中尽是为人父母的,我借此机会再提出一项保证。这句话我早已说过,不过不妨再说一遍,两遍,三遍:你们的孩子是不会被送出去参加外国的战争的。”

  萨姆·罗森曼提出异议,因为民主党的政纲并没有这样说。他认为总统应该补充一句,“除非遭受攻击”。罗斯福摇摇头,那样说太露骨了。他回答说,“如果我们受到攻击,当然是要战斗的。人家打我们,就不算外国的战争,对不对?难道他们要我保证,只有再来一次内战,才派兵打仗吗?”约翰·根室后来说,罗斯福这句话“不诚实”。罗伯特·舍伍德曾经主张罗斯福说那段话,但后来也说,一想起“一遍,两遍,三遍”这几个字,心里就有气,直到现在,有些崇敬罗斯福的人听见人家复述那几句话,还很不自在。但是在这以前,罗斯福对美国人民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他能重返白宫这也是原因之一。

  选举过后一天,约翰,L.刘易斯发现有人在联合矿工会大楼前面挂上了一幅大标语:“辞职照准”。【刘易斯反对干涉欧战,见前。1940年他还反对罗斯福第二次连任总统。这里的标语表示对刘易斯不满。——译者】按选民票计算,是二千七百万对二千二百万,票数这么接近,是罗斯福从政以来第一次。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仍然是威尔基所谓“冠军”。大选后两天,这位“冠军”又到了联邦车站,得意洋洋地乘汽车经宾夕法尼亚大道回白宫去,二十万人夹道欢呼,他笑眯眯地摘下旧呢帽致意。喜欢罗斯福的人还是千千万万,反对他的人也来看看。可玩味的是《华尔街日报》把大选结果塞在第六版不重要的地方发表。

  ※※※

  在开党代表大会之后和开始竞选之前,罗斯福曾抽空去视察过第一集团军的九万四千名官兵。他事先传话,不要为他鸣礼炮,奏军乐,举行阅兵式和迎送仪式——不过陆军是陆军,还是行礼如仪,——他只是想看看他们的装备如何。其时没有多少装备可看。司令官向总统报告说,“我们拿扫帚把当机关枪,排水管当迫击炮。”罗斯福大笑说,大家都在冒风险,彼此一样。

  可是并非人人一个样,英国人就不是。英军从敦刻尔克撤退之后,罗斯福非但把一切可以调集的东西都一一送去,连还在生产中的P40战斗机也指定拨给英国。这样决定是有道理的:英国越强,美国就越有时间作准备。不过,这虽是明智之举,对美国公众却恐怕无法说清,所以在第三任初期,随着国内外事态越来越紧张,罗斯福的办事也越来越保密。除了向国会要钱的情况外,他倾向于独立行动,指派哈里·霍普金斯一类的特使去伦敦,而不通过正常的外交渠道。国会只是在1946年调查珍珠港事件的时候,才知道英国参谋部人员曾经在1941年1月29日飞到华盛顿,一直住到3月27日,跟海陆军参谋长密商。美英两国当时虽然不是盟国,可是正如T.R.费伦巴赫所说,已经是有共同目标的“协作国”了。

  克莱尔·布思·卢斯【美国政界人物、编辑和作家(1903-?),《时代》和《生活》杂志发行人卢斯曾任众议员和驻意大利大使。——译者】认为对希特勒应该更强硬,因此责备总统进行的是一场“软弱战”。她说,各国领袖都有其独特的风格:丘吉尔双指作V字,希特勒高举右臂,墨索里尼昂首阔步。有人问她,罗斯福呢,她舔舔手指,伸出去试探凤向。她这比喻很巧妙,也反映了真实情况,不过罗斯福这样做也是绝对必要的。身为总统,不能不了解美国人民的思想感情。国内不团结,大的战争难以取胜。他可以比群众先走一步乃至两步,可是如果离得太远,就有负他们的期望,也实现不了自己的就职誓言了。本杰明·富兰克林曾经写道:“既要尽忠为公众服务,又要处处讨公众喜欢,这是不可能的。”

  民意测验正在成为兴旺的企业,不过测验结果有些是不言而喻的。在思想上,纽约市比全国其他地方更倾向于干涉欧战,可是得克萨斯州倒是更敌视希特勒。得克萨斯亲英派不多,可是爱国主义特强。真正热烈主战的是南方各州(佐治亚州连一次“美国第一”派大会也没开过)。南方各州白种英国血统的基督教徒,对德作战的斗志之旺,超过其他各州五倍——这也许象迪安·艾奇逊所说,因为南方的英雄人物大都是军人,就全国来说,有百分之六十二的人赞成驱逐舰的交易。祖国沦亡的民族集闭,除斯堪的纳维亚人外,个个对德国人恨之入骨,上层社会也都倾向于干涉;到1940年初夏,美国工商界和知识界领导层有三分之二以上主张增加援英物资,《美国名人录》中男女名流几乎有一半主张国会立即对德宣战。至于扩军备战,这时全国几乎人人(占百分之九十三点六)都赞成了。

  可是有好些测验数字是无法理解的。1939年秋季有百分之四十的美国人相信本国会参加欧战,可是法国沦陷以后,战争危险已严重得多,这时持这种意见的反而只有百分之七点七。1940年末,百分之六十的美国人认为英国在为美国而战,然而赞成美国参战的只有百分之十三。据《幸福》月刊1941年的调查,有百分之六十七的美国人愿意追随罗斯福参加战争,然而反对战争的仍占百分之七十。正如林肯远在1862年所说,“事实上虽然我们已在交战之中,人民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1940年末,《纽约时报》得出给论,说国家得了“某种精神分裂症”。但有一套数字是有一贯性的,说明了一种趋势。盖洛普提出问题:“你以为美国是应该避免参战呢,还是应该尽力帮助英国,甚至冒参战的风险呢?”回答是:

  『         避免参战      帮助英国
  1940年5月       64         36
     11月       50         50
     12月       40         60』

  对于总统,处于政治光谱两头的极端分子都施加着强大的压力,这其中有国会领袖,有白宫助手们,有内阁阁员,还有总统自己的妻子。他的政策在当时不象现在回顾起来那么清楚:当时凡是能张罗得到的东西,都送到英国;动员美国工业,把国家武装到牙齿;不知不觉,不断驶近在大西洋中活动的德国潜艇,希望一旦发生事故,全国就会凝成一股好勇斗狼的力量。不过他很少考虑到太平洋,而且据人们所知,他也没有看到一次在某种意义上讲乃是最有意义的民意测验的结果:在西海岸,美国人对德国不甚关心,可是倒准备随时对日作战。

  站在1940年末来看,上述罗斯福政策的第一个方面,最为软弱。那时英国正一败涂地,英军在各条战线都败下阵来,英镑也接近于枯竭。罗斯福竞选第二次连任刚结束,跟着得了鼻窦炎,于是乘坐巡详舰“塔斯卡洛萨”号到加勒比海晒太阳,以资休养。他一边休养,一边琢磨英国的问题。一架水上飞机翩然而降,送上一封丘吉尔的亲笔信(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说,丘吉尔一辈子所写的信,这一封也许是最重要的),信里说,英国军用物资十分短缺,却又没钱采购补充;国库存款下降,只合二十亿美元。在世界上,美国是最大的工业国家,连希特勒也在美国大选完毕后两天公开说过,“谈到美国的产值,连天文数字也不能充分表示,所以我们在这个领域不打算出面竞争。”【1940年,慢慢警觉起来的美国生产了六千六百九十九万三千吨钢,而全面开工的德意志帝国才生产了二千八百万吨。】可是丘吉尔觉得,正是在生产方面,非要希特勒出面竞争不可。总统是否能在宪法许可范围内想个办法防止英国继续沉沦,变得“一贫如洗”呢?

  丘吉尔的信送到时,霍普金斯也在军舰上。他没看见罗斯福马上有什么动心的迹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出罗斯福正在大动脑筋。霍普金斯说这可以叫做“加油”,“他经常如此,表面看来似乎逍遥自在”。据丘吉尔回忆录说,霍普金斯后来告诉过他,罗斯福那时独个儿坐在躺椅上,把来信看了又看。足足两天工夫,他象是踌躇不决,沉思默想,不做一声。霍普会斯懂得他的脾气,什么也不问他。“后来有一晚上”(这也是霍普会斯的话),“他忽然拿了出来——一整套计划……没有疑问,他已经想出办法来解决了。”这套计划,这个既能解决丘吉尔的困难、又能教希特勒招架不住的法宝,碰巧叫做众议院第1776号法案【碰巧之处在于1776这个号码,1776年七月四日,英属北美洲殖民地的人民发表《独立宣言》,脱离英国。】,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租借法案。

  12月16日,罗斯福回到了华盛顿。第二天他召开记者招待会,先说了这么一句:“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也许这一点可能算是一条吧!”接着他就把美国史上最不平凡的新闻之一告诉他们,而且花了四十五分钟来解释他所谓租借的概念。也开头这样说:“设想我的邻居失火,而我家里有一条浇花用的水龙带,要是让邻居拿去接上水龙头,我就可能帮他把火灭掉。我怎么办呢?我不会在救火之前就对他说,‘老兄,这条管子我花了十五元,你得照价付钱。’那么我怎么办呢。我不要十五元,我要他在灭火之后还我水龙带,就是这样。要是火灭了,水龙带还是好好的,没有损坏,那么他就会送还原物,连声道谢。”要是坏了,那就用“实物”偿还就是了。

  作为论证的方法,这个比喻十分高明,而且象是很有道理。罗斯福要借给英国的并不是什么水龙带,而是坦克、飞机、战舰。这些东西能在战后用“实物”偿还吗?而且,就按照这个比喻来说吧,在租借物资中,水龙带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水龙头以及许多昂贵的自来水设备也都将移交给“邻人”呢。再说,按这个方案,有权决定借什么、几时借,借给谁的,只有总统一人。众议院1776号法案的全称是《进一步促进美国国防及其他目标的法案》,这将授予罗斯福以其他总统从没要求过的大权。法案规定,“总统认为该国防务对美国国防至关重要”,就可以给它援助了。

  作为先例,这个措施的影晌至深至远,最后竟深远到了东南亚丛林之中,可是当时人们认为争论所及不过是孤立和干涉两派之间的一场斗争。12月29日(当晚伦敦遭到最严重的一次燃烧弹轰炸)总统发表炉边谈话,对全国说明这个法案。他说,这个法案的意图,限于出借、出租和出售军用品。他点出敌人是柏林-罗马-东京三国轴心,同时重新保证避免参战。他说,“我们必须成为民主国家的大兵工厂。”这篇演说非常成功,在各方函电中,赞成者占百分之九十九。多种民意测验表明,百分之七十一的人民同总统意见一致,有百分之五十四主张立即开始租借。

  可是还不能立即开始,因为国会山的孤立派深知这是他们成败的关键一战【原文是“小碧韩”,这是1876年美国政府军和苏族印第安人血战之地,结果政府军全被消灭。——译者】。汉密尔顿·菲什愤愤然说,1776号法案将使美国国会的权力变得也不比德意志帝国国会的多。“铁裤汉”约翰逊在国会作证说,租借法案无异于“大发慈悲,要向全世界施舍糖果刀”。奈伊参议员连续发言十二小时;密苏里州参议员克拉克称之为“战争法案”。可是他们已经吓唬不了人了。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法国政治家和作家(1805-1839),著有《美国民主政治》一书(1835),见解精辟,常被引用。】早已说过,“时间的推移,事态的变化,个人的思想行动,有时会无形中影响甚至全然破坏某种舆论,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这正是孤立主义的遭遇。历史的钟摆已经摆到另一边去了,孤立派势孤力弱。有一群人自称为“反对1776号法案的母亲十字军”,来到弗吉尼亚州含议员卡特·格拉斯的办公室门前静坐示威。格拉斯通知了联邦调查局,然后对记者说:“应该调查一下她们到底是不是母亲。为了我们种族纯洁,我倒是真的希望她们没有孩子。”

  帮罗斯福拉拢各派议员的人,已经把共和党温和派一个不漏地拉过来了。早先有个问题是干涉派难以回答的,这会华盛顿州参议员霍默·博恩又提出来了:“有什么比打仗更糟糕的事呢?”弗蒙特州参议员沃伦·奥斯汀回答说:“我认为听凭希特勒奴役全世界,比打仗更糟糕,比死人更糟糕。”听者一致鼓拿,博恩只得溜到休息室去,1941年2月11日,威尔基到国会作证支持租借法案,保证了法案的通过。他说,“纵观民主国家的历史,处在目前这样的灾难情况下,必须授予总统以非常的权力。”1941年3月,法案通过了,罗斯福要求国会第一步先拨款九十亿元,于是国内外购买军火的开支便增至二百六十亿元。伦敦到处飘扬着美国国旗。希特勒说,尽管有租借物资,“英国还是要陷落的。”意大利的法西斯报纸威胁说:“罗斯福搞这一手,可能会在太平洋引起一些使英美两国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可是这时有谁还注意这位法西斯“领袖”说些什么呢?

  ※※※

  现在局势开始急转直下。重工业为军工安装新设备,增雇了三百万工人。各条装配线上都挂上红白蓝三色大幅横标,呼吁:时间紧迫。政府设立了管理军工生产的机构,自从几年前总统跟大企业间吵架以来,第一流的企业管理人员这时才头一遭来到华盛顿工作。民用物资开始供应不足:哈罗德·伊克斯把一百五十艘油船移交英国,国内油船减少了百分之四十,造成了东海岸第一次发生油荒。

  早在2月间,墨素里尼已经下令关闭了美国驻巴勒莫和那不勒斯两地的领事馆,罗斯福进行报复,也把意大利驻底特律和纽约两地的领事馆关闭,接着又宣布“全面的紧急状态”,冻结了德意两国在美国的资产,扣留了轴心国和一切陷入轴心国手中的国家的船只,包括法国维希政府的“诺曼底”号,“以防破坏。”陆军航空兵指挥部宣布,将为英国训练八千名飞行员。罗斯福把十艘海岸警卫队快艇(这是一些老古董,早先在禁酒法时期用于缉私的)移交英国,并且完全不管事实上红海有战事,宣布埃及是中立国,红海不属于战区,准许美国货轮在红海航行。4月9日,美国和格陵兰签订条约,保证保护格陵兰,免受侵略,而格陵兰则答应美国在该地建立气象站和其他基地,作为交换条件。美国发表筒短通告,宣告格陵兰岛上的德国气象人员已经“请除”。总统宣称,保卫格陵兰对西半球的安全是必需的。

  然而西半球到底范围有多大?这是塔夫脱参议员几次三番提出的问题,可是白宫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不过那年春天国会与总统府之间争论最烈的问题还是护航问题。据盖洛普最初报告,公众的态度几乎一致是否定的。参议院私下举行了一次摸底,四十五位参议员赞成派美国舰只护送货轮到大西洋中途,可是有四十位参议员连这也反对。与此同时,英国海军部提供的令人寒心的船只损失数字表明,德国潜艇在大西洋战役中大占上风。要是罗斯福想把租借物资运到英国,他在海面上必烦施展妙计,而且要大胆行动,不怕塔夫脱参议员诸公的反对才行。

  2、3两月,德国的军舰和潜艇姐成了所谓“狼群”,把二十二艘盟国船只打沉或者俘获(共十一万五千吨)。开放美国船厂修理损坏的英国船当然有帮助,可是还不够,因为大西洋简直快要变成德园人的内海了。总统宣布,由东海岸往东一千英里一线为美国的“安全带”,——记者们说俏皮话,称之为”贞沽带“【欧洲中古时代,丈夫在外出时用此来防止妻子不贞。——译者】——他同时还透露,美国军舰正在同英国舰队“合作”。4月11日,总统致电丘吉尔说,“美国将把‘安全区’延伸到大约西经26度,”请他命令英国海军部将护航日期,计划和目的地“极其秘密地”通知美国海军部队,“以便我们海上巡逻队能把在新界线以西活动的侵略国船只和飞机搜索出来。”正如华伦巴赫所说,“就是在这种政策、这种条件下,——也就是在秘而不宣的军令下,——美国介入了北大西洋的战争。”

  6月间,赞成派美舰护航的人增至百分之五十二,百分之七十五认为,如果美舰不护航英国就会打败,那就应该护航。可是罗斯福还是闪烁其词。海军都长诺克斯和陆军部长史汀生都已经公开要求护航,可是总统对记者却说自己反对这样做,反对美国出兵海外。我们现在知道,这是他言行不一之处。沃尔特·李普曼看出他不可信的地方,于是写了一篇措辞尖刻的专栏文章,批评总统对美国人民“花言巧语,转弯抹角,甚至抱轻视和害怕的态度”。可是罗斯福认为要等到全国意见一致了领导工作才好做;同时他又知道,一旦挂美国国旗的船只在公海上受到攻击,全国团结就会加强。他采用的政策,正是为了造成那种不可避免的事件。

  第一个事件发生在4月10日,不过没有什么大不了。那天,有一艘荷兰货轮被鱼雷击中,美国驱逐舰“尼布拉克”号救护落海生员时,通过声音探测器发现德国潜艇,于是放出深水炸弹把它赶走。这是一件小事,连罗斯福也做不出什么文章。可是英国船只每月被击沉的达四十万吨之多,他觉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正如他对报界所说的,“要是我们坐等德国人来到家门口,那就是自杀”。因此他把西半球的范围再扩大了一点,显然几乎到了北海了。这个新举动是海军作战部长策动的,他在6月17日送了一份备忘录给霍普金斯,建议派海军陆战队第一旅到冰岛接英军的防,淮备“作战”。备忘录批了下来:“行。罗斯福。”

  7月7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登陆。总统发表声明,说美国答应冰岛政府的要求派兵进驻,以防有人“利用冰岛作为海空基地,进攻西半球。”这种说法是强词夺理的。按轰炸机航程计算,雷克雅未克距纽约三千九百英里,可是距柏林只有二千八百英里。这不过是“保护”冰岛,不让他国染指罢了。这种强辞夺理的说法,纳粹党用得最多也最有成效,没想到人家也如法炮制,他们难免有气。德国海军想对美国航运发动潜艇战,可是希特勒知道罗斯福正在找寻借口,不上他的当。他下令海军上将埃里希·雷德尔,必须谨慎小心,避免攻击美舰,不过也说他知道潜艇可能无意中搞错。这种可能,罗斯福也是知道的。美军进驻冰岛,这就是公然把美国军队和舰只都投入大西洋战役。伯恩斯有一篇文章说,“帮助英国以免卷入战争跟参加战争以帮助英国,二者之间有一条界线。如果说罗斯福故意越过这条界线,大概就是在1941年7月间。”

  这也正是希特勒需要克制自己的时候。两周之前,即6月22日,星期天,他孤注一掷,北起北冰洋,南迄马克兰,在长达二千英里的战线上向苏联发动进攻。此时此刻,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再树一个敌人。不过,他猜想发动这次新的侵略,未必使美国人全都不高兴。果然如此。一般美国人大概对双方都没有好感,这在《时代》周刊的评论中可以看出。评论说,“世界上两个最大的极权主义国家象沼泽里的两个半瞎而又抓狂的史前巨兽,现在撕杀起来了。”参议员哈里·杜鲁门说,他希望纳粹党大杀俄国人,俄国人也大杀钠粹党(斯大林为这句话恨了他一辈子)。华盛顿的海陆军将领以为俄国败局已定,建议不要把军用物资送去,可是罗斯福和霍普金斯不同意。10月1日,美苏两国外交官签署租借议定书,俄国货轮从此冒千难万险,长途跋涉来住于摩尔曼斯克与美国之间。

  联邦储备委员会大楼匆匆忙忙腾出了十七个房间,霍普金斯、租借物资协调主任艾夫里尔·哈里曼以及属下人员便在这里办起公来。战争动员改变着华盛椒的面貌。五角大楼和国务院新大楼秋天落成了,林荫大道上的临时建筑不断兴起,而第一次大战留下的“临时”建筑也仍然在使用。各处都有新人出现,有些日后成名了。在美国军舰“奥古斯塔”号上,有个海军部青年助理来见总统谈劳工向题,航行日志上记下了这位来客的姓名:“艾德莱·史蒂文森【1948年曾任伊利诺斯州长,1952年曾为民主党提名的总统候选人。】。”陆军在路易斯安那州进行演习,罗伯特·谢罗德告诉记者埃里克·塞瓦赖德说,“要去见见艾森豪威尔上校,他比别人更能说明情况。”后来照片见报,艾森豪威尔也不禁发笑,原来照片说明把他的姓名写成“D.D.厄尔森冰中校”。艾森豪威尔看了笑道,“至少两个缩写字母没有错。”【艾森豪威尔姓名是Dweight David Eisenhower,报纸排成D.D.Ersenbeing。】

  霍普金斯这时的权力,在全国只在一人之下_他的办公室在白官二楼东南角,有一套房间,就在总统家庭住区内。因为丘吉尔欣赏他,尊敬他,——丘吉尔叫他“坚实可靠爵士”——所以伦敦对他很信任。1941年7月下旬,他跟丘吉尔在唐宁街10号后花园闲坐,谈到总统盼望“在一处僻静海湾”跟首相见见面。首相欣然应命,他正想亲睹这位主要盟友,而且这一出访也有头等宣传价值。选好的会面地点是世界上最少人到的纽芬兰东南部普拉森夏海湾。【这是加拿大的地方。罗斯福是到加拿大去跟丘吉尔会面的。】8月9日,总统座舰“奥古斯塔”号和护送舰队开进湾里,跟英国战列舰“威尔士亲王”号及其护航舰队联舷而泊。两支舰队船只很多,足够进行一次大海战,大概也正是这样准备的。会谈始终在“奥古斯塔”号上举行,只有星期日那天罗斯福才跨过跳板,到英国战列舰上做过一次礼拜,英美官兵同声高唱圣诗《上帝啊,我们亘古的救星》。唱罢,丘吉尔告诉罗斯福说:“我并不笃信宗教,可是我得感谢上帝,美国政府此时此刻的领袖不是别人,是你。”当下两位领袖连同幕僚会商了三天,一起拍了照,起草了一篇阐述方针的联合声明,称作《大西洋宪章》。

  罗丘二人回到华盛顿和伦敦之后,就把合拍的照片分发给报界,同时,《大西洋宪章》也以联合公报的形式发表了。公报主张,自由国家的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领导人,收复被武力强占的土地,彼此自由贸易,按均等条件取得原料,改善落后国家的状况,解除侵略国的武装,在公海上自由肮行,并享有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自由。这个宪章大致以罗斯福最近提交国会的国情咨文为基础。——在咨文里他还提到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到9月间,各反轴心国家已有十五个表示支持《宪章》,包括苏联在内(这一点颇有讽刺意味)。奇怪的是,《宪章》只见于公报,作为单独文件,并未成文。有个记者就此问过罗斯福。回答是“……据我所知并无文本。我没有,英国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最近似的书面材料,是‘奥古斯塔’号和‘威尔士亲王’号电报员手里的电稿。……可是没有正式文件。”

  尽管没有正式文件,他们二人却是取得了谅解的,而且还不限于和平以后的战略方针。回到白官以后,总统宣布护航问题已经解决。他是用行政命令加以解决的:美国军舰将在冰岛以西对商船护航,在海上航行途中熄灯备战,而且所护送的货轮虽则假定是美国的,海军作战计划却明白规定,“任何国家的船只”都可以搭伴。

  再发生事件,很可能就是兵戎相见了,事实上也正是这样。9月4日,德国U652号潜艇艇长在冰岛附近海面发现自己受到深水炸弹的攻击,而且头顶上恰好有一艘驱逐舰。他自然以为,驱逐舰是英国的,而且是要毁掉自己的。他错了。原来深水炸弹是一架英国飞机从空中投下的,那艘驱逐舰却是美国的“格里尔”号。“格里尔”号舰舰长看见有两枚鱼雷射来,水波翻滚,就转舵避开,并发射深水炸弹进行自卫。德国潜艇和“格里尔”号,都没受伤,可是德国是先动手的,事实俱在。罗斯福斥责德国是“海盗行为”,原先下令海军“搜索前进,巡逻海面”,这时改为“搜索前进,遇敌即歼”,换句话说,见德国船就开火。这时美国和纳粹在海上已是不宣而战;对此,据民意测验,美国人三分之二是赞成的。

  10月17日,冰岛以南四百英里海面德国“狼群”潜艇攻击英国护航队。护航队司令发电求救,五艘美国军舰由下水才一年的第一流驱逐舰“卡尼”号领航,高速赶去救援。“卡尼”号被鱼雷打中船侧,虽则没有下沉,美国人却在报上头一次读到第二次大战的伤亡名单:两人受伤,九人失踪,大概已经丧生。总统宣布,这不是偶发的遭遇战,而是纳粹蓄谋已久的计划,想把美国船只全部逐出公海。总统说,谁先发第一枪,历史已有明白记载,“我们美国人已经做好战斗准备,进入战斗岗位。保家卫国,不容稍懈。”

  不出两周,美国驱逐舰“鲁本·詹姆斯”号在冰岛附近海面执行护航任务,又驶进了德国潜艇的鱼雷射程之内。这回驱逐舰被打沉,一百名水兵遇难。此事哄动全国报界,伍迪·格思里为此写了一首叙事诗:

  『他们都是谁,告诉我,他们都是谁?
  亲爱的“鲁本”号可有你的朋友?』

  真正的战争狂热,顿时遍及全国,可是国会山上那些孤立派依然不为所动。总统提出意见,说在目前情况下,中立法有些条文已经过时,比如其中规定美国商船除船长自用手枪和捕鲸鱼炮之外,什么武器部不准带。总统认为,应该废止中立法,另定准予美国货轮配备武器,运货到各交战国港口的法规。国会两派为此展开辩论之激烈,不亚于租借法案。政府仅以比早先还要微弱的多数获胜:在参议院多十三票,众议院多十八票。除非事态急转直下,这届国会对宣战法案是通不过的。不过罗斯福也没有拿定主意要宣战。按照1940年9月27日德意日三国协约,美国如与三国中任何一国进行全面战争,其他两国也将对美宣战。同时,罗斯福觉得,美国羽毛未丰,还难以同时对付日本。

  罗斯福和顾问们越想越是摸不着头脑。十七个月来,罗斯福想尽办法激惹希特勒,本来设想会使他那条顿脾气大发作的,可是“元首”总是忍住性子,只是略加运用而已。海军上将雷德尔两次请求希特勒批堆反击,因为美国物资源源运到英国,令人担心。他写了一张清单,说美国海军已经二十次无理挑衅,一心想挑动希特勒的感情。可是希特勒却心平气和,反叫他耐心一点,等到击溃俄国,他会“严”惩罗斯福的。罗斯福下了遇敌即击的命令后,雷德尔又提出,请求攻击美舰,否则就把潜艇全部撒出大西洋。希特勒还是摇头。他说,不久“俄国战役即将决战,”那时再放出“狼群”去收拾美国海军不迟。

  总统本来希望,只要美国不避开冲突的航线,由于冤家路窄,事态必然会发展到公开交战的地步的。可是希特勒果然是审度形势的老手,只见他一忍再忍,委曲求全。在东亚方面,日本人虽则屡次受到挑衅,看样子同样也不肯上当,反而派人来华盛顿谈判。可是谈判拖廷日久,轴心国更加近于席卷全球,罗斯福觉得简直无能为力。据舍伍德后来发表的意见,“罗期福那时已经技穷了。他的锦囊中曾取出过多少妙计,而今竟然一筹莫展。”华盛顿人一般都感到沉闷,舍伍德也有同感,觉得还不如赶在圣诞前夕,到纽约去看看戏剧界有些什么新戏呢。

  ※※※

  十一月末,乔思·费勒和路斯·维尔克合办的演出公司宣布,即将在百老汇街上演《海军上将的贤内助》。这是洛厄尔·巴林顿新写的喜剧,曾在市外看过试演的观众说真是风趣横生。戏里主角是一位驻夏威夷海军军官的妻子,她野心勃勃,想凭借华盛顿一位伯父的势力让丈夫升官晋级,剧情很曲折。军界滥用私人,戏里把它揭露了,所以人家说是“对海军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原定上演日期是1941年12月10日,地点是百老汇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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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5 11: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战争边缘的美国!

  1940年春天德国发动闪电战期间,凯特·史密斯不断高歌恳请上帝保佑的那个美国跟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已经有很大变化,但较之70年代初的超级大国的美国还相去很远。在美国参战之前,虽则欧战已经促使它开始兴旺,但并有没有带来真正的繁荣。1941年罗斯福第三次就任总统后的第二天早上,《下午报》(七个月前由马歇尔·菲尔德在纽约创办的一家不登广告的报纸)在头版登了一幅衣衫褴褛的失业工人群的照片。这样的惨象,当时在美国还可以看到。当时全国失业人数近900万;在工程兴办署名下以工代赈的人近300万;黑人有30%需要救济。那已经是股票市场大崩溃之后的第11个年头了。千百万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青年已经完全记不得什么叫经济繁荣。他们的父辈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长大的,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虽则尚未降临,年轻的一代由于需要为生存而挣扎,却早已饱经锻炼,惯于忍穷吃苦了。

  国家急需大量的兵员,但兵役局的军医却说应征青年约有半数体格不及格,于是罗斯福便在1941年春召开全国营养会议,想弄清楚问题所在。会议的答案是任何福利部门里做过实况调查的人都知道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十年以来的营养不良。据1940年人口普查,全国有半数以上的儿童,其家庭收入每年不到1,500元。1/4的人口仍然务农,而普通农民每年只能挣1,000元。1939年秋天,托莱多市的学校竟因经费不足停课两个月。纽约曼哈顿区不少身无一技之长的人,只好拿从惨遭轰炸的英国城市布里斯托尔运来的残砖断瓦给东河大道铺地基,去挣一年832元的工资。

  尽管这样,当时从欧洲来的游客还是嘲笑美国的物质文明。当然,今天的欧洲青年就不会说战前的美国人太舒服了。当时虽然农村电气化不断进展,但是3/4的农家仍然用煤油灯照明。就全国来说,七个人才有一部电话机,五个人才有一辆汽车;1/4的家庭没有自来水,1/3的家庭没有卫生间。只要念完八年级,一般美国人就不上学了。参议员瓦格纳在华盛顿提出了健康保险法案,但是由于美国医师协会在国会是大肆活动的结果,提案没有通过。其时,5~15岁的儿童死于风湿性心脏病的最多。

  全国人口是1.32亿。人口统计学家一致认为不会再有很大增长了。30年代中,职业妇女人数不知不觉地增长了50万,但是,已婚妇女就业的仍然只占17%。家庭主妇还是一面干家务活,一面收听电台播放推销肥皂的伤感的日间广播剧(最受欢迎的是《维克和萨德》)和推销商品的新歌曲节目。一支名叫《奇基他香蕉》的小调,每星期竟播唱2,700次。

  那时国民生产总值只有900亿元,道·琼斯的工业股票指数徘徊在150左右。总之,美国的经济依然萧条。《纽约晚报》惟一的经济新闻记者西尔维娅·波特对通货紧缩的情况作过如下的生动描述:单身公寓房客每月房租25元;香肠面包每个五分;电影入场券每张两角;杂志大多每份一角;一顿客饭四角五分;手表修理费一般是一角;1/5瓶的威士忌酒卖一元二角五分;通常和朋友打赌只下五分钱的赌注。

  工商界依然把问题归咎于政府的插手,工会不合作,联邦政府开支太大,工人偷懒,以及罗斯福之拒不采纳胡佛的主张,对工资和物价始终不肯进行“合理的调整”等等。但是卡罗琳·伯德提出了另一种看法,认为30年代的工商界并不真懂生意经,因为他们以为繁荣只靠华尔街的金融家和钢铁之类的所谓基础工业,而忽视了关键问题,即消费者及其所需要的低档商品和各种劳务。她指出,对“鞋子、药品、食物、肥皂、香烟、衣服,以及破汽车也不能不用的汽油等等的需求,是同人口一道增长的;汽车、卡车、汽油、电力、零售商品、洗衣、美容这些行业,总是有生意可做的”。《财富》月刊在战前的几个月里,以惊异的口气指出,有一类工业自股票市场大崩溃以来一直都很兴旺,这就是那些专门制造一用即扔的东西,如纸餐巾、纸杯、纸碟子、不能退钱的瓶子、月经带、避孕套等等工业。当时男人花在避孕套上的钱,多于理发。

  有些商品没有放手生产,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企业家仿佛觉得,它们对人没什么好处。洗碟子原是妇女的本分,不能让她们一扔了事嘛。服务到汽车上的营业【例如服务到车上的路旁食馆、银行等。——译者】是不对头的,因为这使得干什么事都太方便了。由于这些和其他原因(缺乏远见是其一),有钱人不愿意投资到超级商场、邮资总付计数器、空气调节设备、滑雪场、霓虹灯、半导体收音机、胶合板以及汽车游客旅馆这些方面。分期付款的购货方法,只有有钱人才可以用。小额账单大多数是用现金付款的,银行限制开支票来往账户,办法是要求使用支票的要有比较大的结余额。当时如果竟有银行为储户保守秘密,垫款给他们度假(“先走人,再还钱”),那就会吓坏人的,好比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在大庭广众公开出丑一样。

  许多到战后使美国改变面貌的新发明,本来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有了。当时不但雷达眼看要在工程师手里完成,电视机也是如此。1939年4月30日,全国广播公司在纽约万国博览会试播电视,虽然用的是早期的“杜蒙”牌电视机,屏面很小,但曼哈顿区的人们还是接收到了图像。不过哈佛大学查尔斯·道斯教授认为电视将来不可能盛行,因为“只能在一个半黑的房间里收看,而且机器老是要有人管着。”这时荧光灯已开始使用了。正如尼龙和涤纶问世不久后纺织品就起很大变化,各种塑料很快也将代替钢、铝、锌、镍成为工业原料,制造出大至驾驶盘,小至自来水笔(后来还有圆珠笔)之类的东西。1940年春,伊戈尔·西科尔斯基【伊戈尔·西科尔斯基,美国航空工程师,因研制直升机而闻名。——译者】在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市机场首次驾驶直升机,有个记者说它是“稀奇古怪、状如纺锤的机器”。某杂志预测,西科尔斯基的直升机在战场上可能有用。

  美国的汽车当时还没有成为后来某社会评论家所说的“令人顾盼自豪的东西”,但也离此不远了。“俄尔兹”牌车商大事宣传,说装上一个价值57元的“液压离合器”,就可以不用换挡;“林肯·泽菲”牌敞篷车宣传说,装一个奇妙的按钮,一按就可以起落篷顶。但是底特律市那些思想保守的车厂老板对这些新玩意儿却只是耸耸肩,一笑置之,正如战前最后那几个月的出版界瞧不起袖珍书店的出版计划一样。该书店的第一册平装本袖珍读物是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了的地平线》,只能摆在一些日用杂货店卖,每本两角五分。

  这些新鲜事物,不管哪一项,谁只要能预测到它的发展前途,谁就能发大财。但是新的未必都好,有时缺乏先见之明倒也不是坏事。那时希特勒横行欧洲,华盛顿却在制定计划,要更广泛应用预扣税款的原则,从社会保险费到联邦所得税都在各人进款里先行扣除。1939年9月2日的《纽约时报》在第20页登出消息,说有一位名叫A·H·罗浮的研究人员向国际肿瘤会议作了报告,说把香烟里的焦油涂在小白鼠身上就会引起癌症。

  ※※※

  1941年秋天,人们出远门总是坐火车。上好的新柴油机车效率很高,正是时髦东西。车站上的红帽子搬运工多得很,路基保养得很好,卧车旅客——至少睡下铺的——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乘务员给你擦鞋、拎包,到该起床的时候还会轻轻为客人拉开绿色帘子。如果临走给他五角钱,他会说一声“谢谢你啦,先生”,而且是真心话。当时餐车上吃饭是件乐事: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菜色品种齐全,人人彬彬有礼。

  人们不坐飞机,可能是因为飞机上吃得不好,机场太远,或者怕不安全。民航机的服务质量的航次安排都在改进,例如泛美航空公司的“杨基”式巨型快速班机从长岛飞里斯本现在只要26.5小时了,但当时多数人并不那样赶忙要坐飞机。自己开汽车出远门也行,只是得吃点苦头。梅里特大路和宾夕法尼亚高速公路刚刚开放,其他公路还只有两股或三股的并行车道,而且沿途城镇都设有防止超速路段,对违反限制的人要罚钱,用来贴补地方警察的工资。路旁客栈不多,名声也不大好。埃德加·胡佛就领导过一个反对这种小客栈的运动。他在《美国杂志》发表文章,把这种客栈(汽车旅客旅馆的前身)说成是“疾病、贿赂、作弊、诈骗、强奸、强迫卖淫、盗窃以及谋杀的新策源地”。他还提醒人们说:住店的正式夫妇所用的褥垫,可能不久前就被“乱搞关系”的人弄脏过。

  火车经过新居民区时,你看不到有什么廉价商店或者路边食品店的广告牌,因为它们正如通往这些居民区的高速公路一样,是很多年后才有的。那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需要私人汽车。他们上班,上街,上学,都搭公共汽车、电车。从那时起,各地公共汽车路线被陆续取消的,真是多得说不清了,但是市内有轨电车的变化,我们还知道一些。1940年美国有轨电车的路轨长达1.96万英里,到60年代只剩下2,049英里,而且大部分也废置不用了。

  火车站附近照例至少有一家旅店,维多利亚式的,屋顶是“复折型”的。有周到的服务员,有清洁的床铺,每晚收费一元。服务员随时都有美酒供应,私娼的夜度资是三元,军人收两元。旅馆的餐厅挺安静,也便宜。如果爱热闹,不妨找个小酒家,那里总有自选唱片的唱机,还可以听听酒客谈论当地新闻。那时的俗话有些会使70年代的青年人听起来莫名其妙,如“宴会”叫bash〔狂欢〕;离开一个地方不说split〔分〕,而说scram〔滚〕。爱搞女人的叫wolf〔狼〕。要“狼”滚开,你就对他说getlost〔消失罢〕,dropdead〔死吧〕,dryup〔干掉吧〕,或者blowup〔吹掉吧〕。要是姑娘喜欢这人的话,她会夸他nobby〔有风度〕,cute〔惹人爱〕,nifty〔吸引人〕或者snazzy〔迷人〕。在单独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可能觉得他是个sap〔笨蛋〕;可是如果他够精灵的话,那么来一个smooch〔接吻〕,她就什么都顺从了。

  以上所说的那些旅店、酒家、电影院和娼妓,是到处推销货品的人员消遣解闷之所。如果是探亲访友的,那么他们会到车站接你。要是个男人,出身富裕人家,穿的可能是一套双襟的格子花呢衣服。你的亲友可能住在城市中心,即日后所谓的“内城”【后来一般贫苦人民才住在内城,但当时则是上流人士的住宅区。——译者】。但是有比根山那样的繁华市区,就有布鲁克莱恩比根山【位于波士顿城北的高地;布鲁克莱恩是波士顿城西郊外住宅区。——译者】那样的郊区,这是必然的,你只能到这里为止。因为那时格林威治和温内特卡这样的郊区的生活,和70年代的莱维特镇和帕克·福莱斯特【这些是所谓“计划”郊区,房子千篇一律,没有特色。——译者】大不相同:战前的郊区都是有钱人住的,一般人不能问津。郊区青年都由特设中学培养,再上大学。能在郊区住,就表示社会地位高。郊区不是商业中心的延伸,而是乡下俱乐部的延伸。这里的住家都是约翰·马昆德【美国小说家(1893~1960年),主要描写上层人物。——译者】的小说中人,是约翰·奥哈拉【约翰·奥哈拉,美国小说家,善于逼真而尖刻地描写美国城市生活。——译者】所羡慕,詹姆斯·古尔德·科曾斯【詹姆斯·古尔德·科曾斯,美国小说家,以技巧细致、描写客观而闻名。——译者】所熟悉的,也就是共和党内那些白人新教徒中的上层中产阶级。为了在海恩尼斯港占一席地,只有像约瑟夫·肯尼迪这样的人才能争到手。天主教徒的他,也不过勉强做到这一点,如果换成犹太人,那就休想了。这里的人,跟他们参加的夏季野营和冬季游弋一样,都爱宣传自家的“膳食有严格的标准”。如果他们的儿子上了大学,也自以为高人一等,成立自己的学生联谊会,不跟旁人家杂处。

  除非你怕同外界隔绝,否则战前的郊区生活是非常愉快的。那里的老房子宽敞,新房子漂亮。大萧条时期,花一两万元就可以买一座很大的房子了。虽然现代化设计的崭新建筑各处都有了一些,但人们还是喜欢十五六世纪都铎式的或者殖民地时期的式样。当时,剪草砍柴是杂工们的事,做父亲的只管打高尔夫球,母亲只管种花,小伙子和姑娘们星期六晚上就到俱乐部去跳舞。这里没有你争我夺的情况,衣服时兴穿灰色法兰绒。谁要是行为不端,俱乐部就会把他开除。夏天晚上,一家大小团坐在院子里,草坪上摆着各种家具,其中有一张摆动式的沙发椅,老年人坐上去很舒服,不过青年男女却受不了。参加晚会的姑娘谁也不穿蓝斜纹布长裤,那是西部各州放牧的牛仔和干粗活的人才穿的。青少年自有其流行的风尚,但是他们都希望像上一代那样有体面,有地位。看来他们是会一帆风顺的。即使发生战争,人们也还认为出身名门的青年一定会当军官。军队里也是这样看,因此特权阶层之在军界世代相传,产生形形式式的影响,当然是势在必然的了。

  ※※※

  可是美国黑人青年的前途就完全不同了。歧视黑人实际上已成为军界的规矩。1940年,美国陆军里只有两个黑人当上军官,海军一个也没有。黑人士兵通常都集中在“港口”运输大队里,为舰艇装卸军用品,只有三个团肯收黑人当战斗兵。黑人水兵只能在伙房工作,如果运气好的话,就穿起白上衣在餐厅服侍军官,一听吩咐就深深一鞠躬。1942年初,艾森豪威尔搜集了一些材料,都是关于所谓“军队中的黑人问题”的(谁也不认为这同时也是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他觉得确实难搞,但是他到底前进了一步:战地记者报道军队里种族歧视情况的稿件,他不许扣发。有些记者反对这样做,怕国内“捣乱分子”会把新闻加以渲染,可是艾森豪威尔不同意。他反问:美国打这一仗,究竟为的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记者们是无法回答的。但是他们当中如果有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就可能指出,那里的州议会早已声明美军作战就是为了“保持白人的优越地位”。世界大战前夕,种族偏见在美国各地农村越来越厉害。犹太人的境遇本来已经够惨的:有名的律师事务所不能插足;进医学院读书有名额限制;好些职业规定“只收基督教徒”,犹太人就没门了;密西西比州众议员约翰·兰金有一次还在国会会议厅里大骂某新闻记者是“小犹太鬼”,别的议员竟不吭一声。但是,以程度而言,反犹太主义还远不如反黑人的种族主义那么厉害。参议员西奥多·G.“大人物”·比尔博跟兰金一样,也来自密西西比州。此人颇有几句足以使会议生色的名言,如:“我们南方人必须把种族界线划得更清”;“耶稣基督的福音,只有白人才有宣讲的权利”;“咱们就是要告诉那些同情黑鬼的北方朋友们,你们见鬼去吧!”

  密西西比州某地,栅栏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复活节彩蛋游戏,白人儿童上午9时30分举行,黑人儿童下午3时30分举行。”这固然是在南方,但是北方的种族主义也同样猖獗。国会不肯做出禁止对黑人施加私刑的决议。有人说,在某一联邦工赈营里,“黑人妇女住地只是用布幕隔开,就算是屋子。”这是事实,但是自命开明的《巴尔的摩太阳报》却说是造谣。在著名的莱因兰德离婚案里,男方在法庭声称不知道妻子是个混血种黑人,妻子只好当众把上半身衣服脱光,证明丈夫早该知道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胡佛很爱听《阿莫斯和安迪》这个侮辱黑人的广播节目,但是他却向罗斯福总统报告说:“黑白人种之间的纠纷,有很大部分是由共产党煽动起来的。”芝加哥有一家有名的黑人办的报纸,叫做《保卫者》,曾警告南方黑人读者不要对北方抱什么幻想,因为北方也并不欢迎他们。

  留在南方又怎么样呢?不但要饱受尤金·“巡捕”·康纳(当时已是亚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的警察头子)之流恶棍的侮辱,而且得在城里靠634元的收入混一年日子,在乡下还只有566元。黑人知道,如果搬到纽约或底特律,收入就会多一倍,因此开始陆续向北方迁移,后来总数竟达100万。但是到了北方,虽有足以糊口的工资,却还是挤在城市黑人贫民窟里。为了解决衣食和读书问题,他们就要受到社会歧视和无数挫折,其代价之高,着实可怕。60年代起而造反的黑人,就是这些年里在北方贫民窟里出生的孩子。

  早期的黑人著名人物中有许多音乐家,以及像杰西·欧文斯和乔·路易斯这样优秀的运动员。体育专栏作家们说路易斯是历史上最出色的职业拳击家(当时他已经九次保持冠军头衔),而本人也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所起的作用。他说:“我比拳时是光明正大的。只有这样,别的黑人孩子将来才能跟我一样有个出头机会。如果我干不规矩的事,就对不起他们了。”在他的崇拜者当中,有一位名叫马尔科姆·艾克斯的,在自传中写道:“当年的黑人男孩,刚会走路,就想当褐色轰炸机的接班人。”【马尔科姆·艾克斯是黑豹党领导人。“褐色轰炸机”是乔·路易斯的绰号。——译者】

  美国最优美的音乐,有些就是在这个年代灌了唱片的。但是白人对黑人音乐家却如此歧视,真是美国的一大耻辱。本尼·古德曼打破了种族界线,让黑人特迪·威尔逊参加自己的乐队,饭店经理却不让他在舞厅同乐队一起演奏。在纽约,艺术精湛的杜克·埃林顿乐队可以在百老汇大街洛氏国家剧院演出,但不能在百乐门和斯特兰德两家剧院上演。至于到各地的巡回演出,情况就更糟了,光是每天找地方吃饭睡觉就受不少气。古德曼有一回带乐队在南方演出,警察竟要扭送黑人领唱莱昂内尔·汉普顿进监狱,幸亏警察局长来了,这人是个爵士音乐迷,汉普顿才得救了。黑人女歌唱家比莉·霍利戴在旅馆出入,不能走前门,只能走后门。底特律某剧院经理觉得比莉皮肤不够黑,不便和黑人一起上台,于是她只好再把肤色弄得更黑。有一次她谈到跟阿蒂·萧乐队到南方演出的经历说:“我每次吃饭、睡觉、上厕所,几乎都要像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那样斗争一番。事情竟然弄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们有时也能出一口气。珀尔·贝利谈过她在芝加哥某中国饭店怎么跟对方顶嘴。她说:“有个中国服务员走过来,他说的话我半句也听不懂,但是最后一句总是‘我不接待’。够了!于是我也用东方人的腔调对他说:‘你以为我到美国是来摘棉花的吧?可是我也听说你们到美国是来洗衣的。老兄,还是接待接待吧。’你猜怎么样呢?他真的接待啦!”莉娜·霍恩在第一批战俘营里也公然傲视白人,做出精彩表演。当时战俘营营长叫德国俘虏都坐在前排,而负责监视俘虏的美国黑人士兵反而坐在后排。莉娜心里冒火,于是走下舞台,慢步通过前座,背朝德国俘虏,面对黑人同胞唱了起来。

  ※※※

  罗斯福总统本想把民权法案的制定工作推迟到战后去办,但有时形势迫人,不能不采取行动。黑人领袖们眼见联邦政府虽然把大量资金投入国防工厂,但向这些工厂申请就业的黑人总是吃闭门羹。因此,1941年春,卧车服务员兄弟会负责人菲利普·伦道夫就对总统说:政府实际上用公款来支持种族歧视,如果这样干下去,他就要搞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游行,向华盛顿进军了。总统犹豫不决,于是伦道夫就对会员们进行动员,决定7月4日游行。罗斯福怕工人上街会打破全国团结一致的局面,终于在6月25日让步了,公布第8802号行政命令,设立公平就业管理委员会,并规定各厂主、各工会“在国防工业中都要给一切工人提供充分而公平的就业机会,不得因种族、信仰、肤色和民族不同而有所歧视。”命令虽下,却没有认真贯彻。黑人领袖们本来希望颁布一个行之有效的命令,现在感到失望了。然而,这件事到底是有历史意义的,因为自此以后便出现了声势浩大的黑人工人运动,向历届总统都进行挑战。

  在政府内部,对美国黑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最为敏感的是罗斯福夫人埃莉诺和内政部长哈罗德·伊克斯二人,他们的共同努力在战前美国民权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当时玛丽安·安德森【玛丽安·安德森,美国黑人女低音歌唱家,最初在欧洲演唱出名,1935年回美国后更名噪一时。——译者】已被公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歌唱家,连托斯卡尼尼【托斯卡尼尼,意大利乐队著名指挥,曾于1926~1936年指挥纽约交响乐团,后来又担任美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指挥。——译者】也对她说:“你这样的嗓子,百年才出一个啊。”但她是黑人。她刚打算在宪法大厅举行一次音乐会,却被一个名叫玛丽·约翰逊的机灵促狭的红发女记者打听到了,便想使坏。她知道宪法大厅是美国革命女儿会的产业,于是去拜访主席小亨利·罗伯特夫人,问革命女儿会对这事态度如何。罗伯特夫人断然回答说,我们有权管,这个计划休想实现。从此以后,安德森也罢,别的黑人歌手也罢,都不能在宪法大厅演出。

  下一步棋该由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沃尔特·怀特走了。他认为,想使社会公众注意革命女儿会的种族偏见,有个好办法:让安德森在华盛顿举行一次露天音乐会,不收门票。安德森同意,协进会同人都觉得最好在林肯纪念堂举行。于是伊克斯便出而帮忙,因为未经内政部长的同意是不能在纪念堂举行音乐会的。伊克斯知道了革命女儿会的做法,就给白宫挂电话,这时总统正要动身前往温泉,伊克斯请他稍等,见面谈了再走。罗斯福了解后,就命令伊克斯安排开一次露天音乐会,规模越大越好。

  这时,罗斯福夫人宣布了退出革命女儿会,并接受怀特的建议亲自和伊克斯连同好些内阁部长、最高法院法官、参议员、众议员和其他男女名流担任发起人,组成一个极其显赫的赞助委员会,促成安德森演出。这么一来,革命女儿会主席先前的所作所为,便为音乐会提供了强有力的宣传资料,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在被邀请当发起人的名流当中,有几个借口自己所处的地位不便过问有争议的问题,没有参加,但是绝大多数都来了,包括全体外交使团在内,听众共达7.5万人。从开场的《美国颂歌》到收场的《我的烦恼谁也不知道》,听众听得着迷了,听完之后纷纷离座奔向歌唱家,霎时间全场沸腾,几乎出乱子。怀特看到一个穿着过节服装身材细长的黑人女孩也走到前面,把手伸向安德森小姐,满脸热泪。这人虽则年轻,但从她的手指看来,显然是干粗活的。怀特后来说:“看这个女孩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是在说:安德森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到。”

  这个不平凡的事件引起了千百万人的注意,但是不能因此就说,在珍珠港事件前夕,美国人一心只想国家大事,甚至不能认为他们经常在关心什么是非问题。大多数美国人那时都只沉溺于个人问题、身边琐事之中,或者只谈本行,不管别的。甚至在底特律市,虽则工程师们已经在研究意大利菲亚特牌轻坦克有什么弱点,可是最普遍的话题不外还是商品销路。就销路来说,这一年看来将是底特律最好的一年。汽车行已经卖出了五百万辆,各厂经理无不得意忘形,前来联系工作的英国军官看了不禁惊讶不置。亨利·福特起初宁愿工厂关门也不愿意签合同搞军工,接着又坚持不管怎样也不为加拿大造飞机,这就使英国人更加震动了。哈特福德市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负责为“驱逐机”(即现在的战斗机)生产发动机,没法完成。格伦·L·马丁公司签订了一项价值1.31亿元的合同,负责生产1000架B-26轰炸机,但据最后消息,上了装配线的只有20架。

  在好莱坞,女演员桃·拉摩把她演《丛林艳史》时所穿的纱笼捐给了洛杉矶历史科学艺术博物馆。这个设在洛杉矶的博物馆,只好接受,小报作家卢韦拉·帕森和赫达·霍珀还对拉摩的慷慨行为表示赞扬。但是在市内另一个地方,刚去世的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遗体却停放在一家简陋的殡仪馆里,多萝西·帕克【多萝西·帕克(1893~1967年)美国女诗人,短篇小说家,记者。——译者】在他的跟前站了好一会,悄然叹道:“可怜的小混蛋啊!”这年是名作家相继谢世的一年,菲茨杰拉德、詹姆斯·乔伊斯、舍伍德·安德森、弗吉尼亚·伍尔芙【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年),英国女小说家。——译者】四人的死讯在半年之内先后传来。

  1941年,发行历史长达110年的《波士顿实录晚报》停刊了。这是个不吉之兆:此后便有好些美国报纸陆续停刊,虽然过程很长很慢,却在逐日增多。过了20年,停刊的日报竟占总数1/4。由于《实录晚报》的编辑都是哈佛大学校友,哈佛对该报停刊特别表示惋惜。这是因为当时哈佛同所有处在变革时期的大学一样,新思潮奔腾澎湃,特别需要直言不讳的报纸。1941年,W·H·奥登【W·H·奥登(1907~1975年),是由英国移居美国的诗人。30年代是英国左翼作家的领袖,后于1946年成为美国公民。——译者】出版了诗集《不安心的时代》,威廉·巴雷特【威廉·巴雷特(1900~?),作家兼翻译家。——译者】印行了《什么是存在主义》,亨利·卢斯所著的《美国世纪》使非沙文主义者无不为之震惊,而《凯尼恩评论》所登的约翰·皮尔·毕晓普【约翰·皮尔·毕晓普(1892~1944年),美国诗人兼小说家。——译者】的文章则对“艺术”的前途表示乐观。毕晓普认为,欧洲发生危机,正是美国文化发展的大好机会;他欢迎欧洲流亡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美国,而且认为他们来了就会留下不走。他写道:“艺术在美国有发展前途,因为只有在美国,聪明人才既能进行探索,不受国家的阻挠,又能发表其探索的成果,不受权贵的干扰。”

  当读者研究毕晓普这篇对美国民主满怀希望的文章之日,正是约瑟夫·麦卡锡在威斯康星州第十区当上了民选的巡回法庭法官之时。此公原先在乡下养鸡,后来半工半读,先后当过汽车加油站雇员、厨房杂工、烤饼师傅、筑路队挖土工,一直到法学院毕业。斯皮罗·阿格纽是巴尔的摩伐木工人互助保险公司的赔偿申请审查员。惠特克·钱伯斯现在长得胖胖的,穿着一身宽大难看的蓝衣服,脸色阴郁,在《时代》周刊当一名三流书评家。阿尔杰·希斯还是住在华盛顿P街3210号,他在国务院官运亨通,如果静电复印机早在30年代中期就已出现,那么他就不必用打字机偷抄文件,钱伯斯的指控也就无法证实,支持钱伯斯的尼克松能否因此名震全国,继而进入白宫,也就难以逆料了。回想这种种往事,还是挺吓人的。

  1941年对体育专栏作家来说是个淡年。当然有个斯卑士柯特球队还可以写写:鲍勃·费勒【鲍勃·费勒,美国棒球选手。——译者】投出的球叫对方无法“全垒打”,乔·狄马乔则连续比赛56场都一打就中。但是卢·格里克【卢·格里克,即亨利·路易斯·格里克,外号“铁马”,是美国著名棒球选手。——译者】在六月间去世了;芝加哥大学退出了校际足球赛;战争又弄得戴维斯杯、怀特曼杯和温布尔登国际网球赛一一取消;奥林匹克运动会原定在赫尔辛基举行,也作罢了。体育专栏编辑们报道职业足球赛的消息,但并不热心,因为足球那时还不很吃香。不过足球迷中有一位海军少尉约翰·F·肯尼迪,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发生那天,华盛顿红人队在该队球场比赛,他还去看了呢!

  ※※※

  那是个天朗气清、金黄可爱的秋天。这阵动人秋色逝去之后,要过好久才到另一个黄叶纷飞的和平时期的秋天,到那时,当年的青年已经失去了青春,有些失去了生命。日后战争结束、远征军坐船回国时,当年的少女已近中年,体态也不那么柳腰纤细了。教人惊奇的是,那时美国女子一般是身高五英尺五英寸(比现在矮),体重可有120磅(比现在重)。也许抚今追昔,已经难以看清当日的景象,但是从装束打扮的变化上无疑也能窥见一斑。那年秋季时兴的是长发垂肩,不然就是剪短了卷起来。女学生把头发披在背后,袅袅婷婷地走过校园,就像年轻的女神一样。正如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所说的:“从背后看去,哪一个姑娘都是美人。”

  大学女生平时穿着长达膝部的袜子,参加舞会时穿裸肩的蝉翼纱晚礼服。如果是史密斯学院【史密斯学院是美国马萨诸塞州的著名女子学院。——译者】的,平时往往穿毛衣或配套毛衣,带上一串珠链(瓦萨学院【瓦萨学院设于纽约东面阿灵顿镇,也是著名的女子学院,以提倡音乐和体育而闻名。——译者】的喜欢戴三串)。鞋子是阔帮矮跟的。走读的女生往往头扎发带,衣服的腰部裸露一点,但是当众裸体是反常行为,因为这样反而大煞风景。男学生的装束不那么吸引人:上衣翻领偏宽,裤脚偏大,回头看看当年的照片,实在不太像样。白衬衫(1941年时每件售价二元)是当时的标准服。感恩节【每年11月4日。——译者】一过,那些一心惦记着情侣、忙着张罗礼物的人,看到了科蒂公司【化妆品公司】的广告文学,便可能照搬学着说:“我满怀着柯蒂公司香气袭人的遐思,祝你圣诞快乐。”

  “幸运”牌香烟在电台里播放的广播节目中有现代流行歌曲比赛,《上帝保佑美国》名列第三。上了年纪的人,每当听到希尔德加德唱《多佛的白岩》时,不禁想起上次大战而喉头哽咽。但是跳摇滚舞的青年却自有其爱好。短短的五年内,他们爱听的唱片销数竟增加了100倍。他们争论谁是最好的女歌手(马撒·蒂尔顿,海伦·奥康内尔和马里恩·赫顿三人最受欢迎),一有机会,就去听乐队奏摇滚舞曲。纽约西52街被称为“摇摆音乐街”。只要在“名门”、“玛瑙俱乐部”、“凯利艺人团”等等夜总会里坐一个晚上,著名歌手如康特·巴锡、邦尼·贝里恩和巴德·弗里曼等等的演唱就全都听到了。T·多尔西在纽约饭店大厅演出,古德曼在宾夕法尼亚饭店的曼哈顿大厅。如果你跳舞要跳尽兴,爱出风头,那就不妨带舞伴上百老汇大街罗斯兰舞厅之类去,那里的墙壁全都镶上镜子,天花板满布星状电灯,舞女的装束也特别入时。

  有人认为青年跳摇滚舞看来虽则天真烂漫,其实有不少鬼名堂。他们说对了。性爱与摇滚舞有关,甚至可以说是摇滚舞的一部分。如果有个姑娘听到某个英俊非凡的伴侣老在唱着“请你给我一些引起我怀念你的东西吧”,她完全懂得他所要求的是什么。林德夫妇【罗伯特·林德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夫妇二人都以所作的社会调查著名。——译者】发现,在十个调查对象中,有七个承认婚前和别人发生过性关系。大学生当中这种人无疑较少,但是只是名义上“处女”的百分比确是很高。大多数大学生都不考虑结婚问题。甚至第二次大战过后很久,美国的中产阶级还认为早婚是下层社会的习惯,所以学校中人们为了避孕,就只好求助于后来金赛博士【艾尔弗雷德·金赛是研究性行为的美国生物学家,见后。——译者】所谓“发泄代用品”(避孕套)了。

  可以预料,对于青年人的这些习惯,老一辈是很不悦的。原先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任教的威廉·基尔帕特里克教授慨叹说,“旧道德的强制力量”已经全部消失了。这位教授早先在课堂上对社会传统准则曾大加抨击,现在一反故态,也不怕难为情。罗马教皇向女教徒们呼吁,不要穿那“不正派的时装”,但这种劝告毫无意义,因为她们平时所穿的服装只露小腿、双手和面部而已。也许他是说游泳衣太难看吧?《纽约时报》确是谈到了游泳衣问题,认为“海滩上男男女女简直一丝不挂”,因而颇不以为然。

  洛杉矶市郊阿尔汉布拉有一所中学,那里的女生在搬进新大楼的时候发现只有一间大浴室,大家得脱光衣服,集体沐浴。16岁的女生琼·艾夫琳·劳伦斯不肯这样干,她宁肯体操不及格也不愿意在其他女生面前裸体。她父亲是工程师,看见女儿这般非礼勿动,表示百分之百支持。这位女学生向法院起诉,要求向校方发出禁令,理由是:强迫她当众裸体,是不道德的行为,又违反加利福尼亚州禁止当众脱衣的法令,还侵犯了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权,即个人有生活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她的主张获得了大众的支持,甚至青年们的支持。在同级学生中,就有275名联名请愿,要求设置单人淋浴室。

  洛杉矶的法官感到进退两难。他觉得自己应该乖巧一点才是:学校房子早已盖好,女生不集体淋浴,就只好任脏不洗,所以他没有对该校发出禁令。但纽约州的法院可就不客气了。关于第三世的罗素伯爵(即哲学家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的讼案,也许最能说明战前人们是怎么拘泥礼俗,70年代对放荡行为又是怎么地轻轻放过的。学术界早就知道罗素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他那些独特的见解超越于性爱和婚姻之上。而且,他在数学和哲学方面都卓有成就,英美两国作家中他的文章写得最为深入浅出,并曾任教加州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所以,当他答应到纽约市立学院担任教授和哲学系主任时,学院当然喜出望外。纽约的记者访问他,报道说:这位哲学家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双眼深蓝,鼻子特大,瘪下巴。有一位还写道:“英国上层人士认为罗素是个疯子。”

  纽约主教派教会的主教威廉·曼宁本人就是个英国人,他认为这位爵爷是个伤风败俗的老头子。他给各报编者写了一封公开信,坦率陈述了自己的见解。他先引证了罗素的一些话(“人类只有欲望,并无道德标准可言……只要不生孩子,性关系全然是私人之间的事情,对国家和邻居都毫不相干”),然后提出问题:像罗素这样的人,能摆出来作为青年人的师表吗?纽约市立学院代理院长的回答是:“罗素先生应聘前来是讲授数学和逻辑学,并不讲他个人的伦理观和道德观。”

  这样,罗素便赢了第一个回合。但是不出所料,这事果然引起了许多方面的愤慨,例如赫斯特报系、爱尔兰老修道会、美国天主教女儿会、路德教徒公会、浸礼会牧师联合会、美国退伍军人团等等就都通过决议,致书报馆,举行群众集会和抗议游行。但是纽约市高等教育局开会讨论的结果,还是支持这位哲学家。于是罗素又赢了第二个回合。

  要是在今天,事情也许就此结束,姑且假定有什么主教会发动这样的圣战,但这是极不可能的。然而40年代初期为父母的可是要竭尽全力防止孩子们变坏的。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牙医凯先生的太太琼·凯就是这样的一位关心儿女的母亲。她这样想:假如她的小女儿长大之后进纽约市立学院,落到罗素这个恶魔的手里,怎么办?她请教约瑟夫·戈尔茨坦律师,律师替她以纳税人的资格向法院起诉【罗素讲学与她无直接关系,但是学院是市立的,经费是市拨的公款,所以纳税人有权起诉,说是滥用公款。——译者】。他们带了罗素所写的四本书来到纽约州高等法院,向法官约翰·麦克吉汉作证。戈尔茨坦说,这些书是“淫荡的、猥亵的、污秽的、色情的、刺激性欲的、色情狂的、春宫一样的、亵渎神明的、大不敬的、撒谎骗人的、极其不道德的”,也是“思想狭窄的”。

  麦克吉汉法官是仰仗民主党坦慕尼俱乐部的大力才当上法官的。他一看到这案件,就知道大有文章可做。他读过一些剪下的报章,知道人们对罗素传说纷纷,有的说他在英国主办过裸体新村,有的说他不反对同性爱,有的还说他欣赏猥亵的打油诗。于是这位法官便手不停挥,一口气写了长达17页的火辣辣的判决书。麦克吉汉说:高等教育局聘请罗素讲学,实际上是在纽约市立学院开了一个“诲淫讲座”。他判断说道:不能以学术自由为名而容许教师胡说学生任意性交是正当的。何况罗素是个外国人,更不应如此放肆。他取消了纽约市立学院的聘约,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人打下地狱,结果却是,赶到哈佛大学去当正教授——这一来,哈佛大学当然高兴不过了。

  罗素最初对这场官司摸不到头脑。当记者把法庭裁决告诉他时,他只是倒抽一口冷气,说:“这对我是一记闷棍,我不知道怎么看,怎么说好。我只想说明,我并不像曼宁主教那样对性的问题有那么大的兴趣。”他委托了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替他应付官司。过后不久,他却很不痛快起来。又三年,他回到了英国,从此成为批评美国最厉害的一人。

  ※※※

  1940年春,帕特·瑞安和迪克·尼克松订婚,6月间婚后在惠蒂尔市租了一套公寓房间住下,楼下是一家汽车保养场。1941年12月6至7日是个周末,这两天尼克松在考虑怎么去向政府申请一份差事。惠蒂尔市西北12英里外有个15岁的女孩名为诺玛·琼·贝克【即玛丽琳·门罗,后来是有名的性感电影明星。——译者】,她在性方面特别早熟,上街看电影的时间比在十年级上课的还多。迪安·艾奇逊从首都加利福尼亚大街一家殡仪馆走出来,他刚刚向最高法院法官路易斯·布兰代斯的遗体告别。7日上午,艾奇逊在马里兰州他的农场招待客人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美国诗人,戏剧家(1892~?)。——译者】夫妇,他们是开车到林子里来帮他收拾砍伐下来的木头的,随后一起共进野餐。罗斯福总统这时坐在椭圆形书房里,身穿一件旧毛衣,一张一张翻看自己收集的邮票。汉密尔顿·菲什【1919~1945年任众议员。——译者】这天恰好53岁,在做生日。参议员哈里·杜鲁门有大批信件要写,他想为密苏里州的小商人们多拉一点军火生意。理查德·惠特尼已经假释四个月了,在朋友家里休养。最近进行军事演习,陆军准将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由于担任调度工作,弄得筋疲力尽,正在得克萨斯州萨姆豪斯敦要塞补睡一觉。唐纳德·纳尔逊【1942~1944年任美国军火生产局局长。——译者】原是一位很能干的公司经理,最近才来首都协助政府搞经济动员工作,这个星期天他到一所农场做客,这是内政部长哈洛德·伊克斯和他那位红头发的年轻太太在马里兰州经营的,三人一起吃了午餐。参议员奈伊在去匹兹堡途中,准备参加孤立派的大会。迈伦·泰勒【1939年任罗斯福驻梵蒂冈的私人代表。——译者】在纽约圣母俱乐部参加“领圣体”后的早餐【communion一词,天主教称为“领圣体”,意即分享耶稣的肉和血;新教则称为“守圣餐”。领圣体后的早餐,是天主教的一种例行集会。——译者】;他在发言中赞扬了罗马教皇和罗斯福总统如何努力争取和平。但是三天之前《芝加哥论坛报》却说罗斯福是个战争贩子,而且为证实自己的话,还刊登了一个所谓绝密计划,说罗斯福打算在1943年派500万美军进攻德国(其实为了预防事变,各国参谋部都有这一类的假想作战计划),所以在周末晚会上,司法部的律师们就认真研究应否控诉《论坛报》老板麦考密克上校犯了叛国罪。诺曼·梅勒【美国小说家(1923~?)。——译者】在哈佛大学参加候补队足球赛。爱德华·默罗因为晚上要到总统家里做客,刮胡子刮得特别小心。年已七旬的科德尔·赫尔国务卿正在前往白宫旁边那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三家共用的旧大楼,只因有两位日本外交官不知道为什么要求紧急会见,时间已经安排好了。

  周末的两本畅销书是玛格丽特·利奇的《华盛顿醒醒吧》和玛格丽特·斯蒂恩的《太阳是我的祸根》。

  星期天各报登了马特森公司开往夏威夷旅游客船的广告。

  ※※※

  这天清早,珍珠港上空出现了机翼带日本旭日徽的敌机。飞机投弹准极了,把美国舰队炸得落花流水,摧毁了珍珠港基地,炸死了2403名美国人。

  这场袭击永远也无法解释清楚,因为它是考虑不周的刺激(准确地说是一系列的刺激)引起的丧失理性的报复。造成了这星期天的一场浩劫的长期摩擦,起因大概远在两年前:由于参议员范登堡的敦促,美国国会废止了1911年的日美贸易协定。国务卿赫尔通知东京:以后美日贸易,只能做一天算一天。当时沃尔特·李普曼强烈反对,认为这是走向战争的一步。他写道:“美国这样做,无异向一个强国挑战。”其实还不止此。因为此端一开,后边还有一系列教日本人忐忑不安的外交步骤,弄得他们一方面大丢其脸,一方面又从此得不到那些不可或缺的进口物资,最后,连他们军队的命根子——石油——也断绝进口了。

  今天来回顾,这一切是一清二楚的,但当时却不那么明显。美国政府天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西洋形势的发展,对太平洋最多不过是偶尔瞟一眼。在总统看来,亚洲问题是个道义问题。日本人是侵略者,当然应该撤兵回国;不过他认为希特勒才是国际和平的主要破坏者,但美国不愿在东西两线同时作战。对于日本,他始终是想谈判解决的,直到12月6日,他还致电日本裕仁天皇要求日军撤出印度支那。如果电文及时到达,几乎可以肯定,历史的进程就会有所不同了。驻日大使格鲁本来希望华盛顿采取较温和的路线,但是赫尔和国务院的高级顾问们都是强硬派,而且由于国会议员,包括大多数的孤立派,甚至参议员惠勒也在内,都强烈反日,所以赫尔他们的态度是很强硬的。

  但是,法国、荷兰和比利时一陷落,亚洲的战略形势就完全改观了。这三个国家的亚洲殖民地几乎毫无自卫能力,华盛顿觉得有义务代管起来。1940年9月4日,赫尔警告东京不要插手越南。同月下旬,总统宣布,除西半球国家外,美国对一切国家都禁运废铁废钢,只有英国例外。日本受到这个他们称之为“不友好的行动”的刺激,第二天便跟德国、意大利签订了《三国条约》。

  1941年夏天,局势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7月24日,日军正式占领包括越南在内的法属印度支那。两天后,罗斯福总统冻结日本在美国的全部存款,这就是说,日本再也不能从美国买石油了。英国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对日本来说,局势是够严重的,但还不是山穷水尽,因为日本的主要石油来源是荷属东印度群岛,每年进口180万吨。可是真正的致命打击不久就来临了:荷兰派驻雅加达的殖民地总督冻结了日本的所有资金,并立即取消当时仍然有效的石油合同。日本首相近卫文磨觉得这是个真正的危机,因为日本陆军的坦克、飞机所用的每桶汽油都是靠进口的。更糟糕的是,日本海军虽则直到目前为止还主张忍让,这时也联同陆军一起要求开战了。民用石油马上实行配给。日本大使野村9月抵达华盛顿,对新闻界垂头丧气地说:“东京全市连一辆出租汽车都没有了。”

  日本只能支持几个星期,不能再多。圣诞节前,他们还能从私人方面找点门路,因为英美石油公司设在中立国的油库还有一些油。可是耽误一天都不行了。近卫首相把日本政府的要求提交格鲁:如果美国不再武装蒋介石,在太平洋方面也不再建筑新的防御工事,并且帮助天皇解决原料和市场问题,那么日本可以答应不利用印度支那为军事基地,在中国事件“解决”之后就从中国撤兵,并“保证”菲律宾中立。格鲁请华盛顿注意,日本天皇身边有一批亲信,他们比近卫还坏;要是美国让近卫下不了台,有人便会取而代之。赫尔没有理会这个意见,却送来了一份最后通牒作为答复:日本必须从中国和印度支那撤出全部军队,宣布废除三国条约,同各邻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赫尔似乎认为美国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日本。单看国内政局,这样做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向柏林也发出同样的通牒,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那时全国各地就会纷纷召开“美国第一”派的群众大会,国会也就会弹劾国务卿。但是毕竟是格鲁估计正确:近卫10月16日下台,东方最凶猛的鹰派东条英机继任首相。

  受到禁运限制的日本人,现在感到再没有讨论的余地,只有诉诸战争了,否则就要从中国撤退,这是不可想像的事。于是他们把手里的武士刀磨了又磨,准备动手。美国情报机关掌握了日本的密电码,对事态的发展无不了如指掌。11月22日,东京致电留在华盛顿商谈的野村和来栖,要他们注意:一周之内,“事情会自然发生”。11月27日,近在华盛顿的来栖和远在东京的山本通话,美国通讯部队把他们的话破译了。他们用的是代号:“君子小姐”指赫尔,“梅子小姐”指罗斯福总统,“婚姻问题”指在华盛顿进行的谈判。山本问道:“今天婚姻问题谈得怎么样?”来栖回来说:“今天谈的跟昨天梅子小姐谈的没有什么不同。”接着来栖问道:“娃娃就要出世了,对吧?”山本非常肯定地说:“是的,娃娃看来马上要出世了。看来好像会是个健壮的男孩呢。”最后,11月29日,又监听了一次谈话。这回有个日本大使馆官员问道:“告诉我,什么时候是零点【即发动战争的时刻。——译者】,不然我就没法办外交了。”东京那边柔声答道:“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零点是珍珠港时间12月8日。”——这就是说,美国时间12月7日。

  华盛顿这时已经明白,谈判是虚与委蛇,毫无意义,只不过拖延时间罢了。眼见日本就要进攻了,什么时候进攻美国也知道,只是不晓得进攻哪里,所以就给夏威夷、菲律宾各地的司令官分别发出了这样一份电报:

  『此电的目的是促使你们注意战争即将来临。旨在求得太平洋局势稳定的美日两国谈判业已停止。预料几天之内日本将有侵略行为。你们应作适当的防御部署,为执行WPL-46所规定的任务作好准备。』

  WPL-46是作战计划。12月6日,夏威夷陆军司令沃尔特·肖特将军又收到陆军情报处的一份电报:

  『美日谈判实际已陷僵局。战争可能即起,预料将有颠覆活动。』

  肖特断定颠覆活动是指的瓦胡岛上日本侨民的捣乱行为,于是下令把所有飞机都摆在机场中央,一架接一架。这样一来,敌机一到,这些飞机就立时全部被炸毁了。肖特将军和夏威夷海军司令赫斯本德·E·金梅尔少将一致决定不执行WPL-46号作战计划;他们认为,实行长期警戒会把士兵们弄得精疲力竭的。星期六那天官兵们还照例放周末假。太平洋舰队共有94艘军舰,包括八艘战列舰和九艘巡洋舰(这是美国目前能制止日本进一步侵略的惟一力量),可是并没有布置特别警戒。

  ※※※

  这一切是很费解的。肖特和金梅尔后来作证说,他们两人都没有想到珍珠港可能遭到袭击。然而历史上很少军事行动是像这次那样早就预料到的。美日两国隔着太平洋遥遥相对,双方长期以来都已考虑到袭击珍珠港的问题。1932年美国海军在珍珠港附近举行过几次演习,日本就注意了。日本对这些演习是关心的,因为从1931年起,日本海军学院历届毕业学员照例要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袭击珍珠港应该怎么进行?”1941年1月,格鲁大使报请华盛顿注意,日本有偷袭珍珠港的可能(他在日记中写道:“东京纷传,谈判一旦决裂,日本就要倾巢出动,袭击珍珠港。但是我认为我们驻夏威夷的弟兄们是不会睡大觉的吧。”)。秘鲁驻日大使也听到了同样的传说,好心好意通过格鲁转告华盛顿。可是美国的军事机关置若罔闻。哼,穿条子裤的官儿们!秘鲁佬!打仗的事他们懂个啥!

  但是有些美国人却早看清了未来的局势。1941年7月,海军作战计划科科长里奇蒙·凯利·特纳就指出过,如果日本发动进攻,夏威夷“很可能”是进攻目标,还预言日本将进行空袭。海军部长诺克斯也写过信给陆军部长史汀生说:“战争将从突袭珍珠港开始。”战事即将爆发,迹象极多。事件发生前四天(即12月3日),美军截获了一份东京密电,打听“珍珠港上空是否有观察气球”。12月5日,驻火奴鲁鲁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向珍珠港美军司令部报告,说当地的日本领事馆已经在烧机密文件。连金梅尔少将本人也警告过所属参谋人员(后来他自己却记不得了):“日本可能不待宣战就偷袭珍珠港。”

  当时的实情究竟怎样·四年后,美国胜利了,国会也调查过金梅尔和肖特所造成的惨重损失,可是依然找不着答案。指挥官失职,这是很明显的,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部分原因可能是美国人由于种种因素,包括民族沙文主义,从没把日本人放在眼里。那些委琐可笑的矮子,戴着厚眼镜,一嘴龅牙,两条罗圈腿!谁都知道美国可能跟日本打仗,却没有人真的信它;一方面认为不可避免,一方面又觉得未免荒唐。8月11日,《时代》周刊还报道说:“美国海军的防御力量……是相当不错的。”11月24日又说,华盛顿官方认为,“美日两方极有可能交战。”到了12月8日,瓦胡岛一片火海之日,正是《时代》周刊赶印出版之时,这个周刊竟还反映美国人如何信心十足,说:“从仰光到檀香山,每个美国士兵都已站到战斗岗位上了。”

  其实真正站到战斗岗位上的是每个日本士兵,他们的部队已经作好准备,要向马尼拉、香港和马来西亚进攻了。为了各方协同作战,几个月来他们不断草拟计划,进行演习。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出色,外国情报人员没有一点消息,甚至连谣言也不曾听到。然而,到头来,日本佬还是弄巧成拙了。原来他们的外交花招有个重要企图,就是先对美国宣战,然后在美国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轰炸珍珠港。时至70年代的今天,由于25年来历次战争都是不宣而战的,人们觉得日本当时实在不必那么讲究宣战时间,但是1941年之际,大多数强国还是先宣后战的,否则总觉得太不讲信义了。

  按照东京的原定时间表,日本派去华盛顿的两位使节应该在12月7日上午10时20分打电话给赫尔,要求下午1时会见。东京给驻美大使馆发电,内容共14点,最后部分谈到断绝外交关系,措辞虽则审慎,实质就是宣战。按计划,在赫尔接到日本大使交来文件后20分钟,日本飞机就从航空母舰起飞,满布珍珠港上空。可是这天上午10时20分,野村按照指示和赫尔商定了会谈时间之后,突然发现发生了大问题。原来早一天他离开大使馆时,负责译电的人员还在埋头搞那份很长的电报。现在已是星期六,这些人很早就下班了。现在要再花两三个钟头才能补译完电文,这叫野村大吃一惊,因为已经快上午11点了。他们拼命抢时间,但是已经来不及。

  美国东部标准时间午后12时32分(即夏威夷时间上午7时零2分),瓦胡岛上的一个雷达管理员报告说:发现大队飞机向该岛飞来,即将到达。长官叫他不必担心,因为荧光屏上看到的东西大概是从美洲大陆来的美国飞机。华盛顿时间下午1时20分,日本开始袭击珍珠港了。下午1时48分,海军部电讯处处长接到了紧急通知,要他准备接收火奴鲁鲁直通华盛顿的紧急电报。1时50分,电报到了:

  『NPM1516号
  发电人:太平洋舰队总司令
  分别发送:大西洋美国和盟国海军总司令,美国亚洲舰队总司令,海军作战处长办公厅
  珍珠港遭受空袭,并非演习。』

  下午2时零5分,野村、来栖来到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共用的旧大楼,二人一副狼狈相。原来他们查密码,摸索着打字,已经一连忙了三个小时了。电文打字打错了不少,很不像样,但是没有时间重打清了。他们刚进大楼,赫尔的电话铃就响了,是总统打来的。他把刚收到的情况告诉了赫尔:不久前通讯部队破译日军密电所获得的那份情报,现在证实了。总统叫赫尔接见野村和来栖,但是不提珍珠港,只要冷冷地打发他们走便是。

  下午2时21分,两位日本使节进了赫尔的办公室。野村拿出东京来电译文,表示歉意地说:“我原来奉命在下午1点把这份电文交给你的。”

  赫尔气得声音都发抖了。他说:“为什么要在下午1点交给我?”

  “这个我不知道,”野村回答说。【日本使节们究竟事前知道了多少情况,无法确定。人们认为,他们也和赫尔一样,除了进攻目标不知道之外,其他都早已知道了。】

  赫尔看了电文一眼,气愤愤地说:“我告诉你们,过去九个月来我跟你们会谈,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我担任政府公职已经50年了,我还没见过哪一份外交文件这样鬼话连篇,歪曲事实的。你们这些话这样无耻,不到今天我还意想不到地球上有哪个政府能说得出口。”

  野村张嘴想说话,可是赫尔不客气地朝门口点头示意,把他打发走。

  过后不久,美联社分设全国各地的新闻编辑室就同时从自动收录机上收到一则新闻:

  『急电

  华盛顿——白宫宣称:日本袭击珍珠港』

  说也奇怪,只有一家广播公司打断了原定节目,播送了这条战争爆发的消息。共同广播公司的广播员莱恩·斯特林把马球场上的职业足球赛(捷足队对群雄队)的节目停了下来,临时加播战争消息。但是全国广播公司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却继续播送萨米·凯的小夜曲和电台自己安排的音乐演奏,因为原定下午二时半才播送新闻,他们认为不妨让听众再等一下。这时,又有新电讯来了:

  『新闻简报
  美联社华盛顿12月7日电:罗斯福总统今天发表声明说,日军对夏威夷珍珠港进行了空袭。
  日军同时对瓦胡岛上的海军和其他军事机构也进行了空袭。
  总统的简短声明是由总统府秘书斯蒂芬·厄尔利向记者宣读的。没有马上谈到详细情况。
  白宫宣读上述声明时,日本使节野村、来栖二人正在国务院。

  急电
  华盛顿消息——据报道,日本又向马尼拉陆海军基地进行空袭。』

  这条急电不确实,日军当天并没有空袭菲律宾。但是第二天他们的零式战斗机飞到菲律宾的时候,发现麦克阿瑟原来也和肖特一样,把飞机密集在克拉克机场中央,便如法炮制一齐炸光。现在各广播网都已把原定节目全部取消,一得到战争消息就播,连谣传的也照播不误。

  很多美国人等到下午3点原定哥伦比亚公司播送纽约交响乐团演出音乐节目时,才知道日军已经进攻珍珠港,海军少将切斯特·尼米兹也不例外。他打开收音机,刚听到广播员头一句话(“今天日军袭击珍珠港”),就立即离家外出,后来人们才知道,是奉命接替那个倒霉的珍珠港舰队司令金梅尔的。与此同时,萨姆·豪斯敦要塞的电话机铃声大作,闹醒了艾森豪威尔准将。他的夫人只听到他说了几句:“是吗?什么时候?我马上来。”接着匆匆走向门口,边穿衣服,边回头对她说:“我上司令部,不知什么时候回家”。

  战争爆发的新闻传来后,总不免有些古怪的反应。莱恩·斯特林由于打断了电台关于马球场上足球赛的报导,就收到球迷们的不少电话,一个个怒火冲天,问他球赛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菲尼克斯市也出现同样情况,那里的人纷纷给《亚利桑那共和报》打电话,气愤地问:“芝加哥健儿队对红衣队的纪录,你们知不知道·难道除了战争你们就再也没有其他消息了吗?”丹佛市KFEL电台临时停播了一项宗教节目,就有人打电话来问,电台是否认为报道战争比传播福音更为重要。棕榈泉市有个少女说:“谁都知道战争要爆发,干吗那么忧心忡忡,把好端端的一个星期天下午糟蹋了呢?”新泽西市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哈哈大笑道:“上次你们广播说什么火星人到了地球,把我们吓一大跳。我早就料到现在又要来这么一手的!”有个记者问参议员奈伊对战争新闻有什么看法。他似乎预感到自己在政界快要变得无声无息了,所以只是嘀咕了一声:“我觉得新闻不那么可靠!”

  但是参议员惠勒的反应却跟全国人民的情绪一致。他说:“现在没有二话可说,只有狠狠揍日本人,揍得他头破血流。”回想星期六那天,全国还是意见分歧,连罗斯福总统也在上周白宫午餐会上表示,如果日本侵略菲律宾,不知能不能说服国会对日宣战。但是现在全国空前地团结起来了。日本偷袭珍珠港,可是日本那两个使节居然还在华盛顿像煞有介事地谈判和平,再加上美国人向来又害怕所谓“黄祸”,由于有这么一些因素,这场战争就变成了一场圣战,大家都决心要严厉惩罚那帮阴险狡诈的东方人。

  ※※※

  海军部长诺克斯用电话向总统报告珍珠港被袭击的消息,罗斯福一听就气得透不过气来,说:“真的吗!?”罗斯福先前的看法和诺克斯一样,以为日本要打就会先打菲律宾。所有美国将领,连马歇尔将军在内,都没有料到日本会派航空母舰进攻夏威夷,因为日本的精锐师团都在印度支那,有随时占领马来亚、新加坡以及荷属东印度的油田之势,珍珠港距离这条进攻线还很远呢。在军事演习中,珍珠港当然是个合乎逻辑的目标,但是从1941年12月的战略形势来看,它确乎不像。现在他们认清了惨痛的事实:敌人就是要一举把美国的海军打垮,以便取得战争的全盘胜利。美国舰只除已出海的几艘航空母舰外,八艘战列舰,九艘巡洋舰和许多驱逐舰也都被击毁。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罗斯福总统和赫尔通话以后,一动也不动地坐了整整18分钟。他也许是在祈祷,也许是在盘算,或者只是定定神,以便适应新局势。他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亲自口述了第一则新闻简报。他很镇定,整个首都也出奇地镇定。不过也有例外。华盛顿开船坞附近种上了好些日本樱桃树,有个爱国心太强的人把其中一棵砍下来了。民防局局长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坐在响着警笛的巡逻车上到处巡视,大声叫市民们“镇静!镇静!镇静”(但是同时通过广播器说:“千万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就不是危险区!”)。这时候日本大使馆对面聚集了一群人,瞧着烟囱冒浓烟,日本人正在烧外交文件呢。有个妇女说:“我在佐治亚州瓦尔多斯塔市见过私刑杀人,这群人很有那种神气。”

  但是他们并没有把日本大使馆人员拖出来吊死,拉瓜迪亚也镇定下来了,剩下的樱桃树也没有谁去动它。这时总统正在迅速而有效地着手工作。他召开了内阁会议,隔着大西洋和丘吉尔通了电话,向国会领导人汇报了情况,发出了要各国防工厂加强警戒的命令,通知了赫尔将新情况转告南美洲各国政府,而且还同马歇尔将军一起检查了各地陆军的部署。爱德·默罗那时正在红树高尔夫球场打球,一听到战争爆发,以为罗斯福虽则原来约他共进晚餐,现在想必要取消了。但是罗斯福夫人还是打电话给默罗太太说:“反正我们总得吃饭。不管怎样,你们还是来吧。”

  默罗夫妇来吃饭了,可是总统的椅子是空着的。这时,总统的漂亮的椭圆形书房成了三军总司令部。萨姆纳·韦尔斯站在总统身旁,总统口授明天要发出的公告,办公室门偶尔打开,便听到总统的洪亮的声音:“昨天,1941年12月7日——这是个叫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可耻的日子——美利坚合众国遭到日本帝国海军和空军突如其来但蓄谋已久的袭击。美国本来是和日本和平相处的,而且由于日本的要求,当时仍与日本政府、日本天皇进行着谈判,希望能维持和平……”

  默罗觉得自己该走了,但是总统夫人几次离座去问总统,回话还是要默罗留下来。深夜11点,默罗太太先回家了。直到12点半,罗斯福才请默罗一起吃点夹馅面包,喝点啤酒,他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把情况都告诉了默罗,说珍珠港受了多少多少损失,还说政府负责国防的人员,包括他本人、诺克斯、史汀生,当时几乎都不相信消息是真的。他们实在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军事基地怎么这样不堪一击,怎么会受了这样严重的损失?他还在发愣,还在生气。

  “我们的飞机竟摆在地上给人家炸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边说边用拳头打桌子,“摆在地上!”

  当晚,白宫对面的拉斐特公园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有的唱《上帝保佑美国》,大多数只是静静地凝望白宫,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总统府灯光黯淡,北面门廊的大灯没有亮,这种情况人们记得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总统府女管家亨里埃塔·内斯比特正在尺量各处的窗户,准备做遮光的黑帘子。总统府西街已经禁止通行了,因为太靠近总统办公室。工程人员正在白宫的地下室里用粉笔划线,准备从那里开个口子,打一条地道经过行政东街地下直通财政部大楼的旧地下库房。如果首都受到轰炸,这个地方就是全华盛顿最安全的避弹室了。

  财政部摩根索部长已经下令在白宫周围加派双岗。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共同的那座大楼房顶上站了军队,他们脚下的那个房间就是赫尔不久以前会见两个狼狈不堪的日本使节的地方。士兵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高射炮架好了。这座大楼的五楼改成了营房,驻扎了高射炮兵。此刻谁也不认为这些预防措施是小题大作了。

  大楼楼下,马歇尔将军正从办公室走出去。白宫有个顾问问他,夏威夷方面的消息怎么出入那么大?将军答道:打仗嘛,总会有种种传闻的,有时谁都分不清真假。他还加上一句解释:“我们都在战争的云雾里。”

  在芝加哥,一大群人围着一个报摊要买《论坛报》号外。有个矮胖女人问过路人,“这是干什么?”回答:“太太,我们在打仗啦!嚷的就是这事。”她说:“啊,原来是这样!跟谁打啊?”一连几天,这事传为笑柄,而且确也足以博得一笑。其实问题提得很好,因为总统的战略向来是把大西洋放在第一位的。当天下午,丘吉尔打电话问罗斯福:“总统先生,日本人来这么一手,究竟实际情形是怎样的?”总统回答说:消息没错,是打起来了。“他们袭击了我们的珍珠港。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但真的这样吗?美国之群情激昂,只是针对日本而发的。珍珠港的罪行总不能归咎纳粹德国嘛。尽管国会议员们激动极了,可是如果要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国会大概还是不会同意的。即使国会同意对德宣战,全国又会意见分歧的,现在的旺盛士气就会落下来的。

  但是希特勒这时已经开始丧失理智了,这对盟国是一大幸事。由于俄国战局紧张,“元首”再也吃不住了。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动辄发脾气,所作的决定也越来越凭直觉,即他所谓本人性格中“艺术家那一面”。12月8日,他离开东普鲁士狼窟司令部,乘火车匆匆赶回柏林,因为日本援引三国条约,要求德国对美宣战。他本可以不理会东京的要求。早先信誓旦旦,后来自食前言,这种做法在他早已习以为常,而且袭击珍珠港确实可以说是情况不同,德国要是不想介入战争,是满有口实的。按三国条约规定,只有日本本土遭受攻击,德意两国才有相助的义务。如果希特勒置日本于不顾,日本大概也无法报复,因为德国在西,日本在东,各处地球一方,中间隔着个苏联。

  上面所说的也正是希特勒顾问们所提出的意见。除了里宾特洛甫态度动摇外,“元首”周围的人无不劝他说:树敌已经够多的,不要再加上美国了。可是这时“元首”却偏偏想起以前对日本外相口头提出的保证来。那时他答应过:“一旦日本跟美国打仗,德国一定随即采取必要的步骤。”他说:“如果我们不站在日本一边,三国条约岂非在政治上失效了吗?”但是其他的纳粹头子还是不以为然。他们从12月8日起到11日止,日以继夜地整整进行了四天激辩,东京惶惶不安,苦候结果。最后希特勒终于直说,他的真正动机是进行报复。由于德军在茫茫的俄罗斯草原上受到挫折,希特勒对美国驱逐舰在大西洋方面的所作所为是越来越恼火了。一句话,罗斯福逐步升级的刺激终于弄得“元首”忍无可忍。据战后纽伦堡国际法庭所得的资料,希特勒当时说过,他要正式宣战的主要理由“是因为美国早已攻击我们的船只。对于这场战争,美国早已是个强有力的介入者;美国由于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早已造成了德美交战的局面。”于是他宣布德国同美国处于交战状态。墨索里尼这时早已是希特勒的十足的奴才了,便也跟着对美宣战。一转眼,罗斯福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国会别无他法,星期四当天就对德宣战。迪安·艾奇逊认为希特勒此举“非常愚蠢”。他日后写道:“由于敌人蠢到极点,他们终于帮我们解决了种种困难,解除了重重疑虑,使我国人民团结起来,走上了那为了国家利益不得不走的漫长而艰苦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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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牺牲与变化(1941-1950年)

第九章 反攻

  “日本鬼子”——麦克阿瑟是这样叫敌人的,别人则叫他们“日本佬”,这是日本人自诩为“大日本”的简称——也许是历史上最为人们估计不足的步兵了。一个日本兵,看上去活像用牛皮纸胡乱卷起来的包裹,又脏又皱,随时有可能散开来。他的绑腿不整,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这样一个形象使人产生错觉,而错觉一旦形成就不易消除。即使在珍珠港遭受毁灭性打击之后,海军上将威廉·F·哈尔西还预言说,1943年就可以打垮日本。在美国国内,自动电唱机也聒噪地唱着:“再见了,妈妈!我要出发去横滨了!”“我要去揍一下肮脏的日本小鬼。”随便哪个酒友都能告诉你:美国从1775年以来每战必胜,从来还没有输过。

  可是日本人呢?他们是从1598年以来就没有输过的啊。那些穿着黄色军服的日本兵,看上去虽然窝囊,打起仗来却绝非等闲。他们都是神枪手,1000码内弹无虚发。他们每人带400发子弹(比美国步兵多一倍),五天的军粮,那就是鱼干和大米。他们绝对不怕死,因为他们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为天皇而死是无上光荣的。此外,他们所倚仗的武器装备,也令人生畏。珍珠港之役,他们就已击沉很多美国战列舰。华盛顿很快就知道,不但日本的军舰比美国的航速快,火力强,鱼雷性能好,就连日本空军的质量,美国也无法望其项背。袭击夏威夷时,他们出动了四种飞机:川崎式、三菱零式、中岛B5N1式,三菱G4M1式。每种都比美国当时能够升空的同类飞机强。

  战争爆发后第四周,陆军部长史汀生便告诫全国说:“我们最后总会战胜日本人的,但不要带着玫瑰色眼镜来看这场战争。有的报道说日本军队……训练差劲,装备低劣。但严酷的事实表明,他们作战有经验,装备又好,他们身体粗壮,性格强悍,训练有素。”从前认为一个年壮力强的美国人可以打垮十个东方人,现在这种神话已被粉碎了。起码华盛顿已经大受震动,认识到美国自从南北战争以来,局面从未有现在这样严峻。美国军事情报部门——据称为“情报”机关——却一度认为敌人绝不会空袭珍珠港。理由很多,其中一条据说是:日军当时正在西贡集结,东条不可能同时在几处发动攻势。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云云。

  这种人所共知的常识却错了。1942年元旦,“大日本”的军队不但从西贡直指南方,而且还在关岛、香港、婆罗洲、威克岛和菲律宾群岛登陆。东条的闪电战比希特勒还厉害。他切断了东京和美国西海岸的通路,控制了一大片海域,其面积竟达全球面积1/10。与此同时,德国海军上将雷德尔出动的潜艇,对东条也是莫大的支援。本来战争一开始,盟国就感船舶不足。而雷德尔为了粉碎英美同盟,凡遇飘扬星条旗或米字旗的船只,就击沉不论,以切断海外驻军的给养。1942年初,他似有可能达到目的。住在东海岸的美国人,几乎每晚都可以亲眼看到商船被鱼雷击沉。1月间,在相隔不到几小时之内,纯粹潜艇就在长岛附近击沉英国的油船“科英布拉”号(6768吨)和货船“诺尼斯”号,并在北卡罗来纳州海面附近击沉美国商船“艾伦·杰克逊”号和油船“马来”号。这一年,纳粹潜艇共击沉船舰1160艘,平均一天超过三艘。遇难的船舰中,有驱逐舰“雅各布·琼斯”号,它在新泽西州梅角海面沉没。美国战舰在自己海岸附近被敌人鱼雷击沉,这还是第一次。

  在这危急存亡的岁月里,盟国屡战屡败,轴心国看来攻无不克。纳粹正在进攻斯大林格勒,重新集结部队,准备对莫斯科作最后猛扑。隆美尔则逼近开罗,开罗的英国外交官已在焚烧文件,看来德国人在印度也有兵临城下之势,和席卷东方的日本友军会师,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东条也和希特勒一样,大有锐不可当之势。约瑟夫·史迪威将军一瘸一拐地从缅甸逃出来,嘟囔着说:“打得我们够呛,把我们从缅甸赶了出来,真是奇耻大辱!”华盛顿有些战略家认为,打败日本可能要十年。过去认为太平洋大西洋是天然屏障,现在似乎并不是那么不可逾越了。美国人不但在东海岸看到自己的海员遇难,而且炮声在太平洋海岸也历历可闻。日本潜艇曾炮击西雅图。3月上旬,15架从舰上起飞的零式机空袭洛杉矶。虽然在军事上说这些袭击不过是骚扰性的,但对美国人的心理冲击极大。总统觉得有必要安定民心,准备广播一次炉边谈话,并要求报纸上刊登世界地图,使听众能跟上他的谈话。但是罗斯福说什么,日本人也能收听到。于是,当罗斯福用安详的语调指出没有理由悲观失望时,日本人又派一支潜艇分队袭击了圣巴巴腊。这样,在洛杉矶和旧金山都架起高射炮来了。

  ※※※

  东条在12月7日的总攻势中,除了珍珠港之外,还有一个进攻目标,就是马来亚。华盛顿有少数几位外交官,自命深谙东方人心理,曾大胆推测,认为日本人可能入侵泰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对的。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在三年前9月份新英格兰那次历史上最大风暴到来之前,气象人员却预测可能有小雨一样。当时维希政府软弱可欺,山下奉文将军利用这弱点,把印度支那变成了日军集结整顿、准备进攻的基地。接着,他和泰国政府举行密谈。结果,12月7日那天,泰国人佯装抵抗四个小时,便向山下奉文将军投降。现在,他准备第一次大显身手,进攻马来亚了。

  三支密集的日军纵队,在以越南为基地的机群掩护下,从泰国涌进马来亚半岛,迫使英军节节后退。他们本来没有必要投入这样一支大军的,但他们想牵制英国空军,诱使英国海军上钩。这个策略成功了。英国海军上将汤姆·菲利普斯爵士果然上钩了:他带领英国最新的主力舰、海军王牌“威尔士亲王”号和重巡洋舰“却敌”号直驶过来。他舰队里惟一的一艘航空母舰搁了浅,使舰队失去了耳目。开战后第三天,三菱式鱼雷轰炸机便把“威尔士亲王”号和“却敌”号击沉。盟国在夏威夷海面,算这两艘舰只战斗力最强,一旦被毁,马来亚自然是在劫难逃了。敌军进展越来越快,种种难以置信的传闻不胫而走,说什么日本的“猴子兵”就像“人猿泰山”那样,能抓住树藤像荡秋千那样从一棵大树荡到另一棵(其实他们不过用自行车而已)。与此同时,温斯顿·丘吉尔得到汇报,说新加坡的大炮都是指向海面的,不能掉头,他不禁惊惶失色。

  这些天皇的精锐部队势如破竹向南挺进,而本间雅晴中将的正规师团则在12月10日开始在吕宋岛登陆。是日也,菲利普斯葬身海底,而没有设防、毫无准备的关岛也陷入敌手。不足三周,本间的军队就已在九处登陆,麦克阿瑟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城市,但话未说完,日本人便空袭马尼拉了。美军和菲律宾地方部队接着退到巴丹半岛。罗斯福想把麦克阿瑟救出来,他知道这位将军不好对付,但对他的将才还是很器重,于是命他前往澳大利亚。2月某夜,麦克阿瑟趁黑带着妻儿和家庭女教师登上一艘鱼雷快艇,仓皇出奔。被扔在巴丹半岛的士兵愤愤地唱道:

  『我们是奋战在巴丹的弃儿:
  没爹没娘,山姆大叔也不知去向,
  六亲断绝无依靠,
  既少大炮又缺枪。
  没人过问管他娘。』

  说来痛心,他们抱怨武器缺乏,这是近乎事实的。当时,防御体系已在瓦解中,巴丹半岛上惟一的美国部队是第31步兵团,只剩下636人。他们只好后撤到状似蝌蚪的科雷吉多尔海岛要塞,只有十架老式飞机,几艘鱼雷快艇。最高级的海军司令官汤姆·哈特海军中将过完了圣诞节就在第二天坐上他最大的军舰(潜艇“鲨鱼”号),挂上四星将旗,离开菲律宾。科雷吉多尔地堡里的官兵,起先还待在通讯部队的电台周围,但不用多久便走开了,因为广播的新闻实在令人丧气。香港陷落了,护士在大街上被日本兵强奸。威克岛也失守了。在詹姆斯·德弗罗少校指挥下,500名海军陆战队战士英勇地抵抗了两周,打退了敌军一次登陆冲锋,但没有援兵到来。元旦那天,海军中将哈特的潜艇在爪哇浮出水面,来到英国陆军元帅韦维尔的盟国统帅部时,日本鬼子已占领了新加坡,正准备对爪哇和苏门答腊采取行动。韦维尔把作战地图研究一番之后,就飞到印度去了。愤恨的荷兰人责备他把东印度群岛丢下不管,听天由命。

  命运确是十分悲惨。盟国舰队这时由一名荷兰海军将领指挥,舰长们要通过翻译才能听懂他的命令。17艘盟国军舰,没有空军掩护,出海去阻击日军。它们寡不敌众,毫无希望。盟军最大的舰只不过是两艘巡洋舰。可是,出现在海天之际的日舰,远远望去密密麻麻,仿佛一片佛塔,共有74艘,包括四艘战列舰和五艘航空母舰。这场爪哇大海战历时七小时,荷兰海将麾下的舰只有一半葬身海底,他本人也同归于尽。剩下的也很快被日本飞机收拾一干二净。最后两艘军舰(美舰“休斯敦”号和澳舰“珀思”号)想从巽他海峡逃脱,但海峡已被敌人封锁。3月1日晚,它们终于在战斗中被击沉。被敌舰团团围住的“休斯敦”号,在沉没时依然奋战不已,大炮轰鸣,直至船尾倾斜,舰上号手才挺立其上,吹响了弃船号。

  远处本土的美国人,对发生在太平洋上的战役,是难于理解的。珍珠港事件,也和阿拉莫之战【阿拉莫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市。得克萨斯州原为墨西哥一个省份,1835年美国人占领圣安东尼奥市。翌年,墨军围攻该城,守城美军150人全部阵亡。——译者】及“缅因”号事件【美国战舰名。1898年在当时的西班牙殖民地哈瓦那港被炸沉。——译者】一样,比它们所触发的那场战争,还要脍炙人口原因之一是,当时美国除了注意西海岸以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希特勒身上。另一个原因是不熟悉地理。硫黄岛的官兵,收到国内亲友的“胜利”邮简,发现发信人以为他们还在“南太平洋”作战呢。欧洲战场的地名是大家从小学时代起便熟悉的。可是有谁听过有个雅浦岛呢?依奥利巴瓦岛在哪里呢?什么新不列颠、新喀里多尼亚、新几内亚、新爱尔兰和新赫布里底斯,这些群岛谁能分辨出来呢!

