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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休闲时尚] 刘慈欣:《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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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4部分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开始下雪,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在这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记得上中学时,老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接顺序答卷,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罗辑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白九年前与叶文沽的那次偶然会面。会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

  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时间,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容易被媒体看上。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幺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客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组成这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也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只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的眼睛浮现出来。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绪,继续把自己变成一台思维机器。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彻底来临,但罗辑仍在外面进行着他那漫长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

  这时,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经被磨损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们似乎越磨越新,最后竟发出淡淡的光来: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锁定了这两句话,虽然还不知道最终的奥秘,但漫长的思考告诉他,奥秘就在这两句话中,在叶文洁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这个提示毕竟太简单了,两个不证自明的法则,罗辑和全人类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不要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数学大厦,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在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罗辑四下看看,周围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这时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仍然生机盎然。这充满着海洋、陆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纷繁复杂,渺如烟海,其实也是运行在一个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简单的法则下:适者生存。

  现在,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干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与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

  于是,罗辑开始在白天睡觉,晚上思考,每当这条思想之路的艰险让他望而生畏时,头顶的星空便给他以安慰。正如叶文洁所说,遥远的距离使星星隐去了复杂的个体结构,星空只是空间中点的集合,呈现出清晰的数学构彤。这是思想者的乐园,逻辑的乐园,至少在感觉上,罗辑面对的世界比达尔文的世界要清晰简洁。

  这个简洁的世界却有一个诡异的谜:在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上,出现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个银河系,却是一片如此空旷的荒漠(1),正是在这个疑谜中,罗辑找到了思考的切入点。

  ①此既关于外星文明的费米悖论:从理论上讲,人类能用100万年时间飞往银河系的各个星球,那么,外星人只要比人类早进化100万年,现在就应该来到地球了。这个悖论之所以具有说服力,是因为它是基于银河系的两个事实:一、银河系非常古老已有约100亿年的年龄;二、银河系的直径只有大约10万光年。所以,即使外星人只以光速的千分之一在太空中旅行,他们也只需要1亿年左右的时间就可横穿银河系这十时间远远短于银河系的年龄。如果真存在外星人的话,按这个道理他们早该到达太阳系了。

  渐渐地,那两个叶文洁没有说明的神秘概念变得清晰起来: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天夜里比往常冷,罗辑站在湖边,严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纯净,那些黑色空间中的银色点阵,把那明晰的数学结构再一次庄严地显示出来。突然间,罗辑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中,在他的感觉里,整个宇宙都被冻结了,一切运动都已停止,从恒星到原子,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群星只是无数冰冷的没有大小的点,反射着世外的冷光一切都在静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远处一声狗叫,把罗辑拉回了现实,可能是警卫部队的军犬。

  罗辑激动不已,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最后的奥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罗辑集中思想,试罔再次进入刚才的状态,却没有成功。星空依旧,但周围的世界在于扰着他的思考。虽然一切都隐藏于夜色中,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湖边的森林草地,还有身后的别墅,从半开的门能看到壁炉中暗红的火光与星空的简洁明晰相比,这近处的一切象征着数学永远无法把握的复杂和混沌,罗辑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开始小心冀翼,后来发现冰面似乎很结实,就边滑边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为止。这时,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尘世的复杂和混沌隔远了些。他想象着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无限延伸,使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平面世界,一个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扰消失了,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星空又在等待他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祸,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人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而,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多。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缄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压强的作用。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敢站起来。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有人的喊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格格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他低着头,牙齿在寒颤中格格作响,对自己说: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段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我会想念这里的。经过十多个小时在严密保卫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但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进他走的年轻人,现在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切感。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作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丁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标志。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此,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没有。您这么肯定?是的。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问能够实现,对于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为什么?向宇宙中的其他观察者标示一颗恒星的位置,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做个比喻吧:您乘飞机飞越撒哈拉沙漠时,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冲您大声喊我在这儿,而您也听到了这喊声,您能够在飞机上就此确定这粒沙的位置吗?银河系有近两千亿颗恒星,几乎就是一个恒星的沙漠了。罗辑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我明白了,这就对了。什么对了?林格不解地问。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么,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如何向宇宙问标示某颗恒星的位置呢?用可定位的甚高频电磁波,这种频率应该达到或超过可见光频率,以恒星级功率发出信息。简单地说,就是让这颗恒星闪烁,使其本身变成一座宇宙灯塔。这远超出了我们的技术能力啊。哦,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这个前提。以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向遥远宁宙显示一颗恒星的位置相当用难,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解读这种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术水平远高于人类,甚至我想,也高于三体文明。请说说这个办法。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体空间区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这样在接收到我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实际做起来,天啊我们发送这种位置信息困难吗?这倒不困难,因为我们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构图就行了,现在想想,以银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就足够了,甚至还可以更少,这只是个很小的信息量。好,现在我问第三个问题:太阳系外其他带有行星的恒星,你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几百个?到目前为止,五百一十二个。距太阳最近的是?244J2E1,距太阳16光年。我记得序号是这样定的:前面的数字代表发现的顺序,J、E、X分别代表类木行星、类地行星和其他类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这类行星的数量。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颗行星,两个类木行星和一个类地行星。罗辑想了想,摇摇头:太近了,再远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187J3X1,距太阳49.5光年。这个很好,你能做出这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吗?当然可以。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什么帮助吗?只需要一台能上网的电脑,我在这里就能做,按三十颗恒星的构图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您。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晚上吗?罗辑博士,我想应该是早晨吧。林格到隔壁的电脑室去了,罗辑又叫来了坎特和张翔,他首先对坎特表明,想请行星防御理事会尽快召开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坎特说:最近PDC的会议很多,提出申请后,您可能需要等几天。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尽快。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坎特面露难色:罗辑博士,这不太合适吧?这样级别的国际会议这涉及到对与会者的尊重问题。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离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这一个不算过分吧?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从前,但我坚持这个要求。罗辑后面的话压低声音,尽管他知道悬浮在周围的智子仍能听到,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一切都与以前一样,那我去联合国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另一种可能出现,我现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冒这个罗辑又对张翔说: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这里很可能成为敌人集中袭击的目标,安全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罗老师您放心,这里处于地下二百多米,上面整个地区都戒严了,部署了反导系统,还安装了一套先进的地层检测系统,任何从地下向这个方向的隧道掘进都能被探测到,我向您保证,在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两人走后,罗辑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园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地名,但仍在心里这么称呼它的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过余生。

  他看看走廊顶部的那些太阳灯,它们发出的光一点也不像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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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5部分

  互联网中的虚拟三体世界。

  有两颗飞星在缓缓地穿过星海,大地上的一切都处于黑暗中,远方的地平线在漆黑中与夜空融为一体。黑暗中有一阵私语声,看不到说话的人,这语声仿佛本身就是黑暗中飘浮的无形生物。

  锵地一声轻响,一个小火苗在黑暗中出现,三个人的面孔在徽弱的火光中时隐时现,他们是秦始皇、亚里士多德和冯诺伊曼,火光来自亚里士多德手中的打火机,几支火把伸了过来,亚里士多德点燃了其中的一支,然后几支互相点燃,在荒原上形成一片摇晃不定的光亮,照亮了一群各个时代的人,他们之间的私语仍在继续着。

  秦始皇跳上一块岩石,举起长剑,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主发布了新指令:消灭面壁者罗辑。秦始皇说。

  我们也接到了这个指令,这是主对罗辑发出的第二道诛杀令了。墨于说。

  可现在杀他不容易啊。有人说。

  不是不容易,是根本不可能。如果不是伊文斯在主的第一道诛杀令中附加了条件,五年前他就死定了。也许伊文斯有道理,我们毕竟不知道真相。罗辑也真命大,在联合国广场又让他逃过一次。秦始皇挥剑制止了议论:还是讨论一下怎么办吧。没办法,谁能接近那个二百米深的地堡?更别说进去了!那里防守太严了。考虑过用核武器吗?见鬼!那地方就是上世纪冷战时的防核掩体。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派人渗透到警卫部队内部。这可能吗?这么多年了,有谁成功渗透过?渗透到他的厨房!这话引起了几声轻笑。

  别扯淡了,主应该告诉我们真相,也许能想出别的办法。秦始皇回答了最后那人的话:我也提出过这个要求,但主说这个真相是宇宙中最重要的秘密,绝对不能透露,当时同伊文斯谈起,是因为主以为人类已经知道了真相。那就请主传递技术!这个声音得到了很多附和,秦始皇说:这个要求我也提了,出乎预料,主一反常态,没有完全拒绝。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兴奋的骚动,但秦始皇接下来的话平息了兴奋:但主在得知目标的位置后,很快又拒绝了这个要求,它说就目标所处的位置而言,能够向我们传递的技术也无能为力。他真有这么重要吗?冯诺伊曼问,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妒忌,作为第一个成功的破壁人,他在组织中的地位迅速提高。

  主很怕他。秦始皇说。

  爱因斯坦说:我考虑了很久,认为主对罗辑的恐惧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他是某种力量的代言人。秦始皇制止了在这个话题上的进一步讨论: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完成主的指令吧。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一个无法完成的使命。秦始皇用长剑铛地敲了一下脚下的岩石:这个使命很重要,主可能真的遇到了威胁,况且,如果能够完成,组织在主眼中的地位就会大大提高!这里聚集了世界上各个领域里的精英,怎么会想不出办法?大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把方案通过别的渠道汇集到我这里,这事要抓紧做!火把相继燃尽,黑暗又吞噬了一切,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两个星期后才召开,随着泰勒的失败和另外两名面壁者的冬眠,PDC的主要工作重点和注意力转移到主流防御方式上。

  罗辑和坎特在视频会议室中等待开会,会议视频已经接通,大屏幕上出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会场,那早在安理会时代已为世人所熟悉的大圆桌旁还空无一人,罗辑早早来到这儿,是为了多少弥补一下不亲临会场的失敬。

  在等待中罗辑与坎特闲聊,问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坎特说他年轻时就在中国生活过三年,对这里很适应,过得还不错,毕竟他不用像罗辑这样整天生活在地下,这些天,他那很生疏的汉语又流利起来。

  你听起来好像感冒了?罗辑问。

  只是染上了轻流感。坎特回答。

  禽流感?!罗辑吃了一惊。

  不是,是轻重的轻,媒体上都这么叫。是一个星期前在附近城市流行的,感染率很高,但症状很轻,不发烧,就是流鼻涕,部分患者可能嗓子疼。不用吃药,三天左右就自动痊愈了。流感一般都很重的啊。这次不是。这里的很多士兵和工作人员都传染上了,你没发现房间里的勤杂工换人了吗?她也得了轻流感,怕传染上你,但我这个联络员一时还换不了。屏幕上显不,各国代表开始陆续进入会场,他们坐下后低声交谈,似乎没有注意到罗辑的存在。行星防御理事会轮值主席宣布会议开始,他说:面壁者罗辑,在刚刚结束的特别联大上经修正后的联合国面壁法案,您应该已经看过了。是的。罗辑回答。

  您一定注意到,法案加强了对面壁者调用资源的审查和限制,希望您将在这次会议上提交的计划能够符合法案的要求。主席先生,罗辑说,另外三位面壁者都已经在自己的战略计划执行过程中调用了大量的资源,对我的计划的这种资源限制是不公平的。资源调用权限取决于计划本身,您应该注意到,另外三位面壁者的计划与主流防御是不矛盾的,就是说,即使没有面壁计划,这些研究项目和工程也要进行,希望您的战略计划也具有这种性质。很遗憾,我的汁划没有这种性质,它与主流防御没有任何关系。那我也感到遗憾,根据新法案,您能够在这项计划中调用的资源是很小的。即使在旧法案中,我能调用的资源数量也不大。不过主席先生。这不是问题,我的战略计划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就像您前面的计划一样?主席的话引起了几名与会者的窃笑。

  比前面的还少,我说过,几乎不消耗任何资源。罗辑坦然地说。

  那就让我们来了解一下吧。主席点点头说。

  计划的详细内容将由艾伯特林格博士为大家介绍,同时我想各位代表已经拿到了相应的文件。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太阳的电渡放大功能,向宇宙中发送一份信息,信息只包括三幅简单的图形,还有一些附加信息,表明这些图形是由智慧体发送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图形都附在会议文件中。会场上响起了哗哗的翻纸声,很快每个与会者都找到了那三张纸,同时,屏幕上也显示出这三幅图形,真的十分简单,每幅图形只是一些似乎是随机分布的黑点,人们注意到,每张图中都有一个黑点画得大些醒目些,同时还有一个小箭头注明它。

  这是什么?美国代表问道,同时和其他与会者一样,依次细看那几张图。

  面壁者罗辑,根据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您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主席说。

  这是一句咒语。罗辑说。

  会场上的翻纸和低语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着一个方向,现在罗辑知道会场上显示这边图像的屏幕在什么位置了。

  什么?主席眯起双眼问。

  他说是咒语。大圆桌旁有人高声说。

  针对谁的咒语?主席问。

  罗辑回答:187J3X1恒星所拥有的行星,当然,也可能直接作用到恒星上。会有什么作用呢?现在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咒语的作用,肯定是灾难性的。那么,这些行星上可能有生命吗?对于这一点,我反复咨询过天文学界,从目前已有的观测资料上看,没有。罗辑说到这里,也像主席一样眯起了双眼,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是对的。

  咒语在发出后,多长时间能起作用?这颗恒星距太阳约50光年左右,所以咒语起作用的时间最早为五十年后,我们则要在一百年后才能观测到作用的图像,但这是能估计到的最早时间,实际起作用的时间可能要推后很多。在会场的一阵静止后,美国代表首先有了动作,把手中的那三张印着黑点的纸扔到桌面上,很好,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神。躲在地窖中的神。英国代表附和道,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笑声。

  更可能是位巫师。日本代表哼了一声说,日本始终未能进入安理会,但在行星防御理事会成立时立刻被吸收进来。

  罗辑博士,仅就使计划的诡异和让人莫名其妙而言,您做到了。俄罗斯代表伽尔宁说,他曾在罗辑成为面壁者的这五年中担任过几次PDC轮值主席。

  主席敲了一下木槌,制止了会场上出现的喧声:面壁者罗辑,有一个问题:既然是咒语,为什么不直接针对敌人的世界?罗辑说:这是一次实验,用来证实我自己的战略设想,战略真正的实施要在末日之战到来时。三体世界难道不能作为实验咒语的目标吗?罗辑断然摇摇头,绝对不行,太近了,距我们太近了,咒语发生作用时很可能波及到我们,我为此甚至放弃了五十光年以内的带有行星的恒星。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一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里,您打算做什么?你们可以摆脱我了:冬眠,当观测到咒语在187J3X1星系上发生作用时叫醒我。在准备进入冬眠的期间,罗辑患上了轻流感。最初的症状与别人一样,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轻微发炎,他自己和别人都没在意。但两天后,罗辑的病情加重了,开始发烧,医生感觉有些异常,就取了血样回市里分析。

  这天夜里,罗辑在高烧中昏睡,一直被狂躁的梦境所缠绕。梦中,夜空中的群星在纷乱地舞动着,像振动着的鼓皮上的沙粒,他甚至意识到了这些星球问的引力联系,它们做的不是三体运动,而是银河系中所有恒星的2000亿体运动!后来,纷乱的星海渐渐聚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在疯狂的旋转中,大旋涡又幻化成一条由所有星星凝成的银色的大蛇,呼啸着钻进他的大脑凌晨四点左右,张翔被电话铃惊醒,是行星防御安全部的领导打来的,声音严厉,让他立刻报告罗辑的病情,并命令基地处于紧急状态,一个专家组正在赶来。

  张翔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地下十层的医生打来的,报告病人的病情急剧恶化,现在已处于休克状态。张翔立刻乘电梯下去,惊慌的护士和医生告诉他,半夜里罗辑先是呕吐,接着开始吐血,然后就昏迷不醒了。张翔看到病床上的罗辑脸色煞白,嘴唇发紫,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了。

  专家组很快赶到,有国家紧急疫情处理中心的专家、解放军总医院的医生和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的全部成员。

  在其他人察看病情时,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一位专家把张翔和坎特拉到门外,向他们交待了情况。

  我们早就在注意这场流感,感觉其来源和性状都很异常,现在明确了,这是基因武器,或者叫基因导弹。基园导弹?就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病毒,传染性很强,但对一般人而言,它只是产生轻流感这样的轻微症状,但这种病毒具有基因识别能力,能够识别某个人的基因特征,一旦这个攻击目标被感染,病毒就会在他的血液中制造致命的毒素,现在我们知道目标是谁了。张翔和坎特面面相觑,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陷入绝望,张翔脸色变得苍白,缓缓低下头说:我负完全责任。这位大校研究员说:张主任,也不能这样说,这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开始虽然怀疑,也没有向这方面考虑。基因武器的概念上世纪就出现了,但谁能相信竟然真有人把它造出来了,虽然还很不完善(2),不过作为暗杀武器真的很可怕:只需要在目标所在的大致范用撒播这种病毒就行了,甚至连目标的大致范闹也不需要知道,可以在全球撒布,因为这种病毒对一般人致病性很弱甚至没有,可以快速大范围传播,最后也有很大的可能击中目标。①概念中的基因武器在非目标人群中只是隐性传染,不产生任何症状。

  不,我负全部责任。张翔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要是史队长在的话,这事就不会发生。他放下手,眼中闪着泪光,他冬眠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刚才说的防不胜防,他说小张啊,我们这工作,睡觉时都要睁半只眼,现在没什么万无一失,有些事防不胜防啊。那下一步怎么办呢?坎特问。

  病毒已经侵彻很深,病人肝脏和心肺功能都已衰竭,现代医疗手段无能为力了,尽快冬眠吧。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已完全消失的潜意识又恢复了一些,他有了感觉,是寒冷,这寒冷仿佛是从他的体内发源的,像光芒般扩散出去,冻结了整个世界。

