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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历史] 高阳:《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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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0 01:38 PM 编辑

第十九章

    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痒,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压制着。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枪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看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交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除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交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交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样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恨极粗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两夭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柬,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湖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

    “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子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刘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不错。”高四也说,“明天上半天,我还有事,早些散吧!”

    周五孤掌难鸣,只得依从。等把牌拿出来,自然是他第一个做庄,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豆荚样的象牙盒,抽开盖子倒出四粒骰子来。周五的花样很多,四粒骰子一掷,要有一个四,一个五,才把红的那粒拣出来,余下三粒再掷,掷出一个四,一个六,才用红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谐音为“酒”,六加四是十,谐音为“肉”,说是“请骰子吃酒吃肉”。

    “麻将要打得清静,牌九要赌得热闹,请大家都来玩!”周五大声说道,“一两银子也可以下注。”

    这时袭丰言还没有走,刘不才分了二百两“红钱”给他,让他五两、十两押着玩。王有龄也被请了下场,胡雪岩虽不喜欢赌钱,但此时当然要助兴,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在庞二所坐的上门。

    “是大,是小?”庞二问说。

    “看我‘开门’就知道了。”依周五的性格,开出“门”来,自是“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

    他这个庄只推了两方牌九,就让庞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来是庞二推庄,四方牌九,平平而过。周五却又输了一万多,大赢家是高四,刘不才也赢了五六千银子。

    第三个庄家是刘不才,他卷起雪白的袖头,洗牌砌好,一面开门一面说:“周五哥喜欢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周五赌得火气上来了,一听他的话,脱口答道:“对!‘春天不问路’,坐天门就打天门。”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叠银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庞二大不以为然,“大家好玩嘛!你这样子不让别人下注,多没意思!”

    “怎么叫没意思,各人赌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门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码,不是照样赌?”

    “移注码”是旁家跟旁家做输赢,如果统吃统赔,移注改押的人毫无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摇摊,专有人喜欢移别人的注码,彼吃此配,赢了庄家赢旁家,双倍得利,而且还可自诩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码”往往会变成闹意气,一个移过去,一个移回来,一个再移过去,一个再移回来,每移动一次,就加了双倍的输赢,那就赌得“野”了。现在周五跟庞二就有点闹意气的模样。赌钱失欢,旁人自然要排解,但两个人都是阔少,银钱吃亏可以,话上吃不得一句亏,所以要排解也很难,胡雪岩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这庞二爷有些光火,要想说“天门归下门看”,移周五的注码时,刘不才抢先一步,开口说道:“庞二哥的话不错,都是自己人,‘书房赌’,小玩玩。”

    果然,脾气暴躁的周五打断他的话说:“你庄家说的什么话?倒要请教,他的话不错,我的话错?”

    “你的话也不错。”刘不才神色从容地答道,“庞二哥也不必动注码了。周五哥有兴趣,我做庄的理当奉陪,‘外插花’赌一万银子好不好?”

    说“好”的是裘丰言:“好!这样子就两全其美了。”

    庄家跟旁家额外“做交易”,谁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说得过去的。刘不才花一万银子,把面子卖了给两个人,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万银子,也还不一定会输。胡雪岩暗暗心许,刘不才在应酬场中,果然有一套。骰子掷了个七点,周五抢起分在外面的那两张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张牛头、一张三六。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这叫什么?”裘丰言说,“我上次到松江听来的一句话,叫做‘黑鬼子抗洋枪’!”

    他是不带笑容,一本正经地在说,便无调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这一牌是统吃。那“外插花”的一万两银子,刘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于赌本已经收回,这一庄变成有赢无输,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数一下,报个数,是两万七,好让旁家斟量下注。

    他这个庄很稳,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进帐,推到第三方第三条,照例末条不推,重新洗牌,他却“放盘”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说,“我推末条,要打尽快!”

    “老兄,”庞二劝他,“‘下活’的牌,这一条你还是不推的好!”

    “多谢关照!”刘不才说,“推牌九的味道就在这上头,骰子帮忙,‘独大拎进’!也是常有的。”

    “那就试试看!我倒不相信下门会‘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银票,“庄家有多少?”

    刘不才点了点数,一共是四万银子。

    “统归下门看。”周五拿银票往下门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这一下大家都紧张了。小牌九是没有“和气”的,这一牌,庄家不是由四万变八万,就是输光让位。从赌到现在,这是最大的一笔输赢,一进一出不是小数,连庞二都很注意了。

    刘不才声色不动,把骰子掷了出去,等三门摊牌,上门九点,天门七点,下门天牌配红九,讲好不作天九作一点。

    “你们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厉内荏的神气,“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么?”

    “下活是下活,点子大小了!”庞二说道,“末条常会出怪牌,老五,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有点子就有钱!”周五索性硬到底了,“这副牌再输,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说是巨额赌注的本身,引人瞩目,光是周五这句可能会搞得无法收场的话,就使得一屋子的人,从坐在赌桌上的到站在旁边伺候的听差丫头,无不大感兴味,渴望着看看庄家的那两张牌,翻出来是什么点子?倘或是一张杂七、一张杂五凑成的“无名二”就赢了下门的“天九一”,那时看说了“满话”的周五,是何尴尬的神色。

    但包括庞二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说,“不错,你的一点很值钱。”

    说着,他把面前的钱推了出去,脸上带着平静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愿地输给周五,而更象自己赢了周五。

    庞二此时对刘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处处偏向着他,“你牌还没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点都会赶不上?”

    “牌都在外面。”刘不才说,“用不着看了,一点输一点。”

    “我倒不相信。”庞二说着,就动手理牌,从最大的“宝子”理起,找到一张二四,却找不到“幺丁”,既然说是一点输一点,那么庄家应该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张。

    翻出来,可不是“人丁一”?十个红点,衬得那里黑的一点格外触目。极静的屋子里,立刻晌起一片喧哗,叹惜和笑声、惊异和感叹,自然声音最大的是周五。

    “来,来,归我来配!”他把庄家的钱和自己的银票,都携到面前,配完了小注,余下的便是他的盈余。

    “真有这样的牌!”庞二摇摇头,“就翻不出一个两点。”

    他替庄家遗憾,甚至引为恨事,刘不才却若无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这是最后一庄,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过。于是主人招呼到厅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谈,不知不觉又谈到刘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厉害。”庞二说,“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张人牌,少一张‘钉子’,这点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刘是个角色。”连周五都心服,“跟你赌,输了也有味道。几时我们好好赌它一场。”

    “何用‘几时’?”庞二接口说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约好了,扰老胡的,后天好了。”

    “明天也一样。”胡雪岩说,“你们约哪几位来玩,我补帖子也一样。”

    “不必,不必!”庞二说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找几个朋友来,好好赌他一场。”他特意向刘不才问道:“后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后天早一点请过来。”庞二又说,“通通请赏光,喜欢玩的玩,不然就吃饭。我新用了一个厨子,做的鱼翅还不错,请大家来品尝一番。”

    “我谢谢了!”王有龄说,“后天我回湖州。”

    于是即席约定,除了王有龄以外,后天都赴庞二的约。嵇鹤龄自然也请在内,庞二很佩服他,说一定要请到,特意拜托胡雪岩代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龄家请客,依旧是“小玩玩”。两天下来,刘不才赢了一万多银子,大为兴奋。胡雪岩却提醒他,不可因此改变初衷,赌上绝不能成功立业,同时也再一次拜托,务必把庞二笼络得服服帖帖,然后好相机进言。

    “看样子我们很投缘。”刘不才说,“长线放远鹞,‘火到猪头烂’。”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闲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无论如何,趁明天这个机会,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样子就很好,连我都佩服。不过你今天就不大对了,全副心思放在赌上,误了正事。”

    “今天的机会很好,我先弄它几个,好做赌本。”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后没有机会了,你就先放我一马!”

    “赌本你不必愁。有机会能赢几个,我自然也没有反对你,非要你输的道理,只是你要顾到你去赌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说:“做生意就是这样!处处地方不要忘记自己是为的什么!”

    刘不才想了一会,点头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对付庞二。”

    庞二请客的场面很阔,他家在西湖葛岭山脚下有一所别墅,请客就请在那里。十一月的天气,外面西北风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庞二的别墅中,却是温暖如春,在那间背山面湖的温室中开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极杂,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来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经下午两点,除了少数几个人以外其余都是知名的赌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赌法?

    “做主人的摇场摊吧!”

    这个提议,立刻有人附和。庞二喜欢摇摊是出名的,而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资格做庄的,自然也是庞二。在他虽有当仁不让之心,却不免踌躇,因为缺少一个帮手。

    但转眼看到刘不才,立即欣然答应:“好的!各位有兴致,我就先遥儿十摊。”

    于是除了一桌麻将以外,近二十个人都预备打摊。听差的准备桌子、座位、赌具,庞二却把刘不才找到一边有话说。

    “老刘!我们合伙。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当然好罗!不过,我先要‘灵一灵’市面,我只带了三万银子在身上,场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钱。”

    “不必,不必,钱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钱,等场头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请你替我做‘开配’。”庞二又说,“我摇摊有个臭脾气,开配不灵光,我摇起来就没劲。那天在周五家摇摊,临时请了位朋友帮忙,我不过出了五个‘老宝’,输不到两万银子,那位开配朋友的手就有些发抖了。不是人家帮我的忙,我不见情,还要说人家,象那位朋友开配,真把我的脸面都丢完了!”

    “我没有替你做过开配,不过,你的事,自然没话说。就怕我应付不下来。”

    “你别客气了。”庞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场!承情,承情。”

    于是刘不才到场执行开配的任务。只见台面已经布置好了,那张台子,是专为摇摊用的,紫檀桌子,黄杨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号,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线,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圆点,庄家一点,对门三点,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龙,右白虎,开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与四之间,那是吉利的“青龙角”。

    等他在青龙角上站定,随即便有听差送过一盒筹码来,筹码是四寸长的牙筹!上面刻着金字“世载堂庞”四字,作为标识,筹码共分五种,分别刻着骨牌中“天、地、人、和”的点子,另外还有一种只刻堂名的白筹,自然是最小的码子。

    刘不才把筹码定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两,等赌客买好筹码,才是“皇帝”庞二落座,拿起一个明朝成化窑的青花摇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摇了三下,打开摇缸来看,十二点是四。

    “不错!‘开青龙’!”庞二说着又摇。

    前三下,名为“亮摊”,好供赌客“画路”,摊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荤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摇过,那才正式开始下注,场面极其热闹,刘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来了。

    摇摊在赌里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点亏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样也最多,跟牌九一洋,打“角”、打“横堂”以外,还可以打“大头”。角与横堂,下手与庄家各占两门,所以是一赌一,“大头”就不同了,虽也是各占两门,但赢法有差别,二带么的大头,开出“白虎”赢两倍,开出“进门”算和气。此外还有“放鹞子”,下手打三门,赢了吃二配三,在钱上是以三赌一,大本钱卜小利,好象吃亏,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赢三门输一门,当然,偏开不下注的一门,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军皆墨,就变成“放鹞子断线”了。

    “放鹞子”还是“孤丁”,照吃照配,不伤脑筋,伤脑筋的是改注码,有的大头改为孤丁,有的把这门注码移到另一门,注码不动,只凭口说,都要开配记住。不该配的配了,自然没有人说话,不该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议。赔钱是小事,出了错便是不够格,会替庞二丢面子,所以刘不才不敢轻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吃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

    “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应该!我也捐一千银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说他有了钱,“大少爷脾气”就会发作,只这样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该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劳你费心。”

    刘不才有些发觉了,略显窘色地笑道:“其实我也要别人来做好事,自己哪里有这个资格。”

    “闲话少说。”胡雪岩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舍间去谈。”

    于是两个人穿衣起身。刘不才是第一次到胡家,想到他侄女儿,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不知道胡雪岩在湖州另立门户,胡太太是不是知道?倘或知道,自己的身分不免尴尬,因而便有畏缩之意。但转念又觉得这是机会,可以看看胡太太为人如何?将来跟芙蓉是不是相处得来?

    就这样踌躇着,走出华清池时,脚步就懒了。胡雪岩回身一望,从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觉得必须交代一句。

    “三叔,”他说,“在湖州的事,见了内人,不必提起。”

    这句话解消了刘不才心里的一个疙瘩,脑筋就变得灵活了。“那么,”他提醒他说:“你也不能叫我三叔!脱口出来,就露了马脚。”

    “不要紧。倘或内人问起来,我只说我先认识你侄儿,跟着小辈叫,也是有的。”

    “算了,你叫我别样。我也不想做你的长辈,宁愿做朋友。”

    “是的!刘三爷。”

    这是“官称”,刘不才欣然同意。一起坐轿到了胡家,拜见胡雪岩的母亲和妻子,刘不才口称“伯母”、“大嫂”。看这位“胡大嫂”人虽精明,极顾“外场”,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刘不才替芙蓉放了一半心。

    于是围炉把酒,胡雪岩开始谈到庞二,“你晓得的,我现在顶要紧的一笔生意,是上海的丝。”他说,“我既然托了你,以后也还要共事,我不必瞒你,年关快到了,各处的帐目要结,应该开销的要开销,上海那批丝,非脱手不可。”

    “嗯,嗯!”刘不才生长在湖州,耳濡目染,对销洋庄的丝,自然也颇了解,“现在价钱不错呀!不如早早脱手。摆到明年,丝一变黄,再加新丝上市,你就要吃大亏了。”

    “是的,眼前的价钱虽不错,不过还可以卖得好,说句你不相信的话,价钱可以由我开。”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真的有些不信,反问一句,“那你还在这里做啥?赶紧到上海去呀!”

    “对!就这几天,我一定要动身。现在只等庞二的一句话。”

    这一句话就是要取得庞二的承诺,他在上海跟洋商做丝的交易,跟胡雪岩采取同样的步骤,胡雪岩已经得到极机密的消息,江苏的督抚,已经联衔出奏,因为在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不断以军械粮食接济刘丽川,决定采取封锁的措施,断绝内地也洋人的贸易,迫使其转向“助顺”。这一来,丝茶两项,来源都会断绝,在上海的存货,洋人一定会尽量搜购,只要能够“垄断”,自然可以“居奇”。

    “原来如此!”刘不才很有把握地说,“这庞二一定会答应的,挑他赚钱,何乐而不为?”

    “话不是这么说。”胡雪岩大摇其头,“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刘不才是不大肯买帐的性格,“我倒不相信!”他说,“宠二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凭交情,自然会答应。交情不够就难说了。你要晓得。第一,他跟洋人做了多年的交易,自然也有交情,有时不能不迁就,第二,在商场上,这有面子的关系,说起来庞二做丝生意,要听我胡某人的指挥。象他这样的身分,这句话怎么肯受?”

    想想果然!刘不才又服帖了,笑着说道:“你的脑筋是与众不同。这样一说,我倒还真得小心才好。”

    “对了!话有个说法。”胡雪岩接下来便教了他一套话。

    刘不才心领神会的点头,因为休戚相关的缘故,不免又问:“万一你倒扳价不放,洋人看看不划算,做不成交易,岂非枉做恶人?而且对庞二也不好交代!”

    “不会的!”胡雪岩答道,“外国的丝,本来出在叫做意大利的一个国度,法兰西也有。前个六八年,这两个国度里的蚕,起了蚕瘟,蚕种死了一大半,所以全要靠中国运丝去。原料不够,外国的丝厂、机坊都要关门,多少人的生计在那里!他们非买我们的丝不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水涨船高,又不亏洋丝商的本,怕什么!”

    “你连外国的行情都晓得!”刘不才颇有闻所未闻之感,“怪不得人家的生意做不过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笑道,“这些话留着跟庞二去说。”

    刘不才如言受教,第二天专诚去访庞二,一见面先拿他恭维一顿,说他做生意有魄力,手段厉害。接着便谈到胡雪岩愿意拥护他做个“头脑”的话。

    “雪岩的意思是,洋人这几年越来越精明,越来越刁,看准有些户头急于脱货求现,故意杀价。一家价钱做低了,别家要想抬价不容易,所以,想请你出来登高一呼,号召同行,齐心来对付洋人!”

    “是啊!我也想到过,就是心不齐。原是为大家好,哪晓得人家倒象是求他似地。”庞二摇摇头,叹口气。“唉!我何苦舒服日子不过,要吃力不讨好,自己给自己找气来受!”

    “你是大少爷出身,从出娘胎,也没有受过气,自然做不来这种仰面求人的事。雪岩也知道,他只请你出面为头,靠你的地位号召,事情归他去做。”

    “这也不敢当!”庞二答道,“老胡这样捧我,实在当不起。”

    这话就要辨辨味道了,可能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推托。如果是推托,原因何在?刘不才这样想着,一面口中恭维,一面在细察庞二的脸色。

    这是刘不才有阅历的地方!庞二果然是假客气的话,他对胡雪岩虽颇欣赏,但相知不深,对于胡雪岩一下子如跳龙门似地,由穷小子闯出这样的手面,其间的传奇,也听人约略谈过,认为他实力毕竟有限,深恐他弄什么玄虚,存着戒心。

    说到后来,刘不才有些着急了,“庞二哥,承蒙你看得起我,一见如故,所以雪岩托我这件事,我一口答应。现在你一再谦虚,似乎当我外人看待。”

    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分,便笑一笑说,“好了,好了!庞二哥,我不管这桩闲事了,我请你到‘江山船’上吃花酒去。”

    最后这一转很好,庞二觉得刘不才很够朋友,自己虽存着猜疑之心,他却依旧当自己好朋友,这很难得。

    就一转念之间,心便软了,觉得无论如何要有个交代,于是这样笑道:“老刘,你不要气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第一趟跟我谈正经事,又是为彼此的利益,我怎么能不买你的帐?不过,我也说句实话,象这样的事,做好了没有人感激,做坏了,同行的闲话很多。中国人的脑筋比外国人好,就是私心太重,所以我不敢冒昧出头。现在这样,我跟老胡先谈一谈再说,能做我一定做,决不会狗皮倒灶。你看好不好?”

    “哪还有不好的道理?你说,你们在哪里谈?”

    “今天我还有一个约,没有空了,就明天吧。”庞二又说,“你不是要请我吃花酒吗?我们就在江山船上谈好了。”

    “一言为定。明天请你江山船上吃花酒,我发帖子来。”

    “这不必了。你是用哪家的船?”庞二对此道也很熟悉,“顶好的是小金桂的船,只怕定出去了。其次就是‘何仙姑’的船。”

    “好,不是小金桂,就是何仙姑。事不宜迟,我马上去办。定好了船,还是发帖子来。”

    “好,好,我听你招呼。”庞二又说,“人不宜太多,略微清静些,好谈正事。”

    刘不才答应着告辞而去。进城直接去找胡雪岩,细说了经过,表示佩服胡雪岩有先见之明,果然事情不那么容易,又说他未能圆满达成任务,深感歉疚。

    “这是哪里的话!”胡雪岩安慰他说,“有这样一个结果,依我看,已经非常好了。”

    “那么,预备怎么跟他谈呢?”

    “那自然要临机应变。看样子,他是跟我初次共事,还不大能够相信。”

    胡雪岩又说,“这件事即使做不成功,我以后跟他合作的日子还有。所以,三爷,倘或事情谈不拢,你不必摆在心上,好象觉得对不起我,他不够朋友。你要一切照常,一点不在乎。你懂我意思不懂?”

    “当然懂!”刘不才深深点头,“这个朋友是长朋友。”

    “对了!”胡雪岩极欣慰的,“说这话,你是真的懂了。”

    于是,刘不才告辞回去,托刘庆生派人定了小金桂的船,又发帖子,整整忙了一下午,才算诸事就绪。哪知到了夜里,突然接到庞二的信,说他接到家报,第二天必须赶回甫浔,花酒之约,只得辞谢,胡雪岩的事,希望即晚谈一谈,在何处见面,立等回音。

    信是由庞家的听差送来的,刘不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庞二闹家务,看起来他的心境不会好,对胡雪岩的事,自然也不会感觉兴趣,谈与不谈已经无关宏旨了。不过想到“长朋友”这句话,刘不才觉得对庞二应有一番慰问之意,因此告诉庞家的听差,说他马上约了胡雪岩去拜访。

    等庞家的听差一走,刘不才接着也赶到了胡家,相见之下,说了经过,胡雪岩大为皱眉,沉吟了好半晌,倏地起身,成竹在胸似地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坐轿出城,见着了庞二,胡雪岩发觉他眉宇之间,隐然有忧色,便不谈自己的事,只问庞二有何急事,要赶回家去?

    “我叫人告到官里了!”庞二很坦率地回答,“这一趟回去,说不定要对簿公堂。”

    “不幸之至。”胡雪岩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这话说来太长,总之,族中有人见我境遇还过得去,无理取闹。花几个钱倒不在乎,这口气忍不下去。”

    一听这话,就知道无非族人夺产,事由不明,无法为他出什么主意,只好这样相劝:“庞二哥,讼则终凶,惟和为贵。”

    “和也要和得下来。”庞二摇摇头,“唉!不必谈了。”

    庞二不谈,胡雪岩却不能不谈,也不可不谈,因为他可以帮庞二的忙,“如果你愿意和,我包你和得下来。”胡雪岩说,“庞二哥,打官司你不必担心!只要理直,包赢不输,不过俗话说得好:富不跟穷斗。你的官司就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啊!”庞二突然双眼发亮,“对了,你跟王大老爷是好朋友。这个忙可以帮我。”

    “当然。”胡雪岩说,“我先陪你走一趟。你的事要紧,我上海的事只好摆着再说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说法,庞二被提醒了,他是阔少的作风,遇到这些地方,最拿得出决断,“老胡!”他说,“你上海的事不要紧,都在我身上。你说,要我怎么样?”

    “刘三爷跟你大致已经谈过了。我就是想庞二哥来出面,我劝同行齐心一致,由我陪你去跟洋人谈判。”

    “我是没有空来办这件事了。”庞二问道,“你在上海有多少丝?”

    “我有两万包。”

    “那就行了。我跟你加在一起,已经占到百分之七十,实力尽够了。你跟洋人会谈,我把我的栈单交了给你,委托你代我去做交易,你说怎么就怎么。这样总行了吧?”

    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胡雪岩喜出望外。有庞二的全权委托,不但对洋商的交易,可以顺利达成,而且自己的声望,立刻就会升高。但好事来得太容易,反令人有不安之感,他不敢有得意的神色,“庞二哥,你这个委任重了!”

    他戒慎恐惧的说:“我怕万一搞得灰头土脸,对你不好交代。”

    “不会的!”庞二答道:“我听老刘谈过了,你对丝不外行。就请你记住一句话,‘顺风旗不要扯得太足’,自然万无一失。”

    “是的,”胡雪岩衷心受教,“我照你的话去做。价钱方面,我总还要跟你商量的,不会独断独行。”

    “不必,你看着办好了。至于回扣”

    “不,不!”胡雪岩急忙摇手,“你这么捧我,我决不能再要回扣。原是你自己可以谈的事,怎么好损失回扣?我晓得你为人大方,不过你手下也有一般‘朋友’,叫他们背后说你的闲后,变得我对不起你了。”

    听这一说,庞二越觉得胡雪岩“落门落槛”,是做生意可以倾心合作的人。别人漂亮,他更不肯马虎,坚持一定要送,胡雪岩也作了很肯定的表示,倘或庞二一定要送,他不能不收,只是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余数他要送庞二手下的“朋友”。

    “那随你,我就不管了。”庞二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写信通知上海,把栈单给你送去,送到哪里?”

    “不是这么做法,只请你写封委托信给我,同时请你通知宝号的档手,说明经过。栈单不必交给我。”

    这样做,亦无不可。谈完胡雪岩的事,庞二谈他自己的事。照胡雪岩的想法,上海那方面的生意,他可以托人代办,自己该陪着庞二到湖州,去替他料理官司。刘不才也在旁边帮腔,说胡雪岩对这种徘难解纷的事,最为擅长,此行少不得他。但唯其如此,庞二反倒顾虑了。

    “老胡!有你出大力帮忙,这件事,我现在就可以放心,至多惹几天麻烦,花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不愿意落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你陪了我去,好是好,就只一样不妥,湖州好些人都知道你跟王大老爷是知交,看你出面,明明王大老爷秉公办理,别人说起来,总是我走了门路。”

    庞二停了一下又说,“这一来不但我不愿意,对王大老爷的官声也不好。”听了这番话,胡雪岩心想,谁说庞二是不懂事的纨袴,谁就是有眼无珠的草包,因而心悦诚服的答说:“庞二哥看事情,真正透彻!既然如此,我全听吩咐。”

    “不敢当!”庞二说道:“我只请你切切实实的替我写封信,我也是备而不用。”

    “好的。我的信要写两封,一封给王雪公,一封给刑幕秦老夫子,此人我也是有交情的,庞二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他商量。”

    “这是文的一面,还有武的一面。”刘不才插嘴问庞二:“郁四,你认不认识?”

    “认是认得,交情不深。”庞二答道:“说句实话,这些江湖朋友,我不大敢惹。”

    “这个人也是‘备而不用’好了。”胡雪岩说,“信我也是照写,其实不写也不要紧,郁四听见是庞二哥的事,不敢不尽心。”

    这是胡雪岩拿高帽子往庞二头上戴,意思是以庞家的名望,郁四自然要巴结。只是恭维得不肉麻,庞二听了非常舒服,心里在想,他们杭州人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胡雪岩越是如此说,就越要买他的面子。

    “老胡,听你这一说,郁四跟你的交情一定不错。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趟回湖州,倒要交他一交,请你替我写介绍信。”

    “一句话!”胡雪岩起身告辞,“你就要走了,总还有些事要料理,我不耽搁你的工夫,明天一早,我把信送来。”

    这天晚上胡雪岩备下三封极其切实的信,第二天一早带到庞二那里。投桃报李,他交给胡雪岩的两封信也很实在,一封是委托书,一封是写给他在上海的管事的,特意不封口,请胡雪岩代发,意思是让他过了目,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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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0 02:25 PM 编辑

第二十章

    有了这封委托书,胡雪岩要好好的动脑筋了。

    他不断跟古应春有书信往来,上海方面的生意,是托古应春代为接头,尤五的一切情形,也是由古应春代达。所以庞二这面谈成功,他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古应春,然后料理杭州这方面所经手的事务,预备在十二月初动身到上海,尽月半以前把丝卖出去,好应付公私帐目。然后开了年,另外再推出新的计划,大干一番。

    不多几天,古应春的回信来了,让胡雪岩大出意外的是,洋人那方面变了卦,表示年关以前,无意买丝。表面是说,他们国内来信,存货已多,可以暂停。实际上照古应春的了解,外国人也学得门槛精了,知道中国商场的规矩,三节结帐,年下归总,需要大笔头寸。有意想“杀年猪”。如果胡雪岩价钱不是扳得太高,则洋人为了以后的生意,也下会赶尽杀绝。

    “事情麻烦了!”胡雪岩跟刘不才说,“我自己要头寸在其次,还有许多小户,不能过关,一定会倒过来恳求洋商,虽然他们这点小数,不至于影响整个行情,但中国人的面子是丢掉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已经把胡雪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世上没有难得倒他的麻烦,所以语气非常轻松,“你调一笔头寸帮小户的忙,或者买他们的货,或者做押款,叫他们不要上洋人的圈套,不就完了吗?”

    胡雪岩最初的计议就是如此,难就难在缺头寸,所以听了他的话,唯有报以苦笑。

    这一下,刘不才也看出意思来了,“老胡,”他说,“我看庞二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见洋人这样可恶,一定不服帖,你何不跟他商量一下看?他的实力雄厚,如果愿意照这个办法做,岂不就过关了?”

    话是说得不错,但自己有许多公私帐务,一定要有个交代,那又如何说法?这非得细细地通盘筹划一番不可。

    这天晚上,胡雪岩跟刘庆生算了一夜的帐,各处应付款项,能展期的展期,能拖一拖的拖一拖,无论如何要三十万两银子才能过关。而应收及可以调动的款子,不到十五万,头寸还缺一半,更不用说替丝商小户张罗过年的现款。

    这就到了必须向洋商屈服的时候了。胡雪岩想想实在于心不甘,多少时间心血花在上面,就为的是要弄成“一把抓”的优势,如今有庞二的支持,优势已经出现,但“一把抓”抓不住,仍旧输在洋商手里,这是从何说起?一方面不甘屈服,一方面急景调年,时不我待,胡雪岩彻夜彷徨,想不出善策。急得鬓边见了白发。而刘庆生却又提出警告,该付的不付,面子要弄得很难看了!这个警告的意味,他很了解,万一传出风声,说胡某人的周转不灵,阜康的存户纷纷的提存,这样一“挤兑”,雪上加霜,非倒闭不可。

    于是他又想到刘不才的话,觉得庞二是个可共患难的人,与其便宜洋商,不如便宜自己人!向庞二去开口,当然是件失面子的事,然而,这是同样的道理,与其丢面子丢给洋人,倒不如丢给自己人。

    “三爷!你陪我到湖州去一趟。”他这样跟刘不才说,“这一趟去要看我的运气,如果庞二闹家务,已经顺顺利利了结,我说话也就容易了。不然,他自己都弄得‘头盔倒挂’,我怎么还开得出口?”

    “好的。”刘不才说,“我看我们直接赶到南浔去吧,不必先到湖州,再走回头路就耽误工夫了。”

    胡雪岩点点头,未置可否,心里在盘算杭州跟上海两方面的交代,细想一想,就是三、五天的工夫也不容易抽出来,年底下的商场,虽不是瞬息万变,却往往会出意外,万一有何变化,自己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刘不才看他踌躇不决,知道他必须坐镇在杭州,因而试探着说:“雪岩,你看是不是我代你去走一趟?”

    这倒是个办法。刘不才的才干,办这样一件事,可以胜任。但他还有一件事不放心,“三爷!”他说,“你去了不能露出急吼吼的样子。”

    “这何消说得?”刘不才抢着说,“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

    “不是!我还有话。”胡雪岩说,“既然不是急如星火的事,那就可以从从容容来。大少爷的脾气,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他模拟着庞二的态度说:“‘好了,好了,凡事有我。先赌一场再说。’那时候你怎么样?”

    刘不才想想不错,这一赌下来,说不定就耽误了胡雪岩的工夫,千万赌不得!

    “我这样跟他说:我自己在杭州还有许多事,要赶回去料理,到年三十,我赶到南浔来,陪你好好赌几场。”

    “对!就是这么说。”胡雪岩又郑重的加了一句:“三爷,你可不能拆我的烂污!”

    “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叫我去。”

    说到这话,胡雪岩不能再多提一句,当时写了信,雇了一只船,加班添人,星夜赶到南浔去会庞二,约定无论事成与否,三天以后,必定回来。这三天自是度日如年的光景,但胡雪岩决不会独坐愁城,听天由命,他要作万一的打算,所以依然每天一早,坐镇阜康,不断派出人去联络试探,希望能找出一条得以筹集这笔巨款的路子来。

    第一天第二天都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在攒眉苦思时,嵇鹤龄到阜康钱庄来相访,一见面便讶然说道:“雪岩,几天不见,你何以清瘦如此?”

    异姓手足,无需掩饰,胡雪岩老实答道:“还差三十万银子,怎么不急得人瘦?”

    听这话,嵇鹤龄大吃一惊,“你怎不跟我说?那天我问你,你不是说可以‘摆平’吗?”他带些责备语气地问。

    “跟你说了,害你着急,何苦?”胡雪岩改用宽慰的语气说,“只要海运局的那笔宕帐,你能给我维持住,别的也还不要紧。”

    怎么又说不要紧?显见得他是故意叫人宽心。嵇鹤龄想了想问道:“你总得想办法罗!”

    “是的。”他说了遣刘不才到南浔乞援的事,“我给庞二的信上说,我愿意照市价卖多少包丝给他,便宜不落外方。我这样吃亏还卸面子,他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

    “年底下一下子要调动三十万的头寸,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有一半也可以过关了。”

    “十五万也不是少数。”嵇鹤龄招招手说,“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到得僻处密谈,嵇鹤龄告诉他一个消息,是裘丰言谈起的,说有个洋商走了“炮局”龚振麟、龚之棠父子的路子,龚家父子又走了黄抚台三姨太的路子,决定跟洋商买一万五千支洋枪,每支三十二两银子,价款先发六成,就在这两天要立约付款了。

    听得这个消息,胡雪岩大为诧异,买洋枪是他的创议,如果试用满意,大量购置,当然是他原经手来办,何以中途易手,变成龚家父子居间?当然,这是不用说的,其中必有花佯,胡雪岩问道:“可晓得那洋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听说是个普鲁士人。”

    “那就不是哈德逊了。”胡雪岩说,“这笔生意,每支枪起码有十二两的虚头,一万五千支枪是十八万,回扣还不算。这样子办公事,良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这不去说它了。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提醒你想一想,这笔款子,能不能在你手里过一过,能够办得到,岂不是眼前的难关,可以过去?”

    这倒是个很新鲜的意见。胡雪岩对任何他不曾想到的主意,都有兴趣,于是扳着手指数道:“一万五千乘三十二,总价四十八万银子,先付六成就是二十八万八,弄它一升半就差不多了。”

    “你跟龚家父子认识不认识?我倒有个朋友,跟小龚很熟,可以为你先容。”

    “好极了!等我想一想。这条路子一定有用的。”

    胡雪岩略为一想,就看出了这桩交易之中的不妥之处,一万五千支洋枪,是一批极惹人注目的军火,近则上海的小刀会,远则金陵的太平军,一定都会眼红,如果在上海起运,不管陆路水路,中途都难免会出纰漏。

    “怎么样能把合同打听出来就好了。”胡雪岩自语似地说,“我看这件事,怕有点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千真万确有些事。”

    “我不是说没有这件事,是说这笔生意,怕要出乱子,龚家父子会惹极大的麻烦。”接着,胡雪岩将他的顾虑,跟嵇鹤龄细谈了一遍。

    “我懂了!”嵇鹤龄说,“症结在交货的地方,如果是在上海交货,黄抚台得派重兵护运。这倒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胡雪岩当时便把刘庆生找了来问说:“抚台衙门刘二爷的节敬送了没有?”

    “还早啊!”

    “要提前送了。”胡雪岩说,“我记得是每节一百两,过年二百两,请你另外封四百两,连例规一起送去,说我拜托他务心帮个忙!”

    要刘二帮忙的,就是把合同的原底子设法抄了来。刘二看在两个红封,总计六百两银票的面上,这个忙非帮不可,又因为龚家父子越过他这一关,以同乡内眷,经常来往的便利,直接搭上了三姨太的线,心里原就有气,这时猜测胡雪岩的用意。大概要动脑筋打消这笔买卖,自所乐见,格外巴结,当天就用五十两银子买通了黄宗汉的娈童兼值签押房的小听差,把合同的底稿偷了出来,刘二关上民门,亲自录了个副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胡雪岩手里。

    合同上写的是由船运在浙江边境交货。胡雪岩倒弄不明白。这个名叫鲁道夫的普鲁士人,具何神通?能够安然通过上海到嘉善的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险,不能如约交货,又将如何?

    细看合同,果然有个绝大的漏洞,这笔买卖,在卖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两家钱庄承保,但保的是“交货短少”及“货样不符”,又特为规定一样:“卖方将枪支自外洋运抵上海后,禀请浙江抚台衙门委派委员,即就海关眼同检验,须验得式样数目相符,始得提领交运。”看起来好象公事认真,完全为了维护买方的利益,实际上是正好为卖方脱卸责任。

    “好刀笔!”在一起细看合约的嵇鹤龄,书生积习,不免愤慨,“公家办事,就是如此!自作聪明,反上了别人的当。”

    “恐怕不是自作聪明,是故作聪明。”胡雪岩说,“照这个合约来看,卖方只要把洋枪运到上海,在海关经过浙江的委员眼同检验,数量式样相符,卖方就已尽了责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当票上的条规:‘天灾人祸,与典无涉。’保人是不保兵险的。真的闹将开来,洋人只要说一句:在你们中国地方被抢的。你们自己不能维持地方平靖,与外人什么相干?这话驳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嵇鹤龄也是才气横溢,料事极透的人,听了胡雪岩的话,连连点头,嘴角中现出极深沉诡秘的笑容,眼睛不断眨动,似乎别有深奥的领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问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话,进一步去想。也许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测也不见得不对。”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什么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着说:“大哥!你快说吧,这件事上,也许可以生发出什么办法来,如今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要快动脑筋,快动手。”

    于是嵇鹤龄提纲挈领的只问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问这一句是:“这会不会是个骗局?”

    如果要行骗,根据合约来说,并不是不可能:洋枪运到上海关,浙江所派的委员验明了数目式样,无不相符,但交运中途,说是遇到劫盗,意外灾祸,不负责任。至于是不是真的抢走了洋枪,无可究诘,那就可以造成骗局。倘或事先有勾结,浙江的委员虚应故事,数目既不够,式样也不符,而以“相符”禀报,及至被动,亦是无可究诘,这个骗局就更厉害了。

    “我看,”胡雪岩毕竟是商人,迟疑着问道:“这,我看他们不至于如此大胆吧?”

    “哈!”嵇鹤龄冷笑,“你不知官场的龌龊!事实俱在,这合约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谁不如我?我们一看就看出来了,他们经过那么多人看,说是不曾看出来,其谁能信?”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转问出一句极要紧的话:“既然我们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嵇鹤龄笑了,“以你的聪明,何需问我?”他说,“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帮你的忙!”

    胡雪岩觉得嵇鹤龄这个人不失为君子,在这样异姓手足之亲,时不我待之迫,有了机会还不肯出“坏主意”,就算很难得了。

    “办法当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说,“光棍不断财路,只要他们不是行骗,生意仍旧让他们去做。不过,我觉得黄抚台不作兴这样,我也帮过他好些忙,买洋枪又是我开的路子,现在叫别人去做这笔生意,想想于心不甘。”

    嵇鹤龄听他的话一脚进、一脚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对他眼前的难关有帮助,他也不愿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设想,觉得有跟龚家父子开个谈判的必要。

    “请谁去谈判呢?”胡雪岩问,“托你的朋友?”

    “不!这件事你我先都还不便出面,叫裘丰言去!”

    “妙!妙!”胡雪岩抚掌称善,“我们马上找他来谈。”

    于是就借嵇鹤龄的地方,由瑞云设炉置酒,叫人去请裘丰言。时已深夜,天气已冷,裘丰言黄昏时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听说嵇、胡二人请他围炉消夜,立刻披衣起床,冒着凛冽的西北风,兴冲冲地赶到嵇家。

    一进门他就把“寒夜客来茶当酒”这句诗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来酒当茶!”

    不但嵇鹤龄和胡雪岩相视莞尔,连隔室的瑞云都笑了,只见小丫头把门帘一掀,她一手提个酒瓶,一手提把酒壶,扬一扬笑道:“裘老爷,有的是酒,中国酒、外国酒都有,你尽管喝!”

    “多谢如嫂夫人!”裘丰言兜头一揖,然后接过一瓶白兰地,拔开塞头,先就嘴对嘴喝了一口。

    这一下惹得瑞云又笑,“裘老爷喝酒倒省事,”她说,“用不着备菜!”

    “这话在别处可以这么说,在府上我就不肯这么说了。”

    “为什么呢?”

    “说了是我的损失。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这几天想吃府上的响螺跟红糟鸡,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爷的口福,今天正好有这两样东西。”瑞云笑道,“不过,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因为吃残了!”

    “怕什么,怕什么!来到府上,我就象回到舍下,没有说嫌自己家里的东西吃残的。”

    于是瑞云将现成的菜,办了一个火锅、四只碟子为他们主客三人消夜,嵇鹤龄一面劝酒,一面为裘丰言谈那张购枪合同的毛病。他虽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几分酒意,并且一向与胡雪岩交好的裘丰言却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件事非得好好评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鹤龄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请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个打抱不平的办法。毛病捉住了,但‘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龚家父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件事还得平心静气来谈。”

    “好,好!”裘丰言喝口酒,夹块红糟鸡放在口中咀嚼着,含含糊糊他说,“有你们两位在,没有我的主意,你们商量,我喝着酒听。”

    嵇胡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老实人也不易对付,他们原先有过约定,预备一搭一档,旁敲侧击,让裘丰言自告奋勇,现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态度,说话就不能再绕圈子,否则便显得不够朋友,所以反觉得为难。

    当然,还是得嵇鹤龄开口,他想了一下看着胡雪岩说:“做倒有个做法,比较厉害,不过盘马弯弓,不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说你的。”

    “我想,老裘办过一回提运洋枪的差使,也可以说是内行,不妨上他一个说帖,就说有英商接头,愿意卖枪给浙江,条件完全跟他们一佯,就是价钱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看他们怎么说?”

