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登山宝训的一个故事

乡下人进城

所谓的登山宝训，就是马太福音第5-7章，在基督徒们的心目当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几乎超过旧约的十诫。除了基督徒外，许多教外人士也对这段文字非常欣赏。这里的一个原因是马太的这段文字中有节奏很优美的段落，比如一开头的这几行文字：
5:3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5:4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5:5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
5:6 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5:7 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5:8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5:9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
5:10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5:11 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
5:12 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在你们以前的先知，人也是这样逼迫他们。
（顺便说一句：如果说前面的八节有可能是耶稣说的话，那么，最后两节则绝对不可能是耶稣的话，有哪位朋友能看出是什么原因吗？）

刚刚开始德语写作练习的时候，一位对教会根本没有好感的好友（一个左翼犹太人的私生女在教会可不怎么招待见）为培养我的语感，多次为我朗诵这个段落：
5:3 Selig sind, die da geistlich arm sind; denn das Himmelreich ist ihr.
5:4 Selig sind, die da Leid tragen; denn sie sollen getröstet werden.
5:5 Selig sind die Sanftmütigen; denn sie werden das Erdreich besitzen.
5:6 Selig sind, die da hungert und dürstet nach der Gerechtigkeit; denn sie sollen satt werden.
5:7 Selig sind die Barmherzigen; denn sie werden Barmherzigkeit erlangen.
5:8 Selig sind, die reines Herzens sind; denn sie werden Gott schauen.
5:9 Selig sind die Friedfertigen; denn sie werden Gottes Kinder heißen.
5:10 Selig sind, die um Gerechtigkeit willen verfolgt werden; denn das Himmelreich ist ihr.
5:11 Selig seid ihr, wenn euch die Menschen um meinetwillen schmähen und verfolgen und reden allerlei übles gegen euch, so sie daran lügen.
5:12 Seid fröhlich und getrost; es wird euch im Himmel wohl belohnt werden. Denn also haben sie verfolgt die Propheten, die vor euch gewesen sind. （路德圣经1912年版）

听多了，其中的美感还真能体会到：这是一种咒语般的简洁，虽然长吟可以如歌，却透着一种剽悍的铿锵，不容任何质疑，不容任何人去问那个“因为”背后的理由；每个单句都很简短，但是 “Selig sind…, denn”的反复又造成一种类似催眠的效果，随着这种短促的节奏就能踏着欢快的小碎步进入“有福了”的梦幻世界；尤其妙的是5:11：借着连续八次“Selig sind”形成的惯性，这一句笔锋一转，突然就变成了“Selig seid ihr —— 你们有福了”，这许多“从加利利、低加坡里、耶路撒冷、犹太、约旦河外来跟著他”（4:25）的“你们”，突然也就和旧约里的先知们平起平坐了。这是多么苦涩而崇高的荣耀啊！ —— 多年之后竟发现，这种美和 Leni Riefenstahl的奥林匹克纪录片之美一样，能直接让人感受到一种说不清楚又无法抵抗的力量，不同的地方是，Riefenstahl 的电影像一根赤裸的不锈钢钢管，而“宝训”的这个段落则如同一根包了橡胶的警棍。

“宝训”的语言美是许多人喜欢这段文字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经过基督教近两千年的不停说教、灌输，除了第六章的“主祷词”，人们最喜欢引用的就是“宝训”中对贫穷受苦的人给以安慰的字句，就是以上引出的“八福”段落，还有一些根本不顾整段文字的前后矛盾用大浪淘沙法淘出来的金句，比如“你们是世上的盐”（5:13）、“你们是世上的光”（5:14），或者“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6:3），这样的金句听起来当然很可爱。另外，宗教批判界曾经长期存在一些禁忌，最初可以批教皇和教会而不可以批基督教信仰，甚至到前些年还可以批耶和华而不可以批耶稣，所以，许多对基督教持批评态度的人也有意无意地忽略耶稣比耶和华更残忍的精神恐怖主义 —— 耶和华对人最严重的威胁不过是处死，而耶稣用以制造精神恐惧的则是不论过失大小都要被判的永久的地狱折磨 ——，具体到登山“宝训”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其中都有些什么东西。像“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5:28），或者“只是我告诉你们：凡休妻的，若不是为淫乱的缘故，就是叫她作淫妇了；人若娶这被休的妇人，也是犯奸淫了”（5:32）这样的“宝训”，如果认真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有几个人还会把这“宝训”看成宝呢？登山“宝训”并不像大多数神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使律法更严格化，而是十足的宗教极端主义；耶稣在其中提出的那些诫命也并不像自古至今的基督教神学家所吹嘘的那样道德水平高超得让人不可能达到，而是任何心理正常的人都不会自愿堕落到他的极端主义水平：如果不是基督教用两千年的谎言与暴力把耶稣这个宗教狂当成神强加于世人，有几个人会拿这“宝训”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呢？

前些日子和一位认识多年的犹太老朋友到咖啡馆聊天，话题又转到了教会和耶稣。作为一个老社民党人，她对基督教从来没有好感，但是很赞赏耶稣说教中的革命性 —— 年轻的时候，一位追求她的新教神学学生曾经陪她通读圣经，基督教津津乐道的旧约属于律法时代、耶稣带来了恩典时代的说教，自然也对她的理解、尤其是圣经记忆产生了影响。

这次喝咖啡时，老朋友重提耶稣说教中的革命性，我表示反对：耶稣说教的革命性不过是有社会良心的左派基督徒断章取义抽出来的，他的所谓革命性，不过是宗教狂热而已，著名的登山“宝训”就是这种宗教极端主义的表现，比如他要求跌倒的教徒剜眼剁手，声称“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这哪里有什么革命性，这是纯粹的宗教极端主义嘛。

老朋友说：哪里，这是旧约里的事，不是耶稣说的。我告诉她：旧约里的耶和华虽然残暴，但是这种残暴只是施加于违反神命的他人，他没有要求个体的犹太人为了一点什么事而主动自残，提出这种要求的是耶稣，就在你喜欢的登山“宝训”里，而且在新约里还不止一次（另外两处分别是马太18:8-9和马可9:43-47）。

老朋友坚决否认，说自己年轻时就通读新约，从来不记得耶稣有过这样的话。当天晚上，我把马太福音5:29-30并随后两节都通过电子邮件传给了她。她第二天回信说：登山“宝训”她又看了一遍，看来她的确无意识地忽略了其中的许多东西。

乡下人进城

这是去年发在新浪微博的一篇博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5fb96bd00100lq8v.html），放在这里，会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