  他看到一片雪白,开始除了这无边的白色什么都没有,后来白色的正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地,看出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庄颜,她抱着他们的孩子,艰难地走在空旷得失去立体感的雪野中。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就是他在七年前的那个雪夜第一次见到想象中的她时围的那条,孩子小脸冻得红红的,在妈妈的怀抱中向他拼命挥着两只小手,喊着什么,但他听不见声音。他想在雪中追过去,但年轻的母亲和孩子都消失了,像是融化在白雪中。接着他自己也消失了,雪白的世界缩成一条极细的银丝,在无边的黑暗中,这细丝就是他残存意识的全部。

  这是时间之线,细丝本身是静止不动的,向两个方向无限伸延,罗辑的灵魂穿在丝上,以恒定的速度轻轻滑向不可知的未来。

  两天后,一束地球发出的强功率电波射向太阳,电波穿透了对流层,到达辐射层的能量镜面,在增益反射中被放大了几亿倍,携带着面壁者罗辑的咒语,以光速飞向宇宙。

  危机纪年第12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8光年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

  刷子在太空中出现了,三体舰队正在穿越第二片星际尘埃。由于哈勃二号一直在密切监视这片区域,所以舰队航迹刚刚出现就被捕捉到了。这时,它们看上去根本不像刷子,而是像漆黑的太空深渊上刚刚萌发的一丛小草,这上千株小草每天都以肉眼能够觉察到的速度生长。而且,这些航迹看上去比九年前要清晰许多,这是由于经过九年的加速,舰队的速度已经提高了很多,对星际尘埃的冲击更剧烈了。

  将军,您仔细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林格指着屏幕上放大后的图像对斐兹罗说。

  好像仍然是一千根左右。不,您再仔细看看。斐兹罗细看了好一会儿,指着刷子中央的一点说:好像有一、二、三、四十根刷毛比别的长得快,它们伸出来了。是的,那十道航迹很微弱,经过图像增强您才能看出来。斐兹罗转身看着林格,露出了十年前第一次发现三体舰队航迹时的表情:博士,这是不是意味着,有十艘战舰在加速驶来,它们都在加速,但这十条航迹显示了更大的加速度,不过那不是十艘战舰,航迹总数现在增长到一千零一十根,多出了十根。通过对这十条航迹形态的分析,这些东西的体积比后面的战舰要小得多,大约只有它们每艘的几十万分之一,也就是一辆卡车大小吧,不过由于速度很高,它产生的航迹仍能观测到。这么小,十个探测器?十个探测器。这是哈勃二号又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人类将与来自三体世界的实体提前接触,虽然只是十个小小的探测器。

  它什么时候到达太阳系,斐兹罗紧张地问。

  还说不清,要看今后的加速情况,但肯定会比舰队提前到达,最保守的估计也要提前一个半世纪。舰队的加速度显然已经达到了极限,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它们想尽快到达太阳系,所以发射了能够更快加速的探测器。既然有了智子,发射探测器有什么必要呢?一名工程师问。

  这个问题使大家陷入了沉思,但林格很快打破了沉默:别想了,这不是我们能想出来的。不,斐兹罗举起一只手说,到少能想出来一部分我们看到的是四年前发生的事,请问,你们能确定舰队发射探测器的确切日期吗?当然可以,很幸运,舰队发射它的时候正在雪地,哦,尘埃中,我们观测到了探测器的航迹与舰队航迹的交点。林格接着告诉了斐兹罗一个日期。

  斐兹罗呆立了片刻,点上一支烟,坐下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博士,你们毕竟不是政治家,就像我看不出那十根长出来的刷子毛一样,你们也没看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这个日期有什么意义吗?林格不解地问。

  就在四年前的那一天,我参加了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会上,罗辑提出通过太阳向宇宙发出咒语。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面面相觑。

  斐兹罗接着说:就在那时,三体世界第二次向ETO发出了消灭罗辑的指令。他,真有这么重要?你以为他先是个风花雪月的花花公子,然后是装腔作势的假巫师?当然,我们也这么认为,谁都这么认为,除了三体人。那将军,您认为他是什么?博士,您相信上帝吗?这突兀的问题令林格一时语塞,上帝嘛,目前在多个层次上有多种含义,不知道您我是相信的,倒不是有什么证据,而是这样做比较保险:如果真有上帝,我们的信仰就对了;如果没有,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将军的话让人们都笑了起来,林格说:您后面这句话不确实,不会没损失的,至少对科学来说不过,如果上帝存在又怎么样?它和眼前这些事有什么关系吗?如果上帝确实存在,它在尘世间可能会有代言人的。人们愣了好半天,才理解丁这话的含义,一名天文学家说:将军,您在说些什么?上帝会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家选择代言人?斐兹罗捻灭烟头,两手一摊说:如果其他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一种无论多么离奇也是真的,你们还能想出别的解释吗?林格沉吟道:如果上帝是指宇宙间存在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公正力量的话斐兹罗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仿佛把一切都挑明会降低这个事实的神力,所以,各位,信仰吧,可以开始信仰了。他说着,自己在胸前面了一个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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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6部分

  电视上正在播出天梯三号试运行的实况,在五年前同时开始建造的三部太空电梯中,天梯一号和二号已经在年初投入正式运行,所以天梯三号的试运行没有引起前面那么大的轰动。目前,所有的太空电梯都只铺设了一条初级导轨,与设计中的四条导轨相比,运载能力小许多,但与化学火箭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考虑天梯的建造费用,现在进入太空的成本已经大大低于民航飞机了。于是,在地球的夜空中,移动的星星目益增多,那是人类在太空轨道上的大型建筑物。

  天梯三号是唯一一部基点在海上的太空电梯,它的基点是在太平洋赤道上的一座人工浮岛,浮岛可以借助自身的核动力在海上航行,因此可以报据需要沿着赤道改变太空电梯的位置。浮岛是凡尔纳笔下机器岛的现实版,所以被命名为凡尔纳岛。从现在的电视画面上根本看不到海,只有一座被钢铁城市围绕着的金字塔形基座,基座的顶端就是即将升空的圆柱形运载舱。从这个距离是看不到向太空延伸的导轨的,它只有六十厘米宽,但有时可以看到夕阳在导轨上反射的弧光。

  看电视的是三位老人:张援朝和他的两个老邻居杨晋文和苗福全,他们都巳年过七十,虽说不上老态龙钟,也都是真正的老人了,回忆过去和展望未来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负担,而对现实他们又无能为力,唯一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想地在这非常岁月里安度晚年了。

  这时,张援朝的儿子张卫明领着孙子张延走进家门,他拿出一个纸袋说:爸,我把你们的粮卡和第一批粮票领回来了。张卫明说着,首先从纸袋中把一摞粮票拿出来,递给父亲。

  哦,和那时的一样啊。杨晋文在旁边看着说。

  回来了,又回来了。张援朝接过粮票感慨地自语道。

  这是钱吗?小延延看着那摞花花绿绿的小纸片说。

  张援朝对孙子说:不是钱,孩子,但以后买定量以外的粮食,像面包蛋糕什么的,还有去饭店吃饭,都得拿它和钱一起花才行。这个和那时可不一样了,张卫明拿出一张IC卡,这是粮食定量卡。定量都是多少啊?我是21.5公斤,也就是43斤,晓虹和你们都是37斤,延延21斤。和那时差不多。老张说。

  一个月这么多应该够的。杨晋文说。

  张卫明摇摇头说,杨老师啊,您可是那时过来的人,都忘了?现在倒是够,可很快副食就少了,买菜买肉都要号票,这点粮食还真不够吃呢!没那么严重,苗福全摆摆手说,这日子我们几十年前就过过,饿不着的,别说了,看电视。唉,可能马上要用工业券(1)了。张援朝说着,把粮票和定量卡扔到桌子上,转向电视。①国内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购买大件电器等商品所用的凭证。

  屏幕上,那个圆柱形运载舱从基座升起,飞快加速,消失在黄昏的天空中,由于看不到导轨,它好像是自己飞升而上的。运载舱的最高速度能达到每小时500公里,即使这样,到达太空电梯的同步轨道终点站也需68小时。镜头转换到安装在运载舱底部的摄像机撮下的画面,60厘米宽的导轨占据了画面相当大的一部分,由于表面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只有导轨上转瞬即逝的标度才显示出摄像机上升的速度。导轨在向下延伸中很快变细消失,但在它所指的遥远下方,凡尔纳岛呈现出完整的轮廓,仿佛是被吊在导轨下端的一个大盘子。

  杨晋文想起了什么,我给你们俩看一件稀罕东西。他说着站起身,迈着已经不太利落的步子走出去。可能是回了趟自家,他很快又回来了,把一片烟盒大小的薄片放在桌子上。张援朝拿起来看了看,那东西呈灰色,半透明,分量很轻,像手指甲盖。这就是建造天梯的材料!老杨说。

  好啊,你儿子竟然偷拿公家的战略物资。苗福全指着薄片说。

  剩下的边角料而已,据他说,建造天梯时这东西成千上万吨地向太空发射,在那里做成导轨后再从轨道上垂下来马上,太空旅行就平民化了,我还托儿子联系了一桩这方面的业务。你想上太空?老张吃惊地问。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听说上升时根本不超重,就像坐一趟长途卧铺车似的。苗福全不以为然地说,由于已多年不能经营煤矿,他早已成了破落户,别墅四年前就卖了,这儿是唯一的住处;而杨晋文由于有一个在太空电梯工程中工作的儿子,家里条件一跃成为他们三家中最好的,有时很让老苗妒忌。

  不是我上太空。杨晋文说着抬头看看,看到卫明已经领着孩子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才接着说,是我的骨灰上太空,我说,你们老哥俩不忌讳说这个吧。有啥忌讳的,不过你把骨灰整上去干什么?张援朝问。

  你们知道,天梯的尽头有电磁发射器,到时候骨灰盒能发射到第三宇宙速度,飞出太阳系,这叫宇宙葬,知道了吧我死了后可不想待在外星人占领的地球上,这也算是逃亡主义吧。要是外星人被打败了呢?几乎不可能,不过要真是那样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漫游宇宙嘛!张援朝连连摇头:你这都是知识分子的怪念头,没什么意思。落叶归根,我还是埋在地球的黄土里吧。你就不怕三体人挖了你的坟?听到这话,一直没吱声的苗福全似乎兴奋起来,他示意另外两人靠近些,好像怕智子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们别说,我还真想到了这点:我在山西有好几处挖空了的矿你想葬在那儿?不不,那都是小窑矿,能有多深?但有几处与国有大矿挖通了,沿着他们的废巷道一直可以下到地下四百多米,够深了吧?然后把井壁炸塌,我就不信三体人能挖到那儿。嗨,地球人都能挖到那儿,三体人就不能,沿着墓碑向下挖不就行了。苗福全看着张援朝哑然失笑:你,老张,傻了不是?看着老张茫然的样儿,他指指杨晋文,后者对他们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在继续看电视转播,让有学问的告诉你。杨晋文对着电视嘿嘿一笑说:老张你要墓碑干吗?墓碑是给人看的,那时已经没有人了。张援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是啊是啊,没有人了,什么都是空的了。在去一号核聚变实验基地的路上,章北海的车一直行驶在厚厚的雪中,但在接近基地时地上的雪全化了,路变得十分泥泞,本来寒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而潮湿,有一种春天的气息。章北海看到,在路边的山坡上,一丛丛桃花在这严冬季节不合时令地开放了。他驱车向前方山谷里的那幢白色建筑驶去,基地主体位于地下,这幢建筑物只是入口。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路边山坡中有一个人在摘桃花,细看发现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把车停下来。

  丁博士!他对那人喊道。当丁仪章着一大把桃花走到车前时,他笑着问,这花是送给谁的?这是核聚变的热量催开的花,当然是送给我自己的。在鲜艳花朵的衬托下,丁仪显得满面春风,显然还沉浸在刚刚实现的技术突破带来的兴奋中。

  这么多的热量就这么扩散,太浪费了。章北海走下车,摘下墨镜,打量着这片小小的春天,在这里呼吸时没有白汽,他的脚底甚至都能感受到地面的温热。

  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建一个发电厂,不过也没什么,从今以后,能源在地球上不是什么需要节约的东西了。章北海指着丁仪手中的花束说:丁博士,我真希望有些事情能让你分分心,使这个突破晚些实现。没有我突破得更快,基地有上千名研究人员,我只是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我早就感觉到托卡马克方式是一条死路,方向对了,突破肯定会产生。至于我,是搞理论的,不懂实验又瞎指挥,可能还拖延了研究进度。你们能不能推迟一下成果发布的时间,这话我是认真的,也是非正式转达了太空军司令部的意思。怎么可能昵?对三个研究工程的进展,新闻媒体一直在追踪报道。章北海点点头,叹口气说:那就很糟糕了。我知道一些原因,不过你还是说说为什么吧。可控核聚变技术一旦实现,马上就要开始太空飞船的研究了。博士,你知道,目前有两大方向工质推进飞船和工介质的辐射驱动飞船,围绕着这两个研究方向,形成了对立的两大派别:航天系统主张研究工质推进飞船,而太空军则力推辐射驱动飞船。这种研究要耗费巨大的资源,在两个方向不可能平均力量同时进行,只能以其中一个方向为主。丁仪说:我和核聚变系统的人都赞成辐射驱动,从我而言,感觉这是唯一能进行恒星际宇宙远航的方案。当然得承认,航天系统也有道理,工质推进飞船实际上就是化学火箭的变种,不过是以核聚变为能源而已,在研究前景上要保险些。可在未来的星际战争中不保险!就像你说的,工质推进飞船不过是个大火箭,要用超过三分之二的运载能力运载推进工质,且工质消耗很快,这种飞船只能以行星基地为依托,在太阳系内航行,这样做,是在重复甲午战争的悲剧,太阳系就是威海卫!这个类比很深刻。丁仪冲着章北海举举手中的花。

  这是事实,海军的最前沿应该是敌人的港口,我们当然做不到这一点,但防卫前沿至少应前推至奥尔特星云,并且要保证舰队在太阳系外的广阔空间有足够的迂回能力,这是太空军的战略基础。丁仪说:其实航天系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主张工质飞船的是那些从化学火箭时代过来的老航天们,但其他学科的力量也在进入航天界,比如我们核聚变系统的,他们大都主张辐射飞船。这两种力鼍目前已经势均力敌,打破平衡的就是那三四个处于关键位置的人,他们的意见决定最终的规划方案,真的,就那么三四个人,可惜都是老航天。这是总体战略中最关键的一步决策,如果这一步走错,太空舰队就要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进行建设,有可能浪费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到时再转向怕也没机会了。这你我都没有办法。同丁仪吃过午饭后,章北海离开了核聚变基地。车开出不久,潮湿的地面就变成了皑皑的白雪,在阳光中泛出一片白光,空气温度急剧降低,章北海的内心也迅速冷静下来。

  他绝对需要能够进行恒星际远航的飞船,如果其他的路都走不通,那剩下的一条,不管多么险恶,也是必须走的了。

  章北海走进了位于胡同深处四台院中的陨石收藏者的家,看到这间光线黯淡的老宅像一个小型的地质博物馆,四壁都立着玻璃柜子,里面很专业的灯光照着一块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主人正在一张工作台上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一块小石头,见到来客便很热情地打招呼。这人五十开外的样子,面色和精神都很好,章北海一眼就看出他属于那样一类幸运的人,有自己钟爱的小世界,不管大世界怎样变化都能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在老宅所特有的那种陈旧气息中,章北海意识到在自己和同志们为人类的生存而战时,大部分人仍然执著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让他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

  太空电梯的建成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对世界是两个巨大的鼓舞,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失败主义情绪。但冷静的领导者们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开始,如果把太空舰队的建设与海洋舰队相类比的话,人类现在也只是拿着工具刚刚来到海岸边,连造船的船坞都还没有搭建起来。除了太空飞船本体的建设,星战武器和飞船循环生态系统的研究,以及太空港口的建设。都将面临着人类从未面对过的技术深渊,这一切,仅在技术上完成准备,可能就需要一个世纪的时间。除令人望而生畏的技术深渊外,人类社会还将面临另一个严峻的考验:太空防御系统的建设将消耗超量的资源,这种消耗很可能使人类的生活水平倒退一个世纪。

  所以,对人类精神的最大挑战还在未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上级决定开始实施太空军政工干部增援未来计划,章北海作为计划的最初提出者,被选定为第一批增援未来特遣队的指挥官。他在接到任命后提出,在进入冬眠前,应该让所有特遭队军官至少在太空中实习和工怍一年时间。这是对他们未来在太空军中的工作必需的准备。上级不希望我们在那时成为不能出海的舰队政委吧?他这样对常伟思说。这个请示很快得到了批准,一个月后,他将和第一支特遣队的三十名同志进入太空。

  您是军人吧。收藏者端茶时间道。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他说,现在的军人已经不太像军人了,但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您也曾经是军人。章北海说。

  好眼力,我大半辈子都是在总参测绘局服役。怎么会对陨石感兴趣呢?章北海赞赏地打量着这丰富的收藏问道。

  十多年前,我随考察队穿越南极大陆,任务就是负责在雪下面找陨石,以后就迷上了这东西。它们来自尘世之外,遥远的太空,当然是很有魅力了,我每拿到一块陨石,就像去了一个新的外星世界一样。章北海笑着摇摇头,这只是您的感觉而已,地球就是由星际物质汇聚形成的,所以地球就是一块大陨石,我们脚下的石头都是陨石,我手里的茶杯也是陨石。而且,据说地球上的水是由彗星带来的,所以他说着举举茶杯,这茶杯里面盛的也是陨石,您这些东西应该是不稀罕的。收藏者指点着章北海笑了起来:呵呵呵,你很精明,已经开始砍价了不过我还是相信自个儿的感觉。收藏者说着,迫不及待地拉章北海欣赏自己的藏品,他甚至打开保险柜展示自己的镇宅之宝:一块来自火星的无球粒陨石,指甲大小。他让章北海在显微镜下观看陨石表面那些小圆坑,说它们有可能是微生物的化石。