  可惜美国教师在教学中没有教过这些地名。但也不能责怪他们。在航空时代还未来到之前,像威克岛、中途岛和硫黄岛之类的岛屿,是几乎没有什么价值的。直至1941年,只有美孚石油公司或利弗兄弟公司才会对太平洋上的群岛感兴趣。战争爆发时美国海军用的还是早已过时的18世纪的海图。不少海战事实上是由于不知航路深浅而失败的。海军陆战队在进入所罗门群岛时,得一边前进,一边测量。他们在那里打的第一场仗,连地点也弄错了。他们以为那是泰纳鲁河,其后才发现原来是艾卢河。

  一般人民对太平洋的印象,无非是B级影片的摄制人员所臆造出来:南海诸岛是充满异国情调的乐土,棕榈成荫,熏风时来。那里莎迪·汤普森和传教士混在一道【英国著名小说家毛姆短篇小说中的人物。——译者】,土著少女们穿着贴身的沙龙潜到海里采珠,就像著名电影女明星桃乐赛·拉摩演的那样。这种海外奇谈确是引人入胜,当然其中也有一星半点是符合事实的。那些少女们与其说是像桃乐赛·拉摩,不如说像李斯特饮水袋【帆布制的水袋。1947年美国军医比尔·李斯特所创制,故名。——译者】,但是,大多数参加过这场敌人称之为“大东亚战争”的老兵们,还能回忆起那里瑰丽的自然风光:比如说,瓜达尔卡纳尔岛茂密的丛林中白兰遍地,鹦鹉成群;布干维尔岛奥古斯塔皇后湾的火山硝烟时起;塞班岛上的火树红得可爱,等等。

  可是美国士兵到这儿来并不是要观光,他们是来打一场残酷无比的战争的。丛林美得愈是惊人,战斗就可能愈是凶猛,有些海岛简直是无法待下来的。比如说,有一队工程兵被派赴圣克鲁斯群岛进行勘查,准备开辟临时机场,就都染上了脑膜炎,全部丧生。战斗是在难以想像的自然条件下进行的。瓜达尔卡纳尔岛给地震震得摇摇晃晃,硫黄岛上火山的气流从山岩里喷出来,咝咝作响。在布干维尔岛,推土机陷在深不可测的海绵状的沼泽里。在佩勒柳岛,在激战最酣的时候,即使是在树阴之下气温亦高达华氏115度。有时候,天气比敌人更凶。格洛斯特角的一天雨量竟达16英寸。莱特湾大海战被一次特大的季候风所打断。一个月以后,一场台风又吹沉了三艘美国驱逐舰。

  任何战争都有它使人难以忘怀的特殊声色,这场战争也是如此,多年以后,在人们的记忆中已像模糊一片的万花筒,或者像随意辑存的一些旧照片,足以勾起沉思,有时还会在人们灵魂深处,引起可怕的回忆,使人感到心有余悸。当年驻守滩头前哨的部队,栖身在活动营房里,周围都是大海,仿佛漂流在动画片般的荒岛上的弃儿,证明最高法院法官霍姆斯称战争是“自寻烦恼”之说确实不错。还有当年舰船上那单调刺耳的广播,熏人的汗臭,空荡凄凉的兵营食堂;还有那些简易机场跑道,由大块大块孔状金属板铺成,像大型拼图玩具;还有那在榕树林里蓦地爆炸的炮弹,在赤道阳光下闪烁耀目的零式机翼的红膏药;还有因躲避敌人袭击而迂回曲折前进的军舰,使惊惶四散的含磷生物群放出光亮来;还有航空母舰飞行员在出击时争先恐后地在飞行甲板上跑,飞行帽在头上蹦跳,航程图夹在腋下的情景,如此等等。

  但是,对当过海军陆战队和陆军的人说来,使他们终身难忘的回忆,恐怕是一次半夜三更就开始的什么新的作战“行动”。那时的气氛简直紧张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们从运输舰里的硬板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便胡乱吃一顿早餐,然后紧张地注视着被他们14英寸口径排炮猛轰的那边海岸,把重得要命的装备扛在本来已经酸痛不堪的背上,沿着货物装卸网,往下爬到那些晃荡不定的小得可怜的希金斯登陆艇上。他们紧张地盯着前面那块朦胧的大地,朝着什么一号红色滩头或二号绿色滩头全速前进,一心希望这次不要给暗礁绊着,变成日军机枪手的目标,同时又揣测着那里的地形不知是怎么样。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这个鬼地方又是一个炙热的鼓风炉,步兵又要受罪,但它也一定和所有其他海岛一样,风光绮丽,美景天成。

  自然环境这样独特离奇,也造成一些异乎寻常的伤亡。在格洛斯特角战役里,有25名海军陆战队是被倒下的大树压死的;舰艇沉没了,飘浮水面的水兵却被鲨鱼吞噬;在俾斯麦海海战中泅水逃生的日军在新几内亚登了岸,却被猎取头颅的土著剁成好几块。另一部分日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竟被自己人煮了吃了。对打败仗的军队来说,热带丛林是残酷无情的,而由于美国海军力量日渐强大,被切断退路的一般都是日军。要是他们身陷重围,就只有吃人或吃草根树皮,在灌木丛中与毒蛇、鳄鱼为伍。即使他们还有退路,逃生希望也微乎其微。藻利海将军指挥的日军撤过新几内亚的胡翁半岛后,还能作战的只剩下1/5。堀井将军率领的日军越过欧文·斯坦利山仓皇逃走时,连他本人也淹死了。

  要是天皇没有命令,日本人是不准投降的。甚至在裕仁宣布投降以后,有些死硬派仍然躲在洞里,一直坚持到50年代,甚至50年代以后。日本人认为被敌人生俘十分丢脸。有些人随身带着自杀手枪,弹膛里只有一颗子弹。到了战争中期,战败的阴影已经隐隐出现,日本军官往往把士兵集合在一起,按照日军传统,发动一次高喊“万岁”的自杀性冲锋。没有步枪就发棍棒,不能行动的就发手榴弹或地雷,自己炸死。总之,无一可以幸免。塞班岛日军司令因为年迈体衰,不能自杀,就让副官开枪。也是在塞班岛上,年仅五岁的日本小孩围成一圈,互扔手榴弹,同归于尽。

  日本人本来就对剖腹自杀极其崇敬。但在讲武士道精神的日本统帅看来,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有军事上的意义。他们所占领的大洋洲地区,已超过其需要,而且进程又比原计划快了一倍。在这情况下,他们的作战目标便是争取和平谈判。本间将军在1939年就说:“和美国作战,我们准备牺牲一千万人。”佩勒柳岛的日军墓地一块木牌上写着字迹潦草的口号:“我们要用自己的血肉在太平洋筑成一道防线!”他们的宣传一直都是说要彻底战胜美国佬。但是核心人物却较为现实。陆海军将领们的计划是,如果美国对战局取得主动,他们就转而打消耗战。美国人越迫近日本本土,日本军民就会战斗得越顽强。到时东京就组织什么自杀艇、人乘鱼雷和数量极大的神风机群。一旦美军要在日本本土登陆,国民的口号将是:“1亿玉碎!”他们知道麦克阿瑟曾估计,进攻日本本土的第一天,美军的伤亡会高达5万人,接着,战争很可能会延续数年。他们推想,美国人民是不会做出这样巨大牺牲来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因此,他们打算战争末期在东京街头张贴的标语这样写道:“他们(美国人)来得越早越好。”

  太平洋战况之所以这么惨烈,双方生俘的人之所以这么少,是因为日本鬼子认为,自己投降固然可耻,敌人投降也可耻,因此他们对俘虏毫不客气。在科雷吉多尔战败投降的美军,被迫作了一次“死亡行军”。这就是说,不管是病员或伤员,都被迫行军,真的是走到死了为止。美国海军陆战队袭击马京岛时被俘虏的人全部被日军砍了头。在米尔恩湾,他们丢下的澳大利亚俘虏兵都给捅了刺刀,阴茎割了下来,包皮缝在嘴唇上,在他们头上挂上一个牌子嘲笑说:“死也不让你痛快死!”

  这种行为马上引起报复。自从法印战争【法印战争(1756~1763),亦称七年战争。主要是英法两国争夺北美大陆之战。法军与印第安人结成同盟,故名。时美国还未独立,但华盛顿、富兰克林等人均曾带领美人参与这一系列战役。——译者】以来,美国军队从来没有现在那样残暴无情。当然,对妇孺还是有所区别,还没有出现像25年后在越南那样杀害平民玷辱军誉的暴行。但在战斗中,就不再有什么休战,不再讲什么侠义风度了。美国海军发动了毫无任何限制的潜艇战。日本鬼子在阿默勒尔蒂群岛上宁可饿死,也不投降,美军就让他们躲在灌木丛里,作为活靶子,让士兵练习射击。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连将军们也和普通步兵一样杀人成性。莱斯利·麦克奈尔中将对士兵说:“我们必须憎恨敌人,身上每一根纤维都要充满对敌人仇恨。我们要如饥似渴地想打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要杀敌。”海军上将威廉·哈尔西下令在图拉吉岛半山里,竖起一幅巨型标语,让过往船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杀日本鬼子呀,杀日本鬼子!
  奋勇多杀日本鬼子!
  你做好本职工作,
  就是帮助前方多杀黄色狗杂种。』

  同样,麦克阿瑟也对罗伯特·L·艾克尔伯格将军说:要是他拿不下布纳,就不要活着回来。1943年,美军司令们从间谍提供的情报中侦知日本名将海军统帅山本五十六的行踪,就派出P-38战斗机群侦察出他的座机,把他击毙。

  山本五十六是个军事天才,堪称东方的纳尔逊。在他一手策划下,日本发动了四面出击的海上攻势,在短短的六个月之内,侵占了大洋洲三千平方英里的陆地面积。可是他不知道他的紫色密码已被美国通讯部队破译了。要是他知道,这场战争就会大不一样。事实上他当时几乎消灭了美国的整个武装力量。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期内,五角大楼曾一再以他所造成的灾难为论据,提出极其惊人的庞大的年度国防预算。

  山本在爪哇海大海战大获全胜之后,这个所谓旭日东升的国家确是光芒四射,令人目眩。山下奉文中将对新加坡英国珀西瓦尔中将提出:“我只要你答复一下,投不投降?”于是,新加坡在2月17日投降了。它的巨型的维克斯海岸大炮,有14门被运到吉尔伯特群岛中一个珊瑚岛,它的富有异国情调的名字叫做塔拉瓦。缅甸在新加坡投降后,很快也投降了。1941年3月的第二周,日军沿公路向曼德勒挺进,5月1日攻克,这样就把中国运输线切断了。

  新加坡是个战略要冲,它的陷落引起很大震动。比不上新加坡那么著名,但实际上则更为重要的是新不列颠岛的澳军前哨拉包尔,它也于1月失守。敌人在那里驻进了10万大军,修建五个机场,把它变为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拉包尔就成为新爱尔兰、所罗门群岛和新几内亚等岛屿的前哨基地群的门户。现在澳大利亚已在日本空军航程之内。北海岸的达尔文港,遭到猛烈空袭之后,已不能再使用。新西兰把65岁以下的男人,全部征召入伍,全国的驱逐机进入临战状态——总共只有九架。澳大利亚总理向全国发出警告,敌人时刻都可能入侵。有人建议把这两个英国自治领放弃,新任海军总司令欧内斯特·金(不久以前还叫美国海军司令)在华盛顿极力反对。罗斯福电告丘吉尔说:“太平洋局势目前十分严重。”而“东京玫瑰”则嘲弄美国说:“美国海军陆战队躲到哪里去了?”

  现在除了南所罗门群岛、莫尔兹比港(在形如鸟状的新几内亚岛的尾部)以及危在旦夕的科雷吉多尔以外,日本人已经控制中途岛以西、珊瑚海以北的整个太平洋地区。他们原先估计这场闪电战中士兵伤亡率可能达20%。但事实上,他们几乎丝毫没有被碰伤。他们有一支舰队,击沉了盟国五艘战舰、一艘航空母舰、两艘巡洋舰和七艘驱逐舰,自己却毫发无损。这时麦克阿瑟在澳大利亚发出豪言壮语。金命令尼米兹海军上将立即担任太平洋舰队司令,要他“不惜任何代价”守住中途岛-萨摩亚-斐济-布里斯班一线,尼米兹连军服也未穿上就动身了。但这一切只不过是给自己打气壮胆而已。美国自爪哇海大海战以后,送去前线的力量只是七拼八凑的。太平洋上的美军,真是万难临头,连内部颠覆也出现了。在法属努美阿的美军司令部里,就尽是维希分子的法军上校,把美国舰只和军队调动情况,向敌人通风报信。

  但在美国国内,因为一些使人兴奋乐观的传说,士气倒是很振奋的:什么一个名叫科林·凯利的飞行员炸沉了日本战舰“春名”号(其实并无此事);什么美国海军在婆罗洲海岸附近望加锡海峡和日本海军碰上,结果美国海军大捷(其实并非如此);什么威克岛的海军陆战队曾经广播说:“再派些日本鬼子来吧”(肯定他们没有那样广播)。至于东条和山本,并没有受骗上当,他们满怀信心把1938年便拟好的作战计划重新审查了一遍。下一步就是要占领所罗门群岛中的瓜达尔卡纳尔岛及其邻近的图拉吉岛了。果然5月3日,日军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两个岛。5月6日,科雷吉多尔也投降了。在菲律宾演出的这场悲剧就闭幕了。麦克阿瑟在澳大利亚写道:“科雷吉多尔不用我多言。但从那最后一发回荡的炮响和火红的硝烟中,我仿佛看见那里那些憔悴、瘦弱、枯槁而又无畏的官兵,他们的形象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科雷吉多尔陷落后第二天,日军一支两栖作战部队又开入澳大利亚东面的珊瑚海,企图攻占莫尔兹比港。菲律宾的征服使他们勇气倍增,趾高气扬,患上了后来那位航空母舰司令海军上将原所说的“胜利病”。接着的那场战斗是历史上第一次航空母舰和航空母舰交锋,打得又有点离奇古怪。美国人要保澳大利亚,就必须作殊死战,守住莫尔兹比。他们从剩下的五艘航空母舰中派了两艘来截击敌舰。可是,在敌人眼里,这场仗不过是小插曲而已。山本还要保存实力,准备中途岛大战呢。尽管这样,在这场珊瑚海的战斗中,日本空军还是使美军损失惨重。除了击沉“列克星敦”号以外,还重创了“约克敦”号。美国海军航空兵则炸毁七艘日舰,包括一艘小型航空母舰。——飞行员发来电报说:“敌航舰一艘报销。”但是,总的说来,最多只能说打了个平手。不过莫尔兹比和澳大利亚可以苟安一时了。日舰掉头后撤。“约克敦”号则由1400名机工在珍珠港日夜抢修,不足两周后及时赶上了中途岛之战。

  这时,太平洋战争中开始出现了第一场大危机。盟军手中的岛屿快丢完了,日军又拿下了阿留申群岛中的阿图岛和基斯卡岛。现在罗斯福也像澳大利亚人一样不得不考虑敌人入侵本土的难以置信的可能性了,美国舰队已受重创,现在日本海军舰只总数达到美国的三倍,信心空前。1942年5月27日是日本大胜俄国海军37周年纪念日。当年的低级军官山本特地选定这个日子,开始这次有历史意义的中途岛进军。舰队向大洋驶去,由一支数达65艘的驱逐舰前导和掩护。跟着是22艘重型巡洋舰和11艘战舰,由山本大将的旗舰超级无畏舰“大和”号率领。这支舰队周围,有21艘潜艇,四艘大型快速航空母舰派700架飞机在空中掩护,另由80艘运输舰满载着作战部队。舰队破浪前进,官兵们高唱战歌,神气极了。准备第一批登陆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还发啤酒喝。罗斯福在6月2日对麦克阿瑟说:“目前看来,日本舰队似乎是驶向阿留申群岛,或是中途岛、夏威夷。也有可能空袭加利福尼亚南部和西雅图,虽然这可能性不大。”

  山本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这样——要使对方对他在哪里下手摸不着头脑。他又派了一支特遣舰队驶向阿拉斯加(这时日本舰只多得这位海军统帅不知怎么用才好)qi書網-无名小说,进行佯攻,想诱骗美国人分散兵力。但是这次这位海军大将却弄巧成拙了。他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实际并非如此。他的“紫色密码”早已给美军通讯部队破译了,还被他们加上代号,称为“魔术”。他每发出一次密令,“魔术”就立即被破译,内容马上到了负责组织中途岛防务的尼米兹上将手中。岛上士兵密集,到处布防。当时能调集到的战舰,都已派出巡弋海面。那就是说,有7艘重型巡洋舰、1艘轻型巡洋舰、14艘驱逐舰、12艘潜艇,还有4艘航空母舰:“大黄蜂”号、“列克星敦”号【原文如此。——译者】、“企业”号和已经修好的“约克敦”号。

  战局开始对美国人很不利。日本第一批轰炸机对中途岛进行猛烈轰炸,为数达100架,削弱了岛上的防御能力。当时美国驱逐机为数少得可怜。但是尼米兹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有“魔术”密码不断向他报告敌踪,一是山本对美国舰队的去向却毫无所知。接着,日本航空母舰司令犯了一个严重的战术错误:他把原来在飞行甲板候命的飞机清走,以便空袭中途岛的飞机飞回舰上。可是日机还未飞回,美国飞机就已在上空盘旋,这样就使自己处于毫无防御、措手不及的地位。

  1942年6月4日那天上午,美国的鱼雷轰炸机首先发动攻击。它们几乎全部被敌人炮火击落。投入战斗的41架飞机中,只有6架幸免于难。没有一个鱼雷命中敌舰。这些鱼雷机陈旧过时,飞行员们就有如日本的神风队员那样,肯定是要牺牲的。他们牺牲时也认为自己是白白牺牲了。但事实上,造成一点致胜的机会的正是他们。日本那几艘航空母舰为了躲避鱼雷,拼命摆动船舵,使舰上飞机都无法起飞。升了空的寥寥可数的零式机,又要低空飞行,截击那些以身殉国的美国飞行员。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由海军少校克拉伦斯·麦克拉斯基率领由“企业”号起飞的两支“无畏”式轰炸机中队飞到了。它们立即以70度角俯冲而下,把三艘日本航空母舰全部炸毁。到了下午,又向另一艘航舰猛扑,把它也击沉。山本这次出击只带了这四艘航空母舰,现在已失却空中掩护,他不能不撤退了。他坐在舰桥上,无精打采地喝着大米粥。

  八个星期之后,一直受到“东京玫瑰”嘲弄挖苦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斐济群岛登陆,这是美军在这次大战中第一次反攻的预习。这场战役自始至终,规模很小。由于所有现代化武器都已运往欧洲,海军陆战队第一师所用的火器,还是1903年的单发的、逐发上膛的春田式步枪。他们的绑腿还是1918年的,他们的勃朗宁机枪和迫击炮,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阿尔贡战役用过、经过涂上润滑油以后保存下来的。

  如果说这次进攻有什么精彩之处的话,那就是部队的质量。海军陆战队本来就是精锐部队,而这些团队更是陆战队的精锐。1942年8月7日他们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涉水登陆,马上就后悔莫及。这个岛一直被称为卡纳尔,一位前英国殖民地官员称它为一个“倒霉发臭的鬼地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要占领这个岛,任何时候也不容易,但在1942年夏季,另有一层难处。日本人打下了爪哇,盟军的奎宁供应就断了,当时这是防治疟疾的惟一特效药。德国化学家在30年代发现了一种名为阿托品的代用药,但美国公司当时还在拼命试制未成。当时军令规定:发烧的士兵要高至(华氏)102度才准离开火线。尽管标准定得这样高,但到了10月份,还是有两千人因患疟疾住进了医院。

  登陆那天,海军陆战队很走运,没有遇到抵抗。日本人很少,正在那里修建一条3600英尺的简易跑道。他们扔下不管,躲进丛林里去了。但到了第二天晚上,美军就遭殃了。山本还有很多舰艇和熟练的水兵,入夜以后,他从拉包尔派去一支特遣舰队,通过所罗门群岛的狭长的斯洛特海峡驶过来。那里有个萨沃岛,岛上的火山口峰,阻碍着美军视线,掩护了日舰前进。那晚称为萨沃岛海战的美日舰队交锋,在美国海军史上是损失最惨重的一役,或者可以这样说,是任何一国海军史上损失最惨重的一役。有四条珍贵的巡洋舰被击沉,1000名水兵没顶。第二天清早,残余的美国舰队向南撤退,那些运输舰,只卸了一部分,便也跟着撤退走了。海军陆战队的将领说,他的部队被遗弃在岛上,“光着屁股”。他们马上要将每日定粮减半,进行自卫战的弹药只够四天用。但是日本的运输舰源源不断,海军陆战队给它们起了个“东京快车”的名字,它们将日军从拉包尔运至卡纳尔岛的另一端登陆——每晚有900人,有一晚是4500人。

  海军陆战队靠着从简易长型机场取得供应,在敌人炮兵的轰击下,在密集的步兵攻击下,在那泥泞如酱的小型掩体中,拼命坚持下来。热带的暴雨向他们迎面袭击。不但疟疾,还有痢疾和各种菌藻传染病,纷至沓来,使他们的体力大为削弱。这时,世人似乎慢慢地认识到争夺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意义。美军既已在那里登陆了,把他们撤出来是不可想像的。到了10月中,麦克阿瑟对罗斯福说:“要是我们在所罗门群岛打败了……整个西南太平洋就危乎殆哉了。”罗斯福也给丘吉尔写信说:他祈祷上帝,保佑他们守住滩头阵地。双方都把瓜达尔卡纳尔当做实力的测验。日皇在东京宣称,瓜达尔卡纳尔之战是“决定性的战役”。当时斯大林格勒战役和阿拉曼战役,也到了最紧张阶段。这个丛林密布的岛屿,也和那两个大战役一样,宛如强有力的磁铁,吸来了多得同它们本身战略重要性不相称的军队,因为双方都倾力以赴,认为这一仗足以决定全局。

  麦克阿瑟要求增援瓜达尔卡纳尔,话里是带刺的,他发表的公报一向如此。他要求将美国的“全部人力物力”,转到西南太平洋来。这就意味着对英国和俄国的物资装运要全部停下来,将美军载去欧洲的每艘运输舰都转到大洋洲方面来。在他看来,日本人的威胁,就是严重到这样程度的。但是,美国总统肯定不会这样看。他和战区司令官不同,对战争自有其全球观点。这当然要冒风险,但倾全力对付日本,所冒的风险就更大。即使他在那里打了胜仗,如果转过头来只剩下自己去和希特勒孤军作战,那又有什么好处呢?他需要英、俄同盟,就只能采取大西洋第一的战略。德国军队一天没有消灭,就不能说打败了纳粹德国。俄国人不断地在要求开辟第二战场,他和丘吉尔就得马上开辟一个第二战场,或者是类似那样的战场。所罗门群岛的美军处境危殆,他是知道的。他甚至亲自过问,要派援军去瓜达尔卡纳尔。除此之外,就要靠在那里血战的美军和澳军他们自己去对付了。

  说麦克阿瑟想也能想像出华盛顿的动向,这是不可能的。从外表看来,这个首都仍然一派歌舞升平。汽车耀目,交通拥塞,食品充足,宴会频繁,一如往常。然而,在位居要津的高级官员中,则正倾其全力,对付当务之急。温斯顿·丘吉尔来美国访问,在两院联席会议发表讲话,这是件头号重要的大事。但更为紧迫的,又似乎是如何把大西洋战役进行下去。第一步是要实行灯火管制。像迈阿密那样的城市,沿海六英里长的霓虹灯,一直照射到海上,把商船都照得一清二楚,给德军潜艇艇长指出了目标。于是,从1942年5月开始,实行半灯火管制(这是战时经济动员署署长吉米·伯恩斯搞的,所以又称为伯恩斯管制),这样,德军潜艇便无隙可乘。再过一年新型雷达、空中监视出现,这时驱逐舰也采用了新战术,于是德国潜艇才不再成为威胁了。

  ※※※

  要建立一支有1200万人的军队,军费是庞大的。罗斯福向国会提出了108,903,047,923元的军事预算,在当时说来,已是史无前例的了。形势迫切需要增加军火生产。波音公司负责生产B-17空中堡垒(后来,负责生产B-29超级空中堡垒),联合公司生产B-24型“解放”式轰炸机,北美公司负责P-51型“野马”式战斗机,沃特公司负责F-4U“海盗”式战斗机。休斯、凯泽、和弗里泽等人的大名家喻户晓。哪个工厂生产成绩好,就由陆军和海军发给优良奖旗,让它在它们车间的房顶上飘扬。福特的柳树场,很快就成为全世界最大的车间。在发生珍珠港事件那个星期天,这个本是一条宁谧小河缓慢地、蜿蜒曲折地流过那些未经垦耕的地方,现在这里矗立着全世界最大的车间,里面有一条半英里长的装配线。福特计划在这里每小时生产一架30吨重的联合轰炸机。这些飞机出厂很快,根本不用他考虑仓储的问题。这些飞机由驾驶员把它滑行到附近机场,进行试飞后就飞走参加战斗。

  但是柳树场的合同也和其他事情一样,最后要由华盛顿某个部门做出决定。1942年6月中,有六个能讲英语的德国间谍由潜艇送来,在长岛和佛罗里达登陆。两人自首了,其余的被逮捕了,他们秘密储藏的炸药也被破获。由华盛顿派人来审讯、结果把这六个不肯屈膝的人处以死刑了事。耶鲁大学要用沙包保护爬满常青藤的房墙,这又要由华盛顿某个官员批准。有时各种命令,决定和谈话荒谬可笑。到了初夏时节,美国陆军妇女服务队的队员们穿上由洛德·泰勒公司所设计的新制服。于是《妇女服装日报》大做文章,说:“束腰和乳罩现在已成为陆军妇女服务队制服的一部分,这使制造束腰和乳罩的工业增添光彩。”但是布鲁克林的《碑石报》则对美国陆军妇女服务队发动了攻击,说美国陆军妇女服务队这个概念,是有破坏性的,是有人精心炮制出来,“破坏美国人和基督教反对妇女离开家庭的传统,把消除性别、纵情肉欲、不愿养育的异教女神带回国来,辱没美国妇女的身份。”甚至带有自由派色彩的主教的《公共福利报》,也反对妇女参军。但是许多妇女还是报名参军了。大家都想服役,连原来爱养狗的人也不例外。于是陆军将有点用场的宝贝小狗组织起来,组成K-9部队,给它一个绰号,管它叫“摇尾巴”。《纽约太阳报》小狗栏编辑阿瑟·罗兰还为这个K-9部队写了一首进行曲:

  『我们来自祖国的狗窝,
  告别了老家和炉火,
  我们参加了狗的大军,
  肩负起民族的命运。』

  菲利普·怀利大约在这个时候说过,美国人表示感情往往有独特的方式。比如一师部队在阅兵场上排成MOM(妈)字,这种事第二次大战中只有美国兵干得出来。不过鸡毛蒜皮的琐事有利于把关系重大的绝密行动掩护起来,有些机密是要利用一切伪装的。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东北18英里的橡树岭那里,工人们正在平整山麓,安放底脚,准备兴建一些建筑群。那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有人问,这是干什么?工人回答说:“干每小时一元三角五分的话。”从这里再往西两千英里,就是新墨西哥州那个平静的圣菲城,其中有不少带有外国口音的游客走到东宫街109号那座房子。接着,就有船把他们载到35英里以外的一个营地。他们只知道这是Y号工地,后来就是举世闻名的洛斯阿拉莫斯城。

  太平洋海岸的西北部,到处都在兴建高大的联合企业工厂。工人们问老板,他们生产什么,回答是,生产“马匹的前身,要运往华盛顿的”,或者说,“流产的轮子。”【“流产”词近马车,如此答复,意为莫名其妙。——译者】连老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几个科学家,一个什么少将,少数几个由罗斯福总统亲自指定的文职人员,才真正掌握这机密。这个计划要动用的20亿美元,在联邦预算分散在各种项目下,看不出来的。参议员哈里·杜鲁门到这里来,到处打听情况,要看看纳税人的钱是否用得其所。白宫就叫他别管闲事。

  这些科学家们知道,他们是在和时间赛跑。根据英国情报人员报告,柏林原来命令挪威的挪尔斯克氢化厂生产3000磅重水,后来又增加到1万磅。同时捷克的铀一直源源不绝地向德国那边运去。1942年10月15日,盟国在挪威空投了一支突击队,把这个氢化厂破坏了一部分。这使盟国有个喘息机会。但是毫无疑问,纳粹又会将工厂重建起来的。

  这次杜鲁门参议员是白费时间。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杜鲁门所花的时间却颇有成果。罗斯福实行配给制度和物资管理制度,引起老百姓大为不满,本是早在意料之中。而且官僚主义既然又是那样严重,有些怨言就更无可厚非了。那年春天,出现了历史上最长最拗口的一个机构的缩写PWPGSJSISIACWPB(战时生产局钢铁工业咨询委员会钢管、钢索产品、电镀钢承包商小组委员会)。还有一个什么战时生产局工业生产处糕饼工业各色饼干椒盐卷饼小组委员会。12月份的头一周,物价管理局还发出这样一个通知:“凡是真正的圣诞老人,可以不受10月3日总统有关冻结工资的命令的限制。所谓真正的圣诞老人,是指那些穿红袍、挂白胡子、带着适合身份的一望而知的其他衣饰、而又具有慈祥、愉快的性格,能取得孩童们的景仰,执行他的崇高职责,传播圣诞节精神的人。”

  这就是理查德·尼克松头一次看到的华盛顿。他是一个教友会派教徒,对于是否该去打仗,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珍珠港事件后,他就带着帕特到东部,在物价管理局工作,每周薪金61元。他大学毕业时是个自由派,但据他后来说,看到管理配给制度的人怎样工作以后,他变得“比较保守了”。到了8月,他每周工资已经有90元,但据说在看到了“上面那些靠政治关系得到官职的人们在各式各样重床叠架的庞大机构中营私自肥”以后,他就辞职不干,克服了教友会教徒的反战原则,参加了海军。但这点并不说明什么,因为当时他已是征兵对象。他本来是个律师,参军以后,可以当个海军中尉。他被派到南太平洋。那时一位叫做约翰·肯尼迪的海军中尉也在那里,指挥一艘巡逻鱼雷艇。但尼克松和肯尼迪不同,他在战争期间大都不在前线,而在南太平洋作战空运处工作,没完没了地打扑克,学会从来往船只那里把各种美味搞到手,包括烈性威士忌酒。由于他精于此道,他的宿舍就以“尼克松碎牛排小食店”著称。一天,他在布干维尔岛,哈罗德·史塔生乘飞机来了。当时史塔生还是哈尔西参谋部里的人,但尼克松知道他是政治上前途无限的人物,很有可能当选总统,于是便设法赶到舷梯旁去欢迎他。史塔生紧紧和他握手,尼克松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刻,但战后他见到史塔生提到这次见面,史塔生却记不起来了。

  ※※※

  哈里·霍普金斯在白宫二楼他那个和罗斯福的办公室不过是咫尺之遥的套间里,向一位未来总统传达欧洲战场的未来战略方针。后来盛行摇摆音乐一代的年轻人都把这战场叫做ETO。艾森豪威尔当时还藉藉无名。1941年他在路易斯安那州负责一次演习,才在军中博得一点名声。罗斯福在看了有关报告,又和马歇尔将军商谈以后,就认为要指挥这场极其艰巨的联合作战,最恰当的人选就是艾森豪威尔了。

  这时华盛顿的高级官员都知道,艾森豪威尔中将要走运了,但很少人有反感。在一般美国人心目中,他是理想人物的化身,《星期六晚邮报》封面上画家诺曼·罗克威尔笔下的将军。他为人聪明大方,生气勃勃,忠厚耿直,谦虚谨慎。他爱拿方言开玩笑,将“阿卜杜尔·阿卜卜尔·阿米尔”唱个不停。他在得克萨斯州出生,在美国腹地堪萨斯州的一个小镇长大。大多数人都喜欢他,而他也喜欢大多数人。在举足轻重的共和党人物中,能让霍普金斯说句好话的不多,他却是其中的一个。他说:“在军事问题上,他的提纲挈领的能力,对基本要点的了解,几乎可以说是异常突出的;他是忘我地献身于加速战争早日胜利。甚至在健康很坏、医嘱全休时,他仍然不遗余力地工作。”

  那时已是1942年6月,早该是总统选定欧洲战场司令的时候了。罗斯福曾轻率地答应莫洛托夫,说斯大林可以指望“今年”就会出现第二战场。珍珠港事件后,美军曾派遣一支象征性部队到爱尔兰——使流行歌曲界有人写了一支比较不幸的战时小曲《美国兵约翰在爱尔兰找到了一朵玫瑰》。现在美军远渡重洋到英国本土来了。他们给送到了各种古里古怪的小地方。英国人对美国大兵就开始啧有怨言了,说美国佬的问题是“军饷太高,性欲太强,离我们太近”。显然,有必要使他们知道未来目的地是哪里。艾森豪威尔在伦敦西区五月市的格罗维斯诺广场——这个广场后来就被命名为艾森豪威尔广场——安顿下来以后,美军和英军都准备出发了。

  但开去哪里呢?美国人要从英国横渡海峡出击,但英国则主张进攻丘吉尔所说的“欧洲的柔软的下腹部”。事实上,无论在这两处中那一处作战,他们实力都还不够。所以他们达成妥协,选定了法属北非。在时间上同蒙哥马利从埃及发动的进攻配合,就可以将德国人逐出非洲。这次作战代号是“火炬”。

  说来蹊跷,这次作战竟以美国进攻老盟友法国开始,却不是指向它的死敌德国。在珍珠港事件整整11个月以后,即1942年11月7日的星期六晚上,进攻的军队集中在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海岸附近的800艘舰艇上。要把这样大的船队掩蔽起来是不可能的。柏林和罗马都得到了消息,都在猜测这支船队开向那里,认为不是马耳他就是埃及。到了凌晨3时,这些登陆舰艇将步兵送上法属非洲的陆地时,整个欧洲为之目瞪口呆,而最震惊的莫过于贝当元帅。9万个美国士兵擅自入侵,使他深为恼火。加上罗斯福对法属非洲人民发表短波广播,说“我的朋友们……我们来到这里,是帮助你们击退侵略者……永恒的法兰西万岁”!也使他非常难堪。他于是给总统去信说:“今晚获悉你军进犯,我深感震恐与不安。你采取的行动,竟如此残酷无情。”

  自然,这位美国总司令的心情恰和贝当截然不同。他正在华盛顿以北60英里卡托克廷山的一个隐蔽的别墅香格里拉和霍普金斯等几个朋友度周末。进攻开始时,当地时间还是星期六晚。总统的电话铃响了。格雷斯·塔利去接电话,这是史汀生打来的。罗斯福拿起听筒时,手有点发抖。他听了一下便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祝贺您。伤亡较轻——比你估计的数字低得多。感谢上帝!”他将听筒放好,转过来对他的朋友们说:“我们已在北非登陆,开始反击了。”

  ※※※

  艾森豪威尔在直布罗陀指挥这次登陆,他的指挥所是在潮湿的地道深处。11月23日,他将他的总部转移到阿尔及尔这个白色山城。即使只是为了鼓舞士气,他也有必要上陆。美国人开始领教到德军不是徒有虚名的。“火炬”计划虽然使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采取了迅速有效的行动。没有战斗经验的美军还没有前进一步,轴心国家的军队就已经占领了突尼斯,从西西里运来部队和装备加固。美军在冬雨的泥泞中举步维艰地行进,斯图加俯冲轰炸机和克虏伯88型大炮,对着他们,对着他们的坦克和掩护他们的空军猛轰。这样在1943年2月,反攻的德军把美军赶回过了卡塞林隘口。

  从当时看,隘口一战似乎是盟军遭了殃。但结果相反,遭殃的反而是轴心国。巴顿将军接任了那里的军长,收复了那个隘口,同从阿拉曼一直把隆美尔的非洲军团赶到这里的蒙哥马利遥相呼应。在非洲的德军是必败无疑了。隆美尔飞去向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报告,认为应该把他的部队撤出。因为要免于消灭,这个军团每月就至少要有14万吨的物资供应,但是盟国海军已控制了地中海,德军原来的供应早已微如涓滴,这时又从2.9万吨降为2.3万吨,再降为2000吨。墨索里尼和希特勒说隆美尔是个悲观派。他们得意扬扬地说,你看看卡塞林隘口之战罢,雅利安部队碰上那些混血杂种的美军,结果就是那样。他们继续运兵到滩头阵地,使隆美尔大吃一惊。这样,到了5月初,盟军啪地一声关上了陷阱,一网打尽了接近25万德国战俘。如果包括战场上的伤亡数字,轴心国军队在法属非洲总共损失了349206人。美军在这第一场战役中伤亡不过1.85万人而已。

  巴顿没有在那里待到战役结束,艾森豪威尔已将他派去制定进攻西西里岛的计划。在艾森豪威尔的领导下,蒙哥马利与巴顿又一次要在这里配合作战。这场战役代号是“哈斯基”,有法军一个军参加。夏尔·戴高乐尽管受到英美冷遇,一直在后方进行工作,他运用政治策略,靠着纯粹意志力量,控制着解放了的法国人,鼓舞他们参军。后来马克·克拉克将军谈到戴高乐的部队时就说:“从来没有一个战斗组织有它那样英勇的。”到了这时,不管什么盟军,都有点使敌人望而生畏。欧洲在心理上已经起了变化。德军在斯大林格勒大战丧师33万,现在既已被逐出非洲,德军看来并不是所向无敌的。到1943年夏,能使敌方丧胆的正是盟军了,特别是轴心国里那些半心半意的伙伴如意大利人和西西里人,就更害怕。

  西西里战役是一场政治战,其目的是要迫使意大利退出战争。从这个意义说,这场战役是成功的。它在军事上也是一个胜利。盟军占领了一个由25.2万人的军队把守的贫瘠多山的岛屿,只用了一个月零几天时间。在罗马,维克托·伊曼纽尔国王直截了当地对瞠目无言的墨索里尼说,他已不是政府首脑了。“士兵们已无心再战。此时此刻,你大概是意大利最遭人恨的人。”他被逮捕了。在皮亚特罗·巴多利奥元帅领导下的政府开始和艾森豪威尔的代表秘密谈判。结果是,巴多利奥同意在9月8日广播宣布意大利投降,而盟军当晚就在意大利胫部的萨莱诺登陆。作战计划代号是“雪崩”,目的是生俘措手不及的德军,在整个意大利半岛肃清轴心国部队。

  这样一个计划,他们怎么会认为可以实现呢?这是无法解释的。要把这样大的机密进行保密,是不可能的。保不住口风的意大利人把全部情况都向德国秘密警察和纳粹情报机关和盘托出。巴多利奥按照原来答应的,在9月8日无条件投降。但这时德军的精锐师团早已源源不绝涌进意大利,把他们以前的盟友解除武装。马克·克拉克的第五集团军,被钉死在萨莱诺动弹不得。美军原已知道意大利会投降,满以为这次作战将是轻而易举,因此又生气又混乱。敌人的坦克和大炮把他们圈缩在纵深不足五英里的滩头阵地上。每天晚上,一个能操英语的德国人,用广播器向陷入重围的部队大喊大叫。他看来是好莱坞西部片的爱好者,他用那种口吻叫道:“好吧,老兄。过来投降罢。你们都在我们火力控制之下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四个月。在柏林,为戈培尔进行宣传广播的一个英奸“哈哈勋爵”预言“又将出现一个敦刻尔克”。

  这场意大利战役的悲剧——毫无战果的战斗,毫无必要的受罪,没完没了的包围战,就是这样开始的。但在意大利东岸,蒙哥马利的第八集团军却进展神速,同占领了塔兰托海军基地的英军空运第一师会师以后,直奔亚得里亚海的巴里港。英军兼程前进,想减轻美军所受的压力。美国空军则对俯瞰萨莱诺的群山进行轰炸。这个滩头阵地挤满了美国炮兵,一直到9月5日,德军终于开始向那不勒斯慢慢后撤。

  这场意大利战役到底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如果将军们弄不清楚,连长们倒是清楚的。地形与第五集团军为敌。他们花了三个星期,伤亡近一万两千人,最后才抵达那不勒斯。阿平宁山脉仿佛脊梁骨一般直穿意大利全境。既然意大利河流都发源于这山脉,步兵们就得逾越一个又一个的河谷。而每过一谷,又总是山岭耸立,德军就在上面踞濠固守。最著名的是卡西诺山。有一千四百年历史的卡西诺寺院就在这里,这也是凯塞林将军的古斯塔夫防线的西部据点。敌人在环绕寺院的高地上依山掘壕,使用迫击炮与呼啸弹(这是美国大兵给它起的名字),迫使美国步兵付出大量伤亡。美国坦克又不断被克虏伯88型大炮所摧毁。盟军认为德军将卡西诺寺院用来做观察哨,就用飞机把它夷为瓦砾。但没有解决什么问题。敌人火力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准确无情。

  使那些步兵更加遭殃的是,艾森豪威尔回英国去,筹划准备横渡英伦海峡向法国的进攻。他把最优秀的将领巴顿、蒙哥马利和奥马尔·布雷德利都带走了。意大利的寒风暴雪,猛袭着那些形如锯齿的山岭。白天泥深齐腰,晚上则冻成坚块。漫画家比尔·莫尔丁认为,那里的泥土简直有如鬼神在作祟一样:“在和平时期,我认为欧洲绝不会这样泥泞。同样,我认为全世界的泥都不会像欧洲的那样深,那样黏,那样湿。它甚至连颜色也不正,不像普通泥土那样。”这场消耗战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尸体用血污的睡袋或军用雨披包起来堆着,用通讯部队的电线像一捆捆柴也似地绑扎着。饿狗会把死人的喉咙咬断。冻疮和战壕足病到处流行。哨兵们在岗哨上冷得浑身发抖。在人们记忆里意大利冬天从未有过这样严寒难熬的。

  ※※※

  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以后,陆军部通知各报社和杂志说:不要再将步兵叫做“G.I”了。理由是:“G.I”一词原意是一切统由政府发给,因此对美国士兵来说,那是“有失人格,有辱身份,有损尊严”的。在胜利的气氛中,编辑们与发行人立即同意。这个名称当时似乎荒谬可笑,但从长远来说,倒也有好处:因为正如1918年的步兵称为“炸面团”,越南战争中的步兵称为“老咕哝”,而“G.I”一词,则是专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士兵。他就是这个摇摆音乐一代的青年的象征,或者说这一代青年逐渐消失的象征。这些青少年原来是眉清目秀,穿着不称身的卡其军服离了家,回来时年已23岁,都已经变得不爱说话,眼神呆钝,逆来顺受了。在第三号大街的高架电车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在上空经过,听到呼呼、呜嘘、飕飕一类啸叫声,或者听到类似帆布撕裂声,就会不知其然的紧张起来。

  令人悲哀的是,现在很少有人记得美国大兵当年是什么样子了。电视台情景喜剧中常常出现演员表现的那时部队服役的情况,使儿童们看了以后认为战争是惊险紧张,好玩得很的事。欧洲战场的每个士兵都这样想,将来他们老大育子以后,孩子总有一天会问他:“爸爸,大战时你在干什么?”他从来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并不一定要他回答的。孩子们接着就会发表意见说,毫无疑问,如果当年是霍根的英雄,或者麦克黑尔【这两个是美国电视台连播喜剧的主角。——译者】的海军战士,那就棒极了。或者说得使人最不好受的,“跟着巴顿打仗该是多么好玩呀!”当然也还有其他大兵形象,但同样也不符实际。那些什么美国革命女儿会,对外战争退伍军人会,美国退伍军人团的勇士们,都把美国兵说成是脸上刮得光光,头发修剪整齐的忘我英雄。而70年代的大学生们,则满腹狐疑,难道真的有过这样一个年代,人们可以以身穿军服自豪,扛着步枪,开枪杀人还自认有理?

  这样的年代确是有的,这些人就是这个年代的人。在欧洲战场的步兵到了1943年的冬天就已成为久经考验的战士,连亚力山大大帝和拿破仑也会认为是熟练的步兵。这些步兵不像他们那样耀武扬威(或者说,没有像人们说他们的那样耀武扬威。打过仗的人对这些名将的传说,都不大相信),如果他们有军衔的话,在前线上也不会戴上肩章,因为前线的德国兵(大家称为克劳特)是专以狙击军官为乐的。作战期间美国兵不刮胡子,不理发,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当花童【Flower children,嬉皮士的别称。——译者】,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剃刀、刮脸膏、镜子、热水,也没有时间。

  在意大利经历了两个星期的倾盆暴雨,卧伏在满是泥浆的散兵坑内,躲避着敌人的炸弹、坦克、手榴弹、枪弹、火焰喷射器、饵雷、烈性炸药和磷光弹等等,人人看上去就活像一个流浪汉。他的行为举止就常常不怎么文明了。他会在同伴们众目睽睽之下拉屎,也有很多人对他这样做很感兴趣,在那里品评一番。他讲话下流,对未上过前线的人特别无礼(说他们是“后方梯队的杂种”)。这些兵的衣服又湿又霉,一撕即破,有时则臭气逼人。但最重要的是,他精神厌倦。有些人要很多年才从厌倦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有些则始终恢复不了。

  一切过去以后,将军们相互授了勋、道了喜——这么说听起来有点挖苦,但大兵们是会这样说的,你要是不知道他们这种看穿一切的态度达到什么程度,你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这时,有一个军需总队的文职雇员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调查研究,发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普通美国士兵每天要背84.3磅。这使他成了战争史上负重最多的步兵。这个数字会使有些人吓了一跳,包括将军们在内。将军们不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但当过大兵的,对此却一点不会感到惊奇,他知道他自己等于当了驮兽。进入前线时,他穿上或者带上他的军服、盂型钢盔和盔垫、M-1步枪、匕首、水壶、掘壕工具(铲镐两用的工具)、刺刀、急救包、子弹腰带,其中每个袋都装着步枪弹盘,两条载着备用弹药的跨肩直带,系在腰带上的手榴弹,背包带上挂着背包,背包里面有雨披、百灵风雨引火条、饭盒、香烟、风雨打火机、用笺、家信、各种军用干粮——C类、K类或获得陆海军生产优秀奖旗的海因茨公司出品的罐头火腿旦。此外,他还要分担他那个战斗单位的大型武器装备,例如勃朗宁自动机枪,或机枪脚架,勃朗宁轻机枪或重机枪或其三脚架,或者是60或80毫米迫击炮或其炮座。

  这些是非带不可的。本来,他还该带防毒面具,但他在离开北非前,就已经把它扔掉。他背上的重量不能再多了。陆军部只想他能更多背一些。这并不是因为有虐待狂,而是认为他需要的东西还不止这些。晚上他该有条毯子,还该有半个顶篷,这样他和另一个士兵的凑在一起,晚上就不怕雨淋了。事实上他最需要的倒是多几双袜子。没有袜子替换,污泥沾脚,久而久之,就会变为战壕足病。脚痛难忍,无法走路,只得爬到营部救急站,医生将鞋子割开,双脚已经肿到橄榄球那么大了。有时就只得截肢。冻伤的有时也有这种情况。战争后期,对一些特别照顾的师团发给了“长统皮靴”,可以保持干燥。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替袜子保暖。

  这些满身泥块,样子古怪的战士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德国大炮。有一次,美国兵周刊《扬基》引用一个下士的话说:“这些大炮不饶人啊!有人说:听见炮弹呼啸你不必再弯下身来,因为已经太晚了。但不管怎样说,我们还是弯下身子。迫击炮弹中标几乎是无声的,但无声也吓人。因为我们得知道炮弹究竟落在那里。”在纳粹的大炮中,最可怕的是克虏伯88型。有时,这种大炮几乎好像是会拐弯似的。当时,美国大兵认为没有东西比这种“寄来邮件”(德军炮弹)再厉害的了。但是对面山头那些戴着铁十字奖章的家伙,不一定会这样看。到了1944年,美国的“寄出邮件”,就有雷达导向火箭,无线电引信炮弹和一种喷火筒喷出来的燃烧剂。这种燃烧剂是由哈佛大学化学家们和美孚石油公司技师们共同研制出来的。它把皂粉和汽油泡制在一起,称为凝固汽油。

  罗斯福有一次表示很可惜,没有人为这次大战起个恰如其分的名字,这流露了他的真实思想。他本人是想名之为“暴君之战”。他又认为这次大战没有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蒂佩拉利》和《在那边》这样动人心弦的歌曲,也是非常可惜。这可把底牌露出来了,原来三军统帅们和五星将军们所想的,就是这种思想。要是美军大兵听见的话,可能会起哄反对。在他们看来,给世界大战编个号就够了。如果说,既然把他们称为GIs有失他们人格,以数字为战争编号会使他们的荣誉有所减色,但是他们还是接受了。这样很公道嘛!沃尔特·约翰逊曾指出:尽管艾森豪威尔所写的书名为《远征欧陆》,欧洲战场的战争却没有远征精神。第一次世界大战所引起的幻灭使后来任何口号、游行都失去了号召力。“经济萧条,创痕犹在,那些在困难期间感到前途茫茫的人,在忧虑之余,又来了这一场战争,更加觉得前途渺渺。青年人追求荣誉的心理已为击败敌人的决心所代替。这个事业的正义性无可怀疑,但是,全国人民是绷着脸孔去进行战斗的。”

  描写欧洲战场美国大兵的两个最有名的漫画人物却并无滑稽之处,这点倒是很有意思的。战争有时可能荒唐得难以置信,如果说欧洲战场是荒唐可笑的话,威利和乔这两个人物是用一笑置之的态度来看待的。但在多数场合下,他们是情绪忧郁的。画家当时写文章解释说:“我们不需要有人来进行思想灌输,或告诉我们,现在是在打仗。我们知道现在是在打仗,因为我们是亲眼看到的。我们一点都不喜欢战争。但并没有多少士兵开小差,因此,天花乱坠的宣传就未免多余。”

  尽管这样,说来奇怪,从自愿去打仗这点说,历史上没有那一辈的青年,思想上比他们更有准备。之所以自愿,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件工作非干不可。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战争的:这是一件工作,一件肮脏、令人作呕的工作。但如果你正是少壮之年,脸色红润,营养良好而又神经反应正常的男儿,除了去打仗而外,你又能怎样呢?肯定地说,拒绝去打仗的人是有的。罗伯特·洛厄尔就是一个出于良心驱使拒绝服役的人。他在想像中可以看到空袭时受害者丧肢断腿的情景,他不愿意参与其间。但像他这样看的人不多。即使有,其中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将世界奉送给希特勒。

  当时协和神学院院长亨利·科芬博士(后来他的侄儿也当了耶鲁大学牧师)说:“神学院不会成为逃避应征者的避难所。”这个说法,在这盛行摇摆音乐的青年一代中,大多数人是同意的,连那些厌恶暴力行为的人在内,也会同意。要是在越南战争时期,他肯定会采取不同的立场。因为这两种战争性质截然不同。在越南的伤亡士兵中,属于贫苦家庭出身的,其比例之大,真是使人吃惊。1972年以前,在校大学生是免役的。到了毕业时,他们又都学会钻征兵法令的种种空子。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凡是身体健康的都去了。亨利·洛奇中校在非洲沙漠中指挥坦克,威廉·诺兰是在法国的一个少校,汉克·格林伯格这个著名的底特律的职业拳击家是个陆军少尉,吉米·史蒂华和克拉克·加布尔都是空军军官,沃尔特·温切尔和约翰·福特是海军军官,约翰·休斯敦成了少校,达里尔·扎纳克和弗兰克·卡普拉是中校,杰基·柯根是个滑翔机驾驶员。保罗·道格拉斯年已四十,还是参了军,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当个二等兵。其他自愿参军的有乔·狄马乔、雷德·斯克尔顿、罗伯特·蒙哥马利、道格拉斯·小范朋克、亨利·方达、路易斯·海华德、泰隆·鲍华和大卫·尼文。【亨利·洛奇,威廉·诺兰后来都是共和党参议员,吉米·史蒂华和克拉克·加布尔,都是著名电影演员,沃尔特·温切尔是著名广播员,约翰·福特是著名电影导演,约翰·休斯敦是著名电影导演,达里尔·扎纳克是电影制片商,弗兰克·卡普拉是著名电影导演。杰克·柯根原是电影童星。保罗·道格勒斯是参议员。乔·狄马乔是著名棒球运动员,雷德·斯克尔顿,罗伯特·蒙哥马利,道格拉斯·小范朋克,亨利·方达,路易斯·海华德,泰隆·鲍华和大卫·尼文都是著名电影演员。——译者】

  1942年1月,乔·路易斯【乔·路易斯,黑人,当年全美拳击冠军。——译者】在拳赛中用了2分55秒6,将巴迪·贝尔击倒。他将其全部收入交给海军抚恤协会的纽约分会后,自己加入陆军服役——尽管有这样使人吃惊的事: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红十字会将血分成“白人血”和“黑人血”,用不同容器分装。假如当时在战斗中也分肤色,富裕和特权阶层留在安全地区的话,乔·路易斯也许会犹豫不定了。但他们没有留在安全地区。在卡萨布兰卡附近的海战中,因勇敢而获得嘉奖的就有总统的儿子富兰克林·小罗斯福上尉,当时他是一艘驱逐舰的炮兵军官。格伦·米勒少校随机殉国。阵亡人员中还包括辛克莱·刘易斯之子韦尔斯·刘易斯少尉、纽约的赫伯特·莱曼之子彼得·莱曼少尉【辛克莱·刘易斯是著名作家,赫伯特·莱曼是参议员。——译者】;马萨诸塞州参议员之子彼得·索尔顿斯托尔海军陆战队中士、一个外交大使的儿子约瑟夫·小肯尼迪和哈里·霍普金斯的小儿子——十八岁的斯蒂芬·霍普金斯。

  ※※※

  前线的小伙子们是在《星条旗报》《扬基》或《时代》周刊和《纽约人》的简报版(小型无广告)看到这些消息的。他们以美国的民主军队自豪,正如他们以美国的工程兵和海军工程队自豪一样,前者能够在一夜之间搭成活动便桥,后者曾在英国工程兵声称无法办到之后,将阿森松岛的群山推平,建了一英里长的长形机场。尽管这样,他们很少吹嘘本国,甚至在自己人中间也没有这样。他们采取了一种坚强的、满不在乎的姿态,把该熬的都熬过去了。他们对前方老是享受不到后方梯队那些享受——电影、鲍勃·霍普【鲍勃·霍普,电影喜剧演员。——译者】的节目、红十字会女郎——有牢骚。但是,如果牢骚发展成为叫苦,他们就会教训叫苦的人。他们就会奚落他说:“找随军牧师去吧”,或者说“讨厌鬼”,或者说“去你的,你以为军队像家里一样吗?”

  凡是可以供大家一起发牢骚的话题都是极受欢迎的,都觉得津津有味。当然,K-9军团就是很好的目标。妇女队队员也是如此。他们告诉我,我告诉你,说这些人都和军官睡觉的。“喂,你知道哈尔西那件事吗?他给一个‘浪头’【“浪头”WAVE是缩略词,指美国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队员。——译者】冲到桥底下了。”(女海军陆战队队员没有缩略词,海军陆战队管叫她们为BAMs——意即大屁股的海军陆战队;女的也不甘示弱,予以还击,叫他们为HAMs,意即屁股毛茸茸的海军陆战队。)但最能引起大家发牢骚或哄堂大笑的,还是国内的广告。他们对报纸的简报版有意见,理由之一就是这些简报没广告,而他们就是想看广告,还特地写信回家要这些东西。麦迪逊大街【麦迪逊大街在纽约,是美国广告业中心。——译者】下一步究竟打算干什么,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先睹为快。

  但是,如果麦迪逊大街的说法真的可信的话,那他们的所干的事就是为了战争得胜。一则典型的广告写着这样的标题:给母亲们的最好礼物!头两段的广告说明,这礼物是磺胺剂。但看到第三段你就知道,作广告的是个冷气设备公司。原来磺胺剂之所以能合成,是因为冷气设备使科学家们能舒舒服服地工作。这是绝妙的一着。另外一家抢生意的公司也不示弱,声称有一次用鱼雷击沉日本货船,他们也做出一份贡献。因为那艘美国潜水艇的潜望镜是在装上冷气的车间中磨光的,所以“正是这些冷气设备,使这一击才有可能”。

  另一则广告又说:“化肥可以使战争得胜。”小伙子们都认为,真的那样的话,麦迪逊大道真是干得不错。一个轴承制造商叫大后方的人们不用担心,美国兵能从“公路上安全驶回家”,因为他用的还是军用轴承。食糖用去杀纳粹了。家用药箱没有蓖麻籽是因为送到安齐奥去了。幸运牌香烟的烟叶,也用到战争上去了。老人牌刀片的钢用去造刺刀了。闹钟要保证将军们按时行动。有些广告则说:“要使空战获胜,棉布可以助一臂之力”,“不管那次进攻,电线都是骨干力量”,“在清扫颓垣断壁、建设更美好的未来世界中,重型设备正在发挥作用”。在一幅广告画里,一个士兵卧在吊床上。那个金属机件的制造商说:“他这一摇床绝不会掉下来,因为那个夹钳,比之规定强度还要强30%。”总之,广告文字越是有趣,士兵们越是爱读。但是,有些广告调子,则可以说是缺德的。例如纽约一个坟场有意选择国外发生一场激战之后播送它的广告节目。在大兵们发现这情况以后,这个广告很快也就收档了。另外一个说来难以置信的广告是,建议爸爸妈妈们买眼镜要买一副好牌子的,这样才能认出他们从前线回来的儿子。结果,一大堆愤怒抗议的“胜利”邮简,有如雪片飞来,送到这个广告商的桌上。又有一家飞机公司的广告提出问题说:“谁怕福克伍尔夫大飞机?”陆军航空队某个基地的飞行员给这公司写信说:“我们就怕。”那里每个飞行员都在下面签名,连指挥官也不例外。

  战争期间最著名的广告,是“四号上铺的小伙子”。它描述一个士兵,躺在卧车的一个卧铺上,回想当年“碎牛肉排和爆玉米花的味道……驾驶一部敞篷赛车的劲儿……还有一条小狗,叫做什么呸呸,或者小斑,或者讨厌鬼比尔”。它接着说:“他喉咙哽咽,说不定泪水盈眶。不过这没关系,小伙子。没人看见你……现在太黑了……”当然,大兵们认为这也是一大堆废话。但至少这广告是做好事(要大家为外出的军人让座),这好比呼吁大家买战时公债,不要上黑市买东西,搜集废铁,或者如果知道部队调动的消息“要守口如瓶”。大兵们对这些宣传都会默然置之,不会有什么反应。但真正使他们感到好笑的还是有些人明目张胆地利用战争谋求私利。例如有的广告说,如果每人每天多嚼几块威力格利口香糖,战时生产就会增加。或者蒙星威亚服装店的妇女紧身内衣广告,画着一名陆军妇女队队员,她说:“别说鼓鼓囊囊的才爱国!”或者在中士牌灭蚤粉的广告画中,一个“老中士”立正报告“发现蚤子,已予消灭”。

  另一则广告“穿着沾满泥浆靴子的天使”,则独具一格。在广告画里,一个护士俯身在一个伤兵上。广告商仿佛猜透了那个士兵的心思:“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快步如飞,笑声阵阵的姑娘……你就是我所喜欢的那种讨人喜欢的姑娘……你并不是老是穿着这些沾满泥浆的靴子的。有一次,你穿着崭新、轻快的鞋子,在夏天的草坪上奔跑……”说着说着,那个广告起草者就做起梦来:“是的,她长大了……看见她那沾满泥浆的靴子,就知道了。那些手艺高明的男女工匠……当初给她制了色泽鲜艳的各种便鞋,后来又用他们的手艺为她制成坚韧结实的靴子,使这个护士可以踏进泥浆,穿过雨水……战争爆发了,又是这些鞋匠创制了护士的北极鞋、士兵的北极鞋、丛林靴、飞行靴、在甲板上能防滑的航海靴、北极毡里靴等等……有朝一日,又会有姑娘们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来跑去,心里像夏天一样的明朗轻快,脚上像彩虹一样五光十色。”当然,这个广告起草人不是要她们穿什么“彩虹”的,所以他说:“穿着玩玩的鞋子又会上市的,记着这个商标罢!……”不知怎的,大家还是把这个商标忘掉了。

  这个“穿着沾满泥浆靴子的天使”的广告之所以很煞风景,那就是它利用了步兵们在心灵深处对爱情生活和战后和平的憧憬这种不轻易向外人道的感情。士兵各有不同,他们的憧憬倒是异常一致的。他们都曾在密布特勒式地雷的田野上一跳一跃地前进,笨拙的样子是自古以来步兵的特点。这样,他们相互之间就越来越相似了。威利和乔可能是一对双生子,威利的鼻子大点,乔的鼻子小点,有时连创作者本人也会把他俩弄错了。但是由于他们处境相似,忧患与共。他们对什么是理想的未来,已形成共同看法。这与头条新闻、突破敌阵、钳形攻势等等,都不相干;那是将军们所考虑的战争。另外一种战争,正像约翰·斯坦贝克所说的,是那些“想家的、厌倦的、滑稽可笑的、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兵的战争。这些人在钢盔里洗袜子,抱怨吃得不好,向阿拉伯女郎吹口哨,或者说,见到什么女郎都吹口哨。他们硬着头皮把世界上这件最讨厌的勾当勉强熬过去,不失幽默、尊严和勇气。”这是比尔·莫尔丁所描绘的战争,这是厄尼·派尔【美国战时记者。——译者】所报道的战争,这是塞德·萨克【美军《星条旗报》的漫画人物。——译者】所经历的战争。这是那些把《扬基》周刊的蓓蒂·葛莱宝和丽塔·海华丝的封面女郎视同珍宝的人的战争,是邮政局长法兰克·沃克完全无法理解的战争。他竟然认为《老爷》杂志会引起大兵们的色情肉欲,因而下令禁止邮寄。

  这场战争,使他们渴望温柔和爱情、美人和温暖,渴望有真人来代替封面女郎,渴望有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以军队为家。当时刚从史密斯学院毕业的贝蒂·弗里登后来回忆说:“妇女也和男人一样追求家室儿女之乐,希望梦想成为令人慰藉的现实。我们都是脆弱的、想家的、寂寞的、心惊肉跳的。”范妮·赫斯特写道:美国女子“正在倒退……向着‘家庭’倒退”。在欧洲,美国大兵们郁郁不乐地哼着从德军防线后面播出的“李莉·玛莲娜”的旋律,那是一首最动人的战时歌曲,对哪一国的兵都具有感染力:

  『在兵营前,在大门边,
  点着一支灯,她站在灯前。
  在那儿,我们再次相见,
  我们要在灯下站着,
  李莉·玛莲娜呀,一如往昔,
  李莉·玛莲娜呀,一如往昔。』

  而在国内,姑娘们都在翘首瞻望战后的世界,她们听到的歌是:

  『我一人走路真孤独
  因为,说句实话,我感到寂寞。
  寂寞,对我说来没什么,
  要是我心里知道,你
  也是感到寂寞。』

  或者是:

  『苹果开花时,
  我俩相见相亲,
  相见相亲,
  你的姓换上了我的姓!
  五月天,
  天气晴;
  太阳亮晶晶,
  今天好太阳,晒得新娘子好高兴!』

  可能因为前线与后方之间通信频繁,不管是在欧洲战场或者是太平洋战场的青年男女不但切望同样的未来,连未来生活的细节也往往想法一致。房子要有白色的围篱,离学校不太远,可以走路上学。女的要有一箱子银餐具,而当过大兵的则要有个自己的小室。他们会一起收拾花园。他大概每天要乘车去上班,因为他们住在宁静的郊区里。当然,他们会有孩子的,这些孩子幼时惹人喜爱,上学后聪明伶俐,到了十多岁便出人头地。中学毕业后,他们就会在全国最好的大学读书,这时,他们的父母是会非常非常引为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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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国内战线

  1942年3月间,据当时流传全国的一则传说,有个女人在公共汽车上大声说:“现在可好啦!我丈夫的工作从来没有那么好的,挣钱比以前多。所以我倒希望战争再打下去。”这时另外一个女人站起来迎面给她一个耳光,气冲冲地说:“这一下是为我死在珍珠港的孩子打的,而这一下”……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是为我在巴丹的孩子打的。”

  这个传说看来有点不足为信(哪里会有个母亲有个儿子在瓦胡岛又有一个在吕宋岛呢?)。可是它既然广泛流传,这就说明它反映了战时美国的一些情况。对千百万美国人来说,故争繁荣的确是发财走运的好机会,大萧条时期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但是他们感到问心有愧,不过当然不是惭愧到连钱都不想要了——这样未免要求过高,违反人性,而且对前方作战部队也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惭愧到也想做些有益的事,比如帮助收集废铁,购买战时公债,参加民防队服务,或者偶然遇见一个孤独的士兵,就请他喝怀酒。

  历史上每发生一次大战,社会都会经历一场大变革。这场战争光从它的规模来说,就必然会使美国大大改观。当时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纽约每日新闻》真的认为:美国士兵之所以在打仗,就是“为了要回来看球赛,为了要让汽车的油箱装满汽油。”至于美国士兵们,有时却以为他们在打仗是为了亲爱的妈妈和爱吃的苹果馅饼。但历史并不让那些创造历史的人那么容易地如愿以偿。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在经历了美国在1941-1945年那样剧烈的变化以后还是依然故我,不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国内战场实际上是各种观念、各种习惯、经济理论、外交政策、两性关系,社会各阶级关系进行较量的战场。不但到处都有美国大兵,到处也有离开家庭当工人的女人。她们再也不会和战前一样了。

  产生这些变化,有个最显而易见的原因:那就是原来国内经济捉襟见肘,而现在有了大量的游资。1942年,华盛顿每天支出三亿元,这些钱就到了男男女女的钱包里。1945年战争结束,战争总开支估计达二千四百五十亿元。这个数字,比之美国从1789年到1940年各年度预算的总和还要大,而这段期间,美国还应付了五次战争。1939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就是说美国人民生产出来的产品与劳务的总值是九百一十亿元。而在1945年,则高达二千一百五十亿元。生产总值这样激增,是史无前例的。失业本来是个顽固的肿瘤,到了1940年还有八百万。现在这个肿瘤消失了。就业人数已从四千五百万增加到六千六百万,其中五百多万是妇女。保罗·布尼安【保罗·布尼安:美国西北伐木场流传的民间故事中的一个伐木巨人,能用一把斧创造奇迹。——译者】回来了。美国人原来在股票市场崩溃以前固有的自信心又恢复了。1943年公司的利润,就超过1929年。

  约瑟夫·保罗·戈培尔曾叫嚷说:“美国人已不可救药,他们只能一再依靠吹嘘自己物资丰富。他们大言不惭,说每天差不多生产一千架飞机和坦克,可是要用这些武器的时候,他们又没有了,结果,他们一再挨揍。”这种讲法是没头脑的,甚至是可笑的。美国能派出一支一千二百万人的军队,同时和两个可怕的帝国作战。又能建立一支比敌人和盟国的海军加起来还要大的海军,与此同时,民用开支又比1939年增加百分之二十。这样一个国家确实是使人感到有些不解的。这种现象使有些评论员们感到困惑。“我们生活轻松,比较舒适,完全有保障”,爱德华·R·歇罗说:“这次战争开始以来,生活水平还能提高的,只有我们这个国家。整个欧洲都已弄得筋疲力竭,而我们却没有。”埃里克·塞瓦赖德看到美国国内大多数人的生活因为战事反而好了,就告诫人们说:“如果说困难能对人的思想产生影响,那么舒适也会有影响的。”

  《时代》周刊大肆宣扬说,“美国骤然富起来了——似乎全国各地一下子都富起来。”但是,真正发财的美国人并不多。经营有术的大公司把许多小生意挤垮,这是事实。但是从税收情况看,战争繁荣的真正受惠者是在大萧条时期全无积蓄,或者积蓄很少的小家庭。这一切情况都不是事先有计划安排好的,一部分原因在于美国的民族性。有二十世纪的托克维尔【托克维尔(1805-1859年)法国政治家、著名作家。——译者】之称的D.W.布罗根,向其他欧洲人解释说,他们的新盟国对战争的看法和他们不同。“对美国人说来,战争是一种买卖,不是艺术。他们对道义上的胜利并不感兴趣,只对战争的胜利感兴趣……美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大公司,股东们都希望它不亏本,而他们的整个历史也证明这个希望是有根据的。”

  甚至从事农业的人在战争景气中也兴旺发达起来,而且有个重要原因。最初,他们对于过去曾使他们倒霉的农产晶过剩存有戒心,不敢放手生产。但到了1942年秋,他们的政府领袖说服了他们,他们必须成为全世界粮食的供应者。于是他们又着手生产粮食,收成比之过去最高产量还要增加百分之二十五。上述的那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在大萧条期间,发明家、化学师、工程师和农艺师都已发明了新肥料,高产种子,杀虫药和新的农业机械。这种种科学技术,改变了大地的面貌。其他方面也都是如此。战争迫使大家通力合作:科学家、军官、经济学家、公司经理和国家官员都在群策群力,不但对战时各种问题,而且对战后世界的棘手问题也要找到立即见效的解决办法。三十年代没有加以利用的发明创造,现在却对战争作出了贡献。象哈佛大学工商管理学副教授罗伯特·s·麦克纳马拉那样有经营管理天才的青年人就认为,象雷达、预制构件建筑的房屋、冷藏食物、柴油机以及原油的催化分裂蒸馏等等,到了和平年代,必然会使人们生活更为富裕。战时繁荣已为大规模的市场奠定了基础,显然,胜利之后,这种大规模市场还会进一步扩大。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写道:“战争期间,肯定地发生了思想上的相互启发,使各方面受到激励。总的说来,美国的科学技术在战争期间发展非常迅速,就有如在温室里培育的植物一样。”

  这种生产奇迹早已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它的深远影响在三十年之后,才开始显露出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种极大的推动力,促进了社会的平等。确定社会地位的传统的标准,已经不再起作用。以前财富、阶级、年龄,种族、性别以及家庭出身等等,现在都己不再是使人本能地发生敬重的因素。从前人们由于“出身”受到尊敬;现在战争带来了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所谓“人身平等”,把这种传统破坏无遗。星星监狱再也不会把象理查德·惠特尼那样的人视为贵宾。甚至靠事业成就而取得的社会地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曾经对美国解放生产力作出贡献,开辟了科学技术新纪元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也很快就被人们称之为“书呆子”了。

  这并不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产物。社会大变革在半个多世纪以来早已在酝酿成熟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禁酒年代、大萧条以及后来的冷战和核弹头威胁的阴影下,所有的政府领袖都无能为力,这种种因素都使一切权威的象征失去了群众的信任,从国旗到十字架,从白官里的总统到每个家庭的父亲。尽管这样,从珍珠港到日本投降之间的岁月是起决定性作用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实行全国总动员,人人都一视同仁,阶级界线已经不那么明显。更重要的是,战争把经济力量转移到那些本来是无权无势的人身上。在战争未带来繁荣之前,美国是人找商品的国家。战后出现了所谓消费者社会,商品要找人。下层阶级变得富裕,那是因为四十年代初期所攒的工资。同时,大手大脚花钱被认为是不爱国,而且物资缺乏,政府又采取种种与通货膨胀作斗争的措施,人们也不想拚命花钱。但是,银行存款不断增多,经济学家也为此担心。到1943年夏,财政部估计美国人在国内已储蓄了约七百亿元的现款、支票帐户存款以及可兑为现款的战时公债。财政部总顾问伦道夫·保罗称之为“活性炸药”。考虑到它后来对美国生活的性质和特征会产生什么影响,这种说法也并不是过甚其词。

  ※※※

  在战争还未稳操胜券之前,这些考虑让步于当务之急。轴心国还未打败,就去盘算和平时期所面临种种难题,那未免过于冒失,甚至是危险的。1942年政府曾建议由全国资源规划局负责,研究战后问题。可是国会把这个局撤销了。这个建议也被扼杀了。总统很多时候不能把注意力集中于国内问题。在1943年12月28日一次记者招待会后,他就曾对逗留未走的一位记者说,他对“新政”这个提法感到腻了。他说十年之前,“新政医生”这个内科专家,把这个国家的急性内科病医好了。可是,这个病人康复之后,又在1941年12月7日碰到“一场严重的事故。”新政医生对这种病完全是外行,就把病人介绍给“胜利医生,一位矫形外科专家”。

  社论作家们听了如获至宝。《时代》周刊在题为“新政病逝”一文中写道:“新政,年仅十岁,在长期患病以后,终于病故。死因营养不良和被人废弃。新政在1932年总统竞选运动时出生,出世后四年内身体健康。1937年开始在眼部出现黑点。后患战争休克症,始终无法完全康复。其尊翁富兰克林·罗斯福先生已在上星期宣布新政去世。”但是他真的宣布新政死亡了吗?换个名堂,继续进行改革,这对罗斯福说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正准备向国会提交两项重大法案:一个是美国士兵权利法案,给退伍军人以受教育及其他种种权利,另一个是凡是军人都有投票权利的建议。

  在这些日子里,他每采取一次行动,对国会都得小心冀冀。国会把他当作一个立宪制的君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新的第七十八届国会中,保守派联盟的势力有所增长。尽管这样,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孤立主义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参议员阿瑟·范登堡长期以来已开始朝着赞成成立一个世界性组织方向转变,现在他正处在这种历史性转变之中。只有加利福尼亚的海勒姆·约翰逊,坚持美国应该“单干”,但是他和他的主张一样已入垂死之年。1943年秋,约翰逊发表了他最后一篇鼓吹孤立主义的重要演说。然后,在“参议院是否决定同意美国参与建立维持和平的国际组织”这问题投票,结果是八十五票赞成,五票反对,六人缺席。众议院则已通过一项类似的决议。票数是三百六十票对二十九票。这是由阿肯色州的一位年青众议员威廉·富布赖特提出的。这样在华盛顿举行敦巴顿橡树园会议的条件都具备了。这次会议拟订了美国参加联合国的初步草案。参议院以八十九票对二票批准了这个草案。同时在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外交官们也在那里斟字酌句,拟订出一个协议,准备建立国际银行和一个世界基金,使被战争蹂躏的国家可以稳定币值,进行重建。温德尔·威尔基为他在1943年出版的书似乎取了一个非常合适的名宇:《天下一家》。

  ※※※

  与此同时,各大工厂的装配线日以继夜地转动,为俄国、英国、英联邦、自由法国的军队和美国自己的武装人员提供装备,准备1944年的决战。八五八书房连打字机工厂也制造机关枪;汽车工厂则在制造轰炸机。在康涅狄格州,伊戈·西科尔斯基完成了世界上第一条生产直升飞机的装配线。另外一个在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德城的工厂,则在制造六千架以上的“海盗”式战斗机。克莱斯勒汽车厂就为陆军制造了二万五千五百零七辆坦克。

  由于机器精巧复杂,谁都没有办法预言下一周民用物资又有什么东西脱销。只有专搞囤积居奇的人,既有大批助手,又有无数资金,才能抢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之前预防价格突涨。糖、牛油、酒、肉、香烟——这些东西缺少,还讲得通,因为军队或战争工业都需要。但为什么这个星期有了香烟供应,各家商店反而又没有火柴呢?为什么在汽车胎实行定量配给后,用汽车的人决定改乘自行车,而赶到城里买车时,又发现昨天刚又开始实行自行车定量配售呢,又为什么卷发夹、假发、厨房用具、剪草机、纸张、束腰,茶叶、尿布、铜棺材、烤面包的电烘炉、烤饼铁模、拌蛋器、玩具兵士和玩具电车、芦笋夹、啤酒杯、痰盂、雀笼、照相机、鸡尾酒调制器、爆玉米花器、外来皮货和龙虾叉等等也都用去打仗呢?意见很多,回答却只有一个,而且老是粗声粗气:“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在打仗吗?”是呀,我知道,但是为什么……?

  这样讲法仍不太讲得通。主持战争动员局的吉米·贝尔纳斯是知道这点的。这个局还挤在尚在修建中的白宫东侧楼办公,贝尔纳斯的新闻收报机没地方放,只好放在男厕里。当然,在不少情况下,小商品之所以缺少,是因为这些制造商要生产凸轮和嵌齿,为战争服务。象民用游船,烤饼铁模和龙虾叉等在战争期间就再也不制造了。但这不是没有及时抛售积存的商品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象这样大规模的全国动员,必然会有些缺点和错误。对大约一亿二千二百六十万零四千美国人——占全国人口91%——发给配糖证,你总不能希望一点岔子都没有。错误总是有的,有些说来还难以置信。费城的配给办公室,就因为配给燃料忘记了配给自己一份,结果得暂时关门。凡是领略过房荒滋味的人都会听到过洛杉矶的一件谋杀案。当地一个记者名叫奇克·费尔顿到现场采访,亲眼看到被谋杀的人确已死去,便立即朝死者的住处飞奔。“我可以租他的公寓吗?”他气喘喘地对女房东说。她摇摇头说:“我已经租给那边那个警长了。”

  除了做黑市买卖的人,或者所住地区确是得天独厚的人(比如底特律市的居民,就可以溜过加拿大边境,把繁荣的温莎港的商店满目琳琅的商品一扫而光),对大多数平民来说,就不得不清心寡欲,但是他们也是乐意这样做的。当时有一幅战时公债广告,画着一个垂死的美国兵,下面的标题说:“他献出了他的生命——而你不过是把钱借给国家。”站在这样的广告画下面,还敢嘟囔抱怨,确实是要有胆量的。当然,有些东西缺乏,还是较易忍受的。比如战时生产局从1942年秋起到1944年夏止,很少威士忌酒供应市面。但除了潦倒流浪的酒鬼而外,很少美国人为此感到恐慌。(喝酒成习的人只好凑合喝奥尔德斯卜德那样的代用品,这是从人们扔掉的马铃薯和皮蒸馏出来的。吸烟成瘾的人们则拚命抽着什么佛里特伍德这一类谁都没听过的牌子的香烟)。

  另一个问题是交通。1942年2月1日,底特律市把最后剩下的一条汽车装配线也转入战时生产,那时宝贵的新汽车的库存还有五十万辆。物价管理局把它全部买下,放在政府仓库里,购买都要申请。谁该优先照顾,都有极其严格规定,比如乡村医生等。到了1944年7月,就只剩下三万辆汽车了。这个数字,和平时期即使是在颇为寒酸的三十年代,也只够汽车推销员三天之用。物价管理局又把每月出售定额再裁减百分之二十二。

  即使有了汽车,还有汽油短缺问题。一个普通市民,没有担任国防工作,他的汽车挡风屏上就盖上了一个黑色的“A”字,一星期只能买三加仑汽油。这就等于把什么赛车场、郊外小旅店都判处死刑;他们只好关门大吉。城市里无轨电车变得很普通。当然距离不远的话,可以步行解决。但是即使走路也有一些问题,因为平民每年只配售两双鞋子。埃德加·胡佛报告说,路劫犯的目标中,鞋子列居第三位,仅次于酒和人造纤维。到了战争最后一年,美国的交通工具,真是五花八门,花样很多:什么两轮马车,改装的双人自行车,精巧的贝克电动车,以及噗噗喷汽的斯坦利牌汽车,这种汽车最新的是1925型,即斯坦利公司停业那年制造的。

  政府机关办事手续繁多,官僚们盛气凌人,人们对此至感不满。在这方面,年青的理查德·尼克松曾正确地分析过当时人们的心情。男人长裤脚没有翻边,上衣没有翻领,他可以不在乎;妇女可以把丝林画在腿上,用画眉铅笔把袜筒线画下来,她们也没有意见;儿童吃不到牛油,牛肉减少,猪肉完全没有,这点他们也习惯了。但物价管理局发的那些代用币和配给票,很多人都弄不清楚,连杂货店老板也莫名其妙。后来连肉类、脂肪和乳酪也列入配给,用分数制度限制购买,他们几乎急得发疯了。使得这种情况特别不能忍受的是,几乎人人都从朋友那里听到传说,在那些舒服的战俘营中,被俘的纳粹分子吃得如何如何好。

  但是政府有时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罗斯福把铁路接管过来,给铁路的经理人员们穿上上校军服:这是他使要罢工的火车司机回到火车上去唯一办法。蒙哥马利·沃德公司董事长休厄尔·艾弗里拒绝遵守战时劳动局的一条命令,就由兵士把他从办公室赶走。(于是那个星期就流行这样的笑话:“你见过蒙哥马利·沃德公司新商品目录册的封面么?‘如蒙订货,一概照办!’”)【“订货”和“命令”在英语中是一个词,故有此笑话。——译者】战时人力管理署署长保罗·麦克纳特真的把底特律市六十万名技工,西海岸十一万商船船员,一百五十万名飞机制造业工人全部“冻结”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

  1942年是战争最困难的一年。轴心国击毁了一千六百六十四艘船只,超过七百七十九万吨。德国海军上将邓尼获当时这样计算,如果他的“狼群”战术潜艇突袭小队每个月平均能击沉七十万吨,英国就要挨饿,他的计算极其准确。他取得多次胜利以后,得意洋洋,就想把全部潜艇派到美国沿海地区去。这样做会改变整个战争进程,后果不堪设想,使人不寒而栗。可是希特勒不让他的海军上将这样做。他当时又灵机一动。他强调说,挪威才是“决定命运的地区”。什么?挪威?邓尼茨简直难以相信。他把地图摊开,说明在美国海岸附近只有十二艘德国潜艇,而在几个星期里,就已击沉船只近五十万吨,其中百分之五十七是油船。但是希特勒把眼睛一翻,转向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就是挪威”,他又重复一遍。于是德国的后备潜艇就往那边驶,盟国的海军将领们正是求之不得呢!

  当然,那时盟国是不知道这个调动的。大西洋上的威胁还没有消除,德国每个星期都有新潜艇下水,被击沉的舰船吨数继续上升。英国人绷着一副苦脸。美国人叫他们鼓起勇气来。要打赢大西洋战役,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在潜艇生产上超过对方。就在这个时刻,一位六十岁的勇于创新的实业家亨利·凯译成了美国历史上的一个名人。凯泽在建筑波尔德水坝、大库利水坝、波尼维尔水坝、大沙斯塔水坝和奥克兰与旧金山之间的海湾大桥工程中,都曾经是一个关键人物。1942年3月,他刚把加利福尼亚州和奥勒冈州造船厂收购过来,在那里革新技术,用预制构件和装配的方法,大规模生产船只,而质量又不受影响。

  从一开始起,凯泽在造船工业上的奇迹就使他成为传奇式人物。从安装龙骨到交货的时间原来要两百多天,他一开始就把一艘万吨级自由轮的平均生产时间减为四十天。到了9月份,也就是战争爆发后的第十个月,他就创造了世界纪录,一万吨自由轮“约翰·菲奇”号,在安装龙骨后仅仅二十四天便下水了。而那时候,他在大西洋已建造了一百艘轮船。这还只是开始。到了1944年,他每一个星期就有一艘护航航空母舰下水——他和他的同业们可以在十七天内便把整条货船建造出来。1945年的头二百一十二天,他们完成了二百四十七艘这样的货船,一天不只完成一艘。但是这时凯泽早已在瞩目于别的方面了。他在华盛顿提出,如果他能制造自由轮,为什么就不能造运输飞机呢?他立即陷入政府的设计师和工程师的重围,他们都说他的计划是不可能的。但他的一生,干的都是被认为不可能的事。而这一次他又多了一个合伙人霍华德·休斯。凡是凯泽干过的事,休斯几乎都干过,而且还创造过一些世界飞行纪录。1942年末,他们两人达成协议:每人投资一半,获利也是两人对分。

  凯泽和休斯都是天赋神佑的人才,很快就声誉雀起。但是最好还是把他们当作时代的代表。生产奇迹是由千万个干劲十足的经理人员和几百万工人造成的。他们有些是熟练的老工人,有些则是来自厨房或商店柜台的年青女人。美国的资源和美国的自由把他们团结起来,为了一个目标而共同努力,这一点无论是日本天皇的神威,墨索里尼的口才,或阿尔贝特·施佩尔【阿尔贝特·施佩尔,当时纳粹战时生产的负责人。——译者】的组织生产的天才都是不能比拟的。当然,对现在这些在超音速飞机轰鸣声中长大的一代人说来,有些奇迹看来似无惊人之处。比如说,七十年代的空间飞行设计人员,很容易就会把B-17飞行堡垒看成是老古董,就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斯佩德”式或“德哈维兰灯蛾”式飞机一样。可是在四十年代初期,B-17就是很大的技术成就,是在那时条件下最好不过的东西。如果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生产的武器已经变为陈旧过时,这也无损于那时在那里辛勤劳动的人们的功绩,他们跟克鲁伯工厂,菲亚特工厂,三菱工厂里同样拼命干的工人们相互竞赛而压倒了他们。

  要对美国军事生产有个正确的了解,我们就要注意下面的事实:1940年5月10日,当德国军队冲入低地国家和阿登高原【法国东北部、比利时南部和卢森堡。——译者】时,那场历史驰名的闪电战,是在三千零三十四架飞机,二千五百八十辆坦克,一万门大炮以及四千辆卡车的配合掩护下进行的。但在法国崩溃之后五年内,美国却制造出:

 『军用飞机               296,429架
  坦克(包括自动炮)          102,351辆
  大炮                 372,431门
  卡车                 2,455,964辆
  军舰                 87,620艘
  货船                 5,425艘
  飞机炸弹               5,822,000吨
  小武器                20,086,061件
  小武器弹药              44,000,000,000发』

  1943年末在德黑兰会议上,斯大林元帅举杯祝酒时说:“为美国的生产干杯,没有美国的生产,这场战争就会失败。”在这以前十二年,美国政府还发代币给总司令的主要的、也是唯一的副官艾森豪威尔少校坐电车公出。1938年乔治·马歇尔将军还作证说,美国的军队太弱,无力击退入侵的敌人。1941年8月希特勒对墨索里尼说,美国是个软弱的国家,“美国人的生活态度,完全是由贪婪成性的生意经所形成的。”他应该看一看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那位前辈的文件。1919年停战之后,保罗·冯·兴登堡谈及美国的战时生产时,只概括为一句话:“他们了解打仗是怎样一回事。”

  但是他们却不了解美籍日人,他们对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世”和“二世”【一世、二世为日语,一世即第一代美籍日本人,二世即第一代美籍日本人的子女。——译者】的态度,只能说是我们国家的耻辱。那些爱在知名人士头上贴上标签的人应从这里得到教训,因为这次种族压制并不来自右派,而按照自由派的教条,种族压制总是来自那一方面的。但实际上这次鼓吹和执行种族压制的人,都是那些以没有种族偏见而知名的人——厄尔·沃伦、沃尔特·李普曼、亨利·史汀生、阿贝·福塔斯、米尔顿·艾森豪威尔、雨果·布莱克和约翰·麦克洛伊等。内阁里只有一个部长呼吁要采取同情的态度。那就是司法部长弗朗西斯·比德尔,而且他又得到埃德加·胡佛的支持。有一个参议员在参院发言反对,他是共和党人罗伯特·塔夫脱。受迫害的移民有十二万五千人,其中大多数是已归化的公民(其实如果不是因为移民法中有歧视的话,也许全部都已归化了),他们当中许多人还有儿子参了军。对这些移民进行迫害,就是侵犯他们的权利,就是政府推卸责任,就是对美国为之战斗的原则——如果罗斯福和丘吉尔的大西洋宪章还有什么意义的话——的抛弃。

  空袭珍珠港后,迫害就开始了,1942年日本取得一连串的胜利,在美国的白种人中激起了一种盲目的报复情绪——有些人就是这样辩解的。要是纽伦堡的法官们当初没有作出这样的裁决:战争狂热不得作为辩解的理由,那种说法也许就会有说服力一些。德国人以种族借口惩罚老百姓,美国人也是一样。当然美籍日人还没有被拷打,被毒气杀害,被焚化或用来作残忍的医学实脸。但是美国当局朝着暴行的方向走上了这条黑暗的道路。他们同时代的人没有判决他们;历史必须判决。

  为什么西海岸对美籍日人会特别不能容忍,这是极为费解的。在夏威夷,东方人占人口的比例大得多,但军队迅速采取了行动,处理得合情合理。日裔的代表们跟军事情报处和联邦调查局紧密合作,只有少数几个嫌疑分子受到了侦讯。但没有发生种族政视的情况,连这类谣言也没有。可是在加利福尼亚州,“一世”和“二世”只占人口百分之一,却在珍珠港事件的第二天早晨,就开始出事。州长卡伯特·奥尔森和州检察长厄尔·沃伦,同各县的法警长和各地的检察官一起,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一世,二世都被开除公职,被吊销了律师和医生的开业执照,有些地区什么生意也不让他们做,有些原来以捕鱼为生的被禁止出海。州检察长沃伦满口歪理,说什么美国国内没有出现日裔的破坏活动,正好说明他们是诡计多端,阴险隐蔽。后来当他当了最高法院院长,人们也用同样的推理来对付他。他还向华盛顿汇报说:“本州执法官员的意见,都认为这里土生土长的美籍日人,比之日本侨民更为危险。”

  政府官员这样掀起了人们对黄祸的仇视,并且经报界进一步煽动以后,这场仇视运动就越演越剧。1942年1月29日西海岸一个报业辛迪加的专栏作家写道:“我们这儿为什么要对这些日本鬼那么好呢?他们把我们停车的位置占了;邮局排队买邮票他们站在你前头;在公共汽车和电车上,他们占了座位。能让他们去受苦挨饿罢!让他们去碰钉子吧!我个人就恨日本人,一个也不例外。”他主张把全部美籍日裔(不管是婴儿或是年老体弱的)都要逐到内地去,一个不留。他还说:我的意思也不是让他们到内地的好地方去,而是把他们赶在一起,撵到穷山恶水的深处。”韦斯特布鲁克·佩格勒说,加州每个日本人都应管起来,“什么人身保护!到了危险过去以后再说。”专栏作家达蒙·鲁克恩和亨利·麦克利莫都表示赞同这个意见。

  羊群是跟着牧羊人走的。于是保脸公司就把一世和二世的保险单注销。送牛奶的就拒绝给他们送牛奶,杂货店商人就不卖食物给他们。沃伦把他们的存款都冻结,银行就拒绝兑付他们的支票。在1942年初一段时期内,加利福尼亚的白人对美籍日人愈来愈担心多疑。州政府向美籍日人暗示:他们是不是愿意搬到内地去。接着三个星期里,接受这个暗示的就有八千人,他们处境之困窘,可见一斑。

  这并不解决问题。这只是将问题往别处转移了一部分。种族主义的病菌继续扩散。内华达州律师协会通过决议,说:“如果日本鬼在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市是危险的话,那末他们来到内华达州同样也是危险的。”爱达荷州州长蔡斯·克拉克对新闻界说:“日本鬼生活象老鼠,繁殖象老鼠,所作所为也象老鼠。”阿肯色州州长霍默·艾金斯跟着也宣布“我们州的人民对日本人的风俗或怪癖都不了解。把任何日本人安置在阿肯色州是否明智,我有怀疑。”堪萨斯州州长佩恩·拉特奈命令州警察禁止日本人汽车往州内开来,他解释说“堪萨斯州不要日本鬼,不欢迎日本鬼。”

  这八千人背乡离井,生活愈来愈困苦不堪。在理发店窗子挂的牌子上写着:“日本鬼来刮胡子,发生意外事故概不负责。”饭店橱窗挂的牌子上写着:“老鼠、日本鬼,本店一概毒杀无误。”加油站不肯卖汽油给他们。他们弄不到水,甚至公共厕所也不让他们进去。有五个二世到了新泽西州,一个农民把他们雇用了,当地治保委员会就把这个农民的谷仓付诸一炬,还声称要把他的幼儿杀掉。一个二世姑娘在丹佛市找到一个职业,想到教堂做礼拜。谁知牧师亲自在门口挡驾,他说:“你去你们自己的教堂不是更好些吗?”陆军中将约翰·德威特是美国西部防务司令部司令,也是个菲律宾问题的老手,他认为让美籍日人在农村里到处流浪,这办法不管怎样说也是很蠢的。“日本鬼总是日本鬼呀,”他说,“不管他是不是入了美籍,也没有什么两样!”