    “此计大妙!”说不开口的裘丰言,到底忍不住开口,“有此说帖,黄抚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参上一本,朝廷派大员密查,我来出头,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于到此地步。这个说帖一上,龚家父子一定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就有得谈了。”嵇鹤龄转眼看着胡雪岩说,“有好处也在年后。”

    裘丰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说:“年后就年后,反正不多几天就过年了。”

    嵇鹤龄听得这话,慢慢抬眼看着胡雪岩,是征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让他对裘丰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会意,但不想说破真意,因为这对袭丰言无用,此人样样都好,就是办到正事,头绪不能太多,跟他说了他也许反嫌麻烦,答一句:“长话短说,我记不住那么多!”岂不是自己找钉子碰?

    因此,胡雪岩只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收效,这件事对老裘有益无害,我看先上了说帖再作道理。”

    “那也好。”嵇鹤龄转脸问道:“老裘,你看怎么样?”

    “除却酒杯莫问我!”醉眼迷离的裘丰言,答了这样一句诗样的话,一只手又去抓酒瓶。

    “你不能喝了!”嵇鹤龄夺住他的手,”要办正事就不能喝醉。等办完了事,我让你带一瓶回去。”

    裘丰言恋恋不舍的松了手,瑞云在隔室很见机,立刻进来收拾残肴剩酒,另外端来一锅“烧鸭壳子”熬的粥,四样吃粥小菜。裘丰言就着象牙色的“冬腌菜”,连吃三碗,“好舒服!”他摸着肚子说:“酒醉饭饱,该办正事了。是不是拟说帖?”

    “对了!”嵇鹤龄问道:“你还能动笔不能?”

    “有何不能,‘太白斗酒诗百篇’,何况平铺直叙一说帖?”

    “那好!你先喝着茶,抽两袋烟休息。我跟雪岩商量一下。”

    于是两个人移坐窗前,悄悄的商议,因为有些话不便当着裘丰言说,首先就要考虑他个人的利害。

    “这个说帖一上,黄抚台自然把裘丰言恨得牙痒,将来或许会有吃亏的时候,我们做朋友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这当然要顾虑。不过,大哥,我跟你的看法有点西洋,黄抚台这个人,向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不定这一来反倒对老裘另眼相看。”

    嵇鹤龄想了想说:“这一层暂且不管,只是这个说帖,要弄得象真的一样才好。”

    “本来就要有这个打算。真的这笔生意能够拿过来,二十五两银子一支一定可以买得到,而且包定有钱赚。”

    等这一点弄明白了,说帖便不难拟,移砚向灯,他们两个人斟酌着一条一条地说,裘丰言便一条一条地写。写完再从头斟酌,作成定稿,说好由裘丰言找人去分缮三份,一份送抚台,一份送藩台。这件事明天上午就得去妥。

    “好!这都归我。现在问下一步,说帖送了上去,黄抚台要找我,我该怎么说?”

    “黄抚台不会找你!”嵇鹤龄极有把握地答道:“要找一定是龚家父子来找你。”

    “那总也要有话说啊!”

    “这不忙!他来找你,你来找我。”

    “等我来找你,你的‘过年东道’就有着落了。”胡雪岩觉得这话不妥,因而紧接着笑道,“这是我说笑话,不管怎么样,你今年过年不必发愁,一切有我!”

    “多谢,多谢!”裘丰言满脸是笑,“说实话,交上你们两位朋友,我本来就不用愁。”

    说到这里,裘丰言站起身来告辞,胡雪岩亦不再留,一起离了槛家,约定第二天晚饭时分,不管消息如何,仍在嵇家碰头。

    裘丰言感于知遇,特别实力,回家以后,就不再睡,好在洋酒容易发散,洗过一把脸,喝过两杯浓茶,神思便已清醒,于是挑灯磨墨,决定把这通说帖抄好了它,一早“上院”去递。

    这一番折腾,把他的胖太太吵得不能安眠,“死鬼!她在帐子里“娇嗔”:“半夜三更,又是这么冷的天气,不死到床上来,在搞啥鬼!”

    “你睡你的,我有公事。”

    这真是新闻了,裘丰言一天到晚无事忙,从未动笔办过公。事,而况又是如此深宵,说有公事,岂非奇谈!

    “你骗鬼!什么公事?一定又是搞什么‘花样’,穷开心!”胖太太又说,“快过年了,也不动动脑筋,看你年三十怎么过?”

    “就是为了年三十好过关,不能不拼老命。你少跟我罗嗦,我早早弄完了,还要上院。”

    听说上院,就决不是搞什么“花样”,胖太太一则有些不信,二则也舍不得“老伴”一个人“拼老命”,于是从床上起身,走来一看,白折子封面写着“说帖”二字,这才相信他真的是在忙公事。

    “你去睡嘛!”裘丰言搓一搓手说,“何苦陪在这里受冻。”

    “你在这里办公事,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

    听得这话,裘丰言的骨头奇轻,伸手到她的脸上,将她那象泻粉似的皮肉轻轻拧了一把,然后提起笔来,埋头疾书。

    他的一笔小楷,又快又好,抄完不过五更时分,胖太太劝他先睡一会,裘丰言不肯,吃过一杯早酒,挡挡寒气,趁着酒兴,步行到了巡抚衙门,找着刘二,道明来意。

    由于裘丰言为人和气,所以人缘极好,刘二跟他是开玩笑惯了的,把“裘老爷”叫成:“舅老爷!”他笑着说道,“已经冬天了,‘秋风’早就过去了,你这两个说帖没得用!”

    “难道上说帖就是想打秋风?”裘丰言答道:“今年还没有找过你的麻烦,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

    “怎么帮法?”

    “马上送到抚台手里,不但送到,还要请他老人家马上就看。”

    “有这么紧要?”刘二倒怀疑了,“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一说。”

    裘丰言已听嵇鹤龄和胡雪岩谈过,知道刘二对龚家父子亦颇不满,心想,这件事不必瞒他,便招一招手把他拉到僻处,悄悄说道:“我有个户头要推销洋枪,这件事成功了,回扣当然有你一份。”

    “推销洋枪!”刘二细想一想,从裘丰言跟胡雪岩的关系上去猜测,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有数了。倘有信息送哪里?”

    这句话把裘丰言问住了,他得先想一想,是什么“信息”?如果是黄抚台的约见,则嵇鹤龄已经说过,不会有这样的情形。看起来,这个推断还是不确,得要预备一下。

    “你是说抚台会找我?”裘丰言想了想答道,“你寻我不易,这样吧,我下午再来一趟。”

    “也好!如果有信息,而我又不在,必定留下信,否则就是没有消息,你请回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裘丰言方始回家补觉,一睡睡到午后两点才醒,只见胖太太递给他一封信,是胡雪岩写来的,约他下午三点在阜康钱庄见面。原来说好了,晚上仍旧在嵇家相会,如今提前约晤,必有缘故。裘丰言不敢怠慢,匆匆漱洗,出门赴约。

    一到阜康钱庄,头一个就遇见陈世龙,彼此是熟识的,寒暄了几句,去见胡雪岩,只见他神采焕发,喜气洋洋,不由得诧异:“咦!你今天象个新郎官!”

    胡雪岩笑一笑,不理他的话,只问:“那东西递上去了?”

    “昨天晚上回去”他倒也不是“丑表功”,只要说明替好朋友办事的诚意,所以把整个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好极!事缓则圆。回头你就再辛苦一趟,看看有什么信息,打听过了,晚上我们在嵇家喝酒。”

    “好,好,我这就去。”裘丰言又问,“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你特为约我此刻见面,就是问这句话?”

    “是的!我的意思,怕你说帖还不曾送出去,就摆一摆,等我到了上海,把那个普鲁士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再说。既然已送了出去,那也很好。”

    这一说裘丰言更为困惑,“怎么,一下子想到要去上海?”他问:“哪天动身?”

    “日子还没有定,总在这两天。喔,”胡雪岩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塞到裘丰言手里,笑着说道,“赶快回去跟你胖太太交帐,好让她早早筹划打年货!”

    裘丰言抽开封套看,是一张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愧感交集,眼圈有些发红。

    胡雪岩不肯让他说出什么来,推着他说:“请吧,请吧,我不留你了,回头嵇家见。”

    陈世龙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岩颇感意外,但说穿了就不希奇,是刘不才“抓差”。

    到庞家的交涉,还算顺利,主要的还是靠胡雪岩自己,由于他那两封信,王有龄对庞二自然另眼相看。嘱咐刑名老夫子替他们调解争产的纠纷。原告是庞二的一个远房叔叔,看见知府出面调停,知道这场这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时“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免不智,所以愿意接受调解。庞二早就有过表示。花几个钱不在乎,能够不打官司不上堂,心里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岩的信,听了刘不才的叙述,一口答应帮忙。只是年近岁逼,人又在南浔,一下子要凑一大笔现银出来,倒也有些吃力。

    “我来想办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说。”

    果然是胡雪岩预先猜到的情形出现了,刘不才心想,如果辞谢,必惹庞二不快,说不定好事就会变卦,但坐下来先赌一场,又耽误了胡雪岩的正事。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庞二哥,我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本来应该赶回去,不过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实在舍不得走。要玩玩个痛快,不要叫我牵肠挂肚。这样,”他略作沉吟之态,然后用那种事事不无可疑,非如此办不可的语气说:“庞二哥,你把雪岩托你的事筹划好,我到湖州找个人回去送信!”

    “好!”庞二很爽快地答应,“你坐一下,我到帐房里去问一问看。”

    他一走,刘不才也不愿白耽误工夫,立刻就写了一封信,请庞家派个人到湖州,把陈世龙找来待命。

    “家里倒有点现银,过年要留着做赌本,也防着穷朋友穷亲戚来告贷,不能给老胡。”庞二说道,“我在上海有好几十万帐好收,划出二十五万给老胡,不过要他自己去收,有两笔帐或许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刘不才觉得有此结果,大可满足,“你帮雪岩这么一个大忙,我代表他谢谢。不过,这笔款子,怎么算法,你是要货色,还是怎么样?请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岩照办。”

    “要什么货色?算我借给老胡的,等他把那票丝脱手了还我。”

    “是!那么,利息呢?”

    “免息!”

    “这不好意思吧。”刘不才迟疑着。

    “老刘!”庞二放低了声音,“我跟你投缘,说老实话吧,其中有两笔帐,大概七八万银子上下,不大好收。听好老胡跟松漕帮的尤老五,交情很够,这两笔帐托尤老五去收,虽不能十足回笼,七成帐是有的。能够这样,我已经承情不尽,尤老五那里,我自然另有谢意,这都等我跟老胡见了面再谈。”

    陈世龙非常巴结,接信立刻到南浔。刘不才已经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写信,把他找到一边,连话带庞二的收帐凭证,一一交代明白,陈世龙随即坐了刘不才包雇的快船,连夜赶到杭州。

    胡雪岩一块石头落地。不过事情也还相当麻烦,非得亲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还有杂条要料理。尤其是意外发现的买洋枪这件事,搞得好是笔大生意,由此跟洋人进一步的交往,对他的丝生意也有帮助,而搞不好则会得罪了黄抚台和龚家父子,倘或迁怒到王有龄和嵇鹤龄身上,关系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为难,陈世龙便自告奋勇:“胡先生!”他说,“如果我能办得了,就让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岩想了想,这倒也是个办法,“你一个是办不了的,要托尤五!”

    他断然决然的作了决定:“你先到松江,无论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余的事,我托老古。”于是整整谈了一晚上,指点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陈世龙就动身走了。就在这天,裘丰言所上的说帖有了反应,一大早便有一顶蓝呢大轿,抬到裘家门口,跟班在拜匣里取了张名帖,投到裘家“门上”。

    看门的是早就受了嘱咐,一看帖子便回说主人出门了,其实裘丰言刚刚起身。客是走了,名帖却留了下来,是炮局坐办龚振麟来拜访过了。裘丰言大为兴奋,一直赶到阜康钱庄,见了胡雪岩就说:“鹤龄好准的阴阳八卦!你看,老龚果然移樽就教来了。”

    “你见了他没有?”

    “自然不见。一见便万事全休,他要一问,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没有那样子不得了,你别害怕。走,我们到鹤龄那里去。”

    海运局年底清闲无事,嵇鹤龄在家纳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儿子认字号。看到裘丰言的脸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丰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从来不曾干过这种‘戳空枪’的把戏,不知道应付得下来不能?”

    他担心的是本无其事,亦无其人,问到洋人在何处,先就难得回答。然而在胡雪岩和嵇鹤龄策划之下,也很容易应付,细细教了他一套话。裘丰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轿子和贵管家一用。”

    “不好!”嵇鹤龄未置可否,胡雪岩先就表示异议,“那一下就露马脚了。”

    “不错,不错!不要紧,我可以将就。”

    裘丰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顶轿子,拿他的门上充跟班,将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递进去,龚振麟开中门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后面,为示亲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儿子龚之棠来拜见,一口一个“老伯”,异常恭敬。“丰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贪杯,颇有佳酿,今天酒逢知己,不醉无归。”

    “一定要叨扰,未免不成话!”

    “老兄说这话就见外了。”龚振麟嘱咐儿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里?把衣包取了来。”

    “不必,不必!”裘丰言说,“原来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辞,不曾带便衣来。”

    “既如此,”龚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儿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来。伺候裘老伯替换。”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象熟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枪,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枪,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也许是的。”龚之棠到底年纪轻,说话比较老实,“是那个普鲁士人,同行相妒,故意这么说的。”

    “对了!”龚振麟转脸跟裘丰言解释,“跟现在这个洋人议价的时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逊来作比,想杀他的价。如果他肯跟哈德逊的出价一样,那么,既买了上头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顾虑,是胡雪翁费心费力,介绍了一个哈德逊来,照规矩,应该让他优先,现在机会给了别人,说起来道理上是不对的。不过,军机上的来头不能不买帐,事出无奈,所以我曾经跟抚台特为提到。抚台当时就说,胡某人深明大义,最肯体谅人,这一次虽有点对不起他,将来还有别的机会补报。军兴之际,采买军人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调剂他。又说:胡某人的买卖很多,或许别样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总而言之,不必争在一时。”

    龚振麟长篇大套,从容细叙,裘丰言则酒在口中,事在心里,只字不遗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讲价,结果扯到胡雪岩身上。这篇文章做得离题了!黄抚台是否说过那些话,莫可究诘,但意在安抚胡雪岩,则意思极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称是而已!

    “所以我现在又要请教,老兄所认识的这个哈德逊,与胡雪岩上次买枪的卖主哈德逊,可是一个人?”

    这句话是无可闪避的,裘丰言觉得承认比不承认好,所以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上次卖三十两银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价了呢?”

    “上次是我们向他买,这次是他自己来兜生意,当然不能居奇。”裘车言自觉这话答得极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说句实话,我还可以杀他个三、五两银子!”

    “喔,喔!”龚振麟一直显得很从容,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穷于应付的模样了。

    龚振麟大概也发觉到自己的神态,落入裘丰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极力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从容,喝口酒说道:“我有句不中听的话,不能不说与老兄听,哈德逊的货色,并不见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运回来的洋枪试放过,准头不好。不知道这一次哈德逊来兜销的货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样?”

    说“准头不好”,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有意这么说,裘丰言无法分辨,但后半段的话,却不难回答,“我的说帖上写得很明白,”他说,“照那个普鲁士人同样的货色。”

    “这反而有点不大台龙了。”龚振麟说,“那批货色除他,别人是买不到的。”

    不妙!裘丰言心想,这样谈下去,马脚尽露,再有好戏也唱不下去了。

    于是他不答这话,单刀直入地问:“我要请教贤乔梓,那个普鲁士人在不在这里?好不好我当面跟他谈一谈?”

    这是裘丰言的缓兵之计,用意是不想跟龚家父子多谈,哪知龚振麟却认为他真的想跟洋人见面盘问,心里有些着慌,因为其中有许多花样,见洋人一谈,西洋镜就都拆穿了。

    于是他这样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见教,不妨跟我说了,我一定转达。”

    裘丰言多喝了几杯酒,大声说道:“我想问问他,凭什么开价这么高!”

    这语气和声音,咄咄逼人,龚振麟不觉脸色微变,“刚才已经跟老兄说过了,有京里的大来头,此间办事甚难。”他用情商的口吻说,“凡事总求老兄和胡雪翁体谅。”

    说到这后,便无可再谈。裘丰言既不便应承,亦不便拒绝,只点点头说:“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变得有些僵,龚振麟当然不便硬逼,非要裘丰言打消本意,收回说帖不可,唯有尽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劝,希望裘丰言能够欢饮而归。一顿酒吃了四个钟头,裘丰言带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里,听他细谈经过,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来是京里大军机的来头,怪不得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大哥,”胡雪岩问嵇鹤龄,“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官场中的情形,嵇鹤龄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见得是大来头,是顶大帽子。”他说,“你先不要让他给压倒了!”

    “对!”裘丰言也说:“我就不大相信,堂堂军机大臣,会替洋商介绍买卖。”

    “再退一步说,就算有大来头,也不能这么乱来!他有大来头,我们也有对付的办法,不过那一来是真刀真枪地干了!”

    “怎么呢?大哥你有啥办法?”

    “最直截了当的是,托御史参他一本,看他还敢说什么大来头不敢?”这是极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这么个折子,即令黄宗汉有京里的照应,可以无事,至少那桩买卖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这一来就结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黄宗汉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烦。而且必然连累王有龄在浙江也无法混了。

    当然,嵇鹤龄也不过这样说说,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丰言由此触机,出了个极妙的“点子”。

    “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只拉弓,不放箭’,托个人去问一问,就说有这么一回事,不知其详,可否见告?看龚振麟怎么说。”

    嵇鹤龄有些不解:“托什么人去问?”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爷’来。”

    这一说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谓“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预备查究其事的姿态,叫龚振麟和黄宗汉心里害怕,自然便有确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里去寻这么一位都老爷?从京里写信来问,缓不济急。”

    裘丰言当然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才说那样的话,有个监察御史姓谢,请假回籍葬亲,假期已满,只等一开了年便要动身,这位谢都老爷是裘丰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极好,一托无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么样?”嵇鹤龄向胡雪岩说,“我是不服龚家父子的气,肆无忌惮,竟似看准了没有人敢说话似地。”

    “我不是怄这个闲气,也不想在这上头赚一笔。只是我现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关。”

    嵇鹤龄懂胡雪岩的意思,心里在想,能把抚台作主的已有成议的买卖推翻,另找洋商,这消息传到夷场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声势。但另一方面,无疑地,黄宗汉和龚家父子都会不快。所以此事不干则已,一干就必定结了冤家。

    “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定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

    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车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即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

    “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

    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

    “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结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襄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

    “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

    “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

    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

    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象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他说:“交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

    “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

    “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的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谷。”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

    “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阜康钱庄跟胡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

    “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

    “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

    “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

    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大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昧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

    “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

    “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

    “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

    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他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

    “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

    “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

    “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他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

    听得这话,胡太太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

    “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太太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

    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样’?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的数,数她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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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0 03:27 PM 编辑

第二十一章

    年初四夜里“接财神”。胡雪岩因为这一年顺利非凡,真象遇见了财神菩萨似地,所以这天夜里“烧财神纸”,他的心情异常虔诚,照规矩,凡是敬神的仪节,妇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个人孤零零地上香磕头,既鲜兄弟,又无儿子,忽然感从中来,觉得身后茫茫,就算财神菩萨垂青,发上几千万两银子的大财,有何用处。

    等把财神“接”回来,全家在后厅“散福饮胙”,胡老太太倒很高兴,胡雪岩却神情忧郁,勉强吃了两杯酒、半碗鸡汤面,放下筷子就回卧房去了。“怎么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声问儿媳妇:“接财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饭辰光,还是有说有笑的,忽然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说了啥?”

    “没有!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胡太太说,“新年新岁,一家要图个吉利,我不会跟他淘闲气的。”

    他婆婆的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我晓得你贤惠,雪岩有今天,也全亏你。”她抚慰着说,“不过,他外面事情多,应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气量要放宽来!”

    前面的话都好,最后一句说坏了,胡太太对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气量已经够大了!”但话到口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卧房,只见胡雪岩一个人在灯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话,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记着“他外面事多”这句话,心便软了,也亏他一个赤手空拳,打出这片天下,在家里,凡事总要让他。

    于是她问:“你好象没有吃饭,有红枣莲子粥在那里,要不要吃点甜的?”胡雪岩摇摇头,两眼依旧望着那盏水晶玻璃的“洋灯”。

    “那么,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烦地说,“你睡你的。”

    一片热心换他的冷气,胡太太心里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问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个狐狸精!”这一下,只觉得酸味直冲脑门,忍了又忍,噙着眼泪管自己铺床,而胡雪岩却发了话。“喂!”他说:“我看你要找个妇产医生去看看!”

    听这一说,朝太太大为诧异,“为啥?”她问,不敢转过脸去,怕丈夫发现她的泪痕。

    “为啥?”胡雪岩说,“‘屁股后头光塌塌’,你倒不着急?”这是指她未生儿子。胡太太又气又恼,倏地转过身来瞪着她丈夫。

    “没有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胡太太瞪了一会,爆出这么句话来。这句话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么说得上这话?”他实在有些困惑。

    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闲的女流,却想不到说出话来比刀口还锋利。“我怎么不要说?”胡太太微微冷笑着:“生儿育女是两个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你既然要这样说,自然是我退让,你好去另请高明。”

    为来为去为的是芙蓉,胡雪岩听出因头,不由得笑了,“你也蛮高明的。”他说:“‘先开花,后结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请教请教妇科医生,配一服‘种子调经丸’试试看。”

    胡太太实在厉害,不肯无理取闹,态度也变得平静了,但话很扎实,掌握机会,谈到要紧关头上:“试得不灵呢?”她问。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强,”不灵只好不灵,”他带点委屈的声音,“命中注定无子,还说点啥?”

    有道是“柔能克刚”,他这两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话,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这一夜夫妇同床异梦,胡太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打定了一个主意。于是第二天胡老太太问儿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灯就走。”

    “今天初五,上灯还有八天。”胡老太太说,“也还来得及。”

    “娘!”胡雪岩诧异的问道:“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胡老太太告诉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赶回家来。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个水乡塘栖,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来,便犯不着吃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么不先跟我谈?”

    “我也问她,说你晓得不晓得?她说先要我答应了,再告诉你。”

    话是说得礼与理都占到了,而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每一次归宁都是夫妇俩先商量好了,方始禀告堂上的,何以这一次例外?同时一接了财神,商场上便得请吃春酒,胡雪岩要趁这几天大请其客,不能没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这一层意思一说,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说你请客是在店里,用不着她,她也帮不上忙。请几家亲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岂有此理!”胡雪岩不悦,“怎么不先告诉我?”

    胡老太太因为已经知道芙蓉的事,觉得儿媳妇受了委屈,不免袒护,所以这时候便“揽是非”,说是她的主意,与胡太太无关。

    看这样子,胡雪岩认为以少开口为妙,冷笑一声答道:“随便她!反正在家里是她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听得出来,“这个家也亏得她撑持,”她警告儿子:“你不要以为你在外头,就没有人管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真的存了这个念头,将来苦头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话说到胡雪岩心里,他也颇生警惕,不过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无怨,“娘!”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孙子?”

    “我怎么不想?”胡老太太平静他说,“这件事我们婆媳已经商量过了。媳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从她的打算。”

    “她是怎么样打算?”

    “你先不要问。”胡老太太笑道,“总于你有好处就是了。”

    胡雪岩猜不透她们婆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就只好暂且丢开。

    第二天在家请过了春酒。胡太太便带着八岁的小女儿,雇了一只专船回塘栖,这一去只去了五天,正月十一回杭州。他们夫妇感情本来不坏,虽然略有龃龋,经此小别,似乎各已忘怀,仍旧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

    胡雪岩打算正月十四动身,所以胡太太一到家,便得替丈夫打点行李,他个人的行李不多,多的是带到松江、上海去送人的土产,“四杭”以外,吃的、用的,样数很不少,一份一份料理,着实累人。

    土产都是凭折子大批取了来的,送礼以外,当然也留作自用,胡雪岩打开一包桂花猪油麻酥糖,吃了一块不想再吃,便喊者他的小女儿说:“荷珠,你来吃了它。”

    拿起酥糖咬了一口,荷珠直摇头:“我不要吃!”

    “咦!你不是顶喜欢吃酥糖?”

    “不好吃!”荷珠说,“没有湖州的好吃。”

    “你在哪里吃的湖州酥糖?”

    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自然是在外婆家吃的,但“一滴水恰好溶入油瓶里”,略懂人事的荷珠,忽然有所顾忌,竟答不上来,涨红了脸望着他父亲,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怕受责似地。

    这一来胡雪岩疑云大起,看妻子不在旁边,便拉着荷珠的手,走到窗前,悄悄问道:“你告诉爸爸,哪里来的湖州酥糖?我上海回来,买个洋囡囡给你。”

    荷珠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说:“我不晓得!”

    做父亲的听这回答,不免生气,但也不愿吓得她哭,只说:“好!你不肯告诉我,随便你!等我上海回来,姐姐有新衣裳,洋囡囡,你呢,什么没有!”

    威胁利诱之下,荷珠到底说了实话:“娘带回来的。”

    “娘到湖州去过了?”

    “嗯。”荷珠委屈他说,“我也要去,娘不许!”

    “噢!去了几天?”

    “一天去,一天回来。”

    “那么是两天。”胡雪岩想了想又问,“你娘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了些什么?”

    “我不晓得。我走过去要听。娘叫我走开。娘又说,不准我说,娘到湖州去过。”荷珠说到这里,才感觉事态严重,“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跟娘去说,说我告诉你,娘到湖州去过。”

    “不会,不会!”胡雪岩把她搂在怀里,“我买洋囡囡给你。”

    安抚了荷珠,胡雪岩大上心事。他妻子的湖州之行,不用说,自然是为了芙蓉,但她干了些什么,却难以揣恻,是去打听了一番,还是另有什么作为?照他的了解,她做事极有分寸,决不是蛮横无理的悍泼之妇可比。意识到这一点,他越觉得自己不可鲁莽,必须谋定后动,或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她是用的什么办法,再来设计破她。

    只要知道了她的用意和行动,一定有办法应付,这一点胡雪岩是有信心的。不过他也有警惕,自己所遭遇的“对手”太强,不可造次,同时估量形势,在家里他非常不利,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女儿,都站在他妻子这面,自己以一敌四,孤掌难鸣。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争取优势,而这个工作只能在暗地里做,让妻子知道了,只要稍加安抚,“地盘”就会非常稳固。于是他首先还是找到荷珠,告诫她不可将他所问的话,告诉她母亲。然后又找他的大女儿,十五岁的梅玉。

    梅玉很懂人事了,虽是她母亲的“死党”,却很崇拜父亲,因而胡雪岩跟她说话,另有一套计算,一开口就说:“梅王,你跟爸爸一起到上海去,好不好?”

    这话让梅玉又惊又喜。能出去开一开眼界,又听说十里夷场有数不尽的新奇花样,自然向往万分,但离开母亲,又仿佛觉调不能令人安心,所以只骨碌碌地转着一对黑眼珠,半晌答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怎么样?不愿意?”

    “哪个说不愿意?”梅玉说,“我有点怕。”

    “怕?那完了!”胡雪岩说,“爸爸还想靠你,你先怕了!”

    “靠我!”梅玉大惑不解,怎么样也不能接受这话,“爸爸,你靠我什么?”

    “靠你替我写写、算算。”胡雪岩郑重其事他说,“我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总要有个帮手,这个帮手一定要自己人,因为有些帐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哪怕刘庆生刘叔叔、陈世龙陈叔叔,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想来想去,只有靠你帮忙。”

    这一套鬼话,改变了梅王的心情,原来一直当目己是个文弱的女孩子,在外面百无一用,只有帮着操持家务,现在才知道自己还肯派得上紧要用场的地方,顿觉自己变了一个“大人”,而且也不再想到母亲,自觉胆子甚大,出去闯一闯也无所谓。

    但是,这只是一鼓作气,多想一想不免气馁,“爸爸,”她说,“我怕我算不来帐。”

    “那么,你帮你娘记家用帐,是怎么记的呢?”

    “家用帐是家用帐。爸爸的帐是上千上万的进出。”

    “帐目不管大小,算法是一样的,家用帐琐琐碎碎,我的帐只有几样东西,还比家用帐好记。”

    梅平接受了鼓励,“雄心”又起,毅然决然的说:“那我就跟了爸爸去,不过我要把阿彩带了去。”

    阿彩是专门照料她的一个丫头,胡雪岩当然答应。事情就这样说定局了。

    这一来,全家大小都知道了这回事,而胡太太只当丈夫说笑话。

    “你要把梅玉带到上海去啊?”她问她丈夫。

    “对!”胡雪岩说,“女儿大了,带她出去阅历阅历。”

    “阅历!”胡太太诧异之至,“听说夷场上的风气不好,有啥好阅历?学了些坏样子回来,你害了她!”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

    这有何可笑?女孩子学坏学好,有关终身,不是好笑的事,那自然是笑自己的话没见识!胡太太倒有些不服气了。

    “我的话说错了?”她平静而固执地,“而且听说路上不平靖,梅玉不要去!”

    “路上不平靖,那么我呢?你倒放心得下?”

    “你跟梅玉不同。”胡太太说,“又有尤五爷照应,我自然放心。”

    “那就对了,梅王跟我在一起,你还有啥不放心?”

    夫妇俩的交谈,针锋相对,而且是“绵里针”,劲道暗藏着,但毕竟还是胡雪岩占了上风,胡太太争不过他,还有一着棋,拿老太太搬了出来。对母亲说话,自然不能那样子一句钉一句,胡雪岩依旧是对梅玉的那套说法,说要有个亲信的人替他管帐,不过一套假话,比对梅玉说的还要详细,他说有些交际应酬的帐目,没有凭证,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事后就搞不清楚。而这些帐目,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所以要把梅王带去帮忙。说到这里,他叹口气:“如果有男孩子,何必要带梅玉出去?哪怕有个亲侄儿也好了!苦的就是没有。”

    这是胡雪岩灵机一动的攻心之计。胡老太太果然在想,梅玉如果是个男孩,十五岁便可以跟他父亲出去“学生意”,有五六年下来,足可以成为你父亲的一个得力帮手,生意做得发达了,不患后继无人。如今就算马上有了孩子,要到十几年以后,才能成人,缓不济急,对胡家来说,是吃了亏了,不免有些怨儿媳妇,耽误了这十几年的大好时光。

    这一下胡太太又落了下风,胡雪岩则甚为得意,但再想进一步打听他妻子到了湖州的情形,却是失望,听梅玉的口气,她母亲根本没有跟她说过。就在这天晚上,钱庄里派人来通知,说刘不才已经从湖州回来,请胡雪岩去有话说,可想而知的,必是关于芙蓉的事,否则刘不才也是熟客,何不到家来谈?

    估量到这一层,他首先就要注意他妻子的态度;“奇怪!”他试探着说:“刘不才怎么不来?反要我去看他。”

    “你管他呢!”胡太太夷然不以为意,“你去了再说。”

    胡太太的沉着实在厉害了!等跟刘不才见了面,才知道她跟芙蓉已经见过面,只说她是跟胡雪岩共患难的糟糠之妻,然后留下一张五千两银票,就告辞了。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说,“我实在想不到。”

    “谁也没有想到。”刘不才很尴尬的说:“芙蓉要我来问你的意思,才好作去留之计。”

    于是胡雪岩又改回原来的称呼:“三叔!”他说,“请你仍旧回湖州,叫芙蓉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

    “这一时说不清楚。”胡雪岩这样答道:“三叔,反正我一定对得起芙蓉就是了。”

    这话恰好是刘不才听不进去的,照他的私心打算,最好胡雪岩再给个三两万银子,让芙蓉下堂,别求归宿,省得自己沾上这点不十分光彩的裙带亲。而现在听他的口气,适得其反,刘不才虽然失望,却不便多说什么。

    “你新年里的手气如何?”胡雪岩故作闲豫地问。

    这一问,刘不才又高兴了,“实在不错!”他笑得合不拢口,“所向披靡,斩获甚丰。”

    大概是赢得不少。胡雪岩心想,趁这时候得要规劝几句。“三叔!”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见过哪个是在赌上发迹的,现在你手上很有几文了,应该做点正事。”

    “我的帐都还清了。”刘不才说,“还赢进一张田契,我已经托郁四去替我过户营业。”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他说,“一个人真是穷不得!手头有几个钱,别人马上不同,就在这几天,有好几个人来替我做媒,劝我续弦。”

    “那是好事啊!”

    “不忙!”刘不才摇摇头,“让我潇潇洒洒,先过几年清闲日子再说。”

    “这就不对了!未曾发财,先想纳福,吃苦在后头。”胡雪岩说:“三叔,我劝你把世德堂恢复起来。”

    “咦!”刘不才诧异,“你不是要我帮你开庆余堂吗?”

    这件事几乎连胡雪岩自己都已忘记了,“自己人我说实话,这要慢慢再说了。就是开起来,我也要另外请人,三叔,”他说,“你的长处不在这上面。”

    一听是这样的答话,刘不才不免有些伤心,“雪岩,”他怨艾他说:“你看看我只会赌钱?”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倒觉歉然,极力安慰他说,“你的长处我都知道,将来我有大大仰仗你的地方。”

    “那么眼前呢?”

    “眼前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的志向是把祖传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我那样劝你,而且可以帮你的忙。”

    “我的想法变过了,世德堂就算恢复了,也没有啥意思,叫我守在店里,更加办不到。我想想,还是跟你一起去闯一闯的好。”“那好!”胡雪岩说,“你先回湖州,叫芙蓉放心,关起门来过日子,什么事也不必管,等我上海回来,自有安排。这话说到了,请你跟世龙一起赶到上海来。”

    这样说定了,各自分手。胡雪岩已出钱庄,灵机一动,开了张五千两的银票,带在身上,一到家,正好在书房里遇着他妻子,便把那张银票递了过去。

    胡太太装作不解地问道:“这是啥?”

    “你白送了五千银子!我贴还你的私房。”胡雪岩又说,“有私房钱,放到钱庄里去生息倒不好?压在箱子底下,大钱不会生小钱的。”

    看他是这种态度,胡太太倒有些莫测高深了。

    夫妇俩暗中较劲,到了这样的地步,至矣尽矣,胡太太自然有些不安,心想既然西洋镜已经折穿,就不如敞开来谈了。

    于是她先表示歉意,“雪岩,你不要怪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一家大小,我们苦了这么多年,你刚刚转运,千万沾染不得‘桃花’,我这样做,是为你好。十几年夫妻,你总晓得我的心。”她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我另外有打算的,跟娘也讲过,将来你就可以晓得了,我不是不讲道理,乱吃醋的人。”

    最后这几句话,让胡雪岩看穿了她妻子的用心。只要是小康之家,三十一过,尚乏子息,堂上老亲。便会动替儿子置妾的念头,再过五六年,依然有“后顾之忧”,则乡党宗亲都会出来“说公话”,再悍泼的大妇,也得屈服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之下,忍气吞声让丈夫另辟偏房。因此,会吃醋的人便作未雨绸缪之计,表面绝不露温色,而且为丈夫置妾之念,表现得非常热切,三天两头找媒婆上门,里外串通,托词宜男之相,找来个粗脚大手,其蠢如牛的女孩子,作为丈夫金屋中的阿娇。同时一进门便立下许多规矩,阃令大如军令,偏房有如敌国,戒备森严,把丈夫摆布得动弹不得。胡雪岩认为他妻子就是这类厉害的角色,所以立刻表示“敬谢不敏”!

    “你不必瞎打算,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他接着提到芙蓉:“你这趟到湖州去,做错了,大错特错!我跟你说过,是逢场作戏,认不得真,以后我自有摆脱的办法。现在你这一来,倒叫我为难了,如果照你的想头,给个几千银子,让人家走路,说出去是我胡雪岩怕老婆!不要说我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人家要想,胡雪岩凡事自己做不得主,你倒说人家还信任不信任我?”

    这番道理把胡太太说得愣住了!她虽精明,到底世面见得少,商场中的习惯和顾忌,哪里懂得透?只好这样辩解:“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来,一共只见了一面,谈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真正是人不知鬼不觉,哪个会晓得?”

    “是不是‘鬼不觉’,我不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说别的,就说我,先就晓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叹:“现在湖州已经在笑话我了!你晓得庞二怎么说?他说,做大生意就象皇帝治天下一样,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全靠当机立断,所以切忌女人轧脚。胡雪岩原来要听太太的话!如果说有笔生意来了,发大财或者本钱蚀光,都在当时一句话上,而胡某人说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们说,这样子怎么合得拢淘来做大生意?”

    这番编出来的话,把胡太太说得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又急又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过来安慰她,“事情已经做错了,懊悔也无用,眼前只有让他们去笑我,等我上海回来再说。”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胡太太安心。夫妇之间为了妾侍,没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气好,也不能这样丝毫不带愠色。其中一定有什么花样!同时芙蓉到底怎么样了呢,是知难而退,还是恋恋不舍,也得从丈夫口中讨出一个确实信息来,才好处置。

    总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使得干干净净有个了结,如果听任丈夫从上海回来再办,且不说夜长梦多,光是这许多日子他心中怀着不满,就足以使夫妇的感情起变化。

    想到这里,胡太太认为丈夫的生意虽然要紧,但这件事更显得紧迫,说不得只好留了下来。

    “你晚几天走好不好?”她问。

    真是俗语说的“开口见喉咙”,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看透底蕴,却明知故问他说:“为啥?”

    “梅玉第一趟出远门,总要替她多做点衣服。”胡太太这样托词,“晚个两三天走,也不碍吧?”

    “你说不碍就不碍。”胡雪岩隐约提出警告:“不过这几天当中,你不要替我惹什么麻烦,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条命啰。”

    “有啥麻烦?”胡太太想到自己处处落下风,不免怨恨,便发牢骚似他说,“啥麻烦也难不倒你!反正各凭天良就是了。”

    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性格刚毅的女子,有此软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岩倒觉得心里酸酸地,一伸手扶着她的肩头说:“十几年夫妻,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们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觉得留住丈夫是个一点不错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预备请嵇鹤龄出面来谈判,能让步一定让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会有动作,却不知道她是打的这个主意。冷静地想一想,发觉到这重纠纷,主客已经易势,原来是自己怀着个鬼胎,深怕妻子进一步追究,此刻变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劳,看她使出什么招数,再来设法破它,也还不迟。

    有此闲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来的两三天工夫,他忽发雅兴,特地约嵇鹤龄和裘丰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饭儿”,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灯。

    裘丰言一诺无辞,嵇鹤龄则辞了逛湖之约,来赴饭局。酒到半酣,话题落到芙蓉身上,一个是异姓手足,一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了几分酒意的胡雪岩想起对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觉得意,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是这天上午,嵇鹤龄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来调停此事,便落得听他“自供”。裘丰言却不知就里,附和着胡雪岩说:“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读过‘妒律’的。”

    胡雪岩没有听懂,追问一句:“你说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来信口开河,杜撰故事了。”嵇鹤龄笑道:“从未听说过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游戏笔墨,但也不无道理。把大妇的妒心,刻画得无微不至。”裘丰言笑道:“天下凡想纳宠的男子,都当一读。”

    “那么,”胡雪岩很感兴趣的说,“你倒讲讲这部妒律,是怎么回事?”

    “分吏、户、礼、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绝妙好词。”

    “我念几条来听听!”

    裘丰言点点头,喝了口酒,来了一个“响铃儿”在嘴里咀嚼得“嘎吱、嘎吱”的响,念念有词的默诵了一会,忽然笑道:“想起来了,你念两条你听,是兵部的军律:‘凡妇见夫人妾房言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挥扰,不作嗔状,引例未减,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狮吼之声。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见识不到。’”

    这几句四六是胡雪岩听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晒衣’,大煞风景,”他说:“真个该打手心!”

    “再有一种罪名,就不轻了!”裘丰言又拉长了声调念:“凡妇度与夫正值绸缨之际,忽唤妾起,嘱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

    一句话未完,胡雪岩大笑:“好个‘擅调官军’,应得何罪?”

    “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这未免太重。”嵇鹤龄也笑了。

    “你说太重,人家以为‘宥以生命,犹为宽曲’。”襄丰言接着念判词:“酣战方深,浪子春风一度,金牌忽召,夫人号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问道:“象内人那样,不晓得犯什么‘律’?”