  五年前,黑格(1)想以黄金价格的一千倍买它,我都没答应。①罗伯特.黑格,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教授,是全世界最权威的陨石收藏家。从二十三岁起开始收集陨石,拥有的陨石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私人陨石收藏。

  这些有多少是您自己亲自采集的?章北海指指周围的藏品问。

  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是民间购买和圈子里交流来的说说看,您需要什么样的?不需要很贵重的,但要比重大,在冲击下不易破碎,易加工。明白了,要雕刻是吧。章北海点点头,算是吧,最好能用车床加工。那就是铁陨石了。收藏者说着打开玻璃柜,拿出了核桃大的一块暗色的石头,这个就是,主要是由铁和镍组成,还有钴、磷、硅、硫、铜等等,要说比重,它可真大,每立方厘米八克多,加工起来很容易,金属性很强,车床加工没问题。很好,就是小了点儿。收藏者又拿出一块,苹果大小。

  有再大些的吗?收藏者看看章北海说:这东西的价格可不是论斤称的,大的很贵。那么,这样大小的要三块有吗?收藏者拿出了三块大小差不多的铁陨石,开始为要价做铺垫:铁陨石数量不多,只占陨石总数的百分之五,而且这三块成色都很好。您看,这一块是八面石,这块是富镍角砾斑杂岩,看这上面的交错条纹,这叫韦氏条纹;这种平行的叫牛曼条纹;这块含有锥纹石,这块有镍纹石,这可都是地球上没有的矿物。这一块是我在沙漠中采集到的,用金属探测器找,简直是大海捞针。那一次车陷到沙里,把传动轴顶断了,差点丢了命。你出个价吧。这样大小和档次的陨石,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大概是每克二十美元,这样吧,每块六万,三块十八万,怎么样?章北海拿出手机说:给个账号吧,我现在就付款。收藏者半天没吱声,章北海抬头看看,见他有些尴尬地笑着:呵呵,其实,我是准备你还价的。不,我接受。你看,现在毕竟太空航行平民化了,虽然目前上太空中搞陨石还不如地球上方便,但市场上的价格毕竟跌了些,这些嘛,也就值章北海很坚决地打断了他:不,就这个价,就算表示我对要送的人的尊重吧。从收藏者家中出来后,章北海带着陨石来到了一个模型制作车间。这个车间位于太空军所属的一个研究所内,这时已经下班,周围空无一人,这里有一台最先进的数控机床。他首先把三块陨石在机床上按照一定的直径切割成许多根铅笔粗细的圆柱体,然后又按照一定的长度把这些圆柱体切成小段。他很小心地操作,尽量减少原料的浪费,最后得到了三十六个小圆柱形的陨石。这一切做完后,他小心地把切割的陨石碎屑收集起来,把机床上那把为加工石材选用的特别刀具拆下,才起身走出车间。

  剩下的工作,章北海是在一个隐蔽的地下室中完成的,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三十六发7.62毫米口径的手枪子弹。他用钳子依次把这些子弹的弹头取下来。

  如果是以前的铜壳子弹。这件事会很费力,有时还要用螵栓松动剂才行,但两年前全军换装的制式枪支均使用无壳子弹,弹头是直接粘在发射药上的,取下来很容易。接着,他用特殊胶合剂把每支发射药上都粘上一个陨石段,这样就做成了三十六颗陨石子弹。所用的胶粘剂原是用于修补太空舱表皮的,能够保证在太空剧烈的冷热交替环境中不失效。

  章北海把四发陨石子弹压进弹夹,然后把弹夹推入一支2010制式手枪中,对着墙角的一个布包开了枪,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中。枪声像爆炸般震耳欲聋,硝烟昧很浓。

  章北海仔细审视着布包上的五个弹洞,看到弹洞很小,说明陨石在发射中没有破碎。他打开布包,取出了裹在里面的一大块生牛肉,他用刀子小心地取出射入牛肉中的陨石,看到那四段陨石圆柱都已破碎,成了他掌心中的一小堆碎石,基本上看不出加工的痕迹,这结果令他很满意。

  那块包牛肉的布,是制作航天服的材料,为了使模拟更接近真实,布做成了夹层,在其中放置了保温海绵和塑胶管道等物。

  章北海把剩下的三十二发陨石子弹小心地收起来,走出地下室,去做进入太空的准备。

  章北海悬浮在距黄河空间站五公里的太空中,这个车轮形状的空间站是太空电梯的一部分,位于电梯终点上方三百公里处,是作为电梯的平衡配重物建造的(1),是目前太空中规模最大的人造物体,其中可以常驻上千人。

  ①太空电梯实是一颗运行于地球同步轨道的人造卫星,为了在运行中取得平衡,需要在轨道的外侧加上与电梯同等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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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7部分

  以太空电梯为圆心,在半径五百公里的范围内还有其他太空的设施,规模都比黄河站小许多,它们零星地散落着,像美国西部开发初期大草原上的游牧帐篷,这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的前奏。其中刚刚开始建造的太空船坞是规模最大的,其体积可能是黄河站的十倍,但目前只搭起了一个施工框架,像一架巨兽的骨骼;在距章北海八十公里的远处,有一个独立的空间站,规模只有黄河站的五分之一,那是太空军在同步轨道上建立的第一个基地,章北海就是从那里飞来的。现在,他已经同增援未来第一特遣队的其他成员在那里生活和工作了三个月,其间只返回过地面一次。

  在一号基地中,章北海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机会出现了:航天系统在黄河站召开一次高层工作会议,他要消灭的三个目标都是与会者。黄河空间站投入使用后,航天系统的许多会议都在其中召开,好像是要弥补以前从事航天事业的人大都没机会进入太空的遗憾。

  在从一号基地飞出前,章北海把航天服上的定位单元留在了基地中自己的舱室内,这样,一号基地的监测系统不会知道他已经离开基地,他的这次外出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用航天服上的小型喷射推进器,他在太空飞行了十公里,来到了这个早已选定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

  章北海知道,现在会议已经结束,他在等待着全体与会者出来照像。

  这是一个惯例,与会者都要到太空中拍合影。一般来说,拍照应该是逆着阳光的,因为这样才能把作为背景的空间站拍清楚,在拍照时,合影的每个人需要把航天头盔面罩调成透明的,以便从面罩中露出脸来,这时如果太阳在正空,强烈的阳光会使人睁不开眼,同时也会使头盔内部很快就热得难受,所以,拍合影的时间最好是在太阳从地球边缘升起或落下的时刻。在同步轨道上,日出和日落也是每二十四小时各一次,只是夜的时间很短,章北海现在在等着日落。

  他知道,黄河站的监测系统肯定能检测到自己的存在,但这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在这片太空开发的起源地,散落着大量的建设材料,包括待用的和废弃的,还有更多的垃圾,这些飘浮物中,有很多大小与人体相当。另外,太空电梯与周围太空设施的关系就像大城市与周围的村庄,后者的供给完全来自前者,两者间有着繁忙的交通。随着对太空环境的适应,人们渐渐习惯了只身穿行于太空中,这时,航天服就像太空自行车,喷射推进器可以使它的时速达到五百公里,在电梯周围几百公里范围内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现在,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穿着航天服在电梯和周围的空间站之间飞行。

  但此时,在章北海的感觉中,周围的太空是十分空旷的,除了地球在同步轨道上已经可以看到完整的球形和将要在其边缘落下的太阳,其他的方向都是漆黑的深渊,无数星星似乎只是闪亮的尘埃,改变不了宇宙的空虚。他知道,航天服中的生命维持系统只能维持十二个小时,这之前,他必须回到八十公里外的一号基地中去,虽然现在它看上去只是远方太空深渊上一个几乎没有形状的点。而一号基地本身,如果离开了太空电梯这条脐带,也生存不了太长的时间。

  但此时,他飘浮在这广大的虚空中,在感觉上已经斩断了与下面那个蓝色世界的联系,感觉自己就是宇宙中的一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脚下没有大地,四周只有空间,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甚至想到,父亲的在天之灵可能也是这种感觉。

  这时,太阳开始接触地球的边缘了。

  章北海举起一只手,航天服手套中握着一个瞄准镜,他用这东西当望远镜观察着十公里外黄河站的一个出口,看到在宽大的弧形金属外壁上,圆形密封门仍紧闭着。

  他扭头看看太阳,它已经沉下去一半,成了地球的一个光芒四射的戒指。

  冉通过瞄准镜远望黄河站,章北海看到出口旁边的标志灯由红变绿。表示后面过渡舱中的空气已经抽空。紧接着,出口滑开了,一群穿着白色航天服的身影鱼贯而出,有三十人左右。他们集体向外飞行,投在黄河站外壁上的影子越来越大,他们需飞出一段距离,才能把背景上的空间站拍全。很快,所有人都减速停了下来,在摄影师的指挥下开始在失重环境下排队。

  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看上去像是镶嵌在地球上的一个发光体,夕照下的海洋像一面光滑的镜子,一半深蓝一半橘红,而浸透了阳光的云层像一大片覆盖在镜面上的粉红色羽毛。

  随着光照度的降低,远方合影的人们开始纷纷把自己的面罩调成透明,在头盔中露出自己的面容。章北海拉大了瞄准镜的焦距,很快找到了三目标,正如他所料,由于这三人的级别,他们都在最前排正中。

  章北海松开瞄准镜,任它悬浮在面前,用左手转动右手航天手套的金属护环,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的右手只戴着薄布手套,立刻感到了太空中零下百度的寒冷,为了避免这只手很快冻僵,他把身体转动了一个角度,让已经在变弱的阳光照到手上。他把这只手仲进航天服侧面的工作袋,取出了手枪和两个弹夹。

  接着,他用左手抓住悬浮的瞄准镜,把它安装到手枪上。这种瞄准镜原是步枪使用的,他进行了改装,把原来的夹具换成磁铁,使其能在手枪上使用。

  地球上的绝大部分枪支都可以在太空中射击,真空不是问题,因为子弹的发射药都是自带氧化荆的,需要考虑的是太空中的温度:不管是低温还是高温都与大气层中相差甚大,都有可能对枪支和弹药产生影响,所以章北海不敢让手枪和弹夹长时间暴露在外。为了缩短时间,这三个月来他把失重中取枪、装瞄准镜和换弹夹的动作反复演练。

  然后,他开始瞄准,瞄准镜的十字线很快套住了第一个目标。

  在地球大气层内,即使最精良的狙击步枪也不可能在五千米的距离上击中目标,但在太空中,一支普通手枪就可以做到。因为子弹是在真空和无重力中前进,不受任何干扰,只要瞄准正确,子弹就能沿着极其稳定的直线弹道击中目标;同时,由于空气阻力为零,子弹在整个飞行过程中根本不减速,击中目标时的速度就是飞出枪口时的初速度,保证了远距离上的杀伤力。

  章北海扣动了扳机,手枪在寂静中击发,但他看到了枪口的火光,感到了后坐力。他对第一个目标击发了十次,马上飞快换上新的弹夹,对第二个目标又射出十发子弹;再次换上弹夹,把最后十颗子弹射向第三个目标。枪口闪烁丁三十次,如果黄河站方向这时真有人注意到的话,就像看到太空暗黑背景上的一只萤火虫。

  现在,三十枚陨石弹头正在飞向目标,2010型手枪的弹头初速度是500米/秒,子弹飞完这段距离约需十秒钟,这时章北海只能祈祷目标在这段时间不要移动位置。这个希望也是有根据的,因为现在后两排的合影者还没有排好位置,前排的领导们只能等待,即使队形都排好了,摄影师还要等待航天服推进器喷出的白雾散去。但目标毕竟是悬浮在太空中的,位置很容易在失重中漂移,这时子弹不但会错过目标,还可能伤及无辜。

  无辜,他要杀的这三个人也是无辜的,在三体危机出现前的岁月里,他们用现在看来十分微薄的投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开启了太空时代的黎明然而正是那段经历禁锢了他们的思想,为了得到能够在恒星际航行的飞船,必须消灭他们!而他们的死,也应该看作为人类太空事业做出的最后贡献。

  事实上,章北海故意使几颗子弹稍稍走偏,期望能击中目标之外的人,最理想的情况是致伤,但如果真的多死一两个人,他也不在意,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可能出现的怀疑。

  章北海举着已经打空的枪,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着,他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如果那样,他将若无其事地开始寻找第二次机会。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终于,目标被击中的迹象出现了。章北海并没有看到航天服上的弹洞,但有白色的气体喷出。紧接着,在第一排和第二排之间,爆发出了一团更大的白汽,可能是子弹穿透目标后又击穿了背后的喷射推进器。对子弹的威力他是有信心的,丝毫没有减速的陨石子弹击中目标时,就如同枪口顶着目标开枪一样。他看到,一个目标的头盔面罩突然布满了裂纹,变得不透明了,但能看到血从内部飞溅在上面,然后血随着从弹洞中泄漏的气体喷到外面,很快冷凝成雪花状的冰晶。章北海在观察中很快确定,被击中的有包括那三个目标在内的五人,每个目标的中弹至少在五发以上。

  透过几个人的透明面罩,章北海看到他们都在惊叫,从口型上看出他们喊的话中肯定有一个他期待的词:陨石雨!合影者们的喷射推进器都全功率打开,他们拖着条条白雾迅速返回,很快由那个圆形人口进入了黄河站。章北海注意到,那五名中弹者是被别人拖回去的。

  章北海开动喷射推进器,向一号基地方向加速,此时他的心就像周围空寂的太空一般寒冷而平静。他知道,航天界那咕个关键人物的死,并不能保证无工质辐射推进飞船成为主要研究方向,但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在父亲从冥冥中投下的目光中,他可以安心了。

  几乎就在章北海返回一号基地的同时,在地球上的互联网中,三体虚拟世界的荒漠上很快聚集起一群人,讨论刚刚发生的事。

  智子这一次传回的信息很完整,否则我们真不敢相信他真那么做了。秦始皇说,同时用长剑在地上随意地划着,显示出他心里的不安,看看人家做的,再看看我们对罗辑的三次行动,唉,有时我们真的是太书呆子气,缺少这种冷酷和干练。我们对这人的行为坐视不管吗?爱因斯坦问。

  按照主的意思,只能这样。这人是一个极端顽固的抵抗主义者和胜利主义者,对这类人,主让我们不必做任何干预,我们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到逃亡主义者上,主甚至认为,连失败主义者都比胜利主义者危险。牛顿说。

  我们要真正认真对待为主服务的使命,就不能完全听信主的战略,它毕竟只有孩子的谋略。墨子说。

  泰始皇用长剑敲敲地面说:不过就此事而言,不干预是对的,就让他们把发展方向确定在辐射驱动飞船上吧。在智子锁死物理学的情况下,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技术高峰,它也是一个无底深渊,人类将把所有的时间和资源扔进去,最后却一事无成。这一点大家基本同意,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人太危险了。冯诺伊曼说。

  确实如此!亚里士多德连连点头,以前我认为他是个纯正的军人,可这件事,哪像一个一直按严格的纪律和规则行事的军人所为?这人确实危险,他信念坚定,眼光远大又冷酷无情,行事冷静决断,平时严谨认真,但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越出常轨,采取异乎寻常的行动。孔子说着长叹一声,正如赢政刚才所说,我们缺这样的人啊。收拾掉他并不难,我们去告发他的谋系行为就行了。牛顿说。

  没那么容易!秦始皇冲着牛顿一甩长袖说,这都是你们的错,这几年你们一直借着智子信息的名义在太空军和联合国中挑拨离间,搞到现在怎么样,被你们告发倒成了一种荣誉,甚至成了忠诚的象征!而且我们手上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墨子说,他的策划很周密,子弹射入人体后已经破碎,如果验尸,从死去和受伤的人体内取出的就是地地道道的陨石,谁都会相信那些人是死于一场陨石雨。事情的真相真的太离奇,没人会相信的。好在他要去增援未来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成为我们的烦恼。爱因斯坦长叹一声:走了,都走了,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该动身去未来了吧。虽然将要说再见,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永别了。

  增援未来的政工特遣队将前往冬眠地,常伟思同太空军的几名高级将领一起到机场送行,他把一封信交给章北海。

  这是给我未来继任者的信,我在信中介绍了你们的情况,并向未来的太空军司令部做出郑重推荐。你们苏醒的时间最早是五十年后,还可能更长,那时你们可能面临更加严峻的工作环境,首先要适应未来,同时要保持我们这个时代军人的灵魂,要弄明白我们现在的和作方法,哪些是过时的,哪些是需要坚持的,这都有可能成为你们在未来的巨大优势。章北海说:首长,我第一次为无神论者感到一些遗憾,否则我们就可以怀着希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晟后相聚。一贯冷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让常伟思有些意外,这话也在所有人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波澜,但作为军人,他们都把内心的悸动深深隐藏起来。

  此生能相聚已经很幸运了,代我们向未来的同志问好吧。常伟思说。

  敬过最后的军礼,特遣队开始登机。

  常伟思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章北海的背影,这个坚定的战士走了,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他那种坚定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一直藏在常伟思心底,有时想到这个甚至令他有些嫉妒。一个拥有胜利信念的军人是幸运的,在这场终极战争中,能有这种幸运的人少之又少。章北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舱门中,常伟思不得不承认,到最后,自己也没能彻底了解他。

  飞机起飞了,载着这些有机会看到人类最后结局的人,消失在苍白的薄云后面。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太阳在这层灰纱般的薄云后面发出无力的白光,寒风吹过空荡荡的机场,寒冷使空气像一块凝固的水晶,此景使人怀疑春天真的还会到来。常伟思拉紧了军大衣的领口,今天是他五十四岁生日,在这凄凉的冬风中,他同时看到了自己和人类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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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8部分