  加利福尼亚州催促联邦政府采取行动。罗斯福给这个问题弄得厌烦了,而且他正全神灌注着各个战场的战况,就把这事交陆军部长史汀生和当时陆军部长助理麦克洛伊去处理。他只提出一条,就是要他们尽可能合情合理,合乎人道。史汀生又忙着他自己的作战地图和战局进退,因此便把处理权交给麦克洛伊,后者就成了把美籍日人重新安排定居的重要的积极策划者。按照德威特将军的指示,陆军部外侨处处长卡尔·本德森少校,本来拟好了一个疏散计划。他在旧金山对这个计划进行最后修改的时候,麦克洛伊突然在2月8日打电话给他说:“我们想怎样办就可以怎样办,总统方面是不成问题的。”德威特本来已经签署了本德森的草案,听见这样就立即把计划寄到华盛顿去了。

  六天之后司法部长比德尔力劝罗斯福采取谨慎态度,他说,“这件事军队方面并没有将决定告诉我!”可是在这当儿他正在和内阁实权人物史汀生斗法,后者觉得一定要支持麦克洛伊和德威特。比德尔在二十年后提及这事时说:“当时史汀生显然并不认为必须大规模疏散。如果史汀生坚决反对,总统本来会接受他的意见。再说,如果……我当时力劝这位部长顶住他的僚属对他施加的压力,结果可能也会不同。但是当时我新进内阁,不愿意对老一辈的政治家坚持我的观点。”

  那个星期六,又发生一件事。沃尔特·李普曼也参与进来,后来比德尔的僚属们都认为他的意见是决定性的。李普曼在2月14日发表专栏文章说:“日本人在太平洋沿岸侦察,想对美国防务进行试探,已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事实。”华盛顿不愿采取“大规模疏散和大规模拘留的政策”,他是理解的。可是“太平洋沿岸已正式划为作战地区,有些地方随时可能成为战场。宪法上没有规定任何人可以在战场上居住和经商的权利。”德威特将军也不可能提出比这更加有力的理由来。内政部副部长福塔斯和战时安置署署长米尔顿·艾森豪威尔的办公室,都接到通知要配合做好这件工作。2月19日总统签署了第9066号行政命令,授权陆军部划定“军事区”,可以不让“任何人或一切人”进入这些地区。

  这不是一件值得罗斯福夸耀的事。他大笔一挥,便把一批清白无辜、莫名其妙的人们交给德威特自由摆布,这些人象其他各族大多数第一代和第二代移民一样,比以前的殖民者还更忠诚于他们入籍的国家。在珍珠港事件之前,中年的一世种出来的水果和蔬菜,就占加利福尼亚产量一半以上。按美国的传统标准衡量,他们已奋斗成功。至于二世,还只是十多岁或二十来岁。他们土生土长、在加利福尼亚公立学校中教育长大,无论讲活、衣着、行为举止以至跳舞,都和他们的白种同学并无不同之处。

  按照德威特的解释,总统第9066号行政命令规定自愿迁居于3月27日结束。日裔只有四十八小时来料理家务,结束生意和处置家产。他们到新地区定居,只准携带个人衣物,装在手提箱里。剃刀和酒都要全部充公。私人投资和银行存款都要没收。没有上诉或甚至抗议权利。这样一世就丧失了价值七千万元的农地和设备,三千五百万元的水果和蔬菜,接近五亿元的年度收入。储蓄、股票和债券的损失,更是无法计算。

  3月30日星期一,从黎明开始,德威特的第20号平民迁离战区的命令,就象防疫通知书一样,一张张钉在日裔的各家门上,这次行动有如军事行动那么迅速。对那些初学走路还不会讲话的婴儿,每人发一条标签,等于行李那样处理。不久,卡车队就在门前停下。士兵们就在人行道上喊着:“日本鬼出来!”这个命令叫起来象安·弗兰克在荷兰的人行道上听到的德国士兵叫喊“滚出去,犹太人,滚出去!”一样令人胆战心惊。卡车把他们运到十五个集中区,其中有华盛顿州亚克麦市的一个酿酒厂,加利福尼亚州帕萨丁那市的玫瑰碗体育场,以及在圣·安尼塔市和坦佛兰市的赛马场。住在赛马场的条件最差,一家家就住在马厩里。

  这些集中区只是临时集中区。这点在米尔顿·艾森豪威尔和福塔斯的报告中就说得很清楚。犯人们(他们现在的身份就是犯人了)都发了身份证,他们的衣物和人身都要不时受到检查。政府准备着建设十一个巨大的“安置中心”,虽然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件事。由于各州州长们对他们既然不表欢迎,安置中心就只能设置在联邦政府的土地上——那就是国内最贫瘠荒芜的地方。

  总统本人从没有视察过这些阴冷荒凉的营房,但有一次他称之为“集中营”。情况确是如此。一个六口或七口之家配给的“住房”只有二十英尺宽二十五英尺长。没有一间装上煤气炉或自来水。一排营房共用一个洗衣间、一个食堂、一个厕所和露天的淋浴间,妇女在那里洗澡,哨兵完全看得见的。怕羞,是一世和二世妇女同她们的祖先共有的特点。可是当她们提出这问题时,监视她们的哨兵就说算了甭提了。她们现在不已是美国人了吗?

  在内华达山脉东部的惨淡凄凉的地带,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荒凉孤寂的欧文斯山谷,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偏僻荒芜的锡斯基尤县的图利湖畔,他们要度过未来的三个年头。在铁丝网的重围内,在瞭望塔上的强光探照灯每晚照射着他们房子的情况下,他们挣扎着,尽力保留一些战前的生活习惯:教养他们的孩子,参加教堂礼拜,举行了一千一百二十次婚礼,五千九百八十一次洗礼和一千八百六十二次葬礼。

  他们的事业应该是每一个相信自由的人的事业。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后来称之为“美国历史上大规模侵犯公民权利最严重的一次。”可是当时一般舆论并不这样看。如果联邦政府要听信加利福尼亚人的意见,这些营房也就很可能改为永久的了。别人怎样议论是一回事,那里的种族主义者可不打算让美籍日人获得自由。最高法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甚至最高法院对维护公民自由也并不热心。1944年12月18日星期一,法院把裁决公布。这样的裁决,在和平时期是不可想象的。法官道格拉斯对是否合乎宪法的向题,避而不谈。法官布莱克在这个现在研究法律的人都还认为很不好的决定中写道,加利福尼亚一直受到入侵的威胁,军方的权威是最高的权威,反正这些日裔并没有因为种族偏见而被驱逐!(对此,罗伯茨、墨菲和杰克逊提出不同意见)。在两个问题上法院出现了分歧意见。一方面它认为大规摸疏散是正确行使进行战争的权力,另一方面它又裁决说,继续拘留并无不忠嫌疑的美国公民是没有理由的。于是在12月19日,军方又开始把美籍日人运回太平洋沿岸,——但他们受到反日的治保队员们的围殴痛打,共有五十七起。赫斯特系报纸更火上加油,它狂热地报导图利湖营的所谓犯人暴动,以此作为这些被拘留的家庭“不忠于国”的证据。

  可是图利湖并没有发生过暴动。在整个拘留期间,无论那个营里,都未有过骚乱。美籍日人不管受到怎样虐待,还是那么爱国,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他们以使人难以置信的克制精神,接受一种双重的标准。举个例说,请一个白人实习医生作一次检查和小手术要付五百元,而旁边一个有经验的美籍日人医生,做着同样工作,只得到十九元。他们种树,为发展人造橡胶做试验,为陆军招兵画宣传画,明知没有报酬。使哨兵迷惑不解的是,他们每天早晨集合,升起星条旗,行升旗礼,童子军的军鼓军号队(每一个营都有一个)还奏着美国国歌。在多巴兹营,有三千二百五十人报名学习,其中两门课程选读的人最多,就是英语和美国史。每逢星期六晚上,他们就唱“美丽的亚美利加”,在1943年1月28日之后,那些到了服役年龄的人,还做了不少事情,不只是唱唱歌而已。

  就在这个星期四,史汀生宣布陆军接受二世志愿参军。立刻就有一千二百多人报了名,而到了战争结束,参加军队的日人就有一万七千六百名,在围着铁丝刺网的集中营里举行了效忠宣誓。在意大利,他们在第100步兵团和第442步兵团服役,表现非常出色。没有一个二世开过小差。在意大利战役中,单是第442步兵团,损失就已达到其原有兵员的三倍,但他们获得三千枚紫心奖章,其中有五百枚是橡叶簇紫心奖章,八百一十枚青铜星奖章,三百四十二枚银星奖章,四十七枚殊勋十字奖章和十七枚功勋勋章。部队的英勇事迹传遍欧洲,简直有点传奇色彩。比尔·莫尔丁写道:“就我个人所知,他们忠心耿耿,勤劳勇敢,勇于牺性,军队里没有那些战斗单位能出其右。很多看到海外各种部队作战的同业们也是这样看。他们的人几乎都受奖两次以上,而伤亡率则是惊人的。”

  和二世并肩作战的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勇敢。他们认为,只要他们战绩传回加利福尼亚,人们对他们的家庭就会好些,一世在战前的财物就会还给他们。但这仅是空想而已。美籍日人的房子,农场和生意都己经被加利福尼亚州的白人占了。而在赫斯特系报纸气焰逼人的支持下,他们大多数都把掠夺所得占为己有。二世穿着军服回国时,发现理发店和饭店都拒绝接待。《旧金山考察家报》放出标题说“放任日裔士兵在海岸乱逛”,于是,一个在欧洲战场失去一条腿的二世竟然又当众挨打。这样做法,即使顽固分子也觉得太过分了,于是公开的暴行才告平息。

  要是说这个州里人们都仇外成性,那也有失公允。可是很大多数的人都默不作声,视而不见。陆军部对二世遭到的事例开始关心起来,就派那些曾和他们一起服役的白人军官到西海岸去对农民和商人作巡回演讲,宣传他们的英勇事迹。一个瘦长的农民向一个中尉问道:“你们连里有多少个日本鬼给打死了?”中尉回答说:“在我排里一起作战的美籍日人士兵到战争结束时,除两个外,全部牺性了。”这个农民说:“他妈的真可惜,没把那两个也打死。”别人仰望着天花板,有些人看着地上,有些人望着膝盖。总之,没有人说一句话。

  至于那位约翰·德威特中将,由于西部防务司令都任务紧迫,整个战争年代他都在远远听不到炮声、受不到战斗考验的办公室里度过。但是他这样尽忠报国,倒没有被人忽视。陆军奖给他橡叶双簇殊勋奖章,海军也授给他殊勋奖章,法国授与他荣誉军团勋位,墨西哥也授予他阿兹台克鹰勋章。到了1947年他光荣退休以后,成为日美友好协会的一名热心的会员。西方人的不可思议,他这番表演可谓是到家了。

  ※※※

  珍珠港事件以后第三个星期,农业部长克劳德·威卡德漫不经意地给美国人走漏了一个消息。他说,农民要供养军队,将忙得够呛了。老百姓如果喜欢吃新鲜蔬菜可以搞个家庭菜园——他管这叫“胜利菜园”。千千万万的城里人,本来是耙铲不分,只知道“耙”【英语rake,是长柄耙,但口语作放荡不羁的人解。——译者】这个词是指电影演员埃罗尔·弗林那样的人。现在他们见缝插针,那里有空地就把豌豆、胡萝卜、菠菜、西红柿、小萝卜、甜菜、莴苣、包心菜都种上,不管是家里的庭院、还是因为汽油要配给而空出来的停车场、运动场、芝加哥市的阿林顿跑马场、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动物园、埃利斯岛和阿尔卡特拉兹岛,都种上蔬菜。在农业部和种子公司的指导下,这些胜利菜园的农民们取得的成绩使大家既惊奇,又高兴。1943年美国的新鲜蔬菜有三分之一来自二千万个胜利菜园。

  美国人对蔬菜并不那么特别爱吃,但这是找些事情做。在战争期间,整个国家好象是个中转站:人们在流动,在相互告别,或者就是在等待,那怕是等待纸手帕和发夹不再缺货。中年人把他们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用过的钢盔涂成白色,参加民防组织,试放警报,把水箱装满砂,把桶装满水,练习急救,一夜又一夜地站岗,注视有无轴心国飞机的踪影。在政府的发动下,妇女和小孩从事收集橡胶废品、废纸、铝、白铁罐和牙膏管。主妇们把食用油脂节约下来,帮红十字会卷绷带(从珍珠港事件到对日战争胜利,就一共卷了二十五亿卷)。西雅图有个制鞋商,共捐献了六吨胶鞋跟,“棉花爱迪”史密斯有个心爱的痰盂,但是把垫痰盂的胶垫子也献出来了。在波士顿市灯塔山这个富人住宅区,也举行了一个废品收集大会,到会者都穿上晚礼服,捐赠的东西中有一支已有八十年历史的加特林机枪,一驾马车以及莱弗里特·素尔顿斯托尔州长的供练习划船用的健身器。

  在这长期的等待时期,好莱坞也帮助大家消磨时间。它主要的对象是美国士兵。战争期间,一共拍了九百八十二部影片,复制了三万四千二百三十二部拷贝送到国外。国内的老百姓也可以看到,电影院每夜都挤满了人。这些年头的流行电影有罗伯特·扬主演的“普尔汉姆先生”,蒙蒂·伍利主演的“赴晚宴的人”,凯瑟琳·赫伯恩、斯本塞·屈莱塞主演的“本年名媛”,维克多·麦丘主演的“我的赛尔”,泰隆·鲍华、琼·芳丹主演的“高于一切”,詹尼弗·琼斯主演的“伯纳戴特之歌”,宾·克劳斯贝、巴里·菲茨杰拉德主演的“我行我素”,弗雷德·麦克默里、巴巴拉·斯坦威克,爱德华·鲁宾逊主演的“双倍赔偿”,琴·拉塞尔主演的“亡命之徒”,贾莱·古柏和英格丽·伯格曼主演的“战地钟声”,和“撒拉托加铁路干线”,雷·密仑主演的“失去的周末”,所有演员都是久享盛名的“卡萨布兰卡”,希契科克导演的“疑云”和“小鹿班比”。象平常一样,电影业有时也会狼狈不堪,有一次当对外宣传员兴高采烈地报导狗演员莱西生了一窝小狗了,但是一个兽医接着就揭露说莱西原来是只雄狗。但电影的质量仍然是高的。这很不容易做到。因为我们知道那时的许多评论员,不但看电影是否优秀,而且还要看电影是否爱国。多萝西·汤普森就对“救生船”这部影片挑剔,因为她以为希契科克把纳粹分子表现得比其他船客更能干,而《纽约时报》的博斯利·克劳瑟也认为这是“一部奇怪地不讲民主的电影,即使在我们这个开明的社会里,这也是无可原谅的。”希契科克辩解说,他拍的是惊险片,并不是教育片。但他的抗辩并无人理会。甚至象《纽约人》月刊的沃尔科特·吉布斯那样精于此道、不偏不倚的批评家,也说约翰·斯坦贝克所著的《月亮下落》显示出一种“对德国人难以理解的温情”。但观众却没有那么苛求,因为他们来看电影有其他目的。有这么多的人远离家乡,远离家庭,电影比以前更能使他们逃避现实,得到暂时的宁静。

  在这些岁月里,宣传工具也是一种把多年来远处异乡、远隔重洋的人联系起来的纽带。它使那些寂寞的人有了一点共同的东西,要不然他们就什么安慰也得不到了。当然有些东西听得使人发腻:象战时美国第一个最流行的歌曲《银自色的圣诞》,情调低沉,自怨自艾,而《我将回家过圣诞》就更糟。有些实在是非常讨厌的。例如,当吉米·萨沃唱起《你的面包里没有肉丸》,全国到处都跟着唱时,凡是听觉灵敏的人,几乎都感到受不了。还有《现在没关系了》和《你是我的阳光》这两支歌也是属于这一类。在整个战争期间,美国歌唱家中薪水最高的竟然是纳尔逊·埃迪,这真使人泄气。但是百老汇的前途看来比较光明。象《穿灯笼裤的姑娘》,《我还记得妈妈》,《斑鸠的声音》和《哈维》等开始流行起来。1942年夏天,本来都是时运不济的两个人理查德·罗杰斯和奥斯卡·哈默斯坦二世,开始试验把一个叫《丁香花绿》的老剧本进行改编。这个话剧本只演过六十四场早在1931年停演。《生活》杂志后来说罗猴因子【指由遗传决定的一般存在于红血球中的抗原。可使缺乏这种抗原的人在怀孕或在输血过程中,可能产生溶血的反应。这里指《俄克拉荷马州》一剧是由《丁香花绿》所改编。后者不卖座,改编后反而哄动一时,得普列策奖金。——译者】把一部失败作品变成了《俄克拉荷马州》!它在1944年3月31日圣詹姆斯剧场开演,到1948年停演,共演出了二千二百四十八场,创造了歌舞剧的新纪录。与此同时,有位二十六岁名叫伦纳德·伯恩斯坦的音乐家写出了《寻欢作乐》,又是一出愉快的歌舞剧。倒卖戏票的黄牛党都在百老汇大街的小巷里进行活动,这种情况已经有十五年没出现了。

  在国内的美国人看书比以前多了。克罗斯利和胡珀民意测验所说,电台广播仍是美国人娱乐的主要来源,以《费伯·麦吉和莫莉》和《广播市政会议》这两个节目最受欢迎,但广播中收听的人最多的还是新闻广播。在无线电广播方面,象在书店和图书馆里一样,由小说转到非小说的大转变已经开始。五角大楼是世界最大的出版社。光是1945年,它就印发了六千万册以上的军用版本,题材包罗万象。虽然这种双栏版面看起来很不舒服,但读的人还是如饥似渴,并且常常把书寄回家去。新书当中,有:马里恩·哈格罗夫写的《瞧这里,二等兵哈格罗夫》,亚历山大·德·塞维尔斯基少校写的《决定胜负的是空军》,伊尔卡·蔡斯写的《过去未完成》,埃利奥特·保罗写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巴黎》,威廉·怀特写的《他们是可以牺性的》,理查德·特里加斯基斯写的《瓜达卡纳尔岛日记》,约翰·赫西写的《阿达诺之钟》,威尔基写的《天下一家》以及厄尼·派尔写的《这就是你的战争》和《勇敢的人》。还有两本书提出了战后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理查德·赖特写的《黑孩子》和莉莲·史密斯写的《奇异的果实》。它们都畅销,但几乎没有引起社会科学家们的注意。

  销路最广的是杂志。在战争期间,美国流行期刊的销售量几乎都增加了。1944年广告商在期刊上投的广告费比1942年增加了一亿元。正如埃里克·霍普金斯当时所说,在这里也是“非小说的百分比……一直在稳步上升。其理由之一,就是自从1939年以来,事实超过了想象”。(这种情况还会继续下去。到了七十年代,就几乎没有严肃的小说了。)妇女杂志特别有意思。对于无数的妇女读者来说,这场战争就是使人厌烦透顶的四年。在1941年至1945年间,应征的士兵和志愿参军的总数有一千六百万,其中女的只有二十五万。在这期间,军队的规模经常保持一千二百万男人,这是来之一亿三千一百万美国人中最健康的一千二百万人。男女比例这样不平衡,就有大批大批的妇女孤裘独宿。

  姑娘们同不认识的军人订盲目约会,如果不是表明女方主动进攻,起码也有点冒险性质。她们把化妆品叫做“战争油彩”,也不完全是开玩笑。年纪较大的妇女就老练些。现在没有巴黎的权威的指点,曼哈顿的服装设计师就模仿军装,这多少说明女人们当时向往些什么。一种流行的晚礼服,以金线织成的大机翼为装饰,从臀部一边往上弯,横过胸脯到另一边的肩膀。艾森豪威尔式茄克衫,被模仿来做为女晚服的披肩,或有松紧腰带的女衬衫。仿英国突击队贝蕾帽制成很漂亮的白天戴的帽子。不准备参加陆军妇女服务队的姑娘,也戴上类似服务队员的帽子,但以金属小圆片装饰起来。衣料短缺,但也能做到物尽其用,一种名叫“迪多”的特大儿童衫连裤日间作为便服,晚上则成为睡衣。

  给在海外作战的丈夫头上戴绿帽子是最得不到谅解的事,但反正她也没有什么机会。正如当时一首流行歌曲所说的:“男人们不是太小,就是太老了”。已婚妇女既然只有独守空帏,很多人就开始改穿长裤。战时国内生活对她们没有多大的吸引力。至于年轻的妻子们往往疑虑重重,深感苦恼。很多婚礼都是在运兵船启航前才举行的,深感孤寂的新娘们很怀疑,这样一时冲动而结成婚姻是否能够白发偕老。性格刚强一些的便借酒消愁。到了1943年,在酗酒的人中,男女比率已经由五比一,一跃而为二比一。其它妇女则埋头阅读爱密丽·波斯特【报纸专栏女作家,专谈社交礼节。——译者】或多萝茜·迪克斯【报纸专栏女作家,专对失恋者提劝告。——译者】的作品,或者想象自己就是奥娜·奥尼尔。纽约的斯托克俱乐部把奥娜选为当年进入社交界的名媛,使她的父亲、剧作家尤金·奥尼尔感到非常反感。但是,就广大妇女来说,她们又再从杂志中找寄托,她们特别喜欢战争期间创刊的三种着眼于女性神秘的杂志:斯特里特和史密斯公司出版的《小姐》,康德·纳斯特公司出版的《魅力》,以及沃尔特·安南伯格公司出版的《十七岁》。

  还出现了另外一种战时现象:新成长的青少年。大萧条的结柬恢复了大家对及笄少女的兴趣。与此同时,有些中学生们的母亲,白天都在洛克希德飞机公司或波音飞机公司工作,他们回家时就在门口的擦鞋垫底下拿门匙开门进去。现在在外面挣点钱很容易,所以他们不是在家里拿到零用钱,就是自己出外赚点钱。《纽约时报杂志》编辑莱斯特·马克尔开始把“十几岁的”这个词写进文章里去。但全国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十分注意。中学男生一心想服兵役,似乎比较一本正经,不是那么无忧无虑。女孩子比较高兴一些,也活跃一些,因为她们都爱穿短袜子,所以人们管她们叫“短袜少女”。

  摇曳音乐那一代人的风尚已经过时,或者己经快过时了。白褐双色皮鞋已为平底懒汉鞋所代替,宽松的套头毛线衫已代替了开襟毛线衫,连帽风雪大衣已代替了正反睛雨两用大衣,还跟蓝布斜纹裤一起穿,后者又是一个预兆。有一段时间,流行在蓝布斜纹裤上面穿男人白衬衫,衫尾拖在裤外。对日战争胜利之后,父兄们回来发现他们的衣橱已经空空如也。啤酒茄克衫还是有人穿,但那些上了年纪的原来爱跳吉特巴舞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因为短袜少女们都在这些茄克衫上绣上了她们男朋友(不论真有还是假想的)的部队的肩章。还有一种流行风尚是戴黑玉石戒指,表示她们的朋友在军队服役。放学以后,短袜少女们聚在一起闲谈(那时还没用上“闲扯”这个词),要是问她们在干什么,她们就会说:“瞎混混罢了”。

  “约约”玩具、通宵舞会,穿上不配对的鞋袜和条花足球长袜——总之,她们创造流行风尚的能力和三十年代的中产阶级青年一样大,一样无聊。但有一点不同。美国变了,老一辈的美国人,多半只是在旁看着他们,听之任之。在某些问题上,两代人是一致的。其中之一就是对工会组织的看法。他们都是反时的。看一看工人在战时的成绩,我们就觉得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陆军后勤部长布里恩·萨默维尔将军向参议院的一个委员会说:“大家要明白,谁都没有感到供应不足。凡是能运到前线的,不管任何东西,都已给前线士兵运到了。”但是联合煤矿工会要求加班费和额外工资,非常不合时宜,好象蓄意破坏工人的声誉。而詹姆斯·皮特里洛这个音乐家工会的头头,也是一样不识时务。对短袜少女说来,皮特里洛更是可恶。他要求乐队的唱片在电台播送时都要付给版税,这样,他使听众听不到流行乐曲达二十七个月之久。在年青人看来似乎这是存心对他们罢工,其实真正的受害者还是那些有名的摇曳音乐乐队。由于皮特里洛的抵制,由于食物定量配给,由于旅费开支浩大,而且由于大众的兴趣变化了——短袜少女现在喜爱感情缠绵的民歌了——总之,由于这种种原因,这些大乐队解散了,士兵们原来喜爱的摇曳音乐时代,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了。

  父母们笑逐颜开。他们本来一直都喜爱民歌的。他们不但对孩子们能收集废胶和废纸引以为荣,而且对这些青年的新风尚中的很多方面都感到高兴。1944年全国最流行的歌曲是短袜少女喜爱的一支新颖别致的歌,名为“在一颗星上摇摆”。当时大学生中几乎己经没有男的了,所以大学就难得有什么运动选手(只有西点军校是例外,它以布兰查德和戴维斯为中心组织起一个每分钟可以得一分的驰名的球队)。人们就把注意力转到中学球队上去,打球规则修改后,篮球开始成为极其吸引观众的项目。爸爸和儿子可以一起去看,正如妈妈和女儿都爱看《魅力》杂志上同一篇文章。青年人对新鲜玩意总是特别感兴趣的,1944年夏天,他们首先采用了阿根廷一个匈牙利难民所发明的用圆珠代替笔尖的笔。这种笔迸口时的商标名叫做“同温层笔”,可是人们干脆只叫它做圆珠笔。成年人觉得不错,也逐渐买来使用了。从政治问题以至写字用具,国内战场上的两代人似乎都是和睦相处。

  但接着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罪在一个身体虚弱、脸色苍白、打着蝴蝶领结、体重一百三十五磅、两个耳朵一大一小、面有菜色的歌手。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艾伯特·西纳特拉。本书上次提到他时,他还是跟着哈里·詹姆斯乐队后面跑。在他的崇拜者看来,他似乎身体羸弱,天真单纯,而且才有十多岁。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出生在新泽西州霍博肯市的一个连热水供应都没有的公寓里;父亲是西西里人,一个最轻量级职业拳击家。他是一个倔强的、出言不逊、孤独成性的人,认为自己有象漆皮做的那样肺腔,将来必会成为歌唱明星。提到任何对手,他都会粗暴地说,“我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把那个狗娘养的唱下舞台”。他早已不是中学生了,年已二十多岁。对于这种错觉,他自己的说法是:“我二十五岁,看起来也许只象十九岁。很多孩子都觉得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就象他们隔壁的朋友一样。也许这样他们感到我很亲切。我就想这样。那有啥关系,他们都是好孩子。”

  西纳特拉的身体不够条件当兵,——他身体有个缺陷,就是他耳鼓穿孔——因此,他就有一个强烈的劲头来补偿这个缺陷。他的真正欲望是想成名发迹。摇曳音乐乐队队员常常善于和那些哼伤感歌曲的歌手捣蛋,一次西纳特拉唱到温情绵绵的时候,巴迪·里奇把鼓敲了又敲,寻西纳特拉的开心,结果却落得被他打得脸青嘴肿。西纳特拉念念不忘要一举成名,就不能老在一个乐队指挥的手下呆下去。他跟了詹姆斯六个月,就转到汤米·多尔西那里去。他对“蠢人们来了”、“日日夜夜”以及“银白色的圣诞节”的唱法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于是他就赔钱取消了与多尔西所订的合同,雇用一个宣传代理人,这样就准备单枪匹马地干起来了。1942年12月30日晚上,当他在纽约派拉蒙戏院使出浑身解数,进行演唱时,突然坐在第十二排的一个女孩子因为中午没吃午饭昏倒了——或“晕过去”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大吃一惊,站起来尖声大叫。霎时之间,全场都乱作一团,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西纳特拉继续唱下去,他这人是绝不会因尖声大叫而停下来的。等到他唱完时,整个戏院都象烧开了的锅似的,人声鼎沸,女孩子们都站在那里尖声怪叫。

  这种怪叫就象瘟疫一样,一下子传遍开来。他成了有名的“歌喉”,不管“歌喉”在哪里出现,哪里就全场骚动。他每星期收到的信突然增至五千封,全国的弗朗基迷组织了两千个俱乐部。不管他走到街头小铺、饭店、百货商店和在家里,都有人追着他要他签名留念。有人爬上他的屋顶,偷看他的卧室。真的,如果他在泥地里走过,也会有人把泥土挖起来晒干,把他的脚印保存起来留为纪念的。这些人不全是小孩子,也不都是那么和善的。有两次他给顽皮的女孩子们用力拉着他的蝴蝶领结,想夺为己有,几乎把他勒死。一次她们还要把他的衣服撕脱,差不多达到了目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凶神恶煞的女人在华尔道夫饭店把他迫到无路可逃,然后扯开自己的衬衫,硬要他在她的乳罩上签名。到了1944年,他又在派拉蒙戏院演唱三星期时,听众前后有三万个尖声怪叫的青少年。为了控制这个场面,出动了四百二十一名防暴警察,二十个女警察和二十多辆警车。

  “歌喉”——别名为弗兰克·“晕”纳特拉,又名为“晕厥”大王——发了财,他发财之快,比之美国士兵占领西西里岛所需的时间还少。他已签订了很多合同,每周在“幸运牌”香烟的流行歌曲选播节目中作一次演出,每年在RKO公司拍一部电影,为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灌唱片,所得版税收入高得空前。他每年收入超过一百万元。尽管实行战时管制,但他似乎仍然花掉很大部分。他在好莱坞盖了一间粉红色的房子,里面现代化设备应有尽有,有些设备还是前所未闻的。他觉得起来拉窗帘麻烦,他就安装了一个小玩意儿,不用站起来就可以拉,这样就花了七千元。他定制的衣服,华丽而庸俗,尺寸都特别大,从松软的蝴蝶结领结,腰身很高的裤子到鼓鼓的垫肩,无不如此。现在他已经结识到很多朋友,他们围着他团团转,就象贵族们侍奉国王一样。他们以厕身在他的左右为荣,而他却在其他方面使他们更为高兴。他的怪脾气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把价值一百五十元的金质打火机随便分送给人,就象鲍斯少校在部队中随便散发火星牌巧克力糖块一样。他的亲密女友也是不断在换。战前他跟童年时代的伴侣南希·巴贝特结了婚。成名以后不久,有人问到他的婚姻问题,他总说:“我最爱我的妻子南希,现在如此,将来永远也是如此。”后来他遇到这类问题,他就不再置答了。往后就有了爱娃·加德纳,再往后又有迈娅·法罗。

  弗朗基的天才,或者说没有天才,这已成为激烈争论的问题,有如佩顿将军打了一个士兵的耳光这件事一样。《时代》周刊说:“西纳特拉的嗓子比得上约斯密蒂谷,已经成了国宝。”可是《时代》周刊的姊妹刊物《生活》杂志却说,“这个使人神魂颠倒的伤感歌手”唱的“歌,每首听起来都是一个样”。因为他只懂得一个韵律:就是固定节奏的二拍二的葬礼进行曲的韵律。《纽约先驱论坛报》则引用一个国会议员的话说:“‘孤胆骑警’和弗朗克·西纳特拉是美国青少年犯罪的主要教唆者。”埃尔莎·马克斯韦尔说“歌喉”是个“乐盲”,并建议他的狂热崇拜者要服用“抗西纳特拉素”。甚至他过去的指挥哈里·詹姆斯也说弗朗基那一套新衣着使得他看起来“象给湿尿布包起来一样。”有人对宾·克劳斯贝说,“象西纳特拉那样的嗓子,一辈子也只能听到一个。”宾回答说:“是的,但为什么偏偏要在我这一辈子呢?”

  做家长的又生气,又感到莫名其妙。那时的英雄人物,本该是身材魁悟,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冲过浪涛、直捣敌岸的美国兵。而弗朗基呢,用当时的话来说,就象在避孕套里包紧了的样子。从欧洲来的青年难民认为他只是一个讨厌的怪物。一个从德国集中营逃出来的女孩子只有十七岁,就提出一个问题:“难道就没有办法使这些孩子们醒过来么?他们在派位蒙戏院外面浪费掉的时间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呀!比如说,搞点战时工作。”可是,美国青少年们还是一个劲儿地继续尖声怪叫,究竟西纳特拉的魅力在哪里,越来越多人猜测。《新闻周刊》说,“从外表上看,西纳特拉成为女性崇拜的对象,真使人难以理解。”

  但是精神病专家和心理学家却不认为这样。他们说中古时代就曾有过跳舞狂,他们又提到什么“乳房感觉过敏”,什么“母性想给饥者喂奶的冲动”,什么“群众性情欲得不到满足”,以及“群众性痴醉状态”。有些对弗朗基不客气的批评家,就把上述东西说得更加直截了当:“好象他吸引人的不是声带而是麝香腺。”还有人说:“让我们摆开来谈罢——西纳特拉是留在国内的唯一男子。”看来最后一种说法最近乎事实。女孩子们唱歌时可以大唱她们远在新几内亚丛林里的男朋友,——“他在军队里是第一流士兵,在我心里是第一号情人”——但是身边一个抵得上远处两个。而且,这同当兵不合格的人相好不一样。那就太无情无义了。而这不过是短袜少女们的流行风气而已。

  假如老一辈的人对这一点不了解,那么被西纳特拉取而代之的士兵倒是了解的。到了战争结束时,西纳特拉已成为陆、海、空军和海军陆战队千夫所指的人。这样说法并不太过份。就像短袜少女一样,仇视弗朗基的士兵,也把“歌喉”当作一个象征:对他们说来,他就代表国内能够找到的男人。弗朗基只有一次到意大利作随军巡回演出,那时欧战已经胜利,轴心国的大炮已经封存起来了。他很快便跑掉,嘲笑说军队联合服务组织是完全给起码货组织演出的。《星条报》评论说,“老鼠也会把女人吓晕的”。曾在前线附近为士兵演出过的玛琳·黛德丽说,毕竟“你不能希望欧洲战场象派拉蒙剧院一样。”

  ※※※

  就在那个坐在第十二排的女孩子饿晕那件事发生之前五个星期,约翰·麦克洛伊征用了洛斯阿拉莫斯牧场男童学校,供一项特别作战计划之用。罗伯特·奥本海默童年时候曾在那里读书。他现在提出在洛斯阿拉莫斯搞这项计划,是因为它比较偏僻。盟国的其他科学家们都一致认为,要赶在纳粹前头制成原子弹,就必须在一个不受干扰,不受注意的地方进行。当时大多数人认为制成的可能性极为遥远。但现在1942年行将过去,美国科学家们和那些逃到美国避难的科学家们都在拚命赶时间。尽管罗斯福已表支持,但这个原子弹的制造仍然进展不快。艾伦·杜勒斯从瑞土发来报告说,每周都有大批的铀和重水运进德国。德国的原子物理学家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美国的科学家还认为他们的计划已经泄露。因为那年秋天,在田纳西州橡树岭附近的荒山里,抓住了两个德国特务。他们怎样到那里,后来情况怎样,这些问题华盛顿还是讳莫如深。但把其他迹象联系起来,物理学家们的噩梦似乎又多了一些根据,他们当时认为将来很可能希特勒有了一个原子弹武库,而盟国却没有。

  有一点他们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这样一种炸弹是可以制出来的。这个假设从一开始就早已成立了,但在实践上还有个问题。在理论上说,把中子导入一个U-235堆,就应该出现链式反应。中子就会分裂U-235的原子,每一个原子又会释放一至三个中子——而这些中子会又分裂更多的原子,如此类推,直至达到所谓临界质量。当然,他们不能在实验室里形成临界质量,因此他们用石墨使中子的活动缓慢下来,以便观察这个过程。但在实践中,他们发觉有些中子并不向计划方向活动,有些则被反应堆“吞掉”了。因此只有当产生出来的一代又一代的中子的数目愈来愈大,才有可能出现链式反应。这个现象叫做K系数,或者说叫做“K大帝”。这只有在下面条件下才有可能:如果100个中子在100个U-235原子中,引起裂变,而产生新一代的中子,有105个中子留下来再引起裂变,那么比率就是105对100,而K系数就是1.05。第三代的系数就是105x1.05之积。如此类推,直至形成临界质量。威廉·劳伦斯说得好:“K系数大于一的时候,原子堆就会发生链式反应,因为增生率将大于死亡率”。反之,如果100中子只产生99个,K系数就是0.99,这个系数就不足。但在早期头几个月的实验中,他们用净化石墨方法,得到的增生率最好也不过是0.870。问题的关键在于铀的纯度问题。当时全世界的纯铀存量,只不过是几克。阿瑟·康普顿博士给威斯汀豪斯公司的研究室主任去电话,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可以供应三吨纯铀?”他听到电话的那一头有点张口结舌。可是,这个公司后来的反应,说明美国工业在世界第二次大战期间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很快铀的产量就从每天八盎斯增至每天五百多磅。到了1942年11月,威斯汀豪斯公司已交满三吨了。

  交货的地点,可能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那是在芝加哥埃利斯大道,在第56号街与第57号街之间,芝加哥大学的长满常春藤的哥德式的建筑物墙上有个地方凹进去,里边有一道门。过了那道门便是一个很大的软地网球场。自从战争爆发以后这个球场便没有人用过了,它恰好在斯台格运动场西边看台下面。自从大学里没有举行校际足球赛以来,几乎谁都没到这里来过。那年11月,用纯沽无比的物质在那里安装了一个大得空前的反应堆。两家碳精公司和国家标准局合作,制造出中子稳定度特别高的石墨。这个局还有些科学家则和衣阿华州立学院的弗兰克·斯佩丁教授合作,把威斯汀豪斯公司的铀再进一步加工。这个新方法是把铀加工为一块块的东西,称为“斯佩丁氏蛋”。最后,工程师们准备在反应堆中制造一个真空,那就是把它封在一个巨型的方形汽球里,把空气抽出来。这样中子就不会被氮气吸掉。康普顿博士预料,这样K系数就会“大约在1.04和1.05之间”。其他的人则认为可以高达到1.07。

  成功的可能性这么大,就引起不少新问题。原子分裂以前有人搞过,可是要产生持续下去的链式反应,在历史上还没有人做到过,而且减速技术究竟成效如何,也很难以测定。这位K大帝可能把什么控制、什么阻力都抛在一边,破天而出,使整个芝加哥市,甚至使整个伊利诺州与它同归于尽。为了减少危险,又用七根镉条和三根硼钢棒穿过反应堆,镉和硼都欢喜大量消耗中子,把它们滑进滑出,就可以使这些佛兰肯斯坦式科学家们能够控制他们制造出来的怪物。但是还是没有人能肯定这样做很有把握,因此有两个年青物理学家志愿组成所谓“敢死队”。这两个人要站在脚手架上提着几桶镉溶液,俯视着反应堆。如发现其他控制都失灵,这套装置就要爆炸的话,他们就把这些溶液往反应堆上泼去。

  增殖的中子一层一层加上去,中子计数管所显示的中子增殖速度随着反应堆的增大而增加,一直到12月1日寒气袭人的半夜里,第十二层加上去了。这个反应堆现在已重达一万二干四百磅,计数管的嗒、的嗒声,迅速加快,毫无疑义。“那时候我们知道”,津恩后来告诉威廉·劳伦斯说,“如果控制捧一拉出来,这玩意儿就会啪的一声爆了。”到了第二天下午3点30分,弗尔米也到场,“敢死队”也各就各位,站在上面,除了留下一根镉条,所有控制棒都拉了出来,然后连最后一根镉条也拉出来一些。计数管的嗒的嗒的响着,气氛异常紧张,使人想起那些补牙的人等待牙医钻牙时的情景。K系数不断增加:0.98,0.99,1.00,然后到1.01,1.02,1.03,1.04,1.05,1.06,1.07,1.08,1.09,1.10。链式反应实验成功了,现在每一代新的中子数量都大于前一代的数量了。理论科学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都已做到了。现在链式反应已可不断持续下去。至于怎样把它变为可以携带投掷的炸弹,那就是生产技术的问题了。

  同一天(12月2日),在三个路口之外,就有人在芝加哥大学埃克特大楼的209号房里讨论这个技术问题。同在一个城市,但两组人互相都不知道对方就在那里。保密制度极其严密,这是罗斯福的要求。总统对这个所谓曼哈顿计划,态度是矛盾的,正如他性格中许多方面一样,这是美国民族性的反映。他在本能上信任别人,乐于做到知识公有,希望美国对世界学术宝库作出贡献。可是当他一方面谈四海之内皆兄弟,并且真正认为应该这样,另一方面他也喜欢保密。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说得好,“罗斯福既是现实主义者又是理想主义者,既是操纵者,又是说教者,既是王爷,又是军人。究其原因,不仅在于他本人的思想和出身,也在于他所处的社会和这个社会的传统。美国人长期以来就有既好说教,又讲现实的传统。”

  在芝加哥,总统的态度是讲究现实的。软地网球场与埃克特大楼好象远隔重洋一样。其实,他们都是同一个计划的组成部分,要在三十一个月后结合在B29重型轰炸机的弹舱里。格罗弗斯将军召集这些人来,说是检查“芝加哥冶金工程”。他们都是美国工程技术界出类拔萃的人物——重工业的头子,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和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教授们。这位将军要求他们做的事是需要相当盲目信任的。他要求他们生产一种他们既未见过,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东西。只有一点向他们说清楚,那就是这一工程对战争极端重要,华盛顿是多少钱也愿意出的。

  他们接受了任务,从那个月起就签订了一系列合同,合同中的条款从工业法看来,可说是写得空前含糊的。格罗弗斯答应先预付四亿元;最后开支可能超过二十亿。除此而外,承包的公司就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对极少数几个不得不参与一定机密的人,就要求绝对保密,甚至连对自己妻子也不得提及。妻子们要和科学家谈话也很难,因为那些科学家实际上已经与世隔绝。他们家里的人只知道他们的地址:美国陆军邮政信箱1663号。

  对于那些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的物理学家说来,这种保密似乎是多此一举。某些方面似乎确是荒谬可笑。当时受到最严密监视的是罗伯特·奥本海默,监视他的人叫波里斯·帕什,从前是好莱坞一所中学的足球教练,现在超重了,陆军情报处就把他训练为对付“共党渗透”的专家。奥本海默战前对自由派的政治活动曾经捐助了不少钱,而且有两次几乎要和琼·塔特洛克博士结婚。她是旧金山一位精神病医生,也是一个共产党员。帕什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死盯住奥本海默。1944年奥本海默去电报山,到琼的家里,带她出去,到一家名叫“最佳”的夜总会里喝酒。他告诉她,他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能再来见她了;而且因为工作性质机密,他不能告诉她工作内容,也不能告诉她他在那里。这样他就走了。七个月后,她认为再不能见到他,绝望之余,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时,帕什在旧金山钉着他们的梢。对他们两人的约会完全理解为另一回事。他认为奥本海默一定是把情报秘密递送给一位共产党了。于是他向上级汇报,说他已摸到线索,知道了奥本海默的花招,要求开除这位物理学家。格罗弗斯回答说,“这办不到。不管你的关于奥本海默先生的情报如何,这次工程绝对少不了他。”

  要不是由于下面这件令人不安的事,这一切原都可理解为胡闹,可以一笑置之。那就是按照莫斯科的指示行事的真正的共产党间谍,正在洛斯阿拉莫斯市的周围布下了一个非常高明的间谍网。这个组织由一个名叫安纳托里·雅可夫列夫的人控制,他把苏联驻纽约的领事馆作为基地。雅可夫列夫通过哈里·哥尔德活动,后者是费城人,过去是为工业界互探情报的。雅可夫列夫间谍网又有另一条线,经过纽约的朱利叶斯和爱塞尔·罗森堡夫妇通到爱塞尔的弟弟戴维·格林格拉斯。格林格拉斯在洛斯阿拉莫斯中心以军人身分工作,他的特殊地位使他几乎可以看到每一张蓝图、草图、或重要文件。而且他很聪明,知道哪些东西对想搞自己原子弹的俄国人最有价值。但是,格林格拉斯还不是雅可夫列夫最得意的人员。他还有一个无价之宝,那就是克劳斯·埃米尔·富克斯。富克斯也象奥本海默、康普顿、和弗尔米一样,是一个天赋很高的原子物理学家,是洛斯阿拉莫斯中心的核心人物之一。他本来是个德国人,当纳粹开始搜捕反对者时,他就逃到英国。他恨希特勒,一心协助盟国作战,这点从未有人怀疑过。作为英国的一个归化公民,他已得到官方绝对信任。当时从没有人提出,为什么纳粹要逮捕一个理论物理学家呢?当时是不提这种问题的。一直等到战争结束,这个苏联特务组织已经瓦解,富克斯的朋友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全心全意的共产党员。

  哈里·哥尔德通常是让别人去从格林格拉斯那里拿情报资料的,但他本人常跟富克斯会面。有一次,他同时见到这两个人。后来人们记得希斯事件是通过一只南瓜,而哥尔德去见戴维·格林格拉斯和他的年轻的怀孕妻子鲁丝这件事,则是通过一个装山莓果子冻的盒子盖。朱利叶斯·罗森堡把果子冻盒的盖子撕为两半,把一半交给他的舅子戴维,并对他说,如果有人拿着那半边盒子盖来,戴维就该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为了科学目的共享情报”。所以哥尔德到格林格拉斯在阿尔伯克基市北高街209号楼上的寓所说了声“朱利叶斯叫我来的”,并拿出他那半边盒子盖时,戴维就欢迎他进去。戴维自动拿出一扎纸,里面就有能拿到手的最珍贵的情报。这些情报确是重要。他在洛斯阿拉莫斯的一间最小的绝密技术室工作,把几张为爆炸原子弹用的扁平透镜模型试验的图解抄了下来。这种透镜,和一般门外汉所理解的透镜完全是两码事。普通的透镜是把光波集中,而这是一种烈性炸药的混合物,它可以把导炸波集中,由此触发原子弹。这份情报到了俄国人手里,就可以使苏联科学家们越过一个实验阶段,不用耗费大量金钱和大量时间。戴维·格林格拉斯把这些草图交到哈里·哥尔德手里,他这么做无形中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同时也打开了他的妻子的眼睛。在这以前,他有点吞吞吐吐地想说服鲁丝,说他们所做的事,不过是使科学情报为大家所共有,为了全人类谋福利。但是,当哥尔德给他一个里面装有五百元现钞的信封时,她如梦大醒。来客一走后,她就大声叫道:“现在我可明白了,你传递情报,而且有人给你钱。这个,……这个还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样,由洛斯阿拉莫斯中心通到莫斯科的间谍网,就出现一个薄弱环节。

  哥尔德没有带钱给克劳斯·富克斯。他上次见面时,答应给他一千五百美元,但富克斯婉言拒绝了。他不是能用钱收买的人。他是根据原则信仰透露原子弹秘密的。富克斯按照原定计划在圣菲市的阿拉米达街停下车来,让哥尔德上车,然后乘着他那破烂的雪佛兰小桥车,带他到乡下兜风。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哥尔德已经有厚厚一叠用打字机打成的笔记。里面谈的是如何把理论上的原子裂变,应用到制造原子弹问题。这当然是高度技术性的东西,不是哥尔德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但是莫斯科高兴异常。雅可夫列夫按照莫斯科的指示,告诉哥尔德说,从这两方面得来的情报“特别精采而且非常有价值”。六年之后,原子能委员会的生产部主任看到格林格拉斯的草图复制本时,他就说:“啊呀,这些草图把原子弹的整个设计都表达出来了!”

  这个间谍网,加上从另外两个间谍莫顿·索贝尔和阿伦·纳恩·梅那里得到的情报资料,究竟帮了苏联多大的忙,我们只能猜测,甚至科学家们也不能肯定。因为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俄国人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理论,也有技术专家。他们迟早总会发现K大帝的。所以,格林格拉斯供给他们的材料,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制造原子弹的办法实际只有一个。洛斯阿拉莫斯专家初期讨论时,爱德华·特勒就曾谈过原子弹最基本的结构:把两个半球放在一起接触,使质量达到临界点,就引起爆炸。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细节问题:需要多少U-235,两个半球要多大,它们冲击时的速度如何,散射角如何控制,链式反应发射出来的中子量如何控制等等。这些细节似乎是没完没了的。肯定也是很危险的。莉泽·迈特纳【奥地利物理学家】的侄子弗里希博士曾主持这项工作,在一次实险中几乎丧命。还有另外两位物理学家真是牺性了。

  第一个在实验中牺牲的是哈里·达格尼安。幸好他偶然触发链式反应时只拿着小量的可裂变物质,周围的人得免于难。那次链式反应的过程只不过是一秒钟的几分之一。他立刻就被送进医院去了。他的右手已全被幅射渗透,一小时内便失去了触觉。他的皮肤已被γ射线穿透,内脏损坏,神志昏迷,头发脱落,白血球增多,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了。这事件发生后,在弗里希的实验室里,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整个区域的人都如坐针毡。特别紧张的是,有一个名叫路易斯·斯洛特金的莽撞的加拿大青年人,想追求“惊险”。斯洛特金真是名副其实地在玩弄宇宙之火(他称之为“揪弄龙尾巴”)。假如他当时真的大错铸成,那就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这件事的经过也就不会为人们所知了。洛斯阿拉莫斯中心可能早就疑灭,而广岛和长崎就会得以幸免。历史进程也会大大地改变了。

  斯洛特金富有冒险精神、热心正义事业。他参加西班牙内战,站在共和国政府一边;在不列颠战役中,他又参加英国皇家空军作战。由于眼睛近视,停止飞行。又因为他受过对口的科学训练,经过辘转曲折参加了曼哈顿计划。在弗里希的指导下,他找到了专业,但是他的同事们有不少人倒是很希望他最好回去驾驶喷火式飞机。他竟然拾掇着两个起作用的半球,用螺丝旋钻把一根杆子上的一个半球拨向另一个,使他们相互靠近,他在那里细心察着,全神贯注。这样做就象玩俄罗斯式轮盘赌,【指在左轮手枪中装一枚枪弹,其余弹膛空膛,然后随意旋转弹膛,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译者】总有一天或然率会发生作用,而他会来不及把这两个半球及时分开的。这样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一天,螺旋钻一下子滑过去,两个半球十分靠近,实验室一下子蓝光一片,使人睁不开眼睛。他赶快把两个半球拉开,链式反应中断,整个地方才幸免于难。但他知道他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了。他和挨近他一起工作的一个同事一起被送去医院。途中他对这位朋友说:“你会医好的,但我就毫无希望了。”他在受了九天的罪以后死去。被派去调查这事件,要弄清楚从这件意外中可以汲取什么经验教训的人,是克劳斯·富克斯。

  大多数其他物理学家对保密措施,都有很多意见——尼尔斯·博尔对“尼古拉斯·巴特勒”这个代号总不习惯,老是记不起来。但是富克斯,知道问题的内幕,所以很少说些什么。也可以说,富克斯只知道一半内幕。德国人在干什么仍然是一个谜。希特勒不时提到秘密武器。早在1944年他就放出了三种:喷气飞机,装有通气管的潜艇,和V-1飞弹,这就是第一批嗡嗡弹。总之,从祖国那里得到的情报,没有一件能否定美国科学界原来的假设。他们的推断是:希特勒也许已经有了原子弹,或者是快要制成。他也许已有一批原子弹,作为他的最后防线部署起来。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今天要把这个德国元首当时所造成的恐怖、仇恨、害怕的情绪再现出来,是不可能了。但是,没有一点这类感觉,要我们了解为什么科学家在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搞原子弹,也是很难的。

  这个问题在华盛顿和伦敦的最高领导层中讨论过(虽然没有在莫斯科讨论过,因为罗斯福和丘吉尔估计很正确,斯大林是不会把苏联实验室的研究成果与别人分享的)。在1943年秋天,盟国组成了一个特别情报组织,代号为“阿尔索斯”,即希腊文的“小丛林”,它准备随同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它的成员穿的服装和士兵一样,只是佩带的徽章上有一个白色的希腊字母α,还有一条红色叉状闪电的线,以资识别。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收集资料,确定德国在研究原子武器方面进展到什么程度。这些情报资料,要由这个组织的一位高级科学家当场翻译和评定。这位科学家是荷兰的桑缪尔古茨米特博士,他是一位杰出的实验物理学家。他的业余癖好是研究在犯罪调查方面的新进展。

  ※※※

  1943年1月7日星期四,美国总统对国会两院联席会议发表他的第十次国情咨文。他说:“轴心国家知道,他们要在1942年打赢这场战争,否则就会一败涂地。但敌人1942年没有打赢,这点不用我告诉你们了。”星期六深夜,首都已经是一片寂静。这时有一小队高级轿车从白宫南面的门廊悄悄地开走,开到第十五街时向右转,然后在国家刻印局附近一条很少人用的火车支线停下来。总统的专车在那里等着。跟着总统走进他的专用车厢“费迪南德·麦哲伦”号的,还有哈里·霍浦金斯,罗斯·麦金泰尔医生,和一批肩章领章金光闪闪的陆海军将领。有一架泛美公司“飞剪”号飞机在迈阿密市等着,把总统一行载往大西洋那边,飞到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去和温斯顿·丘吉尔会见。

  这一年盟国最高级会议频繁举行。在卡萨布兰卡,这位最高统帅估量了艾森豪威尔的能力,对轴心国家提出了引起争议的“无条件投降”的要求。接着,他又在魁北克(又是同丘吉尔)、华盛顿(同丘吉尔和联合军事参谋长们)、开罗(同丘古尔和蒋介石)、夏威夷(同尼米兹和麦克阿瑟)、德黑兰(同丘吉尔和斯大林),然后回到开罗(又再同丘吉尔)会谈。在这一年里,领导权已由英国首相转移到美国总统手中。这点两个人都心中有数。领导权易手同个人能力无关。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比英国投入更多人力物力,所以在未来的大战中美国的将军们,特别是艾森豪威尔,将指挥盟国的联合部队。

  罗斯福作为最高统帅来说,并不是无可责难的。事实上在他一生中没有什么事能够不受责难。斯大林认为,罗斯福坚持要敌人无条件投降,只能迫使德国人民团结起来,把战争拖长。大多数历史学家同意他这种看法。在太平洋战场上,总统给麦克阿瑟权力可能太大,而太平洋战争主要是海战,要由尼米兹海军上将来打赢。但并没有人怀疑,罗斯福从1943年起就是盟国陆海军司令。早在1942年11月,罗斯福的一个特别助理威廉·哈西特就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总统越来越成了这场全球战争的中心人物,提出创议,决定采取什么行动,当然,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身上。”路易斯·约翰逊从新德里拍出电报说:“在这里,罗斯福的名字具有魔力。”大多数职业军人都钦佩他的领袖才能。艾森豪威尔写道:“罗斯福先生的某些政治措施,我是永远不会赞同的。但是他是战时国家统帅,我完全是从他这个身份认识他的,——而且从这个身份来看,我觉得他是完全满足了大家对他的期望。”史汀生则说:“陆军从来没有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统帅。”乔治·费尔丁·埃利奥特写道:罗斯福深谙全面的、全球的战略,这使他成为“最伟大的战时总统之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的伤亡,相对来说,比之其它任何国家要轻,但是总统在1944年海军节时却可以这样说,1943年美国武装部队曾经在敌人的滩头阵地前参加过二十七次登陆战,而且“这二十七次登陆战每次都取得巨大胜利。”

  从外表看,他确不象一个军事天才。他每次访问部队,老是穿着他的绒布衬衫,戴着旧帽子,还有那漫不经心地打起来的蝴蝶领结。看上去,他倒更象一个衣着随便、精神饱满的老爷爷,要去度周末钓鳟鱼的样子。但话得说回来,他所统率的军队,本来也是很随便的。美国不是欧洲国家,它和欧洲国家不同,而这个国家最好的代表就是这个住在白官的美国人了。戴维·利连撒尔律师可以这么写罗斯福的“脸孔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战斗的脸孔”,艾森豪威尔将军可能对总统熟知地形、掌握和记得一个乡野的所有特点的天赋感到五体投地;然而,对于美国士兵和水兵来说,他的最大天赋还是他对人热情关怀,以一个卷起袖子实干的美国的卷起袖子实干的总统的面貌出现于世界舞台之上。乔纳森·丹尼尔斯写道:“在他那个时代里,没有谁能象他那样,在美国人惊惧之时,能唤起美国人的内在信心。由于他深信美国人的自尊感,所以他要求或者期望美国人拿出勇气来的时候从来是没有什么顾虑的。”最能说明罗斯福的风格,说明他体贴民情的是,有一次他视察夏威夷陆军医院。他到夏威夷本来是要跟海陆空军高级将领谈话,制定计划,发动巨大攻势,迫使日本屈膝投降。但在他离开夏威夷之前,他要人用轮车推着他穿过病房,去看看那些被截除上肢或下肢的伤员。他向他们微笑,挥手致意。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他的出现就代替了他要说的一切的话。坐在这轮车上的是一个两腿早已完全瘫痪的人。他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他也有过这种心情。然而他克服了过来,当上了总统,他们没有理由感到灰心丧气,以为不再能实现战前所抱的理想。

  罗斯福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也表现在他的外表上。驻白官的新闻记者都深信,他不想在1944年再竞选总统了。总统本人也写信给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罗伯特·汉尼根说:“我的心灵深处,总是对我呼唤:要我回到哈德逊河的老家去。”但是也有各种各样的压力要他继续任职。他和任何美国总统一样,在考虑将来历史如何对他评价。他对战后美国有个蓝图:他要支待联合国组织,如威尔逊总统当年要支持国际联盟一样。此外,还有那些人民来信。有一个人在信中说:“罗斯福总统,当前世界忧患重重,请不要把我们撇下不管。现在我们正需要你。我从心里相信,上帝将你放在世上这个地方,就是要你做我们的北斗星。”还有许多请愿书。其中有一份有六千多炼钢工人在上面签名:“我们知道你很劳累,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能让你退职。”从第三帝国那面,也传来了道格拉斯·钱德勒的声音。这个家伙原来是赫斯特报系的人,后来做了美奸,为柏林电合广播,化名为保罗·利维尔。他说:“把那个人从一度是白色的白宫里赶出去!”

  罗斯福是一个老练政客,决不会为这些呼声所动,哪怕是略有所动。他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温德尔·威尔基。他们俩人看法相同,暗中也互相钦佩。总统把桑姆·罗森曼叫到办公室来,要他去见威尔基。罗斯福说:“我们应当有两个党——一个自由派,一个保守派。但从现在情况看来,两个党党内都有异见派。”他认为在大选后两党都应重新组合,并要罗森曼试探一下威尔基的意见。威尔基对罗森曼说:“你告诉总统,我准备为此目的而全力以赴。”如果是在1940年,他们可能会想出某些办法来的(虽然现在很难想象有什么办法),但现在又过了四年了。威尔基刚在威土康星州共和党预选中失利,落在杜威,麦克阿瑟和史塔森之后。他也精疲力竭了。他对共和党元老派很生气,对这种选举方法不再存有幻想。他也病了,发了三次心脏病后,于10月8日逝世。

  共和党自从1916年出了个休斯以后,到现在为止,最引人注目的总统候选人就是威尔基。他的逝世使共和觉中反威尔基的元老派乘机报复。他们欢喜用“天下一家派”来嘲笑威尔基。自从珍珠港事件以后就消声匿迹的极右派的代言人,在1944年又重新露面。象劳伦斯·邓尼斯、伊丽莎白·迪林夫人,和约瑟夫·麦克威廉斯这些人,提到罗斯福时,就称之为“犹太国王”。众议员费什的秘书被判犯有作伪证罪,因为他作证说,某些众议员直至1941年11月还未曾使用过议员的免费邮寄权利来邮寄纳粹宣传品。如《芝加哥论坛报》、《纽约每日新闻》、埃利诺·帕顿森办的《华盛顿时代先驱报》等报纸以及赫斯特报系都不肯保守军事秘密。有一个《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实际上已把美国破译日本“紫色密码”的情报透露出来,但日本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报导。总统认为司法部应当对这些报纸采取严厉措施。事实上政府也的确遇到过一桩严重的煽动事件,但司法部长比德尔认为,在大选年头把一些保守派的报刊出版人监禁,对争取选民不利,所以他对罗斯福敷衍了事。但这问题仍然使总统忱心忡忡。孤立主义者在一些报社和国会里,仍然地位牢固。胜利以后,他们仍可能煽动国内人民,凑够一股力量,破坏美国的外交政策。看来这种威胁对总统作出再次竞选的决定,是起关键性作用的。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开会前一星期,总统写信给汉尼根说:

  『“假如人民命令我继续担任这项职务,进行这场战争,我就象一个在火线不能离开岗位的士兵一样无权退下来。

  就我自己来说,我不想再竞选。到明年春天,我就做了十二年总统和武装部队总司令了……

  我现在作为一个模范的军人,勉为其难地重申,我将接受并担任现在这个职务,如果我们大家的总司令,即拥有最高权力的美国人民要求我这样做的话。”』

  7月20日,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在芝加哥开会,提名罗斯福为该党总统候选人,这时罗斯福却在加利福尼亚州,坐在矗立的悬崖上,视察一场两栖作战演习,有一万名海军陆战队从希金斯艇上用铰链放下船头板在海岸登陆。在他看来,政客们在搞走过场的老一套时,他在忙着办公。然而,每四年举行一次的民主党大会,从来都不可能是走过场的老一套。对于提请罗斯福当总统候选人,对于党纲,大家没有异议。但对于副总统人选问题,他们都吵嚷不休。在这个问题上,总统也许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者他还拿不定主意。总之从当时迹象看来,他是举棋不定。他认为亨利·华菜士当副总统没有当好,没有尽到责任,不必要地触犯了国会的领导人。但罗斯福又不想把他抛开。华莱士本人则认为他仍然是候选人,而他这样想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罗斯福在给大会主席的一封信中曾谈到他说:“我喜欢他,我尊敬他,他是我的好友。因此,如果我是大会代表的话,我个人会投票再提名他。”

  但是威廉·道格拉斯和艾尔本·巴克利也同样认为,罗斯福已属意于他们,吉米·贝尔纳斯也认为已得到总统的支持。哈里·杜鲁门也同样肯定地认为贝尔纳斯可能性较大,已经同意提名他。但罗斯福既然没有表态,全国委员会就想物色一位对总统最没有什么不利影响的人。他们最后决定提名杜鲁门。他是一个忠诚的民主党人,在国会里他一直支持政府所提出的法案。他来自中西部边沿的一个州,他领导过一个委员会调查过军事工作。这是个艰巨任务,他的领导手腕颇为熟练得体。总统本人不认识他,几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当汉尼根提到杜鲁门时,罗斯福喃喃作声说:“哦,对……对,……我不是任命他主持那个军事调查委员会的么?”当然,罗斯福并没有任命过杜鲁门,可是汉尼根提出的理由,在政治上是有道理的。于是罗斯福同意了,就提杜鲁门罢。

  这位密苏里州参议员听到这个消息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说“我的天哪!”他甚至没有考虑过竞选。后来他在电话中亲耳听到罗斯福对他说,他这才相信——他用一贯的口吻对他的朋友说:“他妈的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于是他就去找贝尔纳斯进行政治交易。尽管如此,大会还是投了两次票才通过提名他为副总统候选人。然后罗斯福从圣地亚哥海军陆战队基地发表广播演说接受提名,而美国人就互相打听究竟杜鲁门是何许人。《纽约时报》称他为“第二次密苏里妥协”。詹姆斯·哈格蒂则把这件事说成是“政界头子的胜利”。他的对手,共和党的副总统候选人约翰·布里克则说:“杜鲁门——这个名字我没有记错吧?”他搔搔头,又喃喃说,“我总记不住这个名字。”《时代》周刊在7月31日那一期里,用老三老四的口吻把罗斯福这位竞选伙伴称之为“密苏里州来的、头发灰白,个子矮小的后辈参议员。”

  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托马斯·杜威,是个有才智和勇气的人,人们有理由相信,他如当选,会成为一位很能千的总统。但民主党取得的成就太大。美国已再度繁荣起来,人民提到共和党就想起胡佛;美国武装部队天天打胜仗,而罗斯福本人已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有经验的政治家。他有一次对《纽约时报》说:“没有比好好地斗一场更使我高兴的事了”。随着年月的推移,他更欢喜斗了。他心目中的斗法就是把他的竞选对手放在一边,而专心致志地进攻共和党的元老派。这种战术使他击败胡佛,兰登和威尔基;而且在一次著名的演说中他又使用一种更为致命的新武器——对对方恣意嘲弄。他挑选出共和党一个对政府议案总是作梗的三人集团,即乔·马丁,布鲁斯·巴顿和汉密尔顿·菲什,来作为对象,为他就任以来的成就进行辩护说,除了“马丁……巴顿……和菲什”而外,人人都同意。到了他第三次谈到这三个人的名字时,听众早跟上了念这三个人名字的节奏,就跟他一起叫:“马丁……巴顿……和菲什。”这样搞使听众很开心,并且在政治策略上也很有效。除此之外,他更抓住共和党传播的一个小道消息,说他在阿留申群岛时忘了把他的狗斯科蒂带走,后来又派了一艘驱逐舰去把狗接回来。他用讥讽的口吻,对卡车司机工会(并通过无线电对全国广播)说:“这些共和党领导人攻击我、我的妻子、我的儿子还不够。不,他们还不满足,现在还要把我的小狗法拉也带进来。……我认为我有理由感到愤懑,对诽谤我的小狗提出抗议。”

  这使杜威感到很生气。罗斯福的讽刺腔调己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从那时起,有人说,竞选就成了“罗斯福的狗和杜威的羊”之间的竞选了。罗斯福的竞选运动,似乎一次比一次激烈,好象是由一部无形的但是恶意的发动机推动似的。这一次竞选运动越来越不留情面。至于共和党,它的一个攻击目标是西德尼·希尔曼。他是产联的政治行动委员会的负责人,正在组织工人投罗斯福的票。于是就有人传出消息说,当提名杜鲁门为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时,罗斯福曾经说:“去征求西德尼的同意。”于是,全国各地的广告牌上,那出现这样的标语:“去征求西德尼的同意。”“西德尼·希尔曼和厄尔·白劳德的共产党员都已登记了,你登记了么?”在竞选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杜威一再提到共产主义的问题。要是在十年以后提出来,这样的指控就会使政客们胆战心惊。但那时是1944年,俄国还是一个受欢迎的反希特勒的同盟国,这种指控当时能收什么效果,很值得怀疑。

  刘易斯·赫尔希当时还是征兵局长,而且已晋升少将。有一次他公开说,让士兵继续留在军队里,和让他们退伍又成立一个机构来管理他们,两者花钱差不了多少。这使共和党人走了运。赫尔希将军的名字,本书以后还要谈到。后来几任总统的政府都因为他闯的祸而闹得狼狈不堪。但是这一次罗斯福立即制止了他。罗斯福命令史汀生封上他的嘴巴,公开阐明政府计划是要迅速复员。但不管怎样,一个将军失言是不足以把杜威送进白宫的。对小狗法拉或西德尼·希尔曼的攻击,也是如此。杜威所需要的是有一个可以展开争论的问题。而罗斯福却憋死了他。

  在芝加哥军人操场上,总统坐在他的汽车里发表演说。当时坐在圆形看台上的听众有十万人,站在外面的又有十万人。总统说,这次竞选,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可说是最奇怪的一次。共和党人一方面骂民主党无能,一方面又赞扬它所通过的法案。他们一方面说“唠叨的,疲惫的老家伙”把军队建设成为世界史上最大的一支陆海军,这一切都不会改变,另一方面又说“因此,现在该是变的时候了!”罗斯福说:“他们实际上是说:‘那些无能的、疲惫的老怪物真的为世界持久和平开始莫定了基础。如果你们选举我们,这种情况我们一点也不会改变的。但是,’他们又悄悄地低声说:‘我们会做得甚至连杰拉尔德·纳埃或杰拉尔德·史密斯也不会不支持我们——我们会使任何相信孤立主义的竞选资助者都支持我们。是的,我们甚至做到连《芝加哥论坛报》都满意!’”

  但是罗斯福的对手们有一个可以争论的问题。那就是罗斯福的健康情况。如果当初对这问题进行了认真辩论,并把所有诊断材料在选民面前都摆出来,那么结果就可能不同了。但当时这是不可能的。谁都不知道总统健康的真正状况,甚至连总统本人和总统的医生们都不知道。而且如果公开提出这个问题,必然招致手段卑劣的指责。然而那些狂热反罗斯福的报章却不顾一切,全力攻击。那年10月《纽约太阳报》在第一版社论中这样开头:“我们用不着有所忌讳,……不许公开谈论总统有可能由他的副总统接任的,不是宪法规定,而是惯例如此。我们历史上有六个总统是在任内死去的。”《纽约每日新闻》每次出版,都一成不变地提到富兰克林·罗斯福已是六十二岁,而托马斯·杜威却只有四十二岁。《时代》周刊说:“六十二岁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已是一个老人了。”

  白宫答复由麦金太尔医生提出来,因此他对此负有重大责任。他也象大多数总统私人医生一样,领有海军中将的军衔,是一个有资望的眼、耳、鼻、喉科医生。在治疗罗斯福的窦炎方面,他是个药到病除的神医。麦金太尔医生对报界公布罗斯福的状况如下:

  『“……体重略轻,比他的平常重量少八、九磅。坦率地说,我希望他会增重几磅。在他去魁北克之前就没有游泳。但他就要恢复。他游泳很有耐力,可以得到很好锻练。水的浮力使他的腿能够活动,所以他在游泳上的收效,是其它运动所得不到的。他的器官毫无毛病,完全健康。他每天担任非常繁重的工作,但他担负起来,精力惊人。在大选期间,有种种传说,说他健康很差,其理由不言而喻。但这都不确。”』

  这位医生以为这一番解说,应当使人满意。但罗斯福却不满意。他也许因为患有麻痹症,所以对关于他健康的谣传特别敏感,于是决定亲自经受一次体力考验来证明他的医生所说属实。第一个机会在纽约出现。他的车队要走四小时,途经五十英里,由布鲁克林区的埃比茨棒球场穿过昆斯区到布朗克斯区,然后到哈莱姆区经过曼哈顿中心,穿过百老汇大街,直到巴特利公园。那天正下着雨——倾盆秋雨下个没停,寒气袭人,没有遮挡的话,任何人都会衣服湿透,狼狈不堪。这样乘车淋雨,简直就是发疯。然而罗斯福却不肯结束这次旅怪,甚至缩短也不同意。途中他只是停下来两次,擦擦身,迅速换了衣服,一次是在布鲁克林区海岸警卫队车库,一次是在他夫人在华盛顿广场的公寓。其余时候他都是站着——面带微笑,挥动着他的软呢帽,但样子十分狼狈。

  埃莉诺坐在随行的特工人员的车上,焦急万分。她乘的车是有顶的。她认为罗斯福的帕卡德牌座车有活动帆布顶篷,起码他该叫人拉起来遮雨。坐在罗斯福前面的摺坐的是拉瓜迪亚和瓦格纳也已衣服尽湿,为他担心。雨下得愈来愈猛,把罗斯福的黑色海军斗篷淋得闪闪发光。总统的头发被大雨淋得贴在头上,比起四年前显得就更疏更白了。他戴着夹鼻眼镜,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但几十万个美国人却打着雨伞或者顶着湿透了的报纸,打着哆嗦,想亲眼看看他那闻名全国的微笑,而罗斯福也决定让他们看到,哪怕他本人一路上要咬紧牙关。六天以后,他又在费城乘着敞篷车,冒着冰冷大雨,游行几个钟头。事后,那些白宫新闻记者团都说他似乎活力充沛,精力旺盛,连那些憎恨罗斯福的报纸记者们也不例外。

  11月7日那天,他又照样和埃莉诺在海德公园村的投票站上露面,他对站里的官员们说,他的职业是“种树”,让他们认真验明了投票证251号,然后第一次给带到投票机前。可是他不会操纵这个机器。在喃喃自语,东摸西摸了一番以后,幕帷后面传出来他那与众不同的声音:“该死的机器,怎么不灵啦?”于是就有人隔着幕帷告诉他怎样使用那个机器,他就解决了他在选举那天碰到的唯一困难。因为即使不算不在国内投票的军人选票(而他们都是非常拥护罗斯福的),那天他已经获得了百分之五十四的选票。按选举人团的票数计算,他和杜威的票数对比是432对99。阿肯色州的富布赖特,康涅狄格州的麦克马洪也叨着他的光进了参议院,而海伦·盖海根·道格拉斯和亚当·克莱顿·鲍威尔也进入这届的众议院。汉姆·菲什和吉罗德·纳埃在选举中都被击败。而且尽管约翰·刘易斯在各个矿区支持杜威,民主党还是囊括了这些选区。罗斯福高兴异常。他在竞选活动中曾一再对投票人说,这次总统选举也是对美国应否参加联合国的公民投票。这个到死一直使伍德罗·威尔逊不安的幽灵,现在永远消失了。

  竞选虽然胜利,总统仍然悻悻不平。他曾说过,杜威这种给人戴赤色分子帽子的做法是“十分可鄙”的。凌晨三时,共和党宣布竞选失败以后,总统在纽约坐着轮椅到他的卧室去时,对哈西特说:“我仍然认为他是个婊子养的”。当热,他不会在公开场合这样说。从一切表面迹象看来,美国这场战时总统竞选的难关是渡过了,没有留下任何创疤。

  但是……

  如果说,罗斯福在演说中提到他的小狗法拉,使杜威生气的话,那末,说罗斯福身体不行的含沙射影的攻击,就不仅触到罗斯福痛处,而且还历久不消。每次在公开场合露面,他总要表现得生气勃勃、精神饱满。当他象当年凯旋而归的凯撒那样,回到华盛顿时,首都刚巧又大雨滂沱。说来奇怪:他每次从这一个城市到那一个城市时,总是大雨如注。十年前,农民们对罗斯福每次访问带来的倾盆大雨,都雀跃欢呼,而他的部下认为这是罗斯福的运气。但现在,这就是倒运了,对于象他这样年纪的人,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总统叫人们不用担心,命令把帕卡德牌汽车的篷顶放下来。到了联邦广场,有三万淋得象落汤鸡那样的人在等着看他。他坐在杜鲁门和华莱士之间,拿天气说着玩儿。接着他的轿车缓慢地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穿过去,有三十万华盛顿人夹道欢呼。罗斯福(杜鲁门和华莱士)都象刚从水里出来一样。但到了白宫,罗斯福还是容光焕发,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好象他从没有现在这么健康。

  但是……但是……

  一些时间以来,那些接近富兰克林·罗斯福的人,都颇为担心他的健康问题。那年十月《时代》周刊曾报导说,窦炎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健康的最主要问题”。但实际情况远不止此。他整个心血管系统都有病,而麦金太尔医生对于这门专业又没受过什么特殊训练。早在1937年,总统已经被确断患有收缩性高血压,过了四年,又加上更严重得多的舒张性高血压。麦金太尔还是很乐观。虽然他的病人锻练减少,操心的事增加,他仍然很乐观。但是罗斯福已不如他的医生所说的那样健康了。早在1943年,他就患过两次重病,一是流行性感冒,一是发烧,病因无法查明,他本人则认为是北非之行所引起的。由德黑兰回来以后,他又染上流感。晚上总说头痛。在很好地休息了一夜之后,过了半个上午,他就精疲力尽了。有时候,他一边谈话,一边就睡着了,而有一次,他一边签字,一边倒头便着了,钢笔掉下来,纸上都沾上了墨水。他的女儿安娜和他的秘书格雷斯·塔利怕起来,就私下把情况告诉麦金太尔医生。麦金太尔说他和他们一样,也很焦虑,主张把罗斯福送到医院检查;但一想到要向他的固执的病人提出这样一个重大决定,他又似乎有点胆怯。最后安娜把情况告诉了她的母亲。埃莉诺干脆告诉总统立即到贝塞斯达海军医院去检查,1944年3月27日,他就乖乖的去了。这次他就不仅是由一个医生检查,而是由一大批专家来检查了。

  参加检查的专家中,有海军少校霍华德·布鲁恩。他是心脏内科医生,也是贝塞斯达医院的心电图部主任。罗斯福的病情使布鲁恩吃惊。总统很疲乏,发烧,又患支气管炎。更糟糕的是,他的心脏肥大,心脏周围血管膨胀,血压高得惊人。布鲁恩大夫的检查结果是高血压,高血压心脏病,和心力衰退。其他医生都同意他的诊断。他们建议总统休息。总统是个听话的病人,就去哈布柯,到伯纳德·巴鲁克在南卡罗来纳州那个植物园那里休养,躺着晒阳光。饭前的酒喝少了,减为一杯半鸡尾酒(后来连睡前也不喝酒了),抽烟,由每天二、三十支骆驼牌香烟,减少为每天五、六支。他写信给霍普金斯说,他假期过得非常愉快,每夜睡十二小时,每天晒太阳,修心养性,“外面的事管他娘”。露西·拉瑟弗德经常去探望他。

  他对病况满不在乎,服用绿色小药丸时,他从不问那是什么。其实那是洋地黄丸。本来布鲁恩少校或任何贝塞斯达医院的内科医生都可以把他的病情说给他听的。但有谁读医科时学过该怎样把总统病情严重的消息告诉他本人呢?而且他们官阶不高,而在战时这一点倒是重要的。所有检查结果和图表都送给麦金太尔海军中将。贝塞斯达医院的医务人员认为麦金太尔会把情况告诉罗斯福的。但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曾向总统汇报过。总统离开南卡罗来纳州以后,还是日日夜夜工作,显然不象个该休息的病人。那年他旅行了五万英里,指挥两线的战事,还竞选连任总统。与此同时,他还得照顾国内战线,处理美国人民堆放在他桌上的乱七八糟的琐事。1944年他要处理的内政包括:接管芝加哥的蒙哥马利·华德百货公司;起草美国士兵权利法案;劝说参议院民主党领袖阿尔本·巴克利收回辞呈;批准按照田纳西流域管理局模式成立一个密苏里河流域管理局;劝说史汀生部长不要退休;提出历史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预算;在纽约市长竞选期中到纽约市发表演说;研究保险公司延期偿付权问题;签署一个战后科学研究计划;跟有关原子裂变的秘密工厂中的劳资双方进行秘密协商;对一个海军陆战队员击毙一头受伤的小牛的军事法庭判决进行复审。还要由他决定是让马歇尔还是让艾森豪威尔去指挥欧洲登陆。当然要由他作决定是合理的。但是有些事情要他操心显然不合理:比如只有总统才能说服海军和陆军共用五角大楼,(海军将领们要有自己的五角大楼),而且只有他才能决定是否取消陆军和海军的球赛。史汀生后来说:“一个人不能样样事都包下来的,而富兰克林·罗斯福这样做,就要了自己的命。”

  到白宫访问过的人们彼此间都在议论,说总统面容如何“憔悴”。7月间,詹姆斯·罗斯福亲眼看到他第一次心胜病发作。那时海军陆战队在加利福尼亚海岸附近快要进行演习,他们俩在总统专车厢“费迪南·麦哲伦”号上。突然,罗斯福脸色惨白,眼睛紧闭,他痛苦地扭动着,气吁吁地说,“吉米,我怕是支持不住——我疼极了。”他的儿子想把这次露面取消。但过了几分钟,罗斯福恢复过来,他儿子的意见又被否决。这件事没有报告布鲁恩大夫,因而无法知道他患的什么病。但第二次发作,则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中。他将他的儿子留在加利福尼亚州,自己应邀去西雅图市演讲。特工人员建议他坐在一艘停泊着的驱逐舰上,以舰上大炮为背景,对民众作演说。总统觉得这个意见很好。一切都准备就绪,总统刚开始他讲词的第一段。忽然心脏病又发作。当时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实际上是一次非常剧烈的心绞痛。接着那十五分钟,他感到剧痛阵阵,横扫胸膛,肋骨架和双肩各处都极度疼痛。奇怪的是,他的脚居然还能站得住(本来在倾斜甲板上,他的支架是不稳的),更不用说发表演说了。

  但这次只有他本人知道。布鲁恩就站在他后面,也没有察觉到总统有什么问题,而且是在很久以后才觉察出他发生过一次心脏病。至于他的听众,则感到很失望,认为这次演说极不象样。他讲话时咬字含糊不清,平凡无奇,而且有时声音低到难以听见。内容又杂乱无章,不知说些什么。甚至声音听起来也不象罗斯福。萨姆·罗森曼在收音机里收听,搓着手干着急。现在,到处都传说罗斯福活不了多久;加上报上登了一幅用心刻毒的新闻照片,把他照成有气无力,张嘴结舌,面容憔悴,两眼深陷。特工人员迈克·雷利告诉罗斯福说,有些新闻记者硬是认为总统当时不是去了南卡罗来纳州,而是进了医院。总统显得紧张地说:“迈克,那些新闻记者都是该死的黑心鬼。”

  他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是不合情理的。有时候,在一个重要人物行将去世的时候,新闻界有责任加以密切注视。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长期以来,由于他们对他感情深厚,所以很少报导他的外表如何。那个拍摄罗斯福这张可怕照片的摄影记者,已遭到了同业们的排斥摈弃。然而,总统的内阁成员和老相识却比较直言不讳多了。多年来的紧张工作已经使他积劳成疾,现在似乎要一下子总爆发出来。一个观察家写道:仅仅在一个星期里,总统仿佛“从壮年进入了老年”。劳工部长弗兰西丝·帕金斯对于有关罗斯福和对于有关她自己的闲话,历来都置之不理,关于罗斯福健康日益恶化的一切传说,她都拒不相信。但是在罗斯福第四次就职典礼之前一天所召开的内阁会议上,她委实大吃一惊。他的两眼呆滞,着上去就好象挨了一拳似的;他的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他穿的衣服似乎大了一号。他的两手颤抖,双唇发青,他似乎不得不用手托住他的头。迪安·艾奇逊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总统的脸色使我们都大吃一惊。他消瘦、憔悴,两眼下陷,眼框发黑,只有他得意地拿起那个烟嘴,和他漠视困难的轻松愉快的态度,才使人想得起当年的罗斯福。”第二天,约翰·根室看见罗斯福后写道:“我看见他的脸孔就感到很吃惊。我感到肯定他就要死了。皮肤下面已经毫无光彩,就象在发暗的电灯泡上面的羊皮纸灯罩一样。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样,看了以后使我久久准以释怀。他的面孔是灰色的,憔悴的,松垂的,他的嘴唇的控制肌似乎巳经有点不听话。”根室又写道,有时他己经精疲力尽,“连简单问题都不能回答。他讲的话已经是近乎胡说。”

  两个星期后,在克里米亚举行雅尔塔会议。安东尼·艾登认为总统和他们第一晚会见时,思想模糊混乱。丘吉尔的医生莫兰勋爵,看了总统一眼就肯定他是垂死的人。他们这种印象,和华盛顿方面对罗斯福健康情况的印象凑在一起,就使人们后来形成一种理论:认为罗斯福这个“雅尔塔会议上的病人”,被狡猾险诈的俄国人骗了;认为他的亲友们让他竞选第四任总统,不仅对不起他,也对不起美国。按照共和党五十年代的说法,雅尔塔会议是一场“出卖”。

  但是按照这种说法,还有一些疑点不易解答。首先,这里有个假设,以为有人可以把罗斯辐说服放弃竞选。1940竞选年埃莉诺就曾再三劝他不要竞选,但他没有同意。其次,他的病情起伏极大,变化无常。布鲁恩医生今天的检验结果可能说明总统已进入病危,明天他又显得非常有活力了。布鲁恩在他的检查结果与病者实际病情之间,简直找不出什么变化规律。显然,他在大雨滂沱中进行竞选活动使他很劳累,竞选之后他就脸色苍白,没有胃口。但是他的血压却已下降(到210/112),他的肺是清晰的,而且一切迹象也表明连他的心脏也非常正常。他在西雅图市离开了驱逐舰的甲板后,就把心绞痛的情况告诉布鲁恩。于是一小时内布鲁恩就检查了血球数值并作了心电图。结果都很正常。

  他在必要时振作精神的能力是很惊人的。艾伦·德鲁利当时是合众社记者,参加了一年一度的白宫记者宴会,看着罗斯福坐着轮椅进来时,觉得他脖子骨瘦如柴,老态龙钟。但是在总统退场之前,他仍然“用大家熟悉的姿态回答记者们的欢呼,因此我们最后看到的富兰克林·罗斯福,还是头往上一仰,顿时笑容满面,举起手来向大家挥动,姿态和过去一模一样。”1944年9月25日,他在华盛倾新建的斯秦特勒旅馆对工会领袖和民主党的工作干部发表演说。罗森曼和总统的女儿很早就到场,两人心情都紧张。那一天早上,罗斯福的健康情况很差。安娜对罗森曼细声说:“爸爸会熬得过去吗?……假如讲得不好,那就很糟糕。”听众也很紧张,因为他们都听到这些小道消息,看到罗斯福在加利福尼亚时拍的新闻照片,听过他在驱逐舰上那次可怕演说。这次罗斯福坐着发言。头几个字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按照伯恩斯的说法,“仿佛总统就是只是在嚅动嘴巴。”但是后来,他恢复过来,发表了一个很好的,战斗性很强的演说,干净利落,声音宏亮,和他第一次就职演说时差不多。

  在雅尔塔会议上,罗斯福的工作人员(哈里曼、贝尔纳斯、海军上将威廉·李海、爱德华·斯退丁纽斯)都认为他能有效地、熟练地代表美国利益。在会议的初期,他有夜咳,但布鲁恩进行检查后还是发现肺部清晰,心脏和血压无变化。2月8日(跟斯大林在波兰问题上争吵以后),罗斯福血压情况不好,医生也担心起来。于是就把他接着那两天的日程改动了一下。但两天以后,这些病状又消除了。这时,艾登对他的看法也变了,他感到他的第一个印象必然是错误无疑了。依照艾登的看法,尽管罗斯福面色不好,体重减轻,但他在谈判中判断问题时能力的卓越,实属不可多见。他不但跟丘吉尔每日工作份量一样,而且还能找出时间,和斯大林举行小型会议,就苏美在亚洲的作用问题进行会谈。

  毫无疑问,克里米亚会议加速了总统的死亡。1944年他跟一个猛烈攻击他的共和党对手举行竞选,并且要精力充沛地担任直接领导作战的三军总司令,这两个因素也同样加速他的死亡。人们将来会怀念雅尔塔会议,因为总统个人在那里作出了巨大牺牲。但除此以外,他就没有牺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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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曾是丁香满庭时①

  【①美国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于1871年写了一首纪念林肯的挽诗,题为《曾是丁香满庭时》。作者这里引用此诗题来悼念罗斯福逝世。——译者】

  我们前此谈到进攻意大利的美国大兵时,他们还在蒙特卡西诺山下褐黑的泥浆中艰难挣扎,巴望天气转暖,突破德军防线。那是1943年的事。到了1944年,情况并没有好转。德军还控制着意大利2/3,罗马也在其中。1944年1月22日,盟军企图进行一次两栖攻势,在敌军后方安齐奥登陆,由侧翼包抄敌人防线。但是这一妙着的指挥官却庸碌无能。他在出奇制胜之后,没有乘胜前进,反而在滩头上步步为营,迟迟不前,结果又陷入凯塞林元帅的重围。安齐奥反成了美军的陷阱,他们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在四个多月中,被困缩在滩头阵地上,伤亡日增,一筹莫展,而德军却把他们当做靶子,提高了枪法。有个新闻记者说:“美军在这里就像原始人那样生活,他们那副样子,挥舞木棒也许比使用机枪还更像样一些。真难想像他们是怎样挨过那个凛冽的冬天的。”

  春天来临,大雨冲走了活动便桥,原来路面的车辙已经冰硬如铁,现在又是泥泞难行。然而盟军仍然毫无意义地坚持困守。不论是美军的第五集团军,还是英军的第八集团军,在意大利的靴腰部分的亚平宁山脉东西两侧,都在向敌军正面进攻,损失惨重。他们所能指望的,充其量不过是拖住一些德军师团,消耗其实力,使之不能充实希特勒大西洋沿岸防线——不久盟军就要跨过海峡朝此猛攻,以试其锋。但这种消耗战,对两方都造成损失,更糟的则是进攻一方比之防御一方代价更大。盟军伤亡增加,士气下降,盟国之间的摩擦,也在发展,而这总是危险的信号。这时在意大利,除了被反法西斯的意大利人软禁起来的墨索里尼,马克·克拉克中将要算是最不得人心的人。他把轰炸蒙特卡西诺的责任归咎于新西兰伯纳德·弗赖伯将军,后者是享有盛誉的英雄。这种做法,说得再好,无非也是不体面地推诿责任,而且在当时,看来轰炸在军事上还是必要的。

  安齐奥的盟军亟待解救,而盟军统帅部只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向罗马大举进军。1944年6月4日下午7时半,克拉克亲率先头部队,指挥美国第五集团军一些部队,开进这座不朽名城的威尼斯广场。人们以鲜花、欢呼、狂吻和红酒来欢迎胜利者,使他应接不暇。面对这种场面,任何战将都难免感到扬扬得意,可是克拉克不知道适可而止。第二天,他把军团级司令官们都召来开会,原来克拉克是要他们在记者招待会上充当配角。在摄影记者的要求下,克拉克摆出各种威武的姿态,照了又照,使他手下的美国和盟国将军们都为之汗颜,甚至有些随军记者也羞红了脸。可是克拉克一概视若无睹,反而准备发表简短讲话。“今天”,他开始说,“对第五集团军说来,是个盛大的日子。”

  记者们面面相觑。第五集团军!那么第八集团军呢?英国记者颇为气愤,相互嘀咕,第八集团军不是从开罗一步一步地打到罗马么?还有波兰人的部队呢,其他国家的部队呢?埃里克·塞瓦赖德认为还不止这样:难道对希特勒的每次胜利,不就是欧洲被奴役民众的胜利,不就是在纳粹杀人工厂里等候屠戮的犹太人的胜利?不就是在这战争的绞肉机中已经做出巨大牺牲而且仍在忍受折磨的人们的胜利?可是克拉克并不这样看。他充分满足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的需要,并且广开通讯电路,务使新闻图片和稿件在第二天早晨都能到达报馆编辑手里。一切都如期到了,可是克拉克倒霉。原来第二天是1944年6月6日,是盟军在诺曼底开始登陆的日子。

  ※※※

  在朴次茅斯船坞正北,有座富丽堂皇的英格兰宅第名为索思维克公馆。公馆附近榛树林里,有一部陈旧的拖车,其特殊陈设中,包括一架红色的电话机,是专供同华盛顿直接通话的变频率保密电话;还有一架直通唐宁街10号电话机则是绿色的。就在这拖车里,在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两栖攻势发起前风雨交加的一周中某一时刻,这时已佩带四颗将星的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在那里草拟了两份电报。第一份电报是准备部队在诺曼底登陆成功时祝贺用的。这个早已成为著名的文献(《你们即将开始从事‘圣战’》)。另一份则是准备万一重演敦刻尔克撤退时,交给报界发表的公告:

  『我军在瑟堡-阿弗尔地区登陆,未能取得适当立足点,我已下令撤回部队。我决定在此时此地进攻,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最可靠的情报做出的。陆、海、空三军都曾恪尽职守,英勇奋战。如有任何缺点错误,全由我个人负责。』

  历史事件发生既久,人们就会认为这种发展似乎是势所必然的。我们回忆欧洲登陆时,总以为在法国的德军已是穷途末路——艾森豪威尔大军云集,供应源源不绝,海峡上又有英美庞大舰队掩护,空军机群在上空盘旋,这场圣战早已稳操胜券了。甚至了解当时情况的人事后也免不了这种怪诞想法;蒙哥马利后来写道:“这场战役完全是按照进攻前各项部署进行的。”实际上并非如此。

  人们说了很多天气恶劣的话,说是如何影响登陆作战。其实这倒是天赐之便。正是因为天气坏,所以战斗打响时,主要的德军将领都不在司令部里。希特勒最有才干的元帅隆美尔那天休假,去乌尔姆庆祝他妻子的诞辰。本来德军有十个高度机动的装甲师,可以把入侵的军队赶下英吉利海峡,但登陆那天,只有一个装甲师投入战斗。虽只是一个师,它也在卡昂冲破了英军战线,一直推进到海边。当然这股力量太小,要是十个装甲师中有三个投入诺曼底战役,“盟军的立足点来不及连成一片,巩固下来,就会被赶下海去。”这是英国著名军事战略家利德尔·哈特在他书里说的。

  如果隆美尔不是对妻子这样一往情深,他本来会留在法国,盟军也可能被消灭掉。当然,这位元帅也得先向希特勒电话请示,但元首本来就主张对越过海峡来攻的部队,应该拒之于海岸之外;而且他认为:这就使罗斯福不能重新当选,于是罗斯福就算“幸运”,也“会在什么牢狱里了却此生”。说来奇怪,希特勒从一开始就直觉地认为,登陆地点是在诺曼底。但后来他却听信他左右亲信的意见,改变了看法。“加来市,”他说,“那里才是主力登陆的地方,诺曼底不过是佯攻目标而已。”这一来,艾森豪威尔可说是交了最好的运道。本来他部队面临的任务已够艰巨。前此一年来,德国人沿着海岸线布下水雷,把防御坦克的钢筋三脚支架桩在地里,筑起了六英尺厚的混凝土碉堡群,加固水泥隧道,使各式各样的军事屏障联结交织起来,形成天然的防御工事。他们驱使各受奴役的苦工,来完成这些防御工程。英军在朱诺海滩和剑滩登陆,从一开始就能按预定进程进行。可是,美军进攻奥马哈滩与犹他滩,则是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才得手的。接着,战士们向内地挺进,碰上诺曼底到处纵横的灌木树篱,这对顽固据守的一方原是非常有利的。

  在大西洋彼岸,1亿美国人在收音机前坐立不安,等候法国那边的最新消息。罗斯福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对这次规模巨大的作战准备,连每一细节,都亲自过问。他了解所用登陆艇在密执安湖建成以后,沿着伊利诺伊和密西西比河顺流出海,涉洋东驶,然后在英国港内载上美国士兵。他从每天的报告中知道,在加利福尼亚州制造的坦克登陆艇(L.S.T),以及它们如何装载坦克、推土机和卡车进行试航。他对艾克推迟登陆日期和军中气象学家们种种伤透脑筋但又不得要领的天气预测,都及时掌握。艾森豪威尔如何在拖车外的煤渣路上踯躅徘徊,手中把弄着从进攻北非与西西里岛战役中带回来的表示吉祥的银币,这种情况也有人向总统汇报了。最后,这位将军喉头似乎有点哽塞地说:“我确实认为,现在该下达命令了……我不想这样做,但是,就得这么办……”接着,他把右拳往左手掌心啪地击了一下:“好吧,开动吧!”这一切,罗斯福也从远征军最高司令部那里得到了汇报。

  艾森豪威尔讲完那几句话,向希特勒占领下的欧陆大举进军随即开始。埃德·默罗当时在英国,他是个讲究实际、不爱幻想的人,但发出隆隆吼声的轰炸机群飞向法国,他站在底下,就似乎听到“共和国战歌”的调子,回荡半空。至于作为最高统帅的总统,他不像默罗那样临近现场,只好遥遥祷告祈福。是的,他那时真的就在祈祷。那个周末他在副官沃森“伯伯”在夏洛茨维尔村的家里,重读《公祷文集》【《公祷文集》是英国教会在爱德华六世时编的祷文集,供教友守“礼拜仪式”时齐声朗诵之用。——译者】,准备找一段为登陆祈祷之用。6月6日星期二晚上,他在电台上率领全国人民同声祈求上帝祝福“我们的孩子……我们祖国的精华。带领他们,使他们忠贞不渝。”他又祈求说:“让他们身体强壮,内心刚勇,信仰坚定。上帝呀,他们需要您的祝福。因为他们要走的路漫长崎岖。敌人是强大的,可能击退我军。或许不会迅即成功,但我们将反复挥戈再战。”然后他祈求上帝指引那些远处国内注视战局的人们(他本人是其中的一个)。“请赐给我们信念——对您的信念,对我们祖国的儿子们的信念,对我们国人的信念,对我们共同作战的盟友的信念……”

  与此同时,决战则在诺曼底的纵横树篱间和罂粟花丛中进行。经过11天作战,布雷德利公布首批伤亡数字:死3283人,伤1.26万人。但是,他损失不小,战果不大,而伦敦却又有新的理由要求战绩;因为6月14日,韦尔纳·冯·布劳恩【布劳恩于1955年加入美国籍,成为宇宙航行规划的领导人之一。有15所美国大专院校授给他荣誉学位。】已经开始使用V-1飞弹,从法国和比利时的纳粹基地发射,屠杀了不少英国老百姓。在这一情况下,盟国领导要求取胜,前线将领要求占领较大的港口运送物资,而大家都要求结束桥头阵地的战斗。但是瑟堡港要到星期二才攻克,而德国人却已想尽办法把这个港口破坏无遗。他们破坏了防波堤,捣毁起重机,在各个码头遍布水雷和饵雷。工兵们要到8月份才能把这个乱摊子收拾好。而这时,在欧陆的远征军只能靠代号“桑葚”的人造港运输物资。这是由远征军携带来欧,在法国北部阿罗芒什村下水敷设的。

  尽管这样,登陆人员和物资还是源源而来。7月4日,艾森豪威尔向华盛顿报告,在法国登陆的军队已达100万人,物资566648吨,车辆171532辆。而且,桥头阵地之役尽管旷日持久,倒也成了好事。由于战斗惨烈,把西线德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吸到科唐坦半岛上来了。为了堵塞防线的缺口,德军把装甲师打破建制分散投入战斗,结果被美军逐个歼灭。在这半岛后面的法国腹地是开阔平原,纳粹不久将最需要使用机动力量。但半岛之战却使德军机动力量尽失。同时希特勒又下达了寸土不让的命令,使前线司令官们受到钳制,无法实行战术退却。于是,英军在7月9日攻陷卡昂,美军于7月25日攻陷圣洛,后者是诺曼底与布列塔尼区之间的交通枢纽。这时,巴顿将军亲临前线,督战甚急。7月25日,他率领强大的装甲部队奔袭阿弗朗什,冲进布列塔尼地区。至8月10日,美军已遍布布列塔尼地区,并切断同其他地区的联系。比弗布鲁克勋爵的伦敦《快报》说:“事实证明,美国人是一个骁勇善战的民族,堪居各国军队之前列。”

  8月25日星期五,自由法国的勒克莱尔将军的车队进抵巴黎城郊。翌日星期六,戴高乐将军凯旋进入法都。于是,在大西洋的对岸,穿着联合服务团军装的女歌唱家莉莉·庞斯【莉莉·庞斯生于法国,后入美国籍。——译者】,在曼哈顿区的洛克菲勒广场,高唱《马赛曲》。巴黎解放了,人们这时欢喜若狂。然而在巴黎的观察家们却发现巴黎光复的余波,竟比料想的还要复杂。戴高乐派和地下法国内地军列有黑名单,说有七十万人通敌。和德军睡过觉的法国姑娘要交代,然后把头发剪掉,把头剃光。可是很多通敌的人却逃避受辱,花钱运动买得了自由。巴黎的情况使有些美国人感到很不舒服。它完全不像个惨遭蹂躏的国都,比之伦敦,巴黎简直是繁华兴旺。街道上衣服华丽的女人很多,使埃德·默罗也感到惊讶。不但法国纺织工业在战争期间一直生意兴隆,而且法国人还首先制成了可供实用的电视发射台和电视机。过去著名的服装店,如莫利诺、朗万、夏帕雷莉等,都照常营业,女顾客穿的裙子还是全幅多褶,袖子的上部还可以肥大宽阔,受到衣料配给限制的美英妇女,早就谈不上这样的时装了。一个巴黎服装设计师和英国记者谈到巴黎解放时唉声叹气,用典型的法国人姿势把两手一摊,说:“现在这样闹下去叫我怎么办?我的老主顾都在集中营,当然,都是因为他们曾为维希政府效劳的缘故。”

  伦敦的处境,仍比巴黎危险。9月8日,在经历了1843个灯火管制之夜以后,英国首都的灯火又亮起来。那时年仅八岁的朱莉·安德鲁斯,在她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城市灯火通明。但重见光明并未持久。因为就在那天晚上,冯·布劳恩又向英国发射了V-2飞弹。英国管它叫做鲍勃·霍普弹【鲍勃·霍普(Bob Hope)本来是美国著名电影明星。但这里另有含义,见括弧内解释。——译者】(“扑倒在地,但愿别出事”)。看来还是恢复灯火管制为宜。在法国的盟军部队,在英国的老百姓,有好几个星期都是一相情愿地奔走相告,以为战争已经基本结束。重创的德军好像已经完蛋;人们认为连希特勒也一定意识到他是输定的了。9月12日美军越过边界在欧本和特里尔附近进入德境,开始向齐格菲防线的外围工事进行试探性进攻。至此德国本土的西部也已遭受进攻。那年秋天,接二连三进展较快,加拿大军把斯凯尔特河湾的德军赶走,美国第一集团军又攻克亚琛,从而突破了齐格菲防线主体。巴顿的第三集团军攻占了梅斯和斯特拉斯堡,其他美军也到达了罗尔河。这是12月3日的事。但是接着不到两个星期,希特勒突然大举反攻,使盟军措手不及。一些德国精锐部队向美军猛扑过来。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元帅亲自呐喊助威:“这是你们生命中光荣的时刻。强大的部队今天正向着英美进军。此时此际,我无须多说,你们心里都一清二楚,这是危急存亡的重要关头。为了祖国,为了元首,你们一定要完成这个一般人力所不能及的神圣职责。”

  这就是所谓“突出地带之战”【“突出地带之战”是德军投降前最后一次大举反攻的俗称。地点是比利时东部与北部,进攻方向是阿登森林,曾在英美盟军防线突破宽达60英里的缺口。于1945年1月被盟军击溃。——译者】的序幕。接着就发生了操着英语穿着美军服装的德军在比利时进行的蹂躏;第101空降师在巴斯托尼的英勇阻击;德军的最后通牒,麦考利夫准将回敬以“放屁!”;巴顿将军驰援巴斯托尼的著名战略包抄,其间第四装甲师30岁的克赖顿·艾布拉姆斯中校曾亲自驾驶先头坦克进攻……如此等等,都已是美国脍炙人口的军事佳话。这是美军在欧洲战场的全盛时期。有人问蒙哥马利是怎样扭转战局的,他回答说:“是由于美军骁勇善战。我向这些健儿致敬!向这些英勇的美军战士致敬!我从未想到能与比自己更优秀的军人并肩作战,我甚至想,我如能当上一名美军也感自豪。”

  “突出地带之战”是希特勒最后的孤注一掷,接着就土崩瓦解了。1945年1月,俄国人开始最后总攻击。2月初,盟军完全解放荷兰,攻占了萨尔区,在雷马根夺取了一座德军来不及炸毁的桥梁,然后在莱茵河上架设便桥,比之战争初期德军临时架设的还要多出九座。然后又包围了鲁尔区,俘获了32.5万名俘虏,接着夺取了曼海姆和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战局已接近尾声,这点欧洲人都意识到了。虽然伦敦还继续进行了一个月的灯火管制,巴黎在4月初的第一个星期已经是彻夜灯火通明。柏林、汉堡、德累斯顿、埃森、杜塞尔多夫、纽伦堡和法兰克福都已炸成一片瓦砾。还有两个星期,就是希特勒的56岁生日,但没有任何庆祝计划。

  1945年4月11日中午,美军第九集团军抵达易北河。12日早晨6时,罗斯福在温泉一间僻静寝室睡觉。他头天晚上睡时料想一早就能阅读到战局发展的新消息,可是邮件到迟了。他经常阅读的是《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论坛报》、《巴尔的摩太阳报》和《华盛顿邮报》。可是这天他只看到当地的《亚特兰大宪章报》。报章的标题是:

  『第九集团军距离柏林五十七英里
  一日前进五十英里,
  美俄两军可望早日会师  太平洋方面,  海军陆战队在冲绳取得进展
  战况剧烈  一百五十架超级空中堡垒
  白昼空袭东京
  轰炸两小时』

  在佐治亚州这里,今年4月初的天气真是暖得不合时令。山朱萸和野紫罗兰都已开花;有位邻居准备为罗斯福安排一顿烤全猪的露天聚餐,在一棵老橡树下放张椅子,让他坐在那里欣赏一下这个溪谷的惊人美景。既然邮件迟误,他每天要批阅的大批文件也没有按时收到,这样,除了让人继续给他画像以外确也无事可干。两年前,露西·拉瑟弗德曾邀请画家为他画过水彩像,现在他本人又叫这位画家再画一幅,准备作为礼物送给露西的女儿。

  总统移居此地,比尔·哈西特和布鲁恩医生也松了一口气。他们对总统恢复健康已经开始丧失信心。3月30日随从们把他从火车抬到温泉站的月台时,他们都听到人群中惊讶之声。把他放到轮椅上推向汽车时他有气无力地半躺着,头部随着轮椅动作俯仰已不由自主。他病情稍有缓和,得以驱车来此,但他们对这种短暂好转早有经验,不再存有信心。晚上,总统休息以后,他们面面相觑,感到极为忧虑。哈西特说罗斯福已是危在旦夕。他那强劲潇洒的签字已经大不如前,看上去比伪造笔迹的巧手还不如。他是美国总统,而连自己名字也签不了。布鲁恩作为心脏病专家,则诊断说:除非使他摆脱工作压力,否则他的病情已经无望。哈西特说这是办不到的,总统不能与世隔绝。两人无计可施,几乎掉下泪来。哈西特在日记中说:

  『他样子真使人吃惊——憔悴、困顿、精疲力竭。早上见他时似乎还可以。他体重不断减轻,他说轻了25磅。有气无力,没有胃口,极易疲乏。午间一过你看他那样子,情况就非常明显了。我已再将情况向布鲁恩医生反映。他认为情况是很令人担心的。』

  但是,他们都认为他这天早晨的气色好得多。战况顺利,这对他情绪有帮助。邮件又未到,这也是天赐之便。他们再一次互相安慰,说他也许竟然能够挨下去,尽管一切迹象完全相反。过去几个星期内,他们已经这样说过多少遍了。

  在华盛顿的总统办公桌上,有待处理的文件很多,其中有艾伯特·爱因斯坦的一份急件,内附利奥·西拉德的意见书。两人都要求总统立即停止研制原子弹。他们说世界形势已经大为改观。过去他们想当然的事,现在已证实并非如此,而且这也不再能成为理由。原子武器可能会使美国取得一时的军事好处,但在政治上和心理上所失和对美国威望的损害,将会抵消这种好处。爱因斯坦还认为,美国这样做,可能会触发一场世界性的原子军备竞赛。

  显然,希特勒帝国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刚相反,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总之,实际情况是,纳粹并没有原子武器。这情况盟国科学家们认为难以理解,最初甚至怀疑,这是德军摆出的假象。在诺曼底随同登陆的、代号为阿尔索斯(“小丛林”)情报小组负责人塞缪尔·古茨密特,认为纳粹有三位最卓越的物理学家:卡尔·冯·魏茨泽克、马克斯·冯·劳厄、维尔纳·海森贝格。后两位是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德国政府支持之下,就是这三个人也可以制成原子弹。这一点古茨密特一直到70年代还是如此相信的。情报小组问德国的科学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德国人不管什么问题都归罪于希特勒。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说法是蛮有道理的。元首的排犹主义,把德国物理学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都逐出国外,纳粹的官僚政治对要花长时间的军事研究不感兴趣,技术设备又短缺;而且,纳粹机构重叠,不择手段地你争我夺,这也是个典型例子。原子的研究竟然并不协同,教育部、陆军部、甚至邮政部都在各搞各的。1942年6月6日,美国科学家接近突破的时候,德国人也到达了转折点。那个星期六,海森贝格向希特勒的军需部长阿尔贝特·施佩尔汇报了帝国关于铀的研究进展情况。他说有确凿证据,可以认为德国人在技术上可以建成铀反应堆,获得原子能,并且,从理论上说,由此可以生产原子弹爆炸原料。下一步就该是研究制造技术问题,比如说临界质量问题和链式反应有无可能的问题。那时,他和冯·魏茨泽克所谈论的问题已不仅仅是将反应堆本身作为武器使用的问题,而且是以反应堆推动武器生产的问题。施佩尔表示初步同意,可以继续进行试验,但规模要小些,目标应是使反应堆用来产生原子能。施佩尔仅仅是重复希特勒的想法。元首确信胜利在望,除了在六个星期内可以用于战场的武器而外,他已下令把一切新武器的研制计划都停了下来。

  施佩尔后来在纽伦堡被判为战犯,服刑20年。他说,希特勒曾对他提到制造原子弹的可能。1942年5月6日他同元首谈话的时候,曾提出全力以赴制造原子弹的问题。他建议请戈林任帝国研究委员会主席,以示重视。后来也是这样做的。

  1942年6月23日,施佩尔又向希特勒汇报。这时元首对这计划还感兴趣,但他对物理基础理论毫无所知,因此规划就被暂时搁置起来。德国物理学家们向施佩尔谈到在三四年内生产原子弹的计划。但是,据他回忆:“我命令研制以铀为能源的发动机,用作舰艇推进器,海军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想用在潜艇上。”施佩尔说得很清楚,要是他当时想像得到美国在进行曼哈顿计划,他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设法赶上美国人的。他后来还不时过问一下这方面情况,但希特勒已经对他泼冷水了。元首在党内的老亲信们,对美国以效率见称这一点,不断冷嘲热讽,他也人云亦云,把整个物理学叫做犹太物理学。但是假如当时这个德国独裁者让他的科学家们放手大干,像罗斯福那样做法,欧洲的版图,甚至西半球的版图,也许会大不一样。

  但上述情况,直至1944年11月23日巴顿将军攻克斯特拉斯堡之前,丝毫也没有为国外所知。那个阿尔索斯情报小组当时直奔斯特拉斯堡大学,进入新建的实验室。萨姆·古茨密特的搜索对象是魏茨泽克,他是该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但这个情报对象早在三个星期之前就逃之夭夭了。古茨密特原考虑应否询问大学里的其他物理学家,但德国科学家们拒绝同敌方打交道,只得作罢。

  于是在情报小组的搜索下,斯特拉斯堡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居然找到了魏茨泽克的私人文件。这时,莱茵河东岸炮声还历历可闻,古茨密特和助手凭着烛光,把文件边看边译,尽管同室内一群美国大兵玩着纸牌,他们却在那里揣摩着这个线索、那个提示,搜寻着学术性引文,或是无意留下来的但却可能有关的提法。突然他们高兴纵身叫嚷起来。旁边神经紧张的美军一时莫名其妙,慌忙伸手去拿M-1步枪和手榴弹。原来这两位科学家发现了厚厚一叠打得密麻麻的文件——这是帝国铀计划和铀学会的完整案卷。当然,其中有几张缺页,而且也没有最近三个月的记载;但从一切迹象看来,这份东西就是欧洲有关纳粹对铀研究的最完全的档案。

  直到那晚上之前,盟国的科学家还以为,德国物理学家远远走在他们前面。但现在,古茨密特在摇曳的烛光下眯着眼睛读着魏茨泽克文件时,就明确知道纳粹比之洛斯阿拉莫斯中心的科研人员要落后两年。德国没有提炼钚-239和铀-235的工厂。看来他们连堪称铀的烧炉也还没有。他将调查结果发电向华盛顿汇报,那边提醒他,魏茨泽克文件说不定是个骗局。他回答说就文件内的论据看是真实的,文件是严肃认真的。陆军部提醒说,也许还有别的科学家在帝国其他地方制造原子弹。古茨密特尖刻地回答说:“一个使用假支票的人也许会自以为足智多谋,一夜之间竟成为军事天才。一个香槟酒的推销员也许可以冒充外交家。但是,诸如此类的门外汉却绝无可能获得真知实学来制造原子弹的。”

  尽管这样,搜查还得继续进行。德国有个热衷于制作原子武器的海森贝格。如果他和其他同样热衷的科学家一起,不顾官方对裂变物质的裂变可能性所持冷漠态度,自行从事秘密试验,那也是完全可能的。事实确有过类似这样的情况。1943~1944年冬天,海森贝格及其助手们,不顾空袭,在达赫拉姆学院用三吨铀和重水制成一座小型反应堆。为了躲开盟军轰炸机的注意,他们将实验室搬到一座很高的仓库里。这个仓库属于斯图加特一家啤酒厂,在德国西南部斯威别亚区阿尔卑斯山的丘陵地区。他们把啤酒桶搬走,把仓库内部用银箔裱糊起来,然后配上一座功率强大的电厂,并在一家纺织厂的侧楼中设立了车间。

  但是,在希特勒的欧洲堡垒开始土崩瓦解的情况下,连这一隅也不够偏僻。海森贝格和盟国人员一样,也担心保密问题。于是他们又搬了家,搬到蒂宾根【在斯图加特市南17英里。——译者】附近在岩石中挖出来的一个大山洞里。就在这里,德国人在1945年2月真的干起来,建造了一座大型的反应堆,其规模和盟国科学家在芝加哥斯台格运动场一个废旧软地网球场所建反应堆差不多少。到了春天,就建成了一座原子烧炉,重水、铀块和石墨降速套都已具备。德国人在积累临界质量方面,进展很快。一批批的铀块每天都从图林根森林地带运来,卡尔·迪布纳博士在那里建立了第二座原子烧炉。应该说海森贝格和奥本海默在进度上还有很大的差距,但这个差距也正在迅速缩小。古茨密特主张把一切实验结果都保存下来,但阿尔索斯小组有个名义上的负责人,他是一个上校,却派了一个突击队去山洞里,命令他们破坏德国人的设备,这使古茨密特很是为难。但是派去部队还是个好主意,因为海森贝格的工作人员在忙乱中原想把铀块放在牛车的干草垛里偷运出去;而黑欣根农民原来根本不知道铀块是什么东西,但猜想必然值钱,可以卖给法国人,他们把其他的铀块偷了出来,现在都找回来了。过了不久,所有纳粹物理学家都给盟军监护起来,连那善于躲闪的海森贝格也不例外。古茨密特这时大喜过望。他对一位派出来当小组联络员的陆军少校说:“德国人没有原子弹,那不是太好了么?现在我们的原子弹也不必使用了。”少校面露诧异之色,回答说:“萨姆,你当然明白,如果我们有这样武器,我们就会使用的。”

  从那时起,参加曼哈顿计划的军官和科学家,就分成两派。一派主张一旦制成原子弹,就投掷;另一派一想起要使用原子弹,就毛骨悚然。这种分歧不能都说成是军方和文职人员之间的分歧。比如说,爱德华·特勒就一直是主张强硬路线的;但是最初主张禁止使用原子弹的却是核物理学家。甚至在德国已有原子弹的传说还未澄清以前,他们中间有些人就已认为美国该和各国科学界分享这方面成就。在他们促请下,尼尔斯·博尔于1944年8月26日下午4时去见总统,就是讨论这一问题。找他去并不合适。他啰嗦得很,花了半个小时才谈到正题,而罗斯福的时间又非常宝贵。不管怎样,罗斯福并不同意博尔的意见,把他送走了事。于是博尔又去见丘吉尔。这位首相听了半小时以后,就厉声问介绍他来见的彻韦尔勋爵说:“他究竟谈的是什么呢?是谈政治,还是谈物理?”