    裘丰言想了想说:“有这么一条,‘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与实违’,‘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说!”嵇鹤龄觉得裘丰言的玩笑之谈,有碍他的调停之职,所以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那位弟妇,决不是那种人,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与实违’,更不是‘盗各’。你说的妒律,全不适用。”

    裘丰言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极其见机,“原是不经之谈,”他说,“胡大嫂的贤德,不必自夸,亲友无不深知。”

    “家家有本难念经。”

    “雪岩!”嵇鹤龄抢着问道:“你那位新宠,如今怎么样了?”

    胡雪岩当然没有骗他的道理,老实答道:“好好在湖州。”

    “还顶着你的姓?”

    “当然。”胡雪岩忽然发觉嵇鹤龄的态度,与自己不尽符合,便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千言并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见,否则就是大不幸。”

    “对,对!”裘丰言又在旁边帮腔,“家和万事兴!雪岩兄鸿运当头,方兴未艾,此时最要得内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们两人一看,笑着说道:“双拳难敌四手,看样子我今天说不过你们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说老实话,我受托调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妇的贤德。”

    嵇鹤龄又说:“今天上午,我也拜见了伯母,面奉慈谕,要我以长兄的资格,料理这件‘风流官司’。”

    “高堂之命、贤妻之托、长兄之尊,”裘丰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从了。”

    嵇鹤龄赶紧摇手阻止,“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大家都是为雪岩。我先问你的意思,弟妇有句话给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愿。”

    说到这后,胡雪岩觉得不必再玩弄什么手腕,便很率直他说道:“我不是什么荒唐的人,而且也还没有到可以荒唐的时候。没有儿子是一层,各地来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又是一层。所以我不觉得在湖州立个门户,就是对不起内人。我是尊重她,所以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要戳穿西洋镜,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唱总要唱下去,顶了石臼也要唱。”嵇鹤龄说:“家庭之间和为贵,要和就得忍。弟妇算是忍耐了,你呢?”

    “我不是也在忍吗?凡事将就,不跟她吵,也算对得起她了。”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芙蓉呢?总得有个着落才好。”

    “目前的情形,就是着落。”

    “这就谈不下去了。”

    照此看来,胡太太提得有条件,胡雪岩心想,莫非他妻子还是坚持要遣走芙蓉?果然如此,可真的是谈不下去了。

    就在这显现僵局之际,裘丰言说了句很公平的话:“彼此都要让步。雪岩兄如果坚持目前的情形,似乎不对!”

    “对了!我也是这话。”

    “不坚持目前的情形又如何?莫非真的叫大家笑话我胡某人怕老婆?”

    “当然不是这样子。”嵇鹤龄说,“我已经听出意思来了,弟妇的想法是,你讨小纳妾都可以,不过一定要住在一起。”

    “这就不错了!”裘丰言说,“胡大嫂这个意思在情理上。”

    “情理固然说得过去,无奈还有法——妒律!”

    这是没有理由的理由,照理一时倒还不容易解释说服,除非嵇鹤龄能提出保证!天下事什么都可保证,只有共一座江山、共一个丈夫不能保证相安无事。嵇鹤龄为难而生烦恼,因而有点迁怒到裘丰言身上。

    “都是你!信口开河,讲什么妒律,以至于授人以柄!”

    裘丰言脾气好,受此责备不以为忤,反自引咎,自斟自饮干了一杯酒说:“罚我,罚我!”

    “我敬一杯!”胡雪岩笑道:“都亏你提醒了我。”

    “不敢,不敢!”裘丰言这时才觉察到“授人以柄”这句话,不是笑谈,所以不愿再提,连连摇手说道:“雪岩兄,再莫谈妒律!不然我就变成罪魁祸首了。”

    胡雪岩笑一笑不答,神态闲豫。嵇鹤龄觉得事有蹊跷,异姓手足,责无旁贷,胡家的家务,也就象自己的烦恼,因而一连干了两杯酒。

    “大哥!”胡雪岩极其机警,看出他有不悦之色,“你不必烦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唉!你不晓得我的处境。”嵇鹤龄说,“如果你们夫妻反目,你想我以后怎么还有脸见老伯母?”

    “决不会!”胡雪岩的语气很坚定,“决不会有什么反目之事。事缓则圆,不必急在一时,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如何?”

    “叫我有什么话说?”嵇鹤龄报以苦笑,“但望你心口如一,不要对弟妇生什么意见,听她的劝。”

    “能听一定听,不能听我也不会让她咽不下气去。”

    话说到这里,至矣尽矣,彼此都不再谈,饭罢看灯,深夜归去。胡雪岩只当没事人似地,依然有说有笑地,跟他妻子大谈这一天的游踪。

    到了第二天,瑞云来看胡太太,她是受了嵇鹤龄的委托来传话的,说胡雪岩的态度很好,事情一定有圆满结局,请胡太太放心好了。这是宽慰的话,胡太太不明就里,只是看丈夫毫无芥蒂的神情,自然相信中间人的传言。

    到了动身那天,胡雪岩带着一女一婢上路,当夜在北新关前泊舟,父女俩灯下吃闲食说闲活,做父亲的刻意笼络女儿,把个梅玉宠得依依不舍,一直不肯上床。

    “梅玉,”胡雪岩认为时机已至,这样问道:“你晓不晓得爸爸的苦处?”

    梅玉点点头:“爸爸一年到头在外头,自然辛苦的。”

    “辛苦在其次,每到一处地方,没有人照应,是最苦的事。不过,这一趟不会苦了,有你陪我在一起,情形不同。”

    “那”梅玉答道,“以后爸爸出门,我陪你好了。”

    “好倒是好,只怕办不到。”胡雪岩说,“梅玉,我说句话,你会不会动气?”

    “不会的,爸爸,你尽管说。”

    “我是说老实话,在家是女儿好,出门是儿子好。如果你是男的,我走东走西,一定带着你走。可惜不是。就算我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也不能趟趟带着你走,第一,奶奶跟娘不放心,第二,别人会说闲话,哪有个女孩子走江湖的?第三,你也不方便,吃不起这个辛苦。所以只好偶尔一次。”

    梅玉不作声,只拿忧愁的眼光,看着她父亲。

    “我倒问你看,假使到一处地方,有人能代替你来服侍我,你觉得怎么样?”

    梅玉不明他的意思,只直觉的答道:“那自然好罗!”

    “乖!”胡雪岩愉悦的拍拍她的肩,“真正是我的好女儿。”

    于是第二天胡雪岩吩咐船家,先到湖州去弯一弯,再直放松江。

    “咦,爸爸,”梅玉不解而问,“怎么忽然想到湖州去,为啥?”

    “为了你,我要到湖州去一趟。”

    这话越发令人困惑,“为我?”十五岁的梅玉,情窦初开,忽然想到,是不是要把自己“许人家”,所以到湖州去弯一弯?

    这样一想,顿觉忸怩万状,脸也红了,心也跳,话也说不清楚!这一下轮到做父亲的感觉诧异,回想一想自己说过的话,才知道梅玉起了误会。这是个令人好笑的误会,但他不敢笑出来,然而此时也不便深谈,因为梅王心神不定,不能去细想他的话,就得不到他想到的效果。

    于是,他说:“是为我的事,我要你替我去拿个主意。”

    原来是这样!自己完全弄错了,想想有些惭愧,又有些爽然若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有一点是她能抓得住的,就是深怕她父亲发觉她的误会。

    还好!她看不出她父亲有何异样的表情,一颗心放了下来,定定神问道:“爸爸,什么事要我拿主意。”

    “说来话长。等吃过饭,我慢慢跟你细谈。”

    饭罢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天倒又快黑了,彤云密布,大有雪意,胡雪岩叫早早泊了船,命船家到岸上去买了一尾鲜鱼,一大块羊肉,恰好有人猎获野味经过,胡雪岩买了一只雉鸡、一只野鸭。这顿晚饭就非常丰盛了。

    “今天还不错!”胡雪岩举杯在手,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出门都是这样子舒服!今天是因为有你,我的兴致比较好,有时候要赶路,错过地方,荒村野岸,什么也没有,就只好冲碗酱油汤吃冷饭了。”

    父亲出门是如此苦法!梅玉心里好生疼怜,虽未说话,手中那双筷子的动作就慢了,一筷一筷拨着饭粒,却不送进口去。

    “你吃嘛!”胡雪岩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在她碗里,“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你娘不晓得我在外头的苦楚,你该晓得了?”

    梅玉点点头,她并不觉得苦,只是她父亲说苦,她也就隐隐然觉得行路难了。

    “梅玉!”胡雪岩急转直下他说,“你是我的大女儿,但我当你儿子看待。现在我湖州有个人,要你去看看,你说好,我就留下来,你说不好,我叫她走!”

    梅王一时不解所谓,转一转念头才知道所说的“有个人”是什么人?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父亲在湖州娶了个人,问她母亲,母亲反叱斥她“少管闲事”,如今听父亲是这样子说,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问那个“人”的去留,真的凭自己一言而决?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说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只想帮父亲的忙,却苦于无从表达,愣了一会才问:“是怎么个人?”

    “她叫芙蓉。”

    接着,胡雪岩便大谈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却芙蓉,就不会想别的念头了。

    谈到最后,胡雪岩问道:“梅玉,你说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梅玉答说,“爸爸,你怎么跟她认识的?”

    这其中的曲折,做父亲的就不肯细说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说我每次到湖州,没有个歇脚的地方,没有个照料起居的人,应该立个门户,做大生意的人,都是这样子的,不足为奇。”胡雪岩又说,“我看她人还不错,而且人家讲的话,也是实在情形,就接了她来住。不过讲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儿谈过,等你答应了,才能算数。”

    再一次提到这话,使梅玉有受宠若惊以及感惧不胜之感,“怎么说要我答应?”她摇摇头,“我哪里敢来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还非要你管不可。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层层往下说,“第一当然要告诉奶奶,奶奶答应了,还要你娘答应。你娘答应了,我还要问你,我不愿意家里有哪个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王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难过。”

    “就是这话罗!我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为奶奶最听你的话,你娘也不能不问你的意思。所以将来要你从中说话,事情才会顺利。”

    梅玉从来没有为人这么重视过,自觉责无旁贷,当时答道:“爸爸这么说,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讲。”

    “你预备怎么讲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说她是好人,蛮可怜的。”

    “怎么好法呢?奶奶问你,你见过没有,你怎么说?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去看了她再谈。”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儿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么样,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时他的心思,抛开了梅玉,在思索着应该怎么安排,才能让芙蓉跟梅玉一见投缘?

    一夜过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达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关系,如何称呼,都细细告诉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带到郁四家暂时安顿,见了面,梅玉叫郁四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七阿姨对这些事上最聪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儿带到她家,便知道应有顾忌,所以绝口不提芙蓉,只是极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热,又会说话,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娇贵无比,刻意取悦。梅玉当然知道,人家是看谁的面子?心里使越觉得她父亲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门去一趟,马上来接你。”

    胡雪岩哪里是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一径来得芙蓉那里,敲门相见,芙蓉自然高兴,但眉宇间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厅,先问行李在哪里?

    “在船上。”胡雪岩说,“我住一天就走,特为带个人来看你。是我大女儿。”

    “喔!”芙蓉双目灼灼地看着他问:“大小姐在哪里?”

    “在郁家,回头我就带她来。小孩子,你骗骗她!”

    这句话芙蓉懂得,“骗骗她”就是好好敷衍笼络一番,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对付。”她说,“这是小事情。”

    什么是大事呢?她认为胡雪岩的态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转达的话,语焉不详,只说“放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叫人放得下心?她首先问的就是这一点。

    这话不是三言两语所谈得完的,两人携手并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问到他妻子寻上门来的经过。

    “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说有个胡太太来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声音说,“一见面就说:‘我家老爷叫胡雪岩。’我一听心里就发慌。这样不明不白的身分,实在不是味道。唉!”她叹口气,眼圈便有些红了。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太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

    “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你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的姊妹花。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你有几天耽搁?”王有龄问。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龄说,“能不能多住几天?”

    不来倒也罢了,来了自然有许多话谈,估量一夜也谈不完,胡雪岩便说:“我多住一天吧!”接着,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务,细细说了一遍。

    “你真厉害!”王有龄笑道:“内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里就如孙行者遇着了如来佛。”

    “还未可乐观。”胡雪岩摇摇头:“孙行者还有一招,连如来佛怕也招架不住。”

    “哪一招?”

    “她要将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么,你的意思呢?”

    “我想,还是照现在这样子最好。”

    “走着看吧!”王有龄劝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时候,你也只好将就。”

    “我不是怕别的,芙蓉太老实,决不是内人的对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亏。”

    王有龄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层,我倒有个计较,眼前且不必说,我问你,你跟龚家父子是怎么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说。”胡雪岩先反问一句:“你必是听到了什么话!”

    “很多。不过大致都还好。”王有龄说,“龚家父子虽是同乡,我并不袒护他们,说实话也不甚投缘。这父子俩手段甚辣,因此他们这一趟吃了你的亏,颇有人为之称快。”

    胡雪岩听了这话,颇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进一步能帮人的忙一定帮。做生意脱不了与官场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点留难,就可以影响全局,因而更不愿得罪官场。在这方面他颇下过潜察默会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与乙原无芥蒂,但如有人传说,乙如何如何与甲不睦,结果连甲自己都胡里胡涂,真的当乙不够朋友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虽常引以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后道人是非,不愿轻听,可是他无法期望别人也象他这样明智,所以这时不能不作辩白。

    “那么,雪公,你倒说,龚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亏?”

    “我想,你不是那样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龚家父子不但不曾吃亏,而且我还帮了他的忙。”接着胡雪岩把买洋枪一案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给王有龄听。

    王有龄一面听,一面不断的点头,认为胡雪岩这件事,做得面面俱到,相当采贴。接着由洋枪谈到湖州的团练,盛赞赵景贤了不起。提到这上头,他相当欣慰,因为各地办团练,官绅的意见,常有扦格,唯独湖州是个例外,彼此合作无间,处事相当痛快。

    “我曾细想过,这有两个原因,第一,赵景紧本人的功名有限,倘或他是带过红顶子的在籍绅士,还忘不了在‘马上’的威风,隐隐然以为我必得象伺候现任一、二品大员那样去仰他的鼻息,那就谈不拢了。其次,要归功于你,雪岩,不是我捧场,”王有龄很恳切地说:“做生意能干的也有,未见得懂公事,了解做官的苦衷和想法,只有你,无不精通。这又要说到洋枪了,赵景贤看我能留意于此,颇为佩服,其实,他不知道是你的功劳。”

    “既无功,又无劳。象这些事,在雪公面前,我不敢说假话,无非顺带公文一角。这趟我到上海,如果有事,我还可以代办。”

    “我想留你多住两天,正就是为此。湖州地方富庶,大家也热心,团练的经费相当充足。我想托你办一批军装,明天交单于给你,请你先访一访价。”

    “这容易。我一到上海就可以办好。”

    “还有件事,这件事比较麻烦。”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江夏’有动的消息,我得要早自为计。”

    “江夏?”胡雪岩弄不明白。

    “江夏黄!”

    这一说胡雪岩才知道是指黄宗汉。官场中好用隐语,尤其是指到大人物,或者用地名,或者用郡名,或者用一个古人来代替,说破了不希奇,但肚子里墨水不多,还真不知人家说的是啥?这一点是自己的一短。看起来虽不能“八十岁学吹鼓手”再去好好念两天书,至少也得常跟嵇鹤龄这样的人请教请教。

    这是附带引起的感想,暂且抛开,为王有龄的前程打算,是跟自己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胡雪岩不敢轻忽,很用了些心思。

    “怎么?”看他久久不语,王有龄便问:“你另有想法?”

    “我想先请问雪公,‘江夏’到底待你怎么样?”

    “总算不错。”

    “那么是希望他留任了?”

    “这也不然。”王有龄答道:“此人甚难伺候。如果换个人来,于我无碍,我倒巴不得他早早动身。”

    “我懂了!”胡雪岩点点头说:“最妙不过,何学使能调到浙江来。”

    何学使是指何桂清,听他这一说,王有龄猛然一拍大腿。“真的!”他极兴奋地说:“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倒不妨问问他看。”

    “不是问,是劝!”胡雪岩说,“劝何学使趁早活动。自然要一笔花费,我们替他想办法。”

    这下是王有龄凝神不语了。一面想,一面又微笑,又点头,一副欣然有得的神情,使得胡雪岩暗暗得意,能使人颠倒如此!

    “你的主意真不坏!我想何根云一定乐从。第一,学政虽也是二品官儿,到底不及巡抚是方面大员,第二,江苏到底是危疆,浙江虽不及江苏大,毕竟兵火未及,而况军务部署,已有基础,只要‘保境安民’四个字能够做到,前程大有可观。何乐不为。”

    “那一来,”胡雪岩笑着揭破他心里的话,“雪公知府‘过班’,就轻而易举了。”

    “当然!调首府也在意中。”王有龄说、“这件事,最好是我自己去,不过越省为人代谋,风声太大,‘江夏’的气量狭,在定大不高兴,此外,只有雪岩,你替我去走一趟如何?”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时间上实在抽不出空,上海的生意急待料理,而何桂清还不知在何处,江苏学政原驻江阴,自从太平天国一出现,江阴存身不住,流徙不定,同时因为道路艰难,要去找他,怕要费好些周折。

    看他面有难色,王有龄自然体谅,便改变了一个主意:“这样吧,我亲笔写封信,请你带到上海,雇专人投递如何?”

    “这当然遵办。”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何学使此刻驻节在哪里?”

    “想来应该在苏州。你到上海再打听吧!”

    这样说定了,又谈了与彼此利益有关的事,等胡雪岩告辞时,已经深夜,王有龄用他自己的轿子,派四名亲兵,持着官衔灯笼,送他回去。到家一看,芙蓉和梅玉都还未睡。

    “怎么样?”胡雪岩笑着问道,“你们在家做些什么?”

    “姨娘跟我在描花样,要做一双鞋子,孝敬奶奶。”

    “哪个做?”他问,“是你还是你姨娘?”

    “我倒想跟姨娘学了做,哪里有工夫呢?”

    这句话触动了胡雪岩的灵机,偷空把芙蓉找到一边,叮嘱她把梅玉留了下来,胡雪岩原就觉得带着梅玉,是个累赘,只是另有作用,不能不编一套正大光明的理由,如今看梅玉与芙蓉投缘,便乐得改变主意。

    “就怕她不肯,徒然碰个钉子。”

    “碰就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胡雪岩说。“你眼光要放远来!预备在胡家过日子,就得先拿梅玉收服,她是老大,将来帮着你说两句话,很有用的。”

    想想不错!姑老爷姑太太是“公亲”,分家之类的家务,总是请“公亲”到场,主持公道。娘家人是“私亲”,不能出场的,为将来着想,这时候值得在梅玉身上下番功夫。

    于是这一夜胡雪岩孤眠独宿,芙蓉找了梅玉一起同床,刻意笼络,把梅玉说动了心,只要父亲答应,她愿意在芙蓉这里住些日子。

    明明是做父亲的出的主意,而提到这话,却还犹豫作态。最后算是允许了,答应从上海回来时,先到湖州来把她带回杭州。倘或上海逗留的日子过久,而梅玉思归时,便由陈世龙护送回去。

    芙蓉的事,在胡雪岩仿佛下棋,摆了下梅玉这粒子。胜券可操,不妨暂时丢开,自己计算了一下,为这桩家务,耽误的工夫已多,便不肯多作勾留。

    这一天跟郁四匆匆一晤,到钱庄里看了一下,连丝行的事都无暇过问,当天便拿了王有龄的信。和采办军装的单子下了船,吩咐多雇水手,连夜赶路,直放松江。

    “你来到正巧!”尤五一见面,就这样说,“丝茶两项,这几天行情大涨,机会好极!”

    “怎么?”胡雪岩问:“是不是有什么禁运的消息?”

    “对呀!你看。”

    尤五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来,上面抄着一通“折底”,是两江总督抬良的原奏,大意是说小刀会“通洋”有据,唯有将福建、浙江、江西的丝茶,暂行停运到上海,使洋商夫自然之利,急望克复,方能停止对小刀会的接济。“这两天都在传说,除此以外,还有严厉的处置。”尤五又说,“官军已经决定,非把上海克复不可。”

    接着,尤五又谈了最近的战局。从胡雪岩离开上海以后,江苏的绅士,便捐款募了一千“川勇”,由四川荣县籍的派赴“江南大营”效力的刑部主事刘存厚率领,隶属于江苏按察使吉尔杭阿部下。同时太仓的举人钱鼎铭与嘉定的举人吴林,又办团练,配合官军反攻,所以嘉定、青浦,首先克复,宝山、南汇、川沙,也次第落入官军手中,目前是由吉尔杭阿与刘存厚,合围上海县城。不过刘丽川是不是马上会失败?却在未定之天,因为洋商的接济,相当有效,刘丽川有粮食、有军械弹药,守个年把,也是很可能的事。

    “这得要好好筹划一下。”胡雪岩问,“应春兄呢?”

    “在上海。”谈到这里,尤五叹口气,欲言又止。

    “五哥,怎么回事?”

    “唉!家丑。跟你自然不必瞒,不过这话真不知从何谈起。”

    尤五是极外场的人物,说话爽利干脆,有时需要婉转陈词的,也是娓娓言来,从来没有什么吞吐其词、难以出口的。只有这时候是例外,胡雪岩凝神细听,费了好半天,才算弄明白,原来是七姑奶奶私奔,在上海跟古应春住了在一起。

    这种情形,俗语叫“轧姘头”,是极丑之事,衣冠缙绅之家,甚至连这句俗语都不上口的,那就无怪乎提到此事,忸怩万状了。胡雪岩甚为诧异,诧异的不是七姑奶奶有此大胆举动,而是古应春何以如此不顾朋友的交情和自己的体面,而更为不解的是,古应春信中连一句口风都没有露过。照道理说,至交好友,而且他还是替他们拉拢,将来要做大媒的,古应春有什么理由,瞒着不说?

    这样转着念头,他不由得说了句:“老古太不对了!”

    事情已经揭明,就比较不觉得碍口,尤五答道,“江湖上要说公话,这件事其实怪不得老古。总而言之,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宝贝妹子!”

    “喔,”胡雪岩追问着,“怎么说是怪不得老古?”

    于是尤五又为难了,语焉不详地透露了经过。胡雪岩一半听,一半猜,仿佛是七姑奶奶到了上海,锲而不舍地钉住了古应春,然后有一天在她所租的寓所中,留古应春喝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古应春颓然大醉,胡里胡涂成就了“好事”。

    “事后老古跪在我面前赔罪。小爷叔,做事情要凭良心,哪怕是圣人,到了那步田地,只怕也要落水。我只好这样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说,他要专诚到杭州来请你出面做媒。这样也算是歪打正着,倒也罢了。哪知道横途里岔出个程咬金,三斧头把古应春劈得招架不住。”

    “怪了!”胡雪岩疑云大起,“是不是老古另有原配?从前跟我说的话不实在。果真如此,我倒要好好问他一问。”

    “不是,不是!”尤五答道:“是他们古家门里的族长,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刚好到上海来看孙子,坏在老古太守道理,跟他去禀告这件事,哪知不讲还好,一讲了,白胡子老头大为反对,说他们古家门里,从无再醮之妇,不准!老古再三央求,托了人去说情,一句回话:要娶可以,他要开祠堂出他的族!这件事,现在成了僵局。”

    “这些话是老古自己跟你说的?”

    “是的。不过,”尤五又说,“我托人去打听过,话不假。”

    “那么,七姐呢?”

    “唉!女心外向。”尤五叹口气说,“一个月在家里住不到十天,一直在上海,跟老古已经做了人家。不过阿七自己说,老古从来没有住在她那里过。就这样子,也够我受的了!”

    “五哥”,胡雪岩便劝他,“哪个不晓得七姐是女中丈夫。她做的事,不好拿看一般妇道人家的眼光去看她的。我相信人家不会笑话你,你何必郁在心里?”

    “话是不错,这件事总要有个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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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5 10:39 AM 编辑

第二十二章

    当天两个人就到了上海,住在裕记丝栈。古应春得信赶来相会。见了胡雪岩略有忸怩之色,他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之下提到七姑奶奶。先听取古应春谈上海的市面,丝价是涨了,由于庞二的支持,大家都齐心一致,待价而沽,但洋人似乎也很厉害,千方百计,自己到内地去收丝,辗转运到上海集中放洋。

    “这局面当然不会长的,第一,费事,第二,成本不轻,第三,两江总督衙门等出了告示,为了维持威信,各处关卡,自然要派兵盘查,严禁闯关。照我看,”古应春很兴奋地说,“洋人快要就范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胡雪岩听此报告,自感欣慰。不过此行要办的事极多,得分缓急先后,一样一样来办。首先要打听的就是何桂清的下落。

    “这就不晓得了!”古应春说,“学台是要到各府各州去岁考秀才的,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总打听得到的。这件事交给我。”

    “不光是打听,有封紧要信要专人送去。”

    “这也好办。你把信交给我好了。”

    这件事有了交代,第二件就得谈浙江要买洋枪的事。古应春在由接到胡雪岩的信以后,已经作过初步联络,只是那个洋人到宁波去了,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唯有暂且等待。

    最急要的两件事谈过,那就该谈七姑奶奶了。在路上,胡雪岩就已跟尤五商量好,到此辰光,须得回避,所以一个眼色抛过去,尤五便托词去找朋友,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五哥,”古应春说,“我替老胡接风,一起吃番菜去。”

    “番菜有啥好吃?动刀动叉的,我也嫌麻烦,你们去吧!”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胡雪岩便笑道:“老古,你瞒得我好!”

    这一说,古应春立刻不着急了,“你是说七姐的事?如果我有心瞒你,就是我不够朋友。”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如果你也不谅解我,我就没有路好走了!”

    “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的说给我听,大家一想想办法。我就不相信做不成这头媒。”

    听得这两句话,古应春大感宽慰,“我就是怕信里说不清楚,又想你不久就要来了,所以索性不说。原是要等你来替我做个军师。”古应春说,“这件事搞成这么一个地步,你不晓得我心里的着急。真好有一比”他咽着唾沫说不下去了。

    “好比什么?”胡雪岩问道:“你作个比方,我就晓得你的难处在什么地方?”

    “我好比‘鬼打墙’,不知道怎么一下,会弄成了这个样子?”

    胡雪岩笑着说,“酒能乱性,又碰着一向喜欢的人,生米下了锅,却又煮不成熟饭,实在急人!”

    “对,对!”古应春抚掌称妙,“你这个比方真好。我和你说句心里的话,到了她那里,馋在眼里,饿在肚里,就是到不了嘴里,就为的是煮不成熟饭!”

    “怎么?真的从那晚以后,就跟七姐没有‘好’过?”

    胡雪岩想到尤五的话,说是七姑奶奶告诉过他,古应春从来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一夜,如今又听他本人这样表示,心里不免存疑。男人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七姑奶奶又是豪放脱略,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既有那一夜的“好事”,何以鸳鸯未续,似乎不近情理。

    彼此极熟,无话不谈,论及闺阁,虽伤口德,但以七姑奶奶的情形不同,也不算“唐突佳人”,于是胡雪岩便笑道:“干柴烈火,就只烧过那么一回,这倒有点奇怪了!”

    “说破了,你就不觉得奇怪,我是为了两层原因:第一,既然打算明媒正娶,该当尊重七姐,那一夜就如你所说的,‘酒能乱性’,另当别论,第二,婚事还有周折,后果如何,颇难逆料,倘或不成,且不说对不起七姐跟五哥,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亦不安。再有那不明内情的人,一定说我始乱终弃,洋场上好说闲话的人最多,如果我有这么一个名声落在外面,那就不知道让人说得我如何不堪了!”

    此言一出,胡雪岩肃然起敬,“老古,”他收敛了笑容,说了句使古应春深感安慰的话:“照你这样的存心,姻缘也不会不成。时候还早,我先去看看七姐。”

    古应春略一沉吟,这样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里去吃饭。今天家里还有点菜。”

    这样的语气,显得古应春跟七姑奶奶已经象夫妇一样,只欠同圆好梦而已。同时也听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坏。一双两好,顺理成章的事,偏有那个“程咬金”来讲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种不服气的心思,当即拍胸说道:“老古,你放心!你们那位老族长,看我来对付他。”

    “慢来,老胡!”古应春惴惴然地说:“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过书,你千万不可鲁莽,你倒说说看,是如何‘对付’?”

    “‘对付,这两个字,好象不大好听。其实我不是想办法叫他‘吃瘪’,是想办法叫他服贴。”

    “那就对了。”古应春欣然问道。“你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好高兴高兴!”

    “此刻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只好说是放心。事情要做起来看,办法倒有一个,不过要我先跟七姐谈了再说。”

    “啥时候谈?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样这样,我陪你去了以后,我到外国伙食店去买些野味,你就在那里谈好了。”

    这样约定以后,古应春便雇了一辆“亨斯美”的马车,到了棋盘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见面,七姑奶奶喜不自胜,“小爷叔,”她说,“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后,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贵人到,果不其然你来了!真正救命王菩萨!”接着又瞟着古应春说:“那是他们的姓不好!遇着这么一个牛脾气的老‘古’板,真把我气得胃气都要发了。”

    “不要气,不要气!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包你也姓古!”

    听得这话,古应春便站起身来,依照预先商量好的步骤,托词到洋人伙食店去买野味,离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态度便不同了,在古应春面前,她因为性子好强,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时与胡雪岩单独相处,就象真的遇见了亲叔叔似地,满脸委屈、凄惶,与她平常豪迈脱略的神态比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个人。“小爷叔,”她用微带哭音的声调说,“你看我,不上不下怎么办?一辈子要争气,偏偏搞出这么件争不出气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实实在在是没脸见人。小爷叔,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想办法。”

    “你不要急!办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谨慎地问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们感情好得分不开,还是为了争面子?”

    “两样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讲到面子,总是女人吃亏。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枪耍得自己扎伤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于听人的语气,入耳便觉话外有话,随即问道:“你耍的什么花枪?”

    问到这话,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杂在一起,连胡雪岩那样精于鉴貌辩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怎么?”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说不出口就算了!”

    “话是说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爷叔不相信。”

    “这一点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别样本事没有,人家说话,是真是假?真到几成帐,假到什么速度,都瞒不过我。”

    “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变,变得诚恳了,“这话呢,实在要跟小爷叔才能说,连我五嫂那里,我都不肯说的。说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问小爷叔,外头怎么说我?”

    “外头?哪里有外头!我只听五哥告诉过我。”

    “他怎么说呢?”

    “酒能乱性”之类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这样答道:“五哥说,这件事不怪老古。”

    话虽含蓄,七姑奶奶一听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象自轻自贱,天在上头,”她说,“实实在在没有那回事!”

    “没有哪回事?”胡雪岩愕然。

    这一问,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样口没遮拦的人,也不由得脸生红晕,她正一正脸色,敛眉低眼答道:“小爷叔是我长辈,说出来也不碍口,到今天为止,老古没有碰过我的身子。”

    “原来是这回事!”胡雪岩越觉困惑,“那么,‘那回事’是怎么来的呢?”

    “是我赖老古的。”

    “为啥?”

    “为啥!”七姑奶奶这时才扬起脸来,“难道连小爷叔你这样子的‘光棍玲珑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应春变卦,故意灌醉了他,赖他有了肌肤之亲,这样古应春为了责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应娶他了。

    这个手法是连胡雪岩都梦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与一般妇女不同,也就在这个手法上充分显现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于如此大胆地作破釜沉舟之计,也不能不佩服!

    不过,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当她亲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满,“你真真想得出!”他说,“不要说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说的话,真正叫正人君子。万一老古没有肩胛,你岂不是‘鞋子没有着,先倒落个样’?好好的人家,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脸上都没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这句话说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异常不安,“啊哟哟!”她搓着手,吸着气说:“小爷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没有想到,会害五哥坍台!这!这怎么办呢?”

    她这副着急的神态,胡雪岩从来没有见过,于心大为不忍,赶紧想安慰她,但灵机一动,觉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劝,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正好抓住了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他越发把脸板了起来,“七姐”,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说一句,你做事只顾自己高兴,不想想人家。象这种自毁名节的做法,坏你们尤家的名声,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在地下也会痛心。你的脾气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责备,涨红了脸,盈盈欲泪,只拿求取谅解和乞援的眼色看着胡雪岩。

    “女人总是女人!”胡雪岩换了恳切柔和的声音说:“女人能干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能干。如果你象男人那样子能干,只有嫁个没用的丈夫,才能显你的长处,不然,就决不会有好结果。为啥呢,一个有骨气的丈夫样样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场上扎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的想一想。这一细想,就象吃橄榄那样,上口酸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子的脾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住,他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着重你的是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长处。”

    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贴。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千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蹩,笑容渐敛,“王大老爷啥身分,我啥身分?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顾虑:自己象不象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象个官家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胡雪岩也站起来看,只见暮霭中现出两条人影,隐约分辨得出,一个是古应春,一个是尤五。等上楼来一看,果然不错。古应春把一大包熏鹌鹑之类的野味交给七姑奶奶时,不由得凝神望了她一眼。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郁悒,一扫而空,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这件事要问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话。”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象。”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操,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的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的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人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那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般“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消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胡里胡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作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作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希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象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地。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象青眼,而且讲话也抬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

    约定了地方,尤五陪着胡雪岩安步当车,到了怡情院。怡情老二出堂差去了,新用的一个娘姨阿巧姐十分能干,一面应酬着把客人引入大房间,一面派“相帮”去催怡情老二回来。

    “怎么玩法?”尤五问道,“是邀人来吃酒,还是打牌?”

    “打牌不必了。”胡雪岩看那阿巧姐白净俏刮,一口吴侬软语,比怡情老二说得还道地,大有好感,所以自告奋勇,“我来做个‘花头’,摆个‘双台’吧!”

    “胡老爷有多少客人?”阿巧姐说:“客人少了,摆双台不象呢。”

    “摆双台”不一定摆两桌,她这样说是表示当客人“自己人”,替他节省,胡雪岩对花丛的规矩还不大在行,不知如何回答。尤五却懂她的意思,同时料知胡雪岩一时不会有什么客人要请,便老实说道:“阿巧姐的话不错!要做花头,有的是辰光。等老二来了再说。”

    阿巧姐也附和着,胡雪岩只好作罢。两个人在套房里,隔着一只烟盘,躺在红木炕床上闲谈着,等候怡情老二。

    “这个陈巧娘姨倒还不错。”胡雪岩说,“今年快三十岁了吧?”

    “怎么样?”尤五笑道:“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胡雪岩笑而不答,自是默许之意,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门帘掀处,怡情老二翩然出现,见了胡雪岩少不得有一番殷勤的问讯。接着,古应春也到了,他要抢着作东,北里冶游,有套不成文的法则,作主人必在相好的地方,吃了这家到那家,名为“翻台”,古应春为了生意上交际的需要,有个相熟的户头,名叫“虹影楼老七”,就在前一条弄堂“铺房间”,约胡雪岩先到那里吃一台酒,再翻回来在怡情院吃消夜。

    “没有这个规矩。”怡情老二反对,“自然是先在这里摆酒,再翻到虹影楼去。”。

    胡雪岩也认为应该这样,但尤五另有打算,摇手说道:“照老古的办法,回头来吃消夜。小爷叔不回丝栈了,今天晚上在你们这里‘借干铺’。”

    既然如此,当然是先到别处吃花酒,最后回到怡情院,吃完消夜,就可安歇,不必再挪动了。所以怡情老二点头同意,而且打算着陪尤五住到“小房子”去,将自己在怡情院的房间,让给胡雪岩住。

    于是一起到了虹影楼,进门落座,古应春就叫取纸笔写请客票。胡雪岩征尘甫卸,惮于应酬之繁,便阻止他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三个人玩玩吧!”

    这一来改了写局票,第一张是怡情老二,写完了,古应春拈笔问胡雪岩,“小爷叔,”他改了称呼,“叫哪个?是不是以前的那个眉香老四?”

    “市面勿灵!”虹影楼老七接口,“眉香老四上一节就不做了。”

    “这样吧,”尤五代为做主,向古应春说道:“你们做个‘联襟’吧,叫老九来陪小爷叔。”

    “老九?”古应春说,“老九是‘清倌人’!”

    不曾“梳拢”的雏妓叫“清倌人”,古应春的意思是提醒尤五,胡雪岩如果叫“虹影楼老九”的局,只能眼皮供养,而胡雪岩却了解尤五的用心,赶紧说道:“就是清倌人好。”

    这一说,主随客意,古应春便把局票发了出去,一个在楼上,一个隔一条弄堂,不费工夫,所以等席面摆好,怡情老二和虹影楼老九都到了,各人跟着一名提了胡琴的“乌师”,准备清唱下酒。

    席面甚宽,“小姐”不必按规矩坐在客人身后,夹杂并坐,胡雪岩拉青虹影楼老九细看,见她刘海覆额,稚气未脱,便问:“你今年几岁?”“十五。”

    胡雪岩看一看虹影楼老七,再回脸看她,一个鸭蛋脸,一个圆脸,面貌神情,完全两路,因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亲姐妹?”

    问到这话,虹影楼老九笑而不答,古应春接口说道:“哪里来这么多亲姐妹?不过,老九的事,老七做得了主。”

    胡雪岩懂他的意思,倘若有意梳拢,不妨跟虹影楼老七去谈,他无意于此,就不接口了。

    “老九!”古应春就,“你唱一段什么?”

    “胡老爷喜欢听啥,我就唱啥。”

    “唷!”胡雪岩笑道,“看样子老九肚里的货色还不少。”

    “不错!”古应春说,“女大十八变,论色,现在还看不出,论艺,将来一定行。”

    “谢谢你。姐夫!”虹影楼老九嫣然一笑,现在两个酒窝,显得很甜。

    “论色,将来一定也是好的。一株名花,值得下功夫培养。”

    “全靠胡老爷捧场。”虹影楼老七,接着胡雪岩的话说,然后又轻声去问古应春,他住在哪里?

    “你问这话做啥?”古应春笑道:“是不是怕胡老爷没地方睡,好睡到老九床上去?”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虹影楼老七,捏起粉拳在他背上捶了一下,“我跟你说!”

    说得很轻,咕咕噜噜听不清什么,尤五有些不耐烦,大声说道:“有话不会到枕头上去说!吃酒!吃酒。”

    虹影楼老七见客人发话,急忙赔笑道歉,亲自执壶敬酒,又叫她妹妹唱了一段小调,这才把席面槁得热闹了起来。

    一曲既罢,来了张局票,交到虹影楼老九手里,她说一声:“对不起!回头请过来会。”起身而去,这一下席面顿时又显得冷清清了。

    尤五大为不满,“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转局。”他说,“这种花酒吃得真没有味道!”

    这一说,虹影楼老七自然不安,说好话,赔不是。尤五爱理不理,胡雪岩懒得答话,一时场面上弄得很尴尬,虹影楼老七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便嗔怪古应春不开口帮她,是存心要她的好看。

    “我不怪你,你还怪我!”古应春也有些光火。

    “好了,好了!”怡情老二开口相劝,“都看我的薄面,七阿姐决不敢故意怠慢贵客的。”一面说,一面将尤五拉了一把。

    这个不曾开口,胡雪岩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都怪我!”他举杯向古、尤二人说道,“罚我一杯。”

    这罚的是什么名堂?古应春正想发问,胡雪岩抛过一个眼色来,暗示息事宁人,倒使得他越觉歉然,想了想,对怡情老二说道:“到你那里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怡情老二为了“小姐妹”的义气,面有难色。

    “这里很好!”胡雪岩故意说道:“老七,请你拿块热手巾给我。”

    等她一走,胡雪岩便劝告古应春和尤五,逢场作戏,不必认真。那两个没有表示,怡情老二却大为感动,说他脾气好,能体谅人,不知道哪个福气的,做着这一号好客人。

    这一说提醒了尤五,把她拉到一边,附耳低语,怡情老二一双俏眼,只瞟着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说了句:“包在我身上。”

    “听见没有?”尤五笑道,“包在老二身上。”

    胡雪岩会意,报以感谢的一笑,古应春却不明白,但察言观色,料知是一桩有趣的事,而这桩趣事,决不会发生在虹影楼,便站起身来说,“走吧!”

    这一走,让虹影楼老七的面子过不去,怡情老二和胡雪岩便都相劝,总算又坐了下来,但意兴已颇阑珊。

    勉强坐到钟敲十下,才算终席。等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不曾再摆酒,煮茗清谈,反倒有良朋聚首之乐。胡雪岩便讲他在湖州的遭遇,与刘不才的妙闻。尤五听了,只觉得有趣,古应春却是别有会心。

    “这位刘老兄倒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能不能叫他到上海来?”