  危机纪年第20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4.15光年

  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被同时从冬眠中唤醒,他们被告知,等待的技术已经出现了。

  这么快?当两人得知时间仅仅过去了八年时,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他们接着被告知,由于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这几年的技术进步确实神速,但这没有什么值得乐观的,人类不过是在他们和智子障碍之间的最后距离上加速冲刺而已。进步的只是技术,前沿物理学如一池死水般停滞不前。理论的储备正在被消耗完,人类的技术进步将出现减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们仍不清楚技术的尽头将在何时出现。

  希恩斯拖着冬眠后仍然僵硬的脚步,走进了一个外形像体育馆的建筑物。建筑内部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雾中,希恩斯感觉这里很干燥,不知道这是什么雾。

  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雾照亮,雾积聚在上方。显得很浓,看不到建筑物的穹顶。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间里雾很淡。在雾中,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立刻认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个雾中的幻影,但他们最终还是拥抱在了一起。

  对不起亲爱的,我老了八岁。山杉惠子说。

  即使这样,你还是比我小一岁。希恩斯说着,打量着妻子,时光似乎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在白雾里如水的月光中,她显得苍白而柔弱。她和这雾、这月光,让希思斯回到了那个日本庭院里的竹林之夜,我们不是说好,你两年后也冬眠吗,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本来只是想为我们冬眠后的事业做一些准备,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来了。山杉惠子把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拨开说。

  很难吧?真的很难,你冬眠后不久,就有六个新一代超级计算机大型研究项目同时开始,其中三个是传统结构的,一个是非冯结构的,另外两个分别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计算机研究项目。但两年后,这六个项目的首席科学家都对我说,我们要的计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实现。量子计算机项目是最先中断的,现有的物理理论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墙壁上。紧接着生物分子计算机项目也下马了,他们说这只是一个幻想。最后停止的是非冯结构计算机,这种结构其实是对人类大脑的模拟,他们说我们这只蛋还没有形成,不可能有鸡的。最后只有三个传统结构计算机项目还在运作,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进展。是这样我该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没有用的,那样你只是浪费八年时间而已。后来,有段时间。我们真的完全绝望了,就想出了一个疯狂的主意,要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来模拟人类大脑。怎么做呢?把以前的软件模拟转化为硬件,用一个微处理器模拟一个神经元,所有微处理器互联,并可以动态地变更联接模式。希恩斯想了几秒钟,才理解了山杉惠子这话的意义:你是说,制造一千亿个这样的微处理器?惠子点点头。

  这大概相当于人类有史以来制造过的微处理器的总和吧?我没统计过,应该比那多吧。就算你们真的拥有了这么多芯片,要用多长时间把它们互联起来?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绝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时真打算那么做的,当时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围,看这里,就是计划中的三十个模拟大脑总装车间中的一个,不过也只建了这一个。我真该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动地又说了一句。

  好在我们要的计算机还是出现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时最强计算机的一万倍。传统结构?传统结构,能从摩尔定律这个柠檬里又榨出这么多汁来,计算机科学界都很吃惊但这次,亲爱的,这次真的到头了。这是空前的计算机,如果人类失败的话,也是绝后的。希恩斯这么想,但他没有说出来。

  有了这样的电脑,解析摄像机的研制就变得容易一些了亲爱的,你对一千亿有一个形象的概念吗?山杉惠子突然问,看到丈夫摇摇头,她微笑着伸出双手指指四周,看,这就是一千亿。什么?希恩斯茫然地看着周围的白雾。

  我们正在超级计算机的全息显示器中。山杉惠子说着,一手摆弄着挂在胸前的一个小玩意儿,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个滚轮,可能这东西是类似于鼠标的东西。

  与此同时,希恩斯感觉到围绕着他们的白雾发生了变化,雾被粗化了,显然是对某一局部进行了放大。他这时发现所谓的雾其实是由无数发光的小微粒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这些小微粒自身发出的,而不是对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继续,小微粒都变成了闪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并不是地球上的那种星空,他仿佛置身于银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给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神经元。山杉惠子说,一千亿颗星星构成的星海给他们的身躯镀上了银边。

  全息图像继续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颗星星向周围放射状伸出的细细的触须,这无数触须完成了星星间错综复杂的联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图景消失了,他置身于一个无限大的网络结构中。

  图像继续放大,每颗星星开始呈现出结构,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过电子显微镜熟悉了的脑细胞和神经元突触的结构。

  惠子接动鼠标,图像瞬间恢复到白雾状态:这是一个大脑结构的全视网,是由解析摄像机拍摄的,三百万个截面同时动态扫描。当然,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图像是经过处理的,为了便于观察,把神经元之间的距离拉大了四至五个数量级,看上去就像把一个大脑蒸发成气体,不过它们之间突触联接的拓扑结构是保持原样的。现在看看动态的雾气中出现了扰动,就像把一撮火药均匀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点在雾气中出现。山杉惠于把图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脑宇宙中星潮汹涌,星海的扰动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涡,有的像横扫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扰动都瞬息万变,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时出现自组织的美图。

  当图像放大到网络模式时,希恩斯看到了无数神经信号沿着纤细的突触繁忙地传递着,像错综管网里流淌着的闪光珍珠这是谁的大脑?希恩斯在惊叹中问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希恩斯,出现这幅思维图景时,我正在想你。请注意,当亮点变绿时,第六批测试命题将显示,命题为真按右手按钮,命题为伪按左手按钮。

  命题1号:煤是黑色的命题2号:1+1=2命题3号:冬季的气温比夏季低命题4号:男人的个子一般比女人矮命题5号: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命题6号:月亮比太阳亮以上信息依次显示在受试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个命题显示时间为四秒钟,受试者根据自己的判断按动左右手相应的按钮。他的头部处于一个金属罩中,解析摄像机拍摄大脑的全息视图,经计算机处理后形成可供分析的动态神经元网络模型。

  这是希恩斯思维研究项目的初级阶段,受试者只进行最简单的判断思维,测试命题都是最简洁且有明确答案的,在这种简单思维中。大脑神经网络的运作机制较易识别,由此可以作为深入研究思维本质的起点。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领导的研究小组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他们发现,判断思维并非产生于大脑神经元网络的特定位置,但却拥有特定的神经冲动传输模式,借助强大的计算机,可以从浩瀚的神经元网络中检索和定位这种模式,这很像天文学家林格为罗辑提供的那种定位恒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种特定的位置构图。但在大脑宇宙中,这种构图是动态变化的,只能从其数学特征上识别,如同在浩森的大洋中寻找一个小小的旋涡。所需的计算量比前者要大几个数量级,也只有最新的超级电脑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妇漫步在全息显示器显示的大脑云图中,每当受试者大脑中的一个判断思维点被识别时,计算机就会在云图上相应的位置以闪烁的红光标示出来。

  其实,这种显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场直观的视觉盛宴,在具体研究中并无必要,最重要的是对思维点内部神经冲动传输结构的分析,那里隐藏着思维最本质的奥秘。

  这时,项目组医学部主任匆匆走来,说104号受试者出现了问题。

  在解析摄像机剐研制出来时,巨量断面的同时扫描产生强大的辐射,会对任何被拍摄的生命体产生致命的损害,但经过多次改进,拍摄时的辐射已经降低到安全线以下。大量试验表明,只要不超过规定的拍摄时间,解析摄像机不会对大脑产生任何损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症。在匆匆赶往医疗中心的路上,医学部主任说。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惊奇地停下了脚步。希恩斯瞪着医学部主任说:据我所知,恐水症就是狂犬病!医学部主任抬起一只手,在极力理清自己的思维:哦,对不起,我说得不准确,他在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大脑和其他器官也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但确实像狂犬病人那样怕水,他拒绝喝水,甚至连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认为水有毒。迫害幻想?山杉惠子问。

  医学部主任摆摆手:不不,他并不是认为有人在水里下毒,他认为水本身就有毒。希恩斯夫妇再次站住了,医学部主任无奈地摇摇头:可是他的精神在别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说不清,你们亲自看看吧。104号受试者是一名自愿的大学生,接受试验只是为了挣些零花钱。在走进病房前,医学部主任对希恩斯夫妇说:他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再这样下去会出现严重脱水的,以后只能强制进水了。他在门边指着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炉说,看那个,他要把面包或其他食物放进去烤到完全干燥时才吃。希恩斯夫妇走进病房时,104号受试者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们,他嘴唇干裂,头发蓬乱,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着希恩斯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说:希恩斯博士,他们要杀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用另一只手指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杯水,他们让我喝水。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试者没有得狂犬病,因为真正的恐水症会使患者见到水后就发生恐怖的痉挛,连流水声都会令他们疯狂,甚至别人谈到水都会引起强烈的恐惧反应。

  从目光和语气看,他的精神应该是处于正常状态的。山杉惠子用日语对希恩斯说,她有一个心理学学位。

  你真的认为水有毒?希恩斯问。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就像太阳有光和空气中有氧一样,你们不至于否认这个常识吧。希恩斯扶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生命在水中产生并且离不开水,体现在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104号受试者的日光黯淡下来,他捂着头颓然坐在床上:是的,这个问题在折磨着我,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了。我要看104号的实验记录。走出病房后,希恩斯对医学部主任说,他们来到主任的办公室,山杉惠子说:先看测试命题。命题在电脑屏幕上逐条显示:命题l号:猫共有三条腿命题2号:石头是没有生命的命题3号:太阳的形状是三角形命题4号:同样的体积,铁比棉花重命题5号:水是剧毒的停。希恩斯指着命题5号说。

  他的回答是伪。医学部主任说。

  看看命题5得到回答后的所有操作和参数。记录显示,命题5号得到回答后,解析摄像机对受试者大脑神经网络中的判断思维点进行了强化扫描,这是为了提高这一区域的扫描精度,因而在这一小范围内加强了扫描的辐射强度和电磁场强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细研究着屏幕上一大片参数记录。

  这样的强化扫描在别的命题和受试者上还做过吗?希恩斯问。

  医学部主任说:因为强化扫描效果并不好,而且担心局部辐射超标,只做过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电脑上查询过后他说,都是无害的真命题。应该用相同的扫描参数,在命题5号上把实验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说。

  可让谁做呢?医学部主任问。

  我。希恩斯说。

  水是剧毒的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题5号以黑色的字体出现。希恩斯按下了左手处的伪键,除了密集扫描在脑部产生的微热感外,他没有其他的感觉。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摄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内的众人的注视下走到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凄到嘴边喝了一小口,他动作从容,表情镇定。众人开始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他们迟迟没有看到希恩斯咽下水时喉部的动作,却见他的脸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后微微抽搐起来,他的目光渐渐露出和104号受试者一样的恐惧,似乎在精神上和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搏斗着。最后,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来,并蹲下来开始呕吐,并没有吐出什么,脸却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抱住了他,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刚刚回过气来的希恩斯伸出一只手说:给我些纸巾什么的。他拿到纸巾后,仔细地把溅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亲爱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泪问道,在实验前她曾经多次要求改变命题,用另一个无害的伪命题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绝了。

  希恩斯缓缓点头:我是这样想的,他抬头看看众人,目光中充满着无助和迷茫,我想,我是这样想的。我重复你的话,山杉惠子抓着他的肩膀说,生命在水中产生并且离不开水,你现在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希恩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水渍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是的,亲爱的,这个问题在折磨着我,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三年后,地球的夜空中陆续出现了几颗不寻常的星体,最多时在同一个半球可以看到五颗,这些星体的亮度急剧变化,最亮时超过了金星,还时常急剧闪烁。有时这些星体中的某一个会突然爆发,亮度急剧增强,然后在两三秒内熄灭。这些星体是位于同步轨道上的实验中的核聚变反应堆。

  未来太空飞船的发展方向被最终确定为无工质辐射推进,这种推进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应堆只能在太空中进行实验,这些在三万公里的高空发出光芒的聚变堆被称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发就标志着一次惨重的失败,与人们普遍认为的不同,核星爆发并不是聚变堆发生爆炸,只是反应器的外壳被核聚变产生的高温烧熔了,把聚变核心暴露出来。聚变核心像一个小太阳,地球上最耐高温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蜡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电磁场来约束它,但这种约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军司令部顶层的阳台上,常伟思和希恩斯就刚刚目睹了一次核星爆发,他们的影子被那满月般的光芒投在墙上,转瞬间消失。继泰勒后,希恩斯是常伟思会见的第二位面壁者。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常伟思说。

  希恩斯看看黑下来的夜空说:这种聚变堆的功率,只及未来飞船发动机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还是无法稳定运行即使所要求的聚变堆研制出来,发动机的技术更难,这中间,他们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碍。是啊,智子挡在所有的路上。常伟思看着远方说,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后,城市的灯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灿烂了。

  刚刚出现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总有彻底破灭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说,智子挡在所有的路上。常伟思笑笑说:希恩斯博士,您不是来和我谈失败主义的吧。我正是要谈这个,这次失败主义的回潮与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剧降低的民众为基础的,对太空军的影响更大。常伟思从远方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所以,将军,我理解您的难处,我想帮助你们。常伟思静静地看了希恩斯几秒钟,后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没有回应希恩斯的话,而是说:人类大脑的进化需要两万至二十万年才能实现明显的改变,而人类文明只有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目前拥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脑博士,我真的很赞赏您这种独特的思路,也许这真的是关键所在。谢谢,我们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但,用技术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吗?这话令希恩斯兴奋起来:将军,至少与其他人相比,您不那么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说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后者的内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战胜失败主义仅凭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碍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难以建立胜利的信念。那么,你还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吗?希恩斯摇摇头,您对我和山杉惠子在三体危机出现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吗?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维在本质上不是在分子层面,而是在量子层面进行的,我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这意味着智子也在前面等着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着他们一样。

  但目前,我们的研究虽离目标还很遥远,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常伟思微微点头,表现出了谨慎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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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9部分

  不谈技术细节了,简单说吧,在大脑神经元网络中,我们发现了思维做出判断的机制,并且能够对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把人类思维做出判断的过程与计算机作一个类比:从外界输人数据,计算,最后给出结果。我们现在可以把计算过程省略,直接给出结果。当某个信息进入大脑时,通过对神经元网络的某一部分施加影响,我们可以使大脑不经思维就做出判断,相信这个信息为真。已经实现了吗?常伟思不动声色地问。

  是的,从一个偶然发现开始,我们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经实现了,我们把这种设备称为思想钢印。如果这种判断或者说信念与现实不符呢?那信念最终会被推翻,但这个过程是相当痛苦的,因为思想钢印在意识中所产生的判断异常牢固。我曾经因此而坚信水有毒,经过两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才能没有障碍地饮水,那过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伪命题,其他的信念却并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类在这场战争中的胜利等等,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判定答案,这类信念建立的正常过程,就是思维在各种选掸中向一方微微的倾斜,而这类信念一旦由思想钢印建立,就坚如磐石,绝对不可能被推翻。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常伟思认真起来,我是说在脑科学上,但在现实中,希恩斯博上,你造出了一个最麻烦的东西,真的,有史以来最麻烦的东西。您不想用这个东西,思想钢印,来造就一支拥有坚定胜利信念的太空军队吗?在军队中,你们有政委,我们有牧师,思想钢印不过是用技术手段高教率地完成他们的工作而已。政治思想工作是通过科学的理性思维来建立信念。可这场战争的胜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学理性思维建立起来吗?博十,如果这样,我们宁愿要一个虽无胜利信念但能够自主思维的太空军。除了这个信念外,别的思维当然是自主的,我们只是对思维进行了一点点干预,用技术越过思考,把一个结论仅仅是这一个结论固化在意识中。这就够了,技术已经做到了能像修改计算机程序那样修改思想,这样被修改后的人,是算人呢,还是自动机器?您一定看过《发条橙》。一本思想很深刻的书。将军,您的态度在我预料之中,希恩斯叹息一声随,我会继续在这方面努力的,一个面壁者必须做出的努力。在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希恩斯对思想钢印的介绍在会场引发了少有的激动情绪,美国代表简清的评价代表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过人的才华,为人类开启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门。法国代表激动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人类失去自由思想的权利和能力,与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哪个更悲惨?当然是后者更悲惨!希恩斯起身反驳道,因为在前面那种情况下,人类至少还有重获思想自由的机会!我怀疑,如果那东西真被使用的话看看你们这些面壁者吧,俄罗斯代表时着天花板扬起双手,泰勒要剥夺人的生命,你要剥夺人的思想,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这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英国代表说:我们今天只是提出议案,但我相信,各国政府会一致同意封杀这个东西,不管怎样,没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恶的东西。希恩斯说:怎么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这样敏感?其实就是在现代社会,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发生吗,从商业广告到好莱坞文化,都在控制着思想。你们,用一句中国话来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美国代表说: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经走到了黑暗的门槛,威胁到现代社会的基础。会场上又嘈杂起来,希恩斯知道,此时他必须控制住局势,他提高了声音说:学学那个小男孩儿吧!会场的喧哗果然让他的最后一句话暂时平息了。什么小男孩儿?轮值主席问。

  我想大家都听过这个故事的:一个在林场中被倒下的树木压住腿的小男孩儿,当时只有他一个人,腿流血不止,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个能令各位代表汗颜的决定:拿起锯子,锯断了被压住的那条腿,爬上车找到医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希恩斯满意地看到,会场上至少没有人试图打断他的话,他继续说道:人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生存还是死亡,整个种族和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存或死亡,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不舍弃一些东西?啪啪两声轻响,是主席在敲木槌,尽管这时会场上并没有喧哗。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这个德国人是会场上少有的保持平静的人。