  事实上他谈的是二者兼而有之。许多科学家——可能是他们中间的多数——都认为:他们在研制原子弹的问题上,对全人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和拥有原子弹的希特勒作战是一回事,但和日本作战又是另一回事;因为日本人在1945年在理论物理学和技术上,都没有那么先进。反对派认为,既然日本人自己制造不了原子弹,那么用原子弹来对付他们就绝不应该。这样提出问题,就把政治和物理,都提高到科学的治国才能的水平。这个问题没有先例可援。这时太平洋上战事方酣,也显然不宜对这问题进行思考。特别是这方面的敌人当时曾平白无故地以毁灭性的空袭突然发动了战争。博尔见罗斯福没有结果,亚历山大·萨克斯又去见总统。他是总统的密友,在说服罗斯福方面较为有利。五年以前,就是他劝说总统开展这个耗费达20亿元的研究。现在他和博尔看法相同。于是,1944年12月,他到白宫去见总统。据说他们进行了长时间谈话,但内容不详。罗斯福去世以后,萨克斯说当时罗斯福曾同意说:如果试验成功,就应请盟国和中立国的科学家参加,再进行第二次试验,并就使用原子弹可能引起的后果做出详细书面报告,让盟国和中立国的科学家传阅;同时应使敌人从指定区域撤出,然后,在显示炸弹的实际威力以后,再向敌人发出最后通牒:不投降就加以消灭。

  萨克斯在一年后向陆军部长罗伯特·帕特森送去的这份记录,乃是一份异乎寻常的文件。里面没有罗斯福的签字,谈话时又没有其他人在场。当时史汀生是陆军部长,他总把曼哈顿计划称做X计划,他也是总统这方面的联络员。但罗斯福却没有和他提及此事。当然,萨克斯为人正直,不会凭空编造。但总统最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讲他们觉得中听的话;但又留有余地,恰好避不承担责任——比如假设一些前提,或者巧妙地使用虚拟语气等等。在这次谈话中,他可能对这问题还是举棋不定。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非到万不得已,很少做出决定。萨克斯的记录似乎不如史汀生在1945年3月15日所写的日记更为可信。那一次是罗斯福和陆军部长最后一次讨论X计划。史汀生写道:“我和他讨论,如果原子弹实际可用,对战后控制原子弹研制,现在就有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派认为由当前掌握原子弹的国家,实行秘密的、不让他国参与的控制,另一派则认为应根据科学自由的原则,由国际共同控制。我对他说,在执行这个X计划之前,必须解决上述问题。他必须准备好一份声明,待这计划一执行,就向人民公布。他同意我的看法。”

  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争夺和斯大林格勒的决战同时进行,从1942年8月中旬至1943年2月,在六个月内都是胜负难分。海军陆战队在人力悬殊的情况下英勇作战,深得众望,但是,实际上决定胜负的则是两国的海军。两方的海军将领在六次交战中拼力争夺制海权。19世纪的水兵,会把这种鏖战称为“猛打呀,法兰那根”的【这是英国谚语。法兰那根是人名。源出于S·华伦所著《一年一万磅》,这里引用,是猛打猛冲之意。——译者】。双方损失都极惨重,各自损失了12艘舰只。海员称瓜达尔卡纳尔、图拉吉和萨沃岛之间的海域,是“铁甲海峡”【不易通过之意。——译者】,陆战队员则称之为“不眠的咸水湖”【日夜作战之意。——译者】。以损失的舰只吨位计算,可以说是打个平手。但实际并非如此,因为战役结束时,海军陆战队仍然控制着瓜达尔卡纳尔及其简易机场,而日军则阵亡2.5万人,撤离该岛。他们那时还自诩为天下无敌,并在新乔治亚岛上,把蒙达基地加固,这样,“零”式机和“塞克”式机飞向斯洛特狭道轰炸美国海军陆战队,有个停留点。但是,局势已经转折,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已开始转入守势。

  问题还不止此。当时在太平洋同时进行着两个战役,都是为了保卫澳大利亚,两个战役也都是成功的。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战役是在麦克阿瑟战区的新几内亚进行的。日军在珊瑚海战败后并未气馁。1942年7月,他们又在新几内亚岛尾端占领了沿巴布亚北岸的一系列村庄,想发动一个海陆钳形攻势,包抄南岸莫尔兹比港。英国的殖民官员带着无线电发报机躲在密林中对海岸情况进行密切监视。他们向美国人报告说日军的海上攻势正指向这个半岛尾端的米尔恩湾。美军舰只首先抢到那里,打退日军的海路威胁。敌人的陆路进攻则从布纳村出发。那里和莫尔兹比港的直线距离不过100英里。但是中间有个使人望而生畏的1.3万英尺高的欧文·斯坦利山脉,日军要翻越此山,只能靠两条腿。于是澳军在离莫尔兹比湾20英里的地方把日军阻截,并协同美军第32师,开始反攻。

  敌人在山中节节后退,艾克尔伯格将军于1943年1月2日进入布纳村,这场苦战便告结束,但伤亡较之瓜达尔卡纳尔还大。两个星期后,澳军占领附近的圣纳南达,但日军又复纠集援军,用八艘运输舰载来反攻部队,企图登陆。3月3日,B-25机群在俾斯麦海发现日军护航舰队,就进行了低空海面轰炸,把八艘运输舰和四艘护航舰全部击沉。七千日军在海里淹没,能泅水上岸的,又被岛上土著按当地习俗砍掉脑袋。后果可称惨不堪言。东京于是郑重宣布,莫尔兹比港并无军事价值。

  但是拉包尔则是有军事价值的,敌人想保住它。事实上,他们要控制南太平洋,也非把它保住不可。拉包尔固若金汤,强攻难破,于是美军就把它搁一边。1943年夏天,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开始开进新乔治亚岛,猛扑蒙达基地。他们的进攻需要通过丛林、涉过泛滥的河流,面对躲在碉堡内、穿上钢甲背心的日本鬼子。但是到了8月,他们还是把简易机场占领了,美军在斯洛特狭道上取得了立足点。他们越岛进攻,占领韦拉·拉维拉岛和科隆班格拉岛,肃清了中所罗门群岛。到了哥伦布日【即10月12日,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日子。——译者】,第三海军陆战师开进了布干维尔岛的奥古斯塔女皇湾【布干维尔岛是所罗门群岛的最大岛屿,奥古斯塔女皇湾是当时日军重要要塞。——译者】,就在新月初上第三天的晚上登陆了。从当年太平洋战局发展的情况看来,这是迈进一大步。只要海军工程兵和陆军工程兵能在这绿色黏土地上修建一个大型机场,拉包尔便在美国空军歼击机攻击范围之内了。

  敌人认为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他们从海上和空中对美军进行阻击,但是他们总以为美军之所以利用奥古斯塔女皇湾是有其他目标,所以把最精锐的部队保存下来,暂不出动。到了圣诞节那天,美国工程兵在比瓦河岔口上游建成了大型简易机场,称之为“比瓦大叔”,由“亚美利喀”师【这支部队是在新喀里多尼亚岛组编成,故以“亚美利喀”取名。威廉·小卡利在25年后在这师任下级军官。】和第37师用重兵把守。后来日军精锐第六师团气汹汹地扑向这个机场时,竟被美军死死顶住。到了这时,拉包尔已快要陷入重围。埃米鲁和格林群岛已被美军占领;第112骑兵师已经到达阿拉瓦,第一海军陆战师已攻占新不列颠的格洛斯特角,第五骑兵师(这是支历史悠久,由内战时期美国南部邦联总司令罗伯特·E·李将军亲自建成的骑兵师)部分部队和卡斯特将军的第七骑兵师也已在阿德米勒尔提群岛登陆。规模巨大的机群从“比瓦大叔”向拉包尔频频出击,使这个基地的日军无处藏身。日军无计可施,只好把拉包尔放弃。他们把所谓“慰问团”即朝鲜妓女撤走。美国轰炸机如入无人之境,无需战斗机护航,每日飞抵拉包尔上空,把弹仓里的炸弹全部扔下,留下来的日本守备部队就只好活受罪了。

  与此同时,战争的特点也在起变化。形势迫人,非变不可。至此为止,美国不过是在日本扩大了的帝国的外围进行蚕食。他们花了九个月的时间,才在中所罗门群岛中推进了250英里,而距离东京则还有五千英里。但是,新式装备这时已源源运来。原来为了优先照顾欧洲战场,这里应付急需的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各种火器。现在代之以火箭、水陆两用牵引车,带轮子的汽艇(DUKW,代号称为“鸭子”【即水陆两用的,重两吨半,有六个轮子,又有推动器、有防水外壳的汽车。——译者】)和能绕射的火焰喷射器。海军的各式新装备就更多,由“埃塞克斯”级舰率领的、由巡洋舰船身改装的运输舰就有50艘,只要尼米兹指挥的舰只更靠近日本,他的潜艇就可以摧毁日本的商船队伍。这些潜艇当时已把敌人100万吨的补给物资炸沉海底。日本和英国同样是个岛国,使用潜艇攻击,和当年德国潜艇在大西洋战役大捷时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只要基地更加靠近,就可以空袭东京;而航程达1500海里的B-29超级空中堡垒,不久就将出击。因此,解决的办法是在中太平洋开辟一个新战场。这个任务于1943年11月20日由第二海军陆战师担任。人们早知道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吉尔伯特群岛日本守军密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人们无从意料的,则是塔拉瓦【塔拉瓦是吉尔伯特群岛的首府。——译者】之战。

  这场战斗美军几乎失利。敌军指挥官曾吹嘘说:就算用一百万大军打一百年也没法把这个环形珊瑚岛群的主要岛屿贝提奥岛打下来。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历史学家。曾受罗斯福委托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战史。——译者】说:“比之贝提奥岛,科雷吉多尔简直是不设防城市。”除了敌人顽强而外,进攻的海军陆战队还有其他难题:海军炮击火力太弱,对潮汐涨退估计不准,错过了发动进攻的时刻。这样,进攻的第一天,占领了宽度仅为20英尺的滩头阵地。军官们站在深可齐腰的水里,用无线电指挥作战,并祈求上帝不要让日本人反攻。事实上日本人之所以没有反攻,只是因为通讯系统出了故障。第二天,美军海军陆战队冲杀过去,把敌人防线切成两截,但这次进攻损失了三千人。接着下个月,占领马绍尔群岛中的夸贾林岛和埃尼威托克岛,付出的代价小些。然而,从开辟中太平洋战区起,每次战斗都为时较短,但战况惨烈。在夸贾林岛浴血战斗的第四海军陆战师,在整个战役中作战不过61天,但伤亡人数却达全师兵员的75%。

  伤亡人员骤增有几个原因。敌人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曾受到美军的突然袭击,要他们再措手不及就不可能了。另外,美军强攻的马绍尔群岛和马里亚纳群岛,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就由日本托管,他们在这里筑垒挖壕,已有1/4世纪之久。然而,太平洋战区伤亡之所以较大,最主要是由于日军战术的突然改变。这些东方人原是两栖进攻的老手,现在转而进行坚壁防御。帝国大本营电令前哨各阵地,必须作好准备,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有个前哨做到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形如鸟状的新几内亚岛的尾部,有一个名为比阿克的小岛,驻有敌军1万人。司令官葛目直行上校觉得:葬身滩头固然不坏,但战死内陆岂非更好,于是他把岩洞和峭壁都巧加利用,这样,得以拖延时日,结果多杀了些被一个日本兵在日记里蔑视为“得天独厚的美国人”。

  葛目这个做法,是逐岛战争期间迫使美军付出伤亡代价最大的一个创举。事有凑巧,比阿克岛是在麦克阿瑟向菲律宾推进的路线上,不然的话,东京倒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一做法。麦克阿瑟把新几内亚岛的尾部扫荡以后,于1944年春正向腹部跃进,采取了一种“交互跃进”式的新战术。其实这种战术不过是美军的偶然发现。在中途岛之战时,山本曾占领阿拉斯加群岛中的阿图岛【阿图岛是阿留申群岛西端一岛屿。——译者】和基斯卡岛【基斯卡岛是在阿拉斯加以西的一个岛屿。——译者】,企图以此转移尼米兹的注意力。当时美军要夺回这两个岛,但又没有力量兼顾,于是指挥作战的军官们就把基斯卡岛绕过不管。但夺回阿图岛之后发现,日军已悄悄地自动撤出了基斯卡岛。这一下使麦克阿瑟恍然大悟。4月下旬,他跳过其他岛屿,向荷兰蒂亚【荷兰蒂亚是西新几内亚的首府。——译者】跃进。一个月之后,第41师又攻下了比阿克岛。在这以前所发动的攻势,伤亡并不大。但是由葛目率领的躲在峭壁与岩洞里的守备部队,却迫使美方付出惨重代价。在完全占领该岛以前,伤亡人数已接近塔拉瓦之战的数字。

  伤亡数字本来还会更大。日本海军已躲藏了一年,现在正准备升火出动,增援该地驻军。这些舰只本来早已启航。但是,6月中,海军上将小泽次三郎接到情报,说尼米兹在中太平洋发动的进攻,现正准备扑向马里亚纳群岛中的主要岛屿——塞班岛、提尼安岛、关岛。这个威胁更大,只好把舰只调向那边。接着在菲律宾海的那场战斗,又是一场双方远程战斗轰炸机的决斗。惯于舰只列队作战的老练水兵们,没有发挥到作用,未免失望。但是,美军的胜利却是了不起的。“鬼婆”式飞机把敌人以关岛为基地的空军摧毁。在八小时的连续空战中,日机四次向美国舰队进行密集攻击,都被击退。这是战争以来使用航空母舰至为壮观的一次战斗。小泽的第一线作战机群本来有430架,到了第二天日落西山时,就只剩下了35架。美国海军的飞机驾驶员称这次作战为“马里亚纳群岛活靶子大演习”。“演习”完毕,小泽只好掉头北撤,塞班岛的日军就被包围了。

  日本鬼曾发誓一定要美军在塞班岛付出最大的代价。岛上守军,比美军情报部门的预料要多出一倍。美军伤亡惨重,华盛顿亦为之愕然。3000名日军发动了一次高呼“万岁”的拼死冲锋,把美军赶到惊涛骇浪的岸边。剩下来的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战士最后把敌人消灭,或者更为省事,干脆等日本人自杀了事。两星期后,另外一些海军陆战队又进攻关岛,在暗礁中散开登陆。这次损失不大,伤亡只及塞班岛的一半。部分原因是“万岁,冲呀”没有那么奏效。到了进攻提尼安岛时,日军没有想到美军会在北岸登陆,美军的伤亡就更少。尽管这样,马里亚纳群岛之战,还是使美军伤亡共2.5万人。然而这个群岛却是无价之宝。B-29从此有了第一个能直飞日本本土的空军基地。美国在塞班岛指挥作战的司令官霍兰?”大声佬”史密斯,说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的决定性战斗。东京也有同样看法。德国在东京的海军武官向柏林报告说,该岛“这里认为关系生死存亡”。东条内阁倒台了。美国在太平洋战役中,开始看到通向胜利的道路,现在是信心倍增了。

  ※※※

  麦克阿瑟一开始就反对海军陆战队进攻瓜达尔卡纳尔。这时,在中太平洋这样往北直插,和他本人指挥的西南太平洋战区距离这么远,就更不合乎他的口味。他对这种战术很蔑视,称之为“跳岛战争”,认为这是白白浪费时间。其实,这和他自己那种“交互跃进”战术,很难说得出有什么区别。1944年夏天,他更大发雷霆。原来金海军上将建议,美军应该暂时绕过菲律宾。麦克阿瑟坚持说:美国必须对菲律宾人言而有信,这是荣誉攸关的问题。金上将反驳他说:这是他个人感情问题。两人相持不下,只得提到罗斯福那里解决。

  那时,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就要在芝加哥举行,总统的党务顾问们要他亲自出席。可是,总统却去了夏威夷。他必须解决那个战略问题的争论。7月26日,关岛激战方酣,总统的座机飞抵希卡姆机场。尼米兹和麦克阿瑟都从澳大利亚来到,向总统陈述自己的看法。麦克阿瑟在一次和总统私人谈话中,竟然威胁总统说,如果他的战略计划被束之高阁,他就要对总统实行政治报复。要是他本人要重返菲律宾的诺言不能实现,他说:“我敢说美国人民定必群情激昂,到了今秋大选,就会在投票中对你表露出极其不满。”这种说法是无礼的,大概也不真实。但罗斯福已经预见到这个问题会出现,在离开白宫前早就已经做出决定。他答道:“我们不准备绕开菲律宾,按你原定计划执行罢,愿上帝保佑你。”

  但是参谋长联席会议对此并不满意。他们在华盛顿争论了两个月,才同意麦克阿瑟反攻菲律宾。与此同时,哈尔西又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按照向菲律宾进军的原计划,是要先在佩勒留、雅浦岛和棉兰老岛登陆。但是哈尔西认为从空中出击的情况看来,敌人的空军已经是元气大伤。他建议干脆撇开外围,直捣莱特岛。这个建议被接纳了。但对佩勒留岛的进攻,已是万事俱备,来不及取消,则仍按原计划进行。战斗结果极其惨烈。东京已把比阿克岛战术看成是克敌制胜的妙药灵丹。他们把葛目的经验向佩勒留岛的指挥官传达,于是他也命令部队挖洞。他们藏身于天然石灰岩洞里,用隧道沟通,上面又有层层珊瑚砂和混凝土的掩护,竟把美国第一海军陆战师打得溃不成军。但这还只是美军初尝的苦头。

  到了美军把佩勒留机场北面的形如锯齿的山岭的敌军都扫荡干净的时候,已有四个美军师涌上莱特湾的滩头。1944年10月20日,美军的主力登陆以后还不到一个小时,第38步兵团就升起了星条旗。又过了四天,沃尔特·克鲁格将军也在岸上设立了的第六集团军指挥部,而日军将领山下的第35军正朝他们进攻。此后,克鲁格将军似乎毫无进展,于是,就使得莱特湾成为进行前所未有的规模最大海战的战场。

  山本虽然已经去世,但日本海军还是继承他的宿愿,要和美军在海上决一雌雄,而最好是趁着美国舰艇忙于掩护登陆的时候。这时,难得的机会真的到了。日本派出四支特遣舰队驶向哈尔西的正忙于掩护莱特湾登陆的主力舰队以及托马斯·金凯德将军率领的由旧式战列舰和小型航空母舰组成的较弱的舰队。日本海军将领知道,他们和美国新建成的海军力量是无法匹敌的。因为美国有战舰218艘,而日本则只有64艘。于是他们就想出一条妙计。原来通向莱特湾有两条海峡,北面是圣贝纳迪诺海峡,南面是苏里高海峡。由海军上将栗田健男率领的中路舰队准备开进圣贝纳迪诺,南面两支特遣舰队开进苏里高海峡,同时,小泽的第四支特遣舰队则把哈尔西的舰队诱到北面。这一来,金凯德的舰队就会成为瓮中之鳖。于是可以再来个“万岁,冲啊!”

  南翼的两支特遣舰队运气不好。杰西·奥尔登多夫将军早把苏里高海峡堵着,并用鱼雷和炮火消灭了第一支日本特遣舰队。另一支舰队撤退中朝着荧光屏显示的图像炮轰了一阵,后来才发觉这些只是岛屿而不是敌舰。栗田最初运气似乎也不好。他在开往圣贝纳迪诺途中,就有两艘重型巡洋舰被美军潜艇击毁,最大的战列舰也给美国空军炸沉。但实际上,损失了这些舰只却给栗田带来了好运。哈尔西知道日本舰队的损失,以为栗田舰队已经完蛋,于是看见小泽舰队,就全力出动,向着这个诱饵猛追过去。这一来圣贝纳迪诺海峡就没有美国舰队防守,10月24日黑夜,栗田率舰只遂得以通过海峡潜入。翌日破晓,他就向着毫无掩护的金凯德的航空母舰猛扑过来。

  这些航空母舰的惟一屏障,就是几艘驱逐舰和护航驱逐舰。这些舰只本来一般只是用来反潜之用,防御能力很差,而且舰上人员多是婚后应征入伍的新兵。这些驱逐舰竟然向栗田的战列舰反攻,接着那些英勇的护航驱逐舰,尽管连作战队列也未演习过,却迎着日本的巨炮炮口驶去。有些护航舰已在下沉,浓烟滚滚,霎时之间,栗田的那些庞然巨物,反而陷入一片混乱,在湾内兜来转去。而美国航空母舰上的各式飞机,能飞出来的都全部飞到空中参战。于是,栗田率领的这支本来是从中途岛战役以来最强大的日本舰队,反而掉头逃跑。这一次,日本海军被彻底击溃。因为哈尔西并不知小泽的特遣分队是诱饵,全力以赴把这支舰队也全部吃掉了。总计起来,莱特湾这一役,使日军损失了三艘战列舰,四艘航空母舰,和20艘其他各种战舰。天皇的海军也就完蛋了。

  美军第六集团军和第八集团军在莱特岛把敌军围拢起来,愈收愈紧。山下那时在马尼拉,在圣诞节时就认为莱特岛已经无望。实则莱特岛到了翌年圣帕特里克节【即3月17日。——译者】才告解放,而那时山下已是山穷水尽,无能为力。12月12日,美军袭击了棉兰老岛。三个星期后,又有美军四个师在吕宋的仁牙因湾登陆,几乎毫未遇到敌军的反抗。美军绕过山下防线的北部防御工事扑向巴丹,然后又进攻科雷吉多尔,最后于三月上旬解放马尼拉。

  正像一个陆军军官当时苦笑地指出的,回到了巴丹和科雷吉多尔半岛,局势对美国说来,不过和战争爆发时不相上下,真可说是“从头开始”。诚然B-29已经开始轰炸日本本土,但这个目标还是远隔重洋,可望不可及。迫近日本本土这个任务,就要靠中太平洋美军的进攻,从塔拉瓦通过马绍尔群岛,再挺进到塞班,这是钳形攻势的另一翼。下一个目标,就是火山积沉的硫黄岛,即金海军上将所说的,“通向小笠原群岛的阶梯。”B-29从塞班岛出发,可以空袭日本首都,但也不过是刚刚够得上。超级空中堡垒的炸弹装载量,只能限于两吨,如果在空袭中被击伤,就无法飞回来。如果美军占据硫黄岛,离日本的就只有660英里。B-29就可以载七吨炸弹,而且东京就不再可能从硫黄岛获得空袭警报。

  硫黄岛只有八平方英里,敌人却十分重视。进攻以前,海军对岛上进行了74天的轰击,但日军防军似乎处之泰然,因为他们在地面根本没有营房。大部分岩洞上面都有35英尺以上的覆盖物。而敌人的一切火器却可以射击到海滩上。美军登陆以后的头两个小时,还可以说比较平静无事。接着日军迫击炮就铺天盖地向滩头阵地打来。尽管如此,美军还是在战斗的头几天就占领了磨缽山和元山一号机场。如果是在战争的头一年,占领这些地方,本来也就算是得手了。美军都等候日军来个“万岁,冲啊”,让他们前来送死。但是,他们没来这一套。现在敌军都受过比阿克岛战术的全面训练,老在碉堡和峡谷里坚持。到了三月战事结束时,无情的数字说明:海军陆战队伤亡达1.9万人。

  至于敌人,伤亡数字就更无情。俗话说:“倒霉就步步倒霉”。日本人有句俗话与此类似:“坏事不打一处来”。这时蜂拥而至的超级空中堡垒在日本本土上低空盘旋,对日本80个城市开始进行系统摧毁。3月9日,在对东京进行一次大空袭中,一天之内就炸死了10万人。哈尔西的航空母舰已经进入中国南海,把敌人汽油和粮食的运输线切断。昭和的商船队伍剩下寥寥无几,而美国潜艇击沉敌人的船只很快就要到一千艘了。横滨和大阪在大轰炸之后,到处搭起了简陋小屋。日本老百姓饱受肺病和疟疾的折磨。他们有配给证却买不到食物。在满洲的日军的指挥官又发来可怕的消息,说俄国部队正在边境移动。真可谓是“坏事不打一处来”了!

  然而,日本人的士气,并没有瓦解迹象。老头和妇女都用竹制长枪武装起来。“来打我们罢!”“东京玫瑰”还在那里挑衅。要应战,美军还需要一个进攻基地,那就是冲绳岛。该岛指挥官牛岛光利将军早在3月份就预料到敌人在4月1日会在阳丹机场附近光临。他不但猜对了,而且对这些不速之客来了个措手不及。4月1日刚巧是复活节,但对涉水登陆的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战士说来,还好像是愚人节【4月1日,按欧美习惯,称为愚人节,可以用各种方法愚弄他人——译者】。那里好像阒无敌兵。谁都没有猜到征服这个岛屿几乎要三个月,也未想到这个岛是太平洋战争中最残酷的一场战斗。实际上,牛岛在这个岛南面1/3的地方,集中了10万大军。到了4月12日,情况摆得很清楚,冲绳岛又是像硫黄岛那样的一场艰苦血战。岛上的地下墓穴都已改装成为碉堡,山洞里安装了铁轨,重炮可以在轨上移进移出。牛岛也还想要打胜的。他的策略是让美国全部上岸,用神风机把美军舰队全部摧毁。然后美国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就像砧上之肉,可以不慌不忙地宰割了。

  ※※※

  那时罗斯福在佐治亚州温泉疗养,他衣着整齐,舒舒服服地坐在皮面扶手椅上。从这里看,世界形势要好得多。他笑容满面,信心十足,坐在那里和露西·拉瑟弗德和两位来访的表亲玛格丽特·萨克雷和劳拉·德拉诺闲谈。从战略上看,美军在各个战场上都是胜利的。德国已被切成两半,除了少数几处顽抗的被包围地区而外,德国国防军已经土崩瓦解,各地向盟军投降的往往数以万计。当然,解决日本的问题要难些。硫黄岛已经攻克,冲绳岛早晚也会解决;胜局已定,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截至4月12日为止,在和轴心国的战争中,已断送了196669人。伤亡总数达899669人。只是过去一个星期,就损失了6481人。情况如此,显然不能忽视。他对周围的人说过:在这样大的牺牲之后,世界和平一定会有绝对的保证。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尔·哈西特拖来了从华盛顿来的邮件皮袋。邮件到了。他建议总统吃完午饭后再批阅,但罗斯福要立刻动手。哈西特把一份国务院要他批示的公文放在他面前,罗斯福脸露微笑,对在座的妇女说:“看,典型的国务院公文,什么都没有谈。”接着他批阅其他的文件,有一批邮政局长要任命,有些日常信件,有些向杰出的盟国政治家授勋的证书,都需要他那不再是强劲有力的签名。那时白宫仍然不喜欢用圆珠笔,认为这不过是时髦一时的小玩意。但用自来水笔又易蹭掉,会把文件弄脏。于是,总统一边签名,哈西特就一边把签好的文件摊放在长沙发、空椅子和地毯上。当他批阅到参院第298号法案,决定把农产品信贷公司法【农产品信贷公司于1933年成立,旨在支持农产品价格。——译者】延长,他对露西眨了一下眼说:“你看,这儿是我制定的一项法律。”这时,外面走廊有人声,原来是画肖像的伊丽莎白·舒马托夫夫人来了。她往里一瞧,到处铺满文件,感到进退两难。“进来吧!”罗斯福说,“比尔的东西还没晾干呢!”

  哈西特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好,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他对舒马托夫夫人并无好感,认为她对总统干扰太大,不是量他的鼻子,就是要他转过这边、侧过那边,甚至穿什么衣服也要管。今天,他穿的是一件背心,打一条哈佛领带,而哈西特对这两件都不喜欢。在哈西特看来,这是“不必要地折磨病人”。他甚至认为她也不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但露西喜欢她,罗斯福也对她有好感。哈西特把一批国务院的汇报交给罗斯福就走了。那位夫人把她的画架竖起来,帮他把海军斗篷披在肩上。他立即就专心致志地埋头于文件了。

  ※※※

  那些都是外交文件。整个一星期,罗斯福都对俄国表里不一感到心烦。(两个小时以前,他还给丘吉尔去电报说:“我们必须坚定。”)因此,罗斯福在他的生命最后的时刻,可能是在反省两个月前在克里米亚举行的雅尔塔会议,这样猜测并不是异想天开的。他去参加会议,是因为他的军事顾问们告诉他非去不可。无论麦克阿瑟将军,艾伯特·魏德迈将军和三军的参谋长们都异口同声,主张要苏联对日宣战,并认为付出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六个月以后,原子武器使得战争和地缘政治的性质,起了永久性的变化。但在此时,了解曼哈顿计划的人,都不认为值得一提。罗斯福总统的参谋长李海上将就写道:“原子弹绝对爆炸不了。我是以爆炸专家的身份说这话的。”

  在雅尔塔,罗斯福和丘吉尔从斯大林方面所得,超过预料。他们以前认为,这个苏维埃独裁者是个难以对付的谈判对手。他总似是不露声色,说的又是无人理解的斯拉夫语言(他的英语语汇,只限于“那又怎样?”“那是你说的!”“盥洗室在那边!”和“这儿搞的是什么名堂?”),而就他目前的处境来说,他满可以幸灾乐祸,冷眼旁观。近三年来,他一直都是三方中最弱的,乞求英美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又提不出什么交换条件。这时他们则不得不移樽就教。不过,他还是老练通达的。他秘密地同意建立反日的联盟。条件是苏联要取得在“满洲”的某些特权(特别是对西伯利亚铁路东端取得一半股权)、千岛群岛、库页岛北半部(日本北方的另一个岛)、朝鲜的占领区、大国在联合国的否决权等。后来在美国国内引起很大争议的另一条秘密协议,那就是同意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在联合国组织中取得席位。此外,美英两国还同意外蒙古的自治。

  波兰的边界要重新划定,原属于德国的部分土地要划进波兰。斯大林和盟友们一道,郑重保证东欧各国,包括波兰在内,通过自由选举选择自己的领导人和政府。很久以后,人们还在攻击美国总统和英国首相过分天真。人们责问说:对这样一个民主制度的死敌,怎能相信他的诺言呢?实际情况则是:他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他们在和日本打仗,而俄国不是。不管苏联有无许诺,苏联红军都可以自己决定行事。当时这位俄国独裁者,看来因为在欧洲的胜利扬扬得意,心情很是慷慨。至于会议的最大受益者则似乎是蒋介石。斯大林和蒋签订条约,承认他是整个中国的统治者,并答应说服毛泽东一方的中国人,同蒋介石合作。

  帕特·赫尔利和亨利·卢斯都赞扬雅尔塔协定,英美报刊也一致好评。两位老练的克里姆林宫问题专家艾夫里尔·哈里曼和乔治·凯南则对协定持怀疑态度。但在1945年初,这不是普遍流行的观点。丘吉尔曾经要求艾森豪威尔“同俄军会师的地点在易北河以东愈远愈好。”艾克不同意。他把原来要巴顿将军把美军开进布拉格的命令撤回,还命令易北河以东的美军撤回河西,让俄军解放捷克、东德和柏林。后来他在访问莫斯科以后,发表谈话说:“俄国政策的决定因素,首先是他们对美国的友谊。”

  ※※※

  在温泉,罗斯福在静坐中活动了一下,看了看表。下午1时了。他对舒马托夫夫人说:“我们只有15分钟了。”

  她这时也画不了几笔。罗斯福刚才全神贯注看文件,她不敢请他摆好姿势,只好利用这个时间在画上着色。

  白宫那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女仆利齐·麦克达菲在门口停下来,朝客厅里瞧了一眼。她见露西·拉瑟弗德面向总统。他刚讲了一句俏皮话,她听了正在微笑。后来利齐对人说:“这就是罗斯福先生给我最后的印象。我记得他最后的情景,是他注视着一位美人的笑脸。”

  罗斯福把一支烟放进烟嘴儿里,把它点燃。他这时已经从给人绘像的姿势出溜下去,画家也知道再要他坐好已不可能。她看着他,见他举起左手摸摸太阳穴,按了一下。看来他想在前额捏一下,但那只手垂了下来,手指抽搐着,好像想摸索什么东西。萨克雷小姐把钩针放下,向罗斯福走过来说:“您掉了什么东西么?”他用左手在脖子后面压了一下,闭上眼睛,低声说——声音极微,只有她听到——“我头非常痛。”他的手臂垂了下来,头倒向了左边。前胸弯陷下来。那是下午1时15分。

  戴西·萨克雷立即给布鲁恩去电话,并叫舒马托夫夫人把就近的特工人员找来。这位画家找到以后,就朝着她的汽车走去。露西·拉瑟弗福接着也急步跟着走出,一定不能让埃利诺·罗斯福知道她在这里。当然,他会康复的。消息在白宫里传开,大家也都觉得他会转好的。没有罗斯福在白宫掌政的美国,这怎能叫人受得了呢!国外作战的青年们在记忆中,美国总统一直就是罗斯福。他这个病况是暂时的,医生们会把他医好的。大家你安慰我,我安慰你,对他的康复都深信不疑。只有医生们看法不同。

  根据麦金太尔医生的命令,布鲁恩医生这时实际已成为总统的随从。他总是在总统近旁,一呼即来。早上9时30分,在总统进早餐之前,布鲁恩医生对他进行过检查。心脏未见异常,血压则颇高——高压180,低压110~120。但这并不可虑,他的血压这样高已有一个时期。而且他精神也没有紧张。一周来,他和医生谈话时,对斯大林从雅尔塔会议以来的表现曾一再痛加批判,但这天早上没有提到这个问题。这时布鲁恩跑进别墅来,见罗斯福歪倒在椅子上,靠着扶手支托着。罗斯福的表亲们,则坐在长沙发上呆若木鸡。

  总统的呼吸时而中断,并变得短促嘶哑。他的舌头阻塞着喉咙。脖子已僵硬,高压达300,左眼张得大大的。原来他的一条脑动脉可能因为老化,脆弱易破,这时出现了穿孔。血从孔里渗进大脑周围的颅腔。大脑对任何异变都很敏感,于是正发出剧烈痛苦的信号。病人双目已变形,觉得天旋地转;呼吸粗哑,似在打鼾,周围的人都可听见。在医生看来,这些病征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病人发生严重脑溢血。布鲁恩当时还不能确断严重程度,但他可以先行急救。他迅速剪开罗斯福的衣服,在总统手臂上注入罂粟碱和亚硝酸异戊酯,又给他穿上带条纹的蓝色睡衣。然后在一个男仆和每天给总统按摩的海军理疗医生协助下,轻轻地把他抬到他那槭木床上。房外的人只能听到粗哑的喘息和憋闷的鼾声。

  布鲁恩立即向在华盛顿的麦金太尔医生汇报,他对他的诊断和治疗表示同意。要是在今天,医生们会不敢贸然注射亚硝酸异戊酯,因为此药降低血压,并减少流入大脑的血液。但是总统当时反正已经回生无术。他已经昏迷了50分钟。布鲁恩又报告麦金太尔说病人血管急剧收缩,出现局部瘫痪。麦金太尔向亚特兰大市的著名专家詹姆士·波林医生去电话,请他尽快赶去温泉。波林抄小路,走捷径,全速驶向温泉,不到一个半小时便赶到(后来他对人说:“随时都准备被交通警拘留。”)。他向麦金太尔汇报说:“我到达的时候,总统已经是奄奄一息,他浑身冷汗,脸色灰白,呼吸困难,胸部杂音很多……我到他的房间不到五分钟,他的生命迹象就已全部消失。那时是3时35分。”

  总统的小狗法拉一直静悄悄地蹲在卧室里。这时它似乎感到发生变故,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冲出纱门,疯狂地汪汪大叫,窜上附近的一个山头。然后它静下来,木然不动,就像守灵似的。

  在总统的寝室里,第一个向遗体告别的是他的秘书格雷斯·塔利。“对在场的人没有望上一眼,也没有吭一声,我就走进他的寝室,弯下身来,在他的前额轻轻地吻了一下。”按照礼节,应该先向总统夫人和副总统(即新总统)报告,然后向新闻界透露消息。哈西特和布鲁恩请麦金太尔医生转拨总统新闻秘书史蒂夫·厄尔利的电话。史蒂夫·厄尔利强忍住悲痛,要他们在他通知到埃利诺·罗斯福之前,先不要外传。

  总统夫人这时在华盛顿西北区的马萨诸塞大道1801号的萨尔格雷夫俱乐部。那里正举行年度茶会,她准备在会上讲话。下午3时刚过,那时总统已昏迷了45分钟,劳拉·德拉诺从温泉来电话,措辞谨慎地告诉她总统已经“昏迷”。几分钟后,麦金太尔又来电话。他说用不着惊慌失措,但他已通知海军派专机送夫人和他自己去佐治亚。她问要不要把原定的讲话取消。他说没有必要,因为这会引起外面传说纷纭。她接受意见,按原来计划发表了一篇关于联合国问题的演说。接着,钢琴家伊华琳·泰纳,弹奏了一些选曲。后来,罗斯福夫人又被叫去接电话。这次是史蒂夫·厄尔利打来的。用她的话说,他“很失常”,要她“马上回家”。她心烦意乱,感到“事情不妙,但是不能不注意礼节,所以又回到会场”。她等泰纳小姐一曲奏罢,就上前去告辞,说:“有电话通知我回白宫,请原谅我在这个精彩的音乐会未结束之时,提前告退。”

  总统的轿车在外面等着她。她“上了车,一路上双手紧握,回到白宫。我心里明白出了什么事。不过像那样的事,非到别人说出来,你是不会让这种可怕想法具体形成的。”她回到总统府二楼的起居室,就派人叫厄尔利来。事后,他告诉新闻界,她听到消息时说:“我很难过,但我为我国人民、全世界人民更为难过。”这样讲当然很得体,但事实上她没有说过这话。这是厄尔利的主意。埃莉诺当时只是对他说,她想马上见杜鲁门。

  这位60岁第34任的副总统那时正在参议院议长席位上,背后挂着镶金边蓝色厚天鹅绒的挂毯,两边是鲜红色的大理石半露柱,他正俨乎其然地主持着参议院会议。其实他却信笔写着:

  『亲爱的妈妈和玛丽:

  今天,我是在参议院议长席位上给你们写这封信的,因为一个夸夸其谈的参议员正在发言,而他对所讲的问题可说是一窍不通。亚利桑那州一位资历不高的参议员就这个问题先发了言,他倒是言之有物的。』

  他希望家乡天朗气清,在华盛顿正是“雨雾迷濛”。他还说星期天早上他会飞往普罗维登斯市去。然后又说:

  『明晚9点半(你们当地时间)请打开收音机,你会听到哈里为纪念杰弗逊诞辰向全国发表讲话。全国各广播网大概都会转播,应该很易收听到的。我讲话后还要致介绍辞,请总统发表演说。

  祝你们好并永远平安

  向你们致以亲切问候

  有空请来信。』

  参议员亚历山大·韦利发言以后,奥尔本·巴克利建议休会,次日再复会。4时56分,这位副总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完全不知道他当上第33任的美国总统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信步走到众议院议长萨姆·雷伯恩处喝上一杯酒。他正喝着掺水威士忌时,白宫的电话总机找到了他。厄尔利说:“请你马上来这里,从宾夕法尼亚大道正门进来。”杜鲁门有点莫名其妙。他以为总统提早从温泉回来,有什么小事要找他谈。但到了楼上从埃莉诺·罗斯福脸上一眼就看出,绝不是无所谓的事。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平静地说:“哈里,总统去世了”。杜鲁门一时茫然,问她说他可以帮她什么忙?她说:“不,我们可以帮你什么忙?现在有困难的是你。”

  ※※※

  17分钟以后,即下午5时47分,白宫总机通知美联社、合众社、国际新闻社【两社后来合并为合众国际社。】在电话里收听紧急新闻发布。这三家通讯社的记者拿起听筒,听到下列谈话:“我是史蒂夫·厄尔利。现有急电一则。总统于今天下午突然逝世,时间是……”

  这就够了,赫斯特的国际新闻社第一个发出电讯说:

  『国际新闻社华盛顿急电(4月12日5时47分)

  华盛顿——罗斯福逝世』

  30秒钟后合众社跟着发电:

  『华盛顿急电:罗斯福总统今天下午逝世。』

  两分钟后(即下午5时49分),美联社发电:

  『华盛顿急电——罗斯福总统下午在佐治亚州温泉逝世。』

  合众社华盛顿分社的一个新闻改写员,将厄尔利口述的消息用记者习惯用的速记法记录下来。

  『在佐治亚温泉——死于脑溢血——杜鲁门副总统已获通知,在白宫由罗斯福夫人面告——国务卿已获悉——已召集内阁开会——在部队的四个儿子已由母亲去电通知,内容大致是——总统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望你们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亲切致候。罗斯福夫人署名“母”。【电文实际是:亲爱的孩子,父亲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望你们能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亲切致候。母。】

  罗斯福夫人、麦金太尔中将、史蒂夫·厄尔利下午乘机离京飞温泉——(史蒂夫说)我们预计明晨离温泉乘火车回华盛顿——吊唁于星期六下午在白宫东厅举行——星期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安葬——具体安排及时间尚未确定。

  详情向温泉询问。』

  纽约大道与西北第14街拐角的WRC广播电台办公室里,24岁的戴维·布林克利正在值班。他听见国际新闻社的电传打字机铃声响了四下,忙把急电撕下来,持交上级。电台正在播送儿童节目,全国广播公司连续广播长篇儿童故事《轰动一时的法雷尔》,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播送《茫茫大路》,美国广播公司是《米德乃特船长》,共同广播公司是《汤姆·朱克斯》。但是,到了5时49分,各个广播网和地方电台都换上了播音员。接连四天,所有商业广告都停下来。其他都不值一播了。有人问纽约布朗克斯区的一位主妇听到了广播电讯没有。她哭着说:“我要收音机干什么?看看每个人的脸色就清楚了。”人们不管相识与否,都互相转告,或打电话告知朋友,或用长途电话告知亲戚。温泉的人大都还未知道出了什么事,伦敦、莫斯科就已广播了这个急电,甚至东京和柏林也已广播。在德国,夜幕已降,艾森豪威尔和巴顿、布莱德利正在开会。会议结束后他们都已休息,巴顿突然记起手表忘记上弦,就扭开收音机对时。突然听到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声音哽咽、悲痛地说:“我们沉痛地宣布,美国总统已经逝世。”巴顿立刻把布莱德利叫醒,然后两个人又把艾克叫起来。差不多同一时刻,在佐治亚州靠近梅肯市的公路上,露西·拉瑟弗福正同舒马托夫夫人坐在同一汽车里,问她可否把收音机打开。画家点了点头。她们先听到一阵轻音乐,然后突然中断——“我们把节目中断,向听众们报道一则特别电讯……”露西感到透不过气来,用双手把脸捂上。

  埃莉诺·罗斯福给儿子们去电告诉他们,父亲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望你们尽职守责到底”,的确是由衷之言。她责任感很强,有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她离开萨尔格雷夫俱乐部时,也是力求不打乱会场程序,不让人家为难。她认为处事必须得体,儿辈们也都了解。美国海军后备役上尉约翰·罗斯福正在冲绳岛外海域上的“黄蜂”号航空母舰的指挥台上守望。这时他听到美国海军后备役少校富兰克林·罗斯福从他指挥的“乌尔维特·L·穆尔”号驱逐舰发来的报话声。在敌军海域里,要说明发话人是谁是不行的,但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毕竟用格罗顿中学和哈佛大学的口音讲话的人并不多。“伙计,你准备回去么?”来自驱逐舰的声音问道。“不,”“黄蜂”号指挥台上的人回答说,“你呢?”小罗斯福向他说:“不,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说罢。再见,伙计,我说完了。”约翰·罗斯福说:“再见,不必回话了。”

  美国人听到罗斯福逝世的消息,既难以相信,又感到震动,但压倒一切的情绪是害怕。他领导那么久了,现在谁来领导呢?《纽约时报》的卡贝尔·菲利普斯后来回忆说:罗斯福逝世究竟意味着什么?当这个问题逐渐深入到人们脑海里时,白宫的新闻记者团都不禁呆若木鸡。“我们都说,‘老天爷,杜鲁门要当总统了!’”但是,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必要去想到杜鲁门,也确实没有这种可能。罗斯福去世的阴影还笼罩全国。后来埃莉诺承认说,直到那个时候,她才了解到罗斯福与美国人是怎样心心相连。安妮·奥黑尔·麦考密克在《纽约时报》上写道:“12年来他所担任总统的职位,他本人德高望重,两者融会一起,使别国人民,对他也以‘总统’相称,仿佛他是全世界的总统。他不亢不卑,在别人面前既不必妄自尊大,又毋庸假作谦虚,是个完全泰然自若的人。他这种伟大的素质,到他逝世时,表露得特别明显。”

  有些人的反应是始料所不及的。罗伯特·A·塔夫脱倒很感情激动,他声音颤抖地说:“盖棺论定,他是个战时英雄,他为了美国人民,确实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纽约时报》发表的讣告式社论,作者悲痛之情,溢于言表。“正当强大、残忍的野蛮势力,威胁着要蹂躏整个西方文明的时候,幸有罗斯福坐镇白宫。百年以后,人类也会为此俯伏而感谢上帝。”纽约交响乐团取消在卡内基音乐厅举行的音乐会,这是1865年林肯逝世以来的第一次。在伦敦,丘吉尔正要步入唐宁街十号书房时听到这个消息,他说:“真是晴天霹雳,我仿佛身上挨了一拳似的。”英国白金汉宫的《宫廷通报》发表讣告,外国元首而又非皇室成员的丧耗登在这报上,也是破例的事。莫斯科下了半旗,旗边围上了黑边。《纽约时报》的记者来电报道说,人们一再相告:“我们失去了一个朋友!”

  在华盛顿,广大人群聚集在白宫周围。当时在隔壁政府大楼办公的迪安·艾奇逊,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其实没什么可看的。我相信他们也并不打算看到什么。他们只是默然伫立,若有所失而已。”在柏林,俄国人的炮弹已在地下元首府邸外面落地开花,而戈培尔还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元首,我向您致贺!罗斯福已一命呜呼。星相显示:4月下半月我们将时来运转。今天是4月13日星期五了。转折点已经到来了!”希特勒也颇信以为真。但是,东京广播电台的广播却出人意料,它引述首相铃木贯太郎海军上将的话说:“我得承认,罗斯福确是领导有方,美军今天优势地位莫不有赖于罗斯福之领导。因此,他的去世对美国人民是个巨大损失,这点很可理解,我也深表同情。”然后播音员接下去说:“为了对这位伟大人物的去世表示敬意,我们现在特别选播几分钟的音乐。”

  至于默默无闻的人,则以其特有的方式,寄托哀思。圣地亚哥市有一位名叫佩特罗斯·普鲁托帕帕达基斯,向法庭申请改名为佩特罗斯·罗斯福·普鲁托帕帕达基斯。纽约消防局向所属消防站发出“四五长鸣”,这是消防队对因公殉职的队员志哀的信号。芝加哥一个男孩在后园里摘了一束花送去,附了一张纸条说,他不能参加葬礼,深以为憾。格罗顿中学学生,在进晚餐前获悉本校1900届毕业生总统逝世的消息,没有进食就在校长率领下,列队进入校内教堂哀祷。在海德公园村的圣詹姆士主教派教会教堂,为了悼念他们这位年长的教区委员,敲钟志哀。《纽约邮报》表示哀思的方式,简单隆重,若总统有灵,也会深为感动。该报只是在每日伤亡栏栏首,发布一则消息:

  『华盛顿4月16日电:最近一批部队死伤名单及其近亲的姓名:

  陆军-海军阵亡

  富兰克林·德·罗斯福,总司令。妻:安娜·埃莉诺·罗斯福,地址:白宫。』

  美国军队的《扬基》周刊的编辑写道:“我们曾说过罗斯福的俏皮话,我们拿罗斯福寻过开心……但他毕竟是罗斯福,是领导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人……他不但是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总司令!”佐治亚州一位老年黑人说:“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给我们开出一条道路。”很多与罗斯福从未谋面的人都纷纷对作家约翰·根室说:“我从没有见过他,但感到好像丧失了一位挚友。”至于根室本人,他最初也难以理解这样一件举世同哀的事。“他与世长辞,似乎难以相信。他相信人的本性善良,他致力于改善各地贫贱之人的处境,他理想高尚,又有雄才大略,信任人民,而又有无比的能力去鼓动人民群众,使人尽其才——现在这一切都已成往事,实在令人一时难以接受。”众议员林登·约翰逊在国会山谈及罗斯福,真是如泣如诉:“他呀,对我一直就像父亲一样。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不管是在哪里,他是惟一无所畏惧的人。上帝呀,上帝——他是怎样把我们所有的人的担子全担起来的呀!”

  当然,也有很多美国人并不认为他是个战时英雄,也没有感到有如失去挚友,肯定更没有感到他亲如生父。这些人的情绪,往往是悲喜交集的。有一位曾经拼命反对他的人悲伤地说:“现在我们得自己做主了!”但是,有些人对今后可以自己做主,倒很高兴。当有关总统的第一则急电传出来的时候,有个著名华尔街律师的妻子,在公园大道一家旅馆的电梯里听到这个消息,神经质地把一只手套捏来捏去,急不可待地想从收音机里听听消息。突然,后面有一个男人大声说:“咳,他总算是死了!可不是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这位妇女转过身来,用手套打了那个人一个嘴巴。

  有些人感到罗斯福将永远是他们的总统。塞缪尔·格拉夫顿的悼辞,也许最能反映他们的感情。他说,“人们想到他,就觉得他好像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司机,烟嘴翘在嘴里,每次急转弯时都听到后面惊吵之声。他们老是对他说他这样装车不行。但他知道他装载的方式,在下一个转弯时不会出问题。他知道后面人什么时候是真的惊叫,什么时候只是故意吵嚷。但他对搭客们是有感情的。他不在人间了,汽车也停了下来,离开天堂之门还很远。现在乘客彼此争辩,相持不下:究竟下一个弯该怎么转法呢!”

  杜鲁门的女儿玛格丽特那时正在康涅狄格大道4701号二楼五间一套的房间里,换衣服准备赴宴。电话铃响。她听到父亲的声音,据她后来回忆:“又紧张又特别。”但她想着当晚令人兴奋的晚会,却高兴地说,“嗨,爸爸您好!”

  “叫你妈妈来听电话!”

  “您回家吃晚饭么?”

  “叫你妈妈来听电话!”

  “我只不过说句客气话嘛!”

  “玛格丽特,请你叫妈妈来听电话,好不好?”

  她很委屈,眼睛湿润,回到化妆台前。几秒钟以后,她抬起头来,见妈妈站在门口望着她——或者说,从玛格丽特看来,好像妈妈视而不见,只是朝她这个方向望过来。

  “妈妈,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贝丝·杜鲁门回答得很慢:“罗斯福总统去世了!”

  “死了?”

  贝丝给一位朋友去电话,这时门铃响了。玛格丽特去开门。一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站在门外。

  “杜鲁门小姐么?”

  “是的,什么事呢?”

  “我是美联社的,我想……”

  玛格丽特这才发现她只是穿着衬裙来开门的,窘得要命,砰的一声把门关起来。那时,她意识到今后再不能过清静的日子了!她从窗子下望,见下面聚集着一群人——新闻记者、摄影记者、朋友、好奇围观的人等。这个大厦的经理还发现,原来这套就要空出来的公寓房间,宽敞宜人、交通方便,每月120元租金,而且冻结不能再涨价,现在上门求租的已不乏人!

  罗斯福夫人的专机在本宁堡跑道上空盘旋,准备着陆。与此同时,比尔·哈西特则在亚特兰大市那间帕特森殡仪馆商购棺木。哈西特要一副黄铜衬里的结实红木棺材,但那里没有。黄铜是军用物资。哈西特又提出棺木要六英尺四英寸长,因为罗斯福原来个子较大。但这看来也不好找。殡仪馆老板本来有个较长的红木棺材,但已答应卖给新泽西州一家殡仪馆。于是他们扯来扯去,争执不下。最后这位来自佛蒙特州的哈西特,由于精明机敏,又有总统的威望作后盾,把这所殡仪馆里最好的棺木买了回来。上午10时45分,这副棺木随同两部灵车,到达温泉。40分钟以后,埃莉诺·罗斯福、麦金太尔医生和史蒂夫·厄尔利也乘车赶到。

  罗斯福夫人同格雷斯·塔利以及在场的表亲都进行了长谈。不知道是谁把露西·拉瑟弗福当时也在温泉的事告诉了她,但是就是在这个最不适当的时刻,她才获知这事的。她显然不能自已,全身颤抖,然后镇定下来走进寝室。五分钟后,她出来了,面色庄严肃穆,但没有泪痕。这时该要计划殡葬事宜,拟定灵车的路线,确定丧礼仪式,选定牧师,确定要唱的圣诗,并按照国家仪节,确定谁该参加在白宫东厅举行的仪式,因为那里只有200个座位。这个问题是无先例可援的。在职总统的逝世,上一次是沃伦·哈丁,而国务院才刚发现有关他殡葬的档案已经遗失。这时只好一切仓促做出决定,而总统的未亡人则是其主要决策人。【有关罗斯福丧事安排的文件,有一份存于国务院档案中。18年后,即1963年11月下旬,在为肯尼迪总统进行丧礼安排时,杰奎琳·布维尔·肯尼迪就曾取出参照使用。】

  在总统专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放上一座结实的佐治亚松木制成的灵台,上面铺着海军陆战队深绿色的军毯。棺中总统的遗体,下半身覆盖着他那海军斗篷。罗斯福夫人点首同意后,棺外覆盖上一面国旗。他们在星光如画的夜晚,在忍冬花花香阵阵之中忙碌了一个通宵。到了13日星期五上午9时25分,送葬行列才出发。装在炮架车上的灵柩,由本宁堡乐队敲着带减音装置的鼓为先导,从红泥道上慢步向火车站前进。在那逶迤的道路两旁,肃立着头戴钢盔的伞兵部队。他们当中许多人脸色苍白,有些则满脸泪痕,有一个士兵在炮车经过身前时,身子一晃,昏厥在地,滚进道边沟中。总统生前很欣赏的一位黑人手风琴手格雷厄姆·杰克逊,奏着《归途》乐曲。然后,士兵们把棺木抬上等候着的车厢,火车司机就利用车轨倾斜的坡度,静悄悄地让火车滑行出站。这是罗斯福总统专用列车第400次的旅程,也是最后的一次。专列最后两节的次序颠倒过来。罗斯福夫人坐在“费迪南德·麦哲伦”车厢里,现在是倒数第二节。而最后一节是总统以前用来办公的车厢,棺木安放在并不精致的柩架上。军人在两旁肃立守灵。各节车厢的窗帘大多寂然垂闭,但这节的帘子却是拉开的,在国旗覆盖着的棺木上面,亮着灯火,彻夜不灭,以供车外的人瞻仰。

  铁路沿途露宿等候瞻仰灵柩的人,谁也不曾估计有多少。在亚特兰大,人们不准靠近,火车在第九号轨道隆隆前进时,两旁戴着白手套的士兵,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肃立致敬。但是,对总统忠心耿耿的人还是来了,多少个街区,交通为之阻塞。车库、栈房、工厂、公寓各处屋顶上都站满了男男女女,居高眺望,一些私人飞机则在上空盘旋。那天下午离开亚特兰大以后,沿途每个交叉路口,都站着静默的人群。快到盖恩斯维尔时,在记者车厢上的梅里曼·史密斯喊道:“你们看!”原来一群头戴印花方巾的黑人女佃农,跪在一块棉田里,双手紧握,伸向火车志哀。

  火车在南加卡罗来纳州的格林维尔市停下来加油,换了乘务员,新上车的司机又在机车前横挂上一面国旗。铁路两旁至少有五个区段,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睁着眼睛望着。突然,一队童子军唱起《前进、基督的战士》。梅里曼·史密斯后来回忆:“开始唱得有点参差不齐,然后唱的人多起来,歌声也渐趋洪亮。不一会,七八千人就高声齐唱,声如洪钟了。”火车续往北驰,夜幕徐临,埃莉诺·罗斯福后来写道:“我彻夜躺在铺上,窗帘拉开,瞭望着他过去热爱的田园,观察着那些在车站上甚至是交叉路口上聚集的人群的脸孔。他们都是彻夜不眠,特地来向他告别的……沿途不但在车站上而且在各个交叉路口都有人群,使我感到确实惊讶。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切,因为我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林肯总统去世时,米勒德·兰佩尔写过一首诗,她一向都很喜爱。现在,当她凝视着黑夜,小狗法拉伏在脚边,这四句就一再在她心里萦回不止:

  『凄寂的列车走在凄寂的轨道上

  七节车厢漆黑发亮

  缓慢、肃穆的列车

  载着林肯返回家乡』

  星期六上午6时20分,火车经过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曙光微明,又是明媚之春的一天。山茱萸遍布在森林里,像是一层淡红色的薄雾。杜鹃花和丁香花也到处盛放。不到四个小时之后,杜鲁门总统来迎接火车,于是护送遗体的队伍,沿着德拉华大道直行,然后转向西面宪法大街。罗斯福生前曾多次沿着这条路线去白宫,每次都是笑容满面,向着欢呼着的人群挥动他竞选时那顶旧呢帽。今天这里也有人群,而且人空前的多,但是寂静沉默,异乎寻常,只有24架“解放”式轰炸机从上空飞过时才把这静默打破。

  这样全副武装的行列,在首都还从来未见过。头戴钢盔的士兵在两旁行人道上整队肃立,一队警察坐着闪闪发亮的摩托车导引着队伍缓慢行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乐队奏着肖邦的《丧礼进行曲》、《前进,基督的战士》和圣乐《撒尔》【圣乐《撒尔》是著名音乐家汉德尔的长篇作品。——译者】中的《哀乐》。然后是一营海军军官学校学员的队列。还有坦克队伍,运兵车队,载着步兵的卡车,陆军妇女服务队,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海岸警备队妇女后备队。“解放”式轰炸机又在上空出现,然后,覆垂着黑丝绒、载着棺木的炮车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由六匹白马前引,车后还有一匹乘马。马的眼睛都戴上眼罩,马蹬倒悬,指挥刀和马靴从马蹬倒垂挂着:这是阵亡战士的象征,自从成吉思汗以来,就有这样的传统。阿瑟·戈弗雷用无线电向全国进行实况广播。炮车经过时,他抑制不住,泣不成声。伯纳德·阿斯贝尔写道:“这样突然,它悄悄地到了你的面前。看上去那么小,只是一部轮子很大的车子,把那覆盖着国旗的长形的棺木,徐徐地拖过来。不知怎的,人们总想像它应是庞然巨物,但完全不是。它很小,像一般人的灵柩一样。”

  队伍向右转入第15街,又向左转上宾夕法尼亚大道,经过一群哭声阵阵的妇女——“啊,他离开我们了。永远离开我们了!我是多么热爱他呀!但是,我永远再见不到他了!”“上帝啊,他离开我们了,永远、永远、永远见不到他了。”然后队伍进入白宫的西北门,来到北面门廊。海军乐队奏起了美国国歌,一位很矫健的人侧身离开队伍,走进总统办公室,那就是杜鲁门,已经开始视事。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们的眼睛都盯着门口,看仪仗队抬进灵柩,走向白宫东厅,后面跟着总统的未亡人。

  那也许是战争开始以来最静穆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全国各地的百货公司都挂上了黑布。伯纳和贝利兄弟马戏团把日场取消。电影院停止营业,光在纽约就有700家。报纸那天不登广告,很快就已付印。甚至食品杂货店从2时到5时都关门停业。下午4时,丧仪在东厅开始,这时整个美国简直停息下来了。美联社、合众社、国际新闻社的电传打字机缓慢地发出:“肃静”字样。公共汽车和汽车都就地在路旁停驶。电车静止不动。空中的飞机只是盘旋,着了陆的在跑道上就地停下来,也并不驶向停机坪。无线电默然无声,电话服务也停了,连拨号声也听不见。在纽约市地下,505辆地铁火车就地停驶。到处都可以看到男人脱帽,妇女跪下来。一时全美国都肃静下来,就像在总统府邸东厅内参加仪式的200人一样。

  东厅四面都摆满百合花,足有十英尺高,使墙壁都遮盖不见,芬香扑鼻。杜鲁门总统进来时,人们忘记了起立。礼仪上这点疏忽,谁都没有注意到,连杜鲁门自己也没觉察。除此之外,一切进行顺利。罗斯福用过的轮椅,就放在临时祭坛的旁边,使人们看见就联想起他克服困难的一生。接着,罗斯福夫人建议来宾齐唱海军赞美诗(“永恒的上帝呀,你是拯救我们的……”)。然后主教派教会主教安格斯·邓恩致悼词,并引用罗斯福本人演说词中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惟一可怕的只是惧怕本身。”仪式完毕,主教为大家祝福时,已是下午4时23分。罗斯福夫人首先退场,接着在楼上总统住家里和女儿安娜吵起来。总统夫人不在城里时,她的女儿曾临时充当过女主人。后来总统问她是否可以邀请一位老朋友——露西·拉瑟弗福——参加晚宴,安娜知道个中的含意,不禁迟疑,但还是同意了。这时埃莉诺觉得两个人都对她不起。但她随后镇静下来,擦干眼泪,又下楼到东厅里向遗体作最后告别。一个军官把棺盖打开,她把一束花放在里面,于是灵柩就从此封盖起来。

  有两列火车在联邦车站等候,准备把乘客运往海德公园。第一列车将乘载罗斯福一家、杜鲁门一家、最高法院、内阁阁员和罗斯福的生前友好。第二列车将乘载国会议员、外交官和新闻界。9时30分,送丧行列又按早上走过的路线开回去。两旁军队肃立,行人道上的送丧的群众鸦雀无声。但是政界总是政界,火车一离开华盛顿,他们便谈起政治来。在“费迪南德·麦哲伦”专用车厢里,哈里·杜鲁门正在认真地同吉米·贝尔纳斯谈话,打量这人能否担任下任国务卿,因为贝尔纳斯参加了雅尔塔会议,对那里签订的协议了解的最为具体。哈罗德·伊克斯在车厢里声音最响,一面嘲笑杜鲁门,一面又和妻子吵嘴。华莱士独自坐着,面色严峻、表情阴郁。摩根索在星期三晚上还在温泉见过罗斯福。他说那时总统在斟酒时,手虽然比平常抖得稍微厉害一些,但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机敏、消息灵通。霍普金斯对大家说,新总统绝不是五个月前“信手拈来的”,罗斯福对他的工作早已观察了一个时期,见他对所负责的委员会领导有方,颇具人望,在参院里又享有威信,而将来的和约是要送参院批准的,所以才要他作为副总统候选人。

  ※※※

  到了布朗克斯,他们又停了下来。当他们在离开莫特港口调车场时,第二列车就调到前面,总统的列车则调往后面。这个变动立即用电报通知哈得孙河沿岸等候着向总统志哀的纽约市民。黎明时,《纽约人》的“街谈巷议”栏一名记者,驱车到西点军校对岸纽约州的加里森村车站。他问铁路岔口的看守人总统的车什么时候经过。“到这里是7时半到8时”,那人回答说,“第一列车是国会议员,然后,大概15分钟后,总统专列就该通过这里!”人群已开始聚拢。其中有个男人带着一个直打哆嗦的小男孩:“你要把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好好记在心上,”父亲说。“天气真冷得很呀!”儿子回答说。

  过了一会,又开来了二三十部汽车,从福特A型到1942年卡迪拉克都有。车里的人与其说是心里哀伤,不如说是感情激动。这位记者突然意识到,这样可能更恰当一些。“也许罗斯福离开人间时,情愿人们震动一下,好过哭哭啼啼的。”这些人一边等,一边议论(“星期五那天,我不敢告诉贝尔登夫人。这消息对她打击也许太大。”“上帝要是使他活到把德国打败那才好呢!”“要是大家都在火车站上站在一起,对他表露的敬意就更大一些”)。一批格伦克列夫寺院的长须教士也到了,穿着褐色法衣和僧鞋,排成一列,差不多和军队一样整齐。一位妇女紧张不安地说:“我看不见他就糟透了。”一个男人要她放心:“他们看见我们,车子会放慢的!”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第一列过了以后,第二列车的机车慢慢进入车站,后面飘着一缕白烟。男人脱帽,就像80年前林肯的灵柩通过这里时一样。一个穿着红蓝条格短上衣的当地青年喊了一声,于是,他们都转眼清楚地看见那国旗覆盖着的灵柩以及守灵的仪仗队。

  “我看见他了!”一个小女孩喊道,“我看见他,可真清楚呀!”

  “不,你看不见他的”她的母亲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是睡在美国国旗下面的!”但是那个小孩却一再说:“我看见他了!”

  人群散得很慢,似乎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干什么。当那位父亲和冷得发抖的儿子离开时,男孩说:“我全看见了。”那个人说:“那就好了!要把看到的一切永远记在心头!”

  ※※※

  马霍帕克、冷泉、霍普韦尔中转站、沃宾格尔瀑布、波基普西、阿林顿、欢乐谷——这些罗斯福本来愈走近愈熟悉的地名——一个接着一个走过了。星期日早上8时40分,机车在罗斯福庄园旁转入海德公园专用侧轨。机车一停,礼炮就鸣放。15秒钟后,又是第二响,接着第三、第四响,直到21响礼炮鸣放完毕。然后,由西点军校的乐队为前导,领着载着灵柩的炮车和骑乘蜿蜒而上,沿着坡度较大的土路走上去。1870年詹姆士·罗斯福开了这一条路,而他的儿子富兰克林老爱称之为“河边路”。那时那个小孩就是在这个河边,学会了游泳、划船。又在那阳光灿烂的高地上学会了骑马。而这时,一匹驮着空鞍,马具倒悬的马,正在缓步踏上河岸高地。

  ※※※

  罗斯福庄园是在山顶。在那玫瑰园里,十英尺高的藩篱后面,已经挖好了一穴新坟。准备就在这里举行简短的仪式,他的亲属、高级官员、生前友好和邻居们都被护送到他的墓地上来。一队军校学员举枪致敬,六位战士把灵柩抬进玫瑰园里。罗斯福夫人跟在灵柩后面。在绿叶织成的棚架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架,海德公园村主教派教会的牧师走来为吊唁的人领祷。玛格丽特·杜鲁门那晚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仪式简单,而非常感人。”当棺木慢慢降入墓穴时,牧师举起手,结束说:

  『劳累的一生已经终止;
  战斗的时日已成往事;
  生命的航船靠拢彼岸,
  航海的人终于上岸永息。
  靠上帝您的仁慈托庇,
  我们在此和您的仆人告别!』

  一架飞机在天空孤寂地盘旋。军校学员整齐地跨上一步,向天空鸣枪三响,把小狗法拉吓得汪汪大叫,打了个滚,缩作一团。在号手吹起入息号时,小狗还在发抖,惊慌万状,不知所措。

  埃莉诺·罗斯福迟缓地离开墓地。回到纽约,她在黑色丧服上戴上当年富兰克林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的珍珠镶成的鸢尾花形别针。她只用几个字把围拢着她的记者打发开去:“一切都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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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新日月,新天地

  1945年4月13日清晨,天气和暖。那天是星期五,《我的一天》的作者没有送出专栏文稿。【指罗斯福夫人。见第二章附文。——译者】早上6时30分,哈里·杜鲁门在西北区康涅狄格大道1701号,尚未起床,蒙胧中似乎有件特别紧急的事情使他再也睡不下去。突然,他想起他现在已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了。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过衣服来,好象要准备立刻行动似的。因为,他长期观察罗斯福,觉得“当了总统,正好象骑虎难下,他只能骑下去,否则就会被老虎吞噬……想停一下了也不行。”这是他后来在回忆录里写的。

  杜鲁门倒是一个可以不下鞍子的骑手,因为小时就是个黎明即起的密苏里州农民,具有中部边界人民那种骡子般的劲头,敏锐的头脑,而且对世界历史的理解,比之大多数美国总统都要深刻,连富兰克林·罗斯福也比不上他。这一切当时还看不出来。《时代》周刊写道,“在上星期,他的朋友几乎一致认为,他不会是一个伟大的总统。”萨姆·雷伯恩议长认为杜鲁门是个“大事都正确,小事错误多”的人。可是在他刚刚就任总统的时刻,没有出现什么大事。《堪萨斯城明星报》的罗伊·罗伯茨说,“哈里·杜鲁门不是一个给人使坏的人。”大家也都同意这种看法。对罗伯茨和其他保守派来说,新总统是个脾气好、能力差的政客。这个衣冠楚楚,一度是男子服饰用品商店的老板,讲话不冷不热,节奏单调,他那中西部口音比之艾尔弗·兰登还要平板。他们私下议论说,这人把罗斯福总统第四次总统任期坐满,以后再没有人记得他了。

  他们就是这样看新总统的,而他最初给人的印象,也的确如此。华盛顿政界认为,他当上1944年副总统候选人,只是党内力量妥协的结果。这点罗斯福从来不加否定。如果回忆录是信实可靠的,那么罗斯福在他和杜鲁门同选获胜之后,几乎没有向谁提到过杜鲁门。结果是,杜鲁门上台时,成了美国历史中最缺乏准备的总统。

  本来任何过渡都有些尴尬的时刻,而且罗斯福政绩辉煌,谁也难以望其项背。但是,他的继任者给人的印象,活象个乡下佬进城,自惭形秽,似乎只是来华盛顿作短期旅行。按照他自己的回忆,他当了总统后的第一个早上,特工人员来到他的公寓带他从后楼梯下来。尽管有特工人员在场,他总是忘记自己已是总统。一个新闻记者称呼他“总统先生”,他竟不知所措说,“我希望你不必这样称呼我。”他在白宫匆忙宣誓之后,发表第一次公开讲话说,“我将按照我认为是总统的作法,努力继续做下去。”对于他和大多数美国人民一样,那位已在温泉逝世的人仍然是“总统”。

  那个星期五早上,他一出大门,就和一个美联社记者打招呼说,“喂!托尼,你要是去白宫,干脆上车来罢!”特工人员露出颇伤脑筋的徉子。到了市中心区他又坚持要步行去银行,特工人员就不只是不高兴,而且紧张起来。总统走路,他们是不习惯的。新总统步行的消息很快传遍附近街区,造成前所未有的交通阻塞。杜鲁门才后悔地承认警卫是对的——总统是不能去银行的,只有银行来找总统。人们对总统表示敬意,他倒满惬意,但是,人家一提到他的新职务,他就神色不自如。他对白宫记者团说,“老朋友,如果当记者的也祈祷的话,替我祈祷祈祷吧!”

  从实际情况看,他这种表现是很自然的。那个伟大领导人的去世使每个人都有点慌乱。昨天,杜鲁门在忙乱中找到一本《圣经》,就宣誓就职。慌张中来监誓的首席法官还以为新总统中间名字的“S”是指司比,其实,那个“S”本来什么也不代表。宣誓以后,杜鲁门感情激动地吻了《圣经》。那时他对指挥战争的知识,和《华盛顿邮报》的一般读者差不多——事实上,《华盛顿邮报》一直是他的主要消息来源。罗斯福什么也不告诉他。杜鲁门从来没有进过白宫的作战室。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当上总统的第一天,还没有听说过原子弹,而约瑟夫·斯大林对曼哈顿计划,反而几乎了如指掌。史汀生曾想把新总统拉到一旁,向他作一个简要汇报,可是当时没有时间。第二天,按照杜鲁门的说法,“吉米·贝尔纳斯来看我,虽然他郑重地说,我们快要完成大得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一种炸弹,但也没有把细节告诉我。”这个来自密苏里州的杜鲁门听了只好干瞪眼。大约将近两个星期以后,他才听到关于洛斯阿拉莫斯的进展情况的全面汇报。当时,李海海军上将又一次以爆炸专家的身份愤慨地说,这个计划完全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说“这是最蠢不过的事。”

  华盛顿阅历很多的人,都爱议论关于杜鲁门笨拙的故事传闻。这些传闻并不象攻击罗斯福的那样带有恶意,而且有时还满滑稽。新总统出席帕德列夫斯基的音乐会之后,被邀请到后台去会见那位演奏家。杜鲁门当副总统时,曾和劳伦·巴考尔【劳伦·巴考尔是四十年代著名女明星。——译者】一起拍了一张照片,杜鲁门弹琴,劳伦高坐在大钢琴上,露出长长的腿。帕德列夫斯基这时彬彬有礼地低声对杜兽门说,“总统先生,我知道您也弹钢琴。”总统却谦逊地回答,“噢,不,艺术大师,比不上你”。象这样的故事,其有趣之处在于杜鲁门总统也能够一笑置之。嘲弄使他毫无所动。他有自知之明,这点品质在华盛顿是少有的。他以自己朴实无华为荣,而这品质则更是少有。

  可以肯定,他确实缺少风度,并不老练,并不英明,也缺少领袖的魅力。但是,成百万对罗斯福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势感到畏缩的人,对于杜鲁门平易近人、朴素无华则感到高兴。罗斯福打算和胡佛竞选总统,事前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告诉,而杜鲁门在宣誓就职后,就给住在密苏里州格兰德维乌的九十一岁的母亲去了电话。自从罗斯福去世的消息从温泉传出,他在格兰德维乌市的老家一直就被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包围着,有打电话的,有按门铃的,有在窗外窥视的。杜鲁门老太太一律不予理会。但她接了儿子来的电话。“妈妈,我非常忙。”杜鲁门说。他请她放心,一切会顺利的。可是,他说,“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收不到我的信。”他带着很多文件回到家里,就跟贝丝和玛格丽特到隔壁的单元。那家很好客,用他的话说,“他们请吃火鸡,然后再弄些东西给我们吃。我从中午起一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然后我就上床睡觉,把那一天的一切事务都撇在脑后。”杜鲁门一家连想也没想到去麻烦白宫的厨房,也没想到打发人到外面饭店叫饭菜来。他们和经过大萧条的很多家庭一样,精打细算已经成为生活习惯。在他每周必定写给密苏里自己家里的信里,他谈到他知道罗斯福去世后自己如何感到谦慎自卑。“当我到达宾夕法尼亚(原文如此)大门口进入美国最著名的大厦时,有两个接待员迎接我,”——接着他便提到关于他在康涅狄格大道那套公寓的遗留问题——“我们的家具现在还放在那里,还会放一些时间……但是,我已付了本月房租,而且下月他们如果还没把白宫重新布置好,我还要再付一个月房租。”他最后写道:

  『“过去六天,真是非常紧张。我是在4月12日(东部战时暂用时间)下午7时零9分宣誓就职的,而现在是4月18日下午9时。当了六天美国总统!简直难以相信。今天也是很不寻常的一天。我要睡觉了,但是,我想还是给你们写一封信。我们在白宫一安顿下来,你们两人就来这里小住。烦恼甚多的儿子和兄弟祝您们好。

  哈里”』

  在等待埃莉诺·罗斯福迁出白宫以前那段时间,新总统一家临时住在宾夕法尼亚大道总统府斜对面的布莱尔宾馆,衣服都没有从箱里拿出来。玛格丽特兴奋已极,她在日记里写道:“美极了,一切都那么古雅,名贵无比。来访贵宾住在这里。美国总统住在这里,爸爸是第一个。”当然,这些日子里她总是兴高采烈。她4月22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我和妈妈、爸爸今天到沃尔特·里德教堂去。然后,我们去探望潘兴将军!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呀!”在1945年,象平庸(campy)和古板(square)词义经过贬化的词儿,人们都还不知道,但粗俗(corny)这词已经流行。在宦海生涯中弄得精疲力竭的华盛顿人,也把“粗俗”这个词用在玛格丽特和她那衣着整沽的父亲身上。他总好穿一套灰色的双排扣上衣和长裤,两色的花包头皮鞋。他第一次对全国发表演说时,竟忘记让萨姆·雷伯恩先作介绍,那位议长不得不粗声打断他说,“哈里,先等我介绍一下。”《华盛顿邮报》巧妙地说“犯错误是杜鲁门的常事。”至于贝丝·杜鲁门的情况,人们知道很少。后来有个记者找到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密苏里州独立市雇员。“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亨利·P·察尔斯兴高采烈地说,“我有生以来认识的姑娘中,能够从牙缝里吹口哨的,她是第一个。”

  哈里·杜鲁门对别人的指摘,通常不以为意。但损害他妻子和女儿的名誉,就是另一回事了。玛格丽特在宪法大厅以职业歌唱家身份首次演出后,发生了一件最为哄动一时的事。《华盛顿邮报》音乐评论家保罗·休姆著文说,总统的女儿“唱得不太好,”“很多时候声音不清”,“对她所演唱的曲调几乎完全表达不出来。”白宫收到《华盛顿邮报》后没有几分钟。这封亲笔信就发送给休姆:

  『我刚看完你对玛格丽特音乐会的蹩脚评论。……看来你是个事业很不如意的笔头。……我希望有朝一日会遇上你。到时,小心你的鼻梁会断,你将要用很多鲜牛排来贴你淤黑的眼睛【在美国,有些人被打伤了眼睛时,往往贴上鲜牛排来医治。——译者】,说不定下面还要戴上个护身腹带。

  H·S·杜鲁门』

  玛格丽特对此感到羞愧。她对报界说,“我绝对肯定我父亲不会使用这样的语言的,”接着就含泪跑回楼上去。休姆在他第二篇音乐评论里,劈头就说“假如我可以斗胆发表意见的话……”于是,杜鲁门低声下气地承认:“我感情脆弱,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这件事大家从此也就认为了结了。但共和党人,包括众议员理查德.M.尼克松在内,却不肯罢休,他们说当总统的应该言行十分庄重。

  反对杜鲁门的人,把他看成是个笑柄,而且是个蹩脚的笑柄。罗斯福的举止,至少总象个国家元首。他总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去严厉指责一个音乐评论家,也不会象杜鲁门在一封怒气冲冲的文件里说海军陆战队的“宣传机器,几乎可以和斯大林的比美”。在华盛顿以外的地方,他的举止就象一个美国退伍军人团成员在全国代表大会上那样。在佛罗里达州,他头戴白帽,身穿花色怪异的夏威夷衬衫,手里拿着特大号的手杖。他和温斯顿·丘吉尔一起去密苏里州富尔顿市的途中,头上戴着火车司机帽,快乐地开着机车。在堪萨斯城,他走进弗兰克·斯平拿的理发店,对弗兰克说,“别用什么名贵的东西,什么带香味的我都不要”。报界把这一切都照登出来,还刊登了他登上“圣牛”号前对他母亲吻别,他母亲最后说的话:“要做个好人,又要有点刚强劲儿”。

  在富兰克林·罗斯福下葬在海德公园后的若干天乃至若干周内,并没有人对新总统寄予多大的期望,只有少数的人慢慢地得出结论:认为哈里·杜鲁门按某种标准还算得上是个好人,而且是有点刚强劲的。马歇尔和李海发现,在白宫作战室里,他们向他汇报,从来不必重复再说一遍。都队番号、军舰舰名、作战计划、敌人部署、后勤供应的数字——他都记得住,而且进行扼要分析时也都能引用。就任的第一周还未结束,他已着手处理棘手的巴勒斯坦问题,为在旧金山召开的第一届联合国会议作准备,改组了华盛顿的官僚机构并变动了三个内阁成员。他差一点否决了艾森豪威尔的意见,而主张命令美军攻入柏林和布拉格。他一生中只有少数几次没有凭直觉预感办事,这是其中的一次。要是他当时按直觉预感办了,战后欧洲的历史就会大不相同。在莫斯科的艾夫里尔·哈里曼大使,由于对新总统几乎全不了解,坐着大使馆飞机,横渡亚洲、欧洲和大西洋回国汇报(当时是创纪录的了),以免杜鲁门会被斯大林的欺诈行为所欺骗。4月23日星期一,哈里曼被带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晋谒新总统:

  『我和杜鲁门先生只谈了几分钟,就发现这个人对形势是真正了解的。我感到多么惊奇和宽慰啊!他把我和国务院之间所有来往电报和报告都看了,几个月以来的都看了。他了解当前实况,也了解发展过程,并能敏锐地领会这些事态的意义。』

  罗斯福试图博取俄国人的欢心。杜鲁门却对他们直言不讳。当莫洛托夫和安德烈·葛罗米柯走进椭圆形办公室时,总统直接了当地指出,美国和联合王国对雅尔塔协定的每一规定都已履行,但是,信守诺言不能是单方面的。莫洛托夫回答说,苏联也同样一直是守约不渝的。杜鲁门反驳说,在波兰问题上就不是。他当场立即向莫洛托夫说清楚,只要红色傀儡还在东欧当权,波兰就不会被接纳进联合国。而且,他希望莫洛托夫一字不漏地将这意见转告斯大林。莫洛托夫愤怒地回答说,“我有生以来,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话。”杜鲁门冷冰冰地说,“如果你们履行协议,就没有人对你这样说话了。”当时哈里曼陪同会见,后来他追述说,“他对莫洛托夫很粗暴,粗暴到连我都有点担心。但是,我确实为新总统感到很自豪。”

  从海德公园回来,杜鲁门就邀请贝尔纳斯参加新阁,当国务卿。用总统的话来说,贝尔纳斯当时“几乎跳起来表示不同意。”新的副国务卿迪安·艾奇逊在4月30日去信给他儿子时说:“新总统干得十分出色。”接着他说,在罗斯福死前两天,他偶然有机会和杜鲁门详谈过,“从此就对他有个明确的印象。他为人坦率、果断、单纯、非常老实,……我想他会很快掌握总统工作,取得人们信任。由他当总统而不是亨利·华莱士,我认为是天赐之福。”

  马歇尔、李海、哈里曼和艾奇逊等人是第一批改变看法的人。其他的人经过较长的时间才佩服他,而有些人则几乎要在他们脑袋上猛击之后才转过来,而杜鲁门刚巧又长于此道。他己决定任命密苏里州一位老朋友约翰·斯奈德为联邦贷款局长。于是,他把前任局长杰西·琼斯召来,把决定告诉他,琼斯感到突然。他原以为事前会和他商量一下的。他问,“总统逝世前,就决定这个任命吗?”