    “当然可以。”胡雪岩问:“莫非你有用他之处?”

    “对!这个人是‘篦片’的好材料。”古应春说,“十里夷场,光怪陆离,就要这样的人,才有办法。我想请他专门来替我们陪客,贵家公子,纨袴子弟,还有些官场红员,都喜欢到夷场上来见识见识,有个人能陪着他们玩,说什么话都容易了。”

    这个看法与胡雪岩相近,因而欣然同意,决定第二天就写信把刘不才找来。

    接下来又是大谈生意,古应春的主意很多,从开戏馆到买地皮,无不讲得头头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托在上海一定会繁荣这个基础上,而要上海繁荣,首先要设法使上海安定。夷场虽不受战火的影响,但有小刀会占领县城,总是肘腋之患。同时江苏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较劲,阻隔商贩,夷场的市面,也要大受影响。这样联想下来,胡雪岩便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老古,”他说,“我看我那票丝,还是趁早脱手的好。”

    “怎么?”古应春很注意地问:“你是怎么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丝茶运到上海,这件事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我们的做法,应该在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那时开戏馆也好,买地皮也好,无往不利,你们说,我这话对不对?”

    古尤二人,都深深点头,“小爷叔,”古应春不胜倾服地说,“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这样。帮官场的忙,就等于帮自己的忙。现在督、扰两衙门,都恨英国人接济刘丽川。这件事有点弄僵了,仿佛斗气的样子,其实两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国官场来说,如果真的断了洋商的生路,起码关税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举,也实在叫万不得已。如果从中有人出来调停,就此言归于好,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说来说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里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说得上话,就是我们自己官场里,这条线不知怎么样搭法?”

    “有条路子,我看可以试试。”尤五慢吞吞的说道:“何学台那里!”

    “对,对!”古应春说,“这条路子好!何学台虽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折讲江苏军务的,我看能见他一面,一定有些好处。”

    “要见他也容易,不过请王大老爷写信引见,费些周折。”

    胡雪岩想了想说,“我看这样,索性你自己去一趟,当面投王大老爷的那封信,不就见着了吗?”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应春的声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颇有跃跃欲试之意,欣然接纳了胡雪岩的建议。只是贸贸然跑了去,空谈无益,总得先在英国领事那里作个接触,探明意向,估量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才好下手。这一来,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封信也是要紧的。”古应春决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认识了何学台,见机行事,一方面仍旧请小爷叔写信给王大老爷,请他出一封荐函来,备而不用。”

    “都随你。那封荐函上怎么说法,你索性起个稿子,我寄到湖州,请他抄一遍,盖印寄来,岂不省事?”

    兴致勃勃的古应春,当时便要动笔,尤五看时过午夜,不愿误了胡雪岩的良宵,因而劝阻,说等明天再办也不迟。接着,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着胡雪岩去“借干铺”。

    “今天实在怠慢,”古应春歉意地说,“虹影楼那顿酒扫兴之至。老七还要托我请你捧场,真正不识相。”

    “那也无所谓。”胡雪岩说,“反正花几个钱的事。我也要有个地方好约朋友去坐,就做了那个清倌人吧!”

    “算了,小爷叔!”尤五说道,“我劝你象我这样子也蛮好。”

    这句话古应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却懂,如果对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处小房子。湖州立了个门户已经在打饥荒了,何苦再惹一处麻烦?不过当着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绝,只好敷衍着说:“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经灯火阑珊,只有楼上前厢房还有一台酒在闹。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间略坐一坐,古应春首先告辞,接着是尤五道声“明朝会”,怡情老二诡秘地一笑,相偕离去。

    阿巧姐却始终不曾露面,一个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铺衾安枕,接着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洗脚。杂事已毕,掩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么一个安排?只凝神静听房门外面,脚步声倒有,都是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不曾见有人推门进来,而自鸣钟已经打了数下,自笑是“痴汉等老婆”,懒洋洋地上了床。

    这一天相当累,心里有事,眼皮却酸涩得很,蒙蒙胧胧地睡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被中伸进一口冰冷的手来,“啊!地一声,不等他开口,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会意,身子往里面一缩,腾出地方来容纳阿巧姐。她钻进被窝,牙齿冻得“格格”发抖,同时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意在取暖。

    “怎么冻得这样子?”胡雪岩转过脸悄悄问说。

    “前厢房断命客人,到三点钟才走。”阿巧姐说,“今天轮着我值夜,风又在,冻得我来!”说着吸了口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胡雪岩好生怜惜,翻个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头钻在他胸前,他的一双手自然也就不老实了。一面膜索着,他一面问:“阿巧,你今年几岁?”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说,“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来生了。”

    “那么多少呢?”

    “我属羊的。”

    “属羊?”胡雪岩在多底拿起阿巧姐的纤纤五指,扳数着说,“今年咸丰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岁。”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当然知道他是有意这样算法,但心里总是高兴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岁。”

    “大家都说胡老爷一双眼睛厉害,会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问道:“象你这样的人才,为啥不自己铺房间,要帮人家?”

    “吃这碗饭,三十二岁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见多识广,当然不会拿他的话当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还要铺啥房间?”

    “这话倒也不错。”胡雪岩又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问到这话,近乎多余,而偏偏客人常喜欢问这句话,阿巧姐都腻烦回答了,“问它作啥!”她说,“总不见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语简峭,胡雪岩又多一层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话,认真地开始考虑。

    此时此地,忽然既不动口,又不动手,那是大为反常的事,阿巧狙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只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什么?”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么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说,“你不喜欢我。”

    “奇了!哪有这话?你倒讲个道理给我听听。”

    “你喜欢我就会心跳。现在心一点不跳,是‘当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还有这么一套说法?不晓得你这样子摸过几个男人?”

    这句话说得失于检点,阿巧姐恼怒伤心,兼而有之,慢慢抽开手,背脸向外。

    胡雪岩这才发觉,说了句极无趣的话,深为失悔,扳她身子不动,仰头去看,梳妆台上一只洋灯的残焰映照,阿巧姐两粒泪珠,晶莹可见。

    “生气了是不是?”胡雪岩尴尬地说,“说说笑话,何苦当真!”说着,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泪,顺势就亲着她的脸。

    阿巧姐不作声,但也没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尽力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应付了这一夜。

    胡雪岩却是由于这个言语上的波折,失去了兴趣,同时也累得懒于说话,一合上眼,便觉双目酸涩,真的借了一夜“干铺”。

    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已近午,侧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边却遗下一根长长的头发,拈到手里,想起宵来的光景,倒有无端的怅惆,同时也觉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兴,并且也辜负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这样转着念头,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谈一谈,披衣起床,咳嗽一声,房门随即“呀”地推开,进来的正是阿巧姐,梳一个极光极亮的头,脸却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脸,新象牙似的皮肤,淡红的嘴唇,颊上有几点茶叶未似的雀斑,徐娘丰韵,别有动人之处。

    “起来了!”她说,眼睛一瞟,撮两个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声。看她这个姿态,明雪岩自然什么话都不敢说,而实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顾忌的是哪些话?

    “夜里的事,不要漏出来!”

    原来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来相伴,不合于“长三”的规矩,所以有所忌讳。只觉得这样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发觉得昨夜的机会可惜。

    要再找这样一个机会也不难。等小大姐打了脸水进来,阿巧姐理好了床,来替他打辫子时,胡雪岩便说:“今天晚上我仍旧要借干铺。”

    “随便你。”阿巧姐淡淡地应声。

    “还跟昨天一样。”

    “啥个一样?”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有意装傻?想了想笑道,“来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响,把眼垂了下去,似乎专心一致在他那条辫子上。

    “还在生我的气?”

    “哪有这话?我们什么人,敢生贵客的气?”阿巧姐正色说道:“胡老爷,你千万不能说这话,传到二小姐耳朵里,一定会说我。”

    “不会,不会!”胡雪岩灵机一动,“你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啥?”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玩。”停了一会,见她不作声,便知不是不能请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来跟老二说,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说,“我自己跟二小姐讲。不过,胡老爷,你要带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戏,吃大菜,再到外国洋行看看,有什么新样子的首饰?”

    这一说,阿巧姐不由得露了笑容,昨夜那一言之夫所引起的不愉快,至此才算消除。

    “胡老爷!”小大姐走了来说:“尤五少说,请胡老爷到小房子去吃中饭。”

    “好。我就去。”胡雪岩暗示阿巧姐说,“我吃完饭就要走了。”

    等胡雪岩一到,只见古应春也在那里,跟尤五和怡情老二的脸上一样,都挂着愉悦的笑容,仿佛正在谈一件很有趣的事,看到胡雪岩出现,笑容更浓了,显然的,所谈的这件趣事,与他有关。

    “昨晚我竟蒙在鼓里。”古应春迎着他说,“这也算‘小登科’,恭喜,恭喜!”

    “怎么样?”尤五问了这一句,又说:“老二说,她在床上”

    “瞎三话四!”怡情老二赶紧拦住,同时又给了尤五一个白眼,“胡老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说?”

    “是啊!阿巧姐好在哪里,小爷叔身历其境,最清楚不过,何用旁人告诉他?”

    古应春这一说,胡雪岩才完全懂得,急于求得补偿的心也更热了,然而口中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唯有笑而不答。

    “先吃饭,还是先谈事?”古应春一面问,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先谈事吧!”胡雪岩望着一窗的好太阳,兴致勃勃地问:“老古,你的马车坐了来没有?”

    “在弄堂口。你要到哪里去?”

    “难得有空,又是好天气,我想好好去逛半天。”

    那三个人互相望了望,仍旧是古应春开口动问:“你预备怎么逛法?我来替你安排。”

    “回头再说。”胡雪岩指着他手中的纸问:“这是什么?”

    “两通信稿子。你看吧!”

    一通是致王有龄的,请他出信给何桂清,介绍古应春去谒见,一通是致刘不才的,要他到上海来。胡雪岩看完,仍旧交了回去,请古应春誉正发出。

    要谈的事,就是这些。开出饭来,正在喝酒,阿巧姐到了,大大方方的一招手,最后向怡情老二抛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后房会谈心。

    “真不错!”古应春望着阿巧姐的苗条背影说,“是扬州‘瘦马’的样子。”

    “什么‘瘦马’?活马!”尤五笑道:“小爷叔,你怎么谢媒?”

    “谢你,还是谢老二?”

    “我当差应该,自然是谢老二。”

    “那容易。回头我要到洋行里去,挑点首饰,老二一起去好了,她喜欢什么,我就买什么送她。”

    “说说笑话的,何用你如此破费?不过,”尤五向后房望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买首饰给哪个?阿巧是厉害角色,你不要做‘洋盘’!”

    “如果她是厉害角色,就不会当我洋盘。”

    “对!”古应春击节称赏,“小爷叔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深极了。”

    “也好!”尤五笑着对胡雪岩说,“你也难得做一回洋盘,就带着她去好了。老二就不必了。”

    “一起去,一起去!”胡雪岩说。“打搅老二的地方很多,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表示表示我的意思。”

    “回来再说吧!”尤五不置可否。

    于是喝着酒谈些夷场趣事。不久,看见怡情老二和阿巧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是春风满面,一个是故作矜持,反正神色之间,都显得不平常。

    “都坐下来吃吧!”

    怡情老二坐下来当女主人,阿巧则无论如何不肯,说“没有这个规矩”,侍立在旁,递菜热酒,三个男的主客,视线都断断续续地跟着她转,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二小姐!”她说,“没有事情我就转去了。”

    “不要走,不要走!”尤五首先就喊。

    “让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抛过去一个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于说话。她说,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诉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岩是打的什么主意?如果真的喜欢她,她愿意陪着一起玩,倘或以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对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这里,”尤五指着胡雪岩对怡情老二说,“你自己问他。”

    “胡老爷,”怡情老二笑嘻嘻地问道:“昨天夜里是怎么想了想,不愿意理她了?”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我是怕她不愿,心想不必勉强。”

    “怎么?”尤五大为诧异,“昨夜你没有理她?真的是‘干铺’?”

    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车。”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说,“我是怕她‘三礼拜、六点钟’,不然我早就动脑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讥嘲地说:“你动得上脑筋,尽管去动。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见得看得上你,现在有胡老爷一比,你更加‘鼻头上挂盐鱼——嗅鲞’!”

    她这样一说,古应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岩却有点不明白,“什么叫‘三礼拜、六点钟’?”他问。

    “这是夷场上兴出来的一句俗话,”古应春为他解释,“三礼拜‘廿一日’,六点钟‘酉’正,合起来是个什么字?你自己去想。”

    “原来是说老二会吃醋!”胡雪岩说:“老二不是那种人,再说,尤五哥也不会让老二吃醋,不然,我们在旁边的人也不服。”

    由这两句话,怡情老二对胡雪岩更有好感,决心要促成他与阿巧姐的姻缘,便趁尤五和古应春谈他们都相识的一个熟人,谈得起劲时,招招手把胡雪岩找到一边,探问他的意思。

    “胡老爷,你是预备长局,还是短局?”

    “长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人,你借一处小房子,或者就在楼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长局呢?事情比较麻烦,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渎种田,不过也不要紧,包在我身上,花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可了结。阿巧姐身上没有什么亏空,胡老爷,”怡情老二很热心的说,“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里没有麻烦,你大可做得。”

    胡雪岩一时无从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碍甚多,必须好好打算,但直说了怕扫了怡情老二的兴,所以考虑了好半天这样答道:“长也好,短也好,总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领情,哪一天空了,我们好好谈一谈。眼前请你放在心里好了。”

    “我晓得。”怡情老二连连点头,“这件事本来也是急不得的。不过,胡老爷,我还有句话。你不要多花冤枉钱。”这话与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辙,可见得大家都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一点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兴致越发好了,“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坏。”他怂恿着怡情老二说,“一起出去兜兜风,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哪里去呢?总要想好一个地方。”

    这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响了,古应春已经听到,便插嘴提议:“到龙华去看桃花如何?”

    “龙华?”胡雪岩对上海还不熟,便即问道:“那里地方安静不安静?”

    “怎么不安静?离着县城还有十八里路呢!再说,有五哥在,怕什么。”

    “好吧!”尤五接口,“你们有兴,我就保驾。”

    这一说,大家的兴致都提了起来。古应春亲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马车,怡情老二则派人去找阿巧姐来,就在她那里梳妆换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妆,但天然丰韵,已是出人头地,胡雪岩颇为得意。

    马车一共是两部,古应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载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驰,经斜桥、高昌庙,一条官道,相当宽广。这个天气,都愿郊游,一路轿马纷纷,极其热闹,但象这两部马车,敞着篷,俪影双双,招摇而过的,却不多见,因此轮声鞭影中,不断有人指指点点。阿巧姐视而不见,只是稳稳地坐着,不轻言笑,怎么也看不出风尘气息。

    等望见了龙华寺的塔影,同时也望见了一道长桥。这道桥也是上海的一胜,称为百步桥,长二十四丈,阔二丈有余,马蹄得得,轮声辘辘,过了百步桥不远,便是龙华寺。

    这座古刹,以一座七级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马车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着请香烛烧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与芙蓉初见,也是在佛像之前,当时还求了一张签,“江上采芙蓉”成为姻缘前定的佳签,此时也不妨如法炮制一番。

    不过,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说,“你无妨求张签看。”

    “问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说,“好,我来求它一张。”

    于是烧了香求签,签条拿到她手里,不肯给胡雪岩看,她不识多少字,只知道这张签,是“下下”,当然不是好签,怕扫了胡雪岩的兴,所以不愿公开。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张,倒是“上上”,说得妻财子禄,无一不好,如果是妇人求得这张签,主得贵子,古应春便向尤五道贺,而实际上是拿怡情老二开玩笑。

    就这样说笑着,闲步桃林,随意浏览,五个人分做两起,古应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引着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远,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后面,正好谈话。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双足纤纤,不免怜惜,便指着一处茶座说:“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几乎都是官客,有一两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隐之处,而且背朝着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却无此顾忌,拣了张干净桌子坐下来,正在通道旁边,人来人往,无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过去了,又借故回头,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视如不见,等茶博士拿了茶来要斟时,她赶紫摇手阻止:“谢谢你,我们自己来。”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条来路货的雪白麻纱手绢,将杯口里外擦净,然后斟得八分满,双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时,也是这样一丝不苟,极讲究洁净。

    “我在想,人生在世,实在奇妙难测。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今天能晓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对景生情,发了这么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看着他不断眨动,示意他说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会在龙华看桃花,更想不到会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说,“名字生得不好,说破了不值钱,不会有啥‘巧’事落到我头上。”

    这段话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细辨了辨,觉得意味深长,可能也是在试探,便先不追究,只问:“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么叫这个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记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宠若惊,“真正不敢当,折煞我了。”

    “日子过来快得很,桃花开过开荷花,七月初七转眼就到。”胡雪岩问:“那时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么不好!”阿巧姐双眼凝望着茶碗,口中不断在吹着茶水,茶已经不烫,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见得她是在想心事。

    当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这话可以解释为一种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这一点。自己是无心的一句话,如果她真有此误会,未免言之过早,转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时也更留心她的脸色和言语了。

    “胡老爷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搁?”她问。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晓得了。跟胡太太说好了来的,不能误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经过做作的,特意要显得令人莫测高深。

    阿巧姐很能观察,见此光景,便不再多说,只望着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样子十分闲适。

    胡雪岩看她的态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里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转念却又自笑,自己没有应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气躁过,此刻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想,硬生生的把杂念抛开,也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适,阿巧姐看他这样,当然更不便多说什么。两个人等于都在肚子里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潋滟红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流连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于是仍旧照原来的样子,坐着马车,疾驰而回。

    胡雪岩兴犹未央,同时要“守信用”,说了带阿巧姐去挑首饰,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谢礼,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关照古应春,先到黄浦滩禅臣洋行。

    尤五记起胡雪岩的话,便特别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当“洋盘”?只见她初入店内,望着成排的玻璃柜和闪闪生光的珠宝首饰,颇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复了常态,看看古应春说道:“古大少爷,请你问问洋人,有没有男用的表链?”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着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只当我没有听清楚。”

    于是古应春跟洋人一说,立刻便捧出一只皮盒子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十几副表链,金银粗细,各式俱备。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条一条挑,最后挑了一根十八开金的,链子一端坠着一只铸得很玲珑的小金羊。

    “这东西不错!”胡雪岩在一旁说,“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开两步,同时招招手把古应春邀了过去,悄悄说道:“这是我自己买的东西,千万不好叫胡老爷惠钞。请你替我付一付。”

    说着,手一伸,一张折得小小的银票,塞到了古应春手里。

    古应春明白了,这是阿巧姐买给她乡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让胡雪岩出钱,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胡雪岩还在坚持着,要阿巧姐再挑一两年首饰,她只是袖手不动。又再三问怡情老二喜欢什么?她却不过情,挑了一瓶法国香水。

    “算帐吧!”胡雪岩取了一百两的银票,交给古应春。

    接到手里,古应春也不作声,到帐台上跟洋女人结了帐,上车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应春才把他的银票交了回去,“你还阿巧姐六块洋钱。”他说,“表链子阿巧姐自己买,不叫你惠钞。”

    “岂有此理。”

    “日子长了,何争一时?”尤五这样说,心里也有替他们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听得这么一说,也就一笑置之。在那里吃了饭,怡情老二拉着尤五到一边说了几句,尤五又转达给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办!”他说,“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这里泡了。”

    “时候还早,”胡雪岩踌躇着说:“我们一起看戏去?”

    这个提议没有人接受,古应春说明天要动身到苏州去见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门。其实都是托同,目的是要让胡雪岩踉阿巧姐早圆好梦。

    这当然不宜在裕记丝栈双宿双飞。他由于尤五的推荐,住进一家新开的“仕宦行台”大兴客栈,是个小小的跨院,一明两暗三间房。阿巧姐认为太大了用不着,胡雪岩认为房间一定要多,会客才方便,有时客人来访,只为说一句知心话,稠人广众,大家都憋在肚子里不便说,结果高朋满座,尽是空谈,如果多一间空屋子作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这个样子说,胡老爷,你是预备长住?”

    “是啊!”胡雪岩说,“丝栈里诸多不便,我想在这里长住,比较舒服。”

    “你不是说,”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后语,“半个月、二十天就要回杭州吗?”

    “不错!”胡雪岩很从容地答道,“去了马上要来的,房间留着也不要紧,不过多花几个房钱,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声,心里在盘算,既然如此,不妨备办一些动用什物,于是喊进茶房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去买办风炉锅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已不用多说,至少一个“短局”已经存在了。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样子,为他打开行李,将日用杂件,布置妥贴,然后铺好了床,请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却不睡,将一盏洋灯移到窗前方桌上,背着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胡雪岩等得不耐烦,便即催问:“你怎么不来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来了,来了!”

    于是阿巧姐移灯到梳妆台前,洗脸卸妆,又检点了门窗,才披了一件夹袄,掀开帐子,跟胡雪岩并头睡下。

    “你晓得我刚才在做啥?”

    “我怎么晓得?”

    “你看!”她伸手从夹袄口袋中掏出一个金表交到胡雪岩手里。表是他的,却多了一条金链子,正就是她在禅臣洋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条。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着浮起满怀的喜悦和感动,把表链子上坠着的那只小金羊,凑近眼前,仔细观玩,才领悟她特为挑选这一条链子的深意,她是属羊的,这只玲珑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怀中相伴,片刻不离,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边皆甜。

    “喏!”她又塞过来一个纸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丝绦子,好好带回去,不然胡太太问起来,没法交帐。”

    她猜得一点不错,原来系表的一条黑丝绦,是胡太太亲手所织,难为她想得这么周到。

    “这条丝绦子,龌龊是龌龊得来!”阿巧姐皱着眉说,“本来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会问,是哪个洗的?就露了马脚了。男人决不会想到,拿这条丝绦子洗洗干净!”

    心细如发,人情透切,胡雪岩对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着“小金羊”,一手轻抚着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领略到了温柔乡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这话的意思欠明确,阿巧姐只有这样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还是好坏的好?”

    “好坏的好。”

    “那种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说,“我是说,你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这话就更难回答了,如果说是客人,则私赠表记,变作笼络客人的虚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认,若说是心上人,又觉得肉麻碍口,想了想有个说法:“你是胡老爷,我自然当你老爷!”

    “老爷”的意思是双关,下人称男主人为老爷,妻妾称男主人亦是老爷。阿巧姐这样回答,要自己去体会,才有意味,胡雪岩当然懂,但为了逗乐,有怠误解。

    “你骂我‘赤佬’?”

    上海话称“鬼”为“赤化”,苏州人则对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类,为了忌讳,有时亦称“老爷”,意义与上海话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这样歪缠。

    “啥人骂你?”阿巧姐真的骂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爷也不必。”胡雪岩涎着关脸道,“阿巧,我做你的‘姘头’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道地的苏州话娇嗔着,“闲话阿要难听!”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觉得乐不可支,调笑闲话,几乎闹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则还在呼呼大睡。

    也不过是她刚刚漱洗好,有人来敲门,开开一看,是尤五和古应春。

    “怎么?”尤五探头一望,脱口问道:“小爷叔到此刻还不起来!你们一夜在干什么?”阿巧姐脸一红,强笑道:“我是老早起来了,哪个晓得他这么好困?”

    古应春走了过来,摸一摸那只洋瓷脸盆,余温犹在,笑一笑说道:“对!阿巧姐老早起来了。”

    谎话拆穿,阿巧姐更窘,不过她到底经验丰富,不至于手足无措,依旧口中敷衍,手头张罗,把客人招待到外面坐下,然后去叫醒胡雪岩。

    睡眼惺松的胡雪岩,还恋着宵来的温馨,一伸手就拉住了她往怀里抱,急得阿巧姐恨恨地骂:“人家已经在笑了,你脸皮厚,我可吃不消!”

    “谁,谁在笑?”

    “尤五少、古大少都来了,坐在外头,你快起来吧!”阿巧姐又说,“说话当心些。”一面说,一面服侍他起床,胡雪岩只是回忆着昨夜的光景又发愣、又发笑、傻兮兮的样子,惹得阿巧姐更着急。

    “求求你好不好!越是这样,人家越会跟你开玩笑。”

    “怕什么!”胡雪岩说,“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见了面还是有一番调笑,甚至可说是谑,尤五和古应春这一双未来的郎舅,象逼问犯人口供似地,要胡雪岩“招供”衾底风情。急得里屋的阿巧姐,暗地里大骂“杀千刀”!幸好胡雪岩一问三不知,只报以满脸笑容,阿巧姐总算不至于太受窘,当然,对胡雪岩这样的态度是满意的,同时也对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嘴上尽管不听她的劝,做出事来,深可人意,是要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

    “好了,好了!”胡雪岩终于开了口,“再说下去,有人要板面孔了。我请你们吃番菜去,算是替老古饯行。”

    古应春未曾应声,先看一看尤五,两人相视一笑,又微微点头,是莫逆于心的样子,倒使得胡雪岩困惑了。

    “你们捣什么鬼?”

    “不与你相干。”古应春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一早动身。”

    “怎么回事?”胡雪岩更要追问。

    “跟洋人还有点事要谈。”

    胡雪岩不甚相信,但也没有理由不相信,说过抛开,重申前请,邀他们俩去吃番菜。

    “阿巧姐呢?”古应春说,“一起去吧!”

    “谢谢!”里面高声应答,苏州话最重语气,阿巧姐的声音,峭而直,一听就知道是峻拒之意。

    胡雪岩微感不安,而尤、古二人却夷然不以为忤,“阿巧姐!”尤五也提高了声音说,“既然你不肯去,那么转去一趟,老二在想念你。”

    “要的,要的!”这一下她的声音缓和了,“我本来要转去的。”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手里捧着长袍、马褂。胡雪岩倒也会享福,只张开双手,让她替他穿好,为他一粒一粒扣纽子。然后拘出表来看了一下说:“走吧,一点钟了。”

    “咦!”古应春眼尖,“这条表链,怎么到了你手里?”

    这是胡雪岩最得意的事,向古应春使个眼色,表示回头细谈,果然,在番菜馆里,他把阿巧姐的情意,津津有味地细说了给他们两人听。

    “小爷叔!”尤五笑道,“你真要交鸿运了,到处都有这种艳福。”

    这一说,胡雪岩的脸色反严肃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你们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尤五和古应春又相视而笑,“事缀则圆!”古应春答道,“等我苏州回来再说,如何?”

    “你哪一天回来?”

    “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

    “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

    “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

    “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怡情院吃花酒。

    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

    “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

    “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

    “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

    “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

    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痛。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

    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要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

    “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

    “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

    “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

    “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

    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

    “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

    “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

    “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

    “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

    “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

    “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

    “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

    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

    “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

    “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

    “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

    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

    “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

    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

    “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处?”

    “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

    “怎么呢?”

    “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

    “那也只好如此。”

    “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

    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趟来艳福思量了一下,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

    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昧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在少的就是工夫。”

    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

    “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

    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

    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

    “小爷叔,你呢?”

    “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

    “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

    “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

    “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管妥贴。”

    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

    “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

    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

    “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曾发觉胡雪岩。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

    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

    “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着玩了。”

    “‘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

    “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

    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

    “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

    “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

    “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

    “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地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

    “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

    “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

    “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

    “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

    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

    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

    “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

    “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

    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

    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

    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

    “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

    “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

    “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小大姐来。”

    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哪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

    “这是什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劲道?”

    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烫一斤竹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

    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什么道理?

    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话看来有道理。

    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

    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

    “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

    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

    “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

    “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

    “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

    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

    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

    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

    “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

    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

    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

    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

    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

    “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

    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

    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

    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

    “胡先生都不熟,我怎么会熟?”

    “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

    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

    “你不管它,说来看!”

    “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

    “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

    “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

    “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

    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

    “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

    “怎么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

    “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

    “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

    “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

    “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

    “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样的人来穿针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

    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

    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

    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

    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

    “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

    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

    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

    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

    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

    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

    “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

    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

    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

    “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

    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

    “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

    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

    “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

    “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

    “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

    “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

    “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

    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

    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漕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

    “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

    “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

    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地。

    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

    “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

    “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

    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

    “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

    “打搅府上,不好意思。”

    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

    “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

    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

    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

    “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

    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

    “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

    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

    “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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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5 11:22 AM 编辑

第二十三章

    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的妇女,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

    “学台是个啥个官?”

    “专管考秀才的。”

    “有没有外快?”

    “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

    “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

    “怎么呢?”

    “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

    “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

    “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

    “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

    “何学台哪里人?”

    “云南。”

    “那不如送云南东西。”

    “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

    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样云南土产。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让给护送的那个人住。

    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周一鸣的酒德虽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

    “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

    “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

    “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

    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

    “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

    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她更觉为难。

    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迎了出去。

    “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

    接过回贴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讫。外隆仪四色,敬领谢谢。”贴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爷,真要谢谢你挑我。”周一鸣垂着手打个千说:“何学台出手很阔,赏了我二十两银子。”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很有面子,便说:“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为跟你老来说一声,何学台住在苏州府学。”

    “喔,你见着何学台没有?”

    “见是没有见着。不过听他们二爷出来说,学台很高兴。”

    高兴的是收到五千两银子,还是四色云南土产,或则两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为如此,他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不勉强她一起出游。但打算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得先跟阿巧姐请教。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阎栈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进来。

    “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

    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

    “穿的便服。”

    “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下敢造次,站住脚一看,这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

    “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

    “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

    “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

    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象样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就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

    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

    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公云,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

    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别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

    “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来说:“请里面坐吧!”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阁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

    “宝眷在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

    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不便动手去扶,到底让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

    “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

    “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

    “今天刚到。”

    “从杭州来?”

    “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诚来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几日勾留?”

    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得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

    “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又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

    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

    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

    “不敢当。”

    “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贴来。”

    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了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劲。

    “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

    “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间,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

    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老爷请安。敞上特地叫小的来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老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贴子上来。

    贴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

    “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忽起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这应该算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还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迟一步而论,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亲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

    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

    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经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效。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红宁绸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缎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象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象个考秀才的学台?倒象洋场中的纨袴。

    “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办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尽请吩咐。”

    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他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胡雪岩不懂“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

    “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

    “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未必肯屈就。”

    “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庖,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乔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

    “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

    “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

    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了,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

    “这大概就是‘汽锅鸡’了。”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

    “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

    “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洞天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

    “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

    “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象敬雪公一样。”

    “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来‘相见欢’,请干了这一杯。”

    两个人都干了照杯。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

    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以后干什么,却还打不定主意。”

    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

    “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

    “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

    “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

    何桂清接下来更为胡雪岩讲解“穆相国”——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生,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台,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反因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象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

    “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控黄寿臣的根,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象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

    “仓场侍郎”这个官称,胡雪岩倒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括地皮。

    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洼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说到这上头,我倒有微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

    “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把握?”

    “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

    “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倒是意想不到。

    “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相宜。”

    “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何桂清肯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

    “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

    “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象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仅仅陛见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

    “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

    “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象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

    “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

    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

    “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

    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话似地,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

    “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

    “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

    “期限呢?”

    “云公自己说。”

    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

    看他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

    “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

    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

    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竟开不得口!因为这件事说起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期限,这不太少见?

    这样茫然想着,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问一问清楚的好。

    “雪岩兄,”他很吃力地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

    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

    “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

    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的的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候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活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明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满。

    “大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

    “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列。你是读书有得的人。”

    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王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

    “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的话。

    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

    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

    “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

    “‘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

    “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

    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

    “你吃了饭没有?”

    “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

    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

    “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

    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

    “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

    “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

    “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

    “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

    “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

    “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

    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

    “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

    “那得多少时候?”

    “一来一去,总要两天。”

    “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

    “这样,”阿巧姐歉然地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

    “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

    “钱是按月带回去?”

    “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

    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

    “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

    “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

    “总要两千银子。”

    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

    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象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

    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

    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

    “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

    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

    “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

    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贴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

    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

    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

    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

    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少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间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啊!”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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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5 03:49 PM 编辑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周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脱了罪,带入关内,在京城里为他揄扬于公卿之间,声名鹊起,不幸地,林则徐不久病殁,钱江顿失凭依,于是挟策游于江淮之间,在扬州遇到了雷以诚。献上两策,第一策是预领空白捐照,随时填发,第二策就是开办厘金。

    穷了想富,富了想贵,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发了财的,尤其是两淮的那班盐商,最喜欢捐官,捐到三品道员还觉得戴蓝顶子不够威风,总想找机会,如报效军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银子买个“特保”,弄个二品顶戴的红顶子才肯罢休。

    但是捐官的手续甚为繁复,吏部书办的花样百出,往往“上兑”一两年,一张证明几品官员身分的“部照”还拿不到,这一来自然影响捐官的兴趣。钱江的办法就是专为想过官瘾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上了兑,立刻填发部照,爽快无比。雷以诚认为此策极妙,便托钱江上了个奏折,细陈其事。照他的办法,部里的书办就没有好处了,所以起初部议不准。无奈国库空虚,乾嘉年间积下的上千万银子,从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来,以奕经、耆英、琦善以及赛尚阿等总领师干的钦差大臣,花得光光。现在朝廷为对付洪杨起义,“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如果马儿自己觅草去吃,犹复不准,如何说得过去?因此,钱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里领来大批的空白捐照,现款交易,而且没有层出不穷的小费,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趋之若鹜。雷以诚就靠了这笔收入,招募乡勇,才得扼守扬州、镇江一带。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头的买卖,细水长流,还得另想别法,于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税,本来只有关税一种。大宗税收是钱粮地丁,因为失地太多而收额大减。两淮的盐税,亦因为兵火的影响,销场不旺。弥补之道,就靠厘金,一钱抽一厘,看起来税额甚轻,但积少成多,为数可观。最先是由雷以诚在扬州仙女庙、邵伯镇等运河码头,设卡试办,成效不坏,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两江总督怡良、江苏巡抚许乃钊、漕运总督杨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试行捐厘助饷,以裕军需。

    听罢何桂清的陈述,胡雪岩对钱江其人,深为仰慕,颇想一见,但这是一时办不到的事,只好丢开,先替周一鸣作打算。

    “他是水师出身,运河、长江各码头,都是熟人。若得云公栽培,当差决不致误事,坍云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干的人,而况又是你的举荐,一定赏识不虚。”何桂清说,“我马上写信,请坐一坐!”

    说罢,他退入书房,亲笔写了一封信。何洼清虽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抚的派头已经很足,两张八行笺,写着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后,称雷以诚为“前辈”。胡雪岩接了信代周一鸣道谢,周一鸣自己则叩头相谢。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对周一鸣说,“我还要陪何大人谈谈。”等周一鸣一走,何桂清告诉胡雪岩一个消息,说江苏巡抚许乃钊有调动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里的密信。”他说,“我想等一等再说。”

    许乃钊调动,何以他要等候?细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静以观变。

    这个主意的变化,胡雪岩觉得对自己这方面大为不利,因而颇想劝他仍照原来的计划,先活动调任仓场侍郎,然后放到浙江去当巡抚,那一来,对王有龄,对自己,对嵇鹤龄便有左右逢源、诸事顺手之乐了。

    暗中的猜测,不便明劝,万一猜得不对,变成无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叫何桂清看轻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说不如暗示,旁敲侧击的效果最好,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于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说词。

    “江苏巡抚这个缺,从前是天下第一,现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何桂清当然要注意,“苏抚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说,“但亦不至于沧为末等。”

    “我是瞎说说的,跟云公请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着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条说一条:“第一是大乱在江苏,地方少了,钱粮也就少了。”

    “还好,苏松膏腴之地,还在我们手里。”

    胡雪岩不便说苏松难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刘丽川至今还在上海。这且不去说它,第二,江苏的官太多。”他说,“浙江好的是巡抚独尊!”

    “啊!”何桂清深深点头,“你这话有道理,督抚同城,确是麻烦,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巡抚要压倒总督,怕不大容易,这也不去说它,第三,”胡雪岩又说:“江南大营的向大人,听说很难伺候。云公,有这话没有?”

    这话当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营的骄兵悍将,不知凡几,向茶的难侍候,犹其余事。于是本来想在江苏等机会,打算着能接许乃钊的遗缺的心思动摇了。

    看他默然不语,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动以危言:“地方官要与城共存亡。我替我们杭州同乡许大人说句私话,如果能够调动一个缺,真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句话才真的打动了何桂清,他最胆小,虽然纸上谈兵,豪气万丈,其实最怕打仗。看起来,江苏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讨苦吃,还是进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却不便明说,只连连点头:“高论极是,佩服之至。”

    “我哪里懂什么,不过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不在其位,不关得失,看事情比较清楚。”

    “说得一点不错。”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这样的人,多多指点。”

    “云公这话说得太过分,真叫我脸红。”他趁势站了起来,“我就此告辞了,顺便跟云公辞行。”

    “怎么?”何桂清顿现怅然之色,“你就这样走了?”

    “是的,我预备明天一早动身回上海。”

    “那么”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说:“我们上海见面吧!那不会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预备好,随时等云公的招呼。”

    “还有件事,无论如何,奉托费心。”

    胡雪岩一愣,随即会意,事实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他说:“云公请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兴。而过分的欣悦,反生感慨,“真想不到,这一次无端与雪岩兄结成知交。”他摇摇头说,“人生在世,都是一个缘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约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龄,三个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什么力量的驱使得能聚在一起,象七巧板一样,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样,实在巧妙之至。所以对他的话,深具同感。

    “云公,说到缘字,还有让你想不到的事。”他紧接着又说,“眼前我不说破,说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则节前,晚则节后,到了上海,我们再叙。”

    听他如此说法,何桂清便不肯多问,只说:“好,好!我们再叙。良晤非遥,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当,我也就不再来辞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请等一等。”何桂清说完,匆匆又走入书斋,好久,都不见再露面。他是亲笔在写名帖,写信来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张,从苏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员,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门面话,其实是为胡雪岩作先容。

    “你备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叠名帖交了过去,“交情深浅,都在措词上看得出来,该用不该用,怎么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云公这几张名帖,就等于派了百把兵保护,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谢,多谢!”

    “雪轩那里,我另外复信,这里跟浙江,每天都有驿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烦你转信了。”

    何桂清一面说,一面亲自送客,体制所关,送到二门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栈,他跟着又派人送了四样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诗稿,另外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打开来一看,是一只“汽锅”。

    “难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个叫何福的听差说:“胡大老爷的交情,与众不同,叫我跟胡大老爷请示,若还有事,我就在这里侍候胡大老爷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请回去吧,替我道谢。”

    说完,在阿巧姐的梳头匣里取了个红封套,红封套甚多,备着赏人用的,轻重不等,最重的是五两一张银票,给何福的就是这一种。

    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来。原说午间可到,结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见芳踪,反倒是周一鸣又来相伴了。

    “胡大老爷,真是多亏你栽培。我去请教过人了,说何大人这封八行的力量很够,一定会得个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说。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兴,“你得赶快到扬州才好。迟了就没有好差使了。”

    “不碍。沿运河、长江两岸都要设卡子,差使多得很,抢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爷回上海,再到扬州,最多耽误十天的工夫,不要紧。”

    看他意思甚诚,而且路上也还要他招呼,胡雪岩就点点头不再多说了。于是又闲谈了一会,周一鸣看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的模样,但有些踌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厌,如果告辞,丢下他一个人在客栈,更为不妥,想了想又劝他出去喝酒散心。

    “谢谢,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周一鸣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来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渎娘家去,说了中午回来的,至今人面不见,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刻不来,今天不会回来了。木渎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只船来回。”

    “那这样,”周一鸣站起身来,“我到阎门码头上去打听打听看。”

    “不晓得是哪一条船,怎么打听?”

    “不要紧!我到那里,一问便知。”

    “对了!你码头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托了。”

    等周一鸣走不多时,忽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后生,由金阊栈的店伙领了来见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书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请胡老爷过去,有位堂客,要见胡老爷。”

    又是姨太太,又是堂客,当着店伙在那里,胡雪岩倒有些尴尬,怕引起误会,传出谣言去,总是烦恼,所以不跟那小后生答话,只向店伙说道:“你们这里,另外有位胡老爷吧?他弄错了!”

    “不错!”店伙答道,“他说了胡大老爷的官印,上雪下岩,我才领了来了。”

    “那就奇怪了。”胡雪岩对那小后生说,“苏州我没有姓潘的朋友,更不认得你家姨太太。”

    “原是木渎来的那位堂客要见胡老爷。”小后生说,“那位堂客是我们姨太太的要好姐妹。”

    “原来是阿巧姐!”胡雪岩大惑不解,“怎么不回客栈,到了你家?”