  主席用平缓的语气说: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视目前的形势。太空防御体系的建设,投入越来越大,世界经济在转型的同时急剧衰退,人类社会生活水平后退一个世纪的预言,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就变成现实。与此同时,与太空防御相关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碍,技术进步日益减速。这一切,都将在国际社会引发新一轮失败主义浪潮,而这一次,可能导致太阳系防御计划的全面崩溃。主席的话使会场彻底冷却下来,他让沉默延续了近半分钟,才继续说:同各位一样,在得知思想钢印的存在时,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惧和厌恶但我们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现了,冷静和理智也是最好的进择。在这次会议上,我们仅仅是提出一个供表决的议案。希恩斯看到了一线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议案不能付诸会议表决,我们是不是可以各自后退一步。不管后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绝不能被接受的。法国代表说,但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强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于控制和自由之间呢?思想钢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说。

  不然,所谓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愿在自己的意识中打上思想钢印,请问这能被称为控制吗?会场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经接近成功了,他接着说:我提议把思想钢印作为一种类似公共设施的东西对社会开放,它的命题只限一个,就是对战争胜利的信念,愿意借助思想钢印获得这种信念的人,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都可以使用这个设施。当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会议对此展开了讨论,在希恩斯提议的基础上,对思想钢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许多限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使用范围仅限于太空军,军队中的思想统一毕竟是让人比较容易接受的。听证会连续进行了近八小时,是最长的一次,最后终于形成了一份供下次会议表决的议案,由各常任理事国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汇报。

  我们是不是需要给这个设施起个名字?美国代表说。

  叫信念救济中心怎样?英国代表说,这带着英国式幽默的古怪名称引起了一阵笑声。

  把救济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认真地说。

  信念中心的大门前立着一座缩小比例精确复制的自由女神像,谁也说不清其用意,也许是想用自由冲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诗(1):把你们绝望的人,你们迷茫的人,把你们渴望看到胜利之光的畏惧徘徊的人都给我把那些精神失落、是魂在流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①自自士神像基座上的埃玛拉扎的诗原文为:把你们疲惫的人,你们贫穷的人,你们渴望呼吸自由空气的挤在一堆的人都给我/把那些无家可归、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在这金色的大门旁,我要为他们把灯举起。

  诗中所说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种文字刻在女神像旁边的一块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岗岩方碑上:在抗击三体世界入侵的战争中,人类必胜,入侵太阳系的敌人将被消灭,地球文明将在宇宙中万代延续。

  信念中心已经开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庄严的门厅里。这幢建在联合国广场附近的不大的建筑成了一个新的旅游景点,不断有人在门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没有人走进来,人们似乎都谨慎地与这里保持着距离。

  你觉得,这儿像不像一个经营惨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说。

  亲爱的,这里总有一天会成为圣地的。希恩斯庄严地说。

  第三天下午,终于有一个人走进信念中心,这是一个面露忧郁的秃顶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摇晃,靠近时能闻到酒味。

  我来获取一个信念。他口齿不清地说。

  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山杉惠于鞠躬说,这时,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个礼貌周到的东京大饭店服务生。

  男人摸索着拿出了证件:我是太空军成员,不过是文职人员,可以吗?细看过证件后,希恩斯点点头:威尔逊先生,您打算现在进行吗?那当然。男人点点头,从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张整齐折好的纸:那个,你们叫信念命题吧,写在这里,我想获得这个信念。山杉惠子,本想解释:接照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决议,思想钢印被允许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就是门前石碑上所写的内容,必须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题都是严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轻轻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这人提交的命题是什么,打开耶张纸,见上面写着:凯瑟琳是爱我的,她根本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有外遇!山杉惠子极力忍住笑,希恩斯则气恼地把那张纸团成一团扔在那个醉汉悲伤的脸上:滚出去!在威尔逊被赶走后,又有一个人越过了信念碑,那是一般游人与信念中心保持距离的界限。那人在碑后徘徊着,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说:看那人,他应该是个军人!他看上去身心疲惫的样子。惠子说。

  可他是个军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说着,正想出门去与那人交流。却见他迈步走上门前的台阶。这人年龄看来比威尔逊大些,有一副英俊的东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忧郁,不过这种忧郁与刚才那个失意者不同,显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经伴随他多年。

  我叫吴岳,我来获取信仰。来人说,希恩斯注意到他说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并重复那句话:信念中心只有各国太空军成员才能使用,请出示您的证件。吴岳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十六年前,我曾经在太空军中服役过一个月,但之后就退役了。服役过一个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话,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问。

  我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上级和我本人都认为我不再适合在太空军中工作。失败主义是一种很普遍的思想,您显然只是一个诚实的失败主义者,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继续服役的同事可能有着更重的失败主义情绪,他们只是把这种情绪隐藏起来。山杉惠于说。

  也许是吧,但我这些年来很失落。因为离开军队?吴岳摇摇头,不,我出生于一个学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虽然后来成为军人,但总认为只有为全人类而战才是军人的最高荣誉,这种机会真的到来了,却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希恩斯要说话,却被惠子抢先了,她说:冒昧地问一下,您多大年纪了?五十一。如果得到胜利的信念后真能重回太空军,以您这个年龄,在军队中重新开始是不是晚了些?希恩斯看出,惠子显然不忍心直接拒绝他,这个深沉忧郁的男人在女人眼中无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担心什么,这人显然已经万念俱灰,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

  吴岳又摇摇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获取胜利信念的,只是来寻求灵魂的安宁。希恩斯想说话,又被惠子制止了。

  吴岳接着说: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留学时认识现在的妻子的,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面对未来很坦然,一种让我嫉妒的坦然。她说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们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这种安排,只需坚信这种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后按主的意愿平静地生活就是了。这么说,您是来获取对上帝的信仰?希恩斯问。

  吴岳点点头:我写了信仰命题。请您看看。他说着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说话,她对吴岳说:如果是这样,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技术手段。前太空军上校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您认为取得这种信仰对我是容易的事吗?这绝对不行。希恩斯抢在惠子前面说,他决定尽快把事情说清楚,您应该知道,按照联合国决议,思想钢印能够操作的命题只有一个。他说着,从接待台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大纸夹,打开来让吴岳看,在里面黑色的天鹅绒衬面上,用金字镌刻着信念碑上的胜利信念,他说: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颜色的大纸夹,这是信念簿不同语言的版本。吴先生,我现在向您说明对思想钢印使用的监督是多么严格:为了保证操作时的安全可靠,命题不是用显示屏显示,而是用信念簿这种原始的方法给自愿者读出。在具体操作时,为体现自愿原则,操作都由自愿者自己完成,他将自己打开这个信念簿,然后自己按动思想钢印的启动按钮,在真正的操作进行前,系统还要给出三次确认机会。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个十人小组核查确认,这个小组是由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和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的特派员组成,在思想钢印的整个操作过程中,十人小组也在场进行严格监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绝对不可能实现,不要说这种宗教信仰的命题,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题上改动一个字都是犯罪。那对不起,打扰了。吴岳点点头说,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然后转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独而苍老。

  他的余生会很难的。山杉惠子低声说,声音里充满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经走出门的吴岳,跟到了门外,这时,信念碑和远处联合国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光芒,像着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着那一片火焰说:也许你不相信,我差点做了与你相反的事。吴岳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头看看,见惠子没有跟出来,就从贴身衣袋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让吴岳看:这就是我想给自己打上的思想钢印,当然,我犹豫了,最后没有做。纸上写着几个粗体字:上帝死了。

  为什么?吴岳抬头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上帝没死吗,去他妈的主的安排,去他妈的温和的轭!(1)①源自弥尔顿的诗《我的失明》:神勒令人们工作/难道却不给予光明吗/我痴痴地问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这喃语/就马上回答道,神并不需要人工或人自已的才斌/谁能最好地承受他温和的轭/就侍奉得他最好。

  吴岳无语地看了希恩斯一会儿,转身走下台阶。

  希恩斯在台阶上对着已经走进信念碑阴影中的吴岳大声说:先生,我想掩盖对您的鄙视,但我做不到!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终于等来了他们期待的人。这天上午,从门外明媚的阳光中走进来四人,三个欧洲面孔的男性和一个东方相貌的女性,他们都很年轻,身材挺拔,步伐稳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就是吴岳眼中的那种忧郁和迷茫。

  他们把自己的证件整齐地排放在接待台上,为首的一位庄重地说:我们是太空军军官,来获取胜利信念。思想钢印的操作过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监督小组的成员手中传递,他们每个人都仔细地核对了上面的内容,并在公证书上签字。然后,在他们的监督下,第一位自愿者接过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钢印的扫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个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个红色按钮。他打开信念簿,有一个声音提问:您确信自己要获取对这个命题的信念吗?如果是,请按按钮;如果不是,请离开扫描区。这样的提问重复了三遍,在均得到确定同答后,按钮发出红光,一个定位装置缓缓地合拢,固定了自愿者的头部,那个声音说:思想钢印准备启动,请默读命题,然后按动按钮。当按钮被按下时,它发出绿光,大约半分钟后,绿光熄灭,提示声音说:思想钢印操作完成。定位装置分离,自愿者起身离开。

  当四名完成操作的军官都回到门厅时,山杉惠子仔细观察着他们,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双眼睛中,忧郁和迷茫消失了,日光宁静如水。

  你们感觉怎么样?她微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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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10部分

  很好,一位年轻军官也对她回应着微笑,应该是这样的。在他们离去时,那个东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谢谢您。从这一时刻起,至少在这四个年轻人的心中,未来是确定的。

  从这天开始,获取信念的太空军成员不断到来,开始多是一个人前来,后来则成群结队。开始来人都穿便服,后来则大都身着军装。如果一次同来的为五人以上,监督组便要召开一个审查会议,以确定其中无人被胁迫。

  一个星期后,已经有超过一百名的太空军成员接受了思想钢印给予的胜利信念,他们的军衔最低为列兵,最高为大校。后者是各国太空军允许使用思想钢印的最高军衔。

  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对山杉惠子说:亲爱的,我们该走了。去未来吗?是的,从事思维研究,我们做得并不比其他科学家好,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历史的车轮已经被我们推动,我们到未来去等着历史吧。走多远呢?很远,惠子,很远。我们将前往三体探测器抵达太阳系的那个年代。这之前,我们先回京都那个小院住一阵吧,这个时代毕竟是要永远过去了。当然,亲爱的,我也想念那里。半年后,即将进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来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罗辑掉人冰湖那一刻一样,严寒冻结和滤去了她意识中的纷繁和嘈杂,把她集中思考的那条线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现出来,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绪突然异常清晰起来,像严冬冷测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进程,但已经晚了,超低温已经渗入了她的肌体,她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操作人员和医生看到,这个即将进入冬眠的女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条缝,透出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绝望,如果不是因为严寒冻僵了眼皮,她的双眼一定会睁圆的。但他们都认为这是冬眠过程中正常的神经反射,以前在少数冬眠者身上也出现过,所在没有在意。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计划听证会讨论恒星型氢弹的试验问题。

  随着巨型计算机技术的突破,过去十年在理论上已经完善的核爆炸恒星模型得以在计算机上实现,超大当量的恒星型氢弹随即开始制造。预计首颗氢弹的爆炸当量为3.5亿吨TNT,是人类以往所制造的最大氢弹的十七倍。这样的超级核弹是不可能在大气层中进行试验的,地下试验则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的试验井中引爆,地层将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进行这样的爆炸,其强大的震波将波及全球,可能对广大范围的地质结构产生不可预料的影响,进而诱发包括地震海啸在内的地质灾害。所以恒星型氢弹的试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但在高轨道试验也不可能,氢弹产生的电磁脉冲在这样的距离上会对地球通讯和电力系统产生巨大影响,最理想的试验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亚兹另有选择。

  我决定在水星进行试验。雷迪亚兹说。

  这个提议令与会代表们很吃惊,纷纷质问这个计划的意义。

  按照面壁计划基本原则,我不需要解释。雷迪亚兹冷冷地回答,试验应该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俄罗斯代表说:在水星表面试验也许可以考虑,但地下试验投资太大了,在那里挖超深井,费用可能是在地球上进行同样工程的上百倍,况且也没有意义,在水星不用考虑核爆炸对环境的影响。水星表面试验也不可能!美国代表说,迄今为止,雷迪亚兹是对资源消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现在是制止他的时候了!这话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附和。

  雷迪亚兹笑笑说:即使我消耗的资源同罗辑博士一样少,你们也热衷于否决我的计划。他转向轮值主席,我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们注意,在所有面壁者提出的战略计划中,我的计划与主流防御体系是最贴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做主流防御的一部分,资源的消耗从其绝对数量看是很大,但有相当部分与主流防御是重叠的,所以英国代表打断雷迪亚兹的发言:你还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水星上进行地下核试验吧,除了变着法子花钱外,我们找不到别的解释。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亚兹冷静地反击道,你们应该看到,到目前为止,行星防御理事会已经失去了对面壁者起码的尊重,也失去了对面壁原则的尊熏,如果我们的所有计划细节都要做出解释,那面壁计划意义何在?他用灼人的目光挨个逼视各大国代表,令他们都把眼睛转向别处。

  雷迪亚兹接着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对刚才的问题做出解释:在水星进行超深地下核试验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个大洞窟,作为日后的水星基地,对这样一个工程来说,这显然是一个最节省的方案。雷迪亚兹的话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有代表问:面壁者雷迪亚兹,你的意思是要把水星作为恒星型氢弹的发射基地?雷迪亚兹胸有成竹地说:是的,目前主流防御的战略理论认为,防御体系的重点应该放在地球外侧行星上,而对内侧行星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认为它们不具备防御意义,我所规划的水星基地,正是对主流防御的薄弱环节的补充。他怕见太阳,却要跑到距太阳最近的行星上去,这不是很奇怪吗?美国代表说,引起了一些笑声,接着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没什么,主席先生,对这种不尊重我已经习惯了,在成为面壁者之前就习惯了。雷迪亚兹摆摆手说,但各位应该尊重如下事实:在外侧行星甚至地球均已陷落后,水星基地将是人类最后的堡垒,它背靠太阳,处于其辐射的掩护之中,将成为最坚固的阵地。面壁者雷迪亚兹,如此说来,你的计划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人类已经大势已去之际的最后抵抗?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法国代表说。

  先生们,不能不考虑最后的抵抗。雷迪亚兹庄重地说。

  很好,面壁者雷迪亚兹,主席说,下面,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在整体部署方案中,总共需要多少颗恒星型氢弹?越多越好,要尽地球的生产能力来制造,具体数量要看未来氢弹能达到多大当量,按现在的标准来看,在第一批部署计划中,至少需要一百万颗。雷迪亚兹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

  看来,面壁者雷迪亚兹不仅要制造出小太阳,还要创造一个银河系!美国代表高声说,然后探身向雷迪亚兹,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海洋中的氕氘氚都是为你准备的,由于你对核弹的变态情感,地球就要变成一个氢弹生产车间?此时会场中只有雷迪亚兹一个人仍一脸严肃,他静静地等待着自己引起的喧闹平息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人类的终极战争,所要求的这个数目并不多,不过我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但我会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弹,能多造一颗就多造一颗,告诉你们,我会不断努力的。水星世界只能看到两种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离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阳,在这个世界太阳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在广阔的日轮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涌,看到黑子像乌云般飘过,在日轮边缘,也可以看到绚丽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这块悬浮于太阳火海之上的坚硬大石块上,人类又种下一颗小太阳。

  随着太空电梯的建成,人类开始了对太阳系行星的大规模探索。载人飞船相继登陆火星和木星的卫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因为人们知道,这些探险的目的与以前相比既现实又明确,只是为了建立太阳系防御基地,就这个目的而言,这些以化学动力火箭和飞船为主的航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初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地球外侧行星上,但随着太空战略研究的深入,对内侧行星战略价值的忽略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于是对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强,这也是雷迪亚兹的水星恒星型氢弹试验计划在行星防御理事会被勉强通过的原因。

  在水星地层中开挖试验深井是人类在太阳系其他行星上进行的第一个大型工程。由于施工只能在水星长达八十八天的夜间进行,所以工期长达三个地球年,但最后只掘进到预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现了一种金属与岩石混合的异常坚硬的地层,继续掘进不仅进度缓慢,且耗资巨大,最后决定结束工程。如果在现有深度进行试验,地层肯定要被核爆炸掀开,形成一个大坑,这实际上是一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试验,而由于地层的干扰。对试验效果的观测比纯粹的地面试验困难许多。但雷迪亚兹想到,这个坑如果加上顶盖。也能作为基地,就仍坚持在现有深度进行地下试验。

  试验是在黎明时进行的,水星的日出过程长达十多小时,这时天边刚出现了微徽的亮色。

  起爆倒计时数到零后,有一圈圈环形的波纹以爆心投影点为圆心向外扩散,-时间水星的大地似乎变得像绸缎般柔软,紧接着,爆心处出现了一座缓缓隆起的山峰,像一个苏醒的巨人的脊背。当峰顶升至三千米左右时,整座山峰爆发开来,亿万吨的泥土和岩石飞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长出了一束冲天的怒发!随着地层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来,照在空中飞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了壮丽的焰火。火球持续了近五分钟才熄灭,这期间,岩块纷纷在核光芒的照耀中落下。

  在核爆结束十多个小时后,观测者们发现水星出现了一圈星环,这是因为有相当部分的岩石在剧烈的爆炸中达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为了这颗行星的无数大小不一的卫星,并在轨道上散开来,使水星成为了第一个有环的类地行星。

  星环很细,在强烈的阳光中闲耀,像是对这颗行星的一个圈注。

  还有一部分岩石达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脱离水星,成为太阳的卫星,在水星的太阳轨道上形成了一条极其稀疏的小行星带。

  雷迪亚兹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试验实况转播的。其实并不是实况,画面到达地球约有七分钟的时差。当水星上的核爆炸刚结束,岩石雨还在火球熄灭后的黑暗中降落时,雷迪亚兹就收到了行星防御理事会轮值主席的电话,说恒星型氢弹的巨大威力给主流防御的领导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事国都要求尽快召开下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讨论恒星型氢弹的制造和部署问题。主席说,雷迪亚兹要求的氢弹数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国确实对这种武器产生了兴趣。