  “不”,杜鲁门回答说,“总统是刚刚决定这个任命的”。

  4月底,《日内瓦论坛报》一条标题说:局势发展迅速,大事似乎接踵而来。确实是这样。5月1日公布了德国元首的死讯。公布那天晚上朱莉·安德鲁斯第二次看到伦敦入夜后灯火通明。5月2日攻占柏林。同一天晚一些时候,在意大利的德军投降。两天后,在荷兰,丹麦和德国西北部的德国国防军司令官们宣布投降。然后,5月7日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当时德国最高统帅部参谋长。——译者】及其属下人员在兰斯市签署无条件投降的文件,而德国陆军元帅威廉·凯特尔【当时德国最高统帅部长官。——译者】则在柏林苏联元帅格奥尔基·朱可夫面前举行同样的很不好受的投降仪式。那时是晚上11时半。在现代史上,第一次出现一个国家的全部武装力量,包括陆、海、空三军全体官兵,都同时成了战俘。接着那一周,各军的指挥官都把部队移动到指定位置,取消战斗命令,把手表校准,以便同时实行停火。一下子欧洲胜利日到来了——1945年5月8日,正好是杜鲁门六十一岁生日。上午9时总统发表广播演说。(同一时刻,丘吉尔在伦敦,斯大林在莫斯科也向他们的人民公布这个消息。)他第一句话是:“盟军在上帝的帮助下经过牺牲和全力以赴之后……”这句以后,几乎再没有人还记得他讲了什么。人们走上街头,走到《时代》广场,从华尔街上大楼窗口抛出无数整卷的彩带,他们在芝加哥市的卢普中心区,在波士顿公园,在好莱坞和文兰城,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战士纪念碑周围,在华盛顿公园,在校园、在兵工厂到处跳起舞来。只要有地方跳舞,就跳起舞来;有时没有空地方也跳,连百货公司的橱窗,公共电话间和电梯里也有人在跳。男人想找女的接吻,女人们也想人们来吻她。人们觉得有权利暂时忘记还有一场更伤脑筋的战争。那个帝国比之德意志帝国还大,更有决心继续战斗,甚至谁备不惜毁灭自己民族每一个成员,以便迫使敌人付出尽可能高的代价。欧洲胜利日并没有使东京的土气受挫。天皇仍然是神圣的:为天皇而牺牲,仍然是不朽的保证。东京对任何和平试探都作这同一的回答:不投降,将来也永远不投降。

  ※※※

  自从12月26日巴斯托尼解围以后,历史以飞快速度向前发展。既然一直到这年9月底,历史发展都很快,很自然,当时的幸存者对事态发展经过往往是模糊的。许多人反正已没有心思注意新闻。战士们还都留在兵员补充中心、在兵营小卖都、在医院、在飞机座舱、或在军舰上。他们正在怀念死去的同伴,经过外科手术后正在休养,正在反复阅读家里的来信,正在请同机同船的人签名留念,正在想方设法消遣无聊的时日。在国内,妻子和母亲则在欢迎残废士兵回来,或者焦虑地查看伤亡人员名单。在这样的情况下,电台评论员广播往往没有人听,大堆大堆报纸没人看便扔掉,几个月的事态在人的印象中,活象个万花筒,杂乱无章。

  震撼世界的事件出现了。人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过去了。联合国宪章已经在旧金山签字。温斯顿·丘吉尔,这人在美国人眼中原是英国不屈不挠精神的化身,在大选中却被工党的压倒优势赶下了台。麦克阿瑟重新占领菲律宾群岛,疗效极好的药物(当时药物这个词,还是正面意义的词汇)【原文为drug,后来这词是指例如海洛因一类的毒物。——译者】从各个战时的实验室中制作出来。当了十一年纽约市长的非奥雷洛·拉瓜迪亚也下台了。在《时报》广场上,人们已经熟悉了的号召购买战时“公债”的牌子也拆了下来。无人驾驶的V-2型飞弹出现了。美国人还来不及详细了解,便听到纳粹集中营中有六百万犹太人遭到杀害;日本“神风”飞行员在军用飞机上装满弹药,对着美国军舰俯冲等等消息。最后还有两个日本城市完全被摧毁,而这竟是出自美国之手。这两个城市,一个和丹佛市一样大,一个则比之纽瓦克市还要大些。

  ※※※

  战争在欧洲结束,使东太平洋战区的人有了盼头,但还不是兴高采烈。欧洲战场是别人在那里打。对在这些岛上作战的人们说,欧洲胜利日的意义,是希望早日从欧洲得到增援。太平洋战区的老兵们都念着一些拙劣的诗句:什么“45年活着回家,”“46年重返乡下,”“47年回到天堂,”“48年抵达旧金山。”除非他们幸运地这样受伤,(就是严重到不能再参加战斗,但干其他什么事都还可以)这些和日本作战的士兵,知道45年、46年,甚至47年回家都还不是现实的。他们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其中大多数人认为能在48年回家,就已经满足了。随着一个战斗接着一个战斗,重伤而牺牲的可能性不断增加。华盛顿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也同意这种看法。攻克方圆不足八平方英里的、堆积着火山灰烬的硫黄岛,就已经付出二万五千八百四十九名海军陆战队官兵的生命,占登陆部队的三分之一。占领冲绳岛的代价是四万九千一百五十一人。在冲绳岛外,神风机俯冲美国军舰,炸沉了三十四艘军舰,还重创三百六十八艘舰艇。如果说日本人在他们防御圈的外围诸岛上,就已经使那么多人伤亡,那么,在日本本土的五个岛的一十四万二千零七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们会是多么可怕的敌人呢?在本土,他们将和塞班岛那样,每个拿得了手榴弹的老百姓,都会和军队一起作战。【日本由九州、本州、四国和北海道四个主要岛屿组成。东京在本州的东南部。1945年,这四个岛屿的人口共有七千二百五十九万八千零七十七人。东京电台提到一亿日本人时,他们把移住在殖民地的人也计算在内,例如根据凡尔赛条约委托日本天皇代管的塞班岛,便是这样的殖民地。】

  参谋长联席会议根据在雅尔塔会议所作的红军将全力支援英美部队的保证,作出一个有根据的估计。如果11月1日在九州登陆,在仲冬进攻本州,估计阵亡人数将超过欧洲战场和太平详战场所有战役中的阵亡人数总和。史汀生在1947年2月号的《哈泼斯》杂志上写道,“我得到的汇报是,这样作战光是美国部队,伤亡就可能超过一百万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在太平洋突破日本外围防御圈时伤亡总数是十一七万零五百九十六人)麦克阿瑟将军估计伤亡还更大。他说,迄今为止,和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官兵作战的是孤立无援的岛上驻军。至于为数达五、六百万的日本皇军在地洞里储备了成万吨的弹药,还没有打败过。这时他们正从中国调回来去保卫大日本的神圣领土,并掘壕固守。除非把日本诸岛全部封锁,让老百姓挨饿——当然这是最不人道的解决办法——否则,总得要对付这些部队,加以击溃。麦克阿瑟预言,这将是历史上流血最多的战斗。他预料光是在11月1日建立一个滩头阵地,就会伤亡五万人。在进攻本州之前,盟国海军还必须想出办法对付那五千三百五十架神风飞机。这些飞机正藏在地下飞机库,准备与许多舰艇同归于尽。最后,麦克阿瑟警告华盛顿说,还有可能找不到有组织的敌军作战,因为日本鬼子可能躲到山里打游击。如果他们这样做,他估计要打十年,而盟军的伤亡将无法预料。

  杜鲁门总统在准备参加即将在柏林西南十七英里波茨坦的勃兰登城堡举行的会议时,对事态发展的前景就是这样估计的。他必须争取红军参战。佩顿曾对英国听众讲话说,联合王国和美国战后必须紧密团结起来,“因为毫无疑问,统治世界乃是我们的历史使命。”史汀生知道后赶忙对报界说,那位将军说的只是代表他个人的看法。美国报纸的社论劝佩顿将军发言应只限于“开步走”,“刺刀”和“射击”这类口令。马歇尔将军对报界说,假如俄国不是美国的盟国,在欧洲战场的美国军队,就得要增加一倍。艾森豪威尔将军飞到克里姆林宫,进一步加强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的友谊。红军元帅们佩服他,政治委员们喜欢他,约瑟夫·斯大林也对这位贵宾赏以微笑。苏维埃独裁者把自己一张照片送给艾克,并促使授与这位美国将军苏沃洛夫勋章和胜利勋章。后者是华丽的勋章,在艾森豪威尔所获得的奖品中,可能除了荷兰女皇威廉明娜授予的镶有珍珠的金剑之外,这就是最贵重的勋章。这个星形的白金勋章,直径三英寸,镶了九十一颗大小相同重达十六克拉的钻石。历史的讽刺是:受到这个勋章的人后来当了美国总统,在他统治下的美国,一切受过苏联奖章的人,竟都因此失业,遭到国会各种委员会的威吓,乃至受到邻居的跟踪。但是,在1945年这一切还没有发生。这两个国家刚刚成为世界上新的超级大国,还在握手言欢。艾森豪威尔博得了斯大林的欢心,大为有利于他的祖国。假如那年夏季没有那两个磨菇云柱的干扰,他的这一功绩也许还会更大一些。

  ※※※

  斯大林那时是个忙人,他要在克里姆林官接待盟国最高统帅,要在波茨坦对美国新总统作出估量,还要研究美国那时还没有进行试验的超级武器的有关情报。这种武器英国人当时叫作“管道合金”,史汀生叫它“X”,在参谋长联席会议叫它S-1,橡树岭市那少数受命参加这计划的人叫它S-Y,而在存放这件东西的洛斯阿拉莫斯技术区那为数更少的科学家却叫它“新玩意儿”。

  这个科学智慧的最高成就,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昂贵的金属制品,原来设计就是要成为最有效的大规模屠杀的工具——如果能制造成功的话。但是,事前谁都没有把握。那时军事保卫部门,还不知道富克斯——戈尔德——罗森堡——格林格拉斯的泄密事件,所以不但对具体细节严格保密,连存在有这个“玩意儿”,也绝不透露消息。那年春天早些时候,七十五名飞行员被选拔派到犹他州的温多弗机场集中,组成第二十航空队第二十一轰炸指挥部第三一三飞行大队的第五零九混合大队。他们谁也不知道五零九混合大队的任务是什么。他们都是志愿人员。当他们问到他们志愿搞的是什么的时候,回答是这个队伍“将担负某种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这点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飞行训练很独特。一架B-29机佯作高空袭击,另外两架则负责监测可能出现的异常的天气,特别是闪电风暴。那架负责袭击的单机并不携带巨型炸弹,即不携带B-29通常投掷的巨型的爆炸性能很高的爆破弹。它装载一个大的形状怪异的配有普通炸药的投射器。事实上,这个投射器是接照在洛斯阿拉莫斯制造的那个装置的外壳进行精确复制的。它是按照那个装置的蓝图制造的。与此同时,原子弹正在最后完成阶段。第五○九混合大队摸不出这是什么名堂。即使派到了提尼安岛,距离日本的轰炸里程已经很近的时候,还是一无所知。在这岛上他们继续进行飞行练习。同时一个年轻的原子物理学家菲利普·莫里森博士负责在这个岛上监建一个前线实验室。没有人向飞行员介绍这个莫里森是谁。对他们说来,这个人说不定只是在这里成立一个随军小商店。还有一点使他们更加如坠五里雾中。上级髻告他们要预防一些危险,而就他们所知,这些危险并不存在。看来华盛顿有些人认为他们都有丧失视力的危险。他们接到训令,飞行时候要戴上电焊工用的护目镜,而当投弹手打开弹仓之后,绝对不要朝轰炸目标那个方向看望。

  每天黄昏,其他B-29机都飞去日本执行任务。后来莫里森博士对参议院的一个委员会作证说,“我们常常跑到珊瑚礁那里,坐在最高处,怀着钦佩的心情,观看着第三一三飞行大队的出击。第二天早上,大多数出击的飞机都飞回来,长长的单行队形,好象项链上一颗颗珍珠,从头顶一直排列到远空。你一眼看去,可以看到十架或十二架飞机,每架相隔约二英里。一架飞机着陆,另一架又马上出现天边。你一眼看去总是看到不多不少的飞机。这个原来空荡荡的机场又会停满飞机,因为在一两个小时内,所有飞机就都飞回来了。”

  对莫理森来说,这景象非常壮观。但是对第五○九混合大队来说,这简直是天天使他们难堪。他们原来都是十分出色的飞行员,而现在差事太闲,反而士气低落。他们飞来提尼安岛时,“东京玫瑰”在广播中点了这个大队的番号,说不定她是了解情况的。但最难堪的还是第三一三飞行大队其他飞行员们的奚落。他们每晚都要在“帝国”(B-29的飞行员们都把日本叫作“帝国”)上空闪避高射炮火。有些一去不返,有些回来时挂了花。但是,这个五零九混合大队的任务,只不过是在这个“帝国”的荒芜地带和战略上毫无用处的地区巡航,因此,从没有受到高射炮的射击。偶然他们也接到命令投个炸弹——但只是孤零零一颗小炸弹。真是有辱他们的身份,使人迷惑不解。更使他们感到羞辱的,则是另一个混合大队中一个投弹手写了一首咖弄他们的诗:

  『秘字大队飞上天空,
  没人知道他们行踪。
  明天他们安全返航,
  谁也不知到过何方?
  请勿打听我们战绩,
  除非你想挨顿训斥;
  知情人士却会指出;
  五零九在决定胜负。』

  “东京玫瑰”似乎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到,现在她也拣起这首讽刺诗。她讥笑地说,“知情人士却会指出,五零九在决定胜负。”

  5月下旬提尼安岛上这些被遗忘的人,见到新来的高个子路易斯·阿尔瓦雷斯。他们不知道,这个阿尔瓦雷斯所冒的生命危险,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大;即使知道,也是不会相信的。他在荒僻的峡谷里,完成了原子弹的复杂的冲放装置。这些峡谷都距离住宅区和洛斯阿拉莫斯的技术区所在的台地很远。他把这个冲放装置称为“枪式”装置——就是说,这个炸弹内有两个半边:一个半边的铀-235,充当子弹去撞击另一半边的铀-235。这个阿尔瓦雷斯装置,精确度已达到百万分之一秒。一年半以前在芝加哥的阿隆索·斯台格运动场空旷的看台下面所提出来而得不到解决的问题,现在已有了完满的技术上的答案。

  在1945年春天,那个炸弹的样子和它的秘密,是这样的:

  它是黑色的,状如鲸鱼,制作异常精巧,直径二十八英寸,长十英尺。全部组装后重九千磅;但其中大部分是镇重填料,其铀芯重不过二十二磅。(如果能够达到设计的百分之百的效率,仅需二点二磅的铀就已足够。但当时还在原始阶段,能够获得百分之十的成效就已经是很可观了。)这二十二磅或者说十公斤的铀芯,不但要隔成两边,使铀无法在预定时间之前过早地结集成为“临界质量”,而且两边的铀的重量不能相等,这点也是重要的:“子弹”部分重量大概是五磅,“靶子”部分大约是十七磅。很明显,把这两半边分隔开来的隔屏是极其重要的。这个隔屏(或者叫封套)的基本要求,就是使分裂铀-235原子的快中子不能直接冲击。如果隔屏起不到这个作用,五零九混合大队就什么也做不成,因为它将被炸为乌有,连同挖苦它的人和整个提尼安岛都将荡然无存。在芝加哥的反应堆里,是使用提纯的石墨来起到防止中子冲击的作用的。但是,制造炸弹比之建立反应堆困难得多。古茨密特说,当德国核物理学家们听说美国爆炸一个核武器时,他们“认为我们投在广岛的是个完整的铀反应堆。”在可以运送的炸弹里,使用石墨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新墨西哥州的盟国科学家们花了多少个月的时间去研究其他防止中子冲击的物质。这种物质,用洛斯阿拉莫斯的技术区的说法,要起到“中子反射器”的作用。这种中子反射器必须是一种密度大的金属。黄金是一种可能,奥本海默就曾一度认真考虑要申请一些黄金。但后来有一种合金证明同样可用。于是,就用这种合金把两半边的铀一235包起来,就象一个双胞胎把两个卵子包起来一样。外面则是一层又一层的弹片,使得整个装置适合B-29机弹舱的大小。这个炸弹和人们后来的普遍想法相反,并不是用降落伞投向目标的。B-29轰炸机飞得很高很快,驾驶员和机组人员来得及躲避,所以,就象一般炸弹那样自由降落下去,但又并不要它着地。为了取得最好效果,阿尔瓦雷斯装置使炸弹在目标区上空就触发爆炸。用洛斯阿拉莫斯的行话来说,目标区叫做“零”。至于真正的引信,就是戴维·格林格拉斯给哈里·戈尔德草绘的那种透镜,这张草图现在莫斯科手里。在那神奇短暂的一瞬间,通过遥控触发,使得中子迅速聚结,在千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发生爆炸。

  ※※※

  不管格罗夫斯将军本人顾虑如何,他还是不得不假定,装置不会走火。他是个军人,又承担着这一重任。这项计划已花了二十亿元,而这笔钱又是分散在无数的拨款项目中,瞒着国会弄来的。现在不管有什么理由,他也不打算将这项计划放弃。早在1944年12月30日,在巴斯托尼的居民还实行着定量减半的食物配给制;太阳旗还在硫黄岛和冲绳上空飘扬的时候,格罗夫斯就已给马歇尔将军打报告说,他“有理由可以肯定”,在来年某日,这个枪式炸弹就可以用于实战。当时,格罗夫斯认为没有必要预先进行试验。他估计第一颗炸弹大约在1945年8月1日可以准备就绪,第二颗则要在1946年1月1日,第三颗还要迟一些,时间难以确定。

  4月24日,杜鲁门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第一次听取史汀生和格罗夫斯关于曼哈顿计划的全面介绍。总统站着听完以后,猛然坐下来。史汀生对他说,对原方案已作了一些变动。准备在7月中旬前后在靠近洛斯阿拉莫斯的无人居住的沙漠地带进行一次试验。史汀生说,要是成功的话,这个试验装置的当量是五百吨梯恩梯,而第一颗“实战”炸弹,威力将是这测试装置的二倍,当量一千吨梯恩梯。从他们提出的数字就足以说明,这些人对这个行将出世的怪物,了解得很少。因为,后来试验表明,蕴藏在第一个炸弹中的实际威力超过二万吨梯恩梯当量。尽管按当时的估计,杜鲁门还是持谨慎态度的。4月24日:听完汇报以后,杜鲁门当场对这颗炸弹作出第一项决定:要探素不使用原子弹还有无其他办法。决定交由两组人员研究,一个由军人和非军职人员联合组成的临时委员会,一个是科学家小组,5月31日和6月1日,两个组织碰头,发现他们虽然是分头研究,但得到了同样结论。

  他们没有忽视道义影响问题。临时委员会的成员包括史汀生、马歇尔将军、詹姆斯·贝尔纳斯、万尼瓦尔·布什、卡尔·康普顿和哈佛大学校长詹姆斯·布赖恩特·康南特。他们知道,原子能“不能简单地作为军事武器加以考虑”,而必须同时作为人类“对天地万物的新关系来加以研究。”同时,这些负责调查的人也了解,所有工业化国家都有一批原子物理学家,不管美国作出什么决定,原子武器迟早要诞生的。除了把原子弹用于实战以外,临时委员会和科学家小组委员会(奥本海默、弗尔米、E.O.劳伦斯和阿瑟·康普顿)都研究过其他最可行的替代办法——或是预先就原子弹投掷的具体后果提出警告,或者在某一无人居住的地区进行爆炸来显示威力。这两个方案都被否定了,因为行不通。原子弹爆炸的性质如何,人们还不了解。即使将在洛斯阿拉莫斯进行的试验成功,也不能保证从B-29飞机投掷下来的炸弹会爆炸。沙漠上的试验是在静止状态下进行的。这个试验对于用一个复杂而又未经试验的装置在预定高度去引爆原子弹的问题,并不能给技术人员提供任何新的情况。实战中失灵是一个很现实的可能。如果美国人先对日本人发出警告,然后投下一枚哑弹,敌人士气就会顽强起来,更加负隅顽抗。还有一点,美国人没有多余的原子弹。除了要在沙漠爆炸的静态装置而外,就只有两颗,分别叫作“瘦子”和“胖子”。

  因此,总统的顾问们在6月1日建议“尽快地对日本”使用原子弹,投向有双重意义的目标,即投向一个军事设施而其附近又有容易受到破坏的建筑物,并且“事前不提出警告”。四位科学家提出一项一致的意见:“我们不能保证仅用技术上显示威力的办法就可能结束战争;除直接用于军事外,看不到其他可行的办法。”史汀生接着在向杜鲁门提出的备忘录中提出:“实际进攻日本本土的作战一旦开始,”——如果杜鲁门否决使用原子弹,准备进攻就得马上着手进行——“我认为我们要进行的决战,比之在德国所进行的还要惨烈。我们的攻击,将促使日本种族团结,同仇敌忾,迥异于德国的情况。”一年以后,卡尔·康普顿在《大西洋》月刊上谈及原子弹时说,“我相信,如果有这炸弹而不用,事后就无法向自己国人交代。”康普顿对广岛死了八万人这个可怕事实并非视而不见。但他建议持批评意见的人,应该回忆一下轰炸德累斯顿市和汉堡市时所引起那场火暴,和B-29两次对东京空袭投掷的燃烧弹,其中一次杀死了十二万五干名日本人,另一次则近十万人。他意思是说,如果道义这个问题可用统计数字来衡量的话,那么,决定使用核武器对付日本的人,远远不是最大的战争罪犯。

  7月13日星期五,正好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在温泉逝世后三个月,那试验装置的两个半边铀-235,中子反射器和引爆用雷管,从技术区的“后门”,就是说,一条秘密通往S发射场的路,离开了洛斯阿拉莫斯。S发射场是离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五十英里的一片半沙漠地带。距离那里最近的村子叫奥布斯库罗,西班牙语是“黑暗”的意思。当地居民管发射场所在地区叫作霍尔纳达·德穆尔托,意即“死亡地带”。这种名字上的偶然巧合,对核物理学家们来说,并没引起可怕的感觉。他们知道他们正在向人类未知的领域迈进一大步。他们向第五0九混合大队提出要注意闪电,并不是出自臆想。这是整个方程式中的一个无法估量的未知数。一场暴雷雨中的一道闪电也会使他们全部化为乌有。而且由于链锁反应的范围究有多大还是未知的,整个地球也是有可能被摧毁的。科学家大多数认为不会这样,但谁都不能肯定。他们在黑暗中驶过奥布斯库罗,没有一个人多说话。

  在霍尔纳达·德穆尔托的中间地段,靠着一间旧农舍的正面,搭起了一座一百英尺高的铁架。炸弹的核心部分将在农舍中组装,但是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进行。对闪电的顾虑这时更大了。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7月份是雷暴雨很多的月份。几天以前,在这里曾用普通炸弹进行一次预演,刚把炸弹吊装上,来了一道叉状闪电,击中了它,把它炸掉了。这个铁架和农舍就是绝对的“零”区。洛斯阿拉莫斯中心的核弹物理小组的领导人罗伯特·贝彻博士,这天在这农舍里面安装那颗真的原子弹。到了大约黄昏时分,他感到很不顺手。本来每个部件都是车磨得精度极高,但竟有一件塞不进另一件里,他停了一下,又试一试,又停一下又再试一试,终于放进去了,部件全部啮合无缝。

  奥本海默和科学家小组其他领导成员,个个手里拿着表,在西南十英里以外的一个掩体里等着。同时两架B-29机在上空巡逻,用无线电向地面报告天候。奥本海默的那个掩体S-10是控制中心,也是总指挥部。在离“零”区一万码的周围其他点上,还盖了三座钢筋水泥堡垒。原来的计划,是在早上4时爆炸。但是天气恶作剧,每次上空放晴时,B-29飞机又报告地平线上出现闪光。爆炸时刻延迟到早上5时30分。这次可以了,没有暴风雨迹象了。7月16日5时29分15秒——也就是进入原子时代前的45秒——一位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物理学家拨动了主导传送器的开关,每个预先收集了的电子就在预定的极其准确的微秒时间内,进入指定位置,这样,第二、第三级的链式传动器就开动了。

  5时29分50秒。

  有人唤道:“还差十秒!”这是第一次报时,于是在这新颖的仪式中,人人无声地用嘴唇默示——5时29分51秒,5时29分52秒,5时29分53秒,5时29分54秒,5时29分55秒,5时29分56秒,5时29分57秒,5时29分58秒,5时29分59秒——

  5时30分,一刹那间一切都同时发生。当然,人们对以几百万分之一秒来计算时间是无从辨别的,所以可以说没有人看到了原子弹的第一道闪光。但是他们的确看到了在遥远群山映出来的耀眼反光。他们全都多少吓了一跳——奥本梅默紧抱着掩体里的柱子——30秒钟后,一股飓风,还有震耳欲聋的吼声,在这个沙漠中横扫过来,又把他们震动了一下。与此同时,在“零”区上空愈升愈高的放射出来的物质更使这群发明家目瞪口呆。威廉·劳伦斯写道,它就象:

  『人们前所未见的一次日出。一轮巨大的绿色超级太阳,在不到一秒钟里,就升到八千多英尺的高度,愈升愈高,直抵云层,光亮刺目,把大地与周围天空照得通明。一个直径大约一英里的巨大火球往上升去,颜色不断变化,从深紫色变成橙黄色,扩散了,变大了,愈往上冲扩散愈厉害,这是一种被禁锢了千万年的自热力从自身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在一眨眼之间那颜色绿得非常奇特,象人们只有在日全蚀时才看到的日冕一样。仿佛地球张了口,苍天裂开来。人们感到似乎亲眼得见开天辟地时上帝说:让世间有光罢。』

  它不断往上升,这个巨大气柱的内压化为一个人世所无的蘑菇云,然后再向上冲,又再形成一个蘑菇云。最后在四万一千英尺的高空中,在比埃佛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译者】还要高的夜空里消失了。奥本海默想起了《薄伽梵歌》【用梵文写的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Mahabarata)中的哲学对话,原义为“世尊歌”。——译者】的两段话:“千日齐观,照耀中天;大我之光,辉煌若此。”“夺一切之死神乃我。”人们各有各的讲法。一个高级军官叫出来:“我的老天爷,那帮头发长长的家伙定是控制失灵了!”而一个兴高采烈的物理学家则叫道:“大阳也不能望其项背呢!”那倒是千真无确的。5时半的时候,在“零”区的温度,高达华氏一亿度,等于太阳内部温度的三倍,等于太阳表面温度的一万倍。在新墨西哥州和得克萨斯州西部正在睡梦中的美国人被那神奇的闪光惊醒,接着那阵暴风往他们的窗户狂吹时,他们更是为之胆寒。

  在“零”区里,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弗尔米坐着内部镶了一层铅的谢尔曼坦克向“零”区开进,用一个机械抓铲采集泥土样本,以供实验室检验。但是要进行彻底研究,还得推延一些时候,因为辐射太强。当科举家们可以安全进入现场时,他们发现距“零”区一英里以内所有的生物,无论植物和动物,包括响尾蛇,仙人掌和沙漠荒草全都毁灭。B-29机群原来在离爆炸点若干英里外发现的一队羚羊,也己消失。在新墨西哥州其他地区的牛群,皮上出现了灰色斑点。离“零”区八百码的一座三十二吨重的钢塔变成一堆歪歪扭扭的废铁。“零”区周围沙漠,被冲压成一个白热的盘子,直径有八百码。沙也不再是沙。高热把它化成为一种翠玉般的物质,象是一种沉甸甸打不破的塑料,人们不知它究竟是何物。农舍和铁架也不知去向,干脆没了,原来已变成气体,随风飘散。

  ※※※

  最先平静下来的是格罗夫斯将军。他对他的副手说:“战争结束了。有一两个这样的东西,日本就完蛋了。”站在他周围的科学家们没有说什么。其中一个把两指绕在一起【按习惯,这是希望幸运之意。——译者】,因为他们就只有“一两个”这样的东西。洛斯阿拉莫斯试验的代号是“三位一体”,指的是那三个现有的“玩意儿”。要是东京知道个中真相(日本天皇的一个军阀头目,后来就曾经怀疑过),美国的处境就很困难。要再搞一个炸弹,又要多花大半年时间。但是,现在来两次爆炸说不定就会带来和平。

  下一步怎么办,只有一个人能作决定。当杜鲁门启航去波茨坦时,原子弹试验的准备工作,己迸入最后阶段。正如他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说的,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试验的消息”,因为“爆炸这个完整的原子弹结果会怎样,谁都没有把握。”7月16日晨,信使专机将两封以临时密码写成的信送到波茨坦。第一封是格罗夫斯将军向总统代表团报告的:“今早动了手术。诊断还未结束,但看来效果不错,已比原来估计更好。”第二封是陆军部长用个人专用信笺写给丘吉尔的。史汀生说:“婴儿已生下来,情况良好。”首相嘟喃道,“耶稣再降临了,人们将遭到天罚。”据杜鲁门回忆说,他曾对斯大林元帅“随便提到”,美国制成了“一种破坏力非常大的新式武器。”那个俄国人本来还可以把知道的一些细节向他补充一下的,但没有表露多大兴趣,只是回答说他听了很高兴,希望美国人会“好好地利用它来对付日本。”

  杜鲁门曾在他的椭圆形办公室的办公桌上,有一句座右铭:“这里要负最后责任。”现在是要由他负责决定了;他不能将责任推卸给任何人。他那临时委员会的顾问们,把最后结论用电报向他汇报:“我们提不出仅用技术上显示威力的办法来结束战争。除直接用之于军事外,看不到其他可行的办法。”所以从杜鲁门看来,他别无其他选择。他的军事顾问们已经敦促他,让他们从速执行他所谓的“对日本本土诸岛进攻的现成计划。”

  八天后,即7月24日,总统初步批准使用原子弹:“第二十航空队的第五○九混合大队约在1945年8月3日以后,一遇天气条件可以进行目测轰炸时,就应携带第一颗特别炸弹,轰炸下列目标中的一个:广岛,小仓,新泻和长崎……”。这个命令白纸黑字,杜鲁门也觉不忍。史汀生也有这样感觉。早在6月19日,陆军部长就在日记写道:必须向东京发出一次“最后警告”。在总统的建议下、由杜鲁门本人、丘吉尔和蒋介石向日方广播了后来人们所称的波茨坦公告。其开头七点是详细保证给予人道待遇,不进行报复,允许日本建立“和平、安全和正义的新秩序”,给予言论、宗教和思想自由;允许日本建立新工业,“参加世界贸易”和对(日本)本土诸岛的战略要点进行有限度的占领——而且一旦局势稳定,占领就将迅速终止。第八条即最后一条号召东京宣布其全部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否则,就将遭到“迅速而彻底的毁灭。”

  这个广播在东京引起各种各样的想法。有些人从公告中看出,日本人获准在美国军队撤退之后,自行决定本国政体。这是对的,那正是杜鲁门要对日本人说的。但是当时武士道影响太深。东乡外相主张待机决定,因为不予置理,总比内阁中的军人强行断然拒绝为好。但铃木首相(海军大将,男爵)犯了一大错误。他在7月28日的记者招待会上,说波茨坦公告不过是老调新弹,日本人不屑理会。贝尔纳斯于是告诉记者们:这个答复是“使人失望的”。杜鲁门还希望敌人回心转意,所以直等到8月2日他回到美国军舰“奥古斯塔”号返航回国时,才对提尼安岛开放绿灯。于是,命令就译成了密码,通过无线电向远在地球对面那地方发了出去。这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

  “瘦子”由三架超级空中堡垒分载空运到提尼安岛。到了8月5日星期日下午,它已经部分地组装起来,挂在B-29机“埃诺拉·盖伊”号的弹舱里。“埃诺位·盖伊”号是第五零九混合大队的长机,是大队长保罗·蒂贝茨的座机。他很久以前就以他母亲的名字命名座机。他接到通知,在二十四小时以内,他和他的座机就将名列史册。这时侯,他的部下也猜出来,他们闲得发闷的日子已告给束。载着高级军宫们的吉普车在岛上驶来驶去。格罗夫斯的副手法雷尔准将,从洛斯阿拉莫斯区到达,向明天乘着“埃诺位·盖伊”号飞往“帝国”的海军军械专家威廉·帕森斯上校讲解这个装置。帕森斯越听越皱眉头。自从他到这个岛以来,他已见过几架B-29机在起飞时撞毁。如果一架载着组装好了的这种炸弹的超级空中堡垒出事,那就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惊人的事件。法雷尔说那就只能祈求上帝不要出事。但帕森斯坚持说:“如果等飞机飞离这个岛之后,再由我来负责完成组装这颗炸弹,就不会发生这样意外。”法雷尔问他,“你以前组装过这样的炸弹玛?”帕森斯说没干过,但他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学习。这个决定意味着在“埃诺拉·盖伊”号上唯一一个全面了解这个秘密装置的就是他。假如命运不巧,他可能会落在敌人手中。为了保险起见,他先向一个年青的情报军官借了一枝手抢。

  当晚,第五0九混合大队奉命在会议厅集中。在那里,蒂贝茨上校第一次对他们说明任务。“我们的任务,是要去把一个你们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的炸弹扔下去。这颗炸弹的破坏力是二万吨梯恩梯。”

  他停了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提问。没有。看来飞行员都吓呆了。

  他于是继续讲下去,特殊的武器需要我们采用特殊的战术。他们过去的练习那么异乎寻常,就是这个道理。几小时之后,在凌晨1时45分,三架超级空中堡垒将飞去“帝国”。它们将负责报回目标地区和其他代替的目标地区的上空天气情况。2时45分,第二组三架B-29机起航。他本人将驾驶“埃诺拉·盖伊”号,负责投弹。两架僚机在天亮以后十五分钟飞抵硫黄岛上空同他会合,然后一起进入日本本土上空。当晚12时,又传达了最后的行动命令。谈了洛斯阿拉莫斯区的试验情况,并说明为什么有个海军军械上校在长机里。然后,这些飞行员躺下休息,但谁都睡不着。大多数人都怀疑帕森斯上校是否真能够在机上将炸弹组装好。而帕森斯本人,恐怕比谁都更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握。

  ※※※

  几乎一切都顺利异常。他们避开小笠原群岛南面的大片云层,在闪烁着星光的天空里飞行到天亮,在硫黄岛上空约定位置上和僚机会合,然后向左转个大弯朝西北日本方向轰鸣而去。除了一簇高高的薄云之外,太空万里无云,蔚蓝一片,也没有发现敌机。飞行人员开始有点紧张,很少人说话,更没有人开玩笑。

  他们的心情,在蒂贝茨的副机长罗伯特·刘易斯上尉在飞行途中所写的一封家信中可以看到一些。他在机中写道:“4时30分,我们朝东方看,月色已很朦胧。要是我们已经把炸弹扔给日本人,并在返航途中,我想大家就会感到轻松下来。当然能回到了家,那就更好。”早上5时,刚才破晓。大概一小时以后,刘易斯写道:“此刻是5时51分,看来我们将有一段较长的航程是晴朗无云的。汤姆·费雷比(投弹手)一直没有说话,我想他心里早已飞回美国中西部的老家去了。”一分钟之后,“现在是5时52分,我们离硫黄岛仅有几英里。我们开始飞上新的高度。我们将在这个高空飞行,直到距离“帝国”大概一个钟头航程的地方。”

  在本州上空,帕森斯一言不发地着手安装那个装置。副机长刘易斯的字迹开始变得歪歪斜斜,难于辨认。“……帕森斯上校的组装工作已最后完成。现在我们机上已装有那个特种炸弹,时刻可以爆炸。知道它就在你背后,是很不自在的。但愿老走好运。”接着,“自动控制器己经开动。我们已到了指定的高度……亲人们,快了……”

  他们在目标区的晴朗的上空顺利地作了四英里的飞行。费雷比的眼晴紧紧盯在瞄准镜的交义线上。9时15分他把拉杆压下,把那单颗炸弹放开。不到六十秒它就掉了下去——地面上各种时间,其中有些是后来在断肢上发现的手表,都证实了炸弹落下的时间——在下落中,它的精确调整的齿轮系统和机械装置,准确无误地向触发点移动。刘易斯上尉刚给他的双亲写完:“在轰炸目标的过程中,暂停一下”接着他胡乱草书:“我的天哪!”

  他们透过电焊工式的护目镜首先看到的是紫红色的小火点,但还不到一毫秒的工夫,就扩大为半英里宽的紫色火球。整个沸腾翻滚着的红紫相间的大火团腾空而起,一圈一圈的灰色浓烟围着这支火柱。冲到一万英尺高空时,沸腾翻滚的火团往外卷去,形成了第一个蘑菇云。火柱的底部现在有三英里宽,它把目标“零区”周围剩下来的那部分市区全部吞没,全部可燃的物体都化为灰烬。在五万英尺高空,出现第二个蘑菇云。“埃诺拉·盖伊”号和两架僚机不断东躲西闪,快速拍了一些镜头,就飞逃而去。他们远离广岛二百七十英里时,还能够看到蘑菇云进入同温层,向着周围闪射着各色的辐射线。

  9时20分蒂贝茨用无线电向提尼安岛报告:“任务胜利完成。”“胜利完成”这个词似乎不很恰当,但是确实无词可以形容的。突然间蒂贝茨意识到第五○九混合大队的飞行员们回到提尼安岛,将会象国王那样受到尊敬了。基地上再不会有谁敢于再取笑他们。而美国国内将有千千万万的人认为他们已经赢得了胜利,或者已经胜利在望。但是,也有所失。广岛早上9时14分还是生机勃勃拥有三十四万四千人口,到了9时16分就损失了六万零一百七十五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四平方英里的城市文明,化为乌有。不久,杜鲁门总统在华盛顿宣布:“十六小时之前,一架美国飞机在广岛投掷了一颗炸弹。……说明我们已开始驾驭宁宙中的基本力量。这种力量——太阳也从它那里吸取力量——已被用来对付将战争带到远东的人。”这样说是对的。但是当他补记说美国“已经把二十亿美元押在历史上最大的科学赌注上,而且赢了”的时候,那就是错误的了。将这样的屠杀说成是赌博赌赢了,是很不得体的。在监押中的赫尔曼·戈林,用粗野的讽刺口吻谈论这件事,说得还更贴切些,他说:“巨大的成就,但是我不愿和它发生任何联系。”

  在进入原子时代的初期,有很多不得体乃至完全是粗俗的说法,可以归之于不理解。这个概念太大,人们马上掌握不了。根据爱因斯坦的公式,相当于一角镍币的十分之四的一克物质,能把一百万吨重的东西举到六英里高的山顶上,或者说,一口气就可提供充足的燃料,使威力强大的飞机日夜飞行一年。这样说说是一件事,但是要你接受已经出现的事实,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脱衣舞名舞星在广告里可以把自己标榜为“原子弹”。萨姆·戈尔德温【美国著名电影制片商。美语称戈尔德温主义,意即用词往往离奇古怪。——译者】不幸说过:“原子弹么,那是象炸药一触即发的。”但他们和阿肯色州新港市一个农场主一样,对核裂变一无所知。那个农场主以为橡树岭市真有一个“原子弹公司”,于是他写信给这个并不存在的公司说,“我地里有些树桩,想把它炸掉。请问贵公司有无这样规格的原子弹?要是有的话,请函复我并把价格告诉我。我想用原子弹该比用炸药好些。”很多人嘲笑阿肯色那个乡巴佬,其实他们对链式反应的知识,也和他一样无知。更多的人根本就不能相信或者不肯相信链式反应。《纽约时报》的威廉·劳伦斯准备随同第二颗原子弹去长崎,他好奇地看着那个“胖子”。他想,这东西“造型真精美,任何雕刻家要是能够塑造这样的东西,都会引以为荣的。”尽管他曾参观过在阿拉莫戈多沙漠上的试验,他还是怀疑,“这个看上去好好的、设计又是那么精美、操纵又是那么安全的东西,难道会在不到转瞬的工夫就把整个城市和它的人口全部消灭么?”其实不但可以,而且已经干过一回了。8月9日又再干一次,又毁灭了第二个目标城市的三万五千人。甚至就在这时,还是有人怀疑。在提尼安岛上,太平洋战略空军司令卡尔·斯帕茨中将把从新墨西哥州运来准备飞往长崎的U-235那个箱子的尺寸观察了一会,就对康耐尔大学的查尔斯·贝克博士说:“当然啰,这里面装着的物质的原子,只是起着引爆作用,引起长崎上空的原子爆炸。”“不,将军!”多贝克说,“爆炸完全是从这箱子里的物质发出来的。”斯帕茨将军瞪着眼对他说:“年青人,你可能会相信,我可不相信呢!”

  第二批投掷原子弹的轰炸机机组人员从长崎回来,就听说俄国进攻满洲,而B-29机正在日本本土上空各地,撒下数以百万计的传单:

  『告日本人民书

  美国请你们马上考虑这张传单所谈问题。我们现已拥有最大的摧毁力量,这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

  传单警告说:“我们刚刚开始在你们本土上使用这种武器,”并劝告看到传单的人,停止抵抗否则将被全部消灭;还敦促他们“向天皇请愿,结束这场战争。”这些传单在西方人看来很合情理,但却使东方的日本人无所适从。裕仁是个神,不是政客。神是不理睬呼吁和民意向背的。而且,宣传这时也没有必要。全世界的大国都已对日宣战,面对这种情况,日本政府已到了失却理智的地步。各式各样的思想感情的浪潮,拉着它向不同的方向走。但斗争最剧烈的是在两种人之间:一些人想活下去,另一些人要以身殉国。后来过了很久,美国学者才知道,当时有人要求全民族殉难,险些儿成为事实。

  ※※※

  裕仁也和希特勒一样,在宫殿的底下有一个防空地堡。那年8月的第二个星期,就是在这里,在情绪激昂和互相攻讦的气氛中,举行了许多最关紧要的会议。最初,政府对广岛已被彻底摧毁的情报知道很少。8月6日一整天,东京没办法和这个城市恢复正常联系,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一清早,陆军副参谋长河边中将接到一个报告,里面只有一句活,使他看后莫名其妙:“一个炸弹顷刻之间把整个广岛市摧毁了。”接着报来具体情况,他听起来有点象胡言乱语。原来广岛市并不是没有军事意义的,这和后来很多说法正好相反。日本陆军第二集团军原来驻扎在那里。8月6日早上,9时1刻整个部队在巨大的阅兵场上做体操。这时“瘦子”几乎就在头顶上爆炸,于是全军一扫而光。这就是河边中将收到的许多电报中的一份。情况突然,就有如五角大楼收到了报告,说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练滚翻动作时,在不到一秒钟就全被消灭了一样。

  日本人虽然自己制不出核武器,可是他们倒有一位享有国际声望的核物理学家仁科芳雄。那天早上,9时日本参谋本部把仁科芳雄召来,向他提供了有关广岛的情况概要。仁科芳雄虽然在珍珠港事件后和国外同行失去联系,但他一直担心制成核武器的可能性,甚至对这类武器的破坏力,作过粗略的估计。现在他所听到的一切和他原来的估计是一致的。当然,那些将军们从他的报告中,听不到什么安慰他们的话,于是就把他打发走了。后来,日本官方新闻社同盟社的记者跑到仁科芳雄的实验室采访。他说美国人正在传播消息,说他们有了原子弹。这不可能罢,可能么?科学家转过身去,没有回答。他这时几乎肯定是原子弹了。接着政府让他坐着飞机在那己成废墟的城市上空观察。后来美国军官向他提问,仁科芳雄说:“我从空中观察破坏情况,一眼就可以断定除了原子弹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破坏得那么厉害。”

  8月9日星期四,天还未亮,斯大林对日宣战的消息就传到东京。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然而早晨11时零1分,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恶耗传到正在开会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第二颗原子弹刚在长崎上空爆炸。与会全体人员立即进入皇官,裕仁刚从这里向铃木首相发出密令,敦促他立即接受波茨坦公告。天皇、首相和文职顾问看法是一致的。别的国家在这情况下,肯定就会立即实现投降。但在日本则并不如此。尽管这个国家已在火海中沦为废墟,但是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还要十分注意保存面子,特别是裕仁的面子。当然,如果军方和全国一致行动,这也可以办到。天皇可以躲进皇宫深处,好象战争完全与他无关。

  但有一个障碍。军队不跟着走。在宫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笔直地握着镶着宝石的武士军刀,提出他们的条件。陆相阿南惟几大将,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大将,海军参谋长丰田副武大将,坚持要华盛顿接受三个条件:日军由日本军官自行解除武装,战争罪犯由日本法庭审判,敌军占领事前事项要加以限定。要是这场战争不那么野蛮残酷,这些条件或者可以接受。但是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残酷不留情的战争,美国人这时自然也无意讨价还价。东乡外相照直说了这一情况:日本已经战败,立即恢复和平是势在必行的。阿南,梅津和丰田脸色铁青,搂着胳臂不说话,于是会议陷入僵局。

  接着,内阁会议吵吵闹闹进行了七个多小时,中间打断了几次,都是由于接到从广岛、长崎和满洲前线送来的令人震惊的消息。8月9日晚9时半,铃木和东乡觐见天皇,报告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和内阁会议都争执不下,陷入僵局。他们建议让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在防空地堡内作为御前会议召开,请天皇驾幸聆听。裕仁同意了。会议从11时30分开始。激烈争论持续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两个陆军大将和一名海军大将顶住文官不让。问他们有什么解决办法。他们的回答表明,麦克阿瑟是多么洞悉敌人的心理。他们顽固地坚持,战争迄今还不过是无关大局的小接触。这时候是日本的最好时机——把美国人“诱引”登陆,然后把他们“全歼”,就象1281年“神风”的始祖消灭忽必烈的军队一样。这番话很象罗斯福逝世时戈培尔给希特勒打气的话。有人要他们不要忘记,硫黄岛和冲绳岛的保卫战就是采用这种策略的;他们绷着脸说,不管情况如何,“民族的荣誉”要求“在日本本土进行一次决战”。铃木最后奏请天皇作出“圣断”。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按照传统,天子仅仅只要在场就够了。他亲临参加就已经为他们添福了。但不管怎样,这次裕仁却马上赐复。他站起来,说唯一可行的是立即结束战争,说完就离开会场。散会时,铃木宣布说“天皇陛下的决定也就是这次会议的决定。”

  表面看来是军界失败。但谁也比不上军阀之顽固。从外表看,议定的细节都得到仔细遵循。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一结束,内阁就开会——那时已是8月10日星期五晨3时——一致通过在保留天皇统治地位的谅解下,接受杜鲁门的波茨坦公告,并批准向华盛顿、伦敦、莫斯科和重庆发出的一式电文。电报上午7时发出。因为怕发生政变,这个重大消急没有让日本公众知道,而日本人还以为日本在打着胜仗。这样做是有理由的。那天早晨,全帝国级别最高的将领阿南大将,把在东京的中校以上的军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讲了事实情况。如果说,叛变的种子需要适当的土壤,这些人就是肥沃的土壤。很多种子真的生了根。到了晚上,就有报告说陆军部和舰队越来越不稳。阴谋进行叛乱的人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华盛顿的美国人却无意中给了他们时间。杜鲁门、贝尔纳斯、史汀生、福雷斯特尔和李海还在考虑:美国人要是知道裕仁保留皇位,在政治上会有什么反响。这次,责任又一次落在杜鲁门身上,他决定让日本人保留天皇,并通过瑞士将决定告知铃木。那是8月11日星期六。但是,使人气急如焚的是,格仁似乎在拖。接着三天,东京电台保持沉默,这种沉默似是不祥之兆,于是总统考虑恢复大规模轰炸。有一次实际上有一千多架B-29型飞机已经腾空向帝国飞去,但他后来改变了主意,撤销了原来的命令。

  就我们所能解释的来看,裕仁当时的想法是下决心要使好战的阿南、梅津和丰田就范。在皇宫的防空地堡里,双方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意志对杭的斗争。与会者中,至少阿南大将一人,知道首都某地的军官们正在策划夺取政权,虽然他还没有让他们利用他的名义起事。8月14日星期二午后不久——在华盛顿时间是8月13日——裕仁行使了天皇权力。他把对臣民的广播讲话录了音——而臣民过去从来是不准听到他的声音的,——要臣民向征服者俯首,并在讲话最后说:“尔等臣民其克体朕意。”一俟美国同意投降的程序,这个录音就准备在第二天中午通过东京电台播出。

  杜鲁门在星期二下午3时50分获悉日本已经停止抵抗。下午7时他向全国宣布了这消息,并宣告放假两天,以示欢庆。

  可是,在东京还存在着叛变的危险。8月14日晚至15日晨——在天皇已作出决定,而老百姓还未知晓以前——叛乱的煽动者仍在策划推翻政府。他们找到裕仁近卫师的师长,要他下令给部下,拒不执行即将下达的投降命令。他拒绝了,他们就杀害了他。他有两个部下参与了叛乱,伪造了天皇圣旨,以便把天皇隔离起来,并扣发投降敕令的录音。上午8时,假圣旨已准备好,并盖上了巧妙仿造的裕仁御玺。就在那时,另一个近卫师的将军赶到,把他们逮捕。

  星期三整个上午,东京电台一再通知全国注意,中午有“极重要广播”。这几个小时首都动荡很激烈。头脑发热的人企图谋杀铃木和他的两个阁员。阿南大将因为丧失民族尊严,在绝望之下,剖腹自杀。有四个叛乱头子也步他后尘。那位当天早上8点钟刚平息了叛乱的将军竟也跪在地上,把剖腹刀插进自己的腹部,这是西方人很难理解的。海军中将大西淹治郎,这个神风特攻队之父,也跟着自杀了,他倒是罪有应得的。

  英国人对日本人这样驯服地认输感到奇怪。其实当时千钧一发,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日本的将军们愿意堂皇自杀,但在少壮派军官中,这样那样的策划和反策划一直进行到8月28日。那天,美国军舰“密苏里”号驶进东京湾接受日本投降。武装的海军官兵和第四海军陆战队师同一天也在横须贺登陆。准备顽抗到底的叛乱者已经发誓要将登陆的部队杀尽,神风轰炸机群则已驶进厚木机场的跑道待命。座仓中的飞行员也以祖先的荣誉发誓,要俯冲炸沉“密苏里”号。当舰只下沉时,已准备好的战斗机飞行员就扫射东京湾,直到“密苏里”号上的全部人员包括海军上将尼米兹和麦克阿瑟将军全部死掉为止。这个计划要是成功,美国人必然认为这是日本人最恶毒的阴谋诡计,对他们会怎样报复,想象起来也很可怕。但是,这样的事竟然几乎当真发生。在投降前最后的狂乱时刻里,裕仁把他的皇族成员派到各个要塞据点,要求保证执行天皇的诺言。他的弟弟高松亲王,及时赶到厚木机场,劝阻那些杀气腾腾的人,要他们不要起飞。整个局面一触即发。后来有人问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轰炸广岛、长崎是否必要,他说:从所有情况来看,“胜利有如摇摇欲坠的一座拱门,而原子弹则是拱门的基石。”

  ※※※

  9月2日在“密苏里”号举行的投降仪式,标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纽约时报》说,自从1939年,9月1日以来,世界各地都没有发表战报,这还是第一次。伦敦报纸的标题中有这样一条,“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未经审查的《每日快报》。”政府觉得和平来临,但人民并没有感到和平。对非职业军人说来,只有在他们真正踏上归途,战争才算结束。1944年陆军部就制定了一个合理的复员计划。欧洲胜利日前十天,陆军部己开始把那些最勇敢、最劳累的美国大兵遣送回国。

  这个计划就是有名的“服役分制”。在陆军中服役一个月就记一分,在海外服役一个月加记一分。参加一次战斗记五分,战斗负伤或立功得奖的也各记五分。这样,四十个月前应征入伍的一个士兵,在海外呆了三十二个月,参加了六次不同的战斗,负过两次伤,回国时他就有一百一十二分。其他半数的美国大兵,只要达到八十五分,全体陆军妇女服务队员,只要达到四十四分,也可回国。对当了父亲的士兵,对嫁给即将复员战士的陆军妇女服务队员,以及未经合法结婚而怀了孕的陆军妇女服务队员还有特殊的规定。

  这个制度是再公平不过了,但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士兵却气坏了,因为他们的军种没有安排。到了夏天,海军部才宣布计算服役分的方法。可是底线太高,够格的人寥寥无几。六个给国会议员写信抗议的海军陆战队队员还被关了禁闭。与此同时,史汀生又把陆军服役分制底线放低,从而更得人心。到了1945年7月,经过多少文牍手续以后,大规模横渡大西徉的客运终于开始。有一天,七艘停靠纽约码头的运输船载回来三万一千四百四十五个美国大兵。“伊丽莎白皇后”号载回来一个师。“玛丽皇后”号也载回来一个师。有一次,在七十二小时之内,陆军航空兵运输总队从欧洲和地中海战区空运回来十二万五千三百七十名战士。到了复天,尽管联邦政府的预算还准备对日本长期作战,但已有五十多万人回到家里。

  原子弹把形势改变了。在投掷原子弹之前,整师的增援部队还在由进攻型运输舰运往太平洋,而服役分较高的大兵则在布雷斯特和勒阿弗尔市等候什么“皇后”号或空返的C-54运输机把他们运走。现在驶向国际日界线的轮船奉命改变航线了。其中一艘是伦纳德·佐旦船长指挥的“亨利·泰勒将军”号。在庆祝对日作战胜利日后几天,这条船通过巴拿马运河,由东往西驶向夏威夷群岛。突然,前甲板的扩音器响了——“大家听着!我是船长。看看这艘船的役影罢,……”他停了一会说:“本轮现在转驶纽约。”这时从欧洲战场调往亚洲的三千人欢呼起来。现在他们相信战争真正结束了。他们在归家途中。家!虽然1945年的家和他们记忆中的家是很不同的。世界变了,美国变了,“亨利·泰勒将军”号上的人们也变了,虽然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

  「美国人物画像:红发佬」

  事有凑巧,沃尔特·鲁瑟恰好是在1907年劳动节前夕诞生的。沃尔特的祖父雅各布是个社会民主党人,1892年逃避普鲁士军国主义,从一个德国农场移居美国。雅各布的儿子瓦伦丁,后来成了美国社会党员和酿酒工会的激进领导人。瓦伦丁又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为尤金·德布斯、大比尔·海伍德【尤金·德布斯(1855-1926年)和大比尔(威廉)·海伍德(1869-1928)均为美国社会党领导人。——译者】的信徒,崇信社会正义。当红头发的沃尔特和兄弟维克托从弗吉尼亚州西部惠灵市来到底特律市时,就已经走上了要与汽车制造工业巨头们互相对立的道路了。

  他们白天在工厂工作,晚上在中学读书,毕业后考进韦恩大学。在大学里领导过一次学生运动,抗议后备军官训练队问题,获得成功。1932年诺曼·托马斯参加总统竞选,沃尔特为他演说,被福特解雇。于是,兄弟俩便拿出全部积蓄,买了统舱票去欧洲。他们在德国反抗纳粹,又在俄国一家工厂工作了两年,然后坐西伯利亚铁路来到亚洲,在“胡佛总统”号轮中当船员,横渡太平洋,回到底特律。正好赶上那里的静坐罢工。

  在头一批的静坐罢工中,沃尔特就担任了领导。他当时已是产联的联合汽车工人工会第一七四地方分会的主席。他借了三百美元,雇了一辆宣传车,租了一间办公室,坐在电话机旁指导工作。维克托则在凯尔西-海斯工厂开冲床,每小时挣三角六分半。在维克托的煽动下,制动器装配线的工人静坐罢工。一个人事处职员惊惶失措,哀求维克托把工人叫来开工。维克托说:“那只有求沃尔特·鲁瑟才行。”这个职员没考虑可能产生什么后果还问他:“谁是沃尔特·鲁瑟?”沃尔特接电话后来到,站在一个包装箱上,号召工人们参加第一七四分会。那个焦急不安的人事处职员说:“请你来是要叫他们复工,不是把他们组织起来。”沃尔特双眼闪闪有光说:“如果不把他们组织起来,又怎能叫他们复工呢?”

  最后签订了一个协议,规定最低工资为七角五分。于是六个月内,这个分会的会员一下子从七十八人激增到二千四百人。霎时到处可见这个红发佬活动,满城吸收汽车工人入会,为罢工出谋献策。这样他就成了受人注意的人。1947年5月26日他站在迪尔本市福特的红漆厂外的跨桥上散发联合汽车工人工会传单。汽车公司雇用的暴徒用橡皮管和皮包的铝棍向他袭击,把他和另一个工会领导人打瘫在地。一年之后,福特雇用的持枪歹徒又闯进鲁瑟在拉萨尔大街的公寓,威胁要他的命。

  这样做唯一的结果是:红发佬在底特律工人中声望更高了。1939年他成为联合汽车工人工会通用汽车公司总部的主任,1946年他当上了联合汽车工人工会主席。两年以后,在4月的一个清爽夜晚,沃尔特在厨房和他的妻子梅伊谈话,一个受雇的凶手,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拿着装有“○○”铅弹的10号双筒散弹枪向他射击。沃尔特倒在地板上,他的右臂几乎断掉,伤势十分严重。在他住院期间,一个凶手又把维克托的右眼射瞎。还有人携炸药企图把联合汽车工人工会的总部炸掉。

  凶手始终没有抓到,但是他们未必就是资方雇用的。沃尔特还树了不少其他敌人。他把共产党人赶出工会,把股票掮客赶出车间。在联合汽车工人工会的社交场合里,他又反对任何形式的种族隔离,也得罪了顽固派。他的名字惹人攻击,有如富兰克林的避雷针引摄雷电一样。吉米·霍法说他是一个扒手;约翰·刘易斯说他是个“笨蛋,假知识分子”,亨利·华莱士说他是进步党的“最大的绊脚石”。另一方面,他在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世界联邦推进者联合会都担任领导工作,使他赢得很多自由派的爱戴。1952年他成为产联的主席,英国工党的知识界人士认为他是美国最能鼓动人的人。在鲁瑟的崇拜者中,有切斯特·鲍尔斯,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和埃莉诺·罗斯福。埃莉诺认为鲁瑟当总统也够条件。

  工会领袖很容易生活腐化,但沃尔特却被公认是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对寻欢作乐不沾边,有时连正常的宴乐也不参加,而且从来不好出风头。在几次几乎丧命之后,他承认该有保镖。可是工会要帕卡德汽车厂给他制造一部价值一万二千元的漂亮防弹车,供他外出时用,他却反对说“我不能让人家看见我坐小轿车。”这点他真的做到了。他到市中心去看电影,总是不顾最起码的安全警戒措施,坚持在偏街小巷下车,使保卫他的人很伤脑筋。后来他的车子在加拿大发生故障,把别人的车撞坏,他从车里跳出来,不由分辩地说:“行了,我无论如何再不乘它了。”他改坐公共汽车来完成了这次旅程,以后,再也没有坐那辆小轿车。

  工会为鲁瑟一家提供安全的住宅,倒是做到了。在郊外找到一所单间的避暑用家屋,和别的房子不挨着,容易保卫。沃尔特既然是沃尔特,他马上就考虑加以改进。他的医生告诉他,要避免受伤的手成为爪形手,就有必要经常使它运动。于是他花了四年功夫,把那家屋搞得适宜居住。他首先添盖了几间:这边加个厨房,那边加间卧室和书房,又加盖一层二楼,把走廊围上纱窗。他甚至自己做家具,还自制了精致的高传真度收音机。最后,他的手全好了,他的家也应有尽有了。除了起坐间那几根用手工劈出来的横梁和屋内的水落管还可以看出是原来的房子的以外,其余都是新的。

  他的精力旺盛,尽人皆知。他也以思想新颖而闻名。别人从密友,烈酒和烟中得到欢乐,他对这些却一无所好,而总是从思维活动中取得乐趣。他对任何题目都可以谈起来没完。默里·肯普顿说他认识的人中,沃尔特是唯一对未来了如指掌的人。《圣路易邮讯》的斯潘塞·麦卡洛克说:“你要是问沃尔特几点钟,他就会告诉你怎么制造钟表。”有时他谈得兴起,会突然冒出一些完全乱扯在一起的隐喻。有一次,沃尔特指责霍法、戴夫·贝克和约·麦卡锡是“睡在一张床上,互相勾结”。又一次他把一个公司谈判代表说成为“他的心脏就象个计算机,喷出来的都是冰水。”

  那个谈判代表自然不觉得好笑。因为在谈判桌上,红发佬喋喋不休的发言就是他的有力武器。他那工会在市内不同的地点,同时和福特公司、通用汽车公司、克莱斯特公司进行谈判。这又是沃尔特的“个别对付”的策略的运用。他这个策略的根据,是三大公司之间的竞争比他们与联合汽车工人工会的对立不信任还要强烈。把三大公司中一家分化出来就好对付,没有哪一家愿意冒罢工的危险而让其他两家夺去它的市场的。这个策略果然奏效。当沃尔特把公文包和牙刷收起放在一张桌子下面时,就说明谈判对他有利,猎物己经到手了。他那滔滔不绝的口才,是使他致胜的一个因素。他鼓起下巴上强有力的肌肉,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说着,提出这个建议,那个建议,时而详细论述,时而愤然驳斥,时而后悔表示歉意,接着又转而谴责对方,用干巴巴的单音调告戒别人。总之,搞到对方无言以对为止。

  有时,他们给他气得说不出话。工会里霍法和贝克的信徒们认为工会的任务是为工人多争点钱,至于是由股东还是由公众来付,应由资方决定。沃尔特不同意。他争辩说,如果公司提高汽车价格,刺激通货膨胀,提高生活费用,那么,就算在工资袋里增加五分钱,对工人是没有好处的。他要求三大公司在不提高产品价格的情况下增加工资。对于公司的董事会说来,这简直就是要夺老板的传统特权。而更坏的是他还要求查公司的帐簙,说这样就可以证明他的论点是对的。(用鲁瑟低音悦耳的声调说,这叫“经济领域的民主”)他没有达到目的,可是他还是把劳资关系这个概念改变了。

  这是因为:尽管其他工会领袖嘲讽他是个“书呆子”,寻求“天上掉馅饼”,尽管资方的代言人嘲笑他说的尽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东西,这个来自惠灵市的红发佬却成功地指出了一个问题,工会工作决不仅仅是底特律工人所说的要卡迪亚克的钱而已。沃尔特·鲁瑟在劳资协议中取得年薪的底限,工资按生活费用升降的伸缩条款以后——在蓝领无产者已上升到中层阶级以后,他就发动他那个“团结大厦”里的工会工作人员,为意义广泛得多的问题去斗争——例如消除贫民窟,让老年人有文娱活动的权利,在广播中有定期的联合汽车工人工会广播时间,工会出版报纸,组织不分种族界线的滚木球球队等等。工人们也真地跟着他这个领导人走。他们往往感到莫名其妙,有时甚至是不满,可是他们还是朝着沃尔特父亲所说的“人皆兄弟”的方向前进。

  1970年5月9日沃尔特和梅伊乘坐一架包机,在密执安州佩尔逊市附近失事身死。沃尔特的灵柩上覆盖着联合汽车工人工会的会旗——蓝底和一个白色齿轮。马丁·路德·金夫人致悼词。丧礼结束时,送葬人都唱起那首最扣人心弦的工会歌曲:

  『在每个矿山和工厂,
  从缅因到圣地亚哥,
  哪里劳动人民保卫自己的权利,
  哪里就会找到乔·希尔。
  也会找到一个红发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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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开始凋敝的胜利旗帜

  1945年的晚秋季节。

  哈里·杜鲁门每天在天还未亮以前总要打开特别放在他白宫总统卧室附近的装满食物的冰箱光顾一番,因此他在六点不到就起床,洗淋浴,刮胡子,穿上白衬衣,打上蝴蝶领结,着上一套双排扣的衣服,干净利落,不离服饰商人的本色。按惯例,总统可以有个贴身男仆照顾穿着,但他不屑这样做,还是自己照顾自己。接着他身子挺得笔直,一本正经,摆出他在小学里学写字时就养成的那种架势,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翻阅当天早报,一边匆匆给工作人员写几道指示。7时正,他走出白宫,在人行道上作早餐前的保健散步。陪同他的有几个特工处的保镖,几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记者,而他则以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速度,精神抖擞地穿过拉斐特广场,沿康涅狄格大道向北至K街,向东转到第十五号街,又往南到纽约大道,然后走过财政部大楼,走过约翰·斯奈德未来的办公室。前财政部长弗雷德·文森提升到最高法院以后,杜鲁门就想让斯奈德继任。他的顾问们认为斯奈德太保守,一再说他不适宜参加民主党政府的内阁。杜鲁门不以为然,说斯奈德和他的军事武官哈里·沃恩将军一样,都是老朋友。这位新总统是主张依靠老朋友,信赖老朋友的。

  总统府里8时进早餐,内容有水果,烤面包片,腌熏肉,牛奶,咖啡,此外,这位一家之长还在谈话里给早餐加些胡椒粉。他会对贝丝和玛格丽特说,最好吉米·贝尔纳斯不要再把他当作初出茅庐的参议员,亨利·华莱士不要轻易上俄国的当,麦克阿瑟不要在东京俨然以总督自居,而那些该死的海军上将们,特别是那个婊子养的雷德福,不要让部下公然对抗政府统一武装部队的计划。

  当时总统还没有谈到的话题有:爱闹事的学生、黑人权力运动、妇女解放运动、总统所得税申报、劫持飞机、交换老婆、吸毒风气、心脏移植、争取民主社会大学生协会的胡说八道、太空飞船、取消种族隔离、国内动乱、赤裸裸的色情书刊、冒风险的经济计划、爆炸办公楼、中央情报局、中东问题、红色中国问题、印度支那问题、克里比亚申、法律与秩序问题,音障问题、满嘴粗话的女大学生、难于管理的城市、共生派解放军,避孕丸、生态学与领袖人物的天生魅力——这两个词当时还只在《星期六评论》的字谜栏中出现——还有约翰·伯奇协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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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塞尔学院1939年毕业生,二十七岁的约翰·伯奇上尉的残缺尸体那天早上安葬在俯瞰中国苏州城的绿树成荫的山旁。他是个浸礼会圣经原义派信徒,勇敢的美国战略悄报处的军官。他所遭到的结局使那些原来了解他的许多熟人认为几乎是命定的一样。事情发生前,他的上级古斯塔夫·克芬斯少校,就在日记里写道:“伯奇是个好军官,但我担心他太卤莽,会闯祸。”1945年8月25日,这个过分热心的上尉碰上了一支中国共产党巡逻队,和他们的队长发生激烈的争吵,巡逻队就扑上前来。克劳斯事后说:“我本来指示他在遇到混乱情况时要用外交手腕处理问题。但伯奇却使那个共军少尉在部下面前丢脸。从军事上说,约翰·伯奇是自己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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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那年秋天,贝蒂·戈尔特施坦对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从事心理学研究感到了失望。她原是史密斯女子学院1942年毕业的高材生,在校的时候就把贝蒂的名字改为贝德。她主张女性独立,如果有个男人替她开门让她先行,她就会睬他一脚。现在她回到东海岸来,嫁给一个名叫卡尔·弗里登的夏季旅行剧团的班主。这个人又做广告生意,在赫德逊河畔买了座漂亮房子,雇一批佣人,生了三个漂亮的孩子,夫妇两人都高兴异常把她们当作宝贝。在邻居们看来,照郊区太太和母亲的标准来说,贝蒂——现在不再叫自己是贝德了——可算是生活过得很美满了。在操劳家务之余,贝蒂·弗里登还开始动手为一些妇女杂志写短篇小说,都以女性为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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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伦·金斯伯格已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同时在布鲁克林海军船坞当焊接工,半工半读,想成为市场研究专家。他很少出口骂娘,每天总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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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别政治事务处处长阿尔杰·希斯,在弗吉尼亚大道新建的国务院大厦里,搬进了一间较大的办公室。他刚刚在旧金山举行的联合国会议完成了秘书长的工作,现在是美国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代表团的首席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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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玛·琼·贝克,一边因为战争做了工人,获得了优异奖状;一边又让《扬基》周刊拍摄和刊登她的照片。那张照片引起了蓝皮书模特儿介绍所的注意,到对日战争胜利时,她就在所里参加模特儿训练班。她的丈夫还在海外服役,对此事一无所知。她一面保住那份战时工作,一面又每月请十天病假当女招待来赚回训练班那一百元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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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麦卡锡从海军陆战队退役,于1945年重新当选巡回法庭的法官。到任伊始,他就马上定出计划,准备第二年在州内巡回演说,竞选参议员,口号是:“威斯康星州在参议院里要有个机尾炮手”,向州里的选民们吹嘘,他怎样在太平洋作战时出生入死。其实,麦卡锡是在办公室度过大战的。他是侦察轰炸机第二三五中队的情报官,任务是在办公室听取执行任务归来的飞行员的汇报。战争期间他只受了一次伤,跌断一条腿,那是因为参加一次水上飞机供应舰的宴会喝醉了酒,从梯子上摔下来跌伤的。现在回到国内,他就向听众说他怎样在战壕和蔽体里,渡过难熬的长夜,给他领导下阵亡战士的家属写信,表示他一定信守对烈士作出的诺言,把一团糟的国内政局清理一新,因为这种局面使“我的战士们从内心中感到厌恶。”有时他会用那条跌断过的腿跛着走路。有时又没有留意,用那条好腿跛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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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波士顿,一位曾任海军中尉的瘦削的二十八岁青年回了家。他曾以国际新闻社记者身份,在旧金山采访联合国成立大会,在伦敦采访英国大选情况。可是,当记者前途渺茫,到大学教书又缺少一个学位,做生意又不感兴趣,于是约翰·肯尼迪决心在马萨诸塞州第十一选区竞选众议员。他的主要条件,就是他父亲有钱,在他童年时外祖父就当过波士顿市长。这时,他在金顶的州议会大厦拐弯处的鲍登路一百二十二号租了第三十六号公寓,作为他的正式住址。名门闺秀在这里进进出出,为数惊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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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利福尼亚州第十二众议员选区的议员杰里·沃勒斯任期届满,他原是受到厄普顿·辛克莱提携的自由派。共和党人急需一个象样的候选人和他竞选。该党“公民事实调查”委员会在1945年暮春在报上刊登广告征求一位合格的竞选人,但没有人应征。这时,惠蒂尔学院院长提到他们的校友理查德·尼克松。共和党就派出两个调查人员去访向他的父母。他们回来报告,说这位青年还在部队,在巴尔的魔市为海军谈判合同,等候退伍。调查委员会的另一位委员,一个名叫赫尔曼·佩里的银行家,就向马里兰州挂了一个有历史意义的长途电话。原来佩里放不下心,因为进一步调查结果发现尼克松虽然是个律师,但在廿五岁前,还没有投过票。甚至他属于哪个党还是个谜。但是尼克松在电话里说,当然他愿意竞选,佩里问道:“那你是共和党么?”尼克松停了一会才回答:“我想是罢!上次大选我投杜威的票。”佩里说那就行了,叫尼克松尽快飞向西部。共和党调查委员会总算找到一个候选人,虽然他的竞选方法还有待于提高。他当时想到的竞选的方式,就是穿上藏青军服,跑到工厂大门,等那些当过兵的人下班出来,然后就眼瞪瞪地望着他们,伸出手来,严肃地说:“我是海军少校理查德·尼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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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华盛顿,另一个前海军少校林登·约翰逊这次又代表得克萨斯州第十众议员选区。他对和平后马上就搞复员感到遗撼。他在众议院讲坛中大声疾呼:“我们必须保持强大!必须有足够军事实力来履行我们对全世界的道义责任。我们现在最崇高的职责,就是要保证未来。我们必须有一支强大的警察力量,保护我们对付罪犯,有一支强大的陆,海军,足以履行我们帮助联合国为全世界担任警察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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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海军军官,本杰明·斯波克少校原是康奈尔医学院儿科讲师,现在是海军军医,正在把他写的第一本书《婴孩与儿童护理常识》进行最后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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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遥远的河内,日军刚撤出,法国殖民军就接踵而来。当地一个政界人物胡志明,背景复杂,但最近据说受到蒋介石的支持。他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要求法国正式承认他受到人民拥护的越盟(即越南独立联盟),但是戴高乐将军的代表蒂埃里·达尔让利厄海军上将不肯接见他。当时胡志明还没有依附那个大国,还主张和平解决,于是他就去巴黎提出要求。如果在那里都不能解决,他就准备命令他的拥护者炸毁河内水库,然后上山打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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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胡志明在巴黎的住处隔开几条街,三十七岁的威廉·弗·诺兰少校是陆军部战史组的负责人。他刚按到通知,成为美国参议院中最年轻的一位参议员。加利福尼亚州长厄尔·华伦认为他条件最好,选他接替刚去世的海勒姆·约翰逊。他的优点就是年轻、服过军役,在州议会有六年经验,搞慈善事业颇有名气,夫妻和睦,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百万富翁的父亲约瑟夫·鲁塞尔·诺兰。华伦州长政治活动经费,主要是这人捐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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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5月,一位性格坚强的寡妇玛格丽特·奥斯瓦德又再结婚。但到了秋天,就知道这段姻缘错配了。不管他们夫妇到那里去,这位夫人都要带上她那五岁的孩子李,于是丈夫和儿子都在她面前争宠。李本来对继父颇有好感,见到父母争吵感到惶惑不解,于是变得郁郁寡欢,落落寡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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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简·阿尔珀特、马克·拉德,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安吉拉·戴维斯、黛安娜·奥顿、伯纳丁·多恩、拉普·布朗、凯西·布丁、索尔达德哥儿们、比尔·艾尔斯、休伊·牛顿、杰里·鲁宾、琳达·菲茨杰拉德、威廉·卡利、汤姆·海登、凯思琳·威尔克森、和帕特里夏·坎贝尔·赫斯特等人还未成名,所以他(她)们的大名还未在报章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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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晨9时不到,第三十三任美国总统就从白官楼上总统寝室乘小电梯到楼下,昂然阔步走进白宫西厢的椭圆形办公室,立即投入工作。他确有干劲,作风直爽。罗斯福欢喜玩权谋耍手段。杜鲁门却欢喜作出明确的决定,愈难愈好。为了免得发生误会,一切决定都要写成书面。他从不后悔,从不因此失眠。对他说来,拖拖拉拉就是罪过,他最瞧不起。他的神气往往象个精明的店主,一切都跟做买卖一样,事实上,这位总统把每天会见的客人,从安东尼·艾登,以至全国家禽周的赞助者,都称为“顾客”。对每位来客都有力地握两下手,招呼他到总统办公桌前坐下。那时转入和平已有几个月,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犁头的模型,换下了对日战争胜利日之前的大炮模型。他总爱请来客看看这个犁头模型。“东西虽小意义可大。”他往往语简意赅地说:“有这个新的小玩意儿放在这里,我心里感到很踏实。”

  消息灵通的来客看见他那副乐观神气往往感到不安,他们心里纳闷,他在什么时候就得面对大萧条势所难免的重新出现?弗雷德里克·刘易斯·艾伦在他1940年出版的《昨天以来》写道:“什么战时景气?这种景气带来的好处决不会持久的。”伯纳德·德沃托在《哈泼斯》月刊告诫他的读者,要有思想准备,诸如迫害劳工、库格伦神父那样的人物,街垒上的肉搏战等等,随着“美国未来几年反动浪潮”的逐步高涨,都会再次出现。利奥·彻思在展望未来时,看到有一股“冷风”横扫美国。他预料捱饿的复员兵士将会结队成群,在街上徘徊游荡。“有时你会看到他们在罢工、暴动。……新成立的职业介绍机构,特别在最初一段时期,效率会很低。……为了维持生计,可能有个别兵士要在街角兜售欢迎回国的纪念章。有一些则会穿上军服,挨家挨户去推销。”有些经济学家预言,可能又会再出现一个1932年,又有一千五百万人失业。政治学家还谈到革命。H·G·威尔斯1945年在病榻上断言,人类对科学进步已经失却信心,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很快就要遭到灭亡的命运了。

  企业主愈看就愈肯定:要把工业界广大的超级生产力转向和平生产而又不陷入灾难,简直绝无可能,他们对上次大萧条及其后果心中犹有余悸,但他们都忽视了胡佛时代的美国和杜鲁门时代的美国有一点很不相同。在1932年时,人们不能到商店里去,因为身上不名一文。在那艰难竭蹶的日子里,如果人们没有吸取什么教训的话,起码也懂得一条,攒点钱是很重要的。珍珠港事件以来,美国人每周平均收入几乎增长一倍。每周工作四十八小时,工资从廿四元二角增至四十四元三角九,而且杜鲁门又在联邦雇员中开了先例,工时不久将减为每周四十小时,工资不变。一方面大萧条教会他们勤俭持家,另方面是商店里的货架上商品奇缺,于是美国人在这四个战争年头,把钱花在买进自由公债,或者纷纷到银行存款。特有公债的人就有八千五百万。战争结束,美国人在储蓄银行和活期证券里,就储存了一千三百六十四亿元。现在就有一大笔钱等着花,政府的真正难题是如何防止全国人民在黑市到处抢购。而要把这个向题解决到人人满意,是绝无可能的。

  因此,认为失业士兵又会冲工厂的想法,只不过是多余顾虑,不过是满目疮夷的三十年代遗留下来的余悸而已。触目惊心的岁月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失业补助和士兵权利法案都是明证。要为复员军人个个安排工作是要一段时间的,但他们可以趁机会学点手艺,做点小生意,或者进大学念书。而且职业也不是那么太难找,因为数以百万计的妇女不再在工厂工作,要回家生孩子了。

  《纽约每日新闻》有一条头条标题:

  『物价飞涨,买主气涨
  牛肉价高,高过月亮』

  美国总统在堪萨斯市参加美国退伍军人团的游行,他走在前头,大摇大摆地通过市区。他开服饰商店时的老搭档埃迪·雅各布森在行人道上大声向他叫道:“哈里,通货膨胀怎办呀?”

  “我已经注意这个问题了。”杜鲁门回答说。

  他要注意得眼快手快。经济情况瞬息万变,想法赶上把一对尼龙袜卖五元,一件衬衣十五元,一个再生轮胎二十元的黑市商人。战争已经成为历史,经济调整的动荡正处在最高峰。将来肯定会有人人富裕的一天,但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要经历一场痛苦斗争。文森预言,将来会出现要学会如何适应生活改善一半这种又愉快又难办的局面;不过他没有提到:在生活未提高之前,人们首先要对付物资短缺、暴乱、罢工、和战后通货膨胀而引起的物价飞涨。

  但是,物价管制确是令人恼火。到了战争结束时,物价管理局已成为政府里的一个独立王国,专职人员就有七万三千,志愿工作人员又有二十万,从上到下直到镇的一级都有一个办事处。它跋扈专横,无可容忍,成为对自由制度的讽刺。要为这个机构辩护的话,只能说,非它不可,没有别的办法。它总算把价格控制在1939年水平的百分之一百三十之内。但要说句不大好听的话,1946年的经济,就象靠着那些红红绿绿的各种配给票背上的胶水把它粘合起来的。即是这样,还是混乱不堪。不管物价管理局有什么条例,逃避的方法总是不可胜数,钻空子的人样样精通。你给侍者领班二十元的小账,一盘上等的烤肉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也可以用一部汽车换一所公寓,或者用汽车电池换威士忌酒。至于那瓶威士忌的来源,可能是要买一箱葡萄酒或啤洒才搭买进来的。这种办法叫“搭配买卖”,可以千变万化,无奇不有。举个例说,在俄克拉何马市,一个汽车代销商会答应卖一部汽车给你,条件是你要用四百元的代价买下他的狗,而过后不久,那条狗又会自动跑回老家。又有一些汽车代销商答应卖给你新车,但你得要把旧车折价两元钱卖给他。在辛辛那提,有一个顾客别出心裁地对汽车代销商说:“我和你打赌,我可以停止呼吸三分钟,你输了就算欠我七百元。”除了这些以外,到处都要“酬金”——如果房东太太让你租个只有冷水供应的公寓,每月房租八十元,那你就得给酬金一百五十元,如果肉店老板从冰箱里找块厚肉的牛排给你,酬金就是三元等等。

  要使黑市绝迹,靠重额罚金或从严判刑都是不切实际的,而且战争已经结束,要想两党都继续支持物价管制,也不可能。现在共和党人又蠢蠢欲动了。1945年8月,他们勉强同意杜鲁门把工资与物价的管制逐步减少的“暂时坚持”的行政命令。但到了9月,两党在这个问题的尖锐对立就非常明显。这种情况是珍珠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总统召开了国会特别会议,要求给他处理内政的广泛权力。部分的管制条例,原定是在战后六个月就自动失效,他现在要求把配给制度维持下去。此外,他还要求国会同意他的社会和经济工作纲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措施是:每小时最低工资定为六角五分,把房屋建筑工业收归国有,扩大开发自然资源,失业补助由联邦政府负责管理,和一项颇为严格的公平雇用工人的法案。共和党众议员们把这个建议搁置起来,拒不讨论。少数党领袖约·马丁,说总统“比新政还要更新政”,而查理·哈勒克则说,“现在开了球。1946年的竞选运动开始了。”

  1946年1月14日,国会复会听取杜鲁门的第一个国情咨文,中心问题是要求物价管理局继续存在一年,随着每种商品的供求关系恢复正常,就逐个商品取消管制。然而,他这一手早在上年9月就对外吹风,现在就有一股极其厉害的联合势力和他对抗,包括全国制造商协会,美国商会和共和党的头头们。他们准备了一大套复杂的图表,想把有关委员会说服:如果国会不砸烂“套在美国工商业的枷锁”,就不再有什么自由企业了。除了在参院那个大理石的会议厅进行辩论而外,各个公司搞舆论宣传的人,又在外面动员了一批批小职员、低级企业管理人员、牧师、医生、美国退伍军人团团员、扶轮社社员、卖报报童在那里游行,争取由卖主主宰市场;这些人对约翰·斯图阿特·来尔【约翰·斯图阿特·米尔(1806-1873年)英国哲学家与经济学家。哲学上主张功利主义,经济学上主张经济自由。——译者】都赞扬备至,把卡尔·马克思视同洪水猛兽,说他是真正敌人。参加游行的甚至还有一队愁容满面的破产商人,向人们诉说从前买卖自由的年代他们怎样生意兴隆,而那作恶多端的物价管理局人员,又怎样把他们搞到倾家荡产。

  双方都抓紧对议员们进行游说。物价管理局局长切斯特·鲍尔斯出动一批专家,到国会去作见证;总统与国会联系的人员也云集国会大厦,拉住国会议员们不放;各个工会、消费者组织、妇女俱乐部则高举着拥护物价管理局的牌子,在国会外面的广场上游行。4月19日游行规模最大。翌日《纽约时报》称之为消费者“十字军”游行的“最高潮”。有一千个家庭妇女,各个州都有代表,向国会山进发,要求将物价管制延续一年,而不要通过任何修正条例使它的工作瘫痪。按照《时报》的报道,这次示威:

  『……突出地表明,在国会内外,围绕着物价管理局的斗争,已经到了积怨成仇,口出恶言,使人困惑的程度,为多年来所未有。……全国制造商协会带头开始这场斗争……,屠宰业、零售商、地产公司和其他行业的协会也热烈响应。……战斗进行愈激烈,两方也愈信口雌黄,相互漫骂,还搞一些不够文明的小动作。』

  国会对这样尖锐的斗争的机械反应是折衷调和。但是,正如鲍尔斯早就指出的,工资和物价管制要不是全面实施,就等于全面取消。物价管理局就此进入奄奄一息状态,而通货膨胀也就接踵而来。不出一个月,食品价格暴涨一倍,愤怒的消费者组织了“消费者战斗协会”,对一些商店进行纠察抵制。养牛的则把牛养在牛栏,等牛肉价格上涨到每磅一元才屠宰上市。总的生活费用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三,接着又上涨到百分之七十五。到了8月份,忧心忡忡的众议员们又开会,通过对物价进行新的管制,取消了塔夫脱的修正案,但已经迟了。经济局面已如脱缰之马,物价管理局已经控制不了。物价扶摇而上,要使它降回原价已不可能。10月,杜鲁门向无法抗拒的力量屈服,物价管制开始逐一全部取消。两年以后,选民们对物价管理局的印象已经比较淡薄,他提醒他们说他当初是一直要对物价进行管制的,而共和党则站在全国制造商协会一边。不过这时,他已顺应时势了。至于目前这次塔夫脱-杜鲁门对峙的第一回合里,最多也只能说是胜负未分。在民意测验中,总统的声望已迅速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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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而杜鲁门很少把民意测验放在心上。一般说来,他的脾气适合于对困难向题作出当机立断的决定。即使他的决定对他的政治支持者不利,也是这样,而在战后那些动荡不定的牟代里,他的决定是常常伤害老朋友的。对一个民主党总统来说,同全国制造商协会和美国商会较量,不算难事。但是要使工会就范,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年罗斯福一手奠定的政治联盟,工会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1944年劝罗斯福让杜鲁门当副总统候选人的,也有些是工会头头。要是没有工会支持,他现在不过仍是个参议员,而在白宫当总统的将是另一个人,不是吉米·贝尔纳斯,就是亨利·华莱土。但是现在在物价问题上责备资方是没用的,除非政府对工资也采取同样强硬态度。但是如果工人老是罢工,那么采取强硬态度也不解决问题。在1946年,工人的情况似乎就是如此。在这战后的头一个整年中,前后罢工的有近五百万人,损失了一亿零七百四十七万六千个工作日。这一来,生产屡次停顿,加深了中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对立情绪。等待买第一辆汽车的新婚夫妇,看见汽车工人罢工照片就冒火。他们用两种不同尺度,对工会严对老板宽,但中产阶级的态度历来如此。甚至杜鲁门这位美国中间派的代表人物,对白领阶级也比对蓝领阶级客气些。

  蓝领阶级对美国在1941年至1945年间出现的生产奇迹的贡献,没有得到社会应有的评价。工厂里能够插上陆海军的生产优异奖旗,是因为工人们和雇主们一样,都想望和平与胜利,在生产线上出汗出力,同意采取加强劳动强度的措施,自愿加班,赚了钱又买战时公债。在日军突袭夏威夷后那一周内,罗斯福要求工会保证,战争一天未结束,工人一天不罢工。工会领袖都答应了,而且除了1943年发生的两次煤矿罢工,一次铁路工人威胁要罢工而外,他们都信守诺言。即使把为数很少的自发性罢工计算在内,生产时间的损失还不到一百万分之六。但是到了对日战争胜利时,工人们不满悄绪愈积愈多,已经忍无可忍了。

  1945年9月,开始出现不稳的第一个迹象。福特汽车厂因为属下零件制造厂屡次自发罢工而停产。接着,在1946年,通用汽车厂罢工之后,全国由蒙陶克角到马立布海滩都发生了罢工浪潮,石油工业、木材工业、纺织工业和电力工业都陷于瘫痪。各报开始谈起什么工人的“造反”、工会的“叛乱”了。到处都这样乱,要说这不是事先策划好的,而是艰苦的战争年月告终以后自然而来的反应,确是使人难以相信。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停产的积累起来的后果威胁到和平生产的恢复。如果有可能发生威协公共利益的罢工,总统可能觉得自己有责任采取比较长期的措施,而不仅只限于成立几个软弱无力的委员会。后来果然发生了这样情况。但这样一来,杜鲁门的总统声望就下降到最低点。

  他感到生气是可以理解的。通用汽车公司工潮刚解决,七十五万的钢铁工人又停炉封火,罢起工来。过了八十天,他们才复工,可是全国人民还没舒一口气,遍布二十一个州的四十万烟煤工人又离开矿井。4月18日,矿工还未复工,两个主要铁路工会又宣布在三十天内把全部工人撤出铁路。这样,全国运输网就会陷于停顿。这两个工会的头头,长期以来都支持民主党。在他们提出的限期之前三天,杜鲁门把他们请来白宫,提出条件很宽厚的仲裁决定,以为他们会接受。但事出意外,他们固执地摇头拒绝。

  “你们简直是发疯了!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让你们使全国交通陷于瘫痪么?”他说。

  “我们必须坚持到底,总统先生,这是我们工人的要求!”一个工会头头回答说。

  杜鲁门站了起来。“好吧,”他说,“我就把决定权交给你们。你们刚好还有四十八小时——也就是说到星期五这个时刻——来达成一项解决办法。要不,我就要以政府名义接管铁路。”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僵局还未打破,于是他在1946年5月17日星期五签署一个行政命令,把铁路接管起来。他现在是工人们的新雇主了。他以这个身份给他们宽限五天,结果还是毫无动静。对他的宽容的报答是一封简慢的复信,最后一句说:“你的建议不能接受。”这时已是第二周的星期五了。煤矿工人罢工的后果已开始影响到各城市。为了要把手里不多的存煤节存下来,有些城市已实行每天停电几小时。如果这时再来个铁路工人罢工,就无异于全国大罢工。他绝不能听之任之。其实,问题主要不是他采取什么措施,而是他采取措施的方法。他采用的方法是令人遗憾的。

  他召集内阁阁员开会,告诉他们星期六两院联席会议时他将出席,要求国会授权给他,把所有铁路人员全部征召入伍,不管其年龄如何,职位如何。司法部长说:“这样做违反宪法。”总统马上反驳说,“找们先把他们征召入伍,再考虑法律问题。”他吩咐新闻秘书查尔斯·罗斯要所有广播公司腾出时间来,当晚他要对全国发表炉边谈话。他把写在横格稿子上长达十二页的手稿交给他,厉声说:“这就是我要讲的话。给我打印好。我要把这些狗崽子们连皮剥掉。”

  罗斯回到办公室看着稿子,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白宫有史以来肝火最旺、措词最烈的一个文件,而且所谈情况与事实不尽符合,有诽谛中伤的味道,到了末段,达到煽动群众的危险程度。原来他准备对全国人民说,尽管美国青年“为了争取胜利,冒着炮火,疾病的危险,”但煤矿和铁路工会的领导人却“拿着枪恐吓政府”,那就等于“在背后狙击我们的战士。”他说,他们都撒谎。他特别点名指责约翰·刘易斯和“默里先生和他的共产党朋友”威胁那“胆小怕事的国会”。接着就来一句非常离奇的话:

  『每个罢工工人和妖言惑众的工会头子,都是养尊处优,高兴时才干点活,而工资收入比之战士多四倍到四十倍。』

  结尾说:

  『让我们把国家还给人民吧。让我们恢复交通,恢复生产,绞死几个叛徒,确保我们国家的民主制度。来吧,弟兄们,我们动手干吧!』

  这样说法不如干脆用“冲呀”来结尾。这儿有一位这样的总统,他竟然要求吊死几个工会头子来还政于民,恢复民主。即使是在情况最糟糕的1937年,住在格罗斯角那些堂皇华丽公馆里的汽车公司的经理们,也没有这样咒骂工人。罗斯认为杜鲁门并不是真想煽动群众吊死工会头子,至少不是有这样具体想法的。克拉克·克利福德也同意。他俩一起劝总统把讲话稿修改。但即使这样,讲话还是够凶的。“珍珠港危机,是外敌突袭的结果。今天晚上的危机,则是国内一小撮人造成的。他们置私人利益于国民福利之上。”他宣布,他请国会在星期天下午4时开会。如果到时火车司机和列车员还不肯上班,他就把他们交给赫尔希将军管理。

  总统的顾问们心里暗想,用这种方法管理铁路,确是稀奇少有,但是总统却执意这样干下去。到了星期天下午,铁路工会还是拒不让步。总统请工会头头们到第十六号街与K街转角的斯塔特勒饭店的一个房间,关起门来,和一位政府人员谈判。后者不断施加压力,工会头头渐渐动摇。总统这时则乘车沿宾夕法尼亚大道来到众议院,穿过议长室,进入大厅,踏上讲坛,要求国会授权给他,让他以总司令的名义,“把所有对自己的政府罢工的工人,全部征入美国武装部队。”与此同时,克位克·克利福德则在议长雷伯恩的办公室守候电话。杜鲁门开始发言不过五分钟,电话铃响了。负责谈判的官员说:“签了字啦!”克里福德赶忙写一张纸条,“总统先生,协议已签字,罢工结束,”送到讲台。杜鲁门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对大厅里坐得满满的议员笑了笑,说:“先生们,罢工已经解决了。”

  议员们热烈鼓掌。总统还是继续讲下去,要求通过法案,将来如有危害公众福利的罢工,授权他把罢工工人征召入伍。议员们大声赞成,当场通过。但是,这远远不是杜香门最得意的时刻。这一下子,他使得工人运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自由派人士、每个读过总统在就职时宣誓要推护的那部宪法的有思想的保守派人士,都同他疏远了。在参议院里,罗伯特·塔夫脱本来不是支持工会的人,可是他也利用他的影响把这项议案搁置起来。他说总统这个建议,“非但违反宪法,而且也违反美国共和政体的每一条基本原则。禁止罢工就必然侵犯到我国政治制度的必不可少的基本自由。”怨忿异常的铁路工会主席宣布他们将动用工会四千七百元的全部经费,使杜鲁门在1948年不能当选。在纽约,产联称总统为全国“第一号工贼”。约翰·刘易斯,在他西弗吉尼亚州的山区别璧里叫道,“用刺刀来采煤是绝对不行的。”

  也许不行,但白宫里这位人民利益的卫士劲儿已经上来,准备一试。刘易斯是在自找麻烦。杜鲁门不怕破坏罢工这个罪名,他后来把反工会的凯斯法案和塔夫脱-哈特利法案加以否决,就重新取得工人的好感。他现在受不了的是这位矿工领导人骄横狂妄,愈来愈不择手段。他说刘易斯“在战时发动两次罢工,都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自大狂”,这话衡近乎事实。刘易斯命令四十万煤矿工人始而罢工,继而复工,始终没有考虑到海外作战的士兵的利益。他们对他也是心中有数的;1943年,《星条报》中东版有一篇社论在结尾指出:“我们代表美国士兵说话——约翰·刘易斯,你的煤炭一样黑的灵魂该进地狱!”民主党不欠这个老戏子什么人情。他没有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已有十年了。因此,这两个怒气冲冲的领导人进行较量的条件已经成熟。煤矿县工,联邦政府有必要出头干预,因为美国经济还是以煤为主要动力。它供应全国电力百分之六十二,工业百分之五十五的燃料。如果煤矿工人不上班,铁路工人上班也无济于事。因为美国每二十部机车有十九部是烧煤的。

  杜鲁门已下定决心要把刘易斯压倒,所以没有等铁路工会低头就范就已开始行动。在他们在斯塔特勒饭店让步之前五天,他就签署一个行政命令,把煤矿接管过来。那时刘易斯领导的罢工已进入第六周,当初看来,总统这种威胁手段注定要失败,过去历次都是如此。“杜鲁门认为我们的要求不合法?”他对一个记者咆哮说,“他在哪个问题上懂得什么叫合法?”可是这次总统却懂得要小心一些。他一边让内政部长接管资方的权力,一边和煤矿工人联合会达成妥协,使他们的要求大部得到满足(但付钱的是资方,他们暴跳如雷,可毫无办法。在这场斗争里,是否理直理亏,是否合乎宪法,似乎都没多大关系)。然后总统就等待煤矿工人联合会的这个头子采取下一步行动。刘易斯虚声张势,大叫大嚷,肯定是要找个空子,空子找不到,他就制造一个。他把假期工资这个问题小题大做,10月份就拒绝执行集体合同,并宣称合同内所有条款都要重新谈判。他要求付给工人“从口到口”的工资(即从矿场门口到矿井口的走路时间也算工资)。杜鲁门要内政部顶住,他和刘易斯一样,也想找个藉口采取行动。使他手下崇奉新政的律师们感到狼狈的是,他们发现除了动用为人所不齿的反工会的法院禁令而外,找不出任何别的办法,而这禁令的法律效力早被诺里斯-拉瓜迪亚法和瓦格纳法否定了。

  但这难不倒杜鲁门。他认为上述立法只对私营企业的雇主有效,对政府无效。这种解释真是别出心裁。但既然双方决战已公开化,谁要退让就必然丢脸。甚至当法院文件送到刘易斯在第十五街和I街转角的联合矿工会大厦时,刘易斯的助手们还是往矿里传达他的指示:“不订合同,就不开工。”他本人躲在亚历山德里亚的寓邸里,而煤矿却一个接一个地停产。不到十天,各城市又缩短供电时间,工厂又再关门,机车和空煤车又在支轨上闲放。到了这个时候,这场斗争快已达到高潮。联合矿工会的律师已智穷力竭。11月21日星期四,联邦地方法院法官艾伦·戈尔茨巴勒指责刘易斯藐视法庭。11月26日星期二,戈尔茨巴勒宣判,“被告约翰·刘易斯和美国联合矿工会无疑已犯有并继续违犯民事性质与刑事性质的藐视本法庭罪。”所处罚金达三百五十一万元。

  刘易斯当场目瞪口呆,颓然坐下。在美国劳工史上,从没有人被处罚过这样大的金额。他知道他没有更多的其他办法。他不能象德布斯和冈珀斯那样宁可坐牢,因为政府已撤回对他刑事性质的藐视法庭的指控。他也可以与法官为敌,当他嘶哑地说“先生,既然我已被判决为藐视你的法庭……”时,看来就是打算这样做的。但是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他的律师把他拉回来坐下。这样一个敢于课罚为数几百万元的法官是不好惹的。提出上诉是不可免的了,但看来也只能是使判决缓期执行而已。而在这个期间,被告却纠缠在一大堆法院的命令、传票、诉状、限令等等的法律文件中间。他晕头转向,放过了他的对手。哈里·杜鲁门到哪里去了?