    “那就不清楚了。只说请胡老爷过去见面。”

    胡雪岩为难了。素昧平生,应人家内眷的邀请,这算是怎么回来?同时阿巧姐有何理由到了潘家?而又叫自己去相会?凡此都是疑窦。以不去为妙。

    话虽如此,事情却要弄清楚,真假之间,首先要问阿巧姐,“那位木渎来的堂客,你看见了没有?”他问。

    “见了的。”

    “是怎么个样子?”

    那小后生把阿巧姐的身材、容貌、服饰形容了一遍,果然不错。阿巧姐在潘家这话,看来不假。

    有了这个了解,事情就好办了,“好的,你到外面等一下。或者去逛一逛再来,我要等个人回来见了面,才能跟你去。”说着,胡雪岩随手在茶几上抓了些零钱给他,“你去买糖吃!”

    “谢谢胡老爷!”小后生问道,“我歇多少时候再来?”

    “歇半个时辰。”

    未到半个时辰,等的人到了,是周一鸣,据他打听的结果,阿巧姐的那条船,早在下午三点钟,就已到达。

    “这有点意思了!看起来不假。”接着,胡雪岩便将那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说了给周一鸣听。

    “这其中一定有道理。阿巧姐必有不便回来的理由,胡大老爷,我陪了你去。”

    “你的话不错。不过我不想去,一个人不怕一万,独怕万一。”胡雪岩低声说道,“人心多险,一步错走不得。我平日做人,极为小心,不愿得罪人,但难免遭妒,有人暗中在算计我,亦未可知。别样事都好分辩,就是这种牵涉人家闺阁的事,最要远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周一鸣久历江湖,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经过,心想他是怕着了“仙人跳”,顾虑得倒也有道理。自己替他去走一趟,一样也要小心,当时便点点头说:“我去!去了只把阿巧姐请出来,看她是何话说?”

    “对了!你问明了立刻来告诉我。”

    正在谈着,那小后生已转了回来。胡雪岩随便找了个不能分身的理由,来人自无话说,带着周一鸣走了。

    这一走,过了个把时辰,才见他回来,“阿巧姐的话很多,有些事,我也弄不清楚。”周一鸣略停一停,整理一下思绪,要言不烦地说:“阿巧姐夫家派了人,从木渎跟了她到这里,看样子是来找麻烦。阿巧姐不愿回这里,就是不愿意让他们发现她落脚的地方。阿巧姐说有好些话一定要跟胡大老爷你当面谈。她怕跟来的人,在潘家附近守着,此刻不敢出门,到半夜里叫我去接了她来。”

    “喔!”胡雪岩深为诧异,“据我知道,她夫家老实得很。怎有此事?”这话在周一鸣无可赞一词,只这样说,“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

    “慢点!”胡雪岩双目炯炯,神色凛然,“不能去接她!万一为人跟踪,明天告我个拐带良家妇女,这个面子我丢不起。老周,我问你,那潘家是怎么回事?”

    “苏州潘家有两潘,一潘是‘贵潘’,一潘是‘富潘’,阿巧姐的那一家,是富潘的同族。阿巧姐的小姐妹,是他家的姨太太,太太故世了,姨太太当家,所以能够作主,把阿巧姐留了下来往。”

    “潘家的男主人,叫啥?你晓得不晓得。”

    “不晓得。”

    “不晓得也不碍。”胡雪岩说,“等我去拜他家男主人,当面说明经过,把阿巧姐找了出来,就当着他家男主人谈好了。不过,这一下,要委屈你了。”

    这话周一鸣明白,是要他权且充任报帖的家人,这也无所谓,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伺候胡大老爷去。”

    于是雇好一顶轿子,周一鸣持着拜匣,跟随胡雪岩到了潘家。帖子一投进去,潘家的男主人莫名其妙,但他的姨太太心里明白,说了经过,方始恍然,立刻吩咐接见。

    “来得冒昧之至,”胡雪岩长揖问道:“还不曾请教台甫。”

    “草字叔雅。”潘叔雅说,“老兄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把人请出来,你们当面谈。”

    “是!是!承情不尽。只是深夜打搅,万分不安。”

    于是潘叔雅道声:“暂且失陪。”转身入内。

    趁这片刻工夫,胡雪岩将潘家的客厅,打量了一番,这才讶然发现,潘家的里外大不相同,大门残旧狭隘,象个破落户,客厅中的陈设却是名贵非凡,光是壁上的字画,就让胡雪岩目眩不止,这面一堂屏条山水,四幅恰好就是“四王”,那面一堂屏条书法,四幅也恰好就是文微明的真草隶篆“四体”。另有一幅中堂,顶天立地,写的是碗大的狂草,胡雪岩除了个“一”字,其余一字不识,但这么两丈多长,七、八尺宽的一张大宣纸,就够他发半天的愣了。

    “胡老爷,请用点心!”

    一个穿着极整洁的蓝布大褂的听差,捧来了一只银盒,盒子凿成一朵梅花,花蒂就是把手。揭开来看,里面是五只细瓷碟子,盛着五样点心,红、绿、黄、黑、白俱备,颜色极艳,胡雪岩只认得红的是玫瑰年糕,拿起银镶牙筷,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滑糯香甜,其味弥甘,但却不是玫瑰的味道。

    “这是拿啥做的?”

    “是拿桃子汁在粉里蒸的。”

    这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只有叹一声:“你们府上真讲究!”

    听差矜持的微笑着,退后两步,悄悄侍立。胡雪岩一面进食,一面在想:等将来发了大财,总要比这潘家更讲究,做人才有意思。

    正在仰慕不已,胡思乱想的当儿.听得屏风后面,有了人声,抬眼看时,正是阿巧姐由个丫头陪着走了出来。一见面就说:“我等你好久了。”

    “请这面坐吧!”听差十分知趣,将他们两人引到靠里的炕床上,端来了盖碗茶,随即向那丫头使个眼色,都退到了廊下。

    “怎么回事?”胡雪岩问,“回一趟娘家,搞出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倒不如我叫老周陪了你去。”

    “陪了去也没用,事情很奇怪。”

    奇的是就在阿巧姐回去的前一天,有人寻到阿巧姐的夫家,直言相告,说是受阿巧姐的委托,来谈如何了结他们这层名存实亡的夫妇关系。如果愿意休妻另娶,可以好好送一笔钱。

    阿巧姐的丈夫很老实,不知何以为答,但他有个堂房哥哥,名叫小狗子,却是个喜欢搅是非的坏蛋,一看奇货可居,当时便表示:一切都好谈。但要阿巧姐亲自出面料理。来人一再探询口风,小狗子说是只想要个两三百银子。

    “是假话!小狗子的打算,是要骗我到家,好敲人家的竹杠。偏偏我第二天就回家,亏得消息来得早,所以小狗子来叫我,我不肯回去。我娘也叫我早早走。”阿巧姐接着又说:“哪知道小狗子带了两个地痞,弄了只船跟了下来。我一看这情形,不敢回客栈,同时关照船老大,不可说破是金阊栈代雇的船。上了岸,雇顶小轿,一直抬到这潘府上,还不晓得小狗子知道不知道我在这里?”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等她说完,主意也就定了,“你做得好!”

    他说,“不要紧,我来料理。”

    “你怎么样料理?”

    “这家的姨太太,跟你的交情厚不厚?”

    “从小在一起的姐妹。’阿巧姐答道:“交情不厚,我也不会投到这里来了。

    “那好!”胡雪岩欣慰地,“你就先住在这里。多住几日。”

    阿巧姐大感意外,“多住几日?”她皱眉问道:“住到几时?”

    胡雪岩的意思,最好住到何桂清动身北上的时节。但这话此时不便说,而且一时也说不清楚。再又想到,虽然阿巧姐跟人家的交情甚厚,只是当居停的,到底不是正主人,作客的身分也有些尴尬,主客双方,都有难处,短时勾留,还无所谓,住长了要防人说闲话。

    “这样吧!”胡雪岩说,“见事行事。你在这里打搅人家,我自然有一番意思。明天就备一笔礼来,若是她家男主人好意相留,你就住下去,不然另想别法。”

    “住下去倒没有什么。我只是问你,要住到哪一天?”阿巧姐又说,“我也知道你上海事情多,最多三两天就要回去,莫非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当然不会!”胡雪岩说,“我另有安排。”

    “啥安排?”阿巧姐抢着问,神气极其认真。

    若是别人,看她这样咄咄逼人,会觉得招架不住,胡雪岩自然不会,“你不要着急,自然是极妥当的安排。”他接着又说:“长话短说,我让你住在这里,不让你回客栈,就是不想落把柄在小狗子手里。回头我就要去打听,到那里去的人是什么人?”

    “对!这要去打听。”阿巧姐说,“在船上我一直想不通,为啥要冒我的名,说我托他们去谈的?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念头象闪电一般从心里划过,十有八、九是尤五和古应春搞的把戏,自己曾经跟他们说过,请他们听自己的招呼行事,暂时不必插手,果然,不听自己的话,弄巧成拙,反惹出意外的麻烦。

    不过,他也知道阿巧姐此时心神不定,不宜多说,便即答道:“你不必瞎猜,一切有我。这件事办得顺利的话也很快,说不定明后天就可以水落石出。你先安心在这里玩几天,我把你的衣箱送过来。”

    “那倒不必。我跟我那小姐妹,身材相仿,她的衣服多得穿不完,不过,”阿巧姐又提到那话:“这总也要说个日子,到底住多少天?我也好安心,人家问起来,我也有话好答。”

    “那”胡雪岩心想,看样子到端午前后,何桂清动身的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就早些了结这事,所以盘算了一会,很爽快地答道:“三天!第四天我准定来接你。”

    阿巧姐很满意,却又叮嘱了一句:“你可记在心里!”

    “不会忘忆!”说着,他从身上摇出一大叠银票来,捡了几张小数目的递了过去,“这里二百两银子,你留着用。在人家这里作客,小钱不要省,下人该当开发的,都要开发。出手也不可以小气。懂吧?”

    阿巧姐如何不懂?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丢你的面子。”

    于是胡雪岩请见主人,道谢告辞,等周一鸣陪着回到金阊栈,他把他留了下来,细谈究竟。

    这段经过,前因后果,相当曲折,即令胡雪岩把不必说出的话,隐去了许多,仍旧使周一鸣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磨拳擦掌,大有跃跃欲试之意。“乡下土流氓搞不出什么把戏,等我打发他们走。”

    “人都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先别忙!”胡雪岩说,“我们商量好再动手。只是摆脱这两个人,事情好办,我要跟小狗子打交道。”

    “喔!”周一鸣把心定下来,因为看样子还有许多花样,且等听了再说。

    “我现在又要叫小狗子晓得厉害,又要他感激。你倒想个办法看。”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原有借此考一考周一鸣的意思。他好好考虑了一会,出了一个主意,胡雪岩认为可行,当天就开始动手。

    第一步是去打听这两个人,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不脱泥土气,所以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很快地在潘家附近找到了。潘家的巷口就是一爿俗称“老虎灶”的小茶店,光顾这里的茶客,大多是附近的平民,一到先自己取了木脸盆舀水洗脸漱口,相互招呼,然后吃茶吃点心,高谈阔论,只有坐在门口饶饼摊子后面那张桌子上,土里土气,贼头贼脑的两个茶客,不但不跟人招呼,而且两双眼睛只盯着过往行人,特别是看见堂客,更为注意,这就相当明显了。

    “小狗子!”周一鸣冒叫一声。

    小狗子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得声音,转脸来看,看到同一鸣含笑注视,便即问道:“是你叫我?”

    “是啊!哪一天进城来的?”

    “昨昨天。”小狗子嗫嚅着说,“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不认得我?”周一鸣也做出困惑的神色,“我倒请问,你是不是家住木渎?”

    “是的。”

    “那就对了!”周一鸣以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我是不会记错的。我们上一次吃过‘讲茶’,我那朋友多亏你帮忙。”

    这又是周一鸣瞎扯,料准象小狗子这样的人,少不得有吃讲茶、讲斤头的行径,所以放心大胆撒谎。小狗子不知是计,想了想问:“你的朋友是哪个?”

    “姓王。”

    “喔,”小狗子说:“想来是王胖子的朋友。不错,王胖子调戏刘二寡妇,挨了耳光,是我帮他叫开的。王胖子现在还好吧!”

    “还不错,还不错!”周一鸣顺口回答,“他常常提到你,说你小狗子够朋友。来,来,我做个吃点心的小东。”说着便向烧饼摊子高声吩咐:“拿蟹壳黄、油包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狗子一面说话,一面眼睛朝外看,街上走过一个女人,后影极俏,象极了阿巧姐。

    这等于自画供状,周一鸣心里好笑,便根本不拿他当个对手,等那条俏影消失,小狗子怏怏地收拢目光,脸上并现懊恼与疑惑之色,周一鸣便单刀直入问道:“小狗子,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

    “那个女的,”周一鸣遥遥一指,“后影好熟,好象在哪里见过?”

    小狗子怎想得到是有意逗他?惊喜交集地问:“你啊,说了半天,看我荒唐不荒唐?还没有请教你老哥尊姓?”

    周一鸣因为藐视他的缘故,便懒得改姓,照实答道:“敝姓周。”

    “喔,周大哥,刚才过去的那个女人,你也觉得象是认识的?”

    “是啊!”周一鸣说:“好象木渎见过,也好象在上海见过。”他摇摇头:“记不得了!”

    这番做作,把小狗子骗得死心塌地,当时先不忙跟周一鸣答话,向他的同伴叫了声:“老吴!”接着向外努一努嘴。

    那个老吴便飞奔而去,周一鸣越发匿笑不已。“小狗子,”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在钉人的梢?”他又用关切的神色,提出警告:“苏州城里,不比乡下,尤其是这年把,总督、巡抚、总兵,多少红顶子大官儿在这里,你们要当心。”

    “这”小狗子嗫嚅着,“不要紧的!是熟人。”

    “什么熟人?说刚才那个女的是熟人?”

    “是的。”小狗子觉得周一鸣见多识广,而且也说了相熟,便不再隐瞒:“周大哥,你说在木渎,在上海见过都不错。说起名字,你恐怕晓得,叫阿巧!”

    听得这话,周一鸣又有番做作,把腰一直,脸微微向后,眼略略下垂,好半晌才说:“我道是哪个,是在长三堂子里的阿巧!怪不得背影好熟。”

    “对,对!周大哥,你也晓得的,她在堂子里。”小狗子更觉需要解释,赶紧又说:“那都是她娘家不好,她是私下从夫家逃出的,做出这种事来,害得夫家没面子,真正气数。”

    “那你现在钉她的梢,所为何来?想捉她回去?”

    “也不是捉她,她不守妇道,想劝她回去。”

    “这,小狗子,不是我说一句,真正你们苏州人的俗语:‘鼻头上挂咸鱼——臭鲞,’这种人怎么劝得醒?”

    小狗子点点头,想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一鸣明白,这就到了要紧关头了。他原来定的计划是,找好“班房”里一个跑腿的小伙计,托他找个同事,两个人弄条链子,弄副手铐,等自己探明了小狗子的住处,“硬装榫头”,随便安上他一个罪名,先抓到班房里,然后胡雪岩拿着何桂清留给他的致长洲知县的名片去保他出来。这就是既叫小狗子知道厉害,又要他感激的手法。而照现在来看,根本无需这样子大动干戈,直截了当谈判就行了。

    对小狗子这面,毫无疑问,周一鸣认为“搓得圆、拉得长”,要他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极有把握,但在胡雪岩那方面不能没有顾忌,他觉得自己无论就身分、交情来说,替他办事,还没有能够到自作主张,独断独行的程度。自己只不过为胡雪岩奔走,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能把他的交代完全办到,便是最圆满的事。不听他的话做,即使效果超过预期,依然会使得胡雪岩有“此人不可靠”的感觉,因为不听话即是不易控驭。

    为此,他改了主意,“小狗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我也不来多问。”他略停一停说,“今天也是凑巧,我有个机会可以发笔小财,不过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成,正好路过看见你,想邀你做个帮手,不知道你有空没空。”

    话甚突兀,小狗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有钱进帐的事,自然求之不得,但第一要看他的话靠得靠不住,第二要看自己做得了做不了?所以先要问个清楚才能打主意。

    “周大哥,你挑我,我自然没话说。是怎么回事,好不好请你先说一说?”

    “说来话长。看你现在心神不定,我也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样,”周一鸣故意做个沉吟的神情,然后语声很急地问道:“你住在哪里,中午我来看你。”

    “我住在阊门外一个朋友那里。”小狗子又说,“中午不见得回去。”

    “那么,我们中午约在哪里碰头好了。我请你吃酒,把你的朋友老吴也带来。”

    “好的。”小狗子毫不迟疑地答道:“你约地方好了。哪个请哪个,自己弟兄都一样的。”

    “对!我们准定中午在观前街元大昌碰头。先到先等,不见不散。”

    说定了,周一鸣先走,他很细心,没有忘了先到烧饼摊上付了点心钱。

    然后匆匆奔到吴苑茶店,这是昨晚上约好了的,胡雪岩在那里等他。“这个小狗子,两眼墨黑,啥也不懂!居然想来寻这种外快,真正叫自不量力!”周一鸣得意地细讲了发现小狗子的经过,然后又说:“‘杀鸡焉用牛刀?’这种样子,胡大老爷你也犯不着费心了,有话跟他实说就是。本来我就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择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明天一早怕来不及。”

    “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事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

    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

    “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跑起腿来也有劲。”

    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

    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

    “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

    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

    “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计?

    “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

    “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

    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的信誉了。

    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

    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

    “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讨苦吃?”

    “是的。这一点不可不防。”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

    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分。”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贪图重利,放了几笔帐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象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象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支的时候,但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牢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万一倒闭下来,“讲倒帐”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水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过,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

    ***

    小狗子果然很巴结,“午炮”刚刚放过,人就来了,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留在院子里,带着麻袋和扁担。一个带进屋来,不用说,是阿巧姐的丈夫。

    据说他姓陈。四十岁左右,畏畏缩缩是个极老实的人,臃臃肿肿一件棉袄,外面罩着件簇新的毛蓝布衫,赤脚草鞋。进得门来,只缩在门边,脸上说不出是忸怩还是害怕。

    “请坐,请坐!”胡雪岩转脸问小狗子,“都谈好了?”

    “谈好了。”说着,他从身上掏出来两张桑皮纸的笔据,连“休书”都预备好了。

    胡雪岩接过来看了一遍,写得十分扎实,表示满意,“就这样!”他指着周一鸣说,“我们这面的中人在这里,你算是那方面的中人。还要个‘代笔’,就挑金阊栈的帐房赚几个。”

    “胡大老爷,”小狗子赶紧抢着说,“代笔我们带来了。”接着便往外喊了一声:“刘先生!”

    五个人当中,只有这个“刘先生”是穿了长衫的,獐头鼠目,不似善类。

    胡雪岩忽然动了疑心,然后发觉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却忘了去走。

    因此,一面敷衍着,一面把周一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这姓陈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

    “这怎么看得出来?”

    “万一是冒充的,怎么办?钱还是小事,要闹大笑话!”胡雪岩说,“我昨天忘了关照一句话,应该请他们族长到场。”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说。”

    “一来一往,耽误工夫也麻烦。”胡雪岩说:“只要‘验明正身’,不是冒充,他们陈家族长来不来,倒也不生关系。”

    “哪个晓得他是不是冒充?”周一鸣说,“除非请阿巧姐自己来认。”这倒是一语破的!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胡雪岩考虑了一下,断然定下了缓兵之计。于是周一鸣受命招待小狗子吃午饭,胡雪岩则以要到钱庄去兑银子作托词,出了金阊栈,坐轿直奔潘家。

    一张名帖,附上一个丰腴的门包,胡雪岩向潘家的门房,坦率道明来意,他家主人见不见都无所谓,目的是要跟阿巧姐见面。

    潘叔雅是惮于世俗应酬的“大少爷”,听得门房的通报,乐得偷懒,便请阿巧姐径自出见。她一见胡雪岩空手上门,颇为失望,不免埋怨,“你也要替我做做人!我在这里,人家客气得不得了,真正叫人不安。”

    “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一定叫你有面子。现在闲话少说,你马上跟我回客栈,去认一个人。”

    “认一个人!认哪个?”阿巧姐眨闪着极长的睫毛,异常困惑的问。

    “你想想看,还有哪个是非要你去认不可的?”

    这句反问,就点得很清楚了,然而阿巧姐却越感困惑,“到底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悦,觉得胡雪岩办这样的大事,不该不先商量一下,所以很认真的表示:“你不说清楚,我决不去。”

    胡雪岩十分见机,赔着笑说:“你不要怪我独断独行,一则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二则是免得你操心,我是好意。”

    “谢谢你的好意。”阿巧姐接受了他的解释,但多少还有些余憾,而且发觉处境颇为尴尬,“当面锣,对面鼓,你叫我怎么认法。”

    “不是,不是!”用不着你照面,你只要在壁缝里张一张,认清楚了人,就没你的事了。”接着,胡雪岩把如何收服了小狗子的话,扼要说了一遍。

    “你的花样真多!”阿巧姐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突然转为严肃,眼望着砖地,好久不作声。

    这神态使得胡雪岩有些着急,同时也有些失悔,事情真的做得欠检点了!阿巧姐与她丈夫的感情不太好,只是听了怡情老二的片面之词,她本人虽也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与夫家几乎已断绝往来,但这种门户人家的话,靠不住的居多,俗语说得好:“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竟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去办,到了紧要关头,就会变成自讨苦吃,阿巧姐固在不见得有意欺骗,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样子是别有衷曲,须当谅解?说来说去是自己鲁莽,怪不得她。

    怪不怪她在其次,眼前的难题是,阿巧姐如果不肯点头,小狗子那面就不好交代。跑到苏州来做这么一件荒唐事,传出去成为笑话,自己的这个面子却丢不起。因而急于要讨她一句实话。

    “阿巧姐!”他神色严重地说,“到这时候,你再不能敷衍我了,你心里的意思,到底怎么佯,要跟我实说!”

    “咦!”阿巧姐深感诧异:“我几时说假话敷衍过你?”

    “那么,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象煞要打退堂鼓,是为啥?”

    阿巧姐觉得好笑,“我又不曾象县大老爷那样坐堂,啥叫打退堂鼓?”她这样反诘。

    话越发不对了,细辨一辨,其中有刺,意思是说,胡雪岩做这件事之先,既未告诉过她,更未征求同意,这就是“不曾坐堂”,然则又何来“退堂鼓”可言?胡雪岩心想,阿巧姐是厉害角色,此时不宜跟她讲理,因为自己道理欠缺,讲不过她。唯有动之以情,甚至骗一骗她再说。

    于是他先认错:“这件事怪我不好。不过我一定顺你的心意,决不勉强。现在人在那里,你先去认一认,再作道理。人不对,不必再谈,人对了,看你的意思,你说东就东,你说西就西,我决无二话。”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听得他这样说,阿巧姐不能再迟疑了,其实她的迟疑,倒不是对她丈夫还有什么余情不忍割舍,只是想到她娘家,应该让胡雪岩拿笔钱出来,替她娘养老。这个条件,似乎应该在此时一并来谈,却又不知如何谈法?迟疑者在此,而胡雪岩是误会了。

    “那么你请坐一坐,我总要跟主人家去说一声。”她又问:“你可曾雇了轿子?”

    “这方便,我轿子留给你,我另雇一乘。”胡雪岩说,“到了金间栈,你从边门进来,我叫人在那里等你。”

    这样约定了,胡雪岩先离了潘家,轿子是阊门附近的,坐过两回,已经熟识,等吩咐妥当,另雇一乘,赶回金阊栈,再赁一间屋子,关照伙计,专门守在边门上,等阿巧姐一到,悄悄引人,然后进来照一照面,无需开口。一切布置妥帖,胡雪岩方回到自己屋里,坐候不久,周一鸣领着小狗子等人,吃了饭回来,一个个脸上发红,似乎喝了不少酒。彼此又作了一番寒暄,胡雪岩便海阔天空地谈苏州的风光,周一鸣会意,是要拖延辰光,就在一旁帮腔,谈得极其热闹,却始终不提正事。

    小狗子有些忍不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插进一句话去:“胡大老爷,我们今天还想赶回木读,时间太迟了不方便。现在就动手吧!”

    “喔,喔,”胡雪岩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略等一等,等钱庄的伙计一到,凑够了银钱,我们马上动手。好在只是画一个花押,快得很。”

    这样一说,小狗子就又只好耐心等候,但局促不安的情状,越来越明显。胡雪岩冷服旁观,心头疑云愈密,暗暗又打了第二个主意。

    正想托词把周一鸣找到一边商量,那守候的伙计出现了,他也很机警,提着茶壶来冲茶,暗中使了一个眼色,竟连周一鸣都不曾发觉。

    于是胡雪岩告个便,在另一层中见着阿巧姐,悄悄说道:“回头我引一个人出来,你细细看,不要作声。我马上又会回来。”叮嘱完了,仍回原处,对阿巧姐的丈夫招招手。那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只是望着小狗子,用眼色在讨主意。

    “胡大老爷,你有啥话,跟我说!”

    “没有啥要紧话,不过,这句话也不便让外人听见。”胡雪岩又连连招手,“请过来,请过来。”

    乡下人纵或不上“台盘”,但私底下说句话,何至于如此畏缩不前?所以小狗子不便再加阻挠,那个姓陈的,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主人出去。胡雪岩是何等角色?一看这姓陈的,木头人似地只由小狗子牵线,便不待阿巧姐来“验明正身”,即已料到了七八分,因而引到外面,面对着阿巧姐所隐藏的窗户,他开口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到底姓啥?”

    “我姓陈。”

    这句话答得极爽利,显见不假,于是胡雪岩又问第二句:“你是阿巧姐的什么人?”

    这句话问得他显了原形,支支吾吾地嗫嚅着不知所云。果然,胡雪岩暗叫一声:惭愧!若非临时灵机一动,叫小狗子骗了一千多两银子去,那才真是明沟里翻船,吃了亏还不能声张,声张出去,是个绝大的话柄。

    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是声色不动,反倒好言安慰。“老陈,小狗子玩的把戏,我都晓得,你跟我说实话,我不难为你。回头在小狗子面前,我也不识破,免得害你为难。”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这个老实人心里,“胡大老爷,我跟你说了实话,”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告诉小狗子?”

    “真的。你要不要我罚咒?”

    说到这话,姓陈的放心了,当时将内幕实情,和盘托出,他是阿巧姐的堂房“大伯子”,欠了小狗子的钱,所以不得不受小狗子的挟制,让他来冒充阿巧姐的丈夫。讲明了旧欠一笔勾销,另外送他一个大元宝。

    有这样荒唐事!胡雪岩问道:“你不怕吃官司?”

    “我也怕!”那姓陈的哭丧着脸说,“小狗子说不要紧,中人、代笔都是自己人,告到县衙门里,只说那张笔据是假的,根本没得这回事。”

    “这家伙!”胡雪岩心想,小狗子倒厉害,要让他吃点苦头,于是悄悄说道:“你不要怕,回头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只要咬定不曾跟我说实话,小狗子就不会怪你了。”

    脑筋简单的人,只有这样教他,姓陈的倒也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只说:“晓得,晓得。”

    相借回了进去,小狗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但等胡雪岩说出一句话来,他的神态马上又轻松了。

    “来,来!”胡雪岩说:“我们就动手,立好笔据,你们抬了银子,早早回木渎,大家省事。”

    周一鸣不知就里,只当已经证实,姓陈的果真是阿巧姐的丈夫,得此结果,总算圆满,于是欣然安设笔砚,让小狗子把笔据铺在桌上,首先在中人名下画了花押,接着是小狗子和代笔拈起笔来画了个“十”字,最后轮着姓陈的,“十”字都不会画,只好蘸了印油,盖个手印。

    手续齐备,该当“过付”了,胡雪岩说:“老周,你是中人,先把笔据拿好,等付清了款子,再把笔据交给我。”说着,略微使个眼色。

    周一鸣恍然大悟,还有花样!一把就将笔据抢在手里,一折两,两折四,紧紧捏住。

    于是胡雪岩又说:“婚姻大事,合也好,分也好,都要弄得清清楚楚,现在笔据是立下了,不过男女两造,只有一造到场,而且就是男方,我们也是初见。”他问周一鸣:“老周,你是中人,万一将来有了纠葛,你怎么说?”

    周一鸣知道他是有意作此一问,便装作很诧异地说:“有什么纠葛?”

    “是啊!”小狗子也赶紧接口,“有啥纠葛?绝不会有的。”

    “不然。”胡雪岩向姓陈的一指,“我看他不大象阿巧姐的丈夫,刚才私底下问了一声,他一口咬定不假。这且不去说它了,不过,这张笔据,还要有个手续,才能作数。我们替人办事,总要做得妥当扎实,不然将来男婚女嫁出了麻烦,是件不得了的事。”

    “对!”周一鸣帮腔:“这个中人不好做。假使说是钱债纠纷,大不了中人赔饯就是。如果人弄错了,说要陪个阿巧姐出来,怎么赔法?”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说,“人是货真价实的本人,还是冒充?阿巧姐不在这里,无法来认,也就不去说它,至少这张笔据,要能够证明它是真的。”

    听说阿巧姐不在这里,小狗子大放其心,心头一宽,脑筋也灵活了,他振振有词的说:“胡大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要中人,要代笔,就是要证明这张笔据是真的。我倒不懂,胡大老爷你还要啥见证?”

    “有中人,有代笔是不错。”胡雪岩淡淡一笑,“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万一出了纠葛,打到官司,堂上也不能只凭老周一个人的见证,我们不如到县衙门里,在‘户房’立个案,好比买田买地的‘红契一样,请一方大印盖一盖。要多少花费,都归我出。”

    “好,好!”周一鸣首先赞成,对小狗子说:“这一来我们中人的责任都轻了。”

    小狗子支吾着不置可否。这是突出不意的一着,乡下人听到“县衙门”,心里存怯意,提到书办,就想起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判官”。到了“户房”,书办如果说一声:下乡查一查再说。西洋镜就完全戳穿了。

    然而,这是极正当的做法,无论如何想不出推辞的理由。因此,小狗于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再看到周一鸣的诡秘的笑容,以及他手里捏着的那张笔据,蓦然意会,银子不曾到手,自己的把柄先抓在别人手里,这下要栽大跟斗了!

    这一转念间,就如当头着了一棒,眼前金星乱爆,一急之下,便乱了枪法,伸出手去,要抢周一鸣掌握中的笔据。

    一抢不曾抢到,周一鸣却急出一身汗,慌忙将字据往怀里一塞,跳开两步,将双手按在胸前,大声说道:“咦,咦!你这是做啥?”

    小狗子一看行藏等于败露,急得脸如土色,气急败坏地指着周一鸣说:“事情太罗嗦!我不来管这个闲事了。请你把笔据拿出来,撕掉了算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周一鸣相当机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红脸”,然后好让胡雪岩出来打圆场、“讲斤头”,于是一伸手做个推拒的姿态,同时虎起脸说:“慢慢,小狗子,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片血心,拿你当个朋友,你不要做半吊子,害得我在胡大老爷面前,不好交代。”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小狗子极力分辩,“我也是好意,不过这场闲事,实在难管。周大哥,你做做好事,把这张笔据还给我。”

    “还给你?”周一鸣变色冷笑,“哪有这样方便!”

    这一说,小狗子把双眼睁得好大,盯着周一鸣一眼不眨,倒象以前从未认清他的面貌似地。胡雪岩了解小狗子的心理,觉得周一鸣的火候还差些,翻脸不能翻得这么快。于是赶紧站出来说话。

    “有话慢慢谈。”胡雪岩对小狗子说,“白纸写黑字,要说随便可以撕掉,也是办不到的事。你倒说说看,事情怎么样‘罗嗦’?有啥难处,说出来大家商量。”

    小狗子的难处,就是难说。情急之下,只好随便抓个人作挡箭牌,“他是老实人,”他指着姓陈的说,“从来没有上过衙门。胡大老爷要他到户房去立案,他一定不肯去的,岂不是害我们中间人为难。好在银子亦不曾收,大家一笔勾销,本夫在这里,你们当面锣,对面鼓,重新谈过。谈得好,我做个现成中人,谈不好,只算我白跑一趟腿,白当一回差。”

    强词夺理,居然也说了一大套,胡雪岩笑道:“已经谈好了,笔据都立了,还谈什么。如果说,不愿意到衙门里去,也不要紧,大不了多费点工夫,我们一船到木读,请你们这方面的陈家族长也做个见证,这总可以吧!”

    这一下,西洋镜还是要拆穿,但无论如何总是到了木渎以后的事,小狗子觉得可以先喘口气再说,便硬着头皮答道:“好的!”

    “那么,什么时候走?”

    “说走就走,随你们便。”

    小狗子的态度仿佛很硬气,但另外一个老实人却没他这点点“功夫”,姓陈的可沉不住气了,拉一拉小狗子的衣服,轻声说了句:“去不得!”“什么去不得?”小狗子大声叱斥,“怕什么!”

    “对啊!怕什么?”周一鸣在旁边冷冷地说,“大不了吃官司就是了。”

    这一说,姓陈的越发着急。他已经拿实情告诉了胡雪岩,如何还能跟着小狗子去浑水?却又不便明说,人家已经知道是假冒,话说得再硬都无用。所以只是搓着手说:“我们慢慢儿再谈。”

    胡雪岩看出他的窘迫,便见风使舵,抓住他这句话说:“谈就谈。事体总要让它有个圆满结局。你们自己去谈一谈。”

    有这句话,绷急的弦,就暂时放松了。小狗子一伙,避到外面,交头接耳去商议,周一鸣与胡雪岩相视一笑,也走向僻处去估量情势,商量对策。

    “果不其然是假冒。”胡雪岩将姓陈的所说的话,告诉了周一鸣,却又蹩眉说道:“我看这件事怕要麻烦你了。”

    “好的!”周一鸣这两天跟胡雪岩办事,无往不利,信心大增,所以跃跃欲试地说:“我去一趟,好歹要把它办成了。”

    “你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照胡雪岩的分析,小狗子出此下策,必是走正路走不通,却又不甘心舍弃这一堆白花花的大元宝,因而行险以图侥幸。如果这个猜测不错,则在阿巧姐夫家那面,一定有何窒碍?首先要打听清楚,才好下手。

    “这容易。”周一鸣说,“我只要逼着小狗子好了。把柄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不说实话。”

    等到一逼实话,方知胡雪岩这一次没有料中。小狗子不务正业,有意想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阿巧姐的丈夫,根本不知有此事。当然,这些话是周一鸣旁敲侧击套出来的。小狗子的意思是,这桩荒唐行径,一笔勾销,他愿意陪着胡雪岩到木读,从中拉拢,重新谈判,又表示绝不敢再在中间做手脚、“戴帽子”,只巴望谈成了写纸,仍旧让他赚一份中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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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9 10:32 PM 编辑

第二十五章

    等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萌雪岩觉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说明白的时候,于是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阿巧,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说法,为的一开头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过来。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被问的人,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话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摇着头,一双翠玉耳环晃荡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当我说笑话?”

    “我不晓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领教过你了,你的花样百出,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岩笑了:“你这句话是捧我,还是骂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骂,我说的是实话。”

    “我跟你说的也是实话。”胡雪岩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替你做的这个媒,包你称心如意,将来你也想着我一点好处,能替我说话的时候要替我说话。”

    这几句话说得相当率直,也相当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别是“包你称心如意”这六个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不用她问,胡雪岩也要说:“这个人,你见过,就是学台何大人。”

    听得是这一个人,阿巧姐不由得脸就发热,一颗心跳得很厉害。她还想掩饰,要做出无动于衷的神情,无奈那双眼睛瞒不过目光如炬的胡雪岩。“怎么样?”他故意问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书生,官场中出名的美男子。马上进了京,就要外放,听说大太太身子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说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抬大轿的掌印夫人?”

    这说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绽开了笑意。只是这笑容一现即逝。因为阿巧姐突然警觉,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岩有意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等拆穿了,便是一个绝大的话柄。别样事可以开玩笑,这件事绝不是一个玩笑,太天真老实,将来就会难做人!

    这样一转念间,不由得有愠色,冷笑一声,管自己退到床帐后面的夹弄中去换衣服。

    胡雪岩见她态度突变,自然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也就懂了。这也难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他平静地问,“你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问的话。只是不知有何办法,能够证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态度,要表现得对此根本漠不关心,才是站稳了脚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烦的声音答道:“不晓得。你少来跟我罗嗦。”

    这样水都泼不进去的话锋,倒有点叫人伤脑筋。胡雪岩踱着方步在盘算,回头有句话,可以让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开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该说的话,此时尽不妨先说,她自会记在心里,到她信其为真的那一刻,这些话就会发生作用了。

    于是他“自说自话”地大谈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预备采取的步骤,最后便必然又要问到:“现在要看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换好了,故意躲在床后不出现,坐在那里听他说得有头有尾,活龙活现,心思倒又活动了。只是自己的态度,依然不肯表示,而万变不离其宗的还是“装样”二字。

    “什么我的意思?”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晓得。”

    胡雪岩知道再逼也无用,只有反跌一笔,倒有些效用,于是装出失望的神情说道:“你既然不肯,那也无法。什么事可以勉强,这件事必得两厢情愿才行。幸亏我在那面还没有说破,不然就搞得两面不是人了。”

    一听这话,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鸭子,就此飞掉,岂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实说一句“愿意”,则装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尽弃。左右为难之下,急出一计,尽力搜索记忆,去想七岁当童养媳开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冻疮,还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里,为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觉的苦楚,渐渐地心头发酸,眼眶发热,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

    漂亮女人的眼泪威力绝大,胡雪岩什么都有办法,就怕这样的眼泪,当时惊问:“咦,咦,怎么回事?有啥委屈好说,哭点啥?”

    “我的委屈哪里去说?”阿巧姐趁机答话,带着无穷的幽怨,“象我们这样的人,还不是有钱大爷的玩儿的东西,象只猫、象笼鸟一样,高兴了花钱买了来,玩厌了送人!叫她到东,不敢到西,还有啥好说?”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胡雪岩气急了,“我是为你好。”

    “哪个晓得是坏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说自话,从来不跟人商量,还说为我好!”

    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周一鸣去办的那件事。胡雪岩自觉有些理亏,只好不作声。

    沉默带来冷静,冷静才能体味,细想一想阿巧姐的话,似逆而实顺,也可以说是似怨而实喜,她心里已是千肯万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为进地做作一番。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还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说一句:愿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么意味?

    想透了这一层,便不觉她的眼泪有什么了不起。胡雪岩心里在想,此刻必得争取她的好感,让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感恩图报的想法,将来她才会在何桂清那里,处处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听嵇鹤龄谈过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象吕不韦,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别人哭,你笑!”阿巧姐还在装腔作势,白着眼,嘟着嘴说:“男人最没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对!”胡雪岩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承认这句话。不过男人也很聪明,不大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该讲良心的时候,还是讲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泪,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茶刚送到唇边,忽又觉得这样不是道理,于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岩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岩喝着茶,很悠闲地问:“你家里到底还有些什么人?”

    “不跟你说过,一个老娘,一个兄弟。”

    “兄弟几岁,干啥营生?”

    “兄弟十人岁,在布店里学生意。”

    “可曾讨亲?”

    “还没有‘满师’,哪里谈得到此?”阿巧姐说,“再说,讨亲也不是桩容易的事。”

    “也没有什玄难。阿巧,”胡雪岩说:“我另外送你一千银子,你找个妥当的钱庄去存,动息不动本,贴补家用,将来等你兄弟满师,讨亲也好,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这一千银子上。”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响。胡雪岩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两银票,塞到了她的手里。

    “你真的要帮我的忙?”

    “这还有啥假的。”胡雪岩笑道,“你真当我没有良心?”

    “我也是说说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难道心里没有数?”阿巧姐又说,“你真的要帮我的忙,不要这样帮。”

    “那怎么帮法?”

    “我兄弟人很聪明,长得也不难看,在我们镇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说了。”胡雪岩笑道,“看姐姐,就晓得做兄弟的一定长得很秀气。”

    “不是娘娘腔的那种秀气,长得又高又大,站出来蛮登样的。这也不去说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应我兄弟,我叫他出来,跟了你去,不比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学生意来得强?”说着,把银票退了回来。

    “原来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进。银子你还是收着,算我送你老娘的‘棺材本’。”

    明知跟胡雪岩不用客气,但阿巧姐总觉得不便收受,于是这样说道:“我替我娘磕个头谢谢你。钱,暂时先存在你这里。”

    “不必!你还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过银票来,塞到她口袋里。她穿的是件缎子夹袄,探手入怀,温软无比,心头不免荡漾起情思,倒有些失悔,这样一个人,遣之远离,实在不大舍得。

    因此,他一时无语,心里七上八下地,思绪极乱。阿巧姐当然猜他不透,又提到他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顺。你看,什么时候叫他出来?”