  雷迪亚兹住在地下室中并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由于恐日症,这远离日照的幽闭环境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水星试验结束十多个小时后,当雷迪亚兹看到电视屏幕上闪烁的水星新环时,送话器中传来了门岗的声音,说他预约的心理医生来了。

  我从没叫过什么心理医生,让他走开!雷迪亚兹感到很恼怒,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别这样,雷迪亚兹先生。另一个更沉稳声音响了起来,显然是来访者,我能让您见到太阳。滚!雷迪亚兹大叫道,旋即又改变了主意,不,把这个白痴扣押起来,查查他从哪儿来因为我知道您的病因。那个声音从容地继续说,雷迪亚兹先生,请相信我,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这话令雷迪亚兹顿时警觉起来,他立刻说:让他进来。然后,他用失神的目光对着天花板凝视了几秒钟,缓缓站起身,从零乱的沙发上拿起领带,马上又扔下了,走到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领,又用手把乱发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么庄重的事。

  他知道,这确实是一件庄重的事。

  来人是一名很帅气的中年人,他走进门后没有做自我介绍,房间里浓重的雪茄味和酒味让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只是站在那里,坦然地接受着雷迪亚兹的审视。

  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雷迪亚兹打量着来客说。

  不奇怪,雷迪亚兹先生,他们都说我像超人,老版电影中的那个。你真以为自己是超人了?雷迪亚兹说,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咬开头部开始点燃。

  这样问,说明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人。我不是超人,雷迪亚兹先生,您也不是。年轻人说着,向前迈了一步。

  雷迪亚兹发现他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透过刚吐出的一口烟雾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于是也站了起来。

  来人说: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我是您的破壁人。雷迪亚兹目光阴沉地点点头。

  我可以坐吗?破壁人问。

  不可以。雷迪亚兹缓缓地把一口烟吐到他脸上。

  您不必沮丧。破壁人露出很体贴的做笑说。

  我没有。雷迪亚兹的声音像石头般坚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墙边,扳动了一个开关,换气扇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响了起来。

  别乱动这里的东西。雷迪亚兹警告说。

  您需要新鲜一些的空气,更需要阳光,面壁者雷迪亚兹,我对这个房间很熟悉,在智子传来的图像中,我常常看着您连着几个小时像困兽般在这里走来走去,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这么长时间凝视过您,而那时的我,请相信,并不比您更轻松。破壁人直视着雷迪亚兹,后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无表情,他便继续说下去。

  与弗雷德里克泰勒相比,您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战略家,一个合格的面壁者,请相信我这不是恭维。得承认,有相当一段时间,几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

  您用疯狂的热情追寻超级核弹这样一种在太空战争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时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战略方向。长时间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实战略的线索,在您布下的迷宫中挣扎,一度几乎绝望。破壁人感慨地看着天花板,回忆着自己的艰难岁月,后来,我想到查询您成为面壁人之前的信息,这很不容易,因为这无法得到智子的帮助。您知道,那一时期到达地球的智子数量有限,作为一名拉美小国的元首,您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规手段搜集资料,这用了三年时间。在这些资料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兹莫,您先后二三次秘密会见他。你们谈话的内容智于没有记录下来,我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一位不发达小国的元首三次会见一名西方天体物理学家,这很不寻常,现在我们知道,您在那时已经为自己成为面壁者做准备了。

  您感兴趣的无疑是科兹莫博士的研究成果。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个成果的,我现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学理工出身的,您那热衷于社会主义的前任同样热衷于工程师治国的成功经验,这也是您成为他继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兹莫的成果的潜在意义。

  三体危机出现后,科兹莫博士所领导的研究小组一直从事三体恒星所带大气层的研究,他们推测,大气层是以前行星的坠落产生的,坠落的行星击破了恒星的外壳,使内部的恒星物质喷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围的大气层。由于三体恒星的运动完全没有规律,三颗恒星之间有可能近距离交错,这时,一颗恒星的大气层就会被另一颗恒星的引力所驱散,但之后又会被恒星表面的喷发所补充,这种喷发并不是恒定的,像火山一样,有时会发生突然的爆发,这就是三体恒星大气层不断收缩和膨胀的原因。为了证明这个假说,科兹莫试图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于行星坠落撞击喷发出大气层的恒星,在危机第三年后,他成功了。

  科兹莫博士的研究小组发现了一颗带有行星的恒星275E1,距太阳系约八十四光年。当时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还没有投入使用,他们是用引力摆动测量法(2),接着,通过对摆动频率和掩光。的观测和计算,得知这颗行星距母星很近。

  开始时,这个发现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因为当时天文学界观测到的带有行星的恒星已达二百多颗,但后来的进一步观测却有了一个震撼的发现:行星与母星已经很近的距离仍在不断缩短中,而且这种缩短在很快加速,这就意昧着,人类将第一次观察到一颗行星坠入恒星的景象。这事在一年后或者说在观测时间的八十四年前发生了,以当时的观测条件,只是从那颗恒星引力摆动和周期掩光的消失来判断行星的坠落。但接下来,奇观出现了:恒星的周围出现了一道螺旋状的物质流,这个围绕着恒星的螺旋流不断扩展,看上去像是一盘以恒星为中心的正在松开的发条。科兹莫和他的同事们很快意识到,物质流是从行星的坠落点喷出的,那块石头击破了那个遥远太阳的外壳,使其内部的恒星物质喷射到太空中,由于恒星的自转,射流成为螺旋状。

  ①恒星由于所带的行星的引力,在行星围绕其运行时产生微小的摆动,在望远镜的观测能力不能直接观察到太阳系外行星的条件下,常通观测恒星的这种周期摆动来间接推测测行星的存在。

  (2)行星运行时经过恒星与观测者之间时,恒星亮度产生的周期性微小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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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11部分

  雷迪亚兹先生,这其中有几个关键数据:那颗恒星是一颗黄色G2型星,绝对星等为4.3,直径为120万公里,是一颗与太阳极其相似的恒星;那颗行星约为0.04个地球质量,比水星还小一些,而它的坠落所产生的螺旋形物质云的半径达三个天文单位,超出了太阳至小行星带的距离。

  正是从这个发现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实战略意图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为破壁人,对您的伟大战略的理解。

  假设最后真的得到了那一百万颗甚至更多的恒星型氢弹,您就会像对PDC承诺的那样,把它们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层中引爆这些氢弹,就会像一台超级发动机那样对这颗行星产生减速作用,最终会使水星失去维持其低轨道的速度,坠入太阳。接下来,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发生的事就会在太阳上重演:太阳的对流层外壳将会被水星击穿,深处辐射层中巨量的恒星物质将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阳的自转中,将形成一个类似于215E1的螺旋形大气层。

  太阳与三体恒星不同,是一颗孤星,不存在与其他恒星近距离交错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气层将不受干扰地增长,最终其厚度将远大于三体恒星的大气层,这也在对275E1的观察中证实了。太阳喷出的这条螵旋形物质流将像松开的发条那样迅速向外扩张,它的厚度最终将超过火星轨道,这时,一个宏大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这三颗类地行星都将在太阳的螺旋大气层中运行,在磨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终将变成三颗巨型流星坠人太阳。其实早在这之前,地球大气层就在与太阳物质的剧烈磨擦中被剥离,海洋蒸发殆尽,剥离的大气和蒸发的海洋将把地球变成一颗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长得沿着轨道绕太阳一周,地球表面将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浆火海状态,投有任何生命能够幸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坠落,将大大加剧太阳物质向太空中的喷发,喷射的螺旋形物质流由一条增加到四条,这三颗行星的质量总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于轨道高,坠落时的冲击速度远大于水星,每条物质流喷发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坠落的几十倍甚至更多,将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气层急剧膨胀,它的顶端最终将到达木星轨道。

  木星质量巨大,磨擦产生的减速很小,轨道受到的影响要很长时间后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卫星将面临着以下两种命运:在磨擦中被剥离木星,然后各自失去速度坠入太阳;或者在木星轨道上失去速度坠入液态的木星。

  连锁反应仍在继续,虽然螺旋大气层对木星的减速很小,但减速毕竟存在,木星轨道将向太阳缓慢下沉。随着这种下沉的发生,木星将在越来越密集的螺旋大气层中运行。磨擦产生的减速将迅速增加,进而导致轨道更快地下沉这样,木星最终也将坠入太阳。木星的质量是前面四颗类地行星质量总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质量体冲击太阳,即使按最常规的推论,也将产生更猛烈的恒星物质喷射,使螺旋大气更为稠密,加剧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严寒。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坠人,使螺旋大气层的顶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轨道,即使大气层的顶端很稀薄,磨擦产生的减速最终也会把剩下的这两颗大行星和它们的所有卫星一起拉向太阳。当这最后的连锁反应完成后,先后受到四颗致密的类地行星和三颗巨大的类木行星的冲击,太阳将变成什么状态,太阳系将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生命和文明来说,这里将是一个比三体世界更严酷的地狱。

  对三体世界而言,在他们的行星被三颗恒星吞噬之前,太阳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及时移民的世界,这样,继人类之后,三体文明也必将彻底灭亡。

  这就是您的同归于尽战略。当一切都准备完毕,所有氢弹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时,您将以此来要挟三体世界,最终使人类赢得胜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结果,我并不想征询您的意见和评价,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在破壁人讲述的过程中,雷迪亚兹一直默默听着,他手上的雪茄已经抽了大半。现在他不停地转动着雪茄,似乎在欣赏烟头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发上紧靠着雷迪亚兹坐下,像一位教师评价学生的作业那样娓娓说道:雷迪亚兹先生,我说过,您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至少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过程中表现出了许多卓越之处。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现在,人们都对您和您的国家在核能开发方面遭遇的屈辱记忆犹新。当时在奥里诺科的核设施被迫拆除的现场,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阴郁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对核武器的这种偏执,减轻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怀疑。

  计划执行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表现了您的才能,这里仅举一例:在水星试验中,您本来就想把地层炸飞(1),却坚持要挖掘超深井,这是很有远见的高帽子战术,您了解PDC各常任理事国对这个耗资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确,令人敬佩。

  ①不管氢弹的当量有多大,其辐射作对水星的减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减速,是把巨量的地层物质炸飞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产生反冲力,按照动量守恒原理,即使地层物质达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为其卫星,也起不到任何减速作用。所以,对于雷迪亚兹的计划而言,最有意义的是那些在爆炸中脱离水星成为太阳小行星的岩石。

  但您还是有一个重大纰漏:为什么首次核试验非要在水星上进行呢?以后有的是时间,也许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恒星型氢弹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层物质被炸飞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预期,您很满意,但也使我的推测得到了最后的证实。

  真的,雷迪亚兹先生,尽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过最后这件事,我也许永远不能确定您的真实战略意图,因为这想法太疯狂了,不过真的很壮观,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坠落引发的连锁反应真的实现,那将是太阳系最壮丽的乐章,可惜人类只能欣赏最初的一个半小节。雷迪亚兹先生,您是一个具有上帝气质的面壁者,能成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荣幸。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诚地向雷迪亚兹鞠躬致意。

  雷迪亚兹没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着白烟继续研究烟头:好吧,那我就问泰勒问过的问题。破壁人替他把问题说出来: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会怎么样?雷迪亚兹凝视着烟头的火光点点头。

  我的回答与泰勒的破壁人一样:主不在乎。雷迪亚兹从烟头上抬起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鲁内心精明,但再往灵魂的最深处,又是粗鲁的。您在最本质上是一个粗人,这种粗鲁在这个战略计划的基础上表露无遗:这是一个蛇吞象的计划,人类没有能力制造出那样数量的恒星型氢弹,即使倾尽全部地球的工业资源,还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产不出来。把水星减速到坠入太阳,即使真有一百万颗恒星型氢弹,也远远不够。您以一介武夫的鲁莽制定了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却以一个卓越战略家的老谋深算,坚韧不拔地一步步推进它,面壁者雷迪亚兹,这真的是个悲剧。雷迪亚兹看着破壁人的目光渐渐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柔和,他那线条粗放的脸上出现了隐约的抽搐,很快这种抽搐变得明显起来,最后被压抑的狂笑突然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亚兹在大笑中指着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旧版的超人,会飞,能让地球倒转,却在骑马时哈哈哈哈在骑马时摔断了脖子啊哈哈哈哈摔断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员。破壁人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你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他好些哈哈哈哈我既然来,就不在意自己的命运,我已经度过了充实的一生。破壁人平静地说,倒是您,雷迪亚兹先生,应该想想自己的下场。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亚兹满脸笑容地说,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一下子按在破壁人两眼之间,就在后者用手捂脸之际,雷迪亚兹拿起沙发上的一根军用皮带套住了他的脖子,用尽全力狠勒。破壁人虽然年轻,但在剽悍的雷迪亚兹手中毫无还手之力,被勒着脖子从沙发捧到地板上,雷迪亚兹在狂怒中大叫着:我扭断你的脖子!你个杂种!谁让你到这里来自作聪明?你算什么东西?杂种!我扭断你的脖于!他紧勒着皮带,同时把破壁人的头不断地向地板上狠撞,后者的牙齿碰击地板时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当门外的警卫冲进来拉开两人,破壁人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两眼像金鱼般凸出。

  处于狂怒状态的雷迪亚兹在与警卫的拉扯中继续大叫:扭断他的脖子!吊死他!绞死他!就现在!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妈的听见了吗?计划的一部分!但三名警卫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着他,另外两人架着已经部分缓过气来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着吧杂种,你不得好死。雷迪亚兹放弃了摆脱警卫再次攻击破壁人的努力,长出一口气说。

  破壁人从警卫肩上回过头来,青紫肿胀的脸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张开缺了好几颗牙的嘴说: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行星防御理事会面壁者听证会。

  会议开始。美、英、法、德四国就抛出了一个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亚兹的面壁者身份,并以反人类罪将其送交国际法庭审判。

  美国代表发言说:经过大量的调查,我们认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亚兹的战略意图是真实可信的。现在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与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类历史上的一切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现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适用于他的罪行条款。所以我们建议在国际法中增加地球生命灭绝罪这一罪行条款,以对雷迪亚兹进行审判。雷迪亚兹在会议上显得很轻松,他玲笑着对美国代表说:你们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吗?自面壁计划开始以来,你们一直在以双重标准对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们最不想要的人。英国代表反驳道:面壁者雷迪亚兹的说法没有依据。事实上,正是他所指责的这些国家,对他的战略计划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远超过对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不错,雷迪亚兹点点头,但在我的计划上投入巨资,是因为你们确实想得到恒星型氢弹。可笑,我们要那东西干什么?美国代表反问道,它在太空战场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两千万吨级氢弹就已经没有实战意义,更不用说三亿多吨级的怪物了。雷迪亚兹冷静地反驳道:但在太阳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战场上,恒星型氢弹却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类之问的战争中。在荒凉的其他行星表面,人类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用顾及平民伤亡和环境破坏,可以放心地进行大面积的摧毁,甚至可以对整个行星表面进行毁灭性清扫,这时,恒星型氢弹就能够发挥它的作用。你们清醒地预见到,随着人类向太阳系的扩张,地球世界的争端必然扩展到其他行星,尽管有三体世界这样共同的敌人,这一点也无法改变,你们在为此做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展对付人类自己的超级武器,在政治上说不过去,所以,你们就利用我来做。美国代表说:这不过是一个恐怖分子和独裁者的荒唐逻辑,雷迪亚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拥有面壁者身份和权力的情况下,面壁计划本身就变得和三体入侵一样危险,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改正这个错误。他们在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亚兹转身对轮值主席说,CIA的人就在大厦外面,会议结束后我一走出去就会被逮捕。轮值主席向美国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见后者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铅笔。这届轮值主席是伽尔宁,在面壁计划开始时他第一次成为PDC轮值主席,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记不清担任过多少次这个短暂的职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已经满头白发的他即将退休。

  面壁者雷迪砸兹,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这种做法是不适宜的,只要面壁计划的原则继续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权,他们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为有罪指控的证据。伽尔宁说。

  而且,请注意,这里是国际领土。日本代表说。

  那是不是说美国代表竖起手中的铅笔,等雷迪亚兹把一百万枚超级核弹都埋到水星上准备引爆时,人类社会仍然不能对他进行有罪指控?依据面壁法案中的相应条款,对面壁者表现出危险倾向的战略计划进行限制和制止,与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权是两回事。伽尔宁说。

  雷迪亚兹的罪行已经越出了法律豁免权的底线,必须受到惩罚,这是面壁计划继续存在的前提。英国代表说。

  我提请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亚兹从座位上站起身说,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而不是对本人的审判法庭。您会很快站到那个法庭上的。美国代表冷笑着说。

  同意面壁者雷迪亚兹,我们应该回到对他的战略计划本身的讨论上来。伽尔宁立刻抓住了这次暂时绕过棘手问题的机会。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发言:从现在看来,各位代表已对如下一点达成了共识: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存在着明显的侵犯人类生存权的危险倾向,依据面壁法案相应的原则,应该予以制止。那么,上次会议提出的关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亚兹战略计划的P269号提案应该可以投票表决了。伽尔宁说。

  主席先生,请等等。雷迪亚兹举起一只手说,在表决前,我希望对自己战略计划的一些细节进行最后陈述。如果仅仅是细节,有必要吗?有人问。

  您可以到法庭上说。英国代表讥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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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中部 咒语 第12部分

  不,这个细节很重要,现在,我们假设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战略意图是真实的。雷迪亚兹坚持说下去,刚才有代表提到一百万颗氢弹在水星上部署完毕准备引爆的情况,届时我会对着无所不在的智子向三体世界发出人类的同归于尽宣言,在那一时刻,会发生什么?三体人的反应无法预测,但在地球上,一定会有几十亿人想扭断您的脖子,就像您对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样。法国代表说。