  杜鲁门见刘易斯不准备再斗,就非常明智地暂时不再说什么话。但他是否赢得胜利还是个未知数。主动权仍在刘易斯手上,要把他的主动权夺过来,只有一个稳妥办法,就是消灭或者威胁他的力量基础。如果两人都保缄默,让刘易斯的律师搞些新的法律行动来掩饰真相,那么这场全国危机,就不只是难于理解,而且变得无法忍受。煤矿工人也许并不喜欢刘易斯,有些人可能还恨他,但他们几乎一致认为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要是不命令他们上班,那么矿井和坑道还会是空荡荡的,除非有个有同样号召力的人发出上班的命令。也许总统有足够的号召力吧!哈里·杜鲁门决心试试。在珍珠港事件五周年的星期六早上,查尔斯·罗斯向记者宣布,总统将于当晚发表广播,直接向煤矿工人呼吁,要求他们不要再理会他们的头头,马上回去上班,把国家从危机中拯救出来。

  这场赌博使人屏息凝神,总统以自己威信孤注一掷。但是,他成功了。刘易斯招架不住。清晨4时,他在联合矿工会大厦召开记者招待会。他一方面声称最高法院的审议,“不应因为人们对经济危机惊惶失措,而受到公众压力的影响”,另方面,他又说,“各地区的各个矿井,要立即恢复生产。……每个会员均应上班。工资与雇用条件,还是按1946年11月或这以前的规定。”说完这几句话,他就蹒跚下台,以后就寂寂无闻,他再也不能对全国人民进行勒索了。他的失败也就是杜鲁门的胜利,使得总统觉得自己当了名副其实的总统,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克拉克·克利福德后来对《纽约时报》的卡贝尔·菲利普斯说:“我可以告诉你,从那时起,老头子大不一样了,他终于自己当家作主了。”另一位总统助手说得更直接了当,“他大摇大摆回到白宫去的时候,你可以听到他的两个睾丸碰得叮铛的响”。

  ※※※

  沃尔特·鲁瑟的得力助手艾米尔·梅齐,那年冬天不在汽车工会。他甚至连底特律的情况都一无所知。这位梅齐中士是应征入伍的。由于他是马尼位士兵闹复员的骚动的头子,就被日夕监视,不准对外通讯,也不让接见来客。可是这样监视制止不了骚动。示威游行风起云涌,蔓延到东京、关岛、中国、加尔各答、夏威夷、伦敦和维也纳。勒阿弗尔、巴黎和法兰克福也出现游行示威。到了春季,美军士气大受削弱,美国在国外威信也下降。美国陆军都受到严重打击。

  士气本来已经到了珍珠港事件以来的最低点。因此士兵们很容易听信手腕巧妙的煽动者。原有的计分复员制在战胜日本以后就告冻结。从那时起,服役就不算分数,不能以此争取早日复员。本来计分制就已不可避免地有其不够公平之处,后来太平洋战事又出乎意外地提前结束,这就更不公平了。1945年夏天,陆军部发现把服役分数高的国外部队运送回国,不如让从未出国的服役分数低的部队先复员方便得多。其实那时最尖锐的问题还不是复员。最尖锐的问题是士兵普遍不满,他们感到上级存心虐待他们。

  二十世纪美国最有力的一股社会力量是人人平等的思想。军队里的等级制度是与此背道而驰的。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士兵们也还是反对专断独裁。现在已经和平,士兵从战壕回到兵管,上下之间的鸿沟扩大了。《纽约时报》的军事编辑汉森·鲍德温,谈不上是反对特权的人,他后来也得出结论说,“确实有理由使人不满。”他指出,将军们吃的是鱼子酱,喝的是香槟酒,确是一点不假,而士兵们吃的却是C级军用干粮。一般下级军官认为自己理应住最舒适的宿舍,和最漂亮的红十字会女郎来往,在最好的电影院里坐最好的位子,最好的房子都留给他们做俱乐部,有士兵在那里的酒吧间里给他们端美酒,又有当司机的士兵把他们安顿上床睡觉。有些指挥官保留了不必要的人员,仅仅是为了要推迟放弃他们在战时的临时军衔所享受的待遇。正当的不满日积月累,更由于最高当局特别是陆军部长罗伯待·帕特森不可原谅地不明下情和轻易动火而达到了爆发点。

  但话得说回来,1946年陆军闹出近乎哗变的事来确实是有点不光彩的。上一年9月份,平均每月已复员近一百万人,复员分数起点亦已从五十降为三十八。海军士兵意见本来更大,却没有发生那么多使人难堪的事情。海军陆战队没有示威游行,因为它干脆下令禁止这种行动。如果陆军里闹复员的都是曾在前线浴血奋战过的战士,那还不至太不光彩。但闹复员的又不是这些人。到了1945年圣诞节,比尔·莫尔丁笔下的威利和乔那样的士兵,早就已回家脱下军装了。

  头一个使人对陆军复员方针感到怀疑的人,竟然是麦克阿瑟将军。他没向华盛顿任何人请示,就在1945年9月17日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驻日占领军将在六个月内从四十万减至二十万。记者们向杜鲁门总统问到这问题,杜鲁门软弱无力地回答说,他事前虽然没有接到报告,但麦克阿瑟既然认为不需要他原来设想的那么多部队,他听了倒是很高兴的。迪安·艾奇逊则说:麦克阿瑟将军的部队究竟要多少,应该由政府的决策人来决定,不是由那位将军来决定。这一来,他就立即和国会里拥护麦克阿瑟的人发生冲突。(后来艾奇逊就这事这样写道,要是当初政府能够预见未来的话,“我们本来可以看到,这场交锋不过是后来导致麦克阿瑟在1951年4月11日被撤职的一场大斗争的开锣戏而已”)那些等复员等得不耐烦的士兵就认为,如果一位五星上将可以把驻军减少一半的话,那么军阶低一些的将军,应该也可以这么做。

  谁知情况的发展却刚刚相反。1946年1月6日军人报纸《太平人日报》报道说,陆军复员计划每月将从八十万人减为三十万人,原因是兵员补充困难。《太平人日报》在头版向杜鲁门总统提出的呼吁中指出,这种困难是陆军自己造成的,因为赫尔希将军把每月征兵额从八万八千人减为二万一千人。在马尼拉维持这样大量部队,特别惹人生气。按照《太平人日报》的看法,和平时期的和平军人的唯一合法用途就是要占领被征服的国家,但是菲律宾人并非敌人,他们就要在1946年7月1日宣布独立。为了使士兵减少点烦恼,军官们就让他们进行战斗训练,但这反而使他们更加担心。有些谣言说,要用他们去追剿菲律宾或者中国大陆上的共党游击队。最后还火上加油的是,陆军部长帕特森在关岛接见一个记者时竟然说,他听到战胜日本日冻结分数复员制感到“惊异”。其实这个冻结已经实行了五个月了。

  和梅齐在一起的,还有产联几百名工人。这些人都在三十年代后期有过参加底特律罢工纠察队的经验。在几个小时内他们就把传单油印好,分发出去,组成一支有十五部卡车和吉普车的车队。他们把车上喇叭按响着,挥动着标语前进。上面写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们不欢喜这样搞”。他们经过一个兵营就停下来,让那些要参加示威的士兵上车。这是第一次游行,参加的一共约有一百五十人。有几个人讲了话以后,便在街上幕款,准备在《纽约时报》登个抗议广告。然后他们就散了,看来火气也消了。但这件事引起了报界注意,他们当了士兵不满的传声筒。于是一夜之间,吕宋岛上的兵营,成了造反的据点。第二天晚上,聚集在马尼拉市政府前面开会的,已多达二千五百人,群情激昂,事态不妙。这次筹款所得,除刊登抗议广告外,还够钱再给德鲁·皮尔逊和沃尔特·温切尔发个电报。人们辗转相告,一下子整个吕宋岛就有句话传开来:“向你的选区众议员写信”。他们有的是时间,而且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写信的就有一万八千人。这时西太平洋美军总司令斯泰尔中将犯了一个重大战略性错误。他竟然认为,安定军心的最好办法是让这批人在马尼拉巨型的里扎尔运动场听他在扩音机上讲些安慰的话。其结果恰恰相反,群众愈聚愈众,多达十倍。《纽约时报》把这条消息刊登在第一版上:“马尼拉二万士兵把将军嘘下台——教促国会从速运送复员军人回国。”

  这事产生了连锁反应。电台报纸把斯泰尔将军辖下部队的情况,加以报道,世界各地的美军基地都举行了支持他们的游行示威。在加尔各答,肇事者要求把中缅印战区撤销。陆军部长帕特森向驻横滨市的占领军讲话,想把当前局势解释,却被士兵不断起哄打断。在东京,美军抬着标语游行,标语写道:“服役可以,奴役决不行”,“日军已回国,为什么我们不回国?”。罗斯福夫人那时下榻在伦敦克拉里奇饭店,驻在伦敦的美军就聚集在旅馆窗下有几千名,他们高呼“埃莉诺!埃莉诺!埃莉诺!”要她了解一下,为什么美军新娘有轮船铺位回国,而他们反而没有。(她在阳台上出现了一会,对他们微笑,答应了解一下)驻巴黎的美军在有一天下午就开始响应,他们在哥伦比亚和虹角两个红十字会俱乐部的布告牌上,用红粉笔涂了几个字:“支持马尼拉的战友,今晚8时半在凯旋门集会。”人们到了星光广场,那里的法国警察彬彬有礼地说,凯旋门是法国的圣地,请他们改在别处集会。部份美军就从埃菲尔铁塔过塞纳河到对岸的特洛加德罗,一边大声骂不愿参加的士兵是“败类!”。另一队以四人为一列,走过爱丽舍田园大街,来到协和广场,用镁光照明弹幌来幌去,齐声高叫“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家,我们要回家……”

  从此这种骚乱就被称为“要回家”运动。其中最乱得不象样的一次发生在德国。巴黎的游行队伍至少还知道游行起来要步伐整齐。但在法兰克福示威的那四千名美军,则成了大吵大叫、没有头脑的乌合之众。煽动分子缘若灯柱爬上去,用手电指挥乱哄哄的人群,把他们引向法本大厦。那里美军宪兵上了刺刀,迫使抗议人群后退,于是他们大喊约瑟夫·麦克纳尼将军胆小,不敢和他们见面。其实麦克纳尼那时在柏林。他从柏林回来就接见这些造反头头,和他们明白地谈话。当时象他这样做的司令官并不多。艾森豪威尔对外界提出的质询,都叫他们去找各战区司令官,自己只含糊其词地说“凡是军事上没需要留下的士兵”,他都赞成遣送回国。魏德迈将军几乎是对中缅印战场的土兵道歉说,他们之所以迟迟未能回国,是因为公文手续繁复。但是麦克纳尼却说明了美国在欧洲的义务。然后他说:“我们将尽一切可能,尽快让你们回家。但是那些众议员先生如果从你们的信里得出这样的印象,认为社会舆论就是‘只要孩子们回家,国际义务可以见他妈的鬼’,那么你们就是只顾回家团聚,而把美国在欧洲承担的义务置诸不顾了。”

  这位将军是在说挖苦话。但事实上,他击中了这场世界规模的运动的要害。向国会申诉的信件如雪片飞来,都写上军邮的复信地址。而这不过是序幕而已。接着就是第二个浪潮,父母、妻子、爱人们都也同声叫嚷。陆军部副部长肯尼思·罗亚尔说,“这种‘我和我的孩子’高于一切的想法,掀起一股指责复员工作的洪流,使我们的议员应接不暇。”一位参议员收到了两百双婴孩穿的小鞋子,每双塞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想念爸爸”。这次运动对国会的勇气是一次考验,但国会却经受不起。宾夕法尼亚州的罗伯特·里奇说:“每个父母、每个妻子、每个孩子都想亲人回家团聚,”还补上一句“别忘了,哪儿都比不上家。”约翰·兰金提出一个议案,凡是服役满十八个月,或要赡养家属,或有升学要求的士兵,都可退役——那就是说,全部征召入伍的都可退伍了。蒙太拿州众议员迈克·曼斯菲尔德告诉记者说:他认为“没有理由不把海外军人尽快运送回国,遣散复员。”民主党参议员汤姆·康纳利和共和党参议员阿瑟·范登堡打破政党界线共同发表声朗,支持造反的士兵。参院也派了一个小组委员会飞往菲律宾,听取梅齐中士及其他肇事分子的证词。

  《纽约时报》着了慌,对于“军纪荡然无存”在国外产生的影响表示担心。它指出:示威者“还未复员,他们还是军人。”社论里不客气地点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解的,应当让他们明白这点。”在《纽约时报》看来,国会有罪,不该怂恿“一个不顾我国的国际责任、鼓励在马尼拉和勒阿弗尔发生的那样丢人的事的所谓让孩子们回家的运动。”

  从政府的观点来看,没有比在这个时际发生这样骚乱再糟不过的了。杜鲁门总统正要争取国会同意他把陆海空三军合并为国防部的计划。高级军官们本来已很难对付了。他们对白宫早已不信任。如果在这个新问题上政府又不支持他们,那么这整个改组计划就会趋于失败。因此,总统就宣布,说他已对陆军海军的复员措施检查过,他“深信各军种执行复员计划很有效率,值得嘉许,对各方面都不偏不倚。”他所得到的结果只是转移了国会指责的目标,从陆军部和海军部转到他自己身上。

  杜鲁门本人象前任罗斯福一样,是大力支持进行普遍军事训练的。现在,一夜之间,这个希望已成泡影。不但如此,现在能否在国外保持一支空有骨千的部队,也很值得怀疑。军队实力已下降了百分之八十。曾一度是世界最强大的空军,现在已从二百三十八万五千人减至十六万五千人。海军每月遣散二十四万五千人。尼米兹提出警告,说已经没有一支舰队可以进行作战。由于征兵法将于5月15日失效,参谋长联席会议已在考虑把占领军从朝鲜全部撤走。这时,有五百万训练有素的士兵己经脱下戎装。将军们算来算去,愈算愈头痛。德国至少要有三十五万人,太平洋至少要有三十七万五千人,至于其他各地,艾森豪威尔认为至少要有七十二万五千人,杜鲁门则认为至少要有一百三十七万五千人。但志愿服役人数,现在只有四十万。延长服役的人愈来愈少,艾森豪威尔对国会领袖们说,美国“兵源枯绝”的危险是十分现实的。

  这位将军是在国会图书馆后面一间平时没有用的房间和国会领袖们见面的。现在公开的听证会已经无法进行。政治火气太大了。他是从背后马路来到国会山的,心里很不安地意识到,士兵在闹事时高声叫“我们喜欢艾克”是因为他们以为艾克那句含混其词的表态就是赞成他们造反。他对国会议员们说,他无论如何得有一百五十五万人。他引用驻日的第八集团军参谋长的话说:“如果日本人认为时机成熟要造反的话,那么他们选择起事的时机,必然是他们以为美国军队内部存在不满的时候。看来有些颠复的势力在有意起作用,要破坏我军士气,原因还没有弄清。”艾森豪威尔补充说,在他看来,由于美国“自动放弃”,也许不得不让美国在欧洲的影响落在“某一其他国家手中”了。

  他没有点明是哪个国家。在日本投降后那几个月里,把无论哪一个国家说成是潜在敌人,是不流行的。但有力量能与美国为敌的,只有一个国家。战争结束时,红军有一千万,这一干万人现在还在那里。俄国的驻在苏联境外的部队没有发生“要回家”的骚动。斯大林在整个东欧都可以为所欲为。由于国会偏听选民的要求,而不顾艾森豪威尔和杜鲁门的反对,到了1946年夏季,美国的军力只剩下两个半师,而且大部份是换防的新兵,其战斗力只达战争高潮时的一半。在丘吉尔唤起人们注意苏联的铁幕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一直廷伸到亚得里亚海的的里雅斯特后,有很大一部分舆论却转过来狠狠地攻击杜鲁门。曾经游行示威的复员军人,曾把婴孩的小鞋子寄给国会议员的军人妻子,竟把造成国外这个局面的责任推在总统、国务院、知识分子和同路人身上。就已知情况来说,他们没有一个人照一照镜子。

  ※※※

  威廉·海特爵士有一次曾把同克里姆林宫谈判比做面对一台老式的自动售货机。你要的东西它总不出来,但一般你总会得到些什么东西。“有时你得把机器摇几下,出货就会快些”。可是“和它讲道理却毫无用处”。罗斯福在雅尔塔同它讲了道理,但他还未来得及向国会汇报俄国作出了什么承诺,他们就已公开不认帐。在斯大林看来,他肯和这些西方盟国打交道,就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他说,打赢德国,英国只是为战胜希特勒赢得了时间,美国提供了供应品,而俄国则有六百万人战死,“付出了血的代价”。从莫斯科看来,杜鲁门看上去象个脓包,美国正在分崩离析。苏联的经济学家向他们的这位领袖保证:美国快要陷入大萧条,行将一片混乱。因此,斯大林提出要控制达达尼尔海峡,割占土耳其一块领土,中东石油分杯羹,割占里海一块领士做巴库油田的屏障,由铁托控制的里雅斯特,由奥国管理卡林西亚,参加占领日本,甚至要驻军鲁尔。

  杜鲁门在1945年4月23日痛斥莫洛托夫。这是第一个迹象,说明这位新总统并不打算在上述任何问题作出让步。俄国人震动之下,正式邀请杜鲁门参加波茨坦会议。会议本来是要讨论如何将雅尔塔协定付诸实施。杜鲁门对参加这次会议有些顾忌,但他有很多原因要参加。后来他写道,“在我心里最迫切的一个原因是要斯大林本人重申俄国要参加对日作战,这也是我们军事首脑最急于要抓住的问题。”其实,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乘美国军舰“奥古斯特”号作一次远洋航行。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还没出过国。我们从他给“亲爱的妈妈”和玛丽那些东拉西扯的家信中,就可以看出他那副快乐高兴的情景。他身穿敞领短袖衫,头戴水手帽,在舰上到处跑,个个角落都要看看,还在水手中认个远亲,和水手们一起进餐而冷落了军官。旅程结束后就是波茨坦会议。这次会议对他颇有启发,但使他非常沮丧。现在他毫不怀疑:“俄国人只懂实力”,他们的“计划是要征服全世界”。会议以后他“很高兴走上回家的道路”了。

  波茨坦会议开完以后,以前轴心国的卫星国的命运并无变化。这就是说,它们在模棱两可的纸上条文的掩盖下,被俄国占领着。会议确如杜鲁门所预料的那样毫无意义。在会议期间,他有一阵子很心灰意冷,竟然向艾森豪威尔将军表示要把白宫让给他。历史上常有这种令历史学家揣测纷纭的着迷的时刻,这就是其中之一。当时他们两人在巡视劫后的柏林,见到一片瓦砾,总统突然转过头来说:“将军,凡是你想要的什么东西,我无不努力帮你弄到。我具体而肯定地对你说,这包括1948年的职位。”艾森豪威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把总统的这个表示当作开玩笑:“总统先生,我不知道谁会是你的竞选对手,但绝不会是我。”

  几个月过去了,俄国人的态度愈来愈恶劣。以奥本海默为首的美国科学家经过艰巨努力才制订了一个通情合理的控制原子武器的计划,但安德烈·葛罗米柯却随口加以拒绝。苏联的许多外围组织只要一有机会,表现尤为恶劣。副国务卿迪安·艾奇逊在百忙中抽空去参加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的苏美友好全国委员会大会。他发表讲话,希望国写国间的分歧能够和解,而不要发展到“半夜一敲门,人心尽惶惶”的地步。听众嘘声四起,尖声怪叫,使他不得不离开会场。他后来说“我常常觉得奇怪,不知是谁使共产党国家的外交部认为,处理国际关系的一条基本要求是,态度一定要粗暴无礼,是马克思,还是思格斯?不管是谁,都可说是不幸之至。”【攻击艾奇逊的人,后来将他这次参加麦迪逊广场花园的集会,说成是他同情共产主义的证据。】

  在政府成员中,只有商务部长华莱士还对苏联存有幻想。他是个幻想家、空想家,长期以来就不相信美国的沙文主义者。亨利·卢斯称未来世界为“美国世纪”,华莱士对之反驳说,战后“只能是普通老百姓的世纪”。现在他坐在内阁会议席上,冷眼观察杜鲁门,就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总统是个地地道道的战争贩子。他认为绝不能听之任之。必须向人民提出警告,而这要由他来提出。

  现在回过头看,奇怪的倒不是华菜士公开反对美国外交政策,而是他怎会在内阁里呆得那么久。由贝尔纳斯和华莱士分别主持国务院和商务部,杜鲁门的内阁中就有两个人认为总统的宝座本该是他们的。如果杜鲁门能象罗斯福那样有魅力,他也许能克服两个性格倔强的人之间的分歧。可是他全无策略,当然就一定和新政派一个个地闹翻。贝尔纳斯早就和他发生冲突。他有一次在莫斯科开完会后,就去电白宫,说他一返国内,就准备以炉边谈话的广播形式,对全国人民进行一次详尽汇报。杜鲁门提醒他说,按职责他首先是要向总统汇报。如果有发表炉边谈话的必要,那应由总统来发表。过后不久,杜鲁门又和哈罗德·伊克斯在用人问题上发生纠纷。伊克斯在1946年2月12日提出辞呈,建议于3月31日生效。杜鲁门毫不留情批复,于2月15日就生效。于是伊克斯公开攻击他在白宫收集了:“一批不三不四的政治侏儒。”记者们议论说,总统和一位内阁阁员发生这样尖锐对骂,在华盛顿极其少见。

  但是,这一年还没有过完,又发生一次这样的争吵。丘吉尔为了对杜鲁门表示敬意,在密苏里州富尔顿市的小小的威斯敏斯特学院内发表“铁幕”演说。他对苏联外交政策的批评并未得到好评。这个人总是走在时代前头,这次也是如此。但听了这次讲话后,在华盛顿暴跳知雷的,首推商务部长。他下定决心,只要时机一到,就要使所有这些恐苏病患者都俯首贴耳。9月,时机到了。贝尔纳斯那时正在巴黎参加一次重要外长会议,9月10日华莱士把他在美苏友协的群众大会上准备发表的讲话稿呈报总统。杜鲁门没时间看,他一边翻着讲稿,一边听华菜士将内容讲给他听。华莱土说,他这次会对苏联会采取比过去更加批判的态度。总统心里惦念着别的事,随便点了一下头,并说他希望这篇演说,会使参加国会竞选的自由派和左翼人士和参加纽约州州长竞选的民主党有利。记者们在外面走廊等候,问华莱士和总统谈了些什么。他请他们好好听听他的演说。

  华莱士的确批评了克里姆林宫,在这点上他是信守诺言的。但他也同样严厉地批评英国外交部,接着还激烈攻击杜鲁门和贝尔纳斯的外交政策。他说,华盛顿根本不应干涉苏联在东欧驻军,那是斯大林的势力范围。接着他说美国应将原子弹计划通知各国政府,不管它们的政治制度如何。最后,他要美国裁军,不管其他各国采取什么态度。他认为同英国和西欧国家签订集体安全条约,这种想法就显然存心不良。“在我看来,把英国作为我们外交政策的枢纽,真是愚不可及。”他说,“可以肯定,光是英国在近东的帝国主义政策,和俄国的报复行动,就会直接把美国引向战争。”接着那两句话,是他离开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以后才加进去的。“我既不反英,也不亲英;既不反俄,也不亲俄。两天前总统看到这几句话时就说,这代表我们政府的政策。”

  事先看了讲稿的记者在下午4时、也就是在演说前三个小时就来到白宫,参加总统记者招持会。有人向总统是否已同意商务部长的讲话,他点点头。它准确地反映政府政策么?他也说是的。接着他就去克拉克·克里福德家里参加一个只有男宾参加的宴会,满以为华莱士会支持既定的政策。闪电发作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第一阵隆隆雷声是下午6时传来的。当时华莱士的一份预发的发言稿传到了代理国务卿威尔·克莱顿那里。他立即用直通电话线和白宫的查尔斯·罗斯接话,提出抗议说“这必然使吉米在巴黎会议上处境困难。”他要求总统公开否认。但罗斯说杜鲁门已经批准了华莱士发言,否认已经太迟了,第二天,报纸出现令人惊惶的特大标题,说美国政策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在巴黎的参议员范登堡对记者说,“我不能同时和两个国务卿一起工作。”贝尔纳斯从一位英国记者那里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他憋了一肚子气有四天之久,然后打电报给总统说,“华莱士先生是您内阁的一位成员,如果您为了某种原因不能制止他在外交问题发言的话……我就只能请您立即同意我辞职。”

  迪安·艾奇逊认为“杜鲁门总统简直是幼稚。这样说并非过分责难。首先,对于美国总统的繁重责任,他当时还不十分熟悉。在他看来,亨利·华莱士是个经验丰富、地位很高的政府负责官员,讲稿又经认真准备,为什么不能让他公开发表呢?”如果杜鲁门这么说了,人们就会对他谅解。可是,他却想用“一个笨拙的谎言”(《时代》周刊语)来使事件平息。他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声称要把这次来得很“自然的误解”“澄清”一下。他解释说,他一点也没有赞成这篇演说的意思,他只是想维护华莱士发表意见的权利而已。特别是,他并没有把这篇演说当作是一篇“代表我国外交政策的声明”而予以批准过。接着就是一场尖锐的提问。记者们提醒杜鲁门,说华莱士事实上等于对听众说,他对英俄两国所持的不偏不袒的态度,是经过总统的赞许,认为是“现政府的政策”。接着的一段对答,真是狼狈异常。

  『总统;这话不错。

  记者:想问的是,你指的光是那段,还是演说全文?

  总统:整篇演说我都同意。

  记者:总统先生,你认为华莱土的演说有没有背离贝尔纳斯的——

  总统;没有。

  记者:——对俄国的政策?

  总统;他们完全一致。』

  第二天,詹姆斯·赖斯顿就在《纽约时报》上尖锐指出:“在首都,认为华莱士先生的建议同杜鲁门先生或贝尔纳斯先生的建议是‘一致’的,似乎只有杜鲁门先生一人。”他想讨好英国人,却激怒了记者。接着事情愈弄愈糟,因为华莱士不肯让步。他自己在白宫草坪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说,“我坚持我在纽约的演讲。我感到大多数美国人都关心和平,愿意为之努力……因此我将在不久将来,再就这问题发表演说。”

  这就太过分了。国务卿下了最后通碟,商务部长又顽固到底,杜鲁门决定要把华莱士撤职。他先给华莱士写封亲笔信,把他所知道的什么骂人话都用上了。接着亲自叫人把它送到商务部。华莱士大吃一惊,就给罗斯去电话,说他认为这封信不但不宜于公开发表,即使作总统文件放在国家档案馆,也未免太不象话。接着他在电话中把信读了一遍。罗斯听完以后,也有同感。于是这位刚被免职的部长把信送回白宫,罗斯就立划把它烧掉。那晚,总统怒气消失之后,又给家里写信:

  『亲爱的妈妈和玛丽:

  今天我不得不把亨利免职了,当然我很不愿意这样做的。如果他在1940年继续担任农业部长(本来他就该这样的),也就不会有这场争论,而我也不会到白宫来,那该多好呀!……我所接触的人中,亨利真是头号怪人。星期三下午我和他辩论了两个半小时,要他再也不要就外交政策上发表演说,或者表示同意我负责制订的政策,但他不答应……。现在,他离职了,疯子们又歇斯底里大发作了。这倒很好。这恰好证明我是对的。……』

  当然,他是错了。他处理得非常欠妥。本来国内已出现罢工、商品短缺、物价高涨,黑市流行,人们对和平过渡又觉得事事不如众,现在又来个华莱士事件,杜鲁门的声望就大受影响。根据盖洛普民众测验,他在1945年7月参加波茨坦会议前,同意他那样处理问题的有百分之八十七的美国人,可以说是非常信任的一种表示,因为罗斯福在珍珠港事件以后战时威望最高峰也不过是百分之八十四。现在情况变了。“华盛顿开始反对他了”,约翰·张伯伦在1945年11月26日那一期的《生活》杂志说。虽然这种想法也许是出诸张伯伦的主观愿望,但是到了1946年年内某个时候,显然已经到了转折点。

  从一些小事里就可以看出。从右冀方面传来了全国制造商协会主席的大声咆哮:“总统自己怕得发抖却还要吓唬大家。”左翼方面,自由派的专栏作家塞缪尔·格拉夫顿则说他是个“可怜虫。”甚至民主党的基本群众也相互议论,“只有在哈里又犯错误时你才记起他。”伊克斯请他声明不再参加1948年总统竞选,以便全国恢复团结。阿肯色州新当选的民主党众议员富布赖特说,这十八个月内杜鲁门那么笨拙无能,为了国家利益,他该自动靠边站,让共和党人来接任。在加利福尼亚州,尼克松参加竞选,用什么“我的战友们和你们的亲人们,曾经为了使美国神圣传统得以世代相传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以他们的名义发誓,我一定要保卫这个神圣传统”这种陈言滥调,博得掌声雷鸣。现在美国人情绪很动荡不安。对在朝党讨厌,对在野党的讨好卖乖却很顺耳。波士顿的哈里·弗罗斯特广告公司为在野党想出了一句口号,写在全国各地的广告牌上:“受够了么?”

  人民回答说受够了。选举结果,共和党在国会两院都占尽优势,这是十八年以来的头一次。杜鲁门后来在回忆录中把这第八十届国会称之为二十年代富有战斗精神的第六十九届国会以来最为保守的一届。理查德·尼克松和约·麦卡锡都以很大的优势当选。《洛杉矶时报》认为史塔生的政治生涯将会吉星高照,尼克松也会和他步步高升。“尼克松先生是史塔生州长的好友,他的政治观点和史塔生的主张是一致的。”《生活》杂志对这次胜利高兴万分,认为这是“政府的权力中心已经明显地转移。”多少年来,国会一直是“白宫的橡皮图章,当它的替罪羊”,按照这份杂志的预测,今后它将能决定政治生活的方向。共和党的领袖们碰头以后,就建议把国家预算减少一百亿元,减少税收,放弃“政府可以干预工商业和劳工这样的指导思想”并把1932年以来通过的各种社会福利方面的法律全部废除,连社会保险法和瓦格纳法也在内。新罕布什尔州参议员斯泰尔斯·布里奇斯得意忘形地说:“美国现在是共和党的天下”了。

  但情况并非如此。每次竞选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反映投票那一部份人的信念。正如白修德所指出的,美国在五十年代,共和党在选举日开始总是先占上风,但到了下午五时,职工下班回家,就会决定他(她)们是否在选举站投票。如果他们投票,民主党就会获胜,也只有他们投票,民主党才有获胜可能。但在1946年这次国会选举中,这些人没有投票。投票的人很少,只有三千四百万,这意味着很大部份的民主党人,既对现状不满,又对白宫的领导失望。所以根本没有投票。但共和党人对选举结果却作了错误的理解,以为人民对新政已经悲观失望,想立即回到股票市场大崩溃以前二十年代那种不切实际地简单化的黄金时代去。他们想:既然如此,只要在未来两年不断攻击杜鲁门,那末,座落在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的白宫,又会是他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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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与哈里相处的日子

  大凡美国一遇战争,便出现纷纷的历史百川汇于一的局面,这时全国各阶层无不将这个斗争看做一大整体,因为此中人人有份,人人身与其役,尽管也许是间接的。但事过境迁,各路潮流便又分道扬镳,各行其是了。曾记否,当年有过这么一个星期:国务院同外国签订了一份互惠贸易协定,华尔街有几家企业合并,纽约大街上举行火灾水渍货大甩卖,派恩布拉夫市竞选美女,某青年主妇记得她这时铺上了一块名贵的东方地毯,世界棒球联赛吸引着全美五千万球迷。

  对于研究美国总统动态的人来说,从战胜日本到爆发朝鲜战争这四年十个月零十日,实在是多事之秋。这段时间,华盛顿总是在闹着点什么事儿,而又总是脱不了哈里·杜鲁门的干系。如某次他偶访墨西哥,墨西哥总统陪他去参观活火山,哈里便说:“比起咱美国国内的,这算得了什么!”当然,除此以外,其间也还有许多重大的事。杜鲁门看问题的角度的确不同凡响。他是总统嘛,而身居高位的人,又有谁不是只顾操心国家前途的呢!

  这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无疑是翻天覆地的时代。不错,倒是和和平平的:大炮不响,轰炸机不飞,军舰下锚停泊,海军陆战队闲得在做俯卧撑运动。对那些出生于萧条时期、成长于烽火年代的人,这是一个过渡,一个喘息机会。这段安宁的日子里,一代醉心摇滚舞音乐的大学毕业生(此辈很可能在六七十年代一跃而为美国各界的领袖人物)都回到昔年的女友、今日的少妇的怀抱中了。“你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1961年猪湾危机时的一天早上,埃尔斯佩思·罗斯托跟她丈夫说,“你们二次大战的小军官,现在可轮到你们当权了!”

  后来约翰逊时代,华盛顿流行一句打趣的话,把首都说成是“住满了有权有势的男人和他们年少无知时娶下的婆娘”。这话未免挖苦,而且按它含意说战后姻缘无非是此辈得意征途中一时的歧路失足,这也并不确切。对于那些青年复员军人和新嫁娘来说,40年代后期,何尝不是他们燕尔欢愉、山盟海誓的好岁月,心灵的宝鼎中正燃着香气袅绕的希望之烟呢!年轻,又不曾残废,已经是万幸了;结婚,就是把自己献给对方,就是互赠定情物,不胜缱绻之乐;它像是为青春热情所串连起来的绚丽多彩、万花缭乱的电影镜头,流行乐曲若断若续,声、色、香、味变化无穷;又像是厕身第五大街的双层公共汽车中,从前座乘客翻起的大衣领后一瞥而过的窗外的广告画;它无非是买回塑料袋里的白色人造牛油,捏捏袋里的黄丸使之变为奶黄色;无非是自家调制涂墙的色粉,诸如此类的身边琐事;还有,两口子睡在床上不停抽烟,又是何等乐趣;而再过十年,这种乐趣就要大为失色了。

  结婚这事,还意味着让同别的新夫妇玩猜谜游戏;意味着像《好心与宝冠》剧中的阿历克·基内斯一对那样轻篙泛舟;意味着等上六个月买战后第一批福特牌、雪佛兰牌汽车,选购好洗快干、挺刮漂亮的新式衬衣;意味着因她至今还把私房钱缝在大花裙里而笑谑一番;意味着她到医生那里检查后,你把她接出来在小饭馆吃中饭时她说真的有喜了,于是两人开怀庆祝起来;意味着触及她初孕的乳房而产生的神妙感;还有,周末躺在床上,你为她朗诵剧本《一个推销商之死》而哽咽;或者朗诵小说《1984年》而悚然;在电影里看玛丽·马丁洗头发,议论奎格船长这个讨厌人物,或者听伊迪丝·皮亚夫和保罗·罗伯逊唱歌,用的是那个老式落地收音电唱机,它放的地方正好把那块褪色的墙遮着;星期日下午,拿着1948年的新产品、随拍随印的黑白波拉洛德相机彼此拍照;放那年夏天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产品33.3转的10英寸或12英寸的密纹唱片;然后下一年1月份又放胜利唱片公司新产品的45转密纹唱片,然后又突然渴望听听老式的78转唱片;婚后生活也意味着在“乡村”夜总会消磨几小时之后又到“尼克斯”和“埃迪·康登”两家厮混,或是沿着阒无人影的第52大街溜达(皮特里洛淘汰摇滚舞音乐,为查利·帕克和迪西·吉莱斯皮的尖声“进步的”爵士乐“博扑”开了道、奠定基础,就是在这里)。灯火阑珊时,你在杰米·赖安夜总会的酒吧外,俯首而立。

  这时,社会上逐渐崇尚个性,讲究趣味起来。素不相识的男人在袜子上绣上花样;把钱叫做“木拉”,向过路的少女喊“合巴!合巴”;每星期一玩滚球,清晨3点钟给朋友打个歌唱电报,让那个送报人唱给他听,在新婚夫妇的弹簧褥上缚些小铜铃,然后在门外偷听,模仿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腔调说:“我绝不要打仗,埃莉诺也绝不要打仗”;星期日穿上罗伯特·霍特牌套服,在收音机天线扎上一根狗尾草,在汽车的望后镜上吊着一双婴儿的鞋子,每星期六上午一定把汽车洗得干干净净,彼此见面打招呼时说“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这样的中国式英语,结了婚的少妇头戴着卷发夹就去上市场,口里老是嚼着口香糖;她们会把全家带去看《吉普车上四女郎》和《硫黄岛战役》之类的电影,但绝对不看《维尔杜先生》,因为《行列》杂志揭露主角却利·卓别林是个赤党。

  小家伙们现在已是十几岁了(teen age这个词最初出现在《纽约时报杂志》1945年1月7日那一期里),越来越露头角。有些家庭不欢喜孩子们在外乱闯,还可以使他们循规蹈矩留在家里。玛格丽特·杜鲁门在她1956年出版的回忆录《纪念品》一书中写道,人们还管她叫“‘那个杜鲁门的小女孩’——我像一般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对这种称谓很讨厌。”然而在白宫外面,这种“青年的力量”正在改变整个社会风气,往往不是吵闹过头,就是趣味低级,使老一代的美国人嘟嘟囔囔。至于再小一些的孩子,把盛橙子的木箱条板加上溜冰鞋的轮子制成踏板车,踏在上面溜着玩,乐此不倦。

  这时流行歌曲比30年代多了十倍,全国自动选唱机已有50万部,给它的主人们每年赚2.5亿美元,不过都是镍币。这些歌曲本身没有什么价值,歌词也容易忘掉,但自动选唱机这种玩意却很受欢迎。青年人简直是崇拜这种机器。位于哈得孙河谷的一所名为斯卡巴勒的中学,有一班1947年的毕业班,就把一部自动选唱机作为礼物送给学校,家长和教师带笑在一旁看着。

  ※※※

  正是在杜鲁门执政那些年,美国开始不可挽回地成为国际大家庭的成员。1941年圣诞节,气候阴冷,丘吉尔到白宫做客,某日夜半,罗斯福灵机一动,想出了“联合国”这个名称。《时代》周刊在1942年1月10日那期里说,“联合国这个新词”已悄悄窜入世界词汇中了。在那一年前,按照《财富》杂志的调查,美国选民只有63%赞成美国加入国际组织。到1944年3月,赞成的就有68%。同年,在大学生中进行一次全面调查,赞成美国派出代表团常驻联合国的,比例为50:1。萨姆纳·韦尔斯也赞成这样做,他写了一本颇有说服力的书,名为《抉择的时刻》,主张要组织一个世界政府。每月一书协会把它推荐出来,作为1944年8月的名著,共销售了近50万册。阿肯色州众议员富布赖特建议,支持“创立一个适当的国际机构,使之拥有适当权力,以确保和维持各国间的公正与持久和平……而美利坚合众国亦应参与这种机构”。这个议案以360:20在众院通过。到了参院,这个议案亦得到两党一致支持。

  费城、大西洋城、芝加哥市、旧金山市和南达科他州的黑山市都想和纽约市竞争,要把联合国设在自己市内,并免税提供地段以供它使用。只有康涅狄格州的小城格林威治市汹汹然投了反对票,不欢迎这个新的世界组织到那里去,但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当地人反对威尔基,反对他写的那本《天下一家》,借此发泄一下怨气。参议员阿瑟·范登堡在他的华德曼公园【现在叫谢拉顿公园。仍然在康涅狄格大道和伍德利路西北一段转弯的街角。现仍是一些著名议员的住宅区。】寓所认真思考了几个月,终于改变看法,认为只有通过国际相互依存,这个世界才可以生活下去。对他来说,这是个历史性的转变。战时他有一次在伦敦的地下室躲空袭,德国飞弹腾空而来,震撼大地,他对他的陪同人员说:“人类有了这样的武器,怎么还谈得上置身事外或保持孤立呢?”范登堡打破了党内孤立派的顽抗,他对鸦雀无声的参院发言说:“我一向公开表示,认为要依靠自己力量来保护美国的。我仍然相信,不管有无其他国家的合作,我们永远也不能再让我们国防力量下降到无能的程度。但我不相信今后有哪个国家光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求得安全。我认为美国要最大限度地和世界各国合作……我认为国际公法要具有它前所未有的尊严和权限。我认为我们切身利益要求这样做。”

  两党参议员全体起立,热烈向范登堡鼓掌。报章赞扬他的演说,认为“毫无疑问是篇伟大的演说”,是“参院八十年来最重要的演说”,是“用武力对付一切侵略的果敢的誓言”,是“保证不再出现慕尼黑的诺言”,是“震撼全世界的一炮”。在一片兴高采烈声中,世界的另一头打响的一炮,华盛顿却听而不闻。原来胡志明抑制着满腔怒火从巴黎回国,宣布越南独立,自己当总统,上山打游击。但国务院远东司对驻在当地的外交官员并无发出特别指示。叛乱者毕竟只是当地人,算不了什么,必要时几个连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可以把它击溃。但估计亦无此必要,因为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有法国外籍军团在,要是真有麻烦的话,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出动镇压的。

  这里有个词义问题,不易弄明确。但要理解战后世界政局,对这词义就必须有一定的了解。25年前,所谓“世界”,“自由世界”,甚至“联合国”,都不是全球性的概念。甚至1950年国务卿乔治·马歇尔在哈佛大学发表那篇著名的演说,提出那个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计划时,从他的演说措辞中可以看出,他的所谓“世界”,还是局限于北美、西欧及其盟国和属国。那时还未有“第三世界”,或诸如此类的概念。你可能会感到惊异,但是1942年用“联合国”名义发表的元旦宣言只有26个国家签署:那就是美国、联合王国、苏联和国民党中国;五个英国自治领;八个当时还受纳粹德国奴役的国家和九个南美共和国。总之,一个所谓参加联合的国家就是保证要打败希特勒的国家。1945年,非洲只有四个独立国:即英国势力仍很大的埃及、美国的奇怪傀儡利比亚、刚从意大利法西斯手中解放出来的埃塞俄比亚和过去到现在都是在白人寡头政治统治下的南非。到了战胜日本时,联合国的成员国增加到51个,那是多了一些刚解放的欧洲国家、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还有分散在各洲的小国。但是联合国还是像个上等人的俱乐部,你在那里可以拍拍手叫声“仆欧”,侍役便会应声而来,听候吩咐。你也可以表示你有充分权利,说一句“我是自主的,是白种人,又已年满21岁”也不会得罪其他会员,包括皮肤是黑色的会员。换句话说,周围的邻居还没有开始因为黑人增多而迁走。

  ※※※

  在纽约市那个五光十色的曼哈顿岛,有不少繁华异常的区域,其中之一就是那豪华的东区第七十几条街。战后在这里举行宴会,通常是以鸡尾酒开始。当时最流行的是“海风”,是杜松子酒和柑橘汁的混合。你一边要酒,一边表明:第一,你从来不看电视的;第二,你认为克里斯琴·迪奥尔一定是发疯了。谈到第一点,你可能说的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但第二点,你是完全错了。克里斯琴·迪奥尔的神经至少和你一样正常。战争结束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已到中年的巴黎服装设计师,但他很精明,估计到美国女人对巴黎时装还是盲目崇拜,而且恨不得早日撤消华盛顿那个令人讨厌的政府关于战时服装的第L-85号条例的规定,即她们的衣服折边不得超过二英寸,衬衫只能钉一个口袋,上衣袖口不能翻边,腰带宽度不能超过二英寸,外套不得缝上兜帽或围巾,裙部不得宽于72英寸。自从巴黎陷落以后,这五年来许许多多美国姑娘已经穿惯了没有口袋和没有打褶的衬衫,简朴的套服和短裙子了,不过最后一点使男人们可以一饱眼福。但迪奥尔认为这样下去不行。1945年底,这个出色的服装设计师设计出离地不到12英寸的宽阔的大裙,肩部不贴垫,乳罩则加垫(一般人称为“假奶”),鞋和帽的设计,也使男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女人们流行他的服式,她们就得花一笔钱,把所有衣服重新购置。举手之间,他就把每年营业额达30亿元的服装行业和那些专供妇女阅读的杂志争取过来,赞成他的设计。《哈泼斯市场》、《时髦》和《漂亮》等杂志简直是着了狂一样。有个作家欢呼:“你的胸脯、你的肩膀和臀部都是圆圆的,你的腰部细细的,裙子这样宽大,意味着你有一双娇嫩的美腿。你这样才像是你呢!”它们在印刷精美的篇幅中大吹大擂,反对过去那些贫乏、简朴、单调的式样,提倡迪奥尔那种丰满、奢侈、多彩(当然也就是昂贵的)的“新式样”。

  “新式样”,这已成了1946年时装界的战斗口号。对美国的丈夫们说来,除了再也看不见女人的裸腿而大失所望外,看来还有一个前景,就是要为老婆的新衣服付账:一件塔夫绸的下午服在阿肯色州只花17.95元,如果买巴黎制的原装货,要450元。对太太们来说,所牵涉的问题更加复杂。大多数人也觉得价钱太贵。许多人还认为,这样V形衣领、窄腰身,垂下来的肩膀、半长不短的裙,从紧扣着的裙腰上突然散开来的轻薄的蝉翼纱罩衫,实在是难看得很。不但如此,那些推销口号简直就把她们当做笨蛋。这些时装杂志中的文字本身就是狗屁不通:《时髦》傻笑着说:“在这一期里,稳重的人的优点丢了。”简直不成句子。如果她们买这种荒唐的新装,就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是弱者,是神经质的小笨蛋。这种人管家也靠不住,让她出门那就更危险了。

  其实,妇女们又有她们的困难,她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社会还是受各种禁忌所束缚,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受自制所束缚。她们的妈妈从小就教她们处世接物总要谦谨温和,因此她们一气之下,也做了在当时时代条件的局限下能够做到的事。肯塔基州有676个职业妇女签名发表了一个反对新式样的宣言,特别攻击裙的长度,因为女孩子欢喜把腿部多露出来,不管缝纫机神通如何广大,也不能把短裙改放长。于是“刚过膝”俱乐部就在几个城市应运而生;达拉斯市有1300名“刚过膝”会员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在商业区游行,高举标语牌,反对跟着法国屁股后面走。迪奥尔在巴黎大声叫屈:“我的天哪,我做了什么错事呀?”——似乎他毫不知情似的。

  危机于1946~1947年出现。有几百万码印花雪纺纱和花边堆积在曼哈顿区服装工业的仓库,等待着小石市、丹佛市和西雅图市的人们做出选择。顾客们也受到很大压力。姑娘们在人行道上碰上另一个姑娘时,彼此都拼命考虑究竟在服式上何去何从。有些人采取战后第三世界那种态度,搞些不完全是“新式样”的新式样,暂时把问题回避一下。比如说,英国还得处处紧缩,还在实行物资配给制。鞋跟不得高过二英寸,而贝露港路的聪明女服饰商却造出价廉美观的鞋面结实的平底高跟鞋。1946年间,美国的服装设计师又再搞裸露中腰的服装,还新设计一种无直带的横扣式的乳罩。快要到复活节时——那年是在1947年4月6日——双方的斗争还是胜负未分。不久,女人们似乎一下子就软化了。你可以说她们是软骨头,是笨蛋,但是这些中产阶级的妇女,凡是有现款或可以挂账的,谁都不愿在复活节那个星期天里穿着古老的服装,怪里怪气。当她们鱼贯走进教堂通道时,她们也就向全国——也就是说向她们叫苦连天的丈夫——表明,在所谓“上流社会”(haut monde)的风尚这问题上,她们仍是惟外国之命是从。而“上流社会”这个词来源于法国,绝不是偶然的。

  ※※※

  这场斗争过去后,女人们不但挂白旗投降了,还好像是没有斗争过似的。她们甚至穿着帆布鞋、木底鞋、软靴、尖跟“凉鞋”,戴上有面纱、羽毛、甚至鸟笼子装饰的土耳其式帽,到处走来走去。鞋匠搞这样光怪离奇的产品,倒还有道理,因为妇女们穿上那种长裙,腿部裸露有限,这样,小腿修长的妇女,就想用古里古怪的鞋、五颜六色的尼龙袜和各种各样的鞋带来吸引人们的注意。但是那些帽子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那些不切实用的手套和奇形怪状的手提包,也是如此。如果说这样搞有什么社会意义的话,那只能说是表现了女性的直觉,表现了女人有做不对的事、无聊的事、变换花样的事的权利。

  在曼哈顿区的晚宴席上,客人们在浅斟细酌海风或马提尼鸡尾酒的时候就可能谈及下列话题:拉里·麦克费尔用300万元收买了扬基棒球队;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默里·巴特勒退休了;罗马教皇新封了四个美国人当红衣主教;丹佛大学全国舆论研究中心的报告说,有36%的美国人预料25年内美国又会再打仗,另外有23%则预料50年内会再打仗,但只有20%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最后一场世界大战,这时谈兴就低沉了一些。这次民意测验是在1945年末进行的,那时美国公众还不知道美国和斯大林的关系已经不稳到怎样程度。

  在那些年头里,在东区第七十几街一带举行的宴会都是正规的,穿什么衣服也不能随便。男的要打黑领带,女的要穿晚礼服。客人们在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宾坐在男主人右边,男女交错着坐,旁边那个不能是自己的配偶。按规矩,你和左右两边的客人讲话应酬,都要一视同仁。最后喝完了酒,蜡烛将尽,男女才起座分开。男客都和男主人在一起喝白兰地酒,抽哈瓦那雪茄,女客们则到楼上去,做她们在这种场合下要做的事情去。一般她们总会有些时间谈谈有特殊兴趣的流行话题。比如说,耶鲁大学的儿科专家阿诺德·格塞尔那本《生命的头五年》,当时还很畅销,在化妆室里通常会引起议论。(还有两本书《长袍》和《心情的平静》更是畅销,但在这些女客面前谈及这两本书,那等于在社交上自杀。)那时女人们都爱把手袋、帽子和服装配套,还爱把黑绸制的美人斑贴在脸上,把本人的大型半身像印在花布新衣上。女人对科技革命非常注意,和农庄里的女人一样非常感激。合成纤维的出现,使她们生活改变了,无论在曼哈顿或在艾奥瓦州都是如此。仆人几乎已经绝迹,雇佣仆人的需要也同样消失了。战胜日本后不到一年,电器商店已出现了电力干衣机。而且在40年代后期,主妇们每年买进22.5万部自动洗碟机和75万部垃圾处理机。1947年,冰冻鲜橙汁也上市了。当然,有些新玩意儿是荒唐的。比如芝加哥一位年轻的工业设计师让·奥蒂斯·赖内克领了一种电气吉他的专利权,这种吉他可以把音调提高到耳鼓吃不消的程度。人们议论说:毕竟,我们是个自由国家呀,我们知道,它有各种各样的人,可是确有些人真没治。

  广告行业将进入黄金时代。一个海军退伍军人根据真人真事写的畅销小说(弗雷德里克·韦克曼1946年出版的《广告商》)使麦迪逊大道的大名,变成家喻户晓。可是,本来使广告业发达起来的那些销路很大的杂志,后来在各种宣传行业中,却竞争不过,惨遭败北。在战时,杂志的出版人和汽车制造厂的工头一样,忙个没停。从珍珠港事件到战争胜利这个期间,平均每种杂志都增加了25万个订户。战前,它们在国外顶多不过销几千本;现在美国被公认为西方头头,看这些杂志的欧洲人就有好几十万。在两年之内,它们的广告收入增加了1亿美元。但即使在这全盛时期,也出现了一些不祥之兆。约翰·费希尔在《哈泼斯》杂志中报道说:按照广告商的调查,有文化的美国人越来越转向那些面向某种特殊读者的杂志,比如《游艇》、《假日》、《纽约人》等等。至于一般读者,都按捺不下心来。他们已不满足于消遣散心,而要求一些使人着迷的、神魂颠倒的、引人入胜的读物。一旦公众发现了电视,这些一度在报摊上畅销一时的杂志,好时光就指日可数了。

  杜鲁门执政的头几年,电视成了人们热烈议论的话题,但只是话题而已,此外没有多大作用,而且肯定不是赚钱生意。早期流行的杜蒙牌电视机太小,价钱又贵,为数也不多,而且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但是从两次体育节目的实况转播,就可以看出电视的巨大潜力。一次是1946年6月19日路易斯对康恩的拳击赛,另一次是1947年世界棒球联赛。在家里看电视的人,比花50元买一张拳击赛的前座票或一张扬基体育场的主看台票还看得更清楚。但是广告商人还是犹豫不决,认为有电视机的家庭还为数太少,花大笔广告费还划不来,因为到1948年1月1日,全国才只有17.2万架电视机,电视广播台也不超过20个。因此,无线电广播行业还可以沾沾自喜。至于好莱坞就不是这样了。电影业的巨头们只好向麦迪逊大道的广告巨商乞援,而这些公司的营业部主任就马上在全国的广告牌、地铁和无轨电车广告上大事宣传:“为什么今晚不去看场电影呢?”并且向大家保证:“电影比以前更好了!”但这并非事实,这套宣传也没有效果。而且有消息传开来说平均每月有25万户在买电视机,这套宣传就更行不通了。但看来这并没有关系。战后做广告生意的和各公司的宣传员是对难兄难弟,他们点金有术,魔法无边,在战时搞了五花八门的广告,吹嘘商品牌子,使新的织品、电器用具、新产的罐头啤酒、双层玻璃纸包装的香烟都销路畅通。这些人无论在曼哈顿的宴会上,在底特律的新车展览厅里,或者在石油商和议会说客们当中,只要开口发言,全场就会鸦雀无声。这些人善于塑造形象,以观察敏锐著称,当然要洗耳恭听了。大家知道,民意测验与操纵宣传工具的技术还属试验阶段,就像牛顿刚看见苹果跌向地面、弗莱明在实验室里发现青霉素霉菌那样,只要再过一些时间,再过一些时间。它们是有无限前途的。有些善于想像的人,根据厄普顿·辛克莱1934年竞选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失败的教训,认为有朝一日,这些技术完备以后,还可以在竞选总统时加以利用呢。

  ※※※

  这些广告宣传行业在促进战后繁荣方面究竟具体地起了什么作用,是无法确定的。但在战争期中,影响却是明显扩大,而且并不限于在市场方面。各种广告和杂志文章,都把人们内在心理塑造出来,或者反复宣传人们应该这般那样。他们再而三地向士兵宣传,他们就是为了他们爱吃的甜馅饼而去打仗。而他们邻居的姑娘,或者留在出发港口那些活动拖卡房子里的新婚少妇,则在朝思暮想,究竟乔伊变了多少,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当然她收到他一些来信,但信件显然经过检查,而且多数士兵会把真正重要的问题避而不谈。于是她只好从报摊和街角日用品商店中找些报刊文章看,而这些作者们倒是热心非常,将她那位远在天涯海角,而又归期已近的亲人的情况向她介绍。

  他们对她说这些士兵有个“重新适应”的问题,她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妇女家庭杂志》提出:“你的丈夫回家时见到的是他想像中的女人么?”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和作家们都不厌其详地分析,说这个乔伊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了。《家政》杂志劝导人们要耐心。“过了两三个星期,他就不再会讲个不停了,压在心头的往事也该过去了。如果他还是讲完又讲,还是情绪激动,那你最好找个精神分析专家看看。”至于《美丽之家》杂志则认为解决之法很简单明确。它登了一幅客厅图片,那是给一位患过炮弹休克症的将军设计的,并吹嘘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复员中心,对所有士兵都是如此。”还有一些入门的小册子,教那些环境急剧变化的陆军妇女服务队和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的队员们,怎样治好精神郁郁。它们劝父母们把她的睡房布置一新,使她们觉得意想不到的新鲜,并说“女兵们穿上了新的打褶衬衫,精神上就适应过来”。有些不负责任的报纸大谈其什么精神错乱的复员军人到处乱闯的危险。有一条标题竟然说:“发疯的复员军人到处胡作非为。”

  这些胡说八道,通过比尔·莫尔丁和其他一些作家、画家,传到国外部队那里。他们听到这些加油添醋的报道或纯属捏造的谎言,都很生气。1944年,就曾有人到处传说,罗斯福夫人建议在巴拿马设个收容站,让回国部队先在那里隔离一个时期,学习在文明社会中怎样过生活,然后让他们回家,即使复员以后,还要戴上显眼的臂章,使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知道在她们跟前这个人,可能就是强奸犯。前线的士兵愤慨地说,他们完全不是这样的人。说他们一心想的就是发泄性欲,是不符事实的。

  但事实上他们确是如此。

  阿拉曼战役结束,据说路透社有个记者问第八集团军一个英国兵:“战争结束以后,你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操我的老婆。”那个士兵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第二呢?”

  “把这双他娘的平头钉靴扔掉。”

  凡是军队差不多都是这样。而且有史以来,战士复员回家也都是如此。一旦墙上的蓓蒂·格拉布尔的半裸照片给扯了下来,他们在睡房里或公园里撩起女人的裙子以后,什么“重新适应”的议论就不再存在了。“所谓复员军人问题,”威廉·奥尼尔说,“从未成为一个问题。战后年代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事,但这样不费气力就把这么一大批人员安排妥当,也许是最出乎意料之外的。”

  在40年代里,美国式爱情有三个显著特点。第一是在战时结婚快;第二是战火平息后离婚也频繁;第三是托儿所人满为患。在广岛市给原子弹摧毁以前,突击结婚很流行。各种各样的宣传,都鼓励他们这样做。在一部称为《时钟》的著名电影中,罗伯特·沃克在宾夕法尼亚车站认识一位女郎,尽管双方出身不同,家庭情况也不了解,除了生理上的吸引而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认识才24小时,两个人就站在教堂祭坛前,结为夫妇。有些军事基地是在城市附近,少女很多,就特别盖些小教堂,鼓励人们结婚。报章对社会名流的婚事,亦大事渲染,其中有阿蒂·肖和爱娃·加德纳;乌娜·奥尼尔和却利·卓别林;朱迪·加兰在和戴维·罗斯离婚后,又和文森特·明尼利结婚;21岁的格洛里亚·范德比尔特和58岁的利奥波德·安东尼·斯托科夫斯基;还有罗伊·罗杰斯和戴尔·埃文斯,虽然同拍了24部西部牧童片却连一个接吻镜头都没有,也宣布结婚了。接着,战士们从前线回来,罗曼史就开始破灭。原因很多,有一部名为《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年代》的电影把一个主要原因刻画出来。那是一个中产阶级人物战后归来的故事。达纳·安德鲁扮演一个青年飞行员,他在快将出发之前一时冲动下结了婚。新娘是个浅薄的金发姑娘,在他出发以后,她想像他还是过去那个样子:戴着银色空军领章,低低地扣在眉梢上的飞行员帽,如此等等。但他退伍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脱下戎装穿上便服。而她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就下决心要立即坐火车去雷诺了。1946年,这个市批准了1.1万宗离婚案。直至现在,这还是个最高纪录。

  在那些岁月里,洛杉矶市也和其他城市一样,有好几千个咖啡话会。参加这些话会的复员军人的年轻太太们,对这些话题都很感兴趣,其中有些是耐人寻味的离婚案,理由是双方缺乏感情。这些太太们都是混得不错的人。除了在大萧条期间曾经长期营养不良的人而外,那些困难年头并没有在她们外表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如果她们张嘴微笑,情况就可能不同。在她们年轻时期,畸齿矫形术和整齿器还索价较高。有些人到了30岁,就要镶上假牙。)根据纽约市美国历史博物馆1945年对1.5万名女子的调查,那时美国少妇们的腿,比之她们1890年的老祖母要长些,臀部也稍微肥大些,腰部也略粗些。但比之在昔兰尼爱神阿芙罗狄蒂的形象,臀部却略小些,也没有那么妖娆。到了举行婚礼之日,她们平均高度是五英尺三英寸半(要是生在加利福尼亚则略高些),胸围33.9英寸,腰围26.4英寸,臀围37.4英寸。到了她们够条件参加洛杉矶那些早上咖啡话会时,她们已是年轻的母亲,身体某些部位已经逐步粗肥些了。但她们还是又苗条又抖擞,当时欧洲的记者对她们很欣赏赞美,说她们对于什么事情都是爱取笑,有时对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也取笑——她会说:“我们在这里真像一群母牛。”或者说:“就像一个叫声不停的母鸡场。”她们有褐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她父母那一代最惯说“亲爱的”来表示亲昵,现在已由“宝贝”所代替。在她们当中,除了那些大学毕业生或者“妇女选民同盟”的会员而外,对国家大事,都完全不感兴趣。她们属于“不表态的一代”,并对此引以为荣。她和丈夫连报纸也很少浏览。她对他只有一个期望,就是要有安定的职业。他本人也是在大萧条中度过童年的,所以要求也不过如此。总之,对生活的要求就是要有保障。

  除了露天的庭廊和小小的亚热带花园以外,这样的少妇全国比比皆是。加利福尼亚州这样的少妇多,是因为它比其他任何一州发展更快,对准备安家落户的复员军人特别有吸引力,已成了战后美国生活方式的诞生地。在这些年头里,超级市场增加了两倍,就快要过两万大关,但是始作俑者旧金山的水晶宫市场,早在1922年就已经开门了。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加利福尼亚就已开风气之先,开设了一些汽车电影院、汽车餐室、汽车银行和汽车教堂,还设计了可以把车子洗净打蜡,而无需驾驶者下车的机器。战争爆发以后,什么后院烤猪窑、肾形游泳池又在私人住宅中发展起来。最初设计出有八条车道的超级公路、梅花型立体交叉和自动找零钱的公路收费器的都是加利福尼亚工程师。第一个穿着短袖敞领衬衣参加正式宴会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穿上铁青色小礼服的也是他们。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女人们带头穿半裸、后来又是全裸的游泳衣,而女人穿长裤上街,在树丛中装上彩灯、建造错层式的房屋、女人在公共场所吸烟等等,都是从加利福尼亚传到全国的。用一个词概括的话,那就是他们有创造性;另外一个词,那就是不拘礼节。至于咖啡,那不用说,就是速溶的了。

  咖啡话会的话题,往往是谈论孩子们的事情。人口剧增出乎意料,就是这批满脸笑容的人所造成的。政府也无意中起了促进作用。“过去在大学未毕业、事业未有成就之前只是和几个女朋友出去玩玩,”贝蒂·弗里登说,现在复员军人“靠着士兵权利法案,马上就可结婚。”当然,人口学家不会认为:新婚夫妇躺在床上,只是停留在接吻拥抱而已。但他们原来以为他们会像30年代他们的老一辈那样,在生育问题上会有所克制。但是现在这些当上了父母的人,情绪显然不同。“这些复员军人夫妇们总想把称心如意的东西马上拿到手,似乎今天拿不到就再也没有似的。”卡罗琳·伯德说:“什么房子、车子、洗衣机、孩子……他想马上样样都有。……他们要了孩子再说,而不考虑将来给孩子整齿和送他们上大学要花多少钱。”生孩子很容易,而且很好玩。如果把印第安纳大学的艾尔弗雷德·金赛博士在1944年发表的数字和40年代后期人口统计的数字比对一下,并进行简单的计算,我们就发现美国男人结了婚的有55311617人,每周性交次数高达136666060次,或者说,每千分之四点八秒全国就有人射精一次。在那些岁月里,美国每七秒钟就有一个妇女怀孕,说起来美国人口统计局也会脸红呢!

  对这个局来说,这简直是拆它的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一切人口估计都完全没有用了。战争的年代并不停止生育,那几年里一直有“战时小宝宝”在生下来。出生数每年多达300万。到1946年,也就是运输舰开始把部队运回国那一年,出生数字又比前一年多了50万。这还不是最高纪录,甚至连接近最高纪录也不是。第二年又从1946年这个已经是破纪录的数字再增加40万人。到了60年代中期,那些做远景规划的人发现美国多了二三千万人,而人口增长最多的就是十几岁那一代,而这一代学生命中注定事情是特别多的。即使在约翰逊和戈德华特竞选总统的1964年,战时小宝宝还未成年,大萧条时期的成年人在选民中还不到1/4。所以老一代和新一代之间的某些对立,是在约翰逊第二任总统的期间才开始出现的。因为杜鲁门时期的某些看法和概念,到了父母们进入中年以后,就会对社会产生明显的影响。而他们对这些变化,倒不一定是太感兴趣的。

  正是在这些年代里,斯波克医生的育婴手册成了1895年出现畅销书目以来的一本最最畅销书了。斯波克书中有一节专讲他所谓的“听之任之”。他写道:“父母总是按照自己的成长方式来教养孩子的,这是人类的天性。”但是,他们应当谨记:“过去医生们总是再三要父母们不要纵容孩子,现在则劝告他们不但要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而且还要考虑他们情感上的需要。”“斯波克时代”于是开始。

  从很多方面说,这个时代开始时是极其美妙的。比尔·莫尔丁在他的连载漫画《在前线》之后,又发表了漫画《归来》,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当上爸爸的一边抱着蔬菜,一边推着孩子坐的小车,旁边一个穿着军服的中士问他:“威利,做个自由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复员军人觉得好极了。有些妇女杂志开始发现一个新现象:这些新当上爸爸的自告奋勇去调奶粉,半夜两点负责喂奶,连尿布也亲自动手洗(用完就扔的尿布,还要过15年才有)。但随着新的家庭电器设备陆续上市,这些家务就较易处理了(切肉还未有电刀,但磨刀有了电磨,切肉就不费劲了;安在墙上的吸尘器也还未出现,但真空吸尘器已经较轻便,较好使用了)。如果年轻夫妇要到餐馆去进膳,或者看一场电影,邻居的大女孩会很乐意过来照顾婴孩,给她一点钱便可以(每小时给两角五分,便算颇为大方)。总之,这些新家庭既不单调乏味,又无繁重劳动。惟一的问题是房子难找而已。

  战后出现的房荒问题,是直接由于婴孩出生多和“我们要回家”运动所带来的迅速复员所引起的。1945年12月,陆军一个月复员近100万人,海军又有25万人,复员军人如此之多,简直是无法容纳。美国最低限度要有500万户房子,而且要马上解决。很显然要求建筑业解决是不可能的。战时管制刚取消,劳动力和物资就立即用到工业建设上去了。从战胜日本到圣诞节这段期间,破土动工的房子只有3.7万幢。杜鲁门总统要求国会通过法令,规定房屋最高限价和授权他将全国建筑物资的半数用在营建廉价房子上去(每幢1万元或不到1万元)。建筑业派出得力的说客到国会游说,使法案无法通过。但参议院同意将7.5万所战时临时建筑物,转给复员军人们使用。政府也将一些集体宿舍改装修建,安置了1.1万户新婚士兵,到了冬风日益凛冽,又有1.4万户挤进了腾出来的陆军营房。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还有百万多户是和别人挤住在一起。在寒风刺骨的明尼阿波利斯市,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战时出生的婴孩,在汽车里过了七个晚上。亚特兰大市有一个公寓登了个出租广告,要租的竟达2000人。这个市的头面人物为此不安,出钱给复员军人买了100部活动住房拖车。不论大小城市,都可以见到这些拖车密集成群,校园里面尤其如此。密苏里州大学在校园内挨家挨户去进行调查,把一切能腾出来的地方,都留给密苏里的学生住,并去函别州对申请入学的学生说:尽管他们具备入学条件,但没有房子容纳他们。北达科他州的复员军人则把粮仓改为住宅。本尼·古德曼的乐队为克利夫兰市义务演出,请听众们把房间让出来出租。尽管这样,房子还是远远不够。大家都说房东们冷漠无情,莫尔丁对此至为愤慨——他的愤懑继续是他的一代的情绪的指标。他在一幅漫画中发泄他的感情,画了一对复员军人夫妇带着一个女儿和一个肥胖的声势汹汹的女房东争论。门口有一块牌子上面写道,“有房出租,不收孩子和狗。”那个女房东说:“看来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是不了解我们的困难。”

  房荒闹得最厉害时,任何一对无家可归的复员军人夫妇都有很多难堪的遭遇。他们的代言人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个牧童歌手出身的参议员格伦·泰勒。他是靠弹得一手好班卓琴,被爱达荷州人民选进参议院的。他带着他的妻儿和孩子,站在国会山上的石阶前,如泣如诉地唱道:

  『噢,让我有个家靠近国会大厅,

  让孩子们在院子里可以玩耍!

  一两个房间、哪怕旧点也罢,

  唉,我们总找不到地方安家!』

  美国迫切需要来个十年规划,每年要建造150万户的居住面积,在此以前看来只好暂时靠帐篷解决了。尽管建筑工业游说国会的力量强大,可以阻挠政府的庞大计划的通过,但他们用那套一块一块砖的砌法来盖房子,价钱太贵,进度太慢,单靠他们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找个办法解决。到了1949年初,有些人就创造了在工厂预制构件的方法来解决这问题了。战时有人创造生产奇迹,而他们则是在和平时期创造生产奇迹。这个建筑行业的亨利·J·凯泽,就是新创建的莱维特父子公司。威廉·莱维特在长岛的纳索县里买了一块1500英亩马铃薯地。从对战后生活的影响来说,这件事和杜蒙公司创制的七英寸电视机,和霍华德·艾肯在哈佛大学创制的第一部电子计算机,可说有同样重要意义。今天我们所谓郊区的概念,追溯起来,就是从这块土地开始的。有些人瞧不起这第一座莱维特镇。但他们无法理解当时搬进去的人是怎样感激满意的。莱维特不用出布告,也不花钱去搞广告,人们奔走相告,就已经够了。1949年3月7日,他那并不华丽的营业部在寒风萧瑟的早上开门营业时,就有一千多对夫妇在那里排队。有些人已经等了四天四夜,喝点咖啡吃些炸油饼当饭。营业部的门一开,就像俄克拉何马州1889年抢购土地时的情景一样。那些现在称为“青年夫妇”的都你挤我拥,想争先在第一批以6990元的代价,买到一座有四个房间的房子。如果包括手续费、绿化和厨房电器设备在内,还不到1万元。

  莱维特盖房子,就像凯泽造船一样,是用生产线的流水作业进行的。第一批一下子就是1.75万家,每家都是同一个式样。一声号令,一排接一排的推土机就向前推进,红旗一挥,它们就拐弯。后面接踵而来的就负责铺上混凝土地面,跟着电工就来竖街灯柱,工人就来挂上路牌。接着,就把每个屋子地段划分好。一队队的汽车就在已经凝固的混凝土路面上滚滚而来。上午8时卸下预制的墙板,9时半卸下抽水马桶,10时卸下水池子和浴盆,10时3刻卸下灰泥板,11时卸下地板。就是这样流水作业。整个镇都没有一个手锯,莱维特公司的木工用的都是电动用具。他们用喷漆枪喷墙,最初一批房子的所谓“颜色设计”,不过是两种深浅不同的颜色。按照他的计算,认为建一座可供两千户用的游泳池,占用的面积和一座网球场一样。于是他就下令建八个游泳池,取消所有网球场。一切都只能是一个模样。星期一规定为洗衣日,那天在1.75万个后院内,都挂满了洗好的衣服。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在星期天挂晒衣服。哪一家都不能搞木栅栏。草坪要定期修剪齐整。这一切都在合同上写清楚。甚至那些刚刚上市的新型的机械工具,也似乎配合着莱维特这个规划。每株树的距离都是28英尺(每家门前有两棵半树),误差可以英寸计。行人道的石块略呈曲形,但角度也是划一的。哪些户要搞一些什么特点的话,那就只能在室内装饰和门铃的调子上想主意(虽然那时已有按铃或拉铃,但用的还是门铃)。建筑设计师们和社会学家们反感很大。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企业家是一个独裁者。但是买到莱维特式房子的人却没计较这点。过惯严格军事生活的复员军人,住过用波状铁皮搭成的活动房子或活动拖卡的妻子们,还记忆犹新,对他们说来,按照统一规格建造的房子,同样还是温暖的家。

  比尔·莱维特一下子就成为神话般的人物,不管暴跳如雷的审美学家怎样指责,他还是个使人们有个住宅的保罗·布尼安。全国到处出现模仿他的人,他又带着他的人马,越过宾夕法尼亚州的州界,准备在特拉华河一块一直种着菠菜的八平方英里的地上动工。他的设计人员设计的市镇,具有1100条街,内有学校、教堂、棒球场、市政厅、工厂铁路支线、停车场、医生和牙医的诊所、蓄水池、商业中心区、火车站、报社、花园俱乐部,总之,具有一个拥有7万人的密度很高的城市所需要的一切,成为宾夕法尼亚州的第十个大城市。莱维特称这个第二莱维特镇是“美国规划得最完善的市镇”。当他谈及它时,声音也哑了。“当然能够用一种产品来满足无人能够解决的需要,是使我心情激动的,”他说,“但我不只是营造和出卖房子而已。坦白地说,我也想获得点声誉,这是人的天性。我想建一个我能以此为荣的市镇。”停了一会,他又说:“当然,要这样你得要大胆,你得要从大处去想。”

  说来奇怪,他自己的房子和莱维特镇的相比却有天渊之别。那是坐落在巴克斯县的一个可爱的农庄,厚厚的石砌的墙,用人工削制的椽,粗大的桁条,宽敞的房间,远望去是一片幽深的森林,阒无人烟。他认为这样的房子好,但很快又说:“大多数美国人,特别是妇女,是不会喜欢的。”他对来访的人说:“你要大家买一幢他们并不想要、而价格又超乎他们能力以外的房子,那是没理由的。”他指着那幢房子的装饰线条和容易积土堆尘的地方说:“您想一想,要现在的主妇在这样的房子搞清洁卫生,把你的妻子放在这样的乡村里,你说行么?人总欢喜有人做伴的啊。”他的口气似乎在说,他们还是不变的好。诚然,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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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黑夜里哈里的一点英雄形象①

  【①这是艾奇逊吹捧杜鲁门的一句话。源出于莎士比亚的《亨利第五》。哈里是英王的名字亨利的昵称。莎士比亚说他在困难时乐观而坚定,使其仆从深受鼓舞。其卓越之处,“他的拙笔”仅能描述其在“黑夜里……的一点英雄形象”。杜鲁门名字也是哈里,故艾奇逊引用此语吹捧杜鲁门。——译者】

  世界领导的大旗从垂死的英帝国转移到美国,其时间、地点,我们是有可能考定的。1947年2月21日,星期五傍午,英国驻华盛顿大使英弗查佩尔勋爵给国务院去电话,说有急事要和刚接替贝尔纳斯任国务卿的乔治·马歇尔会晤。大使说他奉命要递交白宫“一张蓝纸”。按外交的习惯用语,那是指正式的重要函电。迪安·艾奇逊说马歇尔已离开国务院去参加普林斯顿大学成立200周年纪念并发表讲话。能不能等到星期一呢?

  确实不行,英弗查佩尔回答说。他准备请他的一等秘书H·M·西奇尔立即把文件送来。这里就引起一个对等接待问题。艾奇逊是个副国务卿,接见一位一等秘书就会有失外交礼节。要找个级别较低的人才行。因此,他指派远东和非洲司司长洛伊·亨德森做代表。于是,这两个级别不高的外交官就在当天傍晚在行政大楼内一间阴沉的办公室会面,从此开始了世界领导权西移的第一步。

  西奇尔事实上带来两份文件。按照艾奇逊后来的回忆,两份东西都是“惊人”的。希腊局势混乱,艾奇逊是知道的。据报共产党已准备接管政府,谣传说英军在撤出,亨德森还曾打过一份题为《危机与迅即崩溃的可能》的报告,提出为了要挽救希腊,惟一办法是由美国对那里的联合政府提供大规模援助。但在此之前,还没什么迹象表明希腊穷途绝路的程度。现在艾奇逊看到的这个文件说,希腊需要2亿以上的美元,作为应急的第一笔援款,否则就只得向野蛮的俄国侵略屈服。第二份文件说,土耳其亦处于困境。他们力量稍强一些,但要是得不到援助,也是会被征服的。英国已是无能为力了。反纳粹斗争进行了六年,把英国弄到筋疲力尽,财源枯竭。实际上,他们也亟需美元救急。不久之后,英弗查佩尔勋爵就将再次来找美国人亲自求援。

  杜鲁门了解这情况后,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形势这样恶劣。当然,丘吉尔已经警告过他,欧洲已成为“瓦砾场、骸骨堂、时疫与仇恨滋生的渊薮”,但人们多认为,这不过是丘吉尔耸人听闻的说法而已。对于欧洲的困境,报界不是置若罔闻,就是轻描淡写。《时代》周刊向来以善于发现谈话尖锐的旁观者见称,曾引用过一位捷克游击队员的遗孀(没登姓名)的话说:“我们需要不多,但却很急迫。”这种话华盛顿听来觉得有道理,因为他们认为欧洲大陆也和美国一样,经过短时期的混乱和调整,就会重建和平时期的经济。战胜日本后那一周,总统曾对同盟国提出延长租借法的请求进行研究,但没有同意。他说,按租借法提供的400亿元应已足够。租借法必须尽快结束。他坚决反对美国在1945年9月胜利以后继续充当全世界的施主。

  戴高乐对此曾提出抗议,蒋介石也反对,而丘吉尔则大声叫嚷:“我不能相信这就是美国的最终决定。我不能相信这么一个伟大的国家会这样简单生硬地处理问题。”事实上美国也没有这样做,只不过是放弃了一种方式,而代之以他种方式而已,其中主要的就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但是,尽管花了110亿元在信贷和赠款上,低地国家、法国、意大利、西德和巴尔干半岛诸国还是穷困异常,物资奇缺。战后两年,办事有条不紊的柏林人都在冰天雪地到来之前,在秋天就掘好数以千计的坟墓,准备埋葬那些看来再也看不到另一个春天的邻人。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送给希腊的物资,只够把雅典市锈蚀的水管和水泵换上新的,解决被破坏了的全市供水系统。纳粹暴虐是被打垮了,但接踵而来的不是自由,而是饥饿和混乱。从爱琴海到北海,莫不如此。经过德国人的掠夺、炸弹的轰击和抵抗运动战士们的破坏,工厂阴冷凄凉,寂然无烟。反正什么原料都没有,就算出现奇迹,有了原料,铁路网也七零八落,没法运到工厂。看来政治领导权就要转到苏联手中了:即使不为别的,而仅仅是因为没有别的出路的缘故。

  国务院了解到需要进行规模巨大的救援,初时还指望英国和她的庞大帝国来负责提供。1946年7月,杜鲁门签署了一个法案,授权向英王政府提供37.5亿为期50年的贷款。他以为这样美国就可解脱对欧洲承担的义务。但现在钱已花完,却没有什么成效可言。伦敦约有1.7万家房子,占全城的1/4,还是断壁颓垣。临时搞了1万间尼森式活动房子以应燃眉之急,但粥少僧多,只能满足一小部分的需要。当美国妇女们争论采用不采用新式样时,她们的英国姊妹们每年却只能配给一件长衣,四英两毛线,两码衣料,1/3条衬裙,1/4套衣服,1/5件睡衣。胜利除了使美国这个伟大盟邦得以幸存而外,并没有带来其他什么。

  但是能否生存下去还是个问题,因为1947年1月开始的严冬就威胁着英国。连续两个月内,温度一直是在零度以下,暴风带来层层积雪,其量空前,使英国陷于瘫痪。农业生产下降,低于19世纪水平;工业生产停顿,电力只在每天上午供应几个小时。失业人数增至六百万以上,配给供应比战时还要紧缩。当西奇尔带着两份文件(一份关于希腊问题,另一份关于土耳其问题),在严寒的星期五乘车到宾夕法尼亚大道时,白宫还预言“在未来的一年里,情况还可能更糟”。伦敦《泰晤士报》把这一预言说成是“英国政府发表的文件中,这是最令人不安的声明”。总统请赫伯特·胡佛周游24国,他回来以后汇报说:各国人民,特别是战争期间漂泊无依的儿童们,都已濒于饥饿边缘。只有美国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解囊相助,才能得救。这时才再没有人怀疑,欧洲确是苦难深重的。

  但是,胡佛自己在国会中的共和党伙伴们却还半信半疑。许多人议论纷纷,说山姆大叔又在上当受骗,说是把钱倒进老鼠洞,或是支付给一个全球性的工程兴办署,说美国理想难免以破产而终。反过来,欧洲人对这种漠然无情的议论,则感到大为激怒。

  反美活动已蔓延开来。一位随军牧师说,在大陆人的眼里,美国士兵都是些可怜的年轻人,不懂得为啥打仗,也不懂得胜利的意义。他们感兴趣的只有三件事:找女人睡觉,偷白兰地酒和等下一班归国的船位。伦威克·肯尼迪牧师写到美国占领军士兵的典型形象时说:“他穿着一身鼓鼓囊囊的衣服,肥肥胖胖,饮食过度,寂寞无聊,漠然若有所思,观察力差,思想则更浅薄——是征服者,却在一个口袋装着块巧克力,一个口袋装着包香烟……巧克力和香烟,这就是征服者能给与被征服者的全部东西了。”

  这种说法传到国会山,使议员们怒发冲冠。30年代以来,议员又第一次开始议论起欧洲知恩不报来。但是希腊和土耳其问题,可并不仅此。共产党人在那里形成真正的威胁。英国现在既已不能轻而易举把他们驱散,华盛顿就只好把重担挑起来。让欧洲在铁锤和镰刀下受奴役,似乎不堪设想。因为这意味着苏联的钢铁生产力、造船设备、熟练工人、发电量和化学工业的产量、科学技术和工厂设备都会增加一倍。在那样条件下,而且只有在那样条件下,俄国才有实力同美国抗衡。“我认为如果我们失去西欧,”福雷斯特·谢尔曼将军在国会的一个委员会上作证说,“……我们要保住自己也会日益困难。相反,即使失去了整个亚洲大陆,我们仍能生存,重整旗鼓,并可能把它夺回来。”

  这个考虑是有道理的,虽然在1947年尚不紧迫。在人们的记忆中,俄国人还是英勇的盟邦。对她感到的失望开始深化,但尚只不过是使士气低沉一些;第二次世界大战打起来虽很野蛮,但谁是谁非,界线曾是清楚的;现在要是在一些新问题上引起冲突,却未免令人寒心。1946年,赫伯特·贝阿德·斯沃普在伯纳德·巴鲁克的一篇演讲词中,提出了“冷战”这个词。巴鲁克曾认为这个词含义太强烈而划掉。到了1947年4月13日,又经历了一年苏联的粗暴态度,于是巴鲁克在南卡罗来纳州哥伦比亚市讲话时终于用了这个词。即使这样,它也不过是指“意识形态的对抗”。迟至1950年5月,也就是接近朝鲜战争爆发之前,保罗·霍夫曼【美国著名工商界领袖。——译者】还可以说:“冷战是好的战争形式,只有这种战争不发生破坏的问题。”

  但即使是在1947年,人们已很清楚,只靠意识形态上的优越,是不能把马科斯将军和他的两万名共产党(民族解放阵线)游击队从希腊山区赶走的。希腊合法政府需要的是国务院政策计划处所谓的“巨大的非意识形态援助”,也就是说:大炮。为争取到国会中反共的共和党人的赞同票,大炮比黄油容易。杜鲁门和他的顾问们决心双管齐下。但是,根据他们的经验,用零打碎敲的方法来承担任务,效果并不能令人满意。欧洲需要的是重建,不是救济。美国需要一种名副其实的外交政策。政府为了给实际对外措施寻找恰当的理论根据,终于在权威性《外交》季刊新的一期里找到一篇文章。文章题为《苏联行为的依据》。作者署名仅用了“X”。

  这个“X”原来是乔治·F·凯南,他虽然未露头角,但却是才气横溢的研究俄国心理的学者。他在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当参赞时,就写成这篇论文。1946年斯大林向规模盛大的共产党机关工作人员大会发表演说,表明要采取强硬路线。这个独裁者反对和民主国家共处,保证要把无产阶级世界革命进行下去。凯南对这篇演说词进行仔细研究后,感到有必要写这篇文章。在凯南看来,苏维埃领导人在西方怀疑猜忌之下过了1/4个世纪,情绪是不平衡的,是一些担惊受怕的马克思主义传教士。共产主义是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他们在不安全中服用的镇静剂。按照凯南的分析,从神学而不是政治角度观察,共产主义成了世界上重要宗教信仰之一,具有教条、仪式、历史使命,样样俱全。它和伊斯兰教等一样是无法摧毁的。哪里的社会不健全,人们要求改革,它也会像伊斯兰教一样会在哪里发生影响。人们一旦加以信奉,它就永远不可能彻底取消。但是,人们可以把它遏制——就是说,把它局限在已经着了迷的国家的国界之内。

  在40年代的条件下,遏制政策是符合当时现实的。对哈里·杜鲁门来说,这种观点非常有道理。他宣称,美国作为最大最富的自由国家,必须对“自由世界”承担义务。总统鼓吹凯南的观点如此卖力,人们于是称之为“杜鲁门主义”。根据他的训令,这些观点都写进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第六十八号政策文件》中,而在迪安·艾奇逊看来,这个文件已成为“我国历史上的伟大政策方针之一”。事实上,在凯南的文章还未成为美国的冷战战略方针之前,艾奇逊就已在一次和两院两党领袖的会议上当着总统的面对这些原则作了概括介绍。他认为这关系着土耳其和希腊的前途问题。后来他写道:“在我一生中还从未在讲话时像这次那么迫切地感到问题完全是取决于我的。”他发言完毕,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阿瑟·范登堡转向杜鲁门说:“总统先生,如果你把这个对国会和全国讲,我一定支持你。我认为大多数国会议员也都会同样支持你。”

  他发表了演说,他们果然也表示支持。3月12日,杜鲁门要求两院联席会议拨款4亿元,2.5亿元给希腊,1.2亿元给土耳其。随后,杜鲁门、马歇尔、艾奇逊和范登堡,就一个接一个走上讲坛,向国内一切有影响的集团,传布“遏制主义”这个福音。这样一直进行到5月22日,总统在堪萨斯城的缪尔巴赫旅馆临时办公室最后签署援助希、土的法案。

  ※※※

  在当时看来,杜鲁门主义堪称杰作。反对派中吵得最厉害的是右翼头子,主张把共产党人“赶回”到他们的战前的边界内。但是,有些反对者当时温和地提出的问题,后来过了1/4世纪却仍然未曾得到答复。参议员塔夫脱提及希、土两国政府即将接受美国武器时,建议不管问题性质如何,国会都该特别谨慎,不能将发动战争的权力交给总统。艾伯特·魏德迈将军认为,遏制主义会导致愚蠢的军事行动,因为俄国人可以在其卫星国边界上进行侵略性挑衅,“用他们的丙级队对我们的甲级队”,把美国弄到筋疲力尽。使人们感到更不放心的是沃尔特·李普曼写了一篇反驳凯南的出色的文章,他除了支持魏德迈外,还加上他自己的论点。

  李普曼这本薄薄的书,在1947年出版,书名是《冷战:美国外交政策研究》。他在全书中都称凯南先生为“X先生”,一方面措辞客气,另方面又有如泰山压顶。他引述《外交》季刊的文章,并特别提到凯南的观点,“哪里出现共产党侵略的迹象”,就要在哪里进行“坚定不移的反击”。他写道:要是苏联像日本那样是个海岛的话,美国用空中和海上力量就可以把它封锁。不幸的是,它是个大陆强国。在这种情况下,要遏制,就只能靠两军对垒,或者进行永无休止的流血的游击战争。“欧亚大陆幅员广大,”他尖刻地指出,“而美国军事力量是有一定局限的。”现在,希腊游击队员已把斗争转向山区,现代化武器在那里不能发挥威力,而步兵技巧倒可决定一切。李普曼接着说:使用遏制的战略,胜负之数,将取决于本国征募的军队或仆从国的军队。但无论哪一方面,都会使美国走投无路。美国最后一定会“摆脱各个傀儡,而这样做则无异于对苏联绥靖,承认失败,丧失面子”,否则就只能“在一个并非出自我们意愿的、无法预见的也许还是相当讨厌的问题上”,被迫支持这些傀儡,并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李普曼三番五次提到亚洲问题和这个地区给那些念念不忘遏制战略的外交官们所设下的圈套。在亚洲接受挑战,就将使共产党能够选择战场、选择用什么武器打、甚至选择用哪个国家的共产党部队打。他的结论是:“我很难以明白,X先生怎么竟然会建议遏制这个怪物,作为我们的战略。”

  但18个月后,希腊平定了下来,土耳其也不复处于软弱地位,而乔治·凯南也就名噪一时。华盛顿人们相互提醒说:李普曼也并不是料事如神的,毕竟,他对罗斯福就曾经估计错误。但是这次他的直觉倒是对的。没有美国的援助,希腊的中间派就多半不会掌权,这是事实。但要不是铁托和共产党情报局发生争吵,因而把南斯拉夫与希腊之间的边界封锁起来,使马科斯将军无法藏身,这次胜利也是难以设想的。后来,由于希腊与朝鲜的情况表面有点类似,那些遏制论者和“有限战争”论者就更为振振有词;但当时没有解决的避难所这个问题,最后也在导致越南战争中起了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像麦克阿瑟和布雷德利这样的职业军人,在其他方面尽管截然不同,但对李普曼所估计的那种战争,却都认为会像是一场噩梦。

  这是遏制主义的阴暗一面。其光明的一面,则是马歇尔计划。它始于杜鲁门主义,并成为它的伟大续篇。如果说在希腊和土耳其问题上,实际并不似人们认为那样应该感谢凯南的远见,那么,西欧对我们的感恩戴德,却是无法估量的。从后来的发展说,马歇尔计划(其正式名称是ERP,即欧洲复兴计划)受到一致的赞同,犹如社会保险一样。

  要说欧洲复兴计划是由哪个个人推动起来的,那应该说是副国务卿威尔·克莱顿。他去欧洲到处考察了六个星期后,在归国途中,正式用书面提出,要在未来的十年间避免战争,这是惟一的抉择。在他访问过的各个国家中,都有颠覆活动在破坏民族团结和独立。“由于饥饿、经济困难和挫折失望”,他写道,“在一些刚解放的国家中这些颠覆活动已经奏效。”他建议总统和国务院要使美国人民震动一下,使他们行动起来。他从苏黎世飞抵华盛顿后,就立即把书面报告送给艾奇逊,由艾奇逊转呈总统。艾奇逊提醒杜鲁门说,他曾指示要他在5月8日在南方一个小型集会上代表总统讲话,如果应该震动美国人民一下的话,是不是该在那里放它一炮。

  杜鲁门同意了。这样,欧洲复兴计划这个概念,就在密西西比州一个偏僻小城克利夫兰的州立代尔特师范学院里,第一次向美国听众提出来。艾奇逊对听众们说:严冬刚过,北欧人民几乎遭到毁灭;在国外,能活下来真不容易。他说:“今天,我们的外交政策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运用我们的经济与财政资源,使更多的人能活下来。如果我们要维护我们自己的自由和我们的民主制度,我们必须这样做。为了我们国家的安全,我们必须这样做。同时,作为我们做人的义务和光荣,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简而言之,马歇尔计划就是如此。但是当时还未挂上马歇尔的名。密西西比州人接受了这个演说,《纽约时报》事先已打了招呼,把它登在第一版,并由詹姆斯·赖斯顿写了一篇分析文章。但各个通讯社却不大关心,因为人们认为经济报道和官僚们发表的冗长讲话差不多,都是单调无味的。但是,如果马歇尔将军发言,报界就会注意。于是准备由他发放第二个试探气球。他的演说原定6月16日在阿默斯特学院毕业典礼上发表,后来提前在6月5日哈佛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发表,同时迪安·艾奇逊则到处鼓动新闻记者们,要求他们支持。这都说明欧洲经济迅速恶化的紧迫性。艾奇逊对英国记者特别主动,他对英国广播公司的伦纳德·米阿尔、《每日电讯报》的马尔科姆·马格里奇和《每日快报》的雷内·麦科尔说:“不用花时间写报道。你接到讲稿后,就马上用电话把全文报回伦敦。你们当中要有一位请编辑先生负责立即送一份全文给欧尼·贝文。不管是夜里什么钟点也要把欧尼叫醒,把全文交到他手里。”

  马歇尔将军在哈佛大学校园讲了15分钟。他首先把“欧洲经济结构”的破碎情况描述一番,并说补救之法是把“这个恶性循环打断,使欧洲人民对其本国和欧洲整体的经济前景恢复信心”。美国必须继续提供援助。他现在考虑的数字大约是170亿元。但是像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那样漫无目的地乱花钱必须结束,而代之以一个新的计划。“欧洲各国对当前形势的需要,对我国政府不论采取什么行动之后本国应配合发挥作用,使之产生应有的效果,都应取得某种协调。”美国既已提出了建议,现在就轮到欧洲采取行动。

  由于马格里奇行动迅速,欧洲几乎立即就采取了步骤。英国那时已过了子夜,但《每日电讯报》的一个通讯员还是蹬着脚踏车,把马格里奇的报道送往睡梦方酣的外交大臣欧内斯特·贝文家里。马格里奇按艾奇逊的建议行事,通过远洋长途电话把全文发回伦敦。贝文和法国的乔治·皮杜尔几乎马上就在巴黎召开全欧会议。会后,英、法、意、希腊、土耳其、比利时、荷兰、丹麦、挪威、奥地利、爱尔兰、冰岛、葡萄牙、瑞典、瑞士、卢森堡,后来还有西德,都向华盛顿申请经济援助。国会经过六周辩论,否决了塔夫脱提出的要削减10亿元的修正案以后,正式通过计划,并另拨款5.97亿元,作为这笔长期援助发生作用之前所需的过渡用款,即所谓的“马歇尔空白点。”

  1948年4月14日,在杜鲁门总统签署欧洲复兴计划以后11天,那只名副其实的货船“约翰·H·奎克”号【奎克,原文是Quick,意即快捷之意。——译者】,就离开加尔维斯顿港,载着九千多吨小麦驶向波尔多港。装载救急粮食去法国的是由六艘船组成的船队,这是第一艘。马歇尔计划总共向欧洲提供了125亿元,比他原来预计需要的为少。还有一些由此派生的其他计划,例如“安置流离失所人员的计划”,使得33.9万名欧洲人成为美国公民。这是美国史上值得自豪的一页。自然,俄国人很不高兴。他们也宣布即将实行一项什么“莫洛托夫计划”,但以后却无下文。这时急剧向左边靠的亨利·华莱士,把欧洲复兴计划称为“战争计划”原文为martial,与马歇尔的Marshall谐音。——译者。众议院里有75名议员反对。在参议院,新当选的参议员约瑟夫·R·麦卡锡则要求美国每花一美元,就应得回相当于一美元的战略物资,或者相应的国外基地。

  尽管他发出这样叫嚷,欧洲各国领导人还是深受感动,兴高采烈。在英国尤其如此。丘吉尔赞扬欧洲复兴计划,称之为“历史上最慷慨的行动”。伦敦《经济学家》周刊说是“从来没有一个国家这样正直慷慨去支援别的国家”。过了两年半,当英国又重新可以立足的时候,《曼彻斯特卫报》说:“平平常常地表示感谢是不够的。在国际关系史上,这是最辉煌的成就之一。”当时的英国财政大臣休·盖茨克尔还说:“我们这个民族,并不轻易动感情……也不爱形之言辞。但这些特性并不应掩盖掉我们对于美国人民真挚、深切的感激。”

  在英伦海峡对面的欧洲大陆,面貌已全部改观。营养不良的现象已经消失。人们可以穿上寒衣过冬,原料源源不绝运进工厂,而且是由新的铁轨上行驶的新式柴油机车拖引而来的;萨尔和鲁尔恢复了生气,工厂比之战前还要繁忙。马歇尔计划在1951年直接导致让·蒙纳特的“煤钢联营”【1951年4月,法、意、西德、荷、比、卢六国在巴黎缔结为期50年的《欧洲煤钢联营集团条约》,在美国的支持下,试图协调各国生产与销售矛盾。——译者。】“煤钢联营”过了六年又导致罗马条约和欧洲经济共同体或共同市场【1957年3月25日,上述六国正式签订关于建立《共同市场》的条约。——译者】。而共同市场则发展壮大,后来可以与美国和苏联相抗衡。但在40年代后期,美国还是孤峰独踞,鸡群鹤立,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望其项背。使它失去遥遥领先的地位,只有发生某些特殊不幸事件,比如有哪个总统或哪几个总统,把美国的财富和青年人力,挥霍在遥远的奥威尔式的战争【原文是Orwellian war。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年)是英国作家,所著《1984》与《动物庄园》均是攻击斯大林时代的苏联。这里意指反共产主义的战争。——译者】中。这种可能性当时还很少,无人能够设想。正如英国人说的,美国人的情绪就是:何必担心。美国是富足的、乐善好施的、爱好和平的,又是头号的国家。当时如此,将来还会继续如此。

  ※※※

  至于第二号,日子则愈来愈不好过。在纳粹战争机器的全力打击下,俄国城镇残破、田园荒废,因而不可能理解也不愿意理解为什么西方盟邦等到1944年才开辟第二战场。现在德国已屈膝投降,任何复苏的迹象,俄国人都特别敏感。由于约瑟夫·斯大林的偏执,这种全民族的疑惧就更加厉害,成为西方军人和政治家们不得不忍受的可怕折磨。随着欧洲出现复兴迹象,德国也表现出活力,这种折磨也就更甚,到了1948年达到了顶峰。那年春季国会讨论马歇尔计划接近尾声的几周之中,苏联的行动愈来愈咄咄逼人。2月,斯大林夺取了捷克斯洛伐克;6月24日,又强行封锁柏林。

  当时直接的争议是货币管理问题。自从占领德国以来,俄国人就印发纸币,这时更大量往西方占领区滥发,企图阻挠德国经济复苏。西方当局为了遏制这样造成的通货膨胀,改发行新货币;同时签订《布鲁塞尔防御条约》【英、法、荷、比、卢五国在美国支持下,于1948年3月17日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签订的为期50年的条约。——译者】,并为使西德复苏起草一部宪法。俄国人对这些改革步步对抗,他们在开会时中途退场,又发行了另一种货币。他们宣布把柏林和西德之间的铁路交通停止两天,又以“维修”为名封了一条公路桥,接着就命令全面封锁,导致和西方国家全面决裂。

  西方盟邦决定不采取报复行动。只要可能,杜鲁门就不想进行正面对抗。剩下的惟一希望就只有靠空中飞行。于是西柏林和外面建立空中运输,靠从两个机场,即美军占领区的坦珀尔霍夫机场和英占领区的加陶机场进进出出。当然,苏联不可能在空中搞封锁。苏机可能向西方飞机挑衅,但在这样事件中很容易推卸责任,而双方又都不会有失面子。

  但是,这样大规模进行空中补给本身就很危险。西柏林住有250万人,比之洛杉矶、费城、底特律,或克利夫兰都多。谁都没用过空运去供应那么大或接近那样大的城市。光是维持柏林人活命,每天就要4000吨物资,等于整天24小时内每3分零36秒就有一架C-47型运输机起飞或着陆。而且每架去柏林的飞机都必须超载,每架十吨。这数字只解决必需品问题。尽管这意味着飞行员生命会有危险、柏林人会生活困难,但这还是可能的,在数字上是可能的。可以有足够的煤供照明之用,但没有取暖用煤。要这个城市维持正常,每日就要8000吨物资,就是每1分零48秒要有一架飞机起飞或着陆。这是办不到的,至少暂时还办不到。

  德国人答应老百姓遵守纪律予以配合。美英空军制定出一个精密度以秒计的周密计划。为了训练新驾驶员,特别在蒙大拿州建了一个和柏林空中走廊一样的航道和导航设备。他们学会蒙上眼睛用地面控制雷达的新方法,驾驶四引擎运输机。机务员们频频起飞,睡眠很少。地勤人员把沾满煤灰的漆黑机身喷洗,染上了难受的皮肤病。而且时间表并不总是能够顺利执行。在1948~1949年间对柏林进行空中补给中,有28名美国人丧失了生命。

  飞行员们称这空运为“粮食行动计划”。开始时,载运的食品还不够。1948年6月至7月,每日平均只空运1147吨,看来俄国人的封锁真会达到目的。但到了6月30日,当C-54型运输机中队从巴拿马、夏威夷和阿拉斯加到达参加空运时,就出现第一次突破。这些飞机较大,载量也较重,使得着陆和起飞间的时间间隔可以较长。卢修斯·克莱将军飞往华盛顿,要求多派这种飞机参加空运,结果批给了他160架。快到冬季的时候,空运量已能保持每天4000吨。在美国、英国还加上法国的年轻飞行员的努力下,西柏林不但可以维持生存,而且还有可能有点起色。

  柏林机场原不够大,这时也扩大了。坦珀尔霍夫机场增建了两条跑道,英国机场也增建了一条。这还不够,他们需要的是修建第三个机场。9月,法国人建议在他们占领区的特吉尔兴建。起先怀疑这个计划是否可行,劳动力的需要看来就没法办到。而且他们又没有碎石机和其他重型机械设备。但是,有了美国人的发明创造,和德国人的顽强性格相配合就能成,不久就给西方盟国上了有益的一课。有2万名以上的柏林男女老幼自愿参加劳动,每天干三班。与此同时,C-54型运输机开始运来必要的装备。克莱在回忆录中回忆当时情况时未加渲染地说,在第一次进行规划会议时,工程师们向他提出,新机场可在3月建成。于是,“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他们,12月就要完成。”法军司令让·加内瓦尔将军敢作敢为,在他的帮助下,他们真的按期完成了。他为当时的干劲所感染,要把阻碍着新跑道的无线电发射塔也搞掉。这座塔是在苏联占领区,他请俄国人把它拆除,遭到拒绝,他就带了一个爆破队进去,干脆把它炸毁。

  在法国占领区建成第三个机场后,这个“粮食行动计划”就过关了。到了12月,每日平均空运已达4500吨;到了1月和2月,更达到5500吨。现在情况很清楚,柏林不成问题了。而且还不止此,家庭和一些工业已经开始有了配给煤。克莱的C-54机队已增至224架。到了初春,空运已达每日8050吨,有一天卸下了1.3万吨。被封锁的柏林正在很快变成为欧洲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仓库里堆满物品,以防俄国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已失败而仍不住手。

  他们是知道失败了的。5月12日解除了封锁,空运补给已成为历史,原来似乎不可能的事已经实现了。如果从1948年初那几个星期的局部的“小封锁”算起,这次封锁持续了15个月,而这期间美国和盟国的飞机共飞行了277264班次,运输了食品、燃料、药品和衣服达2343315吨,平均每个柏林公民约有一吨。这样的战绩已脍炙人口。美国飞行员所创造的奇迹把美国大兵在休假期间丑态行为的坏影响抵消了不少。丘吉尔高兴地称赞说:“美国拯救了世界!”当然不能说是全世界,但确实可以说拯救了中欧一个关键部分。如果说空运补给不能代表美国的典型形象,至少它把美国最足以自豪的一面反映出来。美国海军工程兵和空军部队曾自夸:“困难的任务,我们可以马上完成;看来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多花些时间也可以完成。”这次美国真的说到做到,而且还干得很漂亮,很慷慨。

  不但美国政府慷慨大方,连驾驶员们也是如此。美国赢得的荣誉,几乎可以说一半是由于“粮食行动计划”,一半则是由于“小食品行动计划”;后者是一个名叫卡尔·S·霍尔弗森中尉想出来的。他在坦珀尔霍夫机场飞进飞出时,柏林的孩子常在下面眺望,于是他便把一袋袋糖果用降落伞投给他们。这个办法很快就流行开了,不久,所有飞行员们都这样干。1948年12月,他们发动了一次“圣诞老人行动计划”。数以千计的小降落伞日日夜夜地飘下来。这是那些在天空翱翔的看不见的“朋友”,给那些年纪太小,不知封锁为何物的柏林人撒下来的礼物。每件玩具、每个娃娃、每块糖果都是机务人员们用自己的钱买来的。

  这样,还通过其他很多方面,欧洲大陆对美国的民族性格,逐步产生好奇心理——它对解决问题的信心、技术知识、实用主义、重实际轻理论以及不那么有利的市侩作风。麦克阿瑟有一回以高人一等的态度对一位来访者说:“现在重读一下柏拉图的乌托邦,又看看我们的成就,真是极其有趣……那些老家伙生活在那样落后的条件下,却具有多么高超的理想,多么光辉的智慧呀!”他这种说法,是代表了很多美国人的。对麦克阿瑟之流说来(美国人恐怕大多如此),通畅的自来水管道和说干就干的精神,比之苏格拉底转弯抹角的推理,要重要得多。

  美国人即使穿着平民衣服,还未张嘴说话,欧洲常常就能辨认出来。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进餐时的习俗、服装的式样、不拘礼节的风度和似乎每个人肩上都挂着的一个35毫米摄影机。他们的举止行动也别具一格。“征服者么?”埃里克·塞瓦赖德谈及美国大兵时曾说,“他们根本不理解征服别国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追击德国人,不得不走过大地这一具体部分来打击对手罢了。”甚至战前他住在慕尼黑时,他就注意到他和其他美国人出去散步时,总会引起德国人的注视。他得出结论说:“美国人走起路来,可说是世上最随便的了。不像英国人那样身体僵直,又不像法国人那样敦实而拘谨;他们左顾右盼,脖子转动很是自如。”有些人说他们目空一切,又有些人说他们自信心强;当然,要确切说准并不容易,但却一点不假。有人说:“英国人在地球上昂首阔步,似乎他们就是地球的主人。而美国人则在地球上来来往往,似乎根本不在乎地球谁属。”

  过去,好莱坞使欧洲人对美国人的形象产生错觉,好像是游乐场中哈哈镜里的人物。现在,他们印象中的美国人成了思家心切的大兵,又进而越来越成了在海外旅游的人。这比好莱坞所介绍的形象并好不了多少。来自别国的游客都是些特权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学识丰富,并多能运用几种语言。但是美国生活水平特殊,各阶层的公民,都能远涉重洋,而且时常带着说个不停的老婆和喧哗吵嚷的孩子。这一代美国人,可以回到祖辈的故乡,这对美国声誉自然有好处,可是也使国家的声誉受到损失。

  美国这个民众文化水平比之奥韦尔所说的“上层中产阶级的下层”略低,正是他们的文化面貌引起欧洲大陆的担心,怕整个世界会按照他们的样子美国化。他们从大西洋那边蜂拥而来。成批的旅游者、技术人员、交换学者、外交官员、新闻记者、美国新闻处的图书馆员、红十字会女职员、经济合作署的行政官员、《第四点计划》的农学家、后台食堂女服务员和美国商人——单在巴黎就有五千。他们在海关查验处分头排队,然后就分散到内陆各地,人数愈来愈多。与此同时,按照富布赖特和史密斯-蒙特计划,很快每年又有4万外国学生到美国留学。欧洲人纷纷议论,这些人究竟给欧洲带来什么?而皮埃尔和格雷岑这些普通的法国、德国男女青年横渡海洋又能学到些什么?