    胡雪岩定定神说:“学生意是写好了‘关书’的,也不能说走就走,我这里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来好了。”

    学生意未曾满师,中途停止,要赔饭食的银子,这一点阿巧姐也知道,不过有一千两银子在身上,有恃无恐,便即答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安排妥当。”

    “那好。你写信叫他出来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许多话要跟家里人说,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这样转念,便即问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经耽误了。等老周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经办妥当,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说:“那来不及了。”

    “怎么样?”

    “如果你还有一两天耽搁,我想回去一趟。现在,当然不必说它了。”

    经此片刻工夫,胡雪岩的浮思已定,话已经说了出去,决无翻悔的道理。既然如此,原来打算让阿巧姐仍旧住在潘家的计划,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这样在想,在外面做事,决不可受人批评。从此刻起,你算是何学台的人了,我们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象话。我原来的意思,想让你住在潘家,现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娘家去也可以。”

    这番话在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细想一想,又觉得胡雪岩做事,真个与众不同,心思细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说,自己将来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分,就无需多说什么了。

    转念又想,作此表示,显得毫无留恋,象煞没有良心,所以还是得有一句话交代,这句话很难,总不能说,反正还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那不成了堂子里的行径?就是堂子里,姑娘答应了嫁客人,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说未曾出门以前,还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这样说,又怎么说呢?

    终于想到一句话来了:“一个人讲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反正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

    “话不是这么说,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岩又说:“我明天请老周送了你回去。你乡下住两天,如果觉得气闪,再回潘家,也是一样,或者,到上海来玩几天也可以。反正在我,从现在起,就当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岩的这一句话,为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间,筑起了一道篱笆,彼此都觉得该以礼自持,因而言语举止,突然变得客气了,也生疏了。

    这样子相处,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岩便说:“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么,你呢?”

    “我,”胡雪岩茫然无主,随口答道:“我在城里逛逛。”

    阿巧姐很想说一句,陪着他在城里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的身分,那句话便难出口,关切之意,无由寄托,不免踌躇。

    “怎么样,早点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无卿,少不得寻些话来说,阿巧姐便谈苏州的乡绅人家。由富潘到贵潘,由贵潘谈到“状元宰相”,苏州是出大官的地方,这一扯便扯不完了。看看天色将晚,入夜再去打搅潘家,不大合适。胡雪岩便催阿巧姐进城,送到潘家,约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岩便不再惊动主人,径自作别而去。轿子已经打发走了,他信步闲行,一走走到观前,经过一家客栈,正有一乘轿子停下,轿中出来一个人,背影极熟,定神想了想,大喜喊道:“大哥,大哥!”

    那人站住脚,回头一望,让胡雪岩看清楚了,果然是嵇鹤龄。

    “真想不到!”嵇鹤龄也很高兴,“竟在这里会面。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

    “我也要问这话。”胡雪岩说,“大哥,你是怎么来的?”

    “我来接头今年的海运。来了几天了。”

    “这样说,杭州漕帮出乱子的事,你还不晓得?”

    “我听说了。虽不是我的事,到底与海运有关,心里急得很,只是公事未了,脱不开身。”嵇鹤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的屋子在哪里?”

    “喔!在这里。”

    嵇鹤龄引着胡雪岩到他的住处,也是一个小院子,有人开门出来,胡雪岩一愣,没有想到是个妙年女子。

    “这是胡老爷!我换帖兄弟。”

    “胡老爷!”那妙年女子,含笑肃客:“请里面坐。”

    胡雪岩不知如何称呼,只含含糊糊地点头示意,视线却始终不离,看她不到二十岁年纪,穿一件月白缎子夹袄,外罩一件玄缎长背心,散脚裤,天足,背后垂着漆黑的一条长辫子,象是青衣侍儿,但言谈举止,却是端庄稳重,又不象个丫头,倒有些识不透她的路数。

    嵇鹤龄照理应该引见,却一直不提。胡雪岩越发纳闷,但当着她本人,不便动问,只好谈漕帮同事,王有龄求援的经过。

    “好!有尤五去调停,一定可以无事。”嵇鹤龄极欣慰地说,“这一下,我可以放心了。”他接着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到苏州来的呢?”

    “说来话长。”胡雪岩站起身来,“大哥,走,我们出去吃饭,一面吃,一面谈。”

    嵇鹤龄欣然同意,“不过,有件事要先作安排。”他问胡雪岩,“你搬了来与我一起住如何?”

    “我今天住在这里好了,行李就不必搬了。”胡雪岩说,“本来我想明天就走,既然你在此,我多住一天,后天在阊门外下船,一动不如一静。”

    “也好。我叫人替你找屋子。”

    于是唤了他那新用的跟班长庆来,叫他到柜上关照,留一间干净上房。胡雪岩怕周一鸣回来找不到人,所以又托长庆专程到金阊栈去说明白己的下落。

    这样安排停当,才一起出门,元大昌近在咫尺,走走就到了。两个人找了个隐僻的角落坐下,把杯倾谈,胡雪岩将此行的经过,源源本本告诉了嵇鹤龄。

    “你倒真象你们西湖上所供奉的月下老人!”嵇鹤龄笑道,“尽做这些好事。”

    “这好事不得不做。阿巧姐的心已经变了,我何苦强留?至于何学使那方面,我完全是‘生意经’,也可以说押宝,押中了,大家有好处。”

    嵇鹤龄懂这“大家”二字,意思是包括他和王有龄在内,因而越觉得胡雪岩这个朋友,真是交着了。不过,他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人,不以为拉这种裙带关系是件很体面的事,所以不肯作何表示。

    “现在要讲你屋里的那个人了。”胡雪岩问:“是怎么回事?”

    听这一问,嵇鹤齿笑了:“你当是怎么回事?”他反问一句。

    “我哪里猜得出?你自己说吧。”

    “是瑞云的表妹,原来嫁在常熟,去年居娟,不容于翁姑,写信给瑞云,想来投靠她表姐。瑞云问我的意思,你想,我莫非那么小气,养个吃闲饭的人都不肯?所以趁这趟到苏州来公干的机会,预备把她带到杭州。”

    “怎么?”胡雪岩不胜惋惜他说:“年纪轻轻就居孀了。”

    看他大有惜花之意,嵇鹤龄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不宜多事,但点点头说:“将来自然要遣嫁。如果你有合适的人,譬如象陈世龙那样的,拜托你留意。”

    “好!”胡雪岩很切实地答应,“我一定替她找。”

    这一段又揭过去了,嵇鹤龄问到时局:“上海的情形怎么样?”

    “小刀会不成气候,只是有洋人在后面。看样子,上海县城,一时怕难收复。”胡雪岩说,“这种局面一长,无非便宜了洋人。”

    “怎么呢?”嵇鹤龄近来对“洋务”很关心,所以逼视着胡雪岩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第一,租界本是一片荒地,有地无人,毫无用处,现在这一乱,大家都逃到夷场去避难,人多成市,市面一繁荣,洋人的收入就多了。第二,现在两方面都想拉拢洋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洋人乐得从中操纵。”

    “怎么个操纵法?”

    “无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要想他帮忙,就得先跟他做生意。现在两江总督怡大人,决定断绝他们的货源,我看这个办法,维持不长的。”

    接着胡雪岩讲了许多夷场上与洋人有关的“奇闻异事”,这在嵇鹤龄是很好的下酒物。当然,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他觉得胡雪岩似乎也有些偏见,洋人虽刁,刁在道理上,只要占住了理,跟洋人的交涉也并不难办。最怕自己疑神疑鬼,或者一定要保住“天朝大国”的虚面子,洋人要听一句切切实实的真心话,自己偏跟他推三阻囚地敷衍,那就永远谈不拢了。

    不过,这番见解,究竟尚未经过印证,而且风气所播,最好是痛骂洋人,如果说两句持平的话,一定为卫道之士斥为不明夷夏之辨,甚之加以“认贼作父”、“汉奸”等等恶名。因此,嵇鹤龄就是对胡雪岩这样的至交,也未便径发议论。

    话锋一转,又谈到浙江的政局。嵇鹤龄亦认为黄宗汉的调动,只是日子迟早而已,最明显的迹象是,黄宗汉自己亦已在作离任的准备,该他收的陋规好处,固然催得甚紧,不该他得的好处,亦伸长了手在捞。这都是打算随时可以卷铺盖的模样。

    “那么,大哥,你看何学使有没有调浙江的希望?”胡雪岩很关切地问。

    “这哪里晓得?现在也不必去管他!”

    胡雪岩很坦率地说了他所以特感关怀的原因。在这次上海的丝生意结束以后,他虽说决定了根本的宗旨,仍然以做钱庄为主,但上海这个码头,前程似锦,也不大肯放弃。在他的想法是,有了官场与洋场的势力,商场的势力才会大,如果何桂清放了浙江巡抚,以王有龄跟他过去的渊源,加上目前自己在苏州与他一见投契的关系,这官场的势力,将会无人可以匹敌,要做什么生意,无论资本调度,关卡通行,亦就无往不利。

    “所以我现在一定要想办法看准风头,好早作预备。如果何学使放到浙江,是没有希望的事,我的场面就要收缩,抱定稳扎稳打的宗旨,倘或放到浙江是靠得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花样拿出来。”胡雪岩又说,“不是为此,我丢下上海、杭州许多等着料理的杂务,跑到苏州来跟小狗子这种人打交道,不发疯了吗?”

    这一说,嵇鹤龄自然要为他认真去想了。他点点头,不即开口,喝着酒细细思量。

    “我想有希望的。”嵇鹤龄先提了句使胡雪岩高兴的结论,“现在他们乙未这一榜,声气相通,团结得很,外面的几个缺,抓到了不肯轻易放手的。江西巡抚张帝,是他们乙未的传胪,从前穆彰阿门下的‘穆门十子’之一,今年正月里革了职,上个月马上又推出来一个他们同榜的郑敦谨,到河南去当巡抚。现在江浙两抚,都是乙未,听说江苏的许巡抚,圣眷已衰,早有调动的消息,如果黄巡抚再一调,一下子去了两处要紧地盘,自然要作桑榆之计。照这样说起来,何学使去接浙江,大有可能。再还有一层,此公亦愿意自己人去接。”嵇鹤龄一面说,一面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黄”字,自然是指责宗汉。

    “何以见得?”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问。

    “这就跟我接雪公的海运局,是一样的道理。”

    “啊!‘一语惊醒梦中人’!”胡雪岩恍然大悟,多想一想,拍案说道:“岂止有希望,简直十拿九稳了。”

    他接着提出一套深一层的看法,黄宗汉为人阴险工心计,目前虽红,但冤家也不少,既然在浙江巡抚任内有许多“病”,自然要顾虑到后任谁属?“官官相护”原是走遍天下十八省所通行的惯例,前任有什么纰漏,后任总是尽量设法弥补。有些人缘好的官儿,闹了亏空,甚至由上司责成后任替他设法清理,也是数见不鲜的事。只是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与后任的利害发生冲突,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一种就是前后任有仇怨,恰好报复。

    黄宗汉要顾虑的,是后一种的情形。浙江巡抚虽说归闽浙总督管辖,但总督驻福州,浙江的巡抚是名符其实的一省最高长官,倘或后任抓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打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渎,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样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天,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张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觉得他的夸奖,真个受之有愧,原来的意思,亦等于“成事在天”,事情成不成,要看别人。而嵇鹤龄却把“在人”解释为“得人”,并非本意。然而这样解释,确比本意高明。

    “仅有志向,不能识人、用人,此之谓‘志大才疏’,象那样的人,生来就苦恼!”嵇鹤龄停了一下又说:“不得志的时候,自觉埋没英才,满腹牢骚,倘或机缘凑巧,大得其发,却又更坏!”

    “这”聚精会神在倾听的胡雪岩失声而问,“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就叫‘爬得高,跌得重’!他的爬上去是靠机会,或者别的人有意把他捧了上去的,捧上了台,要能守得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一摔摔下来,就不送命,也跌得鼻青眼肿。所以这种志大才疏的人,怎么样也是苦恼!”嵇鹤龄又说,“嵇诸史实,有许多草莽英雄,因缘时会,成王称帝,到头来一场春梦,性命不保,说起来大都是吃了这四个字的亏。”

    这番议论,胡雪岩心领神会,大有领悟,每次跟嵇鹤龄长谈,总觉得深有所得,当然,也深深领受了朋友之乐,不过这份乐趣,较之与郁四、尤五,甚至王有龄在一起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说实在,我的见识,实在在大哥之下。”他心悦诚服地说,“为人真是不可不读书。”

    “‘世事洞明皆学问’,光是读死书,做八股,由此飞黄腾达,倒不如一字不识,却懂人情世故的人。”

    “大哥这话,又是牢骚了!”胡雪岩知道,科甲出身的官儿,看不起捐班,但捐班中有本事的,一样也看不起科甲中的书呆子。

    “你说他牢骚,他说他老实话也可以。”

    “我倒说句老实话,”胡雪岩忽然想起,“也是极正经的话,大哥,你还打算不打算‘下场’?”

    嵇鹤龄是俗称秀才的生员,“下场”是指乡试,他自然也打算过,“‘下场’也不容易,”他说,“辕门听鼓,闲了好多年,刚得个差使,辞掉了去赴乡试,就算侥幸了,还有会试。这一笔浇裹哪里来?”

    “这怕什么?都是我的事。”

    “论你我的交情,果真我有秋风一战的雄心,少不得要累你。不过,想想实在没有意思。”

    “何以呢?”胡雪岩怂恿地说,“今年甲寅,明年乙卯才是大比之年,有一年多的功夫,正好用用功。”

    嵇鹤龄是久绝此想了,摇摇头说:“时逢乱世,哪里都可以立功名,何必一定要从试场去讨出身?越是乱世,机会越多。其中的道理,我想,你一定比我还清楚。”

    这又是一个启示,胡雪岩想想果然,自己做生意,都与时局有关,在太平盛世,反倒不见得会这样子顺利,由此再往深处去想,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应变的才具无从显见,也许就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与草木同腐而已。

    感慨之下,不由得脱口说了一句:“乱世才会出人材!”

    “这话倒是有人说过。”嵇鹤龄有着嘉许之意,“以上下五千年,人材最盛的是秦未汉初跟魏、蜀、吴三分的时候,那时候就是乱世。”

    “如今呢?”胡雪岩说,“也可以说是乱世。就不知道后世来看,究竟出了多少人材?”

    “不会少!只说眼前,雪岩,你不要妄自菲薄,象你就是难得的人材。”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就这时候,阿巧姐来请用饭,馆子里叫的菜,十分丰盛,另外一大盘陆稿荐的酱肉,自然也有那不登大雅的食物在内。

    “你也一起来吃吧!”胡雪岩对阿巧姐说。

    “哪有这个规矩?”她笑着辞谢。

    “又没有外人。”嵇鹤龄接口说道,“我跟雪岩都是第一趟到苏州,要听你谈谈风土人情。”

    听得这样说,再要客套,就显得生分了。阿巧姐心想,反正也要照料席面,站着显得尴尬,倒不如坐了下来。

    于是她打横作陪,一面斟酒布菜,尽主人的职司,一面跟嵇鹤龄谈家常。

    苏州女人长于口才,阿巧姐又是历练过的,所以嵇鹤龄觉得她措词得体、声音悦耳,益生好感。

    这一来,一顿酒便喝得时候长了,喝到四点多钟,方始结束。等嵇鹤龄一走,周一鸣跟着就到,阿巧姐的事,已经顺顺利利谈成功,只待“过付”,便可“成交”。

    “恭喜,恭喜!”胡雪岩笑着问阿巧姐说:“你算是脱掉束缚了。”

    “多亏周先生费心!”阿巧姐向周一鸣道了谢,接着又歉然他说:“明天只怕还要劳驾。”

    于是胡雪岩代为说明,要请他陪阿巧姐再回木渎去一趟,将她的弟弟领了出来。周一鸣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

    经过这一番细谈,又到了晚饭时分,胡雪岩留下周一鸣吃饭,自己只喝着茶相陪,口中闲谈,心里在打主意。等盘算定了,闲闲问道:“老周,我倒问你一句话,你平时有没有想过,自己发达了是怎么个样子?”

    周一鸣无从回答,“我没有想过。”他很坦率地说,“混一天,算一天!”

    “这样子总想过,譬如说,要做个怎么样的官,讨个怎么样的老婆?”

    “我在家乡有一个。”周一鸣说,“我那女人是从小到我家来的,比我大两岁,人很贤惠,一直想接她出来,总是办不成功。”

    “这总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说,何以办不成功?”

    “这还不容易明白?说来说去,是个钱字。”周一鸣不胜感慨地说,“这两年,一个人混一个人,替人跑腿,又不能在哪里安顿下来,想想不敢做那样冒失的事。”

    “那么,你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把你女人接出来?”

    “现在就有希望了。”周一鸣换了副欣慰的神情,“多亏胡大老爷照应。这趟到扬州,谋好差使,如果靠得住一年有二百两银子的入息,我就要接我女人出来,让她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这也不算什么。”胡雪岩说,“照我想,象你这样的人,一个月总得要有五十两银子的入息,才不委屈你。”

    “哪有这样的好事?”周一鸣说,“如果哪个给我这个数,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这话是真的?”

    周一鸣是信口而答,此刻发现胡雪岩的神色相当认真,倒不敢随便回答了。

    “我们随便谈谈。”胡雪岩放缓了语气,“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周一鸣却必得认真考虑,看胡雪岩的神情,倒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这样答道:“若是胡大老爷要我,我自然乐意。”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胡雪岩摇着手说,“我用人不喜欢勉强。”

    “我是真心话。跟胡大老爷做事,实在痛快,莫说每月五十两,有一半我就求之不得了。”

    看他说得恳切,胡雪岩也就道破了本意,他说他想用周一鸣,是这天跟嵇鹤龄畅谈以后的决定。他预备论年计薪,每年送周一鸣六百两银子,年终看盈余多少,另外酌量致送红利。要周一鸣仔细想过以后再答复他,如果不愿意,仍旧想到扬州,他也谅解,因为厘金关卡上的差使,到底是“官面上的人”。

    “哪个要做那种‘官面上的人’?我也无需仔细想,此刻就可以告诉胡大老爷,一切都遵吩咐。”

    “好!”胡雪岩欣然说道:“这一来,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不过,在周一鸣这一来反倒拘束了,不便再一个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匆匆吃完饭,自己收拾了桌子,接着便问起阿巧姐明日的行程。

    “我把阿巧姐托给你了。”胡雪岩说:“明天等立了笔据,你陪她到木渎。事情办完了,你把他兄弟带到上海来。回头我抄上海、杭州的地址给你。”

    “那么,”阿巧姐听见了,走来问道:“你呢?”

    “我看嵇大哥的意思。”胡雪岩答道:“明天再陪他一天,大概后天一早,一定要动身。现在有老周照应你,你落得从容,在木渎多住几天,以后有什么事,我请老周来跟你接头。总而言之,‘送佛送到西天’,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了,我才算了掉一件大事。”

    一则是当着周一鸣,阿巧姐不愿她与胡雪岩之间的“密约”,让局外人窥出端倪,再则是这两三日中,对胡雪岩的观感,又有不同,所以当时便作了表示。

    “啥个‘送佛送到西天’?我不懂!”

    不管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反正对“送佛送到西天”这番好意,她并不领情,却是灼然可见的。胡雪岩也发觉了,自己说话稍欠检点,所以很见机地不提此事,只对周一鸣说:“你早点请回吧!你自己有啥未了之事,最好早早料理清楚。我顺便有句话要叫你先有数,我做事是要‘抢’的,可以十天半个月没事,有起事来,说做就要做。再说句不近情理的话,有时候让你回家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当然,你家里我会照应,天大的难处,都在我身上办妥。凡是我派出去办事的人,说句文绉绉的话:决无后顾之忧。老周,你跟了我,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胡大老爷”

    “慢点!”胡雪岩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的这个‘大老爷’,是花银子买来的,不是真的坐堂问案的‘大老爷’。如果是不相干的人,要这样子叫我,虽然受之有愧,不过既然有‘部照’,好歹也是个官,朝廷的体制在那里,硬要不承认,就叫却之不恭。做生意没有什么大老爷、二老爷的,只有大老板、二老板。不过我也不喜欢分出老板、伙计来,我另外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刘庆生,一个叫陈世龙,都是我的得力帮手,他们都叫我胡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别的地方,我要跟你学,做生意,我说句狂话,你要跟我学,这个‘先生’,就是你跟我学做生意的先生。”

    “喔唷唷!”阿巧姐在旁边作出蹙眉不胜,用那种苏州女人最令人心醉的发嗲的神情说:“闲话多是多得来!”

    “话虽多,句句实用,”周一鸣正色说道,“胡先生,我就听你吩咐了。”

    “就这样了。你明天一早来。”

    就在周一鸣要离去的那一刻,金阊栈的伙计带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阿巧姐认得,是潘家的听差。

    “他叫潘福。”阿巧姐在窗子里望见了,这样对胡雪岩说,“不晓得为啥来?如果是跟我有关系的事,不要随便答应。”说完,她将他轻轻一推。

    于是胡雪岩在外屋接见潘福。来人请安以后,从拜匣里取出一封梅红帖子,递了上来,打开一看,是潘叔雅用“教愚弟”署名,请他吃饭,日期是第二天中午。帖子上特别加了四字,“务乞赏光”。

    这就很突兀了!潘叔雅是十足的“大少爷”,对不相干的人懒于应酬,所以胡雪岩到潘家去过几次,根本就不请见男主人。而此时忽然发帖请客,必有所谓,被请的人自然要问一问:所为何来?

    “只为仰慕胡大老爷。”潘福答道:“也没有请别位客,专诚请胡大老爷一个人。”

    胡雪岩实在想不到潘叔雅是何用意?但此时亦不必去想,到明日赴宴,自然明白。当即取了一张回帖,向潘福说明准到,先托他代为道谢。

    “敝上又说,如果胡大老爷明日上午不出门,或者要到哪里,先请吩咐,好派轿来接。”

    “大概不出门,不过派轿来接,大可不必。”

    “一定要的。敝上说,不是这样,不成敬意。”

    既然如此,亦就不必客气。等潘福告薛去后,少不得与阿巧姐研究其事,彼此的意见相同,潘叔雅下此请帖,一则说是“务乞赏光”,再则要派轿来接,必是有事重托。至于所托何事,连住在潘家好几天的阿巧姐都无从猜测。

    “不管它了!”胡雪岩说,“你让老周陪着你进城吧!顺便先在潘家姨太太那里探探口气,明天我到了,先想法子透个信给我。”

    阿巧姐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但当着周一鸣不便多说什么,终于还是雇轿进了城。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胡雪岩进城逛了逛,看嵇鹤龄不在客栈,亦未惊动瑞云的表妹,悄悄回到金阊栈。十一点钟刚打过,潘家所派的轿子到了。居然是顶大轿。问起来才知道潘叔雅一出生未几,他父亲就仿照扬州盐商的办法,花了两万银子,替他捐了个道员,三品官儿,照例可以坐绿呢大轿。按规矩,还可以有“顶马”,但这份官派,潘叔雅未摆,只是那顶大轿,十分讲究,三面玻璃窗,挂着彩绸的窗帷,轿檐上是彩色的缨络,轿杠包铜,擦得雪亮。轿子里盖碗、水果、闲食,还有一管水烟袋、两部闲书,一部《隔帘花影》、一部《野臾曝言》,如果是走长路,途中不愁寂寞,尽有得消遣。胡雪岩还是第一趟坐大轿,看到四名轿伕抬轿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嵇鹤龄的话。嵇鹤龄讲笑话,说四名轿伕,各有四个字的形容,前面第一个昂首天外,叫做“扬眉吐气”,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因为位置正在“老爷,’前面,一放屁则“老爷”首当其冲,后面两名轿伕,前面的一个,视线为轿子挡住,因而叫做“不辨东西”,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只有跟着走,那就是“毫无主意”。

    据说军机大臣的情形,就跟这四名轿伕一样。军机领袖自然“扬眉吐气”,奏对时,照例由他一个人发言,所以第二个叫做“不敢放屁”,第三个进军机不久,还摸不清楚底细,以“不辨东西”形容,亦是刻画入微,至于最后一个,通称“打帘子军机”,当然是“毫无主意”了。

    由此又想到何桂清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不知位列第几?如果是“不敢放屁”,则有何能力为何桂清说话?几时有机会倒要问一问他。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潘家,轿子一直抬到大厅檐外,才知道潘福的话靠不住,除了主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位客,一般是华服的贵公子派头。

    宾主互揖以后,主人为胡雪岩引见两位新交。他猜得果然不错,一个叫吴季重,一个叫陆芝香,都是贵介公子,父兄皆是京官,本人是秀才。彼此道过仰慕,潘叔雅延入花园接待。

    潘家的花园甚大,但房屋显得很旧了,只有一座楠木船厅是新建的,潘叔雅就在这里款客。男仆在厅外,厅内用两个丫头伺候,苏州的丫头得一俏字,一式滚花边的竹布衫、散脚裤,束得极细的腰,梳得极光的辫子,染得极红的指甲。莺声呖呖地,叫潘、吴、陆三人都是“少爷”,只称胡雪岩才是“胡老爷”!

    时已正午,就在船厅中开席。主人奉胡雪岩首座,不待他谦让,首先声明,客人只有胡雪岩一位,吴季重和陆芝香连陪客都不是,算是三个主人公请,有事要向胡雪岩请教。潘福的话是不错。

    有事要托胡雪岩是他早已意料到,等酒过三巡,他先开口动问了,潘叔雅才细叙缘由。事起于阿巧姐的闲谈,跟潘家姨太太在一起盘桓,闺中无事,她把从尤五、怡情老二以及胡雪岩本人那里听来的许多故事,作为消遣之实。胡雪岩的故事本来就与众不同,加以阿巧姐口齿伶俐,渲染入微,所以潘家姨太太深感兴趣。

    于是这些故事又从枕上传到了潘叔雅的耳朵里。这一下,他对胡雪岩刮目相看!纨袴子弟交朋友,从不交平淡无奇的方正君子,一定要交“有趣”的人物,或者能说会道,或者仪表出众,或者行事漂亮,照潘叔雅看,胡雪岩就是这一路人物。但是最使他佩服的,却是胡雪岩的义气,也就因为这一点,他要重托胡雪岩。

    “胡大哥,”他叙入正题:“苏州从没有这么乱潮!官兵打仗,保民不足,骚扰有余,我们三个都想到上海夷场上去看看,要请胡大哥照应。”

    “是的。”胡雪岩平静地回答,心里在想,所谓照应,无非买房子之类,这是小事,于是又加了一句:“好的,都在我身上。”

    “我想这样,我有一笔现款,交给胡大哥,看怎么给我用出去?”潘叔雅说,“这笔款子数目不大,大概十二三万银子。”

    十二三万银子,还说数目不大,好阔的口气。胡雪岩正要开口,吴季重抢在他前面说了。

    “我跟叔雅的情形,差不多,有十万银子,也要请胡大哥替我费心用出去。”

    “我的情形,稍为不同些。”陆芝香说,“我有一箱东西,放在苏州不放心,请胡大哥看看,是存在什么地方妥当。”

    “喔,”胡雪岩问道,“是一箱什么东西?”

    “是一只画箱。”

    “芝香家府上的收藏,是有名的。”潘叔雅说,“有几件精品,还是明朝留下来的。”

    就凭这句话,便可以想象得到那只画箱的珍贵。这一点胡雪岩却不敢轻易回答,只点点头说:“我们再商量。”

    所谓“商量”是推托之词,胡雪岩已经决定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果然吃力不讨好,也还罢了,就怕出了什么毛病,古玩古画是无法照样赔偿的。所以他作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

    但陆芝香的目的,是希望在运出危城,转移到洋人所保护的夷场时,胡雪岩能保他的险,因而提到了尤五。

    “听说胡大哥跟漕帮的首脑,是至交?”

    这是不能敕也不必赖的,他点点头答道:“是的。松江的漕帮,管事的老少两代,都很看得起我。”说到这里,胡雪岩很机警地想到,陆芝香说这话,自然有事要托尤五,那就落得放漂亮些,不必等他再开口,“如果老兄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我可以代求。”

    “是的。是要请胡大哥代求。”陆芝香说,“松江漕帮的势力很大,跟这里的‘老大’也有联络。我想请胡大哥探探口气,如果松江漕帮肯帮我的忙,我自然有一份微意。”接着,他问潘叔雅:“送五千银子差不多了吧?”

    潘叔雅还未答话,胡雪岩在一旁连连摇手:“谈不到,谈不到!谈到在个,我那姓尤的朋友,反倒不肯搭手了。老兄,”他很诚恳的向陆芝香说:“你听我一句话,几位老哥都是大少爷出身,出手豪阔,不过,江湖上交朋友,也有用钱买不到的的东西。老兄的委托,我尽全力去办,只要有把握,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将来办好了,我们总要在上海碰头;那时我备桌酒,替各位引见,老兄当面谢过就够了。”

    前半段话略带教训的意味,但以态度恳切,所以陆芝香不但不以为忤,且连连拱手受教:“是的,是的!一谈酬劳就俗了。”

    接着便谈漕帮的内幕,然后又谈到夷场的奇闻异事;言不及义地大谈特谈,反将正事搁在一边。

    胡雪岩一面应酬着,一面很冷静地在观察,很快地明白了这三位“大少爷”想移居上海,一半是逃难,一个是向往夷场的繁华。照此看来,如今要替他们在上海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每一家造一所住宅。

    这三所“住宅”的图样,很快地就已在他的脑中呈现,是洋楼,有各种来自西洋的布置,软绵绵的“梭化”椅,大莱台,还有烧煤或者烧木柴的壁炉。

    这样想着,对于潘、吴两人的现款,胡雪岩也有了生利的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是“长线放远鹞”,要图急功近利,就根本无从谈起。如果他们是望远了看,那就对于自己的生意,也是一大帮助,胡雪岩心想,有二十万可以长期动用的头寸,何不在上海再开一家钱庄?

    这一转念间,才发觉自己又遇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仔细盘算了一会,想停当了,才找个他们谈话间的空隙,向潘叔雅说道:“我有句话想动问。”

    “好,好。你请说。”

    “承两位看得起我,我不敢不尽心。不过两位对这笔现款,总有个打算,是做生意,还是放息?如果是放息,是长放,还是短放?总要先拿个大主意,我才好措手。”

    潘叔雅向吴季重看了一下,以眼色征询意见。

    “胡大哥,”吴季重只谈他自己的情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要逃难,苏州的入息自然中断了,田上的粗米收不列,市房也不知道保得往保不住?更不用谈什么房租。那时候,舍间一家十八口,养命之源,都靠这笔款子。实情如此,请你看着办。”

    “我的情形也差不多。”潘叔雅说,“我自己一家不过十三口,只是寒族人多,如果都逃在上海,生活不济,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

    “我明白了!”胡雪岩说:“万一苏州沦陷,不知道哪一天恢复?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谁也不敢说。既然拿这笔款子作逃难的本钱,就得要细水长流,以稳当为第一。”

    “‘细水长流’这话,说得太好了!”吴季重很欣慰地,“我就是这意思。”

    胡雪岩点点头,放下筷子,两手按在桌上,作出很郑重的姿态:“两位给我的这个责任不轻!我只能勉力以赴。我想应该作这么一个兼顾的打算。第一,在上海夷场上,要有自己的住宅,第二,看每个月要多少开销,提出一笔钱来放息,动息不动本。住的房子有了,日常家用有了,先稳住了‘老营’,就不妨放手干一番,余下的钱,或者买地皮,或者做生意。这样子做法,就朝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蚀光了,过日子依旧可以不愁,也就不伤元气。两位看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怎么不行?太好了。”吴季重转脸说道:“叔雅,这位胡大哥老谋深算,真正叫人佩服。”

    朋友是从潘叔雅来的,听得这番赞扬,真所谓“与有荣焉”,所以他也极其得意。一高兴之下,马上唤着丫头说:“你进去跟姨太太说,铁箱里有只拜匣,连钥匙都拿了来。”

    “慢慢!”胡雪岩急忙阻止,“你现在先不要拿什么东西给我。”

    “一样的。”潘叔雅说,“我家里有五、六万的银票,先交了给胡大哥。”

    “不,不!我们做钱庄的,第一讲究信用,第二讲究手续。等谈好了办法,你们两位的款子,交到钱庄里来,我要立折子奉上,利息多寡,期限长短,都要好好斟酌。”

    “也好!”潘叔雅说:“那就请胡大哥吩咐。”

    于是胡雪岩从买地皮,造房子谈起,一直谈到做洋货生意,大致有了个计划。购地造屋,以一万两银子为度,其余的对半分成两份,一半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一半是活期存款,用来作为经商的资本。存放的钱庄,由胡雪岩代为介绍,实际上都等于长期存款,因为用来做生意的那一半活期存款,亦要听胡雪岩的主意,如果他的头寸紧,某一笔生意就可以不做,翻来覆去都听他口中一句话。

    “好,我们就这样。”潘叔雅问陆芝香,“你呢?是怎么个主意?”

    “听你们谈得热闹,我自然也要筹划筹划,在上海大家房子造在一起,走动也方便。”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谈的将来往在一起、朝夕过从的乐事。胡雪岩冷眼旁观,觉得这三个阔少,与庞二、高四、周五那班人,脾气又自不同。周、高等人到底自己也管过生意,比较精明,唯其比较精明,反容易对付。这三个却完全是不知稼穑艰难的大少爷,也许期望太高,不切实际,也许未经世途,不辨好歹,谈的时候什么都好,等一做出来,觉得不如理想,立刻就会有很难听的活,吃力而不讨好,那就太犯不着了。

    于是他问:“三位都到上海去过没有?”

    “我去是去过一次,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记不得了!”潘叔雅说,“他们两位最远到过常熟。”

    “这样说,夷场是怎么个样子,你还是没有见过。”

    “是啊!”潘叔雅说,“我今年四十二,四岁的时候,还是嘉庆年间,哪里来的夷场?”

    “都说夷场热闹,我倒要跟三位说一句:热闹是在将来。眼前热闹的,只是一小块地方,鱼龙混杂,不宜于象你们三位,琴棋书画,文文雅雅的人住。我倒想到一处,可以买一大块地皮住宅,那里现在还象乡下,将来等洋人修马路修到那里,就会变成闹中取静,住家的好地方。不过,这是我说,到底如何,要等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只要你说好就好,先买下来再说。”

    “潘三哥的话是不错。”胡雪岩很率直的说,“不过我们是第一次联手做事,以后的日子也还长,所以第一趟一定要圆满。我现在倒有个主意,三位之中。哪位有兴,我陪着到上海先去看一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陆芝香很兴奋他说,“我早就想去玩一趟,只怕没有熟人,又不懂夷场规矩,会闹笑话。如今有胡大哥在,还怕什么?”

    这一说,潘、吴二人的心思也活动了,但吴季重十分孝母、又有些舍不得轻离膝下,潘叔雅则因为有一笔产业要处分,其势不能远离,所以商量结果,决定还是由陆芝香一个人去。

    “我们哪一天走?”他问。

    “我想明天就动身。”

    “唷!”陆芝香大为诧异:“那怎么来得及?”

    做生意的人出远门是常事,说走就走,象陆芝香这样的人、出一趟远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首先要挑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然后备办行李,打点送亲友的上仪,接着是亲友排日饯别。自己到各处去辞行,这样搞下去,如果十天以后走得成,还算是快的。

    胡雪岩明白这些情形,心想,不必跟他“讨价还价”了,就算多等他两三天,亦是无济于事,而自己的这两三天的工夫,却宝贵得很,不能无渭消耗,于是这样说道:“好在我也不是急的事,你尽管从容,定了日子,我派人专程来迎接,或是我自己再来一趟,包你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到上海。”

    “这样就再好都没有了。”陆芝香拿皇历来挑日子,本来挑在月底,又以端阳将届,要在家里过节,最后挑定了五月初七这个黄道吉日。

    谈完正事,一席盛宴,亦近尾声,端上来四样“压桌菜”,只好看看,倒是小碟子装的八样酱菜,一扫而空,胡雪岩喝了一碗香梗米粥,抚抚肚子站起来说:“我要告辞了,大概明天动身,不再来向各位辞行,等过了端午,我一定设法抽空,亲自来接芝香兄,那时候再叙吧!”

    潘叔雅还要留他多坐,吴季重和陆芝香又要请他吃晚饭。胡雪岩觉得对这班“大少爷”,不必过于迁就,所以一律托词拒绝,厚犒了潘家的婢仆,仍旧坐着那乘装饰华美的四人大轿出阊门。

    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间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佑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碍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话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洋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工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簿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桩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干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用于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因为顾客可以下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入来买火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决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他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在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慢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王、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战事正紧,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

    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劾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招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决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王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侍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恩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帐,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闸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渎。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间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呜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台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枯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员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眼,拿着手里的纸媒儿,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像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杭州跟金华火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阎栈。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古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伕,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帐。等吃了饭,付过帐,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回。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象有,又象没有。”

    这就是说,不过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看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老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回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慧,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关’。”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抽去跳板,正待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她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太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篙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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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8-29 11:40 PM 编辑

第二十六章

    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投在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不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事情太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

    “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含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扮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应春说,“陆芝香或许不在乎,在何学使一定看不顺眼。”

    “我懂,我懂!”刘不才说,“陪啥人穿啥衣裳,我自己有数。”

    “我在想,”胡雪岩说,“将来刘三爷跟官场中人打交道,甚至到家里去的机会都有,有个功名在身上,比较方便得多。我看,捐个官吧?”

    “最好不捐。一品老百姓最大。”

    胡雪岩很机警,听出刘不才的意思,不捐官则已,要捐就要捐得象样,不过自己也不过“州县班子”,不能替刘不才捐个“知府”,所以这样说道:“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官,大小不在乎,只为了做生意方便。譬如说逢关过卡,要讨个情,一张有官衔的名帖投进去,平坐平起,道弟称兄,比一品老百姓,就好说话很多了。”

    “小爷叔的话不错,我也想捐一个,捐他个正八品的县丞。”

    “那也不必,都是州县班子好了,弄个‘大老爷’做做。”

    接着胡雪岩的话,那边笑了。七姑奶奶手里捧着一瓶洋酒,高声说道:“各位‘大老爷’,请上桌吧!”

    “啊呀!”古应春突然说道,“我倒忘记了,有位仁兄应该请了他来。”

    “谁啊?”胡雪岩问。

    “裘丰言。”

    “喔,他也来了。这可真有得热闹了。”胡雪岩笑着说了这一句,却又摇摇头:“不过今天不必找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谈。”

    生意上的许多机密,只有他们俩可以知道,连刘不才都不宜与闻,因此饭桌上言不及义,只听刘不才在大谈这天下午所看的西洋马戏,马背上的金发碧眼的洋美女,如何婀娜多姿,大露色相。别人倒都还好,芙蓉初涉洋场,听了目瞪口呆,只是不断地说:“哪有这样子不在乎、不顾脸面的?我不信!”

    “百闻不如一见。”胡雪岩说,“你明天自己去看一次就晓得。”“对的!”七姑奶奶的兴致也来了,“明天我们也去看一场,”

    “女人也许看吗?”

    “女人难道不是人?为啥不许!”

    “有没有女人去看?”芙蓉问她三叔。

    “有,有。不但有,而且还跟不认识的男人坐在一起。”

    “三叔又要瞎说了。”芙蓉老实不客气的指责,“这话我绝对不信。”

    “我话没有说完,你就怪我!”刘不才说,“我说的是西洋女人。”

    古应春衔杯在口,忍俊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亏得脸转得快,才没有喷到饭桌上,但已呛了嗓子,又咳又笑好半天才能静下来。

    “小爷叔!”七姑奶奶也笑着对胡雪岩说:“我们这位刘三爷跟‘酒糊涂’裘大老爷,真正是‘宝一对’,两个人唱双簧似地说起笑话来,简直把人肚肠都要笑断。我情愿每天备了好酒好菜请他们吃,听他们说说笑话,消痰化气、延年益寿。”

    “你倒真阔!”古应春笑道,“请两位州县班子的大老爷做清客。”

    “我倒想起来了。”七姑奶奶问道:“刚才你们在谈,是不是刘三爷也要捐个官做?”