  很对,那么我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来应对这种局面,各位请看,就是这个。雷迪亚兹抬起左手,向会场展示他腕上的一块手表,那块表是全黑色的,无论是表盘面积还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亚兹粗壮的手臂上也不显硕大,这是一个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信号通过一个太空链路直达水星。用它发出引爆信号吗?有人问。

  恰恰相反,它发出的是不引爆的信号。雷迪亚兹的这句话令会场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亚兹接着说:这个系统的代号为摇篮,意思是摇篮停止摇动婴儿就会醒。它不断地发出信号,水星上的氢弹系统不断地接收,信号一旦中断,系统将立刻引爆氢弹。这叫反触发系统。美国代表面无表情地说,冷战时期曾经研究过战略核武器的反触发策略,但从未真正实施过,只有你这样的疯于才真的这么干。雷迪亚兹放下左手,把那个叫摇篮的东西用衣袖遮住。教会我这个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战略专家,而是一部美国电影,里面的一个男人就戴着个这玩意儿,它不停地发信号,但如果这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它的信号也就停止了;另一个人身上被装上了一枚无法拆除的炸弹,如果炸弹收不到信号就立刻爆炸,所以,这个倒霉鬼虽然不喜欢前面那个人,还是必须尽全力保护他我喜欢看美国大片,直到现在还能认出老版超人。这么说,这个装置,也与您的心跳相联系吗?日本代表问,此时雷迪亚兹正站在他旁边,他伸手去摸雷迪亚兹那藏在衣抽下的装置,后者把他的手拨开了,同时站到离他远些的地方。

  当然,但摇篮更先进更精致一些,它监测的不只是心跳,还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标,如血压、体温等,对这些参数综合分析,如发现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触发的信号发射,它还能识别我的许多简单的语音命令。这时,有一个人神色紧张地进入会场,在伽尔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耳语还没说完,伽尔宁就抬头用异样的耳光看了雷迪亚兹一眼,目光敏锐的代表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有一个办法可以破解你的摇篮,这种对付反触发的方法在冷战时期也被深入研究过。美国代表说。

  不是我的摇篮,是那些氢弹的摇篮,摇篮一停摇它们就会醒。雷迪亚兹说。

  我也想到了这个办法,德国代表说,信号从你的手表传到水星,必然要经过一个复杂的通讯链路,摧毁或屏蔽链路上的任何一个节点,然后用一个伪信号源向下一级链路继续发送反触发信号,就可以使摇篮系统失去作用。这确实是个难题。雷迪亚兹对德国代表点点头说,如果没有智子,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所有节点都装入一个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发送的信号都由这种算法产生,在外界看来每次的信号值都是随机的,每次都不同,但摇篮的发送和接收方却产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与自己序列相对应的信号值时才认为信号有效。您的伪信号源没有这种加密算法,它发出的信号与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对应不上。但现在有智子这鬼东西,它能探测出这种算法。您也许想出了其他办法?有人问。

  一个笨办法,我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办法。雷迪亚兹自嘲地笑笑说,增加每个节点对自身状态监测的灵敏度,具体作法就是每个通讯节点由多个单元组成,这些单元相距很远,但相互之间由连续的通讯联为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单元失效,整个节点就会发出终止反触发的命令,这之后,即使伪信号源再向下一节点发送信号也不被承认。各单元相互之间的监测精度目前可以达到微秒级,就是说,要按照刚才那位先生的办法,必须在一微秒内同时摧毁组成一个节点的所有单元,再用伪信号源进行信号接续。每个节点最少由三个单元组成,最多可能有几十个单元,这些单元之间的间距为三百公里左右(1),每一个都做得极其坚固。外界的任何触动都会令其发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内同时使这些单元失效,也许三体人能做到,但人类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①由于信号传输的光速限制,距离再远就达不到微秒级的监测精度了。

  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句话使所有人警觉起来。

  我刚刚得到报告,雷迪亚兹先生手腕上的东西一直在向外界发送电磁信号。伽尔宁说,这个信息令会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想问,面壁者雷迪亚兹,您手表中的信号是发向水星吗?雷迪亚兹大笑了几声说:我为什么要向水星发?那里现在除了一个大坑外什么都没有,再说,摇篮的太空通讯链路也没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担心,信号不是发向水星,而是发向纽约市内距我们很近的一个地方。空气凝固了,会场上除雷迪亚兹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如果摇篮的维持信号终止,那触发的是什么?英国代表厉声问道,他已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

  总会有东西被触发。雷迪亚兹对他宽厚地笑笑,我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总会私下得到一些东西的。那么,雷迪亚兹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个更直接的问题?法国代表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您,或我们,此时要为多少人的生命负责?雷迪亚兹对着法国人瞪大双眼,仿佛觉得他的问题不可思议:怎么?多少人有关系吗?我原以为在座的都是把人权奉为至高无上的可敬绅士,一个人或八百二十万人(1)的生命,有区别吗?如果是前者你们就可以不尊重吗?①纽约市市的人口数。

  美国代表站起身说: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计划开始时,我们就指出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雷迪亚兹,吞咽着口水,极力维持着镇定,但还是失去了控制。他是个恐怖分子,邪恶、肮脏的恐怖分子!一个魔鬼!是你们打开瓶盖儿放出了他,你们要对此负责!联合国要对此负责!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把文件扔得四处飞扬。

  镇静,代表先生。雷迪亚兹微笑着说,摇篮对我的生理指标的监测是很灵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样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发送反触发信号了。我的情绪不能波动,所以您,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让我不高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您的条件?伽尔宁低声问道。

  雷迪亚兹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凄惨,他对着伽尔宁摇摇头:主席先生,我能有什么条件?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国家而已。有一架专机在肯尼迪机场等着我。会场沉默下来,不知不觉中,所有人的目光渐渐从雷迪亚兹转移到美国代表身上,美国人终于承受不住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滚吧。雷迪亚兹缓缓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亚兹先生,我送您回国。伽尔宁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说。

  雷迪亚兹站住,等着步伐已不太灵活的伽尔宁走过来,谢谢,主席先生,我想起来您也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了。两人走到门口,雷迪亚兹拉住了伽尔宁,同他一起转身面对会场:先生们,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虚度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里没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国,回到我的人民中间。是的,我的祖国,我的人民,我想念她们。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壮汉的眼中竟闪着泪光。他最后说:我要回到祖国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在同伽尔宁走出联合国会议厅的大门时,雷迪亚兹对着正午的太阳张开了双臂,陶醉地呼唤道:啊,我的太阳!他持续二十多年的恐日症消失了。

  雷迪亚兹的专机起飞后,很快越过海岸线,飞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机舱中,伽尔宁对雷迪亚兹说:有我在,这架飞机是安全的,请您告诉我那个处于反触发状态的装置的位置。没有什么装置,什么都没有,只是逃跑的伎俩而已。雷迪亚兹摘下手表,扔给伽尔宁,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信号发射器,摩托罗拉手机改的,与我的心跳什么的也没有关系,已经关了,你留下做个纪念吧。在长时间的相对无语后,伽尔宁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面壁者的封闭性战略思考特权,本意是对付智子和三体世界的,现在,你和泰勒都用它来对付人类自己。这没什么奇怪的。雷迪亚兹坐在舷窗旁,享受着外面射入的阳光,现在,人类生存的最大障碍其实来自自身。六个小时后,飞机在加勒比海之滨的加拉加斯国际机场降落,伽尔宁没下飞机,他将乘它返回联合国。

  临别时,雷迪亚兹说:不要中止面壁计划,这场战争中,它真的是一个希望,还有两位面壁者,代我祝他们一路走好。我也见不到他们了。伽尔宁伤感地说,当雷迪亚兹走后,舱中留下他独自一人时,已经老泪纵横。

  加拉加斯和纽约一样晴空万里,雷迪亚兹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热带气息,他伏下身,长时间地亲吻祖国的土地,然后在大量军警的护卫下,乘车驶向城区。车队在盘山公路上行驶了半个小时就进入了首都市区,驶入市中心的渡利瓦尔广场。雷迪亚兹在波利瓦尔铜像前下车,站在铜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败西班牙并试图在南美建立大哥伦比亚统一共和国的英雄身披铠甲,纵马驰骋。他的前方,由狂热的民众组成的人群在阳光下沸腾,人们向前拥来,军警的队伍极力阻挡,甚至对空鸣枪,但汹涌的人潮最终还是冲垮了军警线,向铜像下的活着的渡利瓦尔拥来。

  雷迪亚兹高举双手,含着热泪对着拥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唤道:啊,我的人民!他的人民扔来的第一块石头打在他高举的左手上,第二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块砸在前额上并击倒了他。随后,人民的石头像雨点般飞来,最后几乎埋住了他那早巳没有生命的躯体。砸向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最后一块石头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举着那块石头一直走到雷迪亚兹的尸体前,用西班牙语说:恶人,你要杀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孙子,你竟想杀我的孙子!说着,她用尽力气,颤巍巍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到雷迪亚兹从石堆中露出的已经破碎的头颅上。

  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它的行进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

  在水星核试验的同一年,常伟思退役了。最后一次在媒体上露面时,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对战争的胜利没有信心,但这并不影响历史对太空军首任司令员工作的高度评价。这种多年处于忧虑状态下的繁重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岁时去世,将军在弥留之际仍然十分清醒,并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预料的那样,吴岳度过了苦闷迷茫的余生。他曾经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参加人类纪念工程,但也并未从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岁时孤独地逝去。同常伟思一样,他在最后的时刻也叨念着章北海的名字,这个正在冬眠中跨越时间的坚强战士,寄托了他们对未来共同的希冀。

  曾连任两届联合国秘书长的萨伊,在离任后发起了人类纪念工程,目标是全面收集人类文明的资料和纪念实物,最后用无人飞船发向宇宙。这个工程最具影响力的是一个名为人类日记的活动,为此建立了许多网站,让尽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图像记录下来,作为文明资料的一部分。人类日记网站的用户一度达到二十亿之多,成为互联网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信息体。后来,行星防御理事会认为人类纪念工程可能助长失败主义情绪,通过决议制止了它的进一步发展,甚至把它等同于逃亡主义。但萨伊一直在为这项事业做着个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岁逝世。

  伽尔宁和坎特退休后,都做出了同一个选择:到面壁者罗辑曾经生活过五年的那个北欧伊甸园去隐居,他们再也没有在外界露过面,人们甚至连他们去世的确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很长寿,据说这两个人都活过一百岁无疾而终。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都活到了八十多岁,看到了镜片直径达百米的哈勃三号太空望远镜的建成,并通过它看到了三体行星。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三体舰队和已经飞在前面的探测器,他们没能等到它们穿过第三块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样延续和终结着。北京的三个老邻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辞世的,享年七十五岁,他真的让儿子把自己葬到一个深达二百多米的废矿井中,儿子照他的遗嘱炸塌了井壁,同时在地面上立了个墓碑以供凭吊。按照父亲的遗嘱,末日之战前的那一代后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类胜利,则必须再把碑在原地恢复。其实,他死后还不到半个世纪,废矿井上面的地区就沙漠化了,漫漫黄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废矿井的位置丢失了,苗家的后人们也没人费心去找过。

  张援朝在八十岁时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样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长架子上的一个普通方格中。

  杨晋文活到九十二岁,盛装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飞向太阳系外的茫茫宇宙,这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

  丁仪却一直活了下来,在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后,他又转向了理论物理研究,寻找着在高能粒子实验中摆脱智子干扰的方法,但没有任何建树。过了七十岁后,与其他物理学家一样,他对物理学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绝望。他进入冬眠,计划在末日之战时醒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眼看看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是什么样子。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一个世纪,曾经在黄金时代生话过的人们都离开了人世。所谓黄金时代,是指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至三体危机出现时结束的美好时光,这个时代在今后一直被人不断地回忆,经历过这段美好岁月的老人像反刍动物似的不断把那段记忆吐出来,甜蜜地咀嚼,最后总是加上一句:唉,那时咋就不懂得珍惜呢?而听他们讲述的年轻人目光中充满嫉妒,同时也将信将疑:那神话般的和平、繁荣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无忧无虑,是否真的存在过?随着老人们的离去,渐渐远去的黄金海岸完全消失在历史的烟波之中。现在,人类文明的航船已经孤独地驶到了茫茫的大洋中,举目四望,只有无边无际的险恶波涛,谁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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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1部分

  危机纪年第205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10光年

  黑暗出现了,这之前连黑暗都没有,只有虚无。虚无是无色彩的,虚无什么都没有,有黑暗,至少意味着出现了空间。很快,黑暗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些扰动,像穿透一切的微风,这是时间流逝的感觉。之前的虚无是没有时间的,现在时间也出现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现是在很长时间以后,开始,只是一片没有形状的亮斑,又经过了很漫长的等待,世界的形状才显现出来。刚刚复活的意识在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几根横空而过的透明细管,然后是管道后面的一张俯视着的人脸,人脸很快消失,露出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罗辑从冬眠中醒来。

  那张脸又出现了,是一个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着罗辑说: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穿着的白大褂闪动起来,映出了一片鲜艳的玫瑰,然后渐渐变淡消失。在他后面的谈话中,白大褂不断配合着他的表情和情绪,显示出不同的赏心悦目的图像,有大海,晚霞和细雨中的树林。他说罗辑的病已经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苏醒过程也很顺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复期,他就能完全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罗辑的思维仍处于初醒的迟钝状态,对医生的话,他只抓住了一个信息:现在是危机纪年205年,自己已经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罗辑感觉医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发现普通话的语音变化并不大,只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英文单词。在医生说话的同时,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说的内容,显然是实时的语音识别,也许是为了便于苏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词都换成了汉字。

  医生最后说,罗辑已经可以从苏醒室转到普通监护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变为星空的黄昏图景以表示再见。同时,罗辑的床开始自己移动,在即将移出苏醒室的门时,罗辑听到医生喊下一个,他吃力地扭头,看到又有一张床移进苏醒室,床上也有一个显然是刚从冬眠室中送来的人。那张床很快移人了一堆仪器中问,医生的白大褂变成纯白色,他用手指在墙上点丁一下,有三分之一的墙面被激活成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医生开始紧张地操作。

  罗辑这时明白,自己的苏醒可能并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这里进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个医生很友善,但罗辑在他眼中显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苏醒室中一样,走廊中没有灯,亮光也是直接从墙壁发出的,虽然很柔和,还是让罗辑眯起了双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时,这一段走廊的墙壁暗了下来,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随着他的床移动。当他的眼睛适应光亮又睁大时,这移动的一段也随之亮了起来,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适的范围内。看来,走廊的光度调节系统能够监测他的瞳孔变化。

  从这件事看,这是一个很人性化的时代。

  这大大出乎罗辑的预料。

  在缓缓移过的走廊墙壁上,罗辑也看到了许多被激活的显示区,它们大小不一,随机点缀在墙上,其中一部分还显示着罗辑来不及看清的动态图像,好像是使用者离开时忘记关闭而留下的。

  罗辑不时与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动行走的病床交错而过,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脚底和床的轮子与地面的接触处,都压出了发光的水样的波纹,就像在他自己的时代用手指接触液晶显示屏时出现的那样。整个长长的走廊,给他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洁净,洁净得像是电脑中的三维动画,但罗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移动于其中,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宁静和舒适。

  最令罗辑心动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们,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洁高雅,走近时,都亲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还向他挥挥手。他们的衣服也都映出绚美的图案,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有的写实有的抽象。罗辑被他们的目光所慑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们所在地区和时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经看到过一组由欧洲摄影师拍摄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滞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钝,看不到一点生气。现在,这个新时代的人看到罗辑的眼睛时,可能也是那种感觉了。在与罗辑相视的目光中,充满着睿智的生机,以及他在自己的时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诚、理解和爱意。但从心灵的最深处打动罗辑的,是人们目光中的自信,这种阳光般的自信充满了每一双眼睛,显然已经成为新时代人们的精神背景。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绝望的时代,这再次令罗辑深感意外。

  罗辑的床无声地移人监护室,他看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冬眠苏醒者了,他们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门的另一位则在护士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好像已经准备离开了。

  从他们的目光中,罗辑立刻认出了两位都是自己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眼睛像时光之窗,让罗辑又瞧了一眼自己来自的那个灰色的时代。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是他们的祖爷爷!罗辑听到要离开的冬眠者抱怨说。

  您不能在他们面前卖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间不算做年龄,所以在老人面前您还是晚辈我们走吧,他们在接待室等好长时间了。护士说,罗辑注意到,她说话时尽力避免出现英文词,但一些汉语词汇在她口中显得很生涩,她等于是在说古汉语了,有时不得不说现代语言时,墙上就会相应地显示出古汉语的译文。

  我连那些人的话都听不太懂,夹那么多鸟语!冬眠者说,和护士各提了一个包走出门去。

  到了这个时代,您总得学习,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罗辑听到护士在门外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听懂现代语言了,但还是不明白护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你好,是因为生病冬眠的吧?和罗辑邻床的冬眠者问,他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

  罗辑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年轻人笑着鼓励他说:你能说话的,使劲说!你好。罗辑终于嘶哑地说出声来。

  年轻人点点头,刚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为逃避现实到这儿来的,哦,我叫熊文。这儿怎么样?罗辑问,说话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刚醒来五天。不过,嗯,这肯定是个好时候,但对我们来说,融入社会肯定是有困难的,主要是醒来得太早了,再晚几年就好了。晚几年,那不是更困难吗?不,现在还是战争时期,社会顾不上我们,再晚几十年,和谈之后,就是太平盛世了。和谈?和谁?当然是三体世界。被熊文最后这句话所震撼,罗辑努力想坐起来,一个护士走进来,帮助他在床上半坐着。

  它们说要和谈了吗?罗辑急切地问。

  还没有,但它们肯定没别的选择了。熊文说着,以很敏捷的动作翻身从床上下来,坐到了罗辑的床上,很显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苏醒者介绍这个时代的乐趣了,你还不知道,人类现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怎么?人类的太空战舰很厉害了,比三体人的战舰厉害多了!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先别说那些超级武器,就说速度吧,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体人的快多了!罗辑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护士,这才发现她十分美丽,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熊文接着说:而且,你知道太空舰队有多少这样的战舰吗,告诉你,两千艘!比三体人多一倍!而且还在壮大!罗辑再次将目光转向护士,她又点点头。

  知道三体舰队现在是个什么惨样儿吗?这两个世纪他们又过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尘埃。最近的一次听他们说是在四年前,望远镜观测到三舰队的队形变得稀稀拉拉,溃不成军,有一大半战舰早就停止了加速,穿过尘埃时又减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阳系,可能早就是坏掉的幽灵船了。按现在的速度推算,两个世纪后能按时到达的不超过三百艘。不过有一个三体探测器很快就要到达太阳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个落在后面,三年后也要到了。探测器是什么?罗辑不解地问。

  护士说:我们不鼓励你们互相交流现实信息,前面的苏醒者知道这些后好多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不利于恢复。高兴嘛这有什么?熊文不以为然地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里看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叹道,孩子们真行,孩子们真行啊!谁是孩子,护士很不满地说,冬眠期不算年龄的,你才是孩子呢。不过在罗辑看来,这女孩儿真的比熊文还要小,只是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从外表判断年龄可能不准确。

  护士对罗辑说:从你们那时来的人都挺绝望的,其实呢,事情真没那么严重。在罗辑听来,这是天使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倒是变成了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所经历的可怖的一切大人们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说话时,她的护士服上映出了一轮飞快升起的朝阳,在金色的阳光下,原本枯黄的大地迅速变绿,花儿在疯狂地开放护士走后,罗辑问熊文:面壁计划怎么样了?熊文迷惑地摇摇头:面壁没听说过。罗辑问了他进入冬眠的时间,是在面壁计划出现以前,那时冬眠很昂贵,他家里一定很有钱。但如果在这五天时间里他都没有听说过面壁计划,就说明它在这个时代即使没被遗忘。也已经不重要了。

  接下来,从两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罗辑见识了新时代的技术水平。

  在进入监控室不久,护士端来了罗辑苏醒后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酱面包等,量很少,护士说他的肠胃功能还在恢复中。罗辑咬了一口面包,感觉像在嚼锯末。

  你的味觉也在恢复中。护士说。

  恢复了就会觉得更难吃。熊文说。

  护士笑笑:当然不像你们那时地里长出来的那么好吃。那这是从哪儿来的?罗辑嚼着面包口齿不清地问。

  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呗。你们能合成粮食了?熊文替护士回答:不合成也没办法,地里几乎不能长庄稼了。罗辑很为熊文感到遗憾。他属于自己时代的那种已获得技术免疫力的人,对任何科技奇迹都无动于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赏这个新时代。

  接下来的第二个发现则令罗辑十分震惊,虽然事情仍然很平淡。护士指着那个牛奶杯告诉罗辑,这是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加热杯,这时的人们普遍不喝热饮,连咖啡都是凉的,如果喝凉牛奶不习惯,可以加热,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个滑动钮推到想要的温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后,罗辑仔细打量着杯子,它看上去是一个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显然加热的热源就在那里。可是罗辑反复察看,除了那个滑动开关外没有任何东西,他使劲拧杯子底,但底部与杯子是一体化的。

  不要乱动这里的用品,你们还不了解,会有危险的。护士看到罗辑的举动后说。

  我想知道它从哪儿充电。充电?护士生涩地重复着这个她显然第一次听到的词。

  就:是Charge、Recharge。罗辑提示说,护士仍然迷惑地摇摇头。

  不是充电式的那里面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呢?电池?就是Battery呀,你们现在没有电池了吗?看到护士又摇头,罗辑说,那这杯子里的电从哪儿来?电?到处都有电啊。护士很不以为然地说。

  杯子里的电用不完?用不完。护士点点头说。

  永远用不完?永远用不完,电怎么会用完呢。护士走后,罗辑仍捧着那个杯子不放。他没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觉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实是捧着一个人类千古梦想的圣物捧着的是永动机。如果人类真的得到了无尽的能量,那他们几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现在他相信了美丽护士的话: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

  当医生来到监护室进行例行检查时,罗辑向他问起了面壁计划。

  知道,一个古代的笑话。医生随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么样了?好像是一个自杀了,另一个被石头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两个世纪了吧。还有两个呢?不知道,还在冬眠中吧。其中有一位中国人,您知道他吗?罗辑小心翼翼地问,紧张地盯着医生的眼睛。

  你是说那个对着一颗星星发咒语的人吧?在近代史课上好像提到过。护士插嘴说。

  对对,他现在罗辑说。

  不知道,好像还在冬眠吧,我不太关心这些事儿。医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颗星星呢?就是他诅咒的那颗带有行星的恒星,怎么样了?罗辑问,心悬了起来。

  能怎么样呢,应该还在那儿吧咒语?笑话。关于那颗星星,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没听说过,你呢?医生问护士。

  我也没有。护士摇摇头,那时的世界给吓坏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后来呢?罗辑长出一口气问。

  后来,就是大低谷了。医生说。

  大低谷?那是什么?以后都会知道的,现在好好休息吧。医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关于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转身走的时候,白大褂上出现了翻滚的乌云,护士的衣服上则映出了许多双大眼睛,有的目光惊惧,有的含着泪。

  医生和护士走后,罗辑在床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喃喃自语道:笑话,真的是古代的笑话。接着他独自笑了起来,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发颤,吓得熊文要叫医生。

  没事儿,睡吧。罗辑对他说,然后自顾白地躺下,很快进入了苏醒后的第一次睡眠。

  他梦见了庄颜和孩子,庄颜仍在雪地中走着,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着了。

  当罗辑醒来后,护士走了进来,对他说早上好,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现在是早上吗?这房间里怎么没有窗户?罗辑四下看看问道。

  墙壁的任何一处都能变得透明,不过医生认为你们现在还不适合看外面,挺陌生的,会分散精神影响休息。苏醒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也影响休息。罗辑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号人。护士笑笑说:没关系,我就要下班了,带你出去看看怎么样,早餐回来再吃吧。罗辑很兴奋地跟着护士来到值班室,他打量着这里,陈设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么,其他则完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房间里没有电脑和类似的设施。

  因为墙壁上到处都可以激活成显示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引起罗辑注意的是排在门边的三把雨伞,它们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伞。令罗辑惊奇的是它们显得很笨重,难道这个时代没有折叠伞了吗?护士从更衣室出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闪亮的动态图像外,这个时代女孩子衣着款式的变化至少在罗辑的想象范围之内,与自己的时代相比,主要是凸现了不对称性,他很高兴在一百八十五年后,还能在一个女孩子的服装上得到美感。护士从那三把伞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伞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吗?女孩儿摇摇头:你以为我拿的是伞吧。她很生疏地说出后面那个字。

  那这是什么?罗辑指着她肩上的伞问,本以为她会说出一个很新奇的名称,但不是那样。

  我的自行车啊。她说。

  他们来到走廊上时,罗辑问:你家离这里远吗?你要是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吧,骑车十几分钟。她说完站住,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着罗辑,说出了让他吃惊的话:现在没有家了,谁都没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后就没有了,这可是你要适应的第一件事。这第一件事我就适应不了。不会吧,我从历史课上知道,你们那时婚姻家庭就已经开始解体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愿受束缚,要过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历史课。

  我就曾是那样一个人,可后来罗辑心里想,从苏醒的那一到起,庄颜和孩子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他意识桌面上的壁纸,每时每刻都在显现。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情况不明朗,他虽在思念的煎熬中,还是不敢贸然打听她们的下落。

  他们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后穿过一个自动门,罗辑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条狭长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好蓝的天啊!这是他对外部世界发出的第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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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2部分

  不会吧,哪儿有你们那时蓝啊。肯定比那时蓝,蓝多了。罗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只是沉浸在这无边湛蓝的拥抱中,任心灵在其中融化,然后有一闪念的疑问:我真到天堂了吗?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纯净的蓝天,只在生活过五年的那个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中见过,只是这个蓝天上没有那么多白云,只在西天有极淡的两抹,像是谁不经意涂上去的,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气中有一种明亮的晶莹,边缘像是沾着露水。

  罗辑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他身处高处,而从这里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识到,是城市。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细长的树f直插天穹,每根树干上都伸出与其垂直的长短不一的树枝,而城市的建筑就像叶子似的挂在这些树枝上。建筑的分布似乎很随意,不同大树上的叶子有疏有密。罗辑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苏醒中心其实就是一棵大树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叶子里,现在,他们正站在悬挂这片叶子的一根树枝上,这就是他看到的那道伸延到前方的狭长平台。回头,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的树干,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们所在的树枝可能位于树的中上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树枝和挂在上面的建筑叶子(后来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XX树XX枝XX叶。)。近看,这些树枝在空中形成错综的桥梁网络,只是所有桥梁的一端都悬空。

  这是什么地方?罗辑问。

  北京啊。罗辑看看护士,她在朝阳中更加美丽动人。再看看被她称做北京的地方,他问:市中心在哪儿?那个方向,我们在西四环外,差不多能看到整个城市呢。罗辑向护士所指的远方眺望了好一会儿,大声喊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留下来?!你要留下什么?你们那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呢!怎么没有!?故宫呢?景山呢?天安门和国贸大厦呢?才一百多年,不至于全拆了吧?!你说的那些都还在啊。在哪儿?在地面上啊。看着罗辑惊恐万状的样子,护士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站不住了扶着旁边的栏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对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们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时间旅行到你们那会儿,你可以报复我一次,别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会给惊成你这样儿的,呵呵呵可这罗辑向上伸出双手。

  天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女孩儿努力收住笑说,当然,说是假的也不对,是从上面的一万米高空拍的图像,在下面放映出来的,也算是真的吧。城市为什么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这么深?当然是为了战争,你想想,末日之战时地面还不是一片火海?当然,这也是过去的想法,大低谷时代结束后,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发展了。现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大部分是吧。罗辑再次打量这个世界,他现在明白了,所有大树的树干都是支撑地下世界穹顶的支柱,同时也被用做悬挂城市建筑的基柱。

  你不会得幽闭症的,看看天空多广阔!到地面上看天可没这么好。罗辑再次仰望蓝天或说蓝天的投影,这一次,他发现了天上的一些小东西,开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后来视力适应了,发现它们数量很多,布满了天空。很奇怪,这些天上的物体竟让他联想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宝店的展柜。那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他爱上了想象中的庄颜,有一次,竟痴迷到要为想象中的天使买一件礼物。他来到了那家珠宝店,在展柜中看到了许多白金项链挂件,那些挂件细小精致,摊放在一张黑色绒面上,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

  如果把那黑色绒面变成蓝色,就很像现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舰队吗?罗辑激动地问。

  不是,舰队从这儿看不到的,它们都在小行星带以外呢。这些嘛,什么都有,能看清形状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个亮点儿的是民用飞船。不过有时候也有军舰回到轨道上,它们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着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尽快回去吧,这里风很大的。罗辑转身刚要道别,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女孩儿把那伞或她说的自行车像背包似的背到后背上,然后伞从她后面立了起来,在她头上展开来,形成了两个同轴的螺旋桨,它们无声地转动起来是相互反向转动,以抵消转动力矩。女孩儿慢慢升起,向旁边跳出栏杆,跃人那让罗辑目眩的深渊中。

  她悬浮在空中对罗辑大声说:你看到了,现在是个挺不错的时代,就把你的过去当做一场梦吧,明天见!她轻盈地飞去,小螺旋桨搅动着阳光,远远地飞过两棵巨树之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蜻蜒,有一群群这样的蜻蜒在城市的巨树间飞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飞行的车流,像海底植物间川流不息的鱼群。朝阳照进了城市,被巨树分隔成一缕缕光柱,给空中的车流镀上了一层金辉。

  面对这美丽的新世界,罗辑泪流满面,新生的感觉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过去真的是一场梦了。

  当罗辑见到接待室中的那个欧洲面孔L的人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后来发现是他穿的西装不闪烁也不映出图像,像过去时代的衣服一样,这也许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同罗辑握手致意后,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的苏醒就是我奉联席会议的指示安排的,现在,我们将一起参加面壁计划的最后一次听证会。哦,我的话您能听懂吗?英语的变化很大。在听到乔纳森说话时,这几天罗辑由现代汉语的变化所产生的对西方文化入侵的担忧消失了,乔纳森的英语中也夹杂着汉语词汇,如面壁计划就是用汉语说的,这样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语和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将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为一种强大的世界语言。罗辑后来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语种也在发生着融合现象。

  罗辑能够听懂乔纳森的话,他想:过去不是梦,过去还是找上门来了。但听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他感觉这一切还是有希望能尽快了结。

  乔纳森回头看看,好像是在核实门关严了没有。然后地走到墙边,激活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简单地点了几下后,包括天花扳在内的五面墙壁全部消失在了它们显示的全息图像中。

  这时,罗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会议大厅中,虽然一切都变化很大,墙壁和大圆桌都发出柔光,但这里的设计者显然想努力复制旧时代的风格,从大圆桌、主席台和总体布局体现的怀旧情结中,罗辑立刻就知道这是哪里。现在会场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会议桌上分发文件,罗辑很惊奇地发现现在还在用纸质文件,就像乔纳森的衣服一样,这应该也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乔纳森说:现在远程会议已经是惯例,我们以这种方式参加,不影响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现在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您好像对外界还不太了解,是否需要我简单介绍一下现在世界的基本状况?罗辑点点头,当然,谢谢。乔纳森指着会场说:只能最简略地说一下,先说说国家的情况。欧洲成为一个国家,叫欧洲联合体,简称欧联,包括东欧和西欧,但不包括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合并,国名仍叫俄罗斯联邦;加拿大的法语区和英语区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他地区也有一些变化,但主要的就是这些了。罗辑很吃惊:就这么点儿变化?都快两个世纪了,我以为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乔纳森背对着会场,对罗辑重重地点点头:面目全非了,罗辑博士,世界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不是啊,这些变化在我们的时代就已经现出端倪了。但有一点你们预料不到:现在已经没有大国,在国际政治中。所有的国家都衰落了。所有的国家?那谁崛起了?一种国家之外的实体:太空舰队。罗辑想了好长时同,才理解了乔纳森这话的古义:你是说,太空舰队独立了?是的,舰队不属于任何国家,它们成为了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实体,也像国家一样成为了联合国的成员。目前,太阳系有三大舰队: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它们的名称只是说明各舰队的主要起源地,但舰队本身与它们的起源地已经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它们是完全独立的。三大舰队中的每一支,都拥有你们时代超级大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我的天啊罗辑感叹道。

  但不要误会,地球并非处于军政府的统治下,舰队的领土和主权范围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会内部事务,这是由联合国宪章规定的。所以,现在人类世界分为两个国际:传统的地球国际和新出现的舰队国际。三大舰队组成太阳系舰队,原来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演变成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是太阳系舰队名义上的最高指挥机构,但与联合国的情况一样,它只有协调功能,没有实际权力。

  其实太阳系舰队本身也是名义上的,人类太空武装力量的实际权力由三大舰队的统帅部掌握。好,参加今天的会议,您知道这些已经差不多了,这次听证会就是由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召开的,他们是面壁计划的继承者。这时,全息图像中出现一个显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图像出现于其中,他们看上去毫无变化。希恩斯微笑着向罗辑问好,山杉惠子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对罗辑的致意只是微微颔首做答。

  希恩斯说:我也是刚刚苏醒,罗辑博士,很遗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远的那个位置,您诅咒的那颗行星还围绕着那颗恒星在运行。呵呵,确实是笑话,古代的笑话。罗辑摆摆手自嘲地说。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亚兹来,您还是幸运的。看来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许您的战略计划真的提升了人类的智力。希恩斯也露出了罗辑刚才的那种白嘲的笑容,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我现在得知,在我们进入冬眠后,人类思维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因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脑思维机制的量子层次,这时,同其他学科一样,他们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垒。我们没有提升人类的智力,如果说真做了什么,那就是增强了一部分人的信心。罗辑进入冬眠时,思想钢印还没有出现,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希恩斯这么说时,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容。

  显示窗口消失了,这时罗辑看到会场已经坐满了人,与会者大部分都穿着军装,军装的模式变化并不大,所有与会者的衣服上都没有图像装饰,但他们的领章和肩章都发着光。舰队联席会议的主席仍为轮值,而且是一个文职官员。看着他,罗辑想起了伽尔宁,意识到他已经是两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与那无数湮没于时间长河中的同时代人相比,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幸运的。

  在宣布会议开始后,主席发言:各位代表,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将对本年度第47次联席会议提出的649号提案进行最后表决,该提案是由北美舰队和欧洲舰队联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读提案内容。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第二年,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制定了面壁计划,并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国的一致通过,于次年开始执行。面壁计划的核心内容,是由经过各常任理事国选定和推举的四位面壁者进行完全封闭的个人思考,制定并执行对抗三体世界入侵的战略计划,以避开智子对人类世界无所不在的监视,从而实现战略的隐蔽性。联合国推出了相应的面壁法案以保证面壁者制定和执行计划的特权。

  面壁计划至今已经进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间,有过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停顿期。在这期间,计划的领导权由原行星防御理事会移交到现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

  面壁计划的产生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当时,三体危机刚刚出现,面对这个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毁灭性危机,国际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恐惧和绝望中,面壁计划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绝望的挣扎。

  历史事实证明,面壁计划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战略计划。毫不夸张地说,它是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有史以来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举动。面壁者被赋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监督的权力,甚至被赋予欺骗国际社会的自由,这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准则。

  在面壁计划的执行过程中,大量的战略资源被没有意义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舰队计划已被证明没有任何战略意义,而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水星坠落连锁反应计划,即使以目前人类的能力也根本无法实现。同时,这两个计划都是犯罪,泰勒企图攻击并消灭地球舰队,雷迪