  1945年法国改用闪闪发亮的美国新电椅,代替了可爱的断头台,使得热爱传统的法国人大为不满。这种变化多少是有象征意义的(美国人也认为如此,不过所持理由不同罢了)。过去圣诞节来临,穿着多彩的本地人在公共场所跳舞,而现在欧洲人却成了宾·克劳斯贝的俘虏。他的“银白色的圣诞”唱片到了战胜日本那一天,已经售出170万张,《宁静之夜》唱片售出150万张,而《别把我围起来》则售出125万张。在人类历史中,他竟成了最受欢迎的歌唱家。农民曾在欧洲社会中起过极其重要作用,并且世世代代引为自豪,现在发现他们的同胞竟然要“美国中西部这个世界的面包篮”供应粮食。过去喝惯了精选的葡萄酿制的美酒的人,现在改喝名为可口可乐的一种廉价棕色液体。这种简称为“可克”的臭名远扬的饮料,在40年代后期每日售出5000万瓶,其量之大可以浮起一艘轻型巡洋舰。于是法国人反击了。打破柏林封锁的空运补给才刚结束,巴黎的国民议会就以366票对202票通过,“在法国、阿尔及利亚,以及法殖民帝国范围内禁止进口、制造和销售可口可乐”。

  对所谓“美国化”的厌恶,就如在过去漫长的英国霸权时代,约翰·布尔【意即普通英国人。源出于阿巴思诺特1712年所著的《法律深渊》。——译者】之不受欢迎一样,也非常普遍,而且也同样在所难免。在欧洲看来,大洋彼岸的这个巨人,实行的是新的经济帝国主义,使他们的自尊心受到压制,比之老牌帝国主义更使他们感到屈辱。有同感的并不一定是马克思主义者。当《泰晤士报》登出消息,说英国市场管理委员会每年派50名经理人员去哈佛大学商学院进修,由英国政府担负费用,牛津大学的院长们作何感想呢?由于纽约证券交易所进行“技术调整”【指按市场实际情况在账面数字上进行定期校正。——译者】,意大利的里拉又要贬值,罗马人知道又有何感受呢?埃索石油公司在欧洲大陆卖出的石油比在美国售出的还多,那些独资经营加油站的比利时小商人又是怎样看的呢?美国商务部把洛桑只看做是海外联合碳化物公司的大本营,苏黎世则是谷物产品公司的海外基地,巴黎、布鲁塞尔和伦敦又分别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昔兰尼人造丝公司和新泽西美孚石油公司欧洲分公司所在地,欧洲人对此又有何想法呢?

  然而,撇开这些商业寡头们以势凌人的竞销不说,这个国家把最好的人才、最大的努力花在欧洲上面看来往往是白白糟蹋了。外援花了不止一千亿元,而大使馆竟然经常成为敌对示威的目标,迫不得已要考虑是否该安装防震玻璃窗,这点毕竟似乎是难于接受的。接受外援时倒是毫不迟疑,但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有时还不到一个月,收受礼物的人就会公开发表鄙视美元的言论。所以就在这杜鲁门时代,在欧洲颇有声望、但确非沙文主义者的美国知识分子路易斯·克罗南伯格也愤愤不平地写道:

  『美国人开始在美洲艰苦拓荒,征服大地,接着驾驭电波,控制太空。对这种创业传统,他们完全有权引以自豪。美国人在开国时极其艰难竭蹶,而现在则非常舒适安逸,因此对其民族理想及其独特行为方式,亦应可踌躇满志。我们这样慷慨大方和殷勤好客;这样生气蓬勃,机警活跃;贫而无告的人在别国走投无路,而在我们这里则有无限前途。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感到骄傲呢?』

  其他一些人也对欧洲的批评进行回击。《时代》周刊有一期把法国称做妓女,令人久久难忘(于是法国国民议会中又出现一次很大骚动)。毫无疑问,这时如果总统在预算中把援外项目全部削去,威望必会大大提高,但他从没有认真这样考虑过。连参议员塔夫脱也知道,现在不可能再退回到孤立主义,而作为美国总统,现在再也不能只考虑国内压力问题。在热核武器时代,整个地球比之战前已大为缩小,因此对别国人民的希望和意愿能否理解,已经是关系国家安全的大事。正是在这方面,杜鲁门对他就任之初所定下来的规矩,一概置之脑后。他虽缺乏治国雄才,却能靠勇气和天赋的机灵,以补其不足。“杜鲁门政府站稳脚跟以后,”迪安·艾奇逊后来写道,“其各种政策显示出一种新的气象、视野和魄力,在我国历史中都有其新颖之处,而且显然还是集中计划和领导的。”他接着引述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的一句话说,在国际危机的最黑暗的时刻,总统会成为并不好惹的对手,表现出“黑夜里哈里的一点英雄形象”,因此他能够使得美国的盟国放心,敌人却无法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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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对柏林进行空运补给之前,整个春天,共和党人天天看着日历,愈看愈高兴。从罗斯福上台把他们打入冷宫以来,已经过去16个年头。他们对“那个家伙”的所作所为还是极不以为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当中的多数人还在把他当做竞选对手,但是他们认为他既已去世,他的魔力也即随之消失。共和党再也不会在那敌意的笑容、狂放的笑声、翘起的烟嘴和闪亮的夹鼻眼镜之前受到威胁了。

  取代他的职位的是一个卑微得多的政客,看起来很像个纸糊草扎的人。杜鲁门外貌丝毫不像罗斯福,他身材中常,戴副普通眼镜,说话时音调很高,却又平板,缺乏他前任那种有教养的特别预科中学学生的腔调,使人一听就显得身份显赫。人们认为罗斯福本人有惊人魅力,所以能把主张塞进他的政纲。从这点出发推论,在下次四年一度的总统选举时只要美国人民表态,很明显所有这些政纲,例如宪法第18号修正案【指由1933年宪法21号修正案所废止的禁酒修正法案。——译者】,都可以全部废止。到了11月2日一切就都行了,他们简直急不可耐了。

  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杜鲁门已经完蛋了。”康涅狄格州选出的秀丽的金发女议员克莱尔·布思·卢斯说。民主党人退避了,但没人出面反驳。自从1946年11月中期选举共和党大获全胜以来,每次民意测验,每次政治分析家的调查分析,都是一个调子:如果哈里·杜鲁门竞选总统,就注定要失败。按照盖洛普的民意测验,在1947年10月至1948年3月之间,认为总统干得不错的人大大减少,比例降至36%,如果他竞选的话,无论对手是杜威、史塔生、麦克阿瑟,还是范登堡,他都会失败。

  ※※※

  “假如杜鲁门被提名为候选人,”约瑟夫和斯图尔特·艾尔索普兄弟写道,“他就会被迫进行近来最为孤立无援的竞选运动。”甚至他本人也有顾虑。1947年秋天,他又一次向艾森豪威尔试探。他请陆军部长肯尼思·罗亚尔告诉这位将军,如果艾克愿意作为民主党候选人竞选总统,杜鲁门很愿意当他的竞选伙伴。艾森豪威尔请罗亚尔转告总统,表示衷心感谢,但同时又表示遗憾。也许他想的是,如果杜鲁门当他的副总统候选人,他的竞选就会失败。

  1947年11月中旬,总统的特别顾问克拉克·克利福德向总统送上一份长达35页的竞选连任方案。他指出,杜鲁门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大多数人认识所及。他使农场主得到不少好处,他把约翰·刘易斯挫败了,他热烈支持犹太人复国,犹太人是拥护他的。他任命了一些黑人军官,黑人也拥护他。他把三军改组,统一指挥,又否决了一些反劳工法案。至于大规模建筑民房的计划,那是国会山上那些共和党反动派塔夫脱、惠利、米利金、布里奇斯、乔·马丁和查利·哈勒克等人拒绝讨论的。一项社会保险法案的基本部分,即对老年人进行医药照顾,也是他们反对掉的。克利福德认为总统应在不利条件下,在第80届国会反对派占优势的情况下进行竞选。

  杜鲁门建议艾森豪威尔竞选这件事,回忆录里没有提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从没考虑过靠边站。事实上,直至1948年3月1日,他还是犹疑未决。那天他在基韦斯特召开的记者招待会上还说,他自己由于“对外事务和其他情况,忙得够呛,还没空去考虑总统竞选问题”。接下去一周,产联表态坚决反对亨利·华莱士出任第三党的候选人。看来这事使他认为有可能获胜。3月9日,他把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霍华德·麦格拉思请来,对他说:“好吧,霍华德,如你认为可以,那咱们就干吧。”麦格拉思给他弄得有点糊涂(他原来没有要总统竞选,他只不过是要他做出是否竞选的决定而已)。但是他在外面大厅,却勇敢地对白宫的新闻记者宣布说:“总统授权于我说,如果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提名他当候选人,他将接受提名进行竞选。”于是,杜鲁门就开始了竞选。

  大多数民主党领袖们立刻要求他退出竞选。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民主党头子、前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爱德·弗林,不肯在纽约和总统在同一讲台上露面,总统的一个魁梧的助手实际上把他从车里硬拉了出来。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奥林·约翰逊当众怠慢杜鲁门。阿肯色州的富布赖特提议他辞职,干脆马上让一位共和党接替他,以便国民恢复信心。由于杜鲁门政府要取消种族隔离而产生隔阂,一个由斯特罗姆·瑟蒙德为首的南方六州长代表团,准备退出民主党,另外支持一名来自南部的候选人。这样,这次总统竞选就成了四党竞选,其中两个是从民主党分裂出去的。在纽约曼哈顿区,民主党主席麦克格拉思原定邀请党内大亨们开会,请他们捐款支持竞选,现在宣布取消,因为只有三个人肯予出席。有一次,他在洛杉矶的群众集会中提到杜鲁门的名字,嘘声竟使他讲不下去,提出责难的人原来是由詹姆斯·罗斯福及其他一些新政热情拥护者领头的。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一帮。在倒杜鲁门派的人中,还有詹姆斯的兄弟埃利奥特、利昂·亨德森、佛罗里达州的克劳德·佩珀、切斯特·鲍尔斯、沃尔特·鲁瑟、威尔逊·怀亚特和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年轻市长休伯特·汉弗莱。伊利诺伊州的民主党头子杰克·阿维也宣布他不再支持杜鲁门,而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则提出一个《时代》周刊称之为“别出心裁的意见”。这的确是惊人的。为什么以前没想到呢?原来他们想硬拉艾森豪威尔将军作为民主党候选人。

  1948年这个民主党人支持艾森豪威尔竞选总统的运动,富有喜剧味道。他们并不知道他已经两次拒绝总统的类似建议,也不了解艾克自认是个保守的共和党人(这点连杜鲁门也不知道)。于是,期望艾克作为他们党的领袖人的,除了上述那些倒杜鲁门派的人以外,又加上泽西市的弗兰克·黑格、康涅狄格州的约翰·贝利、肯塔基州的哈皮·钱德勒、佐治亚州的理查德·拉塞尔、芝加哥市长爱德华·凯利以及亚拉巴马州的参议员利斯特·希尔和约翰·斯帕克曼。而最滑稽的事——也是一件难以原谅的无礼行为——就是华盛顿州的民主党领袖休·米切尔给白宫一封电报,请总统担任动员艾森豪威尔当民主党候选人的行动委员会的主席。

  这个“无艾克毋宁死”的竞选运动非常受人欢迎。只要这位将军还有可能改变态度,很明显,杜鲁门就不可能得到提名。但是,到了全国代表大会前夕,艾森豪威尔直截了当表示拒绝考虑。他宣布:“在任何情况、任何条件或任何前提下,我都拒绝接受提名。”民主党的党员群众这才放弃了这个想法。代表们也情绪一片消沉,他们确信11月大选会失败。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他们请先在费城的大会堂召开代表大会的共和党把他们用过的旗帜装饰就地留下,以便再用。显贵的人物总是助人为乐的,共和党人慨然答允了。民主党对此表示的感激之情,简直令人可怜。他们已在考虑尽力节约,为1952年度的总统抢先作好准备。也许到那时候,艾森豪威尔会同意出面领导他们吧。

  ※※※

  与此同时,杜鲁门的班子则忙于修饰杜鲁门的“肖像”,这是克利福德所用的词儿(那时“形象”这个词还未通用)。总统是不屑向群众展开宣传的,他认为这是“玩弄骗术”。但他爱好斗争,一想起要对共和党控制下的国会展开进攻,他的斗志就来了。在他的宏大战略中,第一个战术行动,就是每星期一向国会提出一份受人欢迎而估计塔夫脱和他的同伙们又肯定会搁置不议的议案。杜鲁门一个接一个的提出开建圣劳伦斯河航道、扩大民权、联邦政府兴建民房、援华【指国民党政府。——译者】、延长战时管制条例、建筑公路和扩大互惠贸易法等一系列法案——这一切最终都成为11月大选时引起争论的问题。

  如果民意测验果真可靠,那杜鲁门获胜的前景,在4月份时最为暗淡。但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竞选班子突然异想天开,想出个好主意。后来克利福德、乔治·埃尔西和查尔斯·墨菲三人都没一个记得起究竟是谁的主意,可见当时一片混乱的情景。他们都知道,总统从来没有学会怎样念讲稿。他低着头看稿子,不知道该在哪里停顿、哪里强调,往往该是鼓掌机会,他却继续念下去。但另一方面,离开讲稿来即席发言,他却讲得非常生动,效果很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劝他在大型集会中即席发言呢?他觉得这主意不错。4月17日,他在美国报社编辑协会念了一份准备好的讲稿以后,接着临时讲了半小时美苏关系问题。和念讲稿时相比较,其效果是惊人的,也是令人鼓舞的。记者们在他结束时都纷纷喝彩,相互议论,认为他讲得很好。接着他又再来了四次不用讲稿的演说。到了5月14日他在五月花饭店对约一千名青年民主党员进行政治性的宣讲,把这一系列竞选演说推向高潮。讲话结束时,他说:“我告诉你们,未来四年高踞白宫的将是一个民主党人,就是现在对你们讲话的人。”于是全场起立鼓掌。第二天,《纽约时报》称它为“新的杜鲁门式”的“战斗性”的讲话。现在他找到适当的竞选方式,感到颇为满意,于是他和他的班子就准备在一次横贯全国的旅行中再试它一次。

  但是他们遇到了经济困难,而且看来难以克服。民主党的竞选经费差不多用光了。整个竞选期间,他一再遇到经济拮据的难题。没几个财雄力厚的人对这个候选人有信心。甚至在4月份,他们就考虑削减竞选经费。在五月花饭店的聚餐会后,竞选班子想出一个高招。杜鲁门总统为什么不在他那每年达3万元的旅行津贴内开支,乘火车作一次全国旅行,使全国人民知道他在国内外取得的成就,同时也就他和国会的关系问题说上几句字斟句酌的话呢?

  采用这种政治手法,说明他已是穷途末路,说明形势对杜鲁门非常不利。当然,历届进行竞选连任的总统,往往不得不到处去为纪念碑揭幕或为大桥剪彩来宣扬自己。花纳税人的钱做这种短途旅行,一般认为无可非议,因为这样做的目的,表面看来并不是追求党派利益。但他这一种旅行则是另一回事了。杜鲁门从一开始就声明,他要把每一分钟都用来抨击共和党控制下的国会。正如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卡罗尔·里斯说的,说这种做法“没有政治性”,就和说潘德加斯特集团【密苏里州的一个著名政治集团,杜鲁门是这个集团的一个成员。——译者】“没有政治性一样”。要不是杜鲁门的竞选看来毫无希望,要不是这次竞选旅行从远处看上去像是要彻底失败,里斯本来会在这问题上大做文章的。

  6月3日下午11时5分,在国会因为两党召开全国代表大会而休会之前两周,总统的专用列车拖着16节车厢,开出了华盛顿的联邦车站,朝西方开去。按惯例杜鲁门旅行爱坐飞机,但那时候人们总想总统和总统候选人乘火车旅行。这列车中最后的一节,是豪华的“费迪南德·麦哲伦”号装甲车厢,那是由美国铁路联合会为罗斯福特制的。这车厢两边车壁镶着胡桃木,能不停顿地和华盛顿保持无线电联系,而最惹人注目的特点,是在后部装有个特大平台,上有条纹的天篷,并装有扩音广播设备。那时候这个平台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但后来它在总统的政治历史中,却成了竞选闹剧的舞台。

  但在人们记忆中,这舞台往往令人想起那些小小的不幸插曲。有些民主党人以为他已同意请艾森豪威尔当候选人,带着自制的牌子出来欢迎杜鲁门。牌子上写着:欢迎艾克当总统!哈里当副总统!内布拉斯加州的民主党主席威廉·里奇,想登上“费迪南德·麦哲伦”号车厢,却被推下车去。他生气地对记者们说:“我肯定他不会当选,他过去干得太糟了。他对所谓老朋友似乎比对为民主党做出了贡献和捐了钱的人还要好。”在另一处,有个所谓老朋友,是个1918年退伍的军人,有人要他安排演讲会,他却以为是要搞第35师老战友们的话旧会。于是其他的人都不准参加。结果是,在一个能容纳万人的礼堂里,坐着听总统演说的不到一千人。摄影记者们兴高采烈,站在后排高处,拍摄各种镜头,借以表明他是对着大片的空位子演讲。那些照片想说明真的没有谁对总统发言感兴趣,但《时代》周刊则说总统的演讲“愈来愈引人入胜,有趣得很”。

  他至少有两次是穿着睡衣和浴衣出现在火车平台上的。“我听说他们已宣布我要在这里讲话,”他对着一批瞠目结舌的听众说,“我很抱歉我已上了床,但我想即使我没穿好衣服,你们也想看看我究竟是什么样子。”在加利福尼亚州巴斯托,一个女孩子望着他穿着的蓝色晨袍,问他是否着了凉。他摇摇头。她还是说:“你讲话的声音像是感冒了。”他眨了一下眼睛说:“那是因为我乘着火车,在风里张着嘴到处讲话呵。”这是实话。在俄勒冈州尤金市,他照例先向群众介绍他的妻子贝丝(“这是我的上司”)和女儿玛格丽特(“她比我上司还高”),接着信口开河谈起波茨坦问题。他忘了有记者在场,说道:“我喜欢老约【指约瑟夫·斯大林。——译者】,他是个好人。但他是受政治局控制的,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卢斯太太就在美国东部对他猛烈开炮。民主党终于承认了,她感到高兴。她恶毒地说:“我的好老约!他们当然喜欢他嘛!他们不是把整个东欧、满洲、千岛群岛、华北都给了他么?不是在波兰、南斯拉夫和捷克斯洛伐克都让他建立了联合政府么?”

  哈勒克在华盛顿对记者们说,杜鲁门将作为美国最坏的总统载入史册。而俄亥俄州的众议员克利夫·克莱文格则说,他是个“密苏里的蠢驴”。这时塔夫脱说走了嘴。本来倒不是大问题。他在费城对大学生联谊会讲话时,他对杜鲁门“在全国铁路各小站发表演说辱骂国会”感到遗憾。他创造铁路小站这个新词,从共和党人看来,这是颇为不妙的。民主党总部用电报通知了杜鲁门火车经过的大小城镇的市长。他们对这种轻蔑都感到愤怒,杜鲁门便把他们的复电愉快地发给报界。洛杉矶市人山人海,等待总统到来,他咧嘴笑道:“这大概是最大的铁路小站罢!”

  6月18日,他回到华盛顿。他在外地两周,走了9504英里,在16个州发表了73次讲话。在大多数场合下他都按照克利福德的意见,“拼命引起争论”。到了旅程行将结束,他自己就已感到和群众的情绪无形中变得颇为合拍。他在伊利诺伊州就说过,11月新的国会选出来以后,“也许这个国会,会为人民的利益,而不是为大财东的利益工作。”人们翘首望着他,互相咕哝表示同意。在华盛顿州布雷默顿,一个林场工人大声向他喊道:“加油干呀,哈里!”他立即回答说:“我会加油干的,我会加油干的。”在斯波坎,有个人说:“向塔夫脱扔点鸡蛋好吗?”杜鲁门回答说:“对塔夫脱,我可不扔鲜蛋!”“你们这个国会是再坏不过了。”他大声说,“如果你们选举时再让共和党控制国会,那你们就是一伙笨蛋,比我想像的还要笨!”人们大声喊叫,表示同意:“加油干呀!”和“哈里,狠狠搞他们一下!”他又赶忙粗声回答说:“对,我现在就是这么干的,就是这么干的!”

  当然,塔夫脱说的是对的,这样干是卑鄙的,非常失体的,这种先例给后来的竞选运动带来丑恶的影响,而且对于像范登堡这样的共和党人也不公平。要是没有他们,便不会在巴尔干有所谓杜鲁门主义,也不会有马歇尔计划和柏林空运。但是他是在形势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孤军作战,这样的场面却也动人。白宫的记者们就是这样看的。他们不时地告诉在首都家里的妻子说,总统当选的可能本来微乎其微,而他的做法几乎使他们忘记了这一点。

  ※※※

  费城的知名人士,用了65万元将市容装饰一新,为了依次让共和党、民主党和进步党在那里召开全国代表大会。而被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新闻报》的一名编辑命名为“狄克西党人”【见上。指美国南部各州中的民主党人,因在民权问题上持不同政见而分裂出来的,‘狄克西’,即美国南部各州。——译者】的,是在昔日邦联的历史圣地举行大会。他们决定选择东部一个城市,因为实况转播的高频同轴电缆,最远只能达到大西洋沿岸地段。这一点,演讲的人都清楚,而爱德华·默罗和其他著名电台评论员还坚持要用无线电广播。在费城大会堂开会,美国东部约有40万架小型电视机屏幕上可以收看,这在当时算是了不起的。

  1948年,新闻记者们租用带浴室的房间要付12元,都埋怨通货膨胀。在那一年,他们认为旅馆的杂务,都可以廉价雇用黑人来做。杜鲁门那时已经尽力做了一些工作,稍舒黑人的困境。但是共和党的政纲委员会在衡量之后,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民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当时还没有引起知识界的注意。他们对威廉·福克纳1948年出版的小说《不该死的人》【该小说说黑人鲁加士·比彻姆被控谋杀白人被判死刑,暴露美国种族矛盾。——译者】中呼吁耐心还是有点半信半疑。南方议员,对一切禁止人头税的法案,都还能进行阻挠,使国会无法通过。而南方的黑人们也还像祖辈一样,生活在绞刑架的阴影之下。1947年发生过一次私刑案件,而各党代表大会召开那年,还又出现了两宗。

  在共和党内,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托马斯·杜威、哈罗德·史塔生(“驾着双桨,破浪前进,最好人选,还是史塔生”)、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哈勒克、范登堡、塔夫脱(“干这工作,任命鲍勃”【即罗伯特的昵称,这是塔夫脱的名字。——译者】和“要掌好舵,选塔夫脱”)、厄尔·沃伦和小约瑟夫·马丁。威斯康星州的乔·麦卡锡和理查德·尼克松也参加了代表大会,但都还是很小的人物。史塔生在威斯康星州参加预选时,麦卡锡只是拥护史塔生的一名代表。尼克松也支持史塔生,不过那时还只是列席,地位低微,连当加利福尼亚州的代表都未够格。但是,他们后来大做文章的那个问题已在这里提了出来。史塔生要把共产党宣布为非法,在预选中俄勒冈州的选民认为没有道理。但在代表大会上,代表共和党做主旨报告的人却宣称:“我们要把联邦政府雇用人员中的赤色分子和粉红色分子都清查出来,清洗出去。”

  杜威自从1月15日宣布参加竞选,或更准确地说,让年轻的吉姆·哈格蒂代表他宣布这个决定以来,已吃了几场败仗。但是,在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中,他还是领先。他往往把这些所谓粗鄙琐事留给其他人去谈,说他情愿集中精力考虑重大问题。事实上他却花了许多时间为他的外表操心。他那牙刷式的胡须,僵硬的举止,使人们想起基斯通默片里的警察【基斯通喜剧公司拍摄的默片,内容多是描写笨拙的警察和盗匪斗智的故事。——译者】,或是结婚蛋糕上的人像。在预选时,有些摄影师曾劝他戴上了一顶容积十加仑的高大帽子和曾被罗马尼亚的玛丽王后在20年代访问美国时戴过的印第安人头饰,照了一些相片,简直非常离奇古怪。他为此后悔不已。对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有些刻毒的流言飞语:“你很了解他,才会讨厌他。”但这种说法也欠公允。

  史塔生在那年春天之所以成为杜威的劲敌,可说是事出偶然,对杜威也颇为不幸。杜威身高五英尺八,史塔生则高达六英尺三,他们在预选期间凑巧在休息时同照了一个相,看上来活像一个成年人带着他儿子。到了举行代表大会时,杜威穿上了一双特制的厚底鞋。但是,以前那种形象已经形成。加上没有预料到史塔生会在预选取得那么多票,就更使杜威头痛。人们原以为在威斯康星州,那些拥护麦克阿瑟的候选人,会大获全胜,因为拥护这位将军的人有大量竞选经费,而且该州充斥着他的速写传记:《麦克阿瑟:天赐的英雄》、《麦克阿瑟:自由的战士》和《伟大的麦克阿瑟》。3月29日,《纽约时报》头号标题猜测:“麦克阿瑟在威斯康星州胜利在即。”第二天,支持这位将军的代表们在州大会中仅得八票。于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参议员麦格拉思对记者们说:“这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保证民主党在11月选举获胜,只要时事评论员们都一致预言失败就行了。”记者们都客气地笑起来,全国代表大会的主席先生们也有自己开心的笑料。

  尽管到了全国代表大会前夕,杜威在俄勒冈州后来居上,但一般共和党人并不属意于他。根据这时盖洛普的民意测验,全国登记为共和党人的,认为明尼苏达州那个巨人比杜威好,比例是37%对24%。民意测验出现这样的数字,本来值得杜威更好地研究一下。前一年夏天,两个共和党人中就有一个要选举这位短小精悍的纽约人。现在威信下降得这样厉害,他本来应该有所警惕,特别是民主党在罗斯福领导之下,已经成为全国的多数党。在他当了候选人以后,他本应该向民主党展开猛攻。谁知他接受提名的讲话,却哄得代表们打瞌睡。他说:“我们所要求的团结一致,并不只是物质方面的,并不只是具体事情和措施的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精神方面的。我们的问题不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而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

  他和他的副总统候选人厄尔·沃伦让摄影记者们照相以后,他就回家休息去了。他待在奥尔巴尼,直到9月19日为止,那时离选举只剩下六个星期。这样,正如《纽约时报》所说的,他的竞选在“近年来在野大党的总统候选人中,时间花得最少。”看来他把竞选不过当成是形式问题而已。而其他共和党领导人也都同意。有几个强有力的共和党人,认为他们就要成为新政府的成员,在费城开完代表大会回家,就取道华盛顿,在同僚来到之前,捷足先登,用低价买下好房子。

  ※※※

  “民主党人的行动,活像来这里参加葬礼。”美联社在7月12日报道执政党的代表大会时说。费城热浪炙人,代表们慢步走进大会堂时,就像走进蒸汽浴室一样。在三周前还是鲜艳夺目的旗帜,现在已经斑斑污点。一面高悬着的横幅写道:“有了杜鲁门,美国才宜人。”但是几乎没有谁个望它一眼。大会向人们分发了杜鲁门“胜利袋”,里面装有一本笔记簿、一支铅笔和一个哨子。有的人就说:“是为了去民主党墓园的!”在贝尔武-斯特拉福德大厅的门廊上面,装上了一个机器驴子,向过路人们闪动着蓝灯泡做的眼睛,但点缀会场欢乐气氛的也就只有这么点。代表们都绷着脸孔,好像给人拷问过似的。反杜鲁门的各州代表,刚才从动员艾森豪威尔的运动失败中喘过气来,现在正拼命挣扎,所以还有点微弱的活跃劲头,但那是为了避免第三回失败,想找一条救命稻草而已。选举前夕,19个州的代表团长举行了一次秘密会议。他们想请最高法院法官道格拉斯担任候选人。他推辞不干,他们只好死了这条心。接着杜鲁门也给道格拉斯打电话,请他当副总统候选人,他表示也不愿干。这时,看来总统好像连副总统候选人也找不到。最后,阿尔本·巴克利,忠诚可靠的老阿尔本,说他倒乐意参加竞选。

  杜鲁门真是面子丢尽。他知道多数代表不想要他,如果他这时宣布他不当总统候选人,他们定会起立鼓掌欢呼,然后迅速选出另一个人。亨利·华莱士看来肯定会拿到几百万张票,就是说,足以使他失去纽约州选票。现在,民主党大本营的南部各州也濒于分裂。年轻的(37岁)明尼阿波利斯市市长汉弗莱、伊利诺伊州的民主党参议员和州长候选人道格拉斯和艾德莱·史蒂文森带头提出强烈的民权政纲,要求大会通过。在这点上,杜鲁门本来不愿多放高调。但这时北方和南方两派正要拼个你死我活。在那次关键性的对政纲唱名投票中,南方代表以651.5票对582.5票之差失败了。亚拉巴马州的汉迪·埃利斯高喊:“再见!”接着带头离开会场。

  南部邦联派的人是7月14日星期三晚上离开会场的。总统那时刚到,几乎遇到他们退场。那晚大会执行主席要求大家安静下来时,他的专用列车刚离开联邦车站。他坐在“费迪南德·麦哲伦”号车厢内,两旁是克拉克·克利福德和萨姆·罗森曼。杜鲁门把他的讲话稿通读一遍,以为到达会场时就直接上台讲话的。后来不是这样,也不可能这样,因为大会正在进行提名发言。他还得在闷热的后台等上四个小时。这是他生命中最倒霉的时刻。就在这时,人们把他带到台下一间阴暗的房间,那房间有个小阳台,望下去是一条垃圾遍地的小巷,这倒合适。房间靠近铁道,他可以听到机车轰隆而过,也可以感到他的硬背椅子随之震颤。他一会儿和巴克利谈话,一会儿又和霍默·卡明斯交谈,不时朝外面望望那烟尘和垃圾,抹抹前额上的汗,修改着讲话提纲,浏览一会儿,又独自沉思一会儿,等啊等啊。

  星期四零时42分,总统终于被提名为候选人,票数是947.5张,对佐治亚州的理查德·拉塞尔的362票和印第安纳州前州长保罗·麦克纳特的半票。卡贝尔·菲利普斯写道,尽管那时半夜已过,人们疲惫异常,天气又热,但对杜鲁门的表态,“似乎一下子爆发出来,欢呼之声,反对之声,似乎都出自肺腑。那些不管别人在通道上来来往往,一直没精打采地坐着的代表,现在也拿起旗帜,敲打着各种响器,参加到那无目的的长蛇舞蹈中去。新闻记者们在报界席的椅子上站起来,彼此相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说,‘看来倒像是真的。’”

  巴克利的任命是鼓掌通过的,更显出代表大会没有把同样荣誉给予那位总统的候选人。1时45分,巴克利和杜鲁门在《欢呼我们的头头》的乐声中登上高台。一般在这样的代表大会上,这时本应该是最高潮的时刻:两位领导人手携着手,高举起来,灯光夺目,风琴急奏,男人们在折椅上站起来,妇女们激动得涕泪横流。当然,诸如此类的一切,现在也是有的。但还不止这些,还有一种滑稽的味道,似乎和大会一般气氛很配合。雷伯恩主席刚开始介绍巴克利,一个肥胖的打扮过分的女人就打断了他。整个晚上,大会主席台前都一直放着一个花砌的自由钟,准备总统在台上出现时之用。这时她就献给了他,或者说,准备献给他。突然那个自由钟下面沙沙作响——她刚来得及结结巴巴地说完“和平鸽”,一群又一群的白鸽就由这个花钟下面钻出来,带着它们自己的礼品,在代表们头上飞来飞去。设计这个戏剧性场面的人显然不知道,但熟悉鸽子的人,都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小心衣服!”人丛中的农场主大声叫道。太迟啦。人们整个开会时间都嘟囔着脏话,现在脏东西倒真来了,把他们的衬衣和长裙都弄脏了。幸而在1948年时,新闻界还认为这类事情太粗俗,不应让正经的读者阅读,所以对这个政党的形象还没多大影响,这也还算是万幸。在主席台上的萨姆·雷伯恩挽救了当时的局面。他抓住了一只刚飞过的鸽子,猛然把它向高处一掷。代表们都欢叫起来。使他们惊喜交加的是,这一下子,他们发觉紧张情绪顿然消失,人们轻松起来,低声窃笑,把弄脏了的手帕揣起,彼此开玩笑说,无论哈里·杜鲁门将来怎么搞,再肮脏也不过如此。

  还有一次更大的意外。在巴克利作了简短发言后,欧文·罗斯告诉我们:“疲倦异常的听众强打起精神,准备听一套总统的例行演说。”谁知总统却只是用提纲发言,那份提纲就是他在那阴冷的窗下,对着小巷,在机车喷出一阵阵喘声中摘记下来的。他用他那即兴发言的新风格发表了一篇词锋尖锐、震颤人心、一致对敌的演说。用罗斯的话说,“他的尖锐刺耳的、音调很高的语调使全场听众像触了电一样。”他一面作着快速而又笨拙的手势,一面叫喊着说:“参议员巴克利和我会在这次选举获胜,共和党人不喜欢也得喜欢的——你们记着吧!”他吼叫说:“要是选民们不对民主党尽到职责,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人!”

  他接着把话题转向共和党人,列举他在医疗、住房、物价管制和教育补助等方面提出过而又被国会拒绝的计划。他说他们扼杀这些措施,然后却又用史无前例的无耻的、伪善的手法,通过竞选纲领,说是要实现所有这些计划。好吧,他会考验一下他们的诚意如何的。

  于是他对共和党打出致命的一击:“7月26日,我们在密苏里州称之为‘芜菁节’的时候,我要召集国会复会,并提出一些他们在政纲中表示要为之奋斗的法案。我的朋友们,要是共和党有点真心诚意要实现它们的政纲,第80届国会就应该在为期不长的会期内采取一些行动的。如果他们愿意,在半个月内就可完成立法手续,而他们还可以有时间到各地去进行竞选。”

  《纽约时报》报道说,这一来,“代表大会沸腾起来了。”什么天气、什么时辰、什么尖锐的派别矛盾和看来是不可避免的11月份的大选失利,暂时都被人遗忘了。杜鲁门等他们略静一下,接着又把问题说明白。“他们会设法回避这个责任,”他叫喊着,“但是,这个‘再糟不过的’第80届国会在这次特别会议的表现,将考验他们是否说话算数!”

  他们站起来,向他欢呼。他一直按原计划进行,保持对共和党“绝不妥协”,而会场外的反应也肯定了这一点。撰写社论的人不知怎样说才好。利用联邦政府经费来作巡回竞选,已经是够不像话的了,现在还要召集国会特别会议来为自己的政党取得优势,这几乎够条件弹劾了。范登堡对一位记者说:“看来这像是一个行将就木政府的最后的歇斯底里喘息。”宾夕法尼亚州的众议员小休·斯科特批评说:“这是行将垮台的人的最后挣扎,他已失去了人民的信任,而为了党派利益,连破坏国家和政府的团结和尊严也在所不惜。”佐治亚州的沃尔特·乔治用了一串精彩绝伦、五光十色的比喻,他叫喊说:“南方不但处于不利地位,而且是带上了项枷!我们给上了足枷示众了。”

  可是,各处都有人赞赏杜鲁门,虽然并不以为然。“毫无疑问,他已经使代表们不再意气消沉。”《时代》周刊写道,“他政治上的勇气,赢得了崇敬。”

  7月份主要的大事是两个分裂了的政党和所谓的“芜菁节会议”。狄克西党人斗志昂扬。他们的策略是把竞选弄到相持不下,最后交由众议院投票解决。他们认为他们获得的选票会和杜鲁门一样多。7月14日他们在伯明翰市集会,一天之内,他们就把代表大会全部议程进行完毕。他们提出斯特罗姆·瑟蒙德当总统候选人,密西西比州州长菲尔·赖特当副总统候选人。但是,这些狄克西党人坚持种族隔离的战线脆弱不堪,时有瓦解之虞。拉萨尔和哈里·伯德都没有到伯明翰市参加大会,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白人黑人应该权利平等,而是因为他们怕自己在国会里的资望受到影响。但不管怎样,狄克西党人分裂出去,对民主党总是个打击。特别对克利福德,因为他的竞选方案,本来设想民主党南部各州是会团结一致的。

  十天后,华莱士的美国进步公民联盟又到费城,组成美国进步党。12月29日,这个党的领袖宣布参加总统竞选,并开始建党运动,看来前途很是光明。他当时说:“我们集合了一批英雄人物。”进步党人并没有指望在1948年的总统竞选中获胜,但他们认为1952年的竞选就会是他们的世界了。代表的平均年龄约为30岁,比之出席两大党代表大会的代表年轻20岁。美国不少大学都有代表,传统的名牌大学代表比之所谓最大的十所大学更多,头头们左转幅度较大的那些工会也有很多代表。男青年都是留平头,那是当时学生风尚之一,穿的是敞领运动衫。女青年们穿着短袜和宽幅大裙。黑人也有很多代表。会上很多人带着吉他,唱着民歌,都是皮特·西格和现在已是副总统候选人格伦·泰勒的风格。看来每个人都过得很愉快。骤然看来,进步党似乎颇为兴旺发达。

  实际上这个党内部矛盾紧张。华莱士能罗致的新政派,只有雷克斯福德·盖伊·特格韦尔一人,但他和李·普雷斯曼老是闹矛盾。普雷斯曼是个共产党人,产联的法律顾问,后来被沃尔特·鲁瑟撵走。那时人们并不是随便给人贴上共产党的标签,特别在战后最初的十年。对知名人士尤其是不轻易这么做的。有些选民认为进步党和杜鲁门之不同,是因为进步党是自由派,现在听到里面有共产党,都觉得不知所从。然而这种思想混乱,是由共产党人有意造成的。他们能把前任美国副总统俘虏过来,真是意外的走运。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是1947年1月组成的,本来是要和共产党作斗争的,而美国进步公民联盟则是仿照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建立的。1948年选举以后三年,和共产党断绝了关系的迈克尔·奎尔,在美国产联一个委员会上作证,说明了共产党在进步党运动中扮演的角色。奎尔是运输工会主席,绝不是一个以“赤色分子”罪名迫害他人的人。他说,1947年秋季,他还是共产党的同情者。那时共产党总书记尤金·丹尼斯,就对他和其他一些工会领导说,党组织“决定了组织一个由亨利·华莱士领导的第三党”,华莱士“几周内就会公开宣布竞选总统的”。

  华莱士从事这个异乎寻常的冒险行动,看来犹如拉磨的牲口,是带上了眼罩的。后来他对朋友们说,竞选后期,他发现他是被人利用了,他周围的人几乎都公然自认是共产党人。他一定是最后才发现的。《新共和》周刊曾经提醒过他,《民族》周刊也设法要他注意,《下午报》也警告过他。《纽约邮报》要他参加美国人争取民主行动组织,但他不听。他参加竞选,全美国只有两家报纸支持,那就是《工人日报》和宾夕法尼亚州的《约克日报》。记者们请他公开声明不要共产党支持他竞选,罗斯福在30年代时就曾这样做过,他也拒绝了。

  结果是他的声誉受到严重损害。参加费城大会的有3200名颇有魅力的代表,比之两个大党代表大会的人还要多,而且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尽管这样,他的共产党助手们却处处使他失利。他在费城沙伊布公园发表接受提名的讲话,本来很有可能成为美国政治史上最重大事件之一。门票最高不过每张二元六角,最低只是六角五分——露天看台上的无产阶级。参加人数超过3万,群众对他欢呼若狂,说明他的声望不减当年。只要有稍许公允的舆论支持(本来他也不难得到),他本来不难把沃尔特·鲁瑟和吉米·罗斯福那班人争取过来。在那年7月这些人是并不难说服的,他只要和李·普雷斯曼那些人割断关系就可以了。但他拒绝了。他表示“凡是为了和平对我表示支持的人,我都不会拒绝。”一位《时代》周刊的记者说美国进步党的政纲和共产党的何其相似,请他注意。“我看他们的纲领很好嘛!”华莱士对共产党的看法就是这么谈的。他还毫无必要地加上一句,“我认为共产党人最像基督教早期那些殉道士。”

  于是,华莱士竞选运动的势头就低了下来。尽管认为共产党人与基督教早期殉道士之间毫无类似之处的人纷纷责难,他还顽强地一直干到底。他依然伸着手,额头冒汗,人们熟悉的那一绺头发遮着一只眼睛。他贸然南行,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三个城镇被人扔了不少鸡蛋、西红柿和爆竹。杜鲁门对新闻界谈话,对于“违反美国公平对待的传统”表示遗憾。除此而外,总统对美国进步党的威胁不屑一顾,认为人们对华莱士感到的新鲜劲一过,进步党的威胁也就自然缩小。情况果然如此。随着竞选运动继续发展,进步党的势头果然逐步减弱。特格韦尔不动声色地撤销对他的支持,左倾的联合电工工会则拒绝支持,而进步党国会议员候选人也退出了地方竞选。政治分析家在春季曾经认为,华莱士最低限度可获得350万张票。作为第三党竞选总统,他会远远超过1912年德布斯所获的90.01万票。当时盖洛普民意测验也估计他可获7%的选票。但到了10月的第三周,盖洛普的预测,已下降到4%,而到了11月2日,实际投华莱士票的,还不到这一百分比,只有1157172人。民主党人分裂出来转而支持进步党,无疑使杜鲁门失去纽约州。但仔细分析一下选举结果,似乎很清楚地表明:在其他各地,他每失给华莱士一张票,就从独立的中间派的同情者中获得二至三票。

  瑟蒙德在普选中得到1169021票。他集中力量争取旧日南方邦联各州,使他获得39张选举人票(亚拉巴马州、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州、南卡罗来纳州以及一张田纳西州的选举人票)。但我们可以认为,这比零票还要惨。民主党发现没有巩固的南方各州的支持还是可以获胜,就觉得再没有必要同他们妥协了。瑟蒙德本来想使黑人民权的拥护者失败,但结果反而使他们更快取得胜利。

  ※※※

  7月26日,杜鲁门到国会山,出席一次充满敌意的两院联席会议,提出他的所谓“采购清单”即要求通过的法案。他发言30分钟,被掌声打断只有六次,而且都来自民主党人。共和党的议员们拒不鼓掌。杜威还是和往常一样警惕,对记者们向他提出关于这个芜菁节会议的问题,避而不答。用他的话说,他不想“和杜鲁门一起失去身份”。他叫赫伯特·布劳内尔全权负责,自己则躲回到奥尔巴尼的书斋中去。布劳内尔感到不安。他向塔夫脱建议,共和党的国会领导人可以就一些没有争议的法案开绿灯,以使杜鲁门无从攻击国会的阻挠。为什么不修改《安置流离失所人员法》,把其中对犹太人及某些天主教徒有歧视的条款去掉呢?大家都认为这个法案有必要修改,如果由共和党主动提出,就会在东部各大城市地区削弱民主党在选举时的优势。塔夫脱摇头不同意,他说这是个原则问题。总统召集这次会议,是滥用职权,对那份“采购清单”必须置之不理。布劳内尔说服不了他,国会山的共和党同僚就想和塔夫脱摆道理。范登堡说:“鲍勃,我认为我们应该有所行动。我们应该尽力表明我们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充分利用这两周时间的。那么,在公众舆论面前我们就好讲话一些。”休·斯科特当时在场,据他说,“鲍勃·塔夫脱一点也不接受。‘不,’他说,‘我们什么也不给那个家伙。’凡是了解鲍勃·塔夫脱结束谈话方式的人,就知道事情到此只得结束。”

  这一来杜鲁门高兴了。他在咨文中提出的有关控制通货膨胀、扩大民权、提高最低工资限额、扩大社会保险范围和资助住房建筑计划等方面的法案——其中大部分是在杜威的竞选纲领中含糊赞同过的。共和党的国会领导人在费城时对这些模糊的提法表示过赞同,但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在总统还未选出前就要对这些政纲负责。塔夫脱的原则是有根据的,但在美国公众面前,要做到言而有信,毕竟也是个问题。共和党这样意气用事,反而证实了总统对它的看法。

  8月12日,白宫发表了一份详细报告,把总统的建议和国会的抵制作了个对比。在同一天的记者招待会上,杜鲁门对这个“无所事事”的国会所开的“无所事事”的会议,表示遗憾。他说以前他对国会的各种说法证明都是有道理的,它已自行证明是历史上“最糟的”国会。

  一个华盛顿记者却想追踪另一条新闻。他在散会前问总统:大约两个星期前有一个结实而貌不惊人、35岁左右的妇女伊丽莎白·本特莉,开始在参议院行政部门经费委员会作证。她和一名曾在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的证人、《时代》周刊的编辑惠特克·钱伯斯,现已指控一些政府雇员充当苏联间谍。被告人包括阿尔杰·希斯、威廉·T·雷明顿和劳克林·柯里。总统是否愿意就这些间谍问题的听证会发表什么意见呢?

  “这些只是转移目标的手段而已。”杜鲁门厉声说,他想的还是那第80届国会。他说:“他们利用这个问题转移目标,想为他们该做而不做的事情找借口。是的,我的话你可以引用。”

  ※※※

  9月5日,星期天下午3时40分,“杜鲁门专列”的司机在司机室里把汽笛拉了两下,离开联邦车站去和600万选民们会面。这次由党内筹措经费的民主党的竞选运动终于动了起来了。这个计划包括有两次重要的横越全国的旅行,每次为期十天,一次去东北各州,以及到哥伦比亚特区附近各州的短程旅行。在这第一次进军中,总统要乘车走3.2万英里,发表250次演说。在当时的竞选中是创纪录的。每天从早上在农村看日出,到18小时后最后一个火车小站止,都有小镇居民?集在“费迪南德·麦哲伦”号车厢周围,眼睛睁得大大的,高举电筒,来看火车平台上的这个小个子爱争论的人物,而杜鲁门也总是斗志昂扬,而且说的话都可以发表。

  他按照6月份的预演如法炮制,在多数情况下总是和颜悦色,赞扬一下当地的乐队,介绍一下贝丝和玛格丽特,在结束非正式的闲谈时,要求大家:“11月2日去投票站,投民主党的票,那么,我可以再在白宫多待四年。”或者说,“做正确的选择,免得我在1949年1月20日缺房子住。”每次停车到点,火车司机就会拉一下警笛,这个江湖卖药的班子就又继续走上征途。

  各城市里人群愈来愈大,印第安纳波利斯市有5万,丹佛有5万,波士顿有25万,底特律有25万。“没有人跳舞、欢呼或吹口哨来欢迎杜鲁门,”理查德·罗维尔在1948年10月9日《纽约人》上写道,“大家都鼓掌。据我看,掌声强度,和一个传教士关于在北罗得西亚战胜异教的一篇差强人意的报告,所获掌声差不多少。这并不一定是说听他讲话的人准备不投他的票,虽然我个人的感觉是,其中多数人是不会投他的票的。”

  杜鲁门讲的话,很多是荒谬的、不负责的,有些还是带有恶意的。他备受攻击,孤军作战,全国报纸只有15%对他支持,各方面的人都说他白浪费时间,也浪费大家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大讲煽动性台辞。“共和党人贪婪成性,”他说,“抬高物价,把美国消费者逼到走投无路。”还说他们“迷恋特权”,把杜威称做“法西斯分子”,比之于希特勒。在艾奥瓦州德克斯特市全国耕作赛会上,他对8万名听众讲话,攻击说“这届共和党国会,在农场主背后刺进了一把禾叉”。

  9月过去,10月已到,白天变短,黑夜漫漫。超级市场里开始有苹果汁出售,孩子们挖空南瓜,制作鬼脸儿灯笼。初霜才现,候雁南飞,鹑鸟和檐燕接着也随之南去。松鼠开始储备橡树子过冬。杜鲁门的专列还在来往奔驰。田野上草垛棕黄,排列成行。机车蜿蜒穿进森林,只见枫树上金黄的树冠闪闪,鹿角漆树一片绯红,一声汽笛长鸣,似在呼叫人们来听那生气勃勃的人介绍他老婆和女儿,摆明他的观点,开几句玩笑,然后挥手告别。

  按照克利福德的说法,临近10月中,这列竞选专车进入了低潮。当他们在中西部一个小城镇停下来时,一个工作人员跳下车来买了一份10月11日出版的《新闻周刊》。一条黑体大标题写道:“50名专业政治评论员一致预言杜威将胜。”“一致!”有人随口说了一句,引来长时间的沉默。其中一人拖着沉重脚步回来,拿给杜鲁门看。他眨了一下眼睛,笑了一下,轻松地说:“呵,这批该死的家伙!这些人总是错的。别管他们,伙计们,咱们继续干吧。”克利福德认为,那时连贝丝和玛格丽特两人都不相信总统有任何可能获胜。但是,他自己倒认为有希望,而且后来竟能证明他是正确的。10月13日下午,在德卢斯去圣保罗途中,他把一份在德卢斯的讲话稿翻过来,写上对各州票数的分析预测,交给乔治·埃尔西。埃尔西封好收起来,等到选举后第二天才拆开。原来杜鲁门预言他得340张选举人票,杜威108票,瑟蒙德42票,另有37票则列为“未定”。不能说分析完全准确,有四张选举人票没有计到。但以分析选举为职业的人,如果能像他这样预测选举结果,恐怕是付出任何代价也会在所不惜的。

  ※※※

  与此同时,那个跟着哈里之后进行全国巡回竞选的人,却继续进行得很顺利。托马斯·E·杜威这列“胜利专车”,组织得很好,严格正点,各地都有联络人员到站接待,有各种设备可以及时把讲话稿预发给随行的98名记者,还有高度传真的扩音装置能把这位候选人的深沉的男中音声调从车后的平台传送到新闻界的酒吧车厢。专列上设有最新的通讯装备,不管他想说什么,都可以传送、播发到各地去。

  但他什么也不想说。9月末,利奥·埃根在《纽约时报》报道说:“杜威州长好像已经当选,现在只是就地踏步,等候上任。他的言谈举止,显示出他认为选举只会证实早已决定了的事……杜威州长有意避免同在职的民主党总统进行任何激烈争论。”

  这两部列车在中西部和加利福尼亚州曾先后两次只相隔一两天的路程。杜鲁门总是注意到这一点,并向他的对手提出一连串棘手的问题。杜威拒绝上钩。他宁愿畅谈落基山的“无限风光”,谈他所经过的“柔和而绵延起伏的树林茂密的乡村”,谈那些“繁华的城市”和“肥沃的平原”——总之,谈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无比壮丽”。

  杜鲁门则谈论住房问题、最低工资限额、老年人的医疗和庄稼。杜威为水辩护起来。“只要充分保持土壤,”他在丹佛市响亮地说,“我们就能采取很多措施来保障我们的前途。我们对现有的水必须善加利用。河里的水,我们要用来耕作,还要用来发电……应从最大限度地保持水源、发电、航行、防洪、垦荒和灌溉的角度,来开发西部各条大河。”

  杜鲁门所谓“在背后刺进一把禾叉”的讲话发表后两天,全国都在等候共和党领导人表态时,杜威在得梅因市却只说:“到了1月20日,我们将进入一个新时代。我们准备在华盛顿成立的新政府,对美国人民有信心,对其需要有深切了解,并有能力予以实现。我们将重新实现我国人民不可缺少的团结以及使美国成为伟大国家的那种精神力量。我们全国又将肩并肩地向着更伟大的未来前进,使每个美国人生活得更美好,卓有成效地致力于维护世界和平。”

  杜威发表的正式讲话内容这样枯燥乏味,有办法的记者就开始追求某件趣闻乐事、某个轻松的特点来点缀一下那些苍白无色的段落。10月12日在伊利诺伊州的博库普城,列车突然向后面一堆人群倒溜。倒退几英尺以后,它又刹住了,没有造成伤亡,但这位州长的情绪却受到影响,发了脾气。他当时怎样说的,那就看你听的是哪种说法了。反正他不是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白痴司机”,就是说“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疯子司机。他大概该在黎明时枪毙,但由于没有造成伤亡,我看可以免予追究”。也许他难得讲出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话,于是这句话就不胫而走,在全国各个工会礼堂和铁路的圆形机车库内,竟成了反对杜威的口号。

  其他共和党人则在战斗。休·斯科特当时是全国委员会主席,他抓住了本特利-钱伯斯的证词,认为这个问题涉及面广,不能轻易当成是“转移目标”。但是杜威对此只略提一下,又马上转而高谈阔论:“我们有时不能按我们的信仰行事,而且经常缺乏信仰。但在我们内心中,我们相信而且知道,每个人都是信神的,每个个人都是最为宝贵的。”说句公道话,在竞选运动快结束前那几周,杜威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策略。听他讲话人少了,而他从报纸了解到,听杜鲁门讲话的则多起来了。他的策略委员会——布劳内尔,斯科特、埃利奥特·贝尔和拉塞尔·斯普拉格——决定在工业发达的西北部,来个最后攻势;至于中西部的农场主们,他们生来就是共和党人,可以不必为他们操心。杜鲁门的冷嘲热讽使他按捺不住,他要回击,于是在四个居民点放手干了起来。他说,举个例说,杜鲁门否决塔夫脱-哈特利法的咨文,乃是“160年来白宫所发出的最错误、最失策、最不符事实的文件”。群众听了觉得蛮有味道,他自己也很得意,但他的顾问们则有所警惕。哈格蒂探听新闻记者们的反应,并向杜威报告说,记者们都认为相互攻击是个错误,只是承认自己软弱无能。为了保证杜威广泛听取意见,布劳内尔安排了一连串的电话会议,让杜威和共和党各州委会的委员们交换意见,96名男女委员中有90人参加。除了一人以外,大家都劝州长采取高姿态,让杜鲁门继续走他的低下的路子,失尽人心。只有堪萨斯州的哈里·达比是个例外,他警告说,农业地带现在难以驾驭。人们认为他是杞人忧天,未予理睬。于是杜威又继续他的圣战,呼吁为团结、廉洁、管好水利和维护信仰而奋斗。

  一直到最后时刻,杜鲁门在列车里不断收到账单,因为服务行业的经理们生怕将来成为烂账。但是,自从《新闻周刊》那一期登了使人沮丧的消息以后,专列上的情绪已开始略有好转。在列车里晚上的漫谈中,年轻的工作人员们反复争论,究竟总统获胜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是,只要他们稍为乐观一些,就会有人提出,国内各种民意测验,都做出相反的预测。到了最后几天,克利福德认为有些迹象表明杜鲁门影响有所加强。杜鲁门按照传统习惯,在选举前的星期五晚,在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向群众大会发表讲话。人们起立,向他欢呼达12分钟。而在这些支持者中,有些人在费城代表大会之前,还曾经是“倒杜鲁门”运动的头头。克利福德于是想到,如果再有两个星期竞选时间,他们也许会有点儿希望的。

  在芝加哥市,艾德莱·史蒂文森和保罗·道格拉斯并肩站在一辆敞篷车上,去体育场参加支持杜鲁门的群众集会。人行道上站满人群,有四五层之多,可是都默不作声。15年前,这些人都是在经济结构最底层的被遗忘的男女,是饿着肚子的教师和衣着褴褛的工人,英萨尔使他们陷入了困境,罗斯福则使他们得了救。史蒂文森见到人那么多感到惊讶。似乎整个芝加哥市的人都来了,但是几乎听不到什么欢呼,简直是哑然无声。道格拉斯说:“今天他们是来看看他们美梦的幻灭。”

  《巴尔的摩太阳报》的总编辑汉密尔顿·欧文来到一位年轻记者的办公桌前。他说:“我已把祝贺新总统的社论写好。已经排版,准备付印。”他停了一下把眼睛一眨说:“要是杜鲁门获胜,那我就得另写一篇,不是吗?”他很欣赏自己这句俏皮话,乐呵呵地走开了。

  ※※※

  《生活》周刊的订户在10月最后一个星期,就收到提前出版的11月1日的一期。在第37页上,有一幅整版那么大的杜威州长和夫人的照片,图片说明是“下届总统乘渡轮在旧金山湾的开阔海面上游弋”。同时登了一篇长达八页的关于竞选的综合报道。编辑们的结论是,美国“将抛弃杜鲁门而选择杜威”,理由既涉及“感情也涉及智力问题”。威拉德·基普林格主编的《变动的时代》周刊11月1日号封面刊登一条一英寸高的大字标题,说本期透露“杜威将有何作为”。10月31日星期天,《纽约时报》登出一篇报道,那是该报庞大的工作人员在全国各地进行长达一月之久的调查报告,反映各州选民的思想感情动向。其结论是:杜威会在29州获胜,得选举人票345张(有266张就可当选),杜鲁门则在11个州获胜,得选举人票105张,瑟蒙德4个州,选举人票38张。另有43张选举人票待决。调查报告还发现,共和党将继续控制国会两院。为了肯定调查报告的准确性,《时报》向报道杜威的47名最敏锐的记者征询意见。他们在一次秘密表决中一致认为这位州长将轻而易举获得胜利。

  《底特律自由报》在准备11月3日(即选举后第一天)发表的社论中,请国务卿马歇尔辞职,并劝杜鲁门委任杜威的外事顾问约翰·福斯特·杜勒斯取代他的职位。这家报纸编辑们的理由是:“这样就会使国内外对我们的对外政策恢复信心。”(还是那个杜鲁门主义,其时正在使希腊平静下来,马歇尔计划正在全面贯彻,而柏林的空运补给也已进入第五个月。)《自由报》承认:“这当然是对杜鲁门要求过高。然而,为了团结和国家利益,我们有时还要对千百万的美国人要求多得多呢”。这些编辑们对美国这位“落选”的总统倒是手下留情,说他“是个勇敢的小人物,从未追求过总统宝座,就任后不知所措,但却倾其全力战斗到失败”。《自由报》还对读者们说,杜鲁门生活上不成问题:“首先作为前任总统,他每年有希望得到2.5万元的退休金,还可以指望有广播电台和他签订合同、杂志约他撰文,还可以写书,这样加起来使他捞到一笔可观的收入,人们认为可以近达100万元。他的前途,还不至于是由白宫通向贫民收容所。”

  但是新闻界论述这位打垮了的总统,并不都是这样宽宏大量。一位报业辛迪加的专栏作家发表文章,提出“杜鲁门在治国中碍手碍脚,究竟杜威会容忍多久”的问题。有些作者也和《自由报》一样,星期二选民投票,但星期一就写好准备在星期三登载的专栏文章,以便星期二排版。因此,德鲁·皮尔逊在开票后一天发表的文章的第一段,不禁使数以百万的读者感到惊讶。那段文章说:“汤姆·杜威在86天内将主持白宫,我对他周围那个紧凑的班子进行了调查。”接着他就神气十足地把新总统的内阁名单全部列出来。同一个星期三,约瑟夫和斯图尔特·艾尔索普透露说:“选举后的首要问题,是政府怎样度过未来的十个星期……事态总要发展,总不能停下来耐心地等到托马斯·杜威正式接替哈里·杜鲁门的职位。特别是在对外和国防政策方面,在华盛顿总要有些部门有些人有权做出决定,而又不致在1月20日后失效的。”艾尔索普兄弟建议杜威任命的国务卿和国防部长马上以“特别助理”身份进入这两个部,以便在杜威就任以前,指导那些即将下台的前任官吏。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老成练达的观察家肯冒那么大的风险而孤注一掷?答案就是他们并不认为那是孤注,更不要说是冒风险了。他们长时间以来都在议论杜鲁门,认为他毫无希望。他们都在文章中分析为什么杜威击败杜鲁门会易如反掌,相互影响之下,更认为选举不可能有别的结果。杜鲁门在竞选时声称:“除了人民以外,大家都反对我。”这倒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他和选民与那些权威不同,并不认为选举是给谁加冕,而是一次竞争。以研究竞选趋向为职业的人们,认为所有的迹象都指着同一方向。凡是在野党控制了国会,两年后肯定就会赢得总统职位。民主党在1930年控制了国会,后来罗斯福就当选。而且,共和党人早就该重新上台了。罗斯福连任四届,只能归因于他个人的魅力,艾尔索普兄弟和皮尔逊都是这样看的,而杜鲁门所缺少的恰好就是魅力。共和党候选人有的是钱,绝大多数的报纸又支持——当然记者们认为这点很重要,而且,最重要的是,民意测验也都预祝其成功。

  自《文摘》那次民意测验分析完全落空以来见【第四章。——译者】,已有12年了。1936年民主党在选举中占压倒优势,颇使共和党人难堪,再也不相信那种预测性投票。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当时乔治·盖洛普和埃尔莫·罗珀虽然没有《文摘》那些民意测验者那么有名气,但都不靠寄来信件而采取典型统计分析,竟而预测到罗斯福大胜。那次以后,每次选举又都证明,这些人的预测是正确的。大城市报纸,都订阅他们的资料。相反《纽约时报》花许多钱自己进行调查,人们反而觉得稀奇。要是有哪位权威反对他们的意见,人们就会说他是傻瓜。于是就开始了这样的循环:民意测验预测共和党大获全胜,专栏作家和社论作者就作为福音来传播。甚至有这种可能:那些原准备投民主党票的男女,为了想表明自己和大家看法一致,于是哄骗了民意测验人员。于是,将错就错;再加上民意测验人员已变得沾沾自喜,甚至是妄自尊大(至少有一次是如此),这样就错上又加错了。

  埃尔莫·罗珀是够妄自尊大的。他在9月9日一篇专栏文章里,在选举前差不多还有八个星期,就宣称他已对美国选举人作了最后一次调查。他写道:“托马斯·杜威实际上几乎已经当选了……既然是这样,我认为如果还要像电台人员报道体育比赛实况那样,硬要说两队是不相上下,那就是再单调不过,智力上再贫乏不过了。”罗珀也和许多职业的选举分析家一样,相信当时所谓的“法利法则”。法利在1936年的选举预言一鸣惊人以后,说过,根据他的看法,选民在两党举行代表大会时就已决定选举谁了。他意思是说,以后的竞选运动,不过是热闹一番,不起作用。9月份第一周,罗珀以自己的声誉押宝,所根据的是他的工作人员在8月份所搜集的数字。可笑的是,他在选举前的最后一周,确实又作了一次民意测验,结果是杜鲁门的形势略有好转。但是,杜威还是遥遥领先,因此他决定不采取两边下注。

  三个全国性的民意测验——罗珀,盖洛普和克罗斯利——都错在没有问清调查对象是否真会投票和没有把只受过小学教育的选民包括在他们的典型调查之内,而这些人则多半是杜鲁门的支持者。但是他们最大的失误,还在于对杜鲁门的巨大努力的最后影响,竟然视而不见。杜鲁门专用列车还没有从联邦车站开出,罗珀就已下了结论。克罗斯利的最后报道,预计杜威获49.9%选票,杜鲁门44.8%,其余的选票则为瑟蒙德和华莱士。这是将8月中、9月中和10月中不同时间来自各州的典型统计混在一起进行分析的。三家中最认真的是盖洛普,他是应该意识到国内发生什么变化的。他9月24日的报道,估计杜威获46.5%的选票,杜鲁门则有38%。但他在选举前两天登载在星期日报纸上的最后一篇专栏中,说明杜鲁门声势猛增,达到44%,而这数字还是依据两周前进行采访得来的。克利福德说得对,美国人的态度每天都在变化,几乎是每个小时都在变化。

  现在超过40岁的美国人,在记忆中有四件事特别突出:珍珠港事件、罗斯福逝世、1948年的选举和约翰·肯尼迪被刺。男人们也许会忘掉他21岁生日那天发生过什么事,女人们也许会忘了她怎样失去童贞,但每个人都想得起来他或她听到这四件事时是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成了人们生活中的里程碑。正好像他们的双亲会说“我们是在停战后相遇的”,或者说“股票市场大崩溃时,我们刚搬了家”;而他们这摇摆音乐的一代则把个人生活的事情,在日期上和达拉斯的枪声、日本对夏威夷的袭击、罗斯福在温泉中风、杜鲁门竞选获胜的奇迹联系起来。

  那天晚上,大家都以为可以早睡。吉姆·哈格蒂在纽约罗斯福饭店的舞厅对记者说:“午夜之前,战斗就可能结束!”杜威在东第51号街一所学校里投票后,一个办事员在上面办公室一个窗口对他喊道:“祝你顺利,总统先生!”他本人预料,他和夫人在东第93号街六号他的好朋友罗杰·斯特劳斯家里进餐时,杜鲁门就会来电,承认竞选失败。在华盛顿,民主党传统是在五月花饭店集会,而共和党人则是在斯塔特勒饭店。现在斯塔特勒饭店已把舞厅布置一新,准备好礼服上的襟花,好让夫人小姐们到场时每人戴上一朵。与此相反,五月花饭店却毫无动静。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肯定必然失败,连饭店的舞厅也未予包定。委员会的成员们想把钱省下来为1952年竞选时用,干脆回到他们当办公室用的套间,把电话机挂断,开两瓶威士忌酒,坐下来准备守夜。谁都没带收音机,因为这是惟一一个可以不必收听新闻的晚上(在60年代或70年代,他们准会有一人在衣袋中带一具半导体,但在1948年,手提收音机还是颇为笨重,还得要用墙上的电源插座)。这一夜,政治形势发展迅速,委员会的成员们都远远落在后面。《纽约时报》的卡贝尔·菲利普斯也同形势失去了联系。他报道了杜鲁门竞选消息以后,就回到曼哈顿,买了一件价值47.5元的大衣(那时算是价格高昂的了)和一张戏票去看林恩·方坦恩和艾尔弗雷德·伦特的新戏。当新罕布什尔州开始零零星星地发来选举结果时,菲利普斯正走进在第47号街的剧院大门。他坐在那里看了两场戏,对外面那一出更为精彩的戏,却毫无所知。

  ※※※

  最初从新罕布什尔州报来的数字使杜威颇为惊讶。虽然他还是领先,但优势比不上1944年。这个州原是共和党的坚强堡垒,任何共和党候选人都料不到领先得那么少。他匆忙回到饭店的套间,和家人和几个密友坐在收音机旁,听着和看着给他送来的选举结果的电讯,在拍纸簿上记着数字。

  杜鲁门总统则在密苏里州。在特工人员亨利·尼科尔森和吉姆·罗利【1963年11月22日,他已任特工机关的头头。】的帮助下,他早几个小时就避开了新闻界。下午4时30分,他们驱车到了离独立城30英里的风景区爱克瑟尔西奥温泉,在埃尔姆斯饭店休息。总统洗了个土耳其浴,6时30分回到房间,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把床边的收音机打开。一位广播员说,他以几千选票之差,初步领先。他就上床,几乎立刻就入睡了。

  ※※※

  7时45分,《芝加哥论坛报》一位编辑颇为伤脑筋,因为要做出决定。该报的晨版要付印了,要准时送到街上让深夜从剧院散出来的观众买到手。这位编辑要选择一条标题,不能只说总统选举已经结束,因为这是谁都知道的。他需要一条实在的消息。杜鲁门是在领先,但在未弄清这些初步结果来自新英格兰哪个州以前,这些数字是毫无意义的。举例说,共和党候选人也许会在康涅狄格州占绝对优势,但是如果哈特福德像过去一样,先将选举结果公布,这个数字就会表明民主党获胜。但甚至康涅狄格州的评论员也说不出数字来源,他本人也不知道。因为他要抢先广播,一有纸条送来,他就在电台里读起来了。

  这样《论坛报》大楼里的编辑,在还未知道具体情况之前,就要拟定他的标题。于是他只得依靠这次选举中有把握的情况,在大样上写了个通栏标题:杜威击败杜鲁门。

  ※※※

  这时,选票累加数还不说明问题。杜鲁门初步领先是早就料到的,民主党力量主要是在城市里。城市里有选票计算机,通讯设备又较好,所以选举结果的消息到得最早。但是,排除了这个因素来进行分析,杜威似乎在纽约州和新泽西州获胜(但这仅仅因为华莱士在这两个州都取得大量选票)。除了马萨诸塞州和罗得岛外,他在整个东部各个工业州都占优势。这使他认为更有把握,因为这些地区在传统上是民主党势力范围。而且,瑟蒙德又使杜鲁门失去密西西比州、路易斯安那州、亚拉巴马州和南卡罗来纳州。但是尽管这样,杜威领先之少,令人不可思议。有些地区本来是共和党的坚强堡垒,但共和党却只以几票领先获胜。在一些地方,杜鲁门得到的选票比当年罗斯福还要多,在各主要城市中,他在选民票上都处于领先地位。

  真正使人震动的消息来自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各州。民主党候选人在威斯康星州、艾奥瓦州和科罗拉多州都遥遥领先,而这三个州原都是共和党的老地盘。而且当西部11个州的初步选举结果到达时,杜威似乎只在俄勒冈州取胜。

  ※※※

  10时30分,伦特在纽约上演的戏第二幕落幕了。卡贝尔·菲利普斯觉得口渴。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他没有离开座位,现在他想去附近一个酒吧盘桓一下。他要了苏格兰威士忌酒,这时听到收音机里的广播员念出各个州名、各个选区和分选区数以及一大堆不易理解的数字。菲利普斯已向酒吧间服务员付了钱,一口威士忌酒还未下肚,突然广播员用清晰的声音报道说:“杜鲁门领先,看来是无可争议的了。如他能在俄亥俄州又领先的话……”

  菲利普斯噎住了,连威士忌酒也呛得吐了出来。他立即跑出大门,向着《时代》广场跑去。在途中,他想起他的新大衣,停了一下,决定不管它,飞奔报社。

  ※※※

  每隔15分或20分钟,电台联播的播音员就请乔治·盖洛普博士就收到的统计数字发表意见。盖洛普解释说,民主党目前领先,但等农业地区的选票结果出来时,这种领先就会不存在了。到了11时,农业地区的选票开始报进来,仍是投民主党的。在平原地区各州的人们,都还记得哪个党帮助过他们维持粮价和解决谷物储存问题。

  ※※※

  晚上11时,赫伯特·布劳内尔走进罗斯福饭店的舞厅,宣称杜威已获胜。党的工作人员欢呼起来,但他们还未来得及问清详细情况,他又急匆匆走上楼去了。看来哈格蒂对杜威的压倒优势估计过高,他们并不能在午夜前结束战斗。

  ※※※

  午夜,杜鲁门醒来了,他过了一会才弄清自己是在这个陌生的饭店房间,接着他又打开收音机。那是H·V·卡尔登邦在广播,他说按选民票计算,杜鲁门虽然以120万票领先,他“无疑仍已被击败”。总统把他的播音关断,又翻身入睡。

  有一个人刚来到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华盛顿总部,他路上听到广播,带来消息说总统绝没有大败,在一些州他甚至还领先。当然,“农场主那边还没有消息。”有个工作人员建议派人取一架收音机来。他们耸耸肩膀,才点头同意。趁一切结束之前取乐一番也好嘛。

  ※※※

  “这时,”理查德·罗维尔写道,“斯塔特勒饭店这座堡垒正在摇摇欲坠。共和党的夫人小姐们咬着襟花强作镇静,共和党的先生们紧张得满身大汗,连衣领也软蔫蔫的了。”

  ※※※

  午夜过后不久,在罗斯福饭店舞厅中的庆祝气氛开始换成焦急不安,接着则是惊慌狼狈。到了这样深夜,他们才肯定杜威在他自己家乡那个州获胜,但是仅仅是以6万票领先。如果华莱士没有参加竞选,杜鲁门也会在这里击败他的。

  现在,看来结果取决于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了。尽管说来难以令人置信,在现有票数基础上,杜鲁门在这三州中任何一州获胜,就可以当选。但是这三个州都是拉锯战。他一会儿在一个州里稍微领先,一会儿杜威又赶过了他。清晨1时45分,布劳内尔又到舞厅来,再一次发表杜威获胜的消息。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赢得几声微弱的欢呼。其余的人只是瞪着眼看着他。

  清晨4时,特工罗利把总统唤醒,建议他再打开收音机听听。他现在已经以200万票这个惊人数字领先了。H·V·卡尔登邦还在说,他看不出杜鲁门当选有任何可能性。他那声音,杜鲁门到死也忘不了,而且老是向朋友们寻开心地模仿他。

  ※※※

  总统把衣服穿上,叫特工们驱车把他送回堪萨斯城的缪尔巴赫饭店,因为据他说“看来我们要再待四年了。”他们上午6时到达。倦容满面的记者们都感到纳闷:他究竟上哪里去了,好像刚刚睡过觉的样子。

  4时30分,总统的车子从爱克瑟尔西奥温泉的埃尔姆斯饭店开走时,哈格蒂在罗斯福饭店召集记者,说他已和杜威交换过意见。他说:“我们还在战斗。选举结果还在报来,但看来在天明以前我们不会确切知道胜负如何。”35分钟以后他又再次出现。“现在,我们不作任何估计,也不作任何断言。”他说。

  黎明后不久,这位筋疲力尽的州长上床睡去了,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被击败。正当他昏昏入睡时,他的消瘦劳累的助手们知道最后一线希望也已失掉。上午9时30分,杜鲁门以7000票领先,在俄亥俄州获胜。这样他就拿到270张选举人票,足够当选总统。一小时后,杜威睡醒,他才知道他在伊利诺伊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也被击败。上午11时14分,他承认失败。杜鲁门总统不但竞选胜利,在选举人团中也取得出色的胜利——票数是304票【田纳西州一个原先拥护杜鲁门的选举人,后来转而支持瑟蒙德。】对189票,另有38票是狄克西党人的。不但如此,国会也与他一道取得胜利。在第80届国会中,共和党是以51席对45席控制了参议院,以246席对188席控制众议院。现在民主党以54席对42席在参院占了优势(比上届多了9席),又以263席对171席在众议院取得优势(比上届多了75席)。保罗·道格拉斯、休伯特·汉弗莱、林登·约翰逊和埃斯蒂斯·凯弗维尔都当选参议员。门南·威廉斯当选为密执安州州长,切斯特·鲍尔斯为康涅狄格州州长,艾德莱·史蒂文森为伊利诺伊州州长。

  塔夫脱这时暴跳若狂。“我不管对这件事情怎样解释,”他说。“又把那么粗鄙的小政客送回白宫简直是违反普通常识。”但在其他各处,杜鲁门这样取得胜利,使那些有宿怨的人也为之折服。“对这样一个本已失败但又总不肯低头挨打的人,你只有对他致敬。”极端保守的纽约《太阳报》写道,“杜鲁门先生之所以取胜,是因为我们这个国度,仍然是爱戴敢于战斗的人,仍然尊敬那些不屈不挠的人。”这次成功其实不只是个人的胜利。选举后两天,沃尔特·李普曼写道:“杜鲁门先生本人的胜利、国会两院里民主党又成为多数、民主党在这样多的州中取得优势,都证明民主党有巨大生命力,这是罗斯福从1932~1944年领导和发展的党……罗斯福死了,他建立的党还存在,而且无疑还是美国政治上的支配力量。”

  选举后第二天,新闻记者和社论撰稿员都互相避开视线。新闻界和向他们提供消息的人都成了全国的笑柄,他们自己也知道。艾尔索普兄弟写道:“职业政治家、民意调查人、政治记者们以及其他自作聪明的人和预言家们,现在能继续以权威姿态谈论问题的只有一个,这就是怎样烧那老乌鸦。”【烧乌鸦吃是美国俗语,是低头承认错误之意。——译者】当总统和当选副总统回到华盛顿时(杜鲁门这时高举《芝加哥论坛报》的“杜威击败杜鲁门”的通栏大标题),他们受到75万人欢呼,《华盛顿邮报》大楼正面,挂一条横幅“总统先生,你什么时候把老乌鸦端到桌上,我们就吃。”赖斯顿给他自己的报纸《纽约时报》写了一封信,“我们和别的记者们过于缺少联系了,并且我们对民意测验的大量统计数字也过分相信了。”《时代》周刊说,报纸“把报道职责委给民意测验所了”。有几位报纸发行人大怒之下,停订了民意测验报道,民意调查人也低首认罪。盖洛普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位《纽约时报》的记者想起打电话给《文摘》最后一任编辑威尔弗雷德·芬克,请他发表意见。芬克回答说:“不要认为我是恶意的,但我对这件事确实觉得非常好笑。”

  ※※※

  后来,密执安大学的“调查研究中心”对各种民意测验机构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而盖洛普和罗珀也认真地对自己工作进行了检查总结。各方面结论倒是惊人的一致。密执安大学发现,投杜鲁门票的24105000中,14%,或者说有3374800人是在竞选的最后两周才决定投他票的。盖洛普和罗珀采取不同的方法进行研究,发现每七个选民中就有一个人(即6927000人)是在选举前最后两星期才决定选谁的。在这些人中,有75%选了杜鲁门(即5195000人),25%选了杜威(即1732000人),相差3463000人。既然杜鲁门在11月2日比杜威多2135000票,结论只能有一个。不管用密执安大学还是用盖洛普-罗珀的数字,都证明大约有330万拿不定主意的人,到了竞选行将结束时才决定了谁胜谁负。正是在这期间,杜威在本能上本来要采用杜鲁门那种不管粗鄙与否、给他致命一击的方式,但由于所有的专家顾问们都认为他不该如此,他也没有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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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26 11: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猜疑的年代

  在杜鲁门总统离开缪尔巴赫旅馆回到华盛顿之前,他得到通知说不要到白宫去。不是发生什么政变;只是房子不安全。这座美国最著名的住宅有马上倒塌的危险。房主人听了并不觉得惊奇。根据国家档案馆资料,“杜鲁门总统因为觉察到书房的地板震动而感到不安。”其实还不止此。在没有风的时候,东厅的大型吊灯也会叮铛作响。总统用他的医生的听诊器压在墙上,可以听到格格的震裂声。

  他早就派人进行检查。从后来情况发展看,可以说是颇为及时。在竞选运动最后那一周,工程师们发现那些1814年被英国人烧焦而又从未更换过的横梁就要塌下来,他们大吃一惊。彩画的天花板,每平方英尺就重达七十磅,已经下垂了六英寸。总统一家刚刚踏出前门,前往独立城,建筑工人就急急忙忙地带着支柱和脚手架从后门赶进去。修缮费用估计要五百四十万元,也许盖一座新楼还会便宜些,但是把白宫拆毁是不可想象的。修好以后,新主人就会有空气调节设备,防火装置和多频道电视线路。而在修复以前,杜鲁门一家只好在斜对面座落在宾夕法尼亚大道1648号的布莱尔宾馆委屈一下了。

  “公平施政”就是在布莱尔宾馆诞生的。杜鲁门在担任总统的头三年,只把自己视为罗斯福政治遗嘱的执行者。但是,这时全国已有三分之一的人无虞温饱。经济状况的改变,需要一种新的自由主义,正如卡贝尔·菲利普斯所说,“富裕现在已快成为可以实现的现实”,这种自由主义要“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创造财富和实现公平分配上”。甚至在这次选举胜利以前,一群杜鲁门的得力助手,已经在联邦社会保险局局长奥斯卡·尤因在沃德曼公园公寓里,连续几个星期,每星期一晚上举行讨论会,拟定出一个规划。尤因主张搞一个全国医疗计划,不久将使美国医疗协会惊惶失色。【参加者除尤因外,还有克利福德、查尔斯·墨菲、吉拉德·戴维森、戴维·莫尔斯和利昂·凯塞林。】他们的一系列建议的雏型,当初都在总统在“芜菁节”会议期间向国会提出的建议中提到。现在加以发展后,内容包括民权、住房建筑、失业津贴、农业补助、控制通货膨胀等等方面的新措施,对低工资收入者削减三十二亿元的所得税,由联邦政府对学校进行补助,废除塔夫脱-哈特利劳工法。这些措施,加上尤因的医疗照方案,后来便成为肯尼迪的“新边疆”和约翰逊的“伟大的社会”的施政核心。

  选举结束以后,杜鲁门在基韦斯特休整了一周,接着就埋头于准备将要发表的国情咨文。这篇咨文后来确是会改变历史进程的。但在1948年最后几周所出现的新设想中,那个后来被认为和杜鲁门名字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却不是在1月5日那个国情咨文中发表的,而是等到又过两周总统就职的演说中发表的。(据克拉克·克利福德后来回忆说,“12月末我们在起草就职演说稿时,我们确实觉得不好办。我们的头头在选举中获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胜,他和我们大家都认为,到了1月20日他宣誓就职时,他应该有些规摸巨大的、崭新的、吸引人的东西向全国提出来。”向国会提出的咨文论述了国内问题,就职演说就应着眼于国外问题。困难是杜鲁门的对外政策的重大环节已经在希腊、土耳其、柏林和欧洲复兴计划方面体现出来了。于是,克利福德想起“几星期或几个月以前,有一份国务院备忘录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当时在拉丁美洲已经在进行一个小规模的技术援助计划。这份备忘录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计划能不能运用于远东,仿佛欧洲复兴计划。在我记忆中,当时提出这问题,并不认为是完全可行的。”克利福德向总统提出这个计划,总统考虑片刻以后说,“看来可行。我们就采用这个计划吧。如何执行的细节我们以后再制订。”杜鲁门原来己决定在就职典礼时对群众说明:在和别国打交道时,美国作为后盾的将是它对联合国、马歇尔计划和新的北大西洋联盟的信念。除了这三点以外,他现在又加上了一点,就是对落后国家进行技术援助。在最后的演说稿中,这一点是这样说的:

  『第四,我们必须提出一个大胆的新计划,使我们科学进步与工业发展的成就可以用于改善和发展不发达地区。……』

  “第四点计划”轰动了世界。联合国经济社会理事会于1949年3月表示赞同这个计划。这在人们心里激起了希望。有了美国的技术,就可以把原始的农业技术进行革命,提高亚洲非洲的生活水准,以及有象田纳西河流管理局那样的办法来驯服它们的江河。“尽管有人批评总统不问情由先开了枪再说”,詹姆斯·赖斯顿在华盛顿写道,“但此间普遍赞同他这个殖民地发展计划。”《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报道说:“杜鲁门总统把美国的技术用来为世界上那些不够幸运的人们改善处境,打开了英国和全西欧有识之士的眼界。”可以预料,美国国会会有人持有异议而发出不满之声的。迪安·艾奇逊称他们为“原始人”。参议员肯尼思·惠利和乔·马丁就在那里抱怨,印第安纳州的参议员詹纳说这都是厄尔·白劳德出的点子,参议员塔夫脱则提出他想知道钱从那里来呢?

  塔夫脱知道的。钱当然只能来自国会。但许多靠着总统选入国会的民主党人,原来却是忘恩负义之辈。共和党和南部的民主党又一次联在一起反对政府。参院中十八个有权力的委员会主席都是来自南部各州,而参院的临时议长、众院议长和两党领袖都是这个联盟的人。第四点计划和它的微不足道的四千五百万美元的拨款,要到1950年6月5日才来到杜鲁门的办公桌上,而且还有很多限制性的条文,正如卡贝尔·菲利普斯所说,大大降低了“在杜鲁门最初提出时所具有的巨大宣传价值”。

  大选以后,国外问题特别紧急,都压在杜鲁门身上。马歇尔将军在沃尔特·里德医院切掉一个腰子;他在总统举行就职典礼之前,仍继续担任国务卿,但总统就职时他就辞职。杜鲁门再三考虑继任人选。挑一个密友、一个无籍籍名的官僚或一个捐助大选竞选经费的人都不行。后者如路易斯·约翰逊在3月份就要代替詹姆斯·福雷斯特出任国防部长。但马歇尔的继任者必须是受到各友好使节的尊敬、受到莫斯科尊重和在国会里享有令誉的人物。

  在当选后三星期,总统请退职后私人开业当律师的迪安·艾奇逊来。据艾奇逊回忆,他穿过总统府,这座大厦只剩下外墙,那是为了“留为纪念”。接着他就被带进布莱尔宾馆里总统的“小型办公室”。总统请他坐下,接着笑着说:

  “听到我就要对你说的话,你还是坐下来好,”他这么开场,接着马上就说,“我想请你回来任国务卿,你愿意吗?”