    “老古也是!”胡雪岩接口,“老古精通洋务,现在刚正吃香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有人会借重,真的挂牌出来,委个实缺。七姐,那时候你就是掌印夫人了。”

    “谢谢!”七姑奶奶撇着嘴说,“我才不要做啥官太太。”

    “老古!”胡雪岩先是当笑话说,转一转念头,觉得倒不是笑话,“说真的!老古,我看你做官,倒是蛮好一条路子。于你自己有益,对我们大家也有好处。”

    七姑奶奶口快,紧接着问:“对老古自己有没有益处,且不去说它,怎么说对大家都有好处?”

    “自然罗!”胡雪岩答道,“你只看王雪公,他做了官,不是我们都有好处?”

    “喔,我懂了,是仰仗官势来做生意。既然如此,老古为朋友,倒不妨打算打算。”

    “你啊!”古应春叹口气说,“得着风,就是雨。晓得的人,说你热心,不晓得的人,当你疯子。”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脾气已改得好多了,受了古应春的这顿排揎,笑笑不响。

    “小爷叔!”古应春转脸又说,“我样样佩服你,就是你劝我做官这句话,我不佩服。我们现在搞到兴兴头头,何苦去伺候贵人的颜色?”

    胡雪岩很知趣,见这上头话不投机,就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说:“从明天起,我们又要大忙特忙了。今天早点散吧!”

    “对!”七姑奶奶看一看胡雪岩和芙蓉笑道,“你们是小别胜新婚,早点去团圆,我也不留你们多坐。吃了饭就走好了。”

    于是止酒吃饭。古应春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支西洋皮马鞭,等在那里,是预备亲自驾车送他们回大兴客栈的样子。

    “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栈去,有些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伕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络头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络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慧四个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不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板高不售,一旦禁令解除,丝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老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给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岩很明确他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象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间,“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赔帐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决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悻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卑抵押,不至于吃倒帐。生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跟洋人开谈判?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才能把全副心思摆到芙蓉身上。小别重逢,自然有一番体己的话,问她在湖州的日常生活,也问起他的兄弟。芙蓉告诉他,决计叫他兄弟读书上进,附在一家姓朱的书香人家读书,每个月连柬脩和饭食是三而银子,讲好平日不准回家。

    胡雪岩听见这话,大为惊异,想不到芙蓉那样柔弱的性情,教养她的兄弟,倒有这样刚强的处置。

    “那么小兔儿呢?”他问,“一个人住在朱家,倒不想家?”

    “怎么不想?到了朱家第三天就逃了回来,让我一顿手心又打回去了,”

    “你倒真狠得下这个心?”

    “你晓得我的心,就晓得我狠得下来了!”

    “我只晓得你的心好,不晓得你心狠。”胡雪岩已估量到她有个很严重的说法,为了不愿把气氛弄得枯燥严肃,所以语气中特地带着点玩笑的意味。芙蓉最温柔驯顺不过,也猜到胡雪岩在这时刻只愿享受温情笑谑,厌闻什么一本正经的话,所以笑笑不响,只把从湖州带来的小吃,烘青豆、酥糖之类摆出来供他消闲。

    她将他的心思倒是猜着了,但也不完全对。胡雪岩的性情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笑话,也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正经,而且谈正经也可以谈出谐谑的趣味来。这时便又笑道:“你是啥个心,怎么不肯说?是不是要我来摸?”说着顺手捞住芙蓉的一条膀子,一摸摸到她胸前,芙蓉一闪,很轻巧地避了开去。接着便发现窗外有人疾趋而过,看背影是大兴客栈的伙计。显然的,刚才他的那个轻桃的动作,已经落入外人眼中,即令芙蓉温柔驯顺,也忍不住着恼,手一甩尘到一边,扭着头不理胡雪岩。

    一时忘形,惹得她不快,他自然也感到歉疚,但也值不得过去赔笑说好话,等一会事情也就过去。所以只坐着吃烘青豆,心里在想着,湖州有哪些事要提出来问她的?

    偶然一瞥之间,发觉芙蓉从腋下钮扣押出一条手绢,正在擦眼泪,不由得大惊失色,奔过去,捧有她的脸一看,可不是泪痕宛然?

    “这,这是为什么?”

    “没有什么!”芙蓉醒醒鼻子,擦擦眼泪,站起来扯了扯衣襟,依旧坐了下来,要装得没事人似的。

    “一定有缘故。”胡雪岩待为这样说:“你不讲,我要起疑心的。”

    “我自己想想难过!不怨别人,只怨自己命苦。”她将脸偏到一边,平静他说,“如果是平起平坐的夫妇,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一定也要尊重人家,不会这样动手动脚,叫不相干的人看轻了我。”

    越是这样怨而不怒的神态,越使得胡雪岩不安,解释很难,而且也多余,唯一的办法是认错。

    “我不对!”他低着头说,“下次晓得了。”

    忠厚的芙蓉反倒要解释了,“我也不是说你不尊重我,不过身分限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又说,“你现在应该想得到了,我为什么对小兔儿狠得下心来,我要他争气!要他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姐姐!”

    “这”胡雪岩颇感不安,“你也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我又没有看轻过你。”

    “话不是这么说。”芙蓉也觉得这身分上的事,再谈下去也无味,所以避而不谈,只谈她兄弟,“我一个人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小兔儿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出息,为啥呢,第一,不愁吃,不愁穿,他要啥,我总依他,只养不教,一定不成材;第二,有三叔在那里,小兔儿学不到好样,将来嫖赌吃着,一应俱全。我们刘家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半晌作声不得,口虽不言,心里却有许多话,最想说的一句是:“我把你看错了!”他一直看芙蓉是个“面人儿”,几块五颜六色的粉,一把象牙刻刀,要塑捏成怎样一个人,就是怎样一个人。此时方知不然!看似柔弱,其实刚强,而越是这样的人,用的心思越深,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越是出人意外。从今以后,更不可以小觑任何人了!不然就可能会栽大跟斗。

    由于这样的警惕,他更加不肯轻易答腔,站起来一面踱方步,一面回味她的话,越想越深,把她未曾说出来的意思都琢磨到了。

    “难为你想得这么深!”他站定了脚说,“不过,我倒要劝你,你这样子不是福相!我实在替你担心。你什么事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耗心血的,怪不得人这么瘦!”

    芙蓉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怎么样在肚子里用功夫,也抵不上他脑筋略为一转,就凭这两句话,便可以想见他已了解自己所不曾说出来的一番意思——如果她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糟糠,小兔儿这个小舅子,他就会当自己同胞的小弟弟看待,自然而然地负起教养之责。惟其他念不及此,所以只有靠她做姐姐的,自己要有决断。

    只要他知道了就好,他一定会有办法!芙蓉这样在想,先不必开口,且听他说些什么?

    “这是我不对!我没有想到小兔儿。不过,话说回来,是我没有想到,不是不管他。我的事情实在太多,就算是我自己的兄弟,只怕也没有工夫来管。所以,你不要怨我,只要你跟我提到,我一定想办法,尽责任。”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只要你舍得,事情就好办了,你倒说,你希望小兔儿将来做啥?做官?”

    “也不一定是做官,总巴望他能够自立。”芙蓉想了想,低眉垂眼,是那种不愿说而又非说不可的神态,“无论如何,不要象三叔那种样子。”

    胡雪岩明白,这是她感怀身世,痛心疾首的一种感慨。如果不是刘不才不成材,她即使相信算命算相的话,生来是偏房的命,但不能为人正室,不嫁也总可以!只为有了一个兄弟,又不能明望叔父能教养侄儿成人,终于不得不做人的偏房,而委屈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小兔儿。其情哀,其志苦,胡雪岩对她不但同情,而且钦佩,因而也愈感到对小兔儿有一份必须要尽的责任。

    “你的意思我懂了。”他说,“你三叔虽不是败子回头金不换,也有他的道理,将来会发达的。你不要太看轻了他。”

    “我不是看轻他,他是我叔叔,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我总尊敬他的。不过”芙蓉忽然摇摇手,“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只望你拿小免儿当自己人。”

    “当然。不是自己人是啥?”胡雪岩说,“闲话少说,你倒说,你将来希望小兔儿做啥?”

    “自然是巴望他荣宗耀祖。”

    “荣宗耀诅,只有做官。象我这样捐来的官不希奇,要考场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才值钱。”胡雪岩平静他说,“只要小兔儿肯替你争气,事情也很好办,我替你请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

    为了表示不是信口敷衍,胡雪岩当时就要笔墨纸张,给王有龄写信,请他代为托“学老师”,觅一个饱学秀才“坐馆”。当然,他也还有许多事要跟王有龄谈,文墨上的事,胡雪岩不大在行,有些话,象跟何桂清见面的经过,又非亲笔不可,所以这封信写到钟敲十二下,还没有写完。

    芙蓉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先是当他有些负气,后来看看不象,长篇大套在写,当然是谈别的事。不过因头总是由小兔儿身上而起,这样慎重其事,未免令人难安。

    “好歇歇了!”她温柔他说,“莲子羹都煮成泥了,吃了点心睡吧,明天再说。”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胡雪岩头也不抬他说。

    说是这样说,仍旧又很费劲地写了一个钟头才罢手,他把头一张信纸,递了给芙蓉。

    芙蓉是识得字的,接过来念道:“雪公太守尊兄大人阁下,敬禀者,”

    念到这里笑了,“好罗嗦的称呼!”

    “你看下去。”

    于是芙蓉又念:“套言不叙。今有内弟刘小兔,”到这里,芙蓉又笑了,“你怎么把小兔儿的小名也写了上去?”

    “那要什么紧,又不是官场里报履历,我跟王大老爷通家至好,就写小名也不要紧。”

    思想也不错,她便笑道:“说来说去,总说不过你。”

    “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你看,”他指着“内弟”二字。“这你总没话说了吧?”

    这是不拿芙蓉视作妾媵,她自然感激,却不便有何表示,只静心看下去。见胡雪岩对聘师的要求是学问好、性情好,年纪不宜过大,如愿就聘,柬脩从优。这见得他是真为自己跟小兔儿打算,心头由热而酸,不知不党的滚下两滴眼泪。

    “我想想又不对了!”她揩一揩眼睛说,“怕小兔儿福薄,当不起!再说,这样费事,我心也不安。”

    这话让胡雪岩没奈何了,“算命看相,可以相信,不过一个人也不要太迷这些花样。”他搔搔头说,“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看不开。”

    “我看,还是先附在人家馆里的好。”

    “为啥呢?”

    为来为去,还是为了芙蓉怕小兔儿没有那种专请一位先生来教导的福分。她最相信八字,连自己的终身,都相信是注定了偏房的命。胡雪岩意会到此,便有了办法。

    “我看这样,你先去替小兔儿排个八字看,到底福命如何?若是注定要做官的,就照我的话做,不然就随便你。”

    “这话说得好!你倒提醒我了。明天就替他去排个八字看。”美蓉去找了一张红纸,“劳动你把小兔儿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写完小兔儿的生辰八字,也吃了消夜,上床在沈头上,芙蓉还有一桩“官司”要审,就是那方白缎绣花小包袱中,包着的一绺黑发,两片指甲。“这是哪里来的?”她说,“你用不着赖,也用不着说假话。”

    “听你的口气,当我一定要赖,一定要说假活。那,我就最好不说话,说了真话,你也一定不相信。”

    “我说不过你!”芙蓉有些着恼,“你不说,那包东西我不还你。”

    “你尽管拿去好了,不管拿它烧掉、摔掉,我决不过问。”

    “你不觉得心疼?”

    “心疼点啥?”胡雪岩泰然自若地,“你要不相信,我当面烧给你看!”

    “唉!”芙蓉叹口气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真替那个送你这些东西的人难过。”

    这句话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胡雪岩大为不安,“你说我别样,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一样不能承认。”他加重语气分辩,“我决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喜欢过的女人,也是如此。”

    “这样说起来,你对这个女人是喜欢过的?”

    “不错。”胡雪岩已经从芙蓉的语气,料准了她不会吃醋,觉得直言不妨,所以又说,“就是前不久,我喜欢过,现在已经一刀两断。她不知道怎么,忽然‘冷镬里爆出热栗子’,在我决不能捡‘船并旧码头’的便宜。所以对这两样东西,我只当做不曾看见。”

    “你的话我弄不明白。”芙蓉问,“她叫啥名字,啥出身?”

    “叫阿巧姐。是堂子里的,七姑奶奶也见过。”

    芙蓉深为诧异:“七姑奶奶这样直爽的人,跟我无话不谈,怎么这件事不曾提起?”

    “你说话叫人好笑,直爽的人,就该不管说得说不得,都要乱说?”胡雪岩提醒她:“七姑奶奶真正叫女中豪杰,不要看她疯疯癫癫,胸中着实有点丘壑,你不要看错了她!”

    “好了,好了!你不要把话扯开去。你倒讲讲看,你们怎么样好法?”

    “就是这佯子!”胡雪岩翻个身,一把抱住芙蓉。

    “哼!”芙蓉冷笑,“看你这样子,心里还是忘不掉她,拿我来做替身!”说着,便要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无奈他的力气大,反而拿她抱得更紧了,“我不是拿你做她的替身,我是拿你来跟她比一比。”他说,“她的腰没有你细,皮肤没有你滑。说真的,我还是喜欢你。”

    这两句话等于在醋罐里加了一大勺清水,酸味冲淡了,“少来灌米汤!”她停了一下又说,“你把跟她的事,从头到尾,好好讲给我听。”“讲起来话长!”胡雪岩从枕头下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说,“两点钟了!再讲就要讲到天亮,明天再说。”

    “你不讲就害我了!”

    “这叫什么话?”

    “你不讲,害我一夜睡不着。”

    “好,我讲。”等把阿巧姐的故事,粗枝大叶讲完,胡雪岩又说,“这一来,你可以睡得着了,不许再罗嗦!”

    “问一句话可以不可以?”

    “可以。不过只许一句。”

    “照你看,”芙蓉问,“事情会不会起变化?“

    “什么变化?”

    “阿巧姐只怕不肯嫁何学台了。”芙蓉从容分析,“照你的说法,她先对你也不怎么样,等到见了年纪轻、人又漂亮、官又做得大的何学台,心里就有了意思。照规矩说,她自己也要有数,是人家何家的人了,在你面前要避嫌疑,怎么又在替你收拾行李的时候,私底下放了这两样‘私情表记’?而且送你上了船,推三阻四,不肯下船,恨不得跟你一起回来。这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的心又变过了。”

    “我怎么看不出来?不理她就是了。”

    “你倒说得容易!可见你不懂女人的心。”

    这一下,胡雪岩使不能不打破自己的戒约,往下追问:“女人的心怎么样?”

    “男人是没良心的多,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女人不同,一颗心飘来飘去,不容易有着落,等到一有着落,就象根绳子一样,捆得你紧紧地、再打上个死结,要解都解不开。现在你是让她捆住了,自己还不晓得,说什么‘不理她就是’,有那么容易?你倒试试看!”芙蓉讪笑地又说,“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这一番话把胡雪岩的瞌睡虫赶得光光的,睁大了眼,望着帐顶,半晌做声不得。

    “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岂但不错!还要谢谢你,亏得你提醒我。”胡雪岩不安地问,“你看,该怎么办?”

    “自然是把她接了回来。”

    这是句反话,如果在平时,胡雪岩一定又会逗她拈酸吃醋,开开玩笑,此时却无这种闲逸的心情,一本正经他说:“这是决不会有的事。我现在就怕对何学台没有交代,好好一件事,反弄得人家心里不痛快,对我生了意见,说都说不明白了!”

    芙蓉是有心试探,看他这样表示,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便全心全意替他策划:“你现在要抢在前面,不要等她走在你前面叫明了,事情就会弄僵,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话说出口,她怎么收得回去?”

    “这话对!”胡雪岩说,“我现在脑筋很乱,不晓得怎么快法?”

    “无非早早跟何学台说明,把阿巧接了回去,生米煮成熟饭,还有啥话好说。”

    “话是有道理。不过官场里有样规矩你不懂,做哪个地方的官,不准娶哪个地方的女子做妾,麻烦就在这里。”

    谈到官场的规矩,芙蓉就无法置喙了。但即使如此,她的见解对胡雪岩仍旧是个很大的帮助。第二天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件事,大清早的脑筋比较清醒,他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生米”虽不能一下子就成“熟饭”,但米只要下了锅,就不会再有变化。于今为计,不妨托出潘叔雅做自己的代表,先向何桂清说明白,事成定局,阿巧姐自会死心,这就是将“生米”下锅的办法。

    不过,这件事还要个居问奔走的人。现成有个周一鸣在那里,不然还有刘不才,也是干这路差使的好材料。好在事情一时还下会生变,不妨等周一鸣回来了再说。

    等把这个难题想通了,胡雪岩觉得心情相当轻松,盘算了一下,古应春这天一定在忙着眼洋人接头,不必去打扰他,只有找刘不才一起盘桓,不妨一面出去游逛,一面看看可有合适的地皮,为潘叔雅买下来建新居。

    想停当了才起身下床,芙蓉晨妆已毕,侍候他漱洗早餐,同时问起这天要办些什么事?

    “等你三叔来了再谈。”胡雪岩说,“我想带你去逛逛。”

    “我不去。抛头露面象啥样子?”

    “那么你做点啥呢?”

    “我还是到七姑奶奶那里去。”芙蓉答道,“跟她在一起,永远是热闹的。”

    “就你们两个人,怎么热闹得起来?我看不如约了七姑奶奶一起去玩。”

    “她不肯的。”芙蓉忽然问道,“你说了她什么?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古老爷常常劝她出去走走,不要在家闷出病来,她说什么也不肯。”这话胡雪岩在前一天也听见过,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听芙蓉提到,才知道七姑奶奶真的发愤了!倒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我不过劝她,要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哪知道她这样认真。”胡雪岩说,“赌气是决不会有的事,她最佩服我,还有大事要我帮忙,赌什么气?”

    “这倒是真的,”芙蓉点点头,“提起你来总是小爷叔长,小爷叔短。我看,”芙蓉笑道,“只有一个人不佩服你。”

    “哪个?”

    “梅玉的娘。”

    昨天是为了阿巧姐生醋意,这时候又提到他妻子,胡雪岩心里不免有些厌烦,所以默不作声。

    芙蓉也是很知趣的人,见他是这样的态度,便不再往下说,聊些别的闲天,等着刘不才。

    结果刘不才不曾来,来了个古应春,带了由丝栈里转来的两封信,一封是尤五的,由陈世龙代笔,说杭州漕帮闹事,经过调处,已经平息。只是新交了好些朋友,饮宴酬醉无虚日,所以还得几天才能回上海。再有一封是王有龄的,这封信就长了。

    王有龄接到胡雪岩初到上海的信,又接到何桂清从苏州写给他的信,加上陈世龙带去的口信,都要在这封信中答复,所以足足写了七张纸,认得出是他的亲笔。这样一个浙江官场中的红人及能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居然能抽出工夫来写这么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就显得交情确是与众不同了。

    信上自然先提到尤五,说是“既感且愧”,因为尤五会同郁四,将浙江漕帮的纠纷,顺顺利利地处置停当,感情已是可感,而且还承他送了许多礼物,实在受之有愧。至于认七姑奶奶作义妹一节,君子成人之美,而况又是旧雨新知双重的交情,自然乐从。问七姑奶奶什么时候到浙江,他好派专差来迎接。

    “你看!”胡雪岩将前面两张信递了给古应春,接着又往下看。下面提到何桂清,说是接到他从苏州寄会的信,才知道胡雪岩的行踪。何桂清认为能结识胡雪岩,是“平生一大快事”,也提到了那一万银子,这下是王有龄来赞扬胡雪岩了,说他的处置“高明之至”,这一万两银子,请胡雪岩替他记入帐下,将来一起结算。

    此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催促裘丰言早日回杭州,因为现在有个“优差”的机会,他可以设法谋取,“迟则为他人捷足先登,未免可惜。”

    “对了!”胡雪岩放下信问道,“‘酒糊涂,住在哪里?他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昨天我倒忘了问你。”

    “都弄好了,就因为五哥不在这里,略上没有交代好,不敢启运。”古应春又说,“刘三爷知道你要跟他碰头,去约他了。等一下就到。”

    “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到七姐那里去,留下口信请他们来。”

    “那又何必在外头吃?还是到我们那里去。”

    于是古应春和胡雪岩坐马车,芙蓉不肯跟胡雪岩同车招摇过市,另雇一顶小轿走。轿慢车快,等她到时,只见七姑奶奶正笑容满面地在跟胡雪岩商量到湖州的行程。

    “怎么?”芙蓉惊喜地问道,“你也要到湖州去?”

    “是啊!”七姑奶奶洋洋得意他说,“我哥哥在做知府,我为啥不去。”这一节,也就象阿巧姐那件事一样,是无话不谈的七姑奶奶所不曾跟她谈到的少数“秘密”之一。不谈阿巧姐是为了怕替胡雪岩惹麻烦,不谈胡雪岩居间拉拢,认王有龄作义兄,是七姑奶奶自觉身分悬殊,不相信现任知府的王大老爷肯降尊纤贵,认此义妹。事情不成,徒落话柄,所以她不愿告诉芙蓉。

    谁知王大老爷居然答应了,而且仿佛认此义妹,是件极可高兴的事,当然喜出望外,加以芙蓉一见投缘,不算外人,所以有那得意忘形的神态。听她自己约略说明缘由,芙蓉也替她高兴,“恭喜,恭喜!”她笑着说,“从今以后,不叫你七姑奶奶,要叫你王大小姐了。”

    “好了,好了!自己人,不作兴笑我的。我是沾了小爷叔的光。来!”七姑奶奶一把拉着她走,“到厨房里帮帮我的忙。”

    古应春是广东人,讲究饮馔,七姑奶奶闲着无事,也就在烹调上消磨辰光,所以家里没有客来,饭菜也很丰腆。厨房里早已预备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娘姨,一个小大姐,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地把饭开了出来。

    主客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还是谈湖州之行。刚刚只谈了一半,胡雪岩决定亲自送七姑奶奶去,现在要谈的是动身的日期。

    这是个难题,胡雪岩的事情太多,不容易抽出工夫来。“五月初七以后就不行了,苏州的人要来。再等下去,天气太热,又不相宜。”他踌躇着说,“而且一去一来至少要半个月的工夫。”“小爷叔抽不出工夫,只好等秋凉以后再说。”七姑奶奶不愿强人所难,这样很爽快地表示了态度。

    “那不行。耽误了你们的好事。”胡雪岩又说,“再者,陈世龙也要做亲了。这杯喜酒一定也要去吃的,事情总有办法,等我慢慢来想。”

    话题中断,接下来是古应春谈他上午跟洋人见面的情形,谈到一半又被打断了,刘不才和裘丰言连翩而至,两个人脸上红着,是喝了酒来的,但也不妨再来几杯。

    “事情都弄好了。”裘丰言说,“只等尤五哥来就动身。”

    “他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胡雪岩说,“或者你先回去一趟。”

    “不必,不必!”裘丰言指着刘不才说,“我跟刘三哥在一起,写意得很,每天吃吃酒,到处逛逛,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难得遇到,尤五哥尽管慢点回来好了。”

    胡雪岩又好气,又好笑,“你真正‘酒糊涂’!一则要早早交差,人家等着洋枪在用,采运军火的事,哪容得你逍遥自在?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再则,”他把王有龄的信拿给他看,“雪公一番热心,你不要错过机会。”

    等把信看完,裘丰言点点头说,“雪公的盛意,着买可感。不过,尤五哥不来,我也没办法走。空手回去,算啥名堂?只好让人家捷足先登了!”

    这话也不错,于是胡雪岩又遇到一个难题。七姑奶奶看他们愁颜相向,忍不住要问:“小爷叔!到底为了啥?”

    “老裘要运洋枪回去,路上怕不安靖,要五哥先替他沿路安排好。只要一进浙江地界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上次也是这样。一定要等五哥来,说妥当了才敢走。”

    “是这样一桩事情!为啥早不跟我说?”

    一听这话,胡雪岩和裘丰言精神一振,齐声说道:“七姐!你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七姑奶奶又怪古应春,“你知道这件事,也放在肚里不说,真正气数。”

    “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古应春笑道,“闲话少说,你有办法就拿出来!”

    七姑奶奶的办法很简单。尤五手下几个得力的人,她无不相熟,只要找到其中之一个,一切迎刃而解。但十分不凑巧的是,古应春亲自去跑了一遍,竟一个也不曾找到。

    “不要紧!”七姑奶奶真有男子汉的气概,毫不迟疑地说,“这段路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晓得我。我送了裘老爷去。”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首先古应春就担心,“一船军人,不是好玩的事!”他说,“千斤重担你挑不挑得下来,自己要想一想。”

    “我想过了,不要紧的。”

    语气虽平静,而胡雪岩却听得出,愈平静愈显得倔强,他是深知她的脾气的,发现美蓉也想说话,急忙抛过去一个阻止的眼色,然后装出欢然的神情好:“好极,好极!有七姐出马,一定一路顺风。老裘,就让七姐送你去好了。”

    裘丰言知道胡雪岩这样说法,必有道理,自然桴鼓相应地也装出兴奋和感激的神态,拱拱手说:“多谢七姑奶奶,只是劳动玉步,于心不安。”

    “没有多少路,只当到嘉兴去玩一趟。”

    “慢点!”胡雪岩灵机一动,“我倒有个办法。七姐,你索性到杭州,把那件大事办了它。”

    “那”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一时还想不通,“那么,小爷叔你呢?”

    “我是对不起,这趟不能陪你了。”

    胡雪岩的打算是,七姑奶奶认义兄,尤五一定要到场,来了又去,徒劳跋涉,而自己算来抽不出工夫,那就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办了这件大事,以便向古家老族长去说媒。至于尤家兄妹与王有龄之间,要有个人从中传话照料,他也想好了,可以拜托裘丰言。

    裘丰言当然乐意效劳。七姑奶奶和古应春也觉得这样安排十分妥帖。只是一船军火,真个托付七姑奶奶保险,这件事除了她自己有信心以外,谁也觉得大不妥当。

    找个机会,古应春将胡雪岩和裘丰言拉到一边说道:“小爷叔,你真的信任我们那口子?她是‘女张飞’,你是诸葛亮,莫非有啥妙算?”

    “妙算不敢说,打算是有的。要我亲自跑一趟松江,我到‘老太爷’那里去搬救兵。”

    “妙,妙!”古应春大喜,“真正是妙算!”

    “轻点!轻点!”胡雪岩急忙阻止,“七姐的脾气你晓得的,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我悄悄去,悄悄来,有一昼夜的工夫就够了。”

    “那么,你预备啥时候走?”

    “今天就走。”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怏怏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裘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样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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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3 10:12 PM 编辑

第二十七章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样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老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然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佘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防!”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新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祖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字,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不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人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刘三爷和老周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天肯借干铺,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天下,就决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厉”,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太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份!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徒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潘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呢?”

    “给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

    “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于是周一鸣到楼房去作安排,胡雪岩一个人倚枕假寝,心里一桩一桩的事在想。发觉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因而想到一句话:“君子务本”。自己的根本,第一是钱庄,第二是丝。钱庄现成有潘叔雅的一笔钱在那里,丝则湖州方面的新丝又将上市,今年是不是还做这生意?要做是怎么个做法?得要赶快拿定主意,通知陈世龙去办。这样子专管闲事,耽误了正经,将来是个不了之局。

    于是,他当机立断,作了个决定,只等明天杨凤毛回来,看怎么说,事情如果麻烦,只好照裘丰言的办法,把那批洋枪丢在上海再说,自己赶紧陪着七姑奶奶回浙江去干正经,闲事能管则管,不能管的只好丢下再说。

    想停当了,便又另有一番筹划,将能管的闲事,派定了人去管,第一个是刘不才,可以管潘家的事,第二个是周一鸣,可以管何桂清跟阿巧姐的事。

    多少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沉重之感,就由于这样一转念间,大见轻松,当然,刘不才和周一鸣去代他管那两件闲事,决不会做得比自己好,似乎有些不能放心。但是他实在疲倦了,管不得那许多了。心一横,想起不知哪里看来的两句诗,脱口念了出来:“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然而三件闲事毕竟有一件不能不管,心思集中,顾虑便能周详,心里在想:何必路远迢迢先回杭州,再转湖州?由苏州到湖州,现成的一条运河,算起位置来,苏州在太湖之东,湖州在太湖之南,应该是条捷径。

    “老周,”胡雪岩向他请教,“苏州到湖州的水路怎么走法?”

    “胡先生是问运河?”周一鸣答说,“这条路我走过,由苏州到吴江叫北塘河,吴江到平望这一段叫官塘河,到了平望分两支,一支往南到嘉兴叫南塘河,往西经南浔到湖州,就是西塘河。一共一百二十里路。”

    于是胡雪岩打定了主意,剪烛磨墨,亲笔写好一封信,封缄完毕,福山也就回来了。

    “黄银宝住在下塘水潭头。”福山回报:“刘老爷、裘老爷都在那里,刘先生在推牌九。”

    “推牌九?”胡雪岩诧异,“跟哪些人在赌?”

    “都是那里的人,娘姨、小大姐,拥了一屋子。”福山又说,“只有裘老爷一个人在吃酒。”

    胡雪岩笑了:“一个酒鬼,一个赌鬼,到哪里都一样。”

    “福山,”周一鸣问,“你是不是亲眼看见的?怎么晓得是他们两位?”

    福山脸一红,“那里有个‘相帮’,我认识,”他说,“是我们木渎人,我托他领我进去看的。”

    这就见得胡雪岩说他“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的话,有点道理了。周一鸣笑笑不响。胡雪岩却对福山夸奖了两句。

    “你倒蛮能干,在外面自己会想办法,很好,很好!”接着又问:“湖州,你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福山刚受了鼓励,因而自告奋勇,“不过没有去过也不要紧,胡先生有啥事,我去好了。”

    “你替我去送封信。地址在信面上,那个人你叫他郁四叔好了。讨了回信,立刻回来。”说着,胡雪岩将一封信,十两银子都交了给他,又加了一句话:“穷家富路,多带点,用多少算多少。”

    这意思是,盘缠费用,实报实销,周一鸣想指点他一句,转念一想,怕胡雪岩是有意试他,不宜说破,便闭口不语。

    于是福山当夜便去打听到湖州的航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胡雪岩睡得很晚才起身,抖擞精神,等候杨凤毛的消息。趁这空档中,他将阿巧姐与何桂清的好事,如何安排,细细作了交代。接着,刘不才与裘丰言在黄银宝家宿夜归来,少不得又有一番的说笑,这就到了放午炮的时候了。

    杨凤毛言而有信,正在他们团团一桌吃午饭的当儿,匆匆赶了回来。

    于是主客四人,一起离座,相邀共餐。杨凤毛说是吃了饭来的,胡雪岩便不勉强,依旧是将他延入套房去密谈。

    “你啥辰光到的?”

    “上半天就回来了。在三婆婆那里有几句话要说。”杨凤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双眼不住的眨,仿佛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似地。

    这神情让胡雪岩起了戒心,心里在想,他一回来不先到金阊栈,却回俞家去看三婆婆,自然是他们“自己人”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议。照此看来,彼此还谈不到休戚与共,亲疏远近之间,自己要掌握分寸才好。

    “胡大叔,我先说一件事,三婆婆想高攀,请姨太太认在她老人家名下。不知胡大叔肯不肯委屈?”

    这一问,大出胡雪岩的意外,不过他的思路快,几个念头电闪般在脑海中印了一下,大致明白了用意,还是因为彼此初交,而所言之事,安危祸福,出入甚大,要结成亲家,变做“自己人”方能放心。

    为了公事,胡雪岩自然乐从,为了彼此结交,这也是好事,但他另有一层顾虑,怕芙蓉有了这样一个来头甚大的“干娘”,搞成尾大不掉之局,将来处妻妾之间会有麻烦,因而迟疑着答应不下来。

    江湖上讲究见风使舵得快,杨凤毛一看这样子,赶紧说道:“原是妄意高攀,做不到的事”

    “不!”胡雪岩深恐引起误会,急忙打断,同时也想到唯有说实话,才能消释猜疑,所以接着说道:“承三婆婆抬爱,我是求之不得。为的是内人是只雌老虎,我亦不敢将小妾带回家去。将来内人有什么悍泼的行为,小妾受了委屈,变得对不起她老人家,所以我不敢答应。”

    话说得很老实,也很委婉,杨凤毛当然懂得其中的深意,“胡大叔,说到这一点,你请放心。三婆婆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将来只有帮你调停家务,”他使劲摇着手说:“决不会替干女儿撑腰,让胡大叔为难的。”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话说?”胡雪岩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拣日不如撞日,今天下午,就叫小妾替三婆婆磕头。”

    “好的!归我来安排。胡大叔,我跟你老实说吧!这样一办,是让我师父好向对方说话。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实在说不出不算数的话来,如今才有话说,是我干妹妹家的事,真正没有法子。只好对不起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杨凤毛所以要先回俞家,原是与三婆婆有关,要跟她先说通,这样安排,用心甚苦,也见得俞家的诚意,胡雪岩觉得很安慰。“那么,”他问,“还有件事,怎么说?”

    还有件就是“招安”大事,杨凤毛沉着地说,“我师父自然赞成,不过做起来不容易,好比一条船已经顺流东下,再要掉过头来逆风上行,自然吃力。我师父的意思,是想请胡大叔去见一面,当面详谈。”

    “好!”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你师父此刻在哪里?”

    “在同里。”杨凤毛问道,“这地方,胡大叔总知道吧?”

    胡雪岩自然听说过——吴江县城极小,有人说笑话,东门喊一声“喂”,西门会有人答应,但吴江县属,位处县城东北的同里,却是出名的一个大镇,其地与青浦接壤,是东南鱼米之乡中的菁华,富庶异常。

    “原来你师父在同里,怪不得来去不过一天的工夫。”胡雪岩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胡大叔你看如何?”

    “可以。怎么去法?”

    “自然是坐船去,归我预备。”杨凤毛又说,“骑马也很方便,沿着一条塘睡,一直就到了。”

    “还是坐船去吧!”

    “最好。”杨凤毛略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先要关照你老。对方有几个管事的人,亦都在同里,这批人,胡大叔想不想跟他们见面?”

    胡雪岩考虑了一会,毅然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他们见见面也可以。”

    “既然这样,要请胡大叔随缘些,”杨凤毛说,“这批人狂嫖滥赌,不成个玩意,如果肯跟他们混在一起,那就说什么都好办了。”

    胡雪岩灵机一动,立即问了出来,“杨老兄,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那自然可以。”杨凤毛的语气有些勉强,“不知是哪一个?”

    “自然是极靠得住的自己人,就是外面的那位刘三爷。”胡雪岩说:“我们是亲戚。此公吃着嫖赌,件件精通,赌上面更是个大行家。”

    “是胡大叔的亲戚,自然不要紧。”杨凤毛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回报三婆婆。”

    “好的!我等下就去。托你先跟小妾说一声,拜在三婆婆膝下,我很高兴。应该有的规矩,我会预备”

    “不!”杨凤毛打断他的话,“三婆婆交代过了,那份重礼已经受之有愧,决不让胡大叔再破费!”

    胡雪岩心想,此刻不必多争,自己这面照规矩办好了。因而含含糊糊地敷衍着,等把杨凤毛送走了,立刻便找裘、刘、周三人商量,好分头办事。事情很复杂,“招安”一节,还有忌讳,一时说不清楚,他只能要言不烦地交代。首先是让周一鸣进城,备办匹头等物,作为芙蓉孝敬“干娘”的仪礼。其次是关照刘不才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到同里。最后托裘丰言到俞家,跟七姑奶奶商议芙蓉拜义母的礼节。

    “那么你呢?”裘丰言问,“一起到俞家不好吗?”

    “我另有个要紧地方,非走一趟不可。一会儿找到俞家去好了。”

    胡雪岩要去的那个要紧地方,是潘叔雅家。由于杨凤毛的话,触发了他的灵机,预备做一篇“偏锋文章”,在赌上找机会去收服那批草莽豪客,这就得带足了本钱,自己身上只有一万多银票,打算跟潘叔雅去借两万现银。

    名帖一投进去,潘叔雅立刻迎了出来,一见面就说:“雪岩,要罚你!到了苏州,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今天上午见着何学使,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了!我自然该罚。不过,你老兄也要想想,如果不是为了有迫不得已的事,我去看他干什么?”胡雪岩又说,“本来还不想来打搅你,晓得你们这班阔大爷讨厌无谓的应酬,既然抽不出工夫来陪你们玩,而且各位所委的事,也还没有办妥,何必上门?”

    潘叔雅笑了,“话总说不过你。”他又问,“照这样说,今天来是有事?”

    “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两桩事奉托,第一,想请你们到同里去捧我一个场。”

    “你的手真长,”潘叔雅打断他的话说,“伸到同里去做生意捞钱了!”

    “恰恰相反,不是去捞几文,想去送几个,不然,还不至于来麻烦你。我想到同里去大赌一场。”

    这一下潘叔雅才懂了捧场的意味,胡雪岩不是赌客,但不懂他为何路远迢迢跑到同里去大赌一场?“其中总有个道理吧?”他问。

    “不错,我要结交几个人,到了同里你就知道了,”胡雪岩紧接着提出第二个要求:“为此想跟你借两万银子,三天以后,等我上海钱到,马上奉还。”

    “说什么马上马下?”潘叔雅想了想说:“我给你金叶子如何?”

    “都可以,借金叶子我仍旧还金叶子好了。”

    于是潘叔雅借了五百两金叶子给胡雪岩。但到同里捧场,他却不甚有兴趣,“同里的赌风极盛,平常人家,什么儿子周岁,孙子满月,请客一请请三天,也就赌三天。”潘叔雅摇摇头,“龙蛇混杂,我不想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胡雪岩说,“等我这趟回来,如果事情顺利,陪你们好好赌一场。此外还有个人要替你们引见,此人极有趣,跟你们几位一定玩得来。你们几位托办的事,我也交给他了。一切都等我从同里回来再谈。”

    “好!专候大驾。”潘叔雅又问:“要不要跟那位见见面?”

    这是指阿巧姐,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的,立即答道:“不必,不必!我晓得她住在府上,人都胖了。心广体胖,日子过得很舒服,我放心得很。”

    说完胡雪岩随即告辞,先回金阊栈,将金叶子锁了在箱子里。接着,周一鸣也回来了,办来极丰盛的仪礼,胡雪岩一一检视,认为满意。于是由周一鸣押着礼物,跟在他的轿子后面,一起进城。

    一到俞家,俞少武开大门迎接,抬头望到里面,大厅上已高烧一对红烛,燃着寿字香,桌椅都换上红缎平金的围椅披,檐前还挂着四盏簇新的宫灯,一派喜气洋洋,布置得象个寿堂。

    芙蓉还不曾替三婆婆行礼,俞少武倒已经改了口,“姑夫!”他这样喊着,“一切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老来了,行个仪式。”

    到得里面一着,大厅两厢,高朋满座,裘丰言被奉为上客,好些人陪着谈话,一看胡雪岩自然转移了目标。看这样子,三婆婆对收这干女儿,视作一件大事。胡雪岩一面敷衍应酬,一面心里在琢磨,到底是她跟芙蓉投缘,还是另有用意?

    这个疑问一时无从解答,只好先随缘应酬着,找个空隙跟俞少武说:“我先到后面跟老人家去请个安。”

    “奶奶也在等姑夫。”俞少武说,“我陪了你老进去。”

    道声“得罪”,胡雪岩跟着俞少武进了中门,里面也是布置得一片喜气。七姑奶奶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绿袄黑裙,鬓边簪一朵深红色极大的茶花,衬着她那皓皓白雪的肌肤,浓艳异常,见了胡雪岩先福一福道贺:“小爷叔,恭喜,恭喜!”

    “不敢当!”胡雪岩拱手答礼,“这两天多亏你照应。”

    “小爷叔!”七姑奶奶心急,不及等待三婆婆,就有话要说,“你请过来!”

    胡雪岩立即就想到,她要说的话,必是在见三婆婆以前就该知道的,所以遥遥以目致了歉意,然后跟着七姑奶奶到了一边。

    “小爷叔!”她轻声说道:“事情要当作芙蓉阿姨从小就认了三婆婆做干娘。”

    “光棍一点就透”,这是为了便于俞武成好说话,若非如此,则认亲一举,显然就是有意妆扮出来的一出戏。所以胡雪岩连声答道:“我懂,我懂!”