  按照艾奇逊回忆,他当时“瞪目不知所答。”总统建议他回去和妻子商量一下。艾奇逊夫人没意见,她的丈夫就接受了。他在1月21日宣誓就职,成为第五十二任国务卿。可能除了西沃德以外,美国史上他是引起最多争议的国务卿了。

  就在一批工人修缮白宫的同时,另外有很多批的工人以美国各大城为中心,在修建新郊区——诸知希伦代尔、加登维尔、诺思伍德、派克维尔、斯通利、贝思斯维尔、德鲁姆卡斯尔、安妮斯利、威尔顿代尔、邓巴顿和塞达克罗夫特等这样的小镇。莱维特镇已成为美国的特色,效法营建这样市镇的数以千计。在芝加哥市外,一群商人又破土动工,建造另一种新型住宅区,叫帕克福雷斯特。他们知道复员军人小有积蓄,工作稳定,迫切需要房子,于是他们先营建出租的“花园公寓”,中间辟个市场中心。然后,在承租人存款增加时,再由他们自己出资增建错层式住宅。结果是居民层层增加,数达三万,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就由市场中心供应,而这些商店,又是这些商人所拥有,住在那里的人知道他们是被剥削的,但也乐于如此。连那里的建筑工人也很眼热,都想捷足先登,成为这些郊区居民。

  巴尔的摩城一下子就出现不下于十六个新扩建区。值得注意的是,在其中一个名为洛克·雷文村的郊区中,小学家长会的主席是第十装甲师的复员军人,名叫斯皮罗·阿格纽。他从各方面来说都是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居民区房产业主的一个典型。尽管他担任过军官,但他却是个狂热的平等主义者(“叫我特德好了”)。他参加对外战争退伍军人会和基瓦尼俱乐部,颇为活跃。他虽然没有开业,但却是领有执照的律师,这样,当然热中竞选公职,但他的作风是搞新派政治的。当时巴尔的摩市的市长小托马斯·达历山德罗,还是住在小意大利区的房子里,来标榜他的美籍意人的背景。阿格纽本人也出身于市中心外裔聚居区,但他对这点却讳莫如深。他到主教派教堂做礼拜。他最喜爱的音乐家是劳伦斯·韦尔克。他的业余兴趣,都是中产阶级文化:在电视里看巴尔的摩科尔特球队比赛,收听曼托瓦尼的音乐和阅续《读者文摘》喜欢压缩的那类文章。他喜欢一切有条不紊,事事随俗从流。每逢星期六早晨,他就和洛克·雷文村的人们一起给他们的1948型雪佛利车、1949型别克车和奥尔兹莫比尔88型车冲洗上蜡。每逢星期一他就穿上他的双排扣全套衣服——后来又是单排三粒扣的——把他的呢帽方方正正地戴在头上,8点45分准时到达他的施赖伯食品商店办公室工作。9点以后到来的人都听到是这样的。阿格纽经理坚决主张行动要准时、做事要及时、干活要勤快。

  如果他和比他大一岁的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小威廉·怀特认识的话,他就会引起怀特的职业兴趣的。怀特是《幸福》杂志的撰稿人,他已把阿格纽这类型的人称为“组织人”。他们可能会说工作单调,或者说竞争激烈,但他们是属于公司的——属于他们的职业脐带另一头的不论什么组织的,因为住在这些新郊区的各种人物中,小经理们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类型罢了。此外,还有那些正在医院实习,准备合伙开业的年轻内科医生、牙科实习医生、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人员、在著名律师事务所工作而仅拿薪金的年轻律师、在参谋学校进修的年青有为的少校、大公司实验室的物理学家、在药物实验室工作的什么哲学博士、在普拉特和惠特尼公司的见习工程师;甚至还有最后能混到一个主教职位的教区牧师。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很意识到他们彼此之间有些共同东西维系着他们的关系。正如有些人所爱说的,他们“都是在一条船上的”。这条“船”会驶到那里,他们是毫无疑问的。在四分之一的世纪内,到了他们出头的时候,他们和其他象他们那徉的人,就会左右全国的社会风尚,成为《时代》周刊后来所称的“指挥的一代”。那时他们就会忙个不了。现在呢,趁还可以享受家庭之乐的时候尽情享受一下家庭之乐,在社交场合和同辈们交际交际,参加新郊区的公共娱乐——比如玩玩坎内斯塔牌戏、乒乓球、中国象棋等。还有,在那个他们所拥护的人竞选总统失败的那一年,悄俏地低声议论一下后来以所谓“金西报告”名闻世界的印第安纳大学的一份调查研究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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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当年的彼得·阿诺的漫画中,有一个十分震骇的妻子放下那份“报告”(《男子的性行为》,八o四页,售价六元五角,1948年销售二十七万五千册以上),抬头问她的丈夫,“金西有没有太太?”有的,而且他们还有三个孩子,都是在他从事这件重要工作之前生下来的。并不是说他在这以前闲着没干活。他对自然分类学的爱好,早在他在新泽西州南奥兰奇市上学的时候就有了。当时他向一家自然杂志投了一篇记述飞禽在雨中的活动情况的文章,这家杂志登了这篇文章。从那时起,他就努力搜集详细资料。在他对印第安纳大学学生某些课外活动发生兴趣之前,和他一起工作的动物学家对他的印象是,他对中美洲东部一种无害的五倍子蚜所进行的大量研究,将使他的名声留传后代。他旅行了八万英里搜集各种标本,他测定、分类、保存了三百五十万个标本,说明他们之间的差异。他透过显微镜观察,记下了每种标本的二十八种不同的测定数据,《下午报》称之为“昆虫学史上的里程碑”。作为一个科学家,他自然是无所偏爱的。每一个五倍子蚜时他来说都是一样;他对它们的活动不作任何评价。后来事实证明,这种态度对他甚至更有用,而且也使全国为之惊奇。

  直到三十年代后期,艾尔弗雷德·金西的生涯,和他的成千成万的同事们完全是一模一样。哈佛大学毕业,入研究院学习、在大学担任年青教员多年,受聘担任教授,还有那些五倍子蚜等等。在布卢明顿的校园里,人们都熟悉这个人物:身材高大,结实粗壮、黄中带红的头发,专心致志的神情。他的耐心和克制,赢得学生的钦佩。一个教授的典型癖好,他无不应有尽有,比如园艺、远足、陶器、古典音乐等等。任何丑闻都碰不到他身上,甚至传不到他的耳边。总之,如有老成持重的教务长要请一位教授讲述婚姻问题,他就是适当不过的人选。毫无疑问,印第安纳大学的教务长从来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会引起问题——而且,还使这所大学竟然成为色情作品搜集家朝拜顶礼的圣地。

  金西认为,他要对婚姻上发生的困难问题有个初步看法之前,必先掌握关于人类配偶的生物学上的关系的大量材料。他到该大学图书馆去,这使他吃了一惊。无论印第安纳大学或在别处,都没有什么材料可言。令人惊奇的是,男人和女人间的互相了解,远不及他们对五倍子蚜的了解。人类对自己同一性别的成员的性行为也一无所知。因此,当然没可能知道他们自己是否是正常的了。对于一个追求真理的人来说,这种情况是不能容忍的。他下定决心,要将情况扭转过来,就是这种决心在他内心燃起的火焰支持着他进行长期的透彻研究,至死方休。大概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金西夫人说,“自从他研究性行为问题以后,我晚上就几乎没有见到他了。”

  他的友人们倒见到他,不过不是在社交场合里。在工作时他是不把他们当作朋友的。他是个客观的研究人员,把他们看作是无数样本中的一种,要进行测定,按其差异进行分类。他在他们身上工作,搞出一套历时两小时半包括三百到五百个问题的基本调查内容。它包括性生活的各个方面。

  研究对象有银行家、流浪汉、罪犯、作家、外交官、诗人、拉皮条的、编辑、牧童、牧师、出租汽车司机、出版代理商、医院护理员,闲居的寓公——他们的反应都用密码录下,编档保存,后来还馈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计算机。到了完成数千人的调查时,金西就有了一个工作班子。除了大学研究基金而外,还有国家科研委员会和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捐助。到关于男子性行为的第一卷材料达到手稿阶段时,金西和他的三个主要调查人员己花了四十个工年的工作量,编纂了一万二千个病例材料。现在,他们又对女子的材料进行分类。第一卷定于1948年1月在书店出售。

  从那以后就看腻了关于交换配偶或者关于圣路易斯市的马斯特斯和约翰逊实验室——那里的护士和医生们的妻子以科学的名义,自愿和素不相识的人性交——的书笈的美国人可能会发现,要在性的方面恢复到金西报告以前的单纯无知状态,己不再可能了。十三、四岁的青年和其他的青年低声议论性问题时,不过是互相传播愚昧无知。成年人只会对他们的配偶谈论,而他们也只是以讹传讹。金西向数以千计的婚后夫妇做过调查,他们说他们从未有过性交的经验,对那些妇女进行妇科检查,也证明她们所说属实。有一个金西的调查人员发现,有一千个已婚妇女还是处女,而她们对为什么婚后一直没有子女却不知究竟。(她们的丈夫也同样困惑不解。)对数以百万计的这样的人来说,有关生命的问题,就象尚未考察过的巴西内陆一样,同样是神秘莫测。

  对受过教育的美国人来说,除了哈夫洛克·埃利斯【埃利斯(1859-1939年)英国心理学家,专研究性行为。——译者】的不足徵信的研究结果而外,就没有其他合格的指导。而在埃利斯的对象中,有三分之一说他们是在父母家中被异性仆人诱奸的,这就说明他的调查对象的社会基础并不广泛。对其他美国人来说,根本就谈不到什么指导问题。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的奥维德时代【奥维德(公元前43-17年)罗马诗人。——译者】的那些什么结婚指南的书籍,都是谬误百出。既然知识贫乏,迷信也就到处流行。也许使人最难理解的是,社会上强有力的机构都认为,宣传这种隐秘的恐惧心理,是它们的神圣职责。教俗领袖们都认为只有把孩子吓到发呆,才有可能指望他(她)们来到祭坛举行婚礼时,还是童男处女。(至于初婚之夜他们怎样克服难以解释的恐怖,就没有提了,而且,这也象其余的事一样,是无法启齿的。)除了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在仓促中毫不解决问题地交代一下而外,大人也就不去管那些神秘害怕的事了。总的感觉有如参加秘密社团的人将要履行入会仪式那样。他们那时如坠五里雾中,自然他们的子孙们也该如此。

  所有这一切都是从这一假设出发:这个办法是可行的——那些受过正当教养的男孩于把“自己留给”那些还是“纯沽”——因此新娘穿白纱礼服——的有教养的女孩子。而在婚后,他们都会彼此忠贞不二,白头偕老。搞同性关系的男人,一般称为屁精或有怪癖的,都被认为精神错乱,丧失人性。

  但是这时,金西却对美国人透露他们自己的实际情况。

  对于金西的报告,没有人能够保持中立的。整袋整袋的邮件送到布卢明顿的古老的动物学大楼二楼那位教授的办公室里。金西立即成了社会最知名的人士之一。他的面目全非的脸部画像,刊登在《时代》周刊的封面上。而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有些素未谋面的人特别要找他,向他吐露他们的性生活的隐秘——对他们来说,这固然是从来秘而不宣的。但对他说来却不过是重叙千百万人做过的老一套事情而已。四十年代后期,青少年性俱乐部的狂热席卷全国。当这种浪潮波及印第安纳州时,一个记者请金西发表评论。这位动物学家用他讲求实际的态度指出——对那些认为性问题是神圣的人说来,这种态度最使他们恼火——根据他的研究,在印第安纳州,每周有四十五万次私通的行为。他说“因此看到报上报道三、四个青少年有这种事情,我感到毫不惊奇。”1948年12月31日,《纽约时报》报道有些人冒充金西调查人员打电话给一些正派的夫妇,骚扰她们。在金西的统计发表一年以后,人们逐渐怀疑,究竟人间还有没有羞耻事。当《纽约时报》的总机老接到纽约市妇女电话,要求和真正的金西调查人员取得联系,这个问题就更令人疑虑重重了。

  关于金西这个调查和人们对它的态度,可说是有些典型美国味道。“从没有哪个民族,对自己是这样好奇的,”克菜德·克拉克洪说,“也没有哪个民族这样愿意把自己作为科学分析对象,或者那样废寝忘食地阅读国外那怕是最轻蔑和最肤浅的评论的……。这个金西调查报告最足以证明美国人认为知识,特别是科学知识,是个人与社会进步的杠杆,继续对此有一种近乎幼稚的信仰。”在一代人的二三十年时间里,这些统计数字看来已向全国提出一个挑战;如果促进性欲亢进是时髦的玩意儿,那美国是准备独占鳌头的。1970年,有两本最畅销的非小说读物就告诉读者,怎样根据金西的资料,使自己更能纵欲。真的,到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初期,上一代的人感到性冲动太过是一种罪过,但他们的孩子则反而担心他们性欲是否还不够强烈。路易斯·克罗南伯格写道,“美国还没有来得及摆脱性欲可耻的心理,就一变而认为性欲不足反而可耻。”在尼克松年代,新女性运动的狂热鼓吹者和他们的反对者不断论战,究竟妇女们献身事业是使她们男子化,还是使她们得到更多的性满足。双方都认为金西的统计数字是符合事实的。更重要的是,双方都认为性欲得到满足无论对个人甚至对社会都是重要的。

  这方面也象其他方面一样,杜鲁门年代和尼克松年代似乎不仅是两代人的不同。在1972年,年青妇女要有人陪同外出,或者男子见青年妇女行近时就轻触帽沿表示礼貌的现象,就会被认为不合时宜,就象1948年你如果在附近的电影院的银幕上看见超短裙和“操他娘的”这些下流话一样。回想起来也奇怪,当诺曼·梅勒那年出版《裸者与死者》时,他要表达士兵的脏话只能自己制造一个新动词“fug”(fugging,fugger,motherfugger等等)。1949年,负责决定《纽约时报》那些广告用词是否宜于刊登的约瑟夫·甘农,一共修改、删节或退回一千四百五十六份广告稿,主要理由是因为他认为它们是诲盗诲淫的。甘农真有遣词造句的天才。他的办法总是把不合适的词删掉。一份宣传女内衣广告,说这种内衣“不甚雅观,但很美丽”,就被改成“巴黎时尚,但美丽绝伦”。一所夜总会的广告稿以“五十个热情似火的女郎,人间尤物”为号召,在甘农的笔下,成了“五十个柔情似水的少女,天仙化人。”穿着内裤展览的模特儿所露出的曲线,给他涂成不男不女的怪样子,使人怀疑究竟还要这些束腰紧裤干什么。在《时报》的修改下,萨利·兰德像片,从锁骨到股骨都裹上了衣服。

  对萨利说来,那可是走投无路的日子。她在密尔沃基市跳裸体舞时,不知被女警长杰拉尔丁·桑普森拘留多少次了。警长桑普森作证说,被告在嘉年华会的游艺演出中裤子也不穿,“简直是一丝不挂”。萨利愤怒抗议,说她不名一文,连一条裤子也买不起。由于没有一个保卫公民权利的律师为她辩护,她被判罪送进了牢房。警察褫夺了她的一切,连妇女们不透露年龄的权利也被褫夺了。“对不起,我就是不说”她抗议说,但警察们还是千方百计摸到她的年龄。于是全国报纸都把它登出来了。她原来已四十六岁,生不逢时,造化太早。在西海岸,有个较她年轻的爱好出卖色相的女人,在1946年把名字从诺玛·琼·贝克改为玛丽琳·门罗。她在1948年9月,首次参加拍片后,就被哥伦比亚影片公司解雇。(制片厂认为她“不能演戏”,“声音绷紧,尖声刺耳”、“完全没有自信”和“甚至不能藏拙”。)但诺玛·琼从此就改名玛丽琳·门罗,靠拍摄裸体照片,有了谋生之道,其中最富挑逗性的一幅,还用鲜艳的颜色印制在最畅销的阳茎套的顶端上。【这当然没在《纽约时报》登广告。】但对萨利来说,就此路不通了,在以营利为目的的色情世界中,她已人老色衰。可是,金西却看不出萨利和玛丽琳有什么差别,这不脱他的学者本色。对他来说,她们不过又是两个馈入布卢明顿市那个计算机中的数字而已。

  ※※※

  “所有的行为标准都是瞎来胡搞的,”马克·沙利文读了金西报告后批评说,“不论是让孩子们管家,还是美国总统在全国各地出洋相——这都造成了稳妥可靠的传统方式的解体。”他是哈佛大学1900年毕业生,对新政尚且格格不入,更不用说杜鲁门的“公平施政”了。对他这样的人说来,战后的岁月特别不好过。这个时代和过去断然决裂,变化日新月异,移风易俗毫不留情。

  要坍下来的不只是白宫而已,素负盛誉的波士顿市的银行中的银行,即布林克银行,给戴着假面具的暴徒劫走了一百万元,声誉大受影响。在泽西市一次选举中,一度势力很大、能左右政局的弗兰克·黑格【弗兰克·黑格于1917年至1947年连任八届泽西市市长。——译者】,被一个提倡社会改革的候选人击败。新罕布什尔州一个医生为了减少一个病入膏肓而痛苦难熬的病人的痛苦,“慈悲杀人”,吃了官司,医务界人士都感到声誉受损。(他后来被宣判无罪)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者开始觉得前途崎岖。因为在杜鲁门就职时,载着州长斯特罗姆·瑟蒙德的车行近总统检阅台前,总统觉得有必要转过身来和人谈话,以示对他冷淡。华盛顿市里在总统就职典礼期间坚持种族隔离的旅馆,接到特区民房管理局局长的通知,毫不客气地要他们取消隔离,否则就要被征用。结果他们取消了隔离。在俄克拉荷马州,法院判令州立大学招收一名黑人女学生。接着还有无数这样的例子。美国外交官拉尔夫·本奇获得诺贝尔和平奖金,因为他斡旋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签订停战协定。当南部白人农民听到本奇是个黑人时,他们就要伸手拿“黑达科尔”酒瓶解气。

  新英格兰北部的农民和南部农民一样,在农村小店内摆龙门阵时,对社会的发展和它的意义,或者毋宁说没有意义,在那里嘟嘴抱怨。纽约在艾德怀德建筑世界上最大的飞机场。究竟为谁方便?加利福尼亚州在帕洛马山装制成世界最大的望远镜,为了看一眼月亮吗?谁都知道这种事情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社会新风尚盛行,使人们晕头转向。欧洲的炮声刚刚停下来,德国人就在向美国输出塌鼻子的“大众”牌小型汽车了,每辆一千二百八十元。美国妇女现在爱阅读《鉴赏》杂志。她们开始使用“潮汐”牌的皂粉,这是1948年第一次上市的去污剂。但是许多乡村小酒铺的许多墨守成规的人倒赞成不惜一切代价把一个名叫伊登·阿贝兹的青年去掉。他是最早的嬉皮士——你也可以称之为嬉皮士的前身——他是在1948年开始显露头角的。他是个长发齐肩、胡子满面、腼腆害羞、文质彬彬的素食主义者。他用一首名为《大自然的孩子》的歌概括他的人生观。纳特·金·科尔【流行音乐家。——译者】把它编成为这年的流行歌曲:

  『从前有个男孩,

  他与众不同,神情恍惚……

  他的眼光有点羞怯和悲哀。

  但他很聪明……他对我说:

  “你知道世间最美妙的事

  就是爱人和被人爱。”』

  1948年艾伦·金斯伯格【五十年代疲塌派诗人。——译者】因在哥伦比亚大学宿舍的窗上涂写反犹太人的下流标语;被大学当局开除。不可一世的全国足球联合会突然和全美足球联合会合并,使体育界人士大为惊异。弗兰基·西纳特拉咽喉患病,大量出血,少女们于是转向佩里·科莫和弗兰基·莱恩这两个歌唱家。斯坦·肯顿一曲成名,胜过伍迪·赫尔曼,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爵士乐队领班,可是,有些音乐评论家已经怀疑是否确有所谓即兴音乐,就和他们怀疑是否有所谓摇曳音乐青年一代一样。玛丽·麦卡锡【美现代女作家。——译者】参观了格林威治村后,狠狠地抨击了一下“那些穿着双排钮衣服的衣着整齐的中年爵士乐师,在酒酣耳热之余,为那些也穿着双排钮衣服的衣着整齐的中年的爵士音乐迷狂吹乱奏”。

  回顾二十世纪前半叶,布鲁斯·布利文【布鲁斯·布利文(1889-?)当时是斯坦福大学讲师。——译者】认为“美国的道德风气,过去过分乐观,而现在则濒于绝望”。他发现“在本世纪的头四十年”出现“一种趋势,人们开始脱离教会所卫护的那些信仰”。但布利文看错了地方了。上帝也好,象他那样的神也好,已经一跃跳出祭坛的栏杆,走到江湖上去了。1949年,人们在洛杉矶市一个名叫威廉·富兰克林·格雷厄姆撑起的大帐篷附近看到了他。此公年方三十,是北卡罗来纳州一个福音派信徒。信徒们叫他“比利”【威廉的昵称。——译者】。比利·格雷厄姆把三十多万加利福尼亚州人引到他那个设在帐篷里的教坛,使他们其中六千人改了宗,其中包括一个低音歌手、一个牧牛骑士、一个投机倒把分子和一个职业运动员。

  1946年7月4日,菲律宾宣告独立。英国亦已撤出印度和缅甸。1949年荷兰人亦不得不承认印度尼西亚独立。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一种政治体制的殖民主义、正在走向消亡。美国是持赞成态度的。从美国立国的过程来看,它不可能不采取这种态度。但是,那些因循守旧的老一代的美国人,因为又少了一个习惯了的老标记,还是感到不安。布莱尔宾馆和克里姆林宫之间紧张关系,已经够使人不安的了。但除此而外有关外事的其他报道,也是令人困惑不解,忐忑不安。关干纳粹罪行的大量报道已使人听腻了。但在本国附近,又有波多黎各一个秘密组织的狂热分子,企图在布莱尔宾馆暗杀总统。尽管哈里·杜鲁门为了力求对情况深入了解不断外出,抛头露面,这个阴谋还是失败了。后来,人们也放下心来。有了无可匹敌的特工机构保护,没有人能杀害总统的。

  这些消息大多数美国人是从收音机里收到的。听说过电视的人虽然多,但看过电视的人还是较少。但有些流行广播节目如《鲍斯少校的业余广播》和《电台市政会议》已经转为电视节目了。肯定地说电视需要这些节目。它的小小的七英寸荧光屏已由十二英寸甚至十四英寸屏幕所替代,图像中的所谓“下雪现像”也少了,但观众所看到的节目,没有多少是值得看的。首先是那些摔角运动员,特别是那位五光十色的乔治,他还没在台上出现,他的仆人就先上场。——一个矮小的男人,穿着一套燕尾服,用银盘放着一条有“GG”两宇的毛巾,一条跪下做祈祷时用的毯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喷发香水的喷射器,使他的主人不致受对手汗臭的侵袭。开始时总是故意拖长一些时间,使人猜测乔治那晚要穿什么衣服。(“诸位,他今晚要穿黄绿两色!不,是鲜红色!”)这位五光十色的乔治有八十八套缎子服装,又特别喜欢穿貂皮下体护身。汉尼巴尔·孔斯在1949年为《体育》杂志报导这个乔治上场时的情况说:

  『一条橙红色的丝围巾在他颈前松松打成领结。他的一簇金黄色的卷发,看上去好象刚在美容院化了四个小时似的。他神态十足地进入会场,轻蔑地朝仆人们笑笑,慢条斯理地把他的乔治式发夹拿下来——都是镀金的闪闪发亮的小发夹——把它们掷给人群。跟着他就摇动他的头发,象一条煞有介事的卷毛狗。』

  男摔角手的节目完了,接着就是女子摔角手。她们比男的更恶心——肥得象大母狗,两个乳房就象装满东西的麻袋,阴毛露在大腿上面。她们用刀片剃毛,身上总是有刮破的地方。她们的得意杰作就是把裁判员按在她们胯下,要到他尖声讨饶为止。观众对这点很感兴趣。等到电台老板自己也实在感到噁心以后,就把这些女人打发走了。于是在棒球赛和拳击赛节目之余就又有了新花样——利奥·塞尔泽的滑屣赛。这种比赛简直是无法形容。身材苗条,活泼可爱的少女穿着棍球队的运动服、护盔和四轮滑屣,围成圈子,旋转不停。你撞我,我抓你,诅咒着,流着血,叫喊着,而且,真的是把裁判员按在下面,还用她们的滑屣踢他。据说这样很好玩,接收电视的家庭会看个不厌。表演者中有一个名叫杰里·墨雷,几乎和那位五光十色的乔治一样驰名。可是,体育记者们还是过份吹毛求疵,不肯为他们捧场。1949年,乔治红极一时,收入每年达七万元,红发佬史密斯【即沃尔特·史密斯。体育记者。——译者】在《纽约先驱论坛报》谈及他时说“论漂亮不如格劳乔·马克斯【即朱利叶斯·马克斯。电视和电影喜剧演员马克斯四兄弟之一。——译者】,论演技不如索尼·塔夫茨,论摔角不如康尼·麦克,要说扮演女人的话,普林斯顿三角俱乐部还有好得多的人材呢?”约翰·拉德纳看完了杰里和她那群女伴扭作一团之后,写道“滑屣赛固然是一种体育运动。把人掷出窗外,在喜欢这样搞的人看来也是一种体育运动。”

  在大西洋沿海地区中,哥伦比亚特区的电视观众,门肯称之为“呆客”,在每千个居民中占的比例最低,大概是因为在那里别的事情特别多罢!华盛顿这个城市这时已经具备大国首都那种气派了。乔治镇已经修复一新;克利夫兰公园也添了新装。在马萨诸塞大道上或不远的各国大使馆里,欧洲来的厨师们已经开始驰名。在华盛顿周围的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亚历山德里亚、阿林顿、贝塞斯达和切维蔡斯这些郊区,星期五的鸡尾酒会成了成年人的主要消遣。但是共和党人难得露面。在处理较重大的问题时,都是由民主党的自由派定调子,就象过去十六年一样。

  在大华盛顿的鸡尾酒会和宴会上,除了政事以外,其他谈话内容,和其他美国大都市的郊区的宴会谈话内容一样,没有多大不同。住在波林饭店或栗子山饭店的客人,开始领略到因公外出花销实报实销的好处,较多的人开始知道,道·琼斯的工业指数已超过了二百二十五大关,而今年通用汽车公司要付四亿四干四百三十七万七千八百八十九元的税款。在华盛顿的麦库姆街上,或者在卡洛拉马广场上,人们对委员会审议中的议案能否通过了解更清楚,而妇女们则可能狂热地议论年轻的特尔福德·泰勒【美国参加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的国际法庭的首席法官。——译者】在纽伦堡法庭干得出色异常的工作。但是要到四十年代行将结束的时候,其他城市富裕阶层所热中的东西,有教养的华盛顿人才同样趋之若骛。例如拉塞尔·莱因斯【拉赛尔·莱因斯(1910-?)编辑和作家。——译者】在1949年2月号的《哈泼斯》月刊上把美国人巧妙地分为高眉毛、低眉毛和中眉毛三类【即分为有教养、一般的和无教养的三类。——译者】——这本来是茶余酒后随便说着玩的,后来社会学家却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了。喝着马提尼酒的男人们,听到一位挪威人类学家在一百零一天内坐在木筏上横渡太平洋的报导,也蠢蠢欲动,想冒险一试。有些穿着在萨顿市或达拉斯市的高地公园里可以看到的长到腿肚的裙子的妇女们,可能在那里把结婚对象逐个议论,大富豪众议员约翰·肯尼迪名列前茅。(杰奎琳·布维尔里暂时出国去了,她一年前离开瓦萨女子学院去了巴黎大学文理学院。)

  电影仍然是主要娱乐方式,谈论的人很多。它正处在盛极衰渐的时期,但是却上映丁一些最优秀的影片,约瑟夫·曼凯维奇的“夏娃”(贝蒂·黛维丝、乔治·桑德斯、安妮·巴克斯特主演);哈里·科恩的“昨日出生”(朱迪·霍利德、布鲁德里克·克劳福德主演);卡罗尔·里德的“第三个人”(奥森·韦尔斯,约瑟夫·科顿、特雷弗·霍华德主演);“正午十二点”(格里戈里·皮克主演);“落日林荫道”(格洛里亚·斯旺森主演);“新娘的父亲”(斯本塞·屈莱塞、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米高美公司投资三百二十万元的歌唱片“安妮拿起你的枪”(贝蒂·赫顿主演)和罗伯托·罗塞利尼的“斯托罗姆博利”,它的女主角是著名的英格丽·伯格曼,由于她和罗塞利尼生了个私生子,并且毫不在乎,于是一些天主教团体的人就在戏院外对这部影片进行了抵制。

  从下列一系列的背景中就可以对未来的事件有更清晰的认识:四十年代最后那几个月里,《南太平洋》一剧开始上演,后来连续演了四年,共达一千六百九十四场。埃塞尔·默尔曼在纽黑文市开始唱《称我夫人》。T·S·埃利奥特的《鸡尾酒会》,卡森·麦卡勒斯的《结婚的一方》和威廉·英奇的《回来吧,小谢巴》也连续上演、颇为卖座。那年最优秀的歌唱剧是贾恩-卡洛·梅诺蒂的《领事》。评论家们都批评欧内斯特·海明威【海明威(1899-1961),美国著名小说家。——译者】的《过河到树林里去》——有一个人谐音打趣说,这是“过了肋骨到两膝之间去”。至于海明威本人,很快就要成为《纽约人》杂志中莉莲·罗斯的恶毒讽刺的对象。在伦敦,乔治·奥韦尔已病入膏肓。前一年,他那本《1984》终于使他一举成名。现在奥韦尔迷正把他的早期作品:《落魄巴黎和伦敦》、《在缅甸的日子》和《凌空而上》都发掘出来。这位四十年代的著名人物,就要在五十年代的头一个月里逝世了。

  那时正在排演中的、后来风靡一时的两出戏剧,即克利斯托弗·弗赖伊【著名英国剧作家。——译者】的《这女子不应处烙刑》和约翰·范德鲁顿的《教会的威力》都是有关女巫的事,那是有趣的巧合,因为美国就要进行史无前例的最大规模的政治迫害了。但这样难以逆料而又竟然出现的事,并不只限于百老汇的剧院。1949年,通俗歌曲作家也精心泡制一首名为“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中国去”的引人入胜的曲调。它在电台的最新流行歌曲节目中刚取代了另一支流行曲,即赫迪·莱德贝德的“晚安,艾琳”,局势就突然起了变化。由于亚洲大陆所发生的事件,美国人发现,他们不能再到中国去了。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是美国两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外交失败。华盛顿的女主人们,也和首都其余的人一样,早就知道败局即将来临。但是,甚至她们也不知道后来的追究责任的攻讦会激烈到如此程度。但是,在杜鲁门第二任的头一年中,华盛顿的重要社交宴会,很明显地已经有了一种不祥的味道。大家都有大祸临头的予感;要躲也是躲不了的。怀疑一切的阴霾就要笼罩全城了。

  1949年4月4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诸国在国务院新礼堂里在迪安·艾奇逊欣然的主持下签字结盟。与此同时,一个名叫朱德的共产党将军,开始把毛泽东的久经锻炼的百万大军,集结于长江北岸。长江是介于毛和仍忠于蒋介石的国民党的少数南方省份之间的最后的天然屏障。4月24日,朱德的身经百战的战士强渡长江,只遇到象征性的抵抗;蒋已把他最可靠的三十万部队撤退,在上海周围组成后卫防线。到了5月的第一周,朱德巳向上海的门户展开猛攻,而蒋则渡过海峡逃窜台湾,尽量把国民党人员带走。现在对他说来中国已经丢失了。剩下来只有一些过场形式:6月26日国民党炮舰开始封锁中国大陆的港口;9月21日毛宣布红色中国成立【原文如此。——译者】(同一天,西德也宣布成立国家);12月8日蒋宣告在台北组成新政府。现在世界有了两个中国了。孙逸仙五十年前要建立民主中国的幻想破灭了,富兰克林·罗斯福指望蒋能成为非共产主义世界的东方支柱,现在也成泡影了。

  美国的反应是缓慢的。自从1931年9月以来,中国一直在打仗,不是打着这面旗帜,就是打着那面旗帜。自抗日胜利以后,美国报纸经常登载中国共产党的攻势和蒋介石国民党日益瓦解的消息。但是中国幅员广阔,它的地理对美国又是那么陌生,军队又不是机械化。行动缓慢,因此美国人对这样遥远的战争已经不感兴趣。当然,他们都知道蒋介石的,报纸也不时登载毛的照片,夏季行军时光着上身,总是不停地抽烟或嗑瓜子。但战事非常错综复杂,而且对普通读者来说,又远在天涯。他们总认为如果有什么重要发展,政府总会向他们公布的。

  它确是公布了。国民党崩溃后,艾奇逊就决定把全部真相向人民透露。1949年8月5日,国务院发表了一份长达一千零五十四页的《白皮书》,承认这个也界最大的国家已落入共产党之手,宣布停止援助国民党中国,并一一列举导致这个悲惨给局的一系列事件的经过。美国三个将军——史迪威、赫尔利和马歇尔——都曾劝说蒋削弱国民党军阀的权力,肃清国民党军队内部的贪污腐败和失败情绪,但都徒劳无功。对日战争胜利以来,美国给蒋的援助已超过二十亿元。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浪费弹药。送给国民党的美国武器,有百分之七十五最后落在毛的手里。艾奇逊的白皮书的导言中,直截了当地说蒋政权力不胜任、贪污腐败,不顾人民疾苦。他说:

  『中国内战的不祥结局,非美国政府所能控制,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但也是无可避免的。我国在合理的能力范围内已做的和可做的一切,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这是中国内部各种力量的产物,我国曾设法左右这些力量,但都没有能做到。』

  对于熟知内情的华盛顿人来说,这话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多余的。但是,美国公众却感到大惑不解。所有这些国民党腐败无能的说法似乎颇为突然。他们所熟悉的中国——那些赛珍殊【赛珍珠(1892-1977)美国在华传教士家庭出身的小说家,著有《大地》等书。——译者】笔下的农民,在大地上过着太平日子——一直是可靠的、民主的、热情的,而更重要的是亲美的。整个世界大战期间,联合国的四大巨头就是丘吉尔、罗斯福、斯大林和蒋介石。后来斯大林背信弃义,固然可叹,但也并非出人意料。但这个蒋介石!艾奇逊要遏制共产党侵略的战略似乎破产了。他在自己的《白皮书》中也承认毛的政权或会“有助于苏俄帝国主义的目标。”美国外交官在欧洲所取得的成就,诸如杜鲁门主义、马歇尔计划、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等,在亚洲这个灾难事件面前,似乎都被一笔抵消了。

  还不止此。8月末,社论作者们还在消化《白皮书》内容,国民党最后一批残部从大陆港口坐帆船撒到台湾时,一架B-29轰炸机从亚洲飞行回来,飞机的飞行实验室带来令人十分惊慌失措的照片。本来B-29轰炸机的常规飞行,其使命是搜集气体应力材料。它的照片本来只有低级技术人员有兴趣。可是,照片冲洗出来以后,却显示出清晰的放射性物质迹象。解释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在俄国某地发生过原子爆炸。这个震动太厉害了。他们过去对美国人说苏联如果能搞成核武器的话,也要在五十年代后期。杜鲁门总统听到这消息时,一再摇头问道“真的么?真的么?”当他知道真有其事时,他沉重地说,“这就是说我们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杜鲁门等了三个星期才向美国人公布。9月23日,他授权发布简短声明:“我们拿握了证据表明在苏联发生了一次原子爆炸。”在白宫采访的新闻记者一接到声明,就拚命赶去打电话。他们走后,总统就躲起来,估计公众必然有很强烈的反应。他的内阁成员也都悄然避开,只有一个例外,颇为引人注目。艾奇逊本已开始怀疑国防部长路易斯·约翰逊患精神病,而约翰逊星期五那天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提供了证据。他接见了报界,向他们谈论部队的部署并毫不经意地谈论俄国的原子弹。“我们对这件事要平心静气,不要把事清夸大。”大多数注意影响的编辑,担心社会可能出现歇斯底里,已经在设法压低这个声明的重要性。但这个打击太大,要减少影响是不可能的。在芝加哥的物理学家哈罗德·尤里告诉记者们说,他觉得真是“晴天霹雳。”他说:“一个国家拥有原子弹已经够糟了,要更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两个国家同时拥有原子弹。”

  现在,政府对总统在前一年竞选时的过火行动要付出代价了。那时共和党人提出的候选人是个正人君子,却被一个职业打手所击败。11月2日以后,他们把社鲁门当时经过的城镇的小报上有关竞选的报道进行研究,发现杜鲁门确是不择手段。现在他们要毫不留情地谴责这一届政府,而这个亚洲危机和美国失却核垄断都是要害问题。人们愈来愈多地听到参议院共和党议员的谴责,说政府“丢了”中国——说蒋的失败,责任在于华盛顿,有些狡猾的叛徒和国外共产党人勾结,使毛获得政权。人们百口一词,说这完全是共产党阴谋,罗斯福在雅尔塔时,活动就开始了。

  对坚决反共的卫道士来说,这阴谋还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政府中的共产党人问题,在战前就有了,而且他们还有一批忠实支持者。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自从成立以来,在盖洛普民意测验中,一直威信很高。固然,对于什么是共产党人,意见很不一致。对有些人来说,指的是苏联间谍;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指的是缴党费的美国共产党党员,而对富兰克林·罗斯福和他的政治主张的无数死敌说来,共产主义是一个含混的词,一切社会改革都包括在内。

  对第一个定义谁都没有争议。俄国的间谍活动显然就是威协国家安全。在这点上,美国人是团结一致的、而在这个定义上做文章,却只能破坏团结。但是,极端保守主义者【在战后的美国,“极端保守主义”和“右派”的名词,同传统的保守主义毫无关系,就象新左派同战前的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毫无关系一样。他们都是不满世界现状的。谁要是为这种人重断定名,只不过是加深混乱而已。因此,作者在这里和在本书各处,不得不采用当时的习惯用法。】赖以为生的,就是对共产主义作含混其词的解释。对他们来说,任何人要把他们青年时代就熟悉的世界改变一下,就是个可疑分子。他们认为如果他们能在新政派身上贴上赤党标签,不掉下来,他们就可以一下子把中间偏左的东西全部否定。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几个月,这个忠诚问题就开始出现了。就象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所处理的一切事情一样,所谓《美亚》杂志的案件搞得一团糟。这是一份享有声誉的学术性刊物。1945年初,战略情报局的一个研究人员,在翻阅这杂志1月26日那期时,发现其中一篇文章载有一些情报,来源于战略情报局的内部报告,有些还是原文引用。其实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战略情报局也和许多政府机构一样,几乎所有公文一般都盖上“机密”的图章,包括这次在内,这是国务院前一时期对美国驻中国记者所作的无关重要的简况介绍。尽管这样,战略情报局一个横暴的官员突然搜查《美亚》杂志的办公室,又搜出了另一些所谓“机密”材料:如关于若干省份的水稻产量、地面水位、畜牧数字的报告等。但是大陪审团拒绝对任何人起诉,司法部的官司就打不起来。可是那些要把《美亚》杂志案起诉的人们决不会就此罢手的。有人提出这是叛国大罪,而这些保密资料又是有关中国的,从以后来看,这似乎预示凶兆。

  那个“无所作为”的第八十届国会对民主党为害之大,当时谁都没有真正认识。共和党控制国会以后,它的头头们策划迸行一些重要的忠诚调查,为数不下三十五次。《美亚》杂志事件搞到舆论沸腾,杜鲁门也为之忐忑不安。1946年末,他指定一个委员会研究可能会出现的对国内安全威胁问题。1947年3月21日,在该委员会的建议下,他发布了第9835号行政命令,制订《联邦雇员忠诚调查方案》。但是,人们还是议论纷纷。国务院没办法,同意众议院的调查人员来检查有关人事档案,这是很失策的。领导调查的人是个共和党人和坚决反共分子,名字颇为引人注目,叫罗伯特·E·李【与美国内战时南部名将同名。——译者】。李把一百零八名过去、现在或未来可能在国务院服务的人的档案带走。档案内容完全未经审查,包括一些没有证据的指控、未经核实的提法,恶意中伤的闲言蜚语和后来证明是伪造的材料等等。有些连材料来源也还没有注明。另一些材料则往往反映罗伯特·李的小组的偏见。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被列为共产党外围组织,一个工会领袖仅仅因为他搞罢工那个厂的厂主提出指控就被列为共产党人。过了一段长时间之后,另一个众院小组又要国务院把李提出的名单根据新的情况补充一下。国务院回答说,原有的一百零八名中,现仍在职的只有五十七人。于是,这份名单和有关卷宗又回到档案架上,不了了之。但是五十七名这个数字,后来又再会有人提到的。

  1948年初,众院又有一个委员会向联邦政府要全国标准量具局局长爱德华·康登博士的档案,杜鲁门知道康登受到流言蜚语的中伤,就声称他对共和党这样查根问底感到厌烦透了。3月13日,他指示所有政府机关把人事档案作为绝密材料保管,对国会提出任何要求或传讯都予以拒绝。不顾上下文内容,从档案中抽出个别章节,使政府无从辩白,无形中助长了这种诽谤。这使总统的处境十分难堪。但杜鲁门的指示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现在坚决反共分子既然没有官方材料和他们对证,更加不负责任乱说了。比如加利福尼亚州的尼克松就直截了当地说,“美国共产党阴谋之所以层出不穷”,民主党应负其责。民主党领袖人物竭力否认,但是有些民主党后座议员也和共和党一唱一和。2月21日,马萨诸塞州众议员约翰·肯尼迪说,在雅尔塔,“重病缠身”的罗斯福听从马歇尔将军和其他参谋长的意见,把千岛群岛和其他战路要地“给了”苏联。他说,政府曾试图迫使蒋介石和毛泽东联合。杜鲁门总统对待蒋夫人,如果不是“轻视”,也是“很冷淡”。国务院由于听信诸如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欧文·拉铁摩尔之类的顾问的意见,把美国战时的收获都糟踏掉了。肯尼迪得出结论说,“中国悲剧的经过就是如此,而我们曾为了保护它的自由而战斗过的。美国青年人辛苦得来的果实,却被我们外交家和总统浪费掉了。”

  肯尼迪曾一度和坚决反共分子走在一起,这个事实早已被人忘却了,这可能和他后来的历史有关。其他争论中国问题的人则更加有煽动性。旱在1947年10月,前驻法大使威廉·布利特这个坚决反共分子,在《生活》周刊发表了一篇《关于中国的报告》,谴责华盛顿官僚们停止向蒋介石提供武器,束缚了蒋的手脚。卢斯报系的报刊在这问题上态度激烈。亨利·卢斯本人生于中国山东省,是一个传教士的儿子。现在他就成为后来所谓“院外援华集团”的一个关键人物。这些人似乎要不顾一切,对国民党极力支持,连他们对美国应有的忠诚也不顾了。1948年9月6日的《生活》周刊声称,雅尔塔会议是姑息政策的“高潮”。不久以后,攻击的水平就越来越低。共和党开始把他们在国会的对手称为“叛国党”的党员——雷伯恩认为这个诽谤出自尼克松,从此对他永远怀恨在心。南达科他州的蒙特要求总统在政府雇员中,把那些“由于有亲苏倾向从而使我们外交政策陷入一片可怕混乱”的人“清查”出来。【在共产党问题上,并始出现一些特有的用语,什么不管这些“共产民主党人”,怎样对嫌疑分子“悉心照料”对“同路人”“宽厚为怀”,也必须把“自由世界的敌人”“清查出来”。正如佐治亚大学的罗伯特·格里菲思所指出的,在麦卡锡成为风云人物之前,佐治亚州的国会议员尤金·考克斯就己就颠覆问题发表庄严声明,说“我手中掌握了……。”而他还不是唯一的一个。】伊利诺州的国会议员哈罗德·维尔德宣称,苏联间谍就象舞毒蛾一样,全国各地比比皆是。宾夕法尼亚州的国会议员罗伯特·里奇指控迪安·艾奇逊,说他在约瑟夫·斯大林那里领津贴。印第安纳州的詹纳则认为,凡是向蒋介石提出意见、而又不能收到阻遏共产党之效的美国人,几乎都可以据此列之为罪犯。詹纳称马歇尔将军是“卖国贼的头面人物”,“睁着眼睛说谎话”,他和“这伙犯罪的卖国贼和姑息共产党人的人携手合作,在杜鲁门先生和艾奇逊先生不断影响下,至今还继续把美国出卖”。

  这些过激的责骂似乎一回比一回厉害。1949年12月,两院的共和党人以压倒多数作出决议说,国务卿已失去全国信任,重新取得信任已经不再可能,应该由总统免职。这时,国会里的民主党人,以为反对党已经走到头了。这份绝无仅有的决议最后送到哈里·杜鲁门的办公室,他立刻把它撕成两半。但这还不算走到了头。他们还没有看到最后的头呢。

  ※※※

  自由派把共和党的坚决反共分子看成是舞台上的歹角。的确,他们中有些人不但表现得活象歹角,而且还一直感到洋洋自得。一个看热闹的人,随便在哪个下午走进参院观众席,就可以听到政府被谴责为“乳臭未干的假自由派”,发出“可怜的号叫”,“把共产党和那些怪人视若神明,”而正是他们把中国出卖成为无神论者的奴隶。至于最厉害的话,则用在“国务院里那些按莫斯科共党路线行事的跳梁小丑”上,他们“喷出克里姆林宫的恶毒诽谤”,而那个“红色教长【原文是Red Dean,当时称同情中国革命的英国坎特伯雷教长为红色教长,艾奇逊的名字是迪安(Dean)与教长一词同音,称之为红色教长,影射其同情苏联。】却在莫斯科主子脚下感激涕零”,在那里“哀鸣”,“啜泣”与“瑟缩”。有些时候,连记者们也怀疑,苏联政治局内的反美言论,是否会象国会大厦里听到的言词那样恶毒。

  有些时候,在国会里也听到理智的声音,其中最使人难忘的是当国会联合委员会考虑把戴维·利连撒尔这位杰出的政府官员提名为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时,田纳西州的参议员肯尼思·麦凯勒,一个民主党的坚决反共分子,硬说利连撒尔在田纳西流域管现局内包庇过共产党。麦凯勒问他是否在脑袋里也有个苏联革命的样本。这位作证人回答说:

  『我脑袋里确实有这么一点,参议员先生。……民主政制的原则之一,就是对这样的人深恶痛绝:这些人不管是用拐弯抹角的方法,或者用含沙封影的方法,把莫须有的东西加在一个人的身上,窃去他最可贵的东西——他的名誉,……。而特别不幸的是,有时这竞然是以民主的名义进行的。我认为,如果还是这样下去,我们的国家会弄得四分五裂,全部毁灭。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但这样的时候是绝无仅有的。除了对那些善良的人有鼓舞振奋作用而外,这也没有什么结果。美国的利连撒尔们弄错了,他们以为国内对颠覆活动的恐惧心理,可以用提出证据和诉之理智来加以解决。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严重问题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这种反共恐怖是病理性的。必须让它发个透,才能停止胡话梦呓。而在此之前,在那些善于利用反共恐怖的人的手上,它就成为一种凶狠势力。参议员塔夫脱谙于此道。他和他的共和党的同伴们的所作所为,他是知道的,而且也知道目的何在。在坚决反共分子们进行了一次口头攻击以后(什么“在我国历史上,克里姆林宫最重要的一个有利条件就是国务院内有个亲共集团,他们一有机会就在中国促进共产主义事业”),塔夫脱对记者说话就露骨了,“要把国务院内的共产党人除尽,唯一方法是更换政府首脑”。换句话说,他正在为1952年作准备,到了那时,人民就有机会选举新总统,而罗伯特·A·塔夫脱很有可能获选。威斯康星州的共和党领袖汤姆·科尔曼是塔夫脱的支持者,他说得更明白,“一切归结为一点:我们是不是打算在下次竞选中得胜?”

  但是民主党也是想竞选胜利的。哈里·杜鲁门很了解,猜疑的范围愈来愈多。而且,对他来说,还涉及其他重要问题。共和党确是在搞政治上的迫害,但苏联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倒是从莫斯科派来真正的特务,而作为国家元首,他要对国家的安全保卫负责。杜鲁门是在1945年9月那个晚上以后,就开始怀疑到人民内务委员会在北美洲展开活动的。那晚,一个名叫伊戈·古津科的苏联驻渥太华大使馆武官处的密码员,拿了一大堆可以作为罪证的文件——他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在夜里逃了出来,要求政治避难。加拿大就成立一个委员会审查古津科的文件。它发现了一个分布很广的地下活动组织,有英国和加拿大公民参与,最后牵涉到两名搞“最机密”工作的英国物理学家:艾伦·纳恩·梅博士和克劳斯·富克斯博士。这个间谍网的成员都是一些死心塌地的共产党人,他们参与的计划是要偷盗华盛顿和加拿大盟友共同分享的有关原子武器及其他国防秘密,基本上进行得很为得手。

  最初,总统对渥太华间谍组织,还迟迟不知道事关重大。第二年2月,埃德加·胡佛给杜鲁门送来共产党特务伊丽莎白·本特利(前纽约意大利新闻处的雇员)和惠特克·钱伯斯的供词。但这件案件的破获,很难算是联邦调查局的功绩。七年以前,钱伯斯就开始想在政府中找一个人,认真重视他所反映的情况了。而本特利小姐最初想在联邦调查局纽黑文分局自首时,也没有人重视她。后来在布下了暗探的行人道上看见一个苏联间谍塞给她二千元之后,联邦调查局的人员才相信她的话。她和钱伯斯彼此并不相识,但他们在一点上却有共同之处:这就是他们的供词都极其惊人,使人怀疑他们是否神经错乱。本特利小姐是曾在瓦萨女子学院毕业的中年妇女,她说她担任苏联交通员已有五年之久。她从华盛顿那里得到极密文件,把它们交给在纽约和她联系的俄国联络员,在她指控犯有叛国罪的三十多个前政府雇员中,有劳克林·柯里。他从1939年到1945年担任过罗斯福总统的特别助理,率领过两个代表团到过中国,现在是派克大道一所进出口商行的经理。还有亨利·德克斯特·怀特,他是前财政部部长助理,现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执行理事。还有威廉·雷明顿,他是一个年轻漂亮的达特茅斯大学毕业生,是商务部里步步高升的红人。钱伯斯则提出罗斯福政府中有九名更为显赫的头面人物是共产党员,其中特别是阿尔杰·希斯。他快将离开国务院,去担任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组织主席了。

  杜鲁门也和其他人一祥,听完他们的供词以后,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是在加拿大发现的间谍网却使他震动。在那年秋季的中期选举中,几个共和党国会候选人又利用了《美亚》杂志案件的余波,提出对政府怀疑。对此,司法部长汤姆·克拉克于12月4日公布了一份共有九十个组织的名单,宣布司法部认为它们是共产党的外围。接着下一年整整一年中,这名单不断扩大,其中一天——即1948年5月27日——就增加了三十二个。尽管反法西斯主义难民委员会的最初目的只限于捐赠食物和医药给美国的盟国俄国,但谁要是参加过这个组织,就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那些曾“按共党路线办事”的政府官员们就被免职。用当时的话来说,他们被认为是“危害国家安全的嫌疑分子”。

  当时,杜鲁门政府对这种坚决反共运动所作出的最引人注目的支持,看来就是应用1940年的史密斯法【史密斯法于1940年通过。全名为史密斯外籍人员登记法。其内容是凡主张以暴力推翻美国各级政府的,均可判以刑事罪。——译者】,审讯十一名美国共产党领导人。但是,这种反共恐怖的实际情况,是难得见诸报刊的,因为它已经习以为常,就象1932年的失业工人一样。总统第9835号的行政命令,还鼓励了美国人去探听有关同事、朋友、邻居以至亲戚的私事。而且,这种忠城调查是一种极其恶劣的行政手段。联邦调查局于1949年5月22日对从联邦政府领薪的二百万人“逐名审查”,从邮递员到部长都不例外,这样,就开始搜索所谓“不忠诚分子与颠覆分子”。此外,对每年为数五十万的申请参加政府工作的人,该局还要负责弄清他们是否忠诚。谁要是有了“不利的材料”,就会对他进行全面历史审查,有时还会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由特工们对那些认识他的人或者自称认识他的人,进行问讯,了解他的生活习惯、社会关系和政治信仰。资料搜集了以后,就由地区忠诚委员会进行审议,证据不足就撤消嫌疑,否则就要传审他,作出结论。对下了不忠诚结论的,可以向华盛顿全国忠诚复查委员会上诉,但它的裁决就是最后定论。

  有什么可以作为借口,比如说,把一个善良而忠实的邮递员解雇呢?凡是犯有叛国罪、参加过间谍活动、赞成过用暴力推翻政府(哈奇法【哈奇法于1939年通过,1940年修订,禁止除制订政策以外的联邦政府工作人员积极参与政治活动。——译者】早已禁止)、泄露公务秘密、或参加了被司法部长定为是搞颠覆阴谋的社团的那些人,就可能接到解雇通知书。至于是否参加过上述活动中任何一项,都无需确实证据;“有相当理由相信”是颠覆活动就够了。审讯的程序是卡夫卡式的【弗朗兹·卡夫卡(1883-1924年)奥地利作家,所反映的世界结合了现实与梦幻,情节荒诞离奇。——译者】。只有当有关单位认为“不会影响安全”时,才会“具体地和完整地”写明控告理由。不然的话,被告人甚至无从知道他究竞是怎样和在那里犯了错误。他要是还有传统的权利来和原告进行对证的话,本来也可以知道的。但现在他连这个权利也没有。按照联邦调查局的方针,透露检举人就会有碍于今后调查,也就危害国家的安全。同样,由联邦调查局开出的而由司法部长公布的各团体名单,也是不容置疑的。这些团体也不能进行辩护说自己无罪。要是一个公务员是其中某个团体的成员——或者,在许多情况下,他仅仅是认识了某个成员——他就被通知免职。这是名副其实的与人交往而株连获罪了。

  那些有幸知道了他们为什么被解雇的受害者则会接到一份通知书,以“证据表明”开头,接下去便是下面这样的罪状——这是从当时档案里搞出来的:

  『自1943年以来,你曾是xxx的密友,而在我们的档案中,有证据说明他曾对共产党的原则与方针,表露过积极、同情的态度。

  你的名字在1946年4月4日的《约克新闻日报》的一篇文章中作为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全国争取和平委员会发起的群众大会的赞助人出现过。司法部长已说过,全国争取和平委员会是共产党的组织。

  在你受雇于马萨诸塞州威廉斯镇威廉斯学院期间,你曾经发表言论,其大意是你认为“在华盛顿特区的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听证会对民权的威胁,比之共产党还大,因为它们侵犯了言论自由……”

  你曾在1941年12月28日全国宪法自由权联合会的一封公开信上……签名,极力主张将武器迅速装运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司法部长已说过,全国宪法自由权联合会是共产党的组织。』

  该通知书最后以一项正式解职通知结尾:“上述材料表明,你过去和现在是共产党的党员、接近者,或它的同情者”。于是,这位不幸的雇员便被“只靠谣言就可起诉”——这恰恰就是韦伯斯特大词典给星法院所下的定义——的法庭免职。一个人受到全面调查,这件事本身往往就足以使这个人丢脸,使他的家庭蒙羞受辱。从开始对他进行忠诚调查那天起,他就成了嫌疑分子,在他证明自己是无辜以前,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有罪的。被公安官员讯问过的邻居们,在街上不和他打招呼,不接受他的妻子的宴请,也不让他们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一起游戏。他的儿子可能不能参加童子军。他甚至无法拜访当政府雇员的朋友,因为这样做,他们也会受到解雇的威胁。最后,他就只有靠积蓄度日(如果他有存款的话)和靠他的家庭的支持了。

  1949年6月,这位前司法部长克拉克己成为联邦最高法院法官。他说,“由于这个忠诚调查的行政命令”,联邦官员的风纪,“从没有过”现在那么好。是什么使他这样看的,真是难以想象。几乎国内所有的律师都知道,这个忠诚调查把正当的审讯程序都弄得形同虚设。托马斯·潘因【托马斯·潘因(1737-1809年)美国政治家、政论家、作家。——译者】曾自豪地夸耀美国这个新世界,说它已变成为“欧洲各地被迫害的酷爱政治自由和宗教自由的人的避难所”。这句名言成了对他的嘲弄。华盛顿最受欢迎的书籍是伯特·安德鲁斯的《华盛顿的政治迫害》,这是由《先驱论坛报》华盛顿分社那位受人尊敬的主任所写的,内容叙述的是忠诚调查中那些特别肆无忌禅的胡作作为。约翰·洛德·奥布赖恩在1948年4月的《哈佛法律评论》的文章中指出,因与人交往而株连获罪所带来的后果,“有类乎刑事犯罪——诸如失掉职业,长期蒙耻受辱、谋生能力不断削弱等等。”这个忠诚调查现在已花去一千二百万元。在等侯复审的较有趣的案件中,有一个人被解职,罪名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开小差,而那时他才九岁。

  那些以为全国忠诚复查委员会会弄清是非的人,实在只是抓着一根脆弱无力的救命草。杜鲁门总统在他的回忆录中,说这个委员会主席塞思·理查森是“一个杰出的保守的共和党员”,“和司法部进行密切配合。”无疑,任命理查森当主席在政治上是非常策略的——他本来是哈丁和柯立芝一手提拔的——但说到公允正直,却可怜得很。这位复审委员会主席年近七十,在首都,他以美国医学协会律师与普尔门卧车有限公司的律师知名。他是美国退伍军人团的团员、糜鹿会的会员,以及“大都会”、“燃树”与“却维·蔡斯”等俱乐部的成员——他正是那种维护现有体制派,对他说来,所谓忠诚,就得符合美国传统。他是把爱国与正统混为一谈的人。

  有时,个别事件可以说明整个时代。多萝西·贝利的上诉案很能使我们了解这个时代的情况。贝利小姐是布林·玛尔女子学院和明尼苏达大学的毕业生,1948年春四十一岁。她已在美国就业局工作十四年,被认为是模范工作人员。她唯一的社会活动是参加公务员联合会,而这又是没有被司法部长点名的组织。贝利小姐是该会地方分会的主席,虽然没有树敌,但这职位很可能会使人垂涎而制造流言蜚语的。凭着一些未经证实的控告,说她曾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曾“和一些人所共知的共产党员交往,”她就被拉到哥伦比亚特区的地区忠诚委员会。控告人提不出证据,也没有证人作出不利于她的作证。她也矢口否认有罪,并提出几个能证明她表现的证人——但不管怎样,她还是被解职了。

  贝利小姐在塞思·理查森的复审委员会出庭时,她的律师保罗·波特提出,她之所以被控诉,可能因为有隐怨。主席回答说,“有五、六份材料的检举人,是经联邦调查局证明为经验丰富和完全可靠的人。”尽管在波特追向之下,理查森还是不肯说检举人姓名。后来他又说即使他想说也不可能,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或在那方面有过什么活动。”理查森的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提到档案里一处指控之后,就出现下列对话:

  『委员会一委员:还有另一条说,大约1936开始,检举人就注意你。(你)那时是在哥伦比亚特区进行活动的所谓共产党“秘密小组”的成员。

  贝利小姐:首先,我过去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所谓“秘密小组”。这种术语对我是陌生的。我可以发誓也可以满有信心表示,我当时不是,而且从来也不是共产党党员。

  委员会一委员:又有一个检举人说你过去是一个共产党党员,因为他知道你过去七、八年都和一个人所周知的共产党员有来往,这是向我们提供的材料的一部分。

  波特先生:这是片面之词。我认为不能作为证据。

  理查森主席:它是证据。

  波特先生:虽然我们知道没有作用,但我们再一次提出要术:应该让这个被告或她的辩护律师知道这些恶意的流言蜚语是那里来的。

  理查森主席:显然,这是无补于事的。如果这证词是真的,它就不是流言蜚语或是恶意的。我们把证词公开是有困难的。

  波特先生:是在宣誓之下提出的吗?理查森主席:我想不是罢?

  委员会一委员:提供在哥伦比亚特区共产党活动情报的人是一个担负重要职务的人。

  贝利小姐:你知道么,就是这点使我担心:如果在这里宣判我有罪,提出这些控告的人就被认为是可靠的证人了;但他们并不可靠,因为这些控告并无事实根据。而且,不管说的什么都不应该增加这些控告的可靠性。』

  她的上诉被驳回了。被告提出委员会的复审程序是对宪法规定的各项人权保证公然蔑视,理查森只好求助于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说什么政府任职是“不同于一般的特殊情况,不存在权利问题。”接着,他看了一下日程表,考虑下一批无头案,开始与他的同事商议对策。这就是在坚决反共分子主持下的法制。

  在官僚政治的长期历史中很少有这次这样浪费时间和浪费纸张的。甚至在理查森的袋鼠法庭【这是美国口语指可以随意跳过正常法律程序而进行审讯的法庭。——译者】里,虽然被告处处被置于不利地位,但象贝利小姐那样定罪也是罕见的。在实行忠诚调查那五年期间,联邦调查局甄别了三百万以上的美国人,对一万人进行全面调查。对九千零七十七人提出初步控告,其中有二千九百六十一人由地方忠诚审查委员会传讯,有三百七十八人被解职。一个国会委员会要求理查森对他的裁决进行总结,他说:“纪录中一个案件也没有发现,一个间谍案件的证据也没有发现。联邦调查局没有发现半点证据可以说明某一案件牵涉到间谍问题。”

  ※※※

  “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1848年马克思与恩格斯曾写道——那是“共产主义的幽灵。”现在,在《共产党宣言》发表一百年以后,同样一个幽灵的影子又笼罩着美国全国。这很难讲得通;比如理查森就一直向国会议员夸口说:没有发现过间谍。那么说,间谍一定是被这些调查人员赶跑了。这种颠倒的逻辑并不只是运用于联邦雇员身上而已。到纽约参加科学会议的艾琳·居里【法国物理华家,名物理学家居理夫人的女儿,约里奥·居里的夫人(1897-1956年)。——译者】就被拘留在埃利斯岛【移民局检查站设在纽约港口该岛。——译者】过了一夜。有几个匿名电话报告说,她可能是敌特。《自由》杂志发表了一篇帕纳尔·托马斯写的《我们原子弹工厂里的赤色分子》,含沙射影地说,科学家们都可能是危害国家安全的嫌疑分子,于是有一个时期,政府几乎无法聘请到年轻的核物理学家。【登载该文时,帕纳尔·托马斯是众议院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主席。他于1949年12月3日被判犯诈骗罪,被罚款一万元,锒铛入狱。】有些医生订阅美苏医学协会发行的在美国出版的专业杂志《苏联医学评论》,只好要求该杂志用白纸包裹起来邮寄。

  参加国防生产的公司都紧张起来。有一家公司为了保管政府交托的机密文件,花了三百万元买许多新保险箱。各大学既要对国家忠诚,又要保持学术自由,真是左右为难。立法机关一个接着一个要求教师们进行忠诚宣誓,其中只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就有一万一千人。洛衫矶加利福尼亚大学把拒绝宣誓的教授解聘了一百五十七名。各地教师的忠诚宣誓则由学校董事会主席、教师协会主席和警察局长主持履行。在许多地方,美国退伍军人团和对外战争退伍军人协会的军官们还研究各校教材,看看有无鼓动颠覆活动的内容。

  如果还有什么职业比之教育界还更难堪的话,那就是娱乐业了。在纽约,有三个前联邦调查局特工人员,在美国电台艺术家联合会的坚决反共分子的怂恿下,出版了一本名为《反击》的小册子,把国会各个委员会档案里有过名字的一百五十一名演员、导演和作家都列出来。这本小册子在各广播公司的经理中传开,要求他们把榜上有名的人解雇,并在雇用新人时,先将名字进行核对。接着这三个人又出版了《红色渠道》,这是一本更厚的有可疑亲友或“关系”的演员和播音员的人名录。娱乐业被弄得胆战心惊。《反击》就曾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说成是“共产党最满意的广播公司”,副总经理们只好都把《红色渠道》保存在写字台下面的抽屉里,以备应用。在麦迪逊大道和整个好莱坞,人们都把该书称为“黑名单”。

  黑名单后来连续十年都成为娱乐业的一个特点。经理们靠舆论吃饭,它就成为威胁他们的赤裸裸的讹诈手段。由于时间的推移,这个“猜疑的年代”的一些触目惊心的现象,现在已经淡忘了,但是那些在威胁下屈服的公司经理们却是无可原谅的。他们往往都知道,一个明星之所以列入黑名单,只是因为他的竞争者嫉妒。而在低工资那一阶层中,他们又以“不忠诚”或“嫌疑分子”这样的荒谬罪名,轻率地把一些布景工人和化装人员解雇。要是有个经理能挺起腰杆来,那些反击者的阴谋诡计就会破产。但没人能挺起腰杆来。

  琼·米尔的事件就是典型的。前一天,她还是全国广播公司最受人欢迎的连播节目《奥尔德里奇一家》中的女主角。而第二天,她的名字就被列入《红色渠道》里去。到了当天下午,公司便撕毁她的合同,把她赶了出来。全国广播公司向新闻界的解释,使这个本来已是堕落的时代更加堕落。而且先例既开,其他公司接着也就效尤。广播公司发言人圆滑地说,当然,米尔小姐并不是共产党。她对国家是忠诚的,而且一贯如此。不幸的是,她引起一些不同意见。而这些意见总会使出广告费的公司害怕,使公众骚动,而对演出是会有所损害的。简言之,她所以被解雇,是因为有人造她的谣。从那时起,“有不同意见”就几乎是“不忠诚”的同义词——而且同样能毁灭一个人的前途。最后大多数人不再为黑名单辩护了。但是如果有人要打不平而提出问题,几乎旁边总会有人摇摇头令人生气地说,“无风不起浪”。

  ※※※

  最糟糕的是他说的不错,起浪的原因确是有风。这并不是说多萝西·贝利和琼·米尔和这有什么关系。她们是无辜被害者,是无知和恐惧的牺牲品,就象1692年塞勒姆村的“女巫”一样【塞勒姆村在马萨诸塞州,当年约有三十二人受宗教迫害。——译者】。但是,令人寒心的是真正的间谍已把真正的秘密弄走。斯大林一有了原子弹,很少人还会认为和平还有希望。伦敦的劳埃德保险公司就不会。而俄国科学家制造第一颗核武器这样快,几乎完全是由于苏联副领事阿纳托利·A·雅科夫列夫从纽约至洛斯阿拉莫斯布下的巧妙的谍报网。

  如果在渥太华的古津科没有叛变,雅科夫列夫的组织是决不会暴露的。即使已经暴露,解开这个盘根错节也还化了四年时间,而且要加拿大皇家骑警队、伦敦的苏格兰场和联邦调查局联合进行。富克斯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在哈威尔市和伦敦市向苏格兰场督察的招供,暴露了纽约市的哈里·戈尔德。当联邦调查局的密探们在戈尔德的住所找到一张新墨西哥州地图,说明他和富克斯和格林格拉斯会面时的行车路线,戈尔德就再无法否认了。朱利叶斯·罗森堡从《纽约先驱论坛报》中知道戈尔德已被逮捕,他就带着报纸去找鲁思·格林格拉斯。他说,她和戴维必须立即离开美国;戴维可能牵连到全帮人,连他的亲姊姊埃塞尔·罗森堡也在内。鲁思说,“我们哪里也不能去,我们的婴孩生下才只有十天呢!”罗森堡说,“你的婴孩不会死的。每天都有婴儿在海上和火车里诞生。我的医生说要是你带够罐头牛奶,把水烧开,婴儿就会平安无事的”。

  朱利叶斯给格林格拉斯夫妇一千元钱,订了一个从墨西哥城转到瑞典,再转捷克、然后再到莫斯科的复杂的旅程计划。他说,每一段旅程都会有当地的共产党人接待他们,指点他们。于是他们准备了护照像片,但接着又犹豫。鲁思病了。无计可施的朱利叶斯又再给他们四千元,但是,他们对他说,他们打算留下来,准备坐牢。十一天后,联邦调查局把戴维逮捕。这时他不是连累妻子就是连累姊姊,他要在两人间作出选择。他决定保护鲁思。于是在一个初夏的晚上,当罗森堡一家收听《孤胆骑警》这个节目时,联邦调查局的人就敲门进来。当时只把朱利叶斯逮捕,埃塞尔被留下来,服顾他们两个孩子。但后来她得把孩子托付出去。因为她也被逮捕了。他们两人是在战争期间叛国的,其命运就是辛辛监狱和坐电椅了。

  这才是真正的叛国,不是那些要幼儿园老师和电影临时演员忠诚宣誓的头等爱国分子的病态狂想。毫无疑向,罗森堡-格林格拉斯-戈尔德-富克斯-梅集团是国际间谍活动史上最成功的一个。他们在莫斯科交出许多图表、公式以及几百页密密麻麻写下的材料,从在橡树岭分离铀235和铀238的气体扩散处理到导弹的设计图都极其详尽。即使俄国人当时自始至终参与试制,他们对于核武器的了解,也不过是如此而已。美国花了二十亿元的代价,把西欧和美国最优秀的科学家集中起来,动员了美国的工业,两方面结合,用了三年半的时间,终于在阿拉莫戈多获得了成功,在日本上空显示了威力。到了那时,苏联情报局长已从富克斯那里获得了一份原子弹制作过程的详细报告,甚至还有在新墨西哥州沙漠第一次爆炸的现场情况的报告。这个情报是无价之宝。当时苏联物理学家们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已掌握了有关的理论物理学,但在四十年代后期,俄国对这样规模巨大的试制工作,还没有足够的工业资源。这次大出卖使他们解决了核武器的差距,这些英奸美奸使冷战至少提前十八个月。

  他们的罪行这样滔天,而英国和美国的反间谍网又是这样漏洞百出,当时舆论完全可以要求唐宁街10号和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换个新政府的。但当时并未出现这种情况。就选民而论,整件事也可以说是上帝的意旨。当然,保密工作太差是使人痛心的,但是,当时在这两个国家中,都没有人继续要在科学界里追踪到底,找到替罪羊为止。一般人缺乏足够科学知识,并不了解发生问题的重大意义。气体扩散的处理也很难作为竞选运动的争论问题。而且,在犯罪的人中,除了共产党员而外,没有办法证明哪一个是有什么党派关系。但共和党人所需要的,就是在泄露美国秘密的人当中找出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政派集团,或者至少其中有一个人是新政派。

  他们终于找到他们所要求的人,这可以说是本世纪中叶美国政治的特色。也许这人还不是他们真正所要求的,但是已非常近似,足以使国家分裂、使人头落地。如果这些“政府中的共产党人”还没有泄漏原子弹计划的话,那不过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计划而已。这些人都和实脸室里的间谍一样,是一块料。他们都是本世纪开始后不久出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还记忆犹新,而且聪明、敏感,富于理想。他们都经历过股票市场大崩溃的经济破产,接着又都看到西班牙、埃塞俄比亚、中国和中欧遭受的肆无忌惮的侵略,还看到慕尼黑事件的屈辱。他们对西方民主失去信心,把共产主义奉为改造世界的信仰。他们象宗教狂患者们一样,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可以不惜一切。大多数人没有物理学家那么幸运。但每个人总能作点贡献。在行政机关的可以盗窃国家机密。在总统的智囊团里,就会提出苏联那一套解决方案,(比如说,毁灭德国的鲁尔区。)甚至当老百姓的也可以当他们的通讯员。哈里·戈尔德就是一个,而惠特克·钱伯斯也是一个。

  这是复杂异常的。时至今日,有些人信仰尽管不同,但都如此坚定,即使供状俱在,或者证据确凿,他们还是矢口否认。迪安·艾奇逊至死时还是认为亨利·德克斯特·怀特无罪,而希斯事件则是“不可思议”的。要了解1948年夏季开始发生的怪现象,你不妨设想自己处在一个大家庭里,孩子们言之凿凿地说有个怪物在作祟。其他的人一再对他们说,世间是没有怪物的。他们对房子反复进行搜索。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尽管孩子们还是把荒诞无稽之谈说成是确有其事,但家里的人都不予理会。一晚,全家聚在一起,一个孩子发现一个小房间的门半掩。他砰地把门打开,一个身长十尺、青面獠牙的真正怪物走出来了。在加拿大的伊戈·古津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三年以后,在华盛顿,美好事件又再次证明确有这样的怪物。不同的是,这扇门不是小房间的门,它倒是通向主人卧室的门呢!

  ※※※

  在这个“精疑的年代”的早期,自由派和知识分子对这个红色怪物,都想付诸一笑。因为十年以来,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一直在想吓唬全国人民,使罗斯福的改革声誉扫地。要说现在有什么重要问题出现,似乎难于置信。当伊丽莎白·本特利开始在参院行政部门经费委员会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作证时,《纽约人》杂志的利布林对她进行了肆意嘲弄。他写道,“在希拉夫特糖的包装下,本特利小姐把废物制成合成橡胶的秘密公式(当时还未发明出来呢!),或复员日的大约日期(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同盟国的参谋长们一决定日期就会通知他们的俄国同僚的)交给了艾尔【艾尔是她的情人和主要联系人。他的真名是雅各布·戈洛斯。在1944年去世之前,他是这个间谍网中的一员。其他成员还有哈里·戈尔德和克劳斯·富克斯。】。按照她的供词,她传递了一些材料(破译俄国密码的材料),这是从一个自称从劳克林·柯里那里拿来的人给她的。柯里是前罗斯福总统的行政助理,但他本人后来又发誓说对此事毫无所知。至于她在哪里传递,那我也忘掉了。”

  那年8月份,利布林对本特利小姐的讽刺嘲弄,真是没完没了。对他来说,她是“肉豆蔻马塔·哈里”,【马塔·哈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著名的德国女间谍,后在法国法庭中判处死刑。——译者】后来《纽约世界电讯报》不再称她为“红色间谍皇后”,开始说她是“漂亮的”和“金发碧眼的女人”(其实她两者都不是),这样之后,这位《纽约人》的评论员,就戏称她为“金发的红色间谍皇后”。但是,后来他的评论开始尖锐起来了。开玩笑是开玩笑,但是这个女人现在却在损害好人的声誉嘛!他于是写道,这种审讯“使人想起一群智力迟钝的孩子,在那里玩侦探游戏。”利布林认为“编辑们要是对本特利小姐的秘密资料,嗅不出合成橡胶的燃烧臭味,那就是对消息非常不敏感。”如果认为他是想贬低证词,那就完全不合乎他的性格的,也违反他个人深信不疑的信念的。但是当说话结结巴巴的南达科他州的卡尔·蒙特说“证据越积越多了,但还不够清楚”的时候,利布林就说,“我认为报刊对审讯的低级喜剧的一面,一直都忽视了。”

  随着夏去秋来,低级喜剧显得不是那么有趣了。本特利小姐和惠特克·钱伯斯经过发誓后供出,有三十七名前政府雇员参加过苏联间谍活动。在这些人中,有十七人拒绝发誓表示自己是否共产党或者是否间谍。这些引用宪法第五修正案【该修正案内容有一部分是:美国公民有权拒绝作出不利于自己的见证。】保护自己的人的名字今天已不容易记起来了,就象当时保罗·罗伯逊的一张老唱片“泥炭沼的士兵”或“四个谋反的将军”那样。在1948年以前,这些人都是寂寂无闻的人,但他们都很接近权势人士。还有六个没有被传去作证。剩下那些人币,哈罗德·韦尔己在1935年去世;李·普雷斯曼和约翰·艾布特都承认他们是共产党,但否认参加间谍活动;在国务院工作了十四年之久的劳伦斯·达根,在两个证人证明他是共产党之后,从曼哈顿一所大楼的十六楼窗口跳下来或者掉下来死了。前助理国务卿哈里·德克斯特·怀特,在证据对他非常不利的情况下,也心脏病发作逝世。另外十二个人则起誓说,对他们的控告是诬告。但其中两人又被控犯了作伪证罪。一个是威廉·雷明顿,被判有罪,后来在狱中被暗杀,而另一个则是阿尔杰·希斯。

  按照1948-1949年版的《美国名人录》,他的简史是这样的:

  『阿尔杰·希斯,律师,1904年11月11日生于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查尔斯·阿尔杰和玛丽(原姓休斯)之子,1926年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文学士;1929年哈佛大学法学士;1929年12月11日和普里西位·范斯勒·霍布逊始婚;孩子名蒂莫西·霍布逊(继于)和安东尼;马塞诸塞州、纽约市和美国最高法院的律师。1929-30年最高法院法官秘书兼录事,1933-35年任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农业调整局总法律顾问助理,后任副总法律顾问;1934-35年参议院军需工业调查特别委员会法律助理,1935-36年美国司法部特别检察宫;……自1947年2月1日至今任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主席,1944年敦巴顿橡树园会议执行秘书;1945年2月陪同罗斯福总统参加克里米亚合议;1945年任旧全山联合国国际组织会议秘书长,1946年1月至2月任联合国大会美国代表团首席顾问。美国大学生联谊会和亚得斐金钥匙学会会员。家住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第七区,西北P街3210号。办公室在纽约州纽约市第十八区第五大道522号。』

  要找一位比他更引人注目的罗斯福时期的人物是很不容易的。用对他起诉的人的话说,他是个“典型”。他身材修长,皮肤黝黑,穿着考究,完全是个最合乎理想的头面人物——国家的公务人员——同时也是乔特【约瑟夫·霍奇斯·乔特(1832-1917年)美国律师和外交家。——译者】律师事务所的成员,是被列入华盛顿《社交大全》的民主党改良派。他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时出席各种辩论会,是著名赛跑选手,是班里最擅长于交际的人:他声誉甚高,无疵可摘。伊利诺州的州长艾德莱·史蒂文森随时可以作他的证明人;另外两位美国最高法院法官,美国前副司法部长约翰·戴维斯(曾是总统候选人)和约翰·福斯特·杜勒斯也同样可以。他的风度使人望而生敬。声调抑扬顿挫,是地道的哈佛口音。他随时展露笑容,而且欢快明朗,象罗斯福最讨人喜欢的时候一样。他举止随便、雍容大方,使人想起巴尔的摩交谊舞或吉布森岛的网球比赛的场面,而他又恰巧常在那些场合露面。在审讯他时,他不象是被告,反而象旁听的贵宾。说这样的人是共产党员,就象说他是个说谎者一样,是难以令人置信的。

  但是告发他是共产党又是说谎者的惠特克·钱伯斯,却承认自己是个为人所不齿的流氓恶棍。他在和共产党断绝关系参加《时代》周刊工作之前,就曾发假誓一千次以上。他在少年时代,就和他的兄弟迪克订约,一起自杀。迪克自杀了,可是惠特克却背约。在十七岁时,他和一个名叫独眼安妮的妓女,在新奥尔良的一个低级客栈里同居。后来,他又带一个荡妇回到长岛母亲的家里和她同居——母亲所以同意,他说,“因为她已失掉一个儿子,不想把另一个也失掉。”他因为写猥亵的剧本,被哥伦比亚大学开除。他当过小偷。把他进工程兴办署工作时宣的誓拿来同他对质,他懒洋洋地满不在乎地承认,他对誓言的每一点都违反了。现在到1948年,他已是一个肥胖的中年人,衣衫不整、面常愁容,脸色苍白,眼皮浮肿。

  但是在这两人之间的问题中,倒是钱伯斯对问题的一个方面看得最清楚。他后来写道,“作为厉史来说,希斯这个案件,说明了普通老百胜和那些装作代表他们行动、思考和说话的人们之间,有多方面的裂痕。这些裂痕与其说是这案件所造成的,不如说是这个案件所暴露出来的。这点比之案件中的其他特点更为明显,更为使人不安。一般说来,拥护阿尔杰·希斯,准备不惜一切保护他和为他辩护的,多是些‘优秀人物’,虽然并不是总是如此。”当然,这是问题的一面,另一方面,就是对双方的党派偏见特别深的人说来,阿尔杰·希斯很快就成为一个象征。民主党自由派把他视为“新政”各项成就的代表,而这些成就现在遭到攻击。对保守的共和党人来说,他代表的就是那些可恶的东部优秀人物。自由派在这件案中首先表态,他们认为希斯很显然是清白无辜的,所以不惜一切来支持他,并使对方也同样倾力以赴。但是保守派却动得较迟。他们最初认为不适宜把钱伯斯这个人捧出来。但是众议员理查德·尼克松却为他们指出道路。在钱伯斯-希斯这件震动全国的事件的真正意义还未为世所知之时,也就是说,还未控告希斯犯叛国罪之前,两方就已积蓄力量,摆开阵势准备战斗了。从此,双方逐步失却理智,这案件在社会各个方面都引起盲目的,激烈的情绪。自由派犯了错误,这是一场悲剧。而钱伯斯不但对了,而且他能提出证据。这是尼克松和他的共和党的胜利。

  但是钱伯斯最初看来并不对,而希斯则作出非常漂亮的架势。别的人求助于宪法第五修正案,或者找明显的遁词。但他不是如此。1948年8月4日,在出席众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作证前一天,他听到钱伯斯已指控他为共产党,他从纽约给该委员会打电报请求给他权利,准他起誓否认这个罪名。第二天,他来到委员会面前,表现出义愤填胸的样子。他对所有问题都进行答复,并对钱伯斯提出的具体细节,逐点否认。最后,主席蒙特对希斯的“非常合作的态度”和“直言无隐”表示感谢。约翰·兰金还走过去和希斯握手。大家都高高兴兴。只有尼克松是例外,他一直注视着希斯的脸孔。那个月还未结束,就可以看出这位年青的加州众议员似乎确有未卜先知之才。但是事实上,他是有非常可靠的情报来源的。联邦调查局已开始对希斯进行调查。该局一个名为埃德·赫默的密探,每天将调查所得打电话告诉一个名叫约翰·克罗宁的神父,而这个神父则把它转告尼克松。尽管这样,在8月份第一周,进展还是很少。但是尼克松的毅力和洞察力可说是无与伦比。他提出来要求钱伯斯和希斯能当面对证。

  但是委员会其他委员决定再次听取钱伯斯作证。他们以为他很可能认错人,而希斯却是无辜受害者。但是就在第二次不公开的听证会上,原告说明了他对希斯、希斯妻子和他们家庭情况,真是了如指掌。他记得,这对夫妻互相昵称为“希利”和“普罗斯”。他们对他们的西班牙长耳狗宠爱备至。他们在沃尔塔广场的住宅内布置有镌刻嵌金的藤垫靠背椅,有一面金边镜子,顶上有一只鹰,墙壁的上半用桑叶图案的墙纸裱糊,而下半则嵌上木板。钱伯斯对他们的了解其实远不止此,但他那时所说的己足以证明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实的了。——对孩子、仆人、食物、书籍、家具和嗜好的细微末节都说得出来。希斯有一种嗜好,就是观赏飞鸟。钱伯斯讲到希斯一次在波托马克河上看到一只黄鹂时那种兴奋情景。事有凑巧,一个名为约翰·麦克道尔的众议员也是一个业余鸟学家。当希斯又被召到该委员会时,麦克道尔就问他曾否见过黄鹂。希斯当即露出兴奋目光,愉快地回答说,“我看过,你知道那个地方吗,就在这里波托马克河上呢!”过一会又说,“它们飞回来就在这些沼泽中营巢。头部很美丽,真是漂亮异常的鸟。”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是,它给委员会的印象如此深刻,却是他想象不到的。

  显然,钱伯斯对希斯家庭情况这样了解,只有交往极深,才有可能。因此,尼克松提出的两人对证,就在8月25日在纽约的“海军准将旅馆”的第400号房间举行了。这是这案件中的重要转折。在尼克松的质询下,在钱伯斯显然对他了若指掌的情况下,希斯开始狼狈起来,他揭发钱伯斯的原名是乔治·克罗斯利,是他三十年结识的一个自由投稿的作家,经常赖账不还。于是尼克松开始进攻。他要希斯提出三个人,证明钱伯斯就是克罗斯利。希斯显然心烦意乱,就回答说,“可能的话,我就提出来。为什么要向我提出这问题呢,我看着有什么办法没有。这是在1935年。我想能肯定知道他就是乔治·克罗斯利的,就是那时和我在奈伊(即军火调查委员会)委员会的人。”尼克松和希斯又进行了一次尖锐交锋。然后在这两个主要人物,众议员尼克松、麦克道尔和委员会调查员路易斯·拉塞尔之间,进行了下列对话:

  『麦:那么,你确认他就是乔治·克罗斯利了?

  希:根据他的证词,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

  麦:钱伯斯先生,这个人是不是你他家里住过的共产党员阿尔杰·希斯?

  尼:就是说按照你的证词所说的。麦:你肯定就是他了?钱:肯定是他。

  (这时希斯先生起立向钱伯斯先生方向走去)

  希:现在,我要正式声明,我请惠特克·钱伯斯先生在委员会的范围外作出同样的证词,放弃免除诽谤起诉的特权。我看你敢不敢这样干。我希望你快点。我不会碰他一下的(对拉塞尔先坐讲)。倒是你们在碰我。

  拉:请坐下,希斯先生。

  希;主席要我坐时我会坐下的,拉塞尔先生,在主席请我坐下时——

  拉:我不希望发生任何骚乱。

  希:我没有——

  麦:请坐下。

  希:你知道是谁挑起来的。

  麦:我们暂停作证几分钟,等我回来时继续进行。』

  但是已经太迟了。希斯大错铸成了。直至那时为止,他进行孤注一掷还是有理由的。他是对的,1935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和钱伯斯各执一词,两人的社会声誉相差甚远,结果如何,是不难预料的。不管怎样,做过共产党员也算不了犯罪,而且盗窃政府机密罪的起诉法律限期也已经过了。该委员会几乎已准备不打算从本特利-钱伯斯的证词中做什么文章了。可是,由于希斯估量钱伯斯没有胆量放弃在国会作证可以免除诽谤罪的特权,并声明要控告他诽谤,他的处境就完全不一样。钱伯斯只能被迫摆出证据。而这件事就会挪到法庭去处理,由它判定究竟谁在说谎。诉讼失败的一方将会被判作伪证罪,还得被判坐牢。

  八天以后,又在华盛顿公众面前举行一次希斯-钱伯斯公开对证会。这时,希斯的信心显然已经锐减。他带来律师,每次答辩总是先转弯抹角地说“就我记忆所及”等。甚至问他这次来作证是否是被传讯来时,他还是回答:“我是接到传讯以后自觉自愿地来到这里的,在这意义上,我是被传讯来的——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钱伯斯对众议员们说,希斯曾给了他一部1929A型福特牌汽车,以便共产党需要时使用。这可以在汽车登记处核对。希斯软弱无力地回答说;那是一辆旧车,是弃置在街上任其蚀烂的车,“实际上无经济价值可言”,所以他让克罗斯利拿去了,或者是他以为让他拿去了。他开始说。“就我记忆所及,我给了克罗斯利”时,尼克松就插嘴说:“噢,谈到这点,请稍等一会,我不想打断你那‘就我记忆所及’,但是,你是否给了克罗斯利一辆汽车,你完全可以答‘是’或‘不是’。希斯先生,在你一生中,你究竟送了多少辆汽车给人呢?”这句话引起的笑声并不是友好的。当希斯还是拐弯株角,坚持认为他“现在能记忆到的”就是他给了克罗斯利那辆汽车,就“象我可能让他使用我的公寓一祥而已,”这时笑声停止了,全场寂然。委员会的委员们都这样想:你不会把你的房屋和汽车给一个你明知是赖帐朋友的。至于希斯提出那三个证明人,都是无补于事:一个已去世,第二个找不到,第三个完全记不起有一个人叫做克罗斯利。

  两晚以后,钱伯斯接受希斯的要求进行公开对辩,在电台《答记者问》的节目上出现。他说希斯“过去是个共产党,也许现在还是。”这时,全国都在等待希斯,看他会不会在法院控告钱伯斯诬告。他们等了又等,等了很久,终于希斯在9月27日于巴尔的摩市以破坏名誉为理由控诉钱伯斯。这件事还未来得及进一步发展,竞选运动就在全国开展了。这本来是希斯让事情了结的好机会。后来事态证明,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共和党人被杜鲁门的胜利弄到目瞪口呆。他们已不再能控制众议院,众议院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也不能控制。而且,该委员会里有两名共和党人在众院竞选中也落选。但是,事态发展迅速,已远远不是众议员的问题了。11月17日星期三,钱伯斯要作为被告出席在巴尔的摩市举行的法庭审讯前的听证会。那时,如果他确有真凭实据的话,他就要把以前和原告交往的证据摆出来给希斯的律师看。既然钱伯斯被迫走投无路,他就只好摆出毫不疑义的事实,结果震动了全国:原来早在十年前,阿尔杰·希斯、他的妻子普里西拉和惠特克·钱伯斯都曾是苏联间谍网的成员,都曾把国家机密向俄国人泄露。

  1938年4月钱伯斯和共产党断绝关系。但从1937年5、6月至那时,阿尔杰·希斯曾把他当时能弄到手的一切机密文件、电报、报告和急电都给了钱伯斯。这些东西用三种方式传递。有些是原文,钱伯斯缩微拍摄后就还给希斯。有些则由希斯亲笔摘要。而有些则由普里西拉·希斯用她的伍德斯托克牌的打字机在家里打下来,然后,她的丈失就把文件塞回到国务院卷宗里去。这样做的还不止他,还有一个国务院的贸易协定处处长、一位美国世家后裔叫做亨利·朱利安·沃德利,亦曾向钱伯斯提供情报。沃德利这时承认了。起诉限期的法律条文使他逃避法网。但希斯曾经矢口否认。他走过头了。他已作了伪证,现在已经走进陷阱不能自拔了。

  ※※※

  钱伯斯在1938年洗手不干之前,曾把三卷微型胶片和八十四份文件——其中有四十三份是普里西拉在打字机上打的,四十一份是阿尔杰手写的——故在一个黄色大封套里。他把这封套放在他的内侄,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律师内森·莱文那里,叫他把它保管好。现在经过十年以后,他又在1948年11月14日来到莱文那里,要他那个封套。它一直放在一个杂物柜顶,覆消灰尘。莱文要站在浴缸上才拿到它,钱伯斯拿进厨房里把灰尘掸掉,把那打出来的文件和手书的摘要带到巴尔的摩市的预审听证会来。会上突然出现这样的材料肯定是使希斯惊惶失措的。但他还能保持镇静,叫他的律师立即把文件转给司法部。这一着很聪明。如果杜鲁门政府宣布这些是机密文件,那就完全可能使钱伯斯就此住口。而且对钱伯斯来说,他还有一个危险,把文件拿出来就暴露他本人接受过机密文件了。尼克松的工作人员正苦于无计可施,怕不是希斯而是钱伯斯被逮捕。但聪明的不只是希斯,钱伯斯并没有把所有文件都带来这个预审听证会。他把一些微型胶卷藏在他在马里兰州自己那个小农场,放在一个挖空的南瓜里。12月2日晚上,众院的调查员向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材料,他就带他们到那里去。众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下令把南瓜内藏着的文件由专人值班保管二十四小时。两天以后新闻报纸才知道其中内容。

  民主党人为此事大喊大叫。这些“南瓜文件”似乎是钱伯斯这个戏剧性事件的最拙劣的表演。因为从现在向新闻界公布的文件性质看,竟然要派专人值班保管二十四小时,似乎确是可笑的。正如A.J.利布林在《纽约人》所写的,它们是“鸡毛蒜皮的东西”。即使在1938年,也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更不用说现在是1948年了。有一份文件说日本人企图在哥斯达黎加一个岛上买进锰,但那里根本不出锰。另一份一本正经地提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两方交换参谋。第三份则是在全世界都知道纳粹快要占领奥地利的时候所写的。它记录了美国驻维也纳总领事的看法,说:“希特勒要争取一次外交胜利,奥地利可能成为牺牲品。”

  这些都是可博一笑的。但民主党自由派在这件事上要笑的话,这算是最后一次了。其他文件陆续透露出来以后,显然有些是对莫斯科很有用场的,还有一些现在也不能对记者公布,因为根据国务院的鉴定,甚至当时在1948年它还是绝密文件,公布出去不能不危及国家安全。而且文件内容还不是主要之点。即使内容只是气象报告或交通事故也罢,但落在共产党前交通员的手上,也使人大吃一惊,也是一件应由联邦政府进行全面调查的案件。因为所有文件都是用D号密码写的,而这是国务院的绝密密码。这意味着这密码已被破译了,已危及美国外交高级机密了。别国特务已可以随意偷听,可以从美国和友好国家外交官交换情况中获得情报,诸如机密情报员名字、部队转移情况、总统指令等等。事实上在前副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把南瓜文件中的放大照片进行审查时,他认为要是这些文件在1938年落在其他政府手中,特别是D号密码,那是“非常危害美国利益的。”

  现在,政府别无其他办法了。尽管杜鲁门总统在各次记者招待会中,还继续说有关间谍活动的议论都是想把选举运动转移目标,但他的司法部已经动手把迄今为止还是由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所掌握的证据拿了过来。在纽约市,政府重新召集大陪审团,把微型胶片的放大照片给他们看,并对希斯、钱伯斯和希斯夫人发出传票。12月15目,对希斯所犯的两条伪证罪进行起诉。初审于1949年5月31日开始,陪审团中八人认为有罪,四人认为无罪,意见分歧,初审于7月8日结束。对于法官,那时人们说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因为他一直都关心希斯的案子,老是驳回起诉一方的要求,对被告一方加以支持,拒绝让一些人出席作证,而要是这些人可以出庭的话,就会把陪审团感到困惑的问题得以澄清。那些指望希斯被判罪的人对他是失望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理查德·尼克松开始引起国内自由派人士的注意,并大大地触犯了他们。民主党人一直都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审讯的进行,希望大量的间接证据可以辩解过去。陪审团的这个僵局也使他们失望。竟然有八个陪审员听信了钱伯斯,这对他们是个打击,而且他们不想和一个初出茅庐、喜欢争论不休的共和党议员冲突。但尼克松确是咄咄逼人。他指责“杜鲁门政府异常关心希斯,希望他平安无事”,这无疑是事实。甚至说法庭“对起诉一方的成见显而易见”时,这也是说公道话。但他要求对该法官进行调查,就不明智了。而且当有些人认为是非分明就可以了的时候,他却说“一般美国人认为在这案件中不必研究法律程序,”致使这些人很不高兴,那就更加不明智了。因为没有法律程序的审讯就是搞私刑。忠于希斯而又有点无可奈何的利布林说,看来“如果不把不合乎尼克松口味的人判罪,那就是‘非美’了”。此外还戳了他一下说,尼克松“的处境,有点象个年青银行出纳员,把他全部积蓄在一只马上押了一注,而这匹马看来却跑不动了”。

  但是钱伯斯却没有跑不动。在11月17日第二次开庭审讯时,在新法官守正不阿而代表希斯那个新律师又没有那样装模作样的情况下,钱伯斯就更为自信了。当时还有一点对被告不利。凡是重要的政治审讯必须和当时的时代背景结合来考虑的。而整个1949年和1950年1月,即到第二次审讯结束时,冷战的气氛逐步剧烈起来。在两次审讯期间,蒋介石每天都在中国共产党进攻下节节后退。到了第二次审讯判决时,他已经把全部地盘都丢了。在东欧,红军则把民主政府逐个扼杀,西欧正在结成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以求自卫。在两次审讯之间,俄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而在国内,司法部长开列的颠复组织,逐月增加。现在告发间谍事件已不是新鲜事情,人们不再认为难以相信。联邦凋查局已用间谍活动罪逮捕了朱迪思·科普朗【国务院雇员。——译者】。史密斯法的被告们【这是指杜鲁门引用史密斯法,控告丹尼斯等十一个美共领袖。——译者】也在审希斯那个大厅里受审。在审讯时如果会场较为平静,还可以听到共产党在外面福莱广场举行示威游行。1948年8月钱伯斯和希斯在海军准将旅馆第一次当面对证时,在那个年代,人们还可以说亨利·华莱士也许是正确的。但十七个月以后,当审判希斯的第二个陪审团退庭讨论判决结果时,人们对俄国和它在美国的崇拜者态度已经强硬起来。陪审员们在希斯两条罪状上都判他有罪。

  这不是说阿尔杰·希斯是国际政治的栖牲品。当然,如果不是国际政治,他就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在这个意义上说,也确是牺牲品。但如果看看两次审讯的纪录,尽管当时法官有偏见,人们对第一次审讯时竟然有四个陪审员认为他无罪,只能感到奇怪。光是那些文件就足以对他判罪了。他承认备忘录是他的手迹。他说他有一个习惯,常常为他的首长弗朗西斯·塞尔把长文件进行摘录。塞尔否认这事,他的秘书也否认此事;国务院里也没有人听说过有这种习惯。在审讯希斯时质问他,钱伯斯怎样获得这些文件摘要。他说不知道;他说说不定有人在三十年代搜过他的废纸篓而把它收存起来。这时,起诉律师就无情地质向,为什么文件只是摺叠起来而不是皱成一团呢?希斯认为这确是一个谜。

  美国政府对阿尔杰·希斯一案倒确是一个谜,它具有下列这样五光十色的东西:什么伍德斯托克打字机、黄鹂、用镀金材料嵌刻的藤垫靠背椅,沃尔塔广场寓所里以桑叶图案墙纸裱糊的墙、昵称“希利”和“普罗斯”、亲手写的备忘录——和四百元的“贷款”等等。在上述这些材料中,在某些意义上说,这笔贷款是最有力的证据。1937年秋,钱伯斯需要一辆新汽车。尽管用旧车折价,他还短四百元。他去希斯夫妇那里,他们就把钱给了他。

  在这点上,证据是非常确凿的。希斯夫人在1937年11月14日从他们的存款中取出四百元。四天以后,钱伯斯买那部汽车。银行帐本和车商的发票都拿到法庭上来,可以作为证据。希斯夫人说她是要装饰他们的新房子,所以取出款项。但她没有支付装饰费用的任何收据,而提款以后,帐户里几乎就没有结余额了。只剩下十四元六角九分——剩下那样少的钱,希斯不得不向银行借了三百元,才交付自己那部汽车的每月分期付款。在三十年代那个萧条时期),对一个信用不佳、交往不深的朋友,是没有哪个家庭肯作出这样牺牲的。对于希斯夫人的说法,起诉律师向陪审团说,“如果你有支票帐户,又可以在商店赊购,你又还未迁入新居,你会这样做么?你会一次全部提出四百元吗?你会去买房子里的装设品,叫他们以后送来,先用现金来支付吗?”两个女陪审员笑了。当然不会的。普里西拉·希斯也不会这样做。

  ※※※

  1950年1月,在那人声鼎沸的星期六,陪审团对希斯最后进行判决。这时众议员尼克松收到的贺电,真如雪片飞来。其中有一封来自赫伯特·胡佛。“阿尔杰·希斯的定罪,完全是由于你的耐心和毅力。我们政府中存在的这股叛国势力,终于揭露出来,而揭露的方式,亦使全国深信不疑。”胡佛是难得表示热情的,但从字里行间,他显然是兴高采烈。他在那个周末的情绪如何是不难想象的。他一开始就已对那班新政派的为人掂了斤两。现在,全国终于都清楚他一向是多么正确的了。

  在感情激动的人们中,在另外一端有迪安·艾奇逊。这位国务卿在这位比他年青的人在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就认识他了。希斯负责和联合国联系时,就是在艾奇逊领导下的。而在1947年艾奇逊辞去副国务卿之职,一度重操律师旧业,他的一些最亲密的同事就送给他一个玻瑞水瓶和银托盘。刻在它上面的名字有奇普·波伦、洛伊·亨德森、迪安·腊斯克和阿尔杰·希斯。在希斯定罪后的那个星期三,也就是希期被判在刘易斯堡联邦监狱服五年徒刑的同一天,艾奇逊举行了记者招待会。《纽约先驱论坛报》的霍默·比加特提出了一个必然会提出来的问题:“国务卿先生,你对阿尔杰·希斯案件有什么评论吗?”人们对审讯的其他方面也许会淡忘下来,但对艾奇逊的答复是不会忘记的:“我想清楚地向你们表明,无论希斯先生或他的律师们是否上诉,无论上诉的后果如何,我都不打算背弃阿尔杰·希斯。”他解释说,每个人应按自己的原则办事,而他的原则是什么,那是无可置疑的:“我想很久以前就为我们说过这种原则。在奥利夫斯山就有人说过【指耶稣在奥利夫斯山即橄榄山的宣教。见下一条——译者】:如果你有兴趣想看看的话,你可在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中找到的,从第三十四节【“我没衣服穿,你就给我衣服;我病了,你来探望我;我被囚了,你来看望……你对我兄弟们中最平凡的一个做的事,你就是为我做了。”】开始就是了。”

  那晚艾奇逊写信给他的女儿玛丽【威廉·P.邦迪的妻子,邦迪在六十年代成为政府的越南政策主要制订者之一。】:

  『……今天,我举行了记者招待会。阿尔杰的案件一直不断萦回在我脑海中。正如我写给你的信所说的那样,不管合乎情理的事实可能是怎样,这完全是一幕悲剧。我知道人们必然会向我问及这事,而这是很难置答的——不是说我要回避这个问题还是正面答复这个问题这种一般意义的困难。那是不成问题的。但要讲出自己心里话,不顾跟着你后面狺狺狂吠的一群人而不多不少地说出自己个人的真正想法。这是不容易的。』

  跟在后面那群人中也包括尼克松,他对记者们说他认为国务卿的话是“令人作呕的”。也包括明尼苏达州的众议员沃尔德·周以德,他说杜鲁门应该抛开艾奇逊。在那个月,国会对奥利夫斯山的基督教侮并不感兴趣。它要的是捞点油水。战争结束还不到五年,而世界已开始分裂。中国完蛋了,斯大林拥有了原子弹,国务院窝藏了间谍——更坏的事还要出现呢!在艾奇逊举行记者招待会以后六天,总统宣布杀伤力极大的氢弹制造工作已开始了。艾伯特·爱因斯坦在电视中出现,警告美国人说“大气层放射性污染厉害,因此,地球上所有生命都会有可能全部消灭。……人类毁灭会近在目前”,这使全国不寒而栗。四天以后,伦敦的苏格兰场逮捕了富克斯,因为他把美国的原子弹泄露给俄国。“我们究竟还要容忍到什么程度呢?”霍默·凯普哈特在参议院大声疾呼。“富克斯、艾奇逊、希斯和氢弹在外威胁我们,新政主义又蚕食着国家的生命。我的天呀,难道美国就只能这样束手无策么?”

  ※※※

  1月7日,威斯康星州那位后辈参议员在华盛顿和一个天主教神父、一位政治学教授和一个华盛顿律师一起吃饭,地点是在白宫与杜邦广场之间的康涅狄格大道上的殖民地饭店。他对他们说,他迫切要他们给他出些主意。

  过去一年除了坏消息而外,没有给约瑟夫·麦卡锡带来什么。他把两党那些德高望重的参议员都得罪了,而在自己州里也有难题。除了其他问题面外,威斯康星州的律师事务管理局因为他违反规矩,几乎要在1949年取销他当律师的资格:原因就是他担任司法职务的同时,又参加参议员竞选。局里的委员们给他一个警告便算了事。按照他的说法,裁决是这样的:“那是违法的——乔【约瑟夫的昵称。——译者】这个人太任性——但我们认为他不会再这样干的了。”

  他们对此人并不了解。事到紧急关头,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现在他就到了这样的转折点了。在华盛顿,他能引起公众注意主要是因为他为一些纳粹战犯辩护。在华盛顿记者中进行过一次意见测验,他被认为是美国最糟糕的参议员。他在殖民地饭店对他的客人说,再过两年他又要竞选连任了。

  他需要一个问题进行竞选。他们有什么主意么?

  ※※※

  「美国人物画像:爱德华·罗斯科·默罗」

  有时候,如果风向对头,而伦敦之夜又勾起了人们的回忆,你就几乎可以听到高射炮吼鸣、德国机群在头上隆隆而过,而下面则哗乱一片。你略为想象一下,就似乎着到探照灯突然射向天空。这个时候,在想象中,你就会见到一个英勇年轻的美国人孑然屹立的形象。为了把他的同胞们需要知道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不顾牺性,通过劈啪作声的短波和天电,向他们播音。

  『这——是伦敦……。

  我现在站在屋顶上,俯瞰着伦敦全城……。我想大概不出一分钟,在我们周围附近,就会听见炮声了。探照灯现在就是向着这一边移动。你就会听到两颗炸弹的爆炸声。听,炸弹响了!……过了一会,这一带又会飞来一些弹片。弹片来了,愈来愈近了。

  飞机还是飞得很高。刚才我们也能听到一些爆炸——又响了,那是在我们上空爆炸的。早些时候,我们似乎听到许多炸弹落下来,落在附近几条街上。现在在我们头顶,就是高射炮弹的爆炸声。可是附近的炮又似乎没有开火。探照灯现在几乎射向我们头顶上空了。你们马上又要听到两声爆炸,而且是在更近的地方。听,又晌了!声音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他是站在英国广播公司的大楼顶。这是德国人的主要目标。这地方这样危险,要在这里广播,是要得到温斯顿·丘吉尔本人亲自批准的。默罗夜复一夜地走上这个楼顶或到其他的地方,把圣保罗大教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的劫后灾情报导出来。他周围的房子倒塌了,他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办公室被炸了三次,可是,他那每晚出现的、权威的声调还是继续把战况带给美国的家庭,使他们几如亲临其境。他的广播之所以收效,很大程度是由于他克制的叙述,从没有哗众取宠。广播结束时他只用伦敦最近的习惯语:“再见——祝你幸运”。

  默罗在本质上是个保守主义者,虽然这点很少人知道,特别是因为后来他又和乔·麦卡锡进行斗争。他相信爱国主义,相信个人荣誉感,相信西方文明的价值标准。他在华盛顿州立大学时,象一般的具有雄心壮志的苦学生一样,半工半读修完大学学业。他当时是后备军官训练团的军官候补生。他读华盛顿州立大学,因为它是在全国大学中最早开设无线电广播课程;他沉着而稳健,早就知道自己将来的事业应该是什么。他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报导准确的、客观的、传统派的新闻记者(“我想作一个采访记者;时事评论员要是个圣哲才行,而我从不那么有把握我是正确的”),但是实际上,他倒象个传统的传教士。他从伦敦寄给他父母的一封信,颇能说明问题。他写道:“我记得你们曾希望我成为一个传道士,但我除了相信自己以外,当时没有信仰。可是我现在却是在一个极有影响的讲坛上布道。我不时会错,但我要努力象个传道士那样讲话。要讲真话不一定要当牧师。”

  在学生团体和教育团体工作了五年后,他于1935年加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1937年他二十九岁时去英国负责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欧洲办事处。当时,工作没有很多搞头,大部分工作是令人厌倦的:什么安排演讲、音乐会、文化广播等等。1938年,他为了搞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教育广播节目,启程往波兰。就在那时,希特勒进占奥地利。他租了一架专机飞抵维也纳,广播纳粹军队进城的情况。接着,他聘请了威廉·夏伊勒,组成一个班子,又继续对慕尼黑会议,捷克斯洛伐克的陷落、伦敦的空袭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各个主要战役迸行广播报导。

  1945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请他担任副总经理,但两年以后,他辞职了。他不懂得预算那一套,也总下不得手解雇任何人。他又继续搞广播,每晚7点45分广播时事新闻,以摩尔斯电码,播出N-E-W-S作为广播的开始。由于他在伦敦广播成功,他就用当年大家耳熟能详的措辞,稍加改变,每次广播就以“这——是新闻”这句话开始,而结尾时则说“晚安——祝你幸运”。1948年,他和弗雷德·w.弗兰德利出版第一套《现在我能听到了》的唱片集,把他们当时成为历史的报导的声音保存下来。不久以后,默罗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们的每年年终新闻综合广播,就和莱昂内尔·巴里摩亚扮演的《吝啬鬼》那样,简直成为圣诞节假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他不愿离开无线电广播转行搞电视,但这样转行却是大势所趋。他已成了全国最有名的新闻广播员,正如《提示》杂志所指出的,他“很漂亮,可以扮演电影随军记者”。几百万人没见过他,但从书上知道他那《最后审判日》的样子,或者读过厄尼·派尔对默罗在战争期间进行广播时的描述:他口讲指划,不时点头、满头大汗,看看时钟——又老是在口袋里摸香烟。从1951年开始,随着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广播节目《现在看吧》的初次演出,美国人就能在自己起居室的屏幕上看到默罗了。当时他正处在全盛时代,由于他坚持他的节目不受广播公司的干预,因此人们也可以看到自有广播宣传历史以来一些最为精采的广播节目。

  1952年12月28日,默罗带着电视摄像机到朝鲜前线,让全国知道在散兵坑里过圣诞节究竟是什么样子。对《现在看吧》和它的姐妹节目《哥广新闻采访》说来,没有什么东西是难于办到或怕引起争论的。他访问杜鲁门,请他谈对麦克阿瑟的看法;又访问麦克阿瑟,请他谈谈杜鲁门。又在克里姆林宫访问了赫鲁晓夫。他还调查了亨利·德克斯特·怀特、安妮·李·莫斯、罗伯特·奥本海默、欧文·佩雷斯和海军上尉米洛·拉杜洛维奇等案件。在《现在看吧》的节目里,第一次讨论了香烟和肺癌的关系问题,这是个默罗比之别的新闻广播员更不愿多想的题目。最值得人们回忆的是1954年3月9日那晚,《现在看吧》这节目竟和当时最有权势的参议员麦卡锡见个高低,揭露他是骗子。

  默罗结束时说:“对反对参议员麦卡锡那套做法的人们说来,现在不是保持沉默的时候。我们可以不顾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历史,但我们对后果不能回避责任。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是没可能放弃自己的责任的。”

  默罗在这次节目上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所引起的敌意,怎么说也不能算是夸大的。该公司晚上11时的固定新闻广播员唐·霍伦贝克,因为在结尾时说了“我支持爱德·默罗所说的每一句话”,就触发了赫斯特报系对他的迫害,使他终于以自杀了事。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那时正要雇员宣誓效忠,用了前联邦调查局特工来审查他们。这时公司也给默罗吓呆了。(默罗那时已是该公司的董事,他说他的同事们在下次董事会议上对他的做法的反应是,“节目不错,只是你这样干我们为你婉惜。”)麦卡锡本人则轻蔑地说,他没看这节目:“我对无线电和电视的极左分子和自由派分子的广播,是从不收听的。”他不屑在广播上答复,因此,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只好把广播时间给了副总统尼克松。而他就利用这广播时间要求麦卡锡按共和党的路线办事。

  如果当时默罗对冷战所表现的热忱没有被充分认识的话,那只是因为当时在国内的人不管参加政治活动与否,每个人态度都是如此。他和他的同胞一样,都是热烈支持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支持在希腊和士耳其的杜鲁门主义,赞成花更多的钱进行军备竞赛,赞成在欧洲派驻更强大的美军,支持总统可以无需国会批准就可以派遣军队到海外。他支持朝鲜战争——“我们已划了一条线,”他称许说,“这条线不仅在朝鲜半岛划了,而且在全世界范围内也划了”——而且他还预测到在越南进行“某种形式的干涉看来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了。”

  但是他对自由派那种威尔逊式的自决,也同样拥护。珍珠港事变以后,他曾说过,国务院“把这次战争的性质判断错误了。它既是一场世界战争,又是一场世界革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使肯尼迪在1960年担任总统而要物色一个美国新闻署署长时考虑默罗了。

  默罗答应担任该职。既因为他要报答肯尼迪的知遇之恩,也因为他对美国广播宣传的情况感到失望。靠着播映什么情节喜剧、问答比赛节目和毫无意义的西部电影,电视业每年可以捞得十亿元利润。默罗对电视的“腐朽堕落、逃避现实和它与我们的现实世界相互隔绝”,大声疾呼,严词谴责。但这个行业的巨头们充耳不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已把《现在看吧》这个每周节目砍掉了,改为临时特约节目。广告界称这种新广播为“有时看吧!”

  他最后几年是很不如意的。他对做官感到很不自在,而且由于约翰逊政府决定利用美国新闻署作为对越南战争的宣传工具,该署已是名声扫地。他的《最后审判日》预言中一个最严竣的预言真的兑现了,游行示威也上了电视镜头,而摄影记者自己到场拍摄,实际就煽动了城市的人搞暴动。广播公司追求广告利润,变得愈来愈厚颜无耻。为了挤进更多的商业广告,所谓“穿插时间”已从三十二秒延长为四十二秒。《哥广新闻采访》这个默罗最后一个得意的新闻节目被取消了,代之而起的节目是关于一只能说话的马。他于1965年春天去世,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那天公布了这个消息——但紧接这个消息之后,又是香烟广告。

  他的骨灰撒在纽约市波林他自己的农场上。但爱德·默罗的生命并不是至此为止。埋在该农场的六尺黄土之下的,还有一条新的电视电缆。只要它摆在那里一天,只要通讯广播事业的社会功能还保持着强大的潜力,这个人的精神就还会活着的。

  这——就是默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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