    “三婆婆今天把压箱底的私房钱,掏出来请客,晚上场面热闹得很。”

    “啊!”这下提醒了胡雪岩,抢着问道:“七姐,我正要问你,今天场面好象很隆重。到底是三婆婆喜欢芙蓉,还是另有用意。”

    “两样都有。一则替阿姨热闹热闹,再则要叫江湖上传出一句话去,三婆婆收了干女儿。”

    “啊!啊!”胡雪岩说道:“真正是姜是老的辣。”

    说完,随着七姑奶奶一起进了堂屋,三婆婆跟芙蓉是一样打扮,大红宁绸夹袄,月白裙子,簇簇生新,看上去象是连夜赶制而成的。

    胡雪岩为了捧三婆婆,也抬举芙蓉的身分,直截了当便叫:“干娘!”这一叫三婆婆高兴,芙蓉更高兴。有这样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俞三婆婆做干娘,在她是个极大的安慰,心里不舒服的是,不是正室,象今天这种日子,竟不能穿红裙。三婆婆体贴干女儿,却又不能乱了世俗规矩,特意跟七姑奶奶商量,找了四个女裁缝来,搭起案被,连夜做了这么一式两套衣服,叫人一望而知是母女,这已使得芙蓉感激不已,如今再听得胡雪岩跟着自己一样称呼,泯灭了偏房的痕迹,自然越发高兴。

    “胡老爷!”三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就高攀托大了,以后称你‘姑爷’。”她紧握着芙蓉的手说,“姑爷,从今更是一家人了。武成的事,你总要放在心上。”

    “当然,不但大哥的事,少武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应酬。胡雪岩意会到这是一出做给江湖朋友看的戏,跟俞三婆婆桴鼓相应,每句话都应付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一切仪节,也是庄肃隆重,顺顺利利地行过了礼,随即开筵,一共有十二桌人。胡雪岩在裘丰言“保驾”之下,依次敬酒,应酬得十分周到。

    盛筵结束,继之以赌,摇摊,牌九,一应俱全。这时候胡雪岩可不上场了,由杨凤毛赔着,进中门去跟俞三婆婆辞行。

    “干娘!”他这样开口问道:“明天我到同里去看大哥。干娘有什么话,要我限大哥说?”

    “我对他没有什么话。倒是,姑爷,我跟你有几句话说。”

    “是!请干娘吩咐。”

    “我今天很高兴。说实在的,我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还有这样一桩意外的喜事,想想老天爷真不亏待我!”

    “干娘说得好。”胡雪岩笑道,“只怕我跟芙蓉没有啥孝敬干娘,等我这趟踉大哥将事情办妥当了,我接干娘到杭州去,在西湖上住一个夏天。”

    “好啊!去年到杭州烧过一次香,今年还要去。这是以后的事。暂且不去说他。”俞三婆婆略停一下又说:“姑爷,我现在要重重托你。”

    “干娘怎么说这话?”胡雪岩微感不安,“我早说过,只要我能尽心,一定尽心,大哥、少武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大哥虽说年纪也一大把,说实在的,有时候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嫩得很,远不如凤毛来得老到。比姑爷你,那就差得更远了。”

    “干娘!”胡雪岩笑道,“你把大哥说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有点替他不服。”

    “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就是他一个,哪有故意贬他的道理?实在情形是如此!在外人面前,我做娘的,要替他遮羞,在你面前我不必。你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要重托你,其实是跟你打个招呼,如果武成说话、行事有什么不上路的地方,你看我的面子!”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莫明其妙,但此时亦无暇去细作推敲,只满口应承下来。

    “干娘,你请放心。我这趟去,见了大哥,自然当自己长兄一样敬他。”胡雪岩又说,“大哥是‘大树下面好乘凉’,我也听说了,他从小就是公子哥儿的脾气,倘或有什么话,我自不敢跟他计较!”

    “姑爷!”俞三婆婆激动地说,“有你这两句话,就是我们俞家之福。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等你回来,我好好替你接风。”

    “不光是接风,”胡雪岩凑她的兴说,“还要庆功!”

    “愿如你金口。”三婆婆转脸喊道:“姑奶奶,你请出来吧!”

    她口中的姑仍奶便是芙蓉,因为有杨凤毛在,先不便露面,此时听得呼唤,才踏着极稳重的步子走了出来。

    “这两天你算是‘回门’,今天姑爷来接,你们一起回去吧!”

    今天去了,明天胡雪岩到同里,还得回来,何必多此一举?一动不如一静,反可以显出自己的“孝心”。芙蓉对人情世故也很留意的,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笑着答道:“还是在干娘这里舒服,我不回去!”

    胡雪岩也不愿她回去,因为这一夜要跟刘不才、裘丰言有所商议,也许谈得很晚,也许到黄银宝那里作长夜之饮,有芙蓉在,言语行动都不免顾忌,所以听得她的答语,正中下怀,随即便帮了两句腔。

    “让芙蓉在这里陪你老人家,等我同里回来,再来接她。”

    “随你们的便。好在我这里也是你们的家。”三婆婆又说:“或者你就住在这里也好。”

    “那不必了,我跟凤毛兄,还有点事要商量。”胡雪岩趁机告辞:“明天一早就走。我此刻就跟干娘辞行。”

    于是作了个揖,彼此叮咛了一番,胡雪岩跟裘丰言在赌桌上找到刘不才,由杨凤毛陪着一起回金阊栈,约定了第二天上船的时刻,杨凤毛随即辞去。

    “我看俞武成不大好对付。”胡雪岩面有忧色,“我要另外安一支伏兵。”他问周一鸣:“同里地方你熟不熟?”

    “这一带的水路码头,我都熟的。”

    “那好!明天等我们一走,”胡雪岩对裘丰言说,“你跟老周随后赶了来,找一家客栈住下,听我的招呼,你们要委屈一两天,一步不可走开。”

    “好!”裘丰言笑道:“我买了两部诗集子,还没有打开过,正好在客栈里吃酒读诗。”

    “对!就这样好了。”胡雪岩又问周一鸣:“在哪家客栈?你先说定了它!”

    周一鸣想了想答道:“同里的客栈倒想不起了。每趟经过同里,不是住在船上,就是住在我一个朋友家,从没有住过客栈。”

    “那就在你朋友家通消息好了。”刘不才说。

    “好的。我那个朋友跟刘三爷你是同行,到同里东大街,问养和堂药店老板,就找到我了。”

    胡雪岩点点头说:“就这样!你们到了同里,找地方住定以后,老裘不要露面,老周不妨到水路上去打听打听,俞武成在同里干些啥?不过,老周,事情要做得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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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4 05:37 AM 编辑

第二十八章

    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宝,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朱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老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插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谈。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旧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根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啥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线。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不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徒对他很客气,着实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奈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

    “官了,我来奔走,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跟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讲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都不认帐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哪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样,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恿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程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调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心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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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4 10:22 AM 编辑

第二十九章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酩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样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可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样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妙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排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

    “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

    “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

    “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

    “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跟你谈过?”

    “谈什么?没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果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

    “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

    “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

    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

    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

    “珍姐!”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

    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

    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

    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

    “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你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

    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

    “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

    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

    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

    “怎么?”

    “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

    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

    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

    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

    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

    “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

    “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

    “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

    “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

    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

    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

    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

    “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

    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

    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

    “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

    “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

    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

    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

    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

    “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

    “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

    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

    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入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

    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

    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

    “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

    “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

    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

    “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

    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

    “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

    “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

    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

    “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

    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老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

    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异常惶恐,托古应春无论如何要将胡雪岩请了去吃午饭,好让她有个赔罪的机会。

    不去是逃避麻烦,而麻烦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岩此时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听听她怎么说?”

    于是三个人安步当车到了妙珍那里。她的神态前倨而后恭,口口声声:“胡老爷不要动气,妙珠年轻不懂事。”又说:“千不看,万不看,看李七爷面上,当没那回事。”

    这样措词,反令胡雪岩不安,便问一句:“妙珠呢?怎么不见她的面?”

    “会来的!会来的!”妙珍问道:“时候不早了,是马上开饭,还是先用些点心?”

    “点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饭吧!”

    古应春是有心来做“串客”的,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对!天气大热,酒,免了。”

    “这样吧,吃点‘杨梅烧’,是我去年泡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请请胡老爷。”

    “那好。”古应春又改了口气,“杨梅烧可以祛暑,不妨来一杯。”

    于是在一张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妙珍亲自安席,乌木银镶筷,景德镇的瓷器,餐具相当精致。等摆上冷荤碟子,妙珍亲手捧出一个白瓷坛,打开布封口,一揭盖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来,这种用洞庭山白杨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杨梅里面,其色殷红的酒,甜而淡,极易上口,最宜于这种初夏午间饮用。

    坐定斟酒之际,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个乌油油的头,插着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风先送,走到席前,从刘不才招呼起,最后才轻轻地喊一声:“胡老爷!”秋波流转,盈盈欲泪,但仿佛警觉到此时此地,不宜伤心,所以极力忍住,低着头坐在胡雪岩身边。

    包括胡雪岩在内,谁都不提这天黎明时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般,应酬得席面上非常热闹,但彼此的视线,总离不开妙珠,她不知道是别有幽怨,还是不好意思,一直低着头,偶尔扬眉,飞快地看胡雪岩一眼,不等他发觉,便又避了开去,实在猜不透她是什么意思。

    在胡雪岩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想起一早跟她说的话,对她的态度,自觉过分,不免歉疚,便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一只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灵得很,拿手一移,让他扑了个空。

    越是这种带些负气的动作,越使胡雪岩动情,便笑嘻嘻地问道:“还在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

    “不是什么敢不敢!”古应春接口,“妙珠根本没有生气,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说,“好端端地生什么气?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岩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迟疑了一下,取起酒坛中的银勺子,舀了一勺酒,从刘不才斟起,最后才替胡雪岩斟满。

    “别人都有杨梅,为何我没有?”胡雪岩故意这样质问。

    妙珠不响,舀了两个杨梅,放在一只小碟子里,推到他面前。

    “讨出来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晓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见我讨厌。”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带着警告的意味。

    这让胡雪岩颇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顶嘴,岂不煞风景?妙珠倒不曾顶嘴,只又是眼圈发红,盈盈欲涕,越惹人怜惜。于是做姐姐的叹口气,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责备,总觉得于心不忍似地。风尘中人,善于做作,而况是带着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绝的神情,真是满座恻然。刘不才一向是个寻快乐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分,颇难为词,便递个眼色给古应春,示意他有所主张。

    古应春懂他的意思,但这样的事,何能擅作别人的主张,也不便当着珍珠姐妹劝胡雪岩莫负芳心,怕她们误会他代胡雪岩作了承诺。想了一下,唯有不着边际地劝慰一番。

    “妙珠,”他说,“事情是来得突然了一点。胡老爷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难处。凡事事缓则圆,只要郎有情,姐有意,总有成其好事的一天。”在他觉得这是遥遥无期,说如不说的“空心汤团”,而在妙珠却大有领悟,她平时喜欢听小书,也喜欢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痴心苦恋,历尽艰难,最后终了大团圆的事,在肚子里记着好多,这时听得古应春的话,就象一把锁匙开启了她失而复得的一具百宝箱,心想:对啊!他自己不也说过“好事多磨”,我且耐着性子磨,哪怕他有棱有角,要磨得他圆转自如,滚入自己怀中。

    这样想着,脸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属地在悄然思量。席间的谈话,一概不闻。别人倒还好,胡雪岩是惊弓之鸟,心里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见?常听人说:一个人自尽,在刚要断气的刹那,想起尘世繁华,一定痛悔轻生。所以遇救之后,决不会再想到自尽,如果真的想死,则其志坚决,异于寻常,预先顾虑到可能会再度遇救,想出来的寻死的办法,是别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转念到此,悚然自惊,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见她神态安闲,又不象是在想寻死的样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这次他伸过手去,她不曾拒绝,“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问。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这一笑,使胡雪岩大为安慰,一切顾虑,都抛在九霄云外,因为这个笑容,决不会出现在想寻死的人的脸上。

    “告诉是要告诉的,”古应春也觉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说,“要私底下说,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银勺子来,又替大家斟酒,然后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着妙珍说道:“珍姐,你吃点酒!”

    “越大越不懂规矩!”妙珍仿佛又好笑,又好气他说:“怎么不敬贵客,来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里头。”

    “你讲!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讲,讲得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两杯!”

    “这话对!我做见证,”刘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么说。”

    于是妙珍将面前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与他人一样,都注视着妙珠,要听她有什么出以如此郑重态度的话说。

    妙珠自觉绝妙的智珠在握,神态极其从容,“珍姐,从爹娘故世,多亏你照应。如今李七爷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现成的一位官太太。刚才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着刘不才和古应春问道:“这杯酒,珍姐是不是该吃?”

    “对,对!”两人异口同声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话快说。”

    “刚才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两句极要紧的话,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说。”

    妙珍又好笑,又好气,“死丫头!”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当了。”

    看她们姐妹俩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极要紧的话!”她说,“说出话来,有没有道理,是要大家评的。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七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当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不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为私?”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去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天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风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定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走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彷徨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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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4 04:01 PM 编辑

第三十章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

    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

    “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

    “是那个姓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

    “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

    “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

    “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

    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

    “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的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

    “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

    “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爷叔,你说!”

    “不忙,不忙,先坐下来。”

    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响。”

    “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

    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

    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

    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

    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

    “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

    “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

    “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怡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

    “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

    “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

    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

    “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

    “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

    “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

    “是的。”

    “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

    “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

    “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

    “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

    “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

    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

    “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

    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

    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

    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

    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

    “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

    “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

    “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

    “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

    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

    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大笑。

    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

    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

    “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南浔,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

    “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

    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

    “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

    “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

    “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

    “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

    “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太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

    “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

    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

    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

    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

    “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

    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爷叔呢?”尤五问。

    “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

    “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

    “可以。”

    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

    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

    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

    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

    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

    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

    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

    “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

    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

    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他问。

    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

    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

    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

    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

    “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

    “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

    “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

    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

    “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

    “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

    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

    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

    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

    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

    “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

    “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

    “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

    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

    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

    ***

    “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

    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

    “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

    “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

    “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

    “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

    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

    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

    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

    “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

    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疚,还有恼怒。

    “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

    “有的,请过来。”

    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

    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

    “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姓朱的,人怎么样?”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

    “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

    “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怎么呢?”

    “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

    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

    “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

    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

    “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

    “是不是帐上有毛病?”

    “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

    “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

    “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货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

    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

    “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

    “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

    “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

    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

    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

    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

    “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

    “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

    “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

    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

    “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

    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

    “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

    “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弥补的。”

    “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

    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

    “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

    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样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

    “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

    “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

    “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

    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

    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

    “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

    “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

    “对了。怡红院。”

    “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

    “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

    “脾气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

    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

    “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

    “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我怎么想不起来?”

    “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

    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

    “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

    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

    “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

    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

    “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

    “等下告诉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

    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

    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

    “是真的要翻台过来?”

    “这,我骗你干什么?”

    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

    “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

    “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

    “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

    “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

    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

    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

    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

    “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

    “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

    “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

    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

    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还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排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

    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怡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脔,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

    “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

    “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

    “话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

    “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

    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

    “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

    “随便你。”

    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

    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

    ***

    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

    “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

    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

    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

    “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庞家的‘恒记’有往来?”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

    “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

    “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

    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

    “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

    “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

    “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

    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

    “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

    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陪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

    “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挟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刀,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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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5 09:37 AM 编辑

第三十一章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合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特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庞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

    “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

    “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

    “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

    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

    “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

    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

    “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

    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

    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

    “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

    “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

    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

    “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怡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天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丝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这话是针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问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寸,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错的。”

    “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古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拉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又叫他伸舌头出来看了舌苔,很准确地作了判断:“睡得太少,用心过度,是虚火上升。好好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一觉,精神马上就好了。”

    “一点不错。”胡雪岩有意将他遣开:“请你替我去约一约庞二,晚上在哪里叙一叙。回头四、五点钟,你到浴德池来找我。”

    等刘不才一走,胡雪岩将预先一张张计算好的单子,取了出来,捡出古应春的一张交了给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应春应该分一万五千多银子的盈余。

    “小爷叔!”古应春略看了一看,将单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现在不要分,我们仍旧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后怎么个做法,才是正经。”

    胡雪岩脱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晓得以后怎么个做法?”接着便皱起了眉不断摇头。

    这态度很奇怪,古应春大为惊疑,“小爷叔!”他很吃力地说,“你好象有啥难言之隐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尽吩咐,有啥‘摆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计算在内。”

    “应春兄!”胡雪岩相当感动,率直答道:“我一无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义气,千金不换。”

    “岂止于千金不换?小爷叔,你不要说一无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说别的,只说朱福年好了,庞二虽有些大少爷的脾气,有时讲话不给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宽厚,非别的东家好比,可是朱福年还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爷叔你,化敌为友,服服帖帖,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钱。”

    由于说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维可比,所以胡雪岩听了这几句话,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问道:“你直言谈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谈不到。不过,小爷叔,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勤’字照我讲,应该当做敬业的敬,反过来‘嬉’字不作懒惰解释,要当作浮而不实的不敬来讲。敬则专,专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爷叔,如果说你有失策之处,我直言谈相,就是不专心。”古应春又说,“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经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来看,好象面面俱到,未出纰漏,其实是不是漏了许多好机会,谁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说,胡雪岩一路点头,等他说完,随即答道:“有好几位都这样劝过我,不过没有你说得透彻。我刚才在想,忙了半天,两手空空,总有个毛病在那里,你说我不专心,这就是我的毛病。不过,也不能说两手空空。”

    他没有再说下去,说下去怕古应春多心,他本人两手空空,还亏下了帐,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处。这盘帐要扯过来算,还是有成就的。

    这样转念,更觉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来说:“照刘三爷的话,好好吃它一顿,睡它一觉。有没有什么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来。”

    “怎么吃不来?”

    “夏天讲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惯的会倒胃口。”

    “那就算了。还是”

    “还是到我这里去吃饭吧!七姐现在返璞归真了,到处跟人学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鸡,还有你们西湖上的莼菜。”

    “你不要再说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说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于是一起到古应春那里。七姑奶奶果然卷起衣袖,在厨房里大忙特忙,汗水蒸润,她那张银盆似的脸,和两条藕也似的手臂,格外显得红白分明,看见胡雪岩在厨房门口探头一望,赶紧喊道,“厨房里象火焰山一样,小爷叔,快不要进来!”

    “我饿了!”胡雪岩老实答说,“有啥吃的,先弄点来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让你点点饥。回头慢慢吃酒。”

    等一碗鸡汤火腿笋干米粉下肚,接着便摆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有兴致。

    席间当然要问他今后的打算,胡雪岩却反问尤五和古应春,要怎么样打算,才能于大家有益?

    “这话就是很难说了。”尤五答说,“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别人的闲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马上就补了一句他未曾说出来的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这当然是一厢情愿。不过,”尤五正色说道,“我们漕帮方面,生路越来越狭,小爷叔,你答应过的,总要替我们想个办法。”

    “当然,当然。我一定当我自己的事来办。”胡雪岩又问古应春:“你看呢,我以后该怎么做法?”

    “我刚才就说过了。”

    胡雪岩点点头,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劝告。

    那些话,尤五和七姑奶奶并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问首,胡雪岩将古应春劝他专心的话,说了给她听,并且盛赞古应春看得深,识得透。

    “谢谢一家门!”七姑奶奶撇着嘴说,“小爷叔,他是狗头军师,你不要听他的话。”

    古应春不服气,但也不敢跟她争辩,只说:“小爷叔,‘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啥叫‘妇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应快得很,“场面总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说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为管的事太多太杂?”

    一句话驳得古应春哑口无言,摇摇头轻轻说了句:“歪理十八条。”

    胡雪岩看他那无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尴尬神态,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个“宝贝妹子”为然的尤五,却帮着她说话:“阿七说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难的是用不着一个好宰相。小爷叔,我想,老古的话也不错,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聪明人,不妨拿他们两个人的话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

    于是他一面吃喝闲谈,一面在心中盘算,等酒醉饭饱,他的盘算也大致停当了。

    “五哥,老古!”他说,“我们先把帐分了。”

    “不必分!”尤五抢着说,他的意思跟古应春一样,主张就原来的资本和盈余,听候胡雪岩全权运用,能够“利上滚利”。

    “我懂你们的意思。”胡雪岩说,“我要重起炉灶,做几样事业,大家分开来管,我只抓个总。就好比做皇帝一样,要宰相大臣分开来办事,用不着我亲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表示同意。

    “第一样是钱庄,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内行,恐怕还是要亲自下手。第二样是丝,在湖州,我交给陈世龙,在上海,我交给老古。”

    “好的!”古应春说,“我当仁不让,无需客气。将来茶叶、桐油也好做洋庄,慢慢儿再说。”

    “将来销洋庄都归你一手担当。茶叶、桐油我也想过,只要你认为可以做,我无不赞成。不过眼前新丝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请你赶紧筹划,专心一致,百事不管。不过”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说下去。

    这大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问:“小爷叔,不过什么?”

    “不过,”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们的终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这样子,别样闲事不能再管,你的这桩大事,非效劳到底不可。当着五哥在这里,我做大媒的说一句,你们挑日子、办喜事,乾坤两宅,自己商量,不必我来传话。古家老族长那里的归我疏通,一定不会办不通,你们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就这几天要好好谈一谈。现在且不去说它,小爷叔你再讲你的打算。”

    “我还打算办两样事业,一样是典当,一样是药店。药店请刘三爷来做,典当,我想跟庞二谈一谈,请朱福年帮我的忙。”

    对他的这番打算,尤五和古应春默然不置可否,这意思就是不以为然,在古应春觉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业,而刘不才的本性,也不宜于苦干创业,朱福年则相交未几,虽说“南蛮不复反矣”,但他究竟有几许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轻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这样的想法,此外他还有疑虑,率直问道:“小爷叔,一样钱庄,一样丝,都是大本钱,你哪里还有余力开当铺、开药店?”

    “五哥说到要害上来了。”胡雪岩很起劲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凭他的信誉、本领,因人成事。阜康设分号,是庞二有过承诺,愿意支持的,做丝生意,仍旧是大家集股。开典当的本钱,他看中了苏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开药店则预备在江浙官场上动脑筋。

    “我再说,为啥要开典当、开药店?这两样事业,一时都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公益,我开典当是为方便穷人。胡雪岩三个字,晓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晓得,我以后要让老百姓都晓得,提起胡雪岩,说一声:这个人不错!事业就会越做越大。为此,我要开药店,这是扬名的最好办法。再说,乱世多病痛,大乱之后,必有瘟疫,将来药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业。”

    听得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钦佩不止,“你听听,”她带点教训意味地对古应春说:“小爷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乱以后了。你要学学小爷叔。”

    “本来就跟小爷叔在学。”古应春转脸问道,“小爷叔,你说开药店的本钱,出在公家,是怎么个办法?”

    “这要靠关系了。军营里自然要用药,我要跟刘三爷商量,弄两张好方子,真材实料修合起来,譬如刀伤药、诸葛行军散、辟瘟丹之类,要一服见效,与众不同。这样子就好禀请各路粮台,先定我们多少,领下价款来做本钱。”

    “真是!”七姑奶奶听得眉飞色舞,“我看世界上,没有小爷叔没有办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这话捧得我太过分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头六臂,也办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济,说起来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当自己的事,朋友才会拿你的事当自己的事。没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还是没有办法。”

    “小爷叔这话一针见血,”尤五紧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那一伙弟兄,都当小爷叔好朋友,现在等着你老发号施令呢!”

    “你别忙!我答应替你们筹出一条生路来,一定要做到,说句老实话,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们去开路,大致的办法,我已经有了。”

    这是胡雪岩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业,他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跟现成的船只,承揽公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卖粮食。

    “乱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样样去考究。兵荒马乱,田地荒了,出产少了,当然是一个原因,再有一个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运不出,卖不掉,多么可惜!这还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积存了好多粮食,但打起仗来,烧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战事迫近,有稻无人割,白白作践。能够想办法不糟蹋,你们想,于公于私多么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两个原因,我懂,后面说的这一层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倒要请教小爷叔,怎么样才能不糟蹋?”

    “这就要看局势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们多调船过去,拿存粮抢运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抢着割下来。”胡雪岩又说:“这当然要官府帮忙,或者派兵保护,或者关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说好了,五哥,你们将来人和、地利都具备,是独门生意。”

    尤五和古应春都不作声,两个人将胡雪岩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这确是一项别人所抢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来不容易。

    “官场的情形,小爷叔你晓得的,未见得肯帮我们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样说法?其中还有个道理:打仗两件事,一是兵,二是粮,叫做足食足兵。粮食就这么多,双方又是在一块地方,我们多出一分粮食,长毛就少一分粮食,一进一出,关系不轻。所以,我去一说这层道理,上头一定会赞成。”

    “对!”尤五问道:“小爷叔你预备跟哪个去说?王大老爷?”

    “是的。我先跟他去说。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走!我还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长毛,譬如加紧缉私,断绝他们的日用百物的供应之类。”胡雪岩站起身来,很起劲地挥着手:“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先帮公家拿局势扭过来。大局好转,我们的生意就自然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炉灶,另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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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8 10:34 PM 编辑

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一章

    “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差官求见。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

    “好,好!你给我。你起来说话!”

    “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翻过来先看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主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种种苦楚,这会都记不起来了。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动身的?”

    “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游天勇答道,“看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我记得‘一统志’一说,是十个城门。”曾国藩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想来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成;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听语气,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不过守不长久的。”

    “喔,”曾国藩揸开五指,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

    “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免抽厘税。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

    “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

    “不是。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

    “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线是畅通的吧?”“是。全靠这条路。不过——。”“你说!有什么碍口的?”

    “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跟王抚台不和。事情——。”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发一卒渡江。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徒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说不到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饭?”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对!”七姑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

    “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牵肠挂肚,所以说做人没有味道。”说着,便是满脸不欢。“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

    “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徒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就不由的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即便对老司务说,“买的多了,你拿几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来。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生?”“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叔爷,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跟着恳求,“郎中先生,你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书爷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能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更要紧的了。”

    最后这句话最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熬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出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发去见郁老大。”“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卖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好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华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

    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结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他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再谈?”

    “先跟你谈也一样。”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得,难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郁馥华脑筋极快,手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尤五哥,你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

    “我晓得,我晓得。”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馥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江海一家,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的事,今天一笔勾销。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问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馥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富家翁。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馥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不敢当,不敢当。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们是小辈,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江湖上讲究的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意。

    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尤五却颇为焦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入钱塘江,运到杭州。”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这样子,我马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

    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

    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

    “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为的是……。”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准定明天一早,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明天一早我来接。”

    “原来是老古那里。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一回到古家,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明明是推托嘛!”

    “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你先不要着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

    “我晓得,我晓得。”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我们现在先想自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说完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的馆子?”

    “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吃过几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

    “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都没有它讲究。”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

    “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

    “好的。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了。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就这么说了。”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

    “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米怎么样?”

    “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我们谈船。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不过不要紧,长毛在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就不熟也不要紧。”“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一点不错。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传见。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官场办事,没有门路,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他加重语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这件事有个办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萧家骥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下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处,有力用不上。”“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思。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嗟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那末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明自己的身分,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教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一,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仅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末,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吗?”

    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

    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意——。”“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好!”华尔受激,脱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萧家骥指着鳖子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

    “没有测量过。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

    “不会。”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那末,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何?”“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将。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几时我倒要见见他。”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我极熟的。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应该我做东。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到。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我另外有个想法。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杨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事也是失策。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结果是统统关了。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城外掘壕沟,做木墙,围困得实腾腾。”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这个主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我们不是劳而无功?”

    “这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是这样的,我当然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么办?”

    “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

    “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

    “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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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8 10:34 PM 编辑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静,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才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长毛猬集,仿佛数十里连绵不断,谁也不敢贸然上岸。

    “原来约定,是王雪公派人来跟我联络,关照我千万不要上岸。”胡雪岩说:“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龄预计胡雪岩的粮船,也快到了,此时全力所谋求的,就是打通一线之路,直通江边,可以运粮入城。无奈十城紧围,战守俱穷,因而忧愤成疾,肝火上升;不时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头昏目眩,脸如金纸。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为休息亦归于无用,倒不如勉力支撑,反倒可收激励士气的效用。哀兵的士气,倒还不坏。但俗语道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打仗是费气力的事,枵腹操戈,连跑都跑不动,哪谈得到杀敌?

    所以每天出城攻击,长毛一退,官军亦随即鸣金收兵。这样僵持了好久,一无成就,而城里饿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先还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见尸骨骨露,掘地掩埋,到后来埋不胜埋,只好听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计其数,幸好时值冬天,还不致发生疫疠,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够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军的营盘,都为长毛攻破;硕果仅存的,只有候潮门外,副将曾得胜一营,屹然不动。这一营的不倒,是个奇迹。但说穿了不希奇,城外比较容易找粮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长毛营盘里去找。反正打仗阵亡也是死,绝粮坐毙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夺长毛的粮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条生路。因此,曾军打起仗来,真有视死如归之概。说也奇怪,长毛望见“曾”字旗帜,先就心慌,往往不战而遁。但是,这一营也只能自保,要想进击破敌,实力悬殊过甚,到底无能为力。

    只是王有龄却对这一营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别下令仁和知县吴保丰,将安置在城隍山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费尽力量,移运到曾得胜营里,对准长毛的壁垒,大轰特轰。这一带长毛倒是绝迹了,但仍无法直通江边,因为大炮射程以外,长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处处填塞,始终杀不开重围。

    就在这时候,抓住一名奸细——奸细极易分别,因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肿,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说话有气无力;如果遇到一个气色正常,行动舒徐,说话不必侧耳就可以听得清楚的,必是从城外混进来的;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还有人跳了进来,其意何居?不问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顿打,立刻打出了实话,此人自道是长毛所派,送一封信来给饶廷选部下的一外营官,约定里应外合的日期。同时也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消息,说钱塘江中,停泊了十几号大船,满装粮食。这不问可知,是胡雪岩的粮船到了。王有龄陡觉精神一振,当即去看杭州将军瑞昌,商量如何杀开一条血路,能让江中的粮食运入城内?

    不须多作商量,便有了结果,决定请副都统杰纯,当此重任。事实上怕也只有此人堪当重任——杰纯是蒙古人,他祖先驻防杭州,早有好几代;杰纯本人是正六品骁骑校出身,武艺娴熟,深得军心,积功升到正四品的协领,颇为瑞昌所倚重。

    咸丰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为长毛轰破,瑞昌预备自刎殉国;杰纯劝他不必轻生,认为安徽广德来的敌军,轻骑疾进,未有后继,不足为忧,不妨固守待援。瑞昌听了他的话,退守满营;营盘在西湖边上,实际是一座子城,俗称满城。因为防御得法,长毛连攻六天,劳而无功;杰纯的长子守城阵亡,杰纯殓而不哭,认为长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到了第七天,张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纯怒马突出,当者披靡,配合援军,大举反攻,将长毛逐出城外十几里。以此功劳,赏戴花翎,升任为宁夏副都统,但仍旧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这次杭州再度吃紧,杰纯战功卓著,赐号巴图鲁,调任乍浦副都统,这是海防上的一个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长毛手中,所以仍旧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关紧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门和南门的凤山门。凤山门原由王有龄亲自坐镇,这一阵因为呕血过多,气衰力竭,才改由杰纯防守——胡雪岩的粮船,就泊在凤山门外的江面;让杰纯去杀开一条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两皆相合的顺理成章之事。围凤山门的长毛主将叫做陈炳文,照太平天国的爵位,封号称为“朗天义”。他本来要走了——长毛的军粮,亦渐感不敷;李秀成已经拟定行定计划,回苏州度岁,预备明年春天,卷土重来。但陈炳文已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口中,得知城内绝粮,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变计,坚持不走。同时也知道城内防守,以凤山门为重点,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层夹一层,直到江边,弹丸之地,集结了四万人之多。

    等到粮船一到,遥遥望见,陈炳文越发眼红,一方面防备城内会冲出来接粮,一方面千方百计想攻夺粮船。无奈江面辽阔,而华尔的部下防守严密,小划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抢过来,就算船打不沉,人却非打死打伤不可。一连三日,无以为计。最后有人献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军的办法,用小船满载茅柴,浇上油脂,从上游顺流而下,火攻粮船。

    陈炳文认为此计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战区,需要派人联络;又要禀报忠王裁夺,不是一两天所能安排停当的。同时天气回暖,风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许多小划子;万一弄巧成拙,惹火烧身,岂不糟糕?因而迟疑未发。就在这时候,粮船上却等不得了。因为一连三天的等待,胡雪岩度日如年,眠食俱废。而护航洋兵的孔联络官,认为身处危地,如果不速作鼾,后果不堪设想,不断催促胡雪岩,倘或粮食无法运上陆地,就应依照原说,改航宁波。沙船帮的李庆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间亦颇为焦急,这使得胡雪岩越发集躁,双眼发红,终日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快要发疯了。

    “得隆哥,”萧家骥对胡雪岩劝慰无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议,“我看,事情不能不想办法了。这样‘屏’下去要出事。”“是啊!我也是这样在想。不过有啥办法呢?困在江心动弹不得。”李得隆指着岸上说:“长毛象蚂蚁一样,将一座杭州城,围得铁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来?”“就是为了这一点。我想,城里的人出不来,只有我们想法子进城去,讨个确实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话,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这样痴汉等老婆一船,等到哪一天为止?”

    李得隆也是年轻性急,而且敢冒险的人,当然赞成萧家骥的办法,而且自告奋勇,愿意泅水上岸,进城去通消息。“得隆哥,”萧家骥很平静地说:“这件事倒不是讲义气,更不是讲客气的。事情要办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样,只看哪个去合适?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灵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所;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例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城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了,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象。”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是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亲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拿我这位朋友送到岸,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帐款;帐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沿;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光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叫啥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当然不致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我这个愿望,说实话,老早就可以达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来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分,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告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决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味道;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教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象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教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象两个世界。”

    “那末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象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末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

    萧家骥果然混进城了。

    被捕之时,长毛就对他“另眼相看”。因为凡是被掳的百姓,没有不吓得瑟瑟发抖的。只有这个“新家伙”——长毛对刚被掳的百姓的通称——与众不同。因此别的“新家伙”照例双手被缚,这个的辫子跟那个的辫子结在一起,防他们“逃长毛”,对萧家骥却如江老大所说的,相当“客气”,押着到了“公馆”,问话的语气亦颇有礼貌。

    “看你样子,是外路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一个黄衣黄帽,说湖北话的小头目问。

    “我姓萧,从上海来。”萧家骥从容答道:“说实话,我想来做笔大生意。这笔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那小头目听他口气不凡,顿时肃然起敬,改口称他:“萧先生,请问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说这笔生意成功,他们杭州就会守不住?”

    “这话我实在不能跟你说。”萧家骥道:“请你送我去见忠王。”

    “忠王不知道驻驾在哪里?我也见不着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过,萧先生,”那小头目踌躇着说:“你不会害我吧?”“怎么害我?”

    “如果你说的话不实在,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回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末,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

    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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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8 10:33 PM 编辑

第三章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

    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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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8 10:32 PM 编辑

第四章

    尽一天的功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象这样子的才合适。”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窗口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

    “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胡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满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功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听说,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把归他去。”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倌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最后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受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姊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鱼鸭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一句成语:“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致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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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8 10:31 PM 编辑

第五章

    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七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道,“都好吧?”

    “逃难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合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释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殉节了?”“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教他认真的刘不才,大声赞叹,“死得有价值。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就只好不坏了,连长毛都佩服。”据刘不才说,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殉节,想拦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敬他忠义,解下尸首,停放在东辕门彭亭左侧,觅来上好棺木盛殓;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于保护之下。

    “长毛总算也有点人心。”七姑奶奶问道:“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殉节了?”“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人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罪,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部将约定,决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人,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轰死了长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城破。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纵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自我惊悸,面无人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遭遇。“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逃难的好去处。

    “逃难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水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缸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慢点。”七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棚,卖些常用的杂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摊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个长毛穷追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肩上又背着铜钱,长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拉过一串铜钱来,将“串头绳”上的活结,一下扯开,“哗哗”地将一千铜元落得满地;然后跑几步,如法炮制。五六串铜钱撒完,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引长毛发现住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道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奸淫掳掠外加一把火;难民遭劫的不知多少?”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相当复杂,余悸余哀都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长毛进城,由于李秀成的约束,照例会有的烧、杀、奸、抢倒不甚厉害;但杭州人不肯从贼,男的上吊、女的投井、阖家自尽的,不计其数。这也不尽是忠义之气使然,而是生趣索然;其中又分成几类:怕受辱吃苦头的是一类;满目极人间未有之惨,感情上承受不住,愿求解脱的,也是类;无衣无食,求苟延残喘而不可得,以为迟早是死,不如早死的,又是一类;历尽浩劫,到头来仍不免一场空,于心不甘,愤而自裁的,更是一类。

    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劫数中了。荒山茅棚,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宇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宇,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如果不包括军食在内,倒也能维持一段时期,无奈先发军粮,再办平粜,老百姓的实惠就有限了。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长毛公馆里去打野食。”

    七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说,“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王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刘不才口中的“王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品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长毛攻江西省城,南昌老百姓,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爱屋及乌,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不久,由于宁国之捷,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的。”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着:“官司吃定了!祖宗积德也没用。”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经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案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知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史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例,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行;缴验“实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转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颤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陷收复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轴辘,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在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诘。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放长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受了伪职,却是丝毫不假。他受的伪职,名为“钱塘监军”,而干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长毛备办军需。长毛此时最迫切需要的是船,因为一方面掳掠而得的大批珠宝细软、古董字画,要运到“天京”,进献天王;一方面要从包埠赶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领,打扮得跟长毛一样,每天高举李秀成的令箭在江干封船。城外难民无数,有姿色的妇女,遇到好色如命的袁忠清,就难保清白了。

    “这个王八蛋!”刘不才愤愤地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教人担心的是,这是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他跟长毛一说,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小陷贼,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合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思的一种欲望。“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七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如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

    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的。”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识,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的迁怒到他头上。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看中了雪岩,这就麻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长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心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咕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民食,请朝廷降旨查办。”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失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亡吗?”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降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着:“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末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不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咐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问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属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开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要我,就会听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肯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眷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长毛告密,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密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这首密疏,根本没有人知道;陈翰林依旧可以保荐他成为新贵。是不是这样的打算?”

    “一点不错。”

    “那末后来呢?”古应春很感兴趣地问:“怎么说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为李中堂不是东西,出卖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复福建,要办叛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他洗刷。害得陈翰林充军到关外。”胡雪岩说,“我现在仿照他们的办法,但愿那批人很识相,我替他们留下的这条洗刷的路子,将来一定有用。”

    “对!小爷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这道公事我连夜替你预备起来。”

    “不忙。明天动笔也不迟。”胡雪岩说,“我还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这件事是为王有龄身后打算,自不外名利两字。王有龄的宦囊虽不太丰,却决不能说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许多收入象征粮的“羡余”;漕粮折实,碎角子熔铸为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照例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间就已“化暗为明”,明定为地方官的“养廉银”。此外“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两个生日,属员必有馈敬,而且数目亦大致有定规,这都是朝廷所许的收入。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教我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王太太手里有帐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顺:“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帐。”这番分析,极其透彻。

    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象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象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赌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便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衡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末,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王履廉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楞,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象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决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功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

    刘不才的性情,是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绔,不能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回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象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
或者索性出首。”“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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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11 01:34 AM 编辑

第六章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然成功。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那当然!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惟有报以苦笑:“七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一个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同时她也表示过,凡是娶进门的,她必须姊妹看待。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才好想办法。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也替你去劝她。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那,你倒说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人人如此。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远非芙蓉可比。就算眼前一切顺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不过他一向不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卧室中重帷深垂,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

    “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刻就乱了。“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楞。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末,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统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两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气?”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志;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叱;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哼!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受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末,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

    “不错;完全不错。”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没有辩白?”

    “没有。”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么地步说什么话了。第一步实在是试探。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不大负本心?

    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了。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第四、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以后等于要重起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对不起,我现在不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陪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方,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画锦里,虽是闹事,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交了。七姑奶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不闻不问。趁这三天功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我刚回来。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

    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

    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老爷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

    “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

    “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

    “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

    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

    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

    “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

    “如果有条件的呢?”

    “什么条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

    “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

    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

    “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

    “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

    “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

    “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

    “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

    “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

    “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

    “什么时候?”

    “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

    “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

    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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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10 05: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4-9-11 01:35 AM 编辑

第七章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

    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阿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婆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淴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断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

    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姐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

    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姓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一一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他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姐,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姐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她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交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谈。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人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子,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

    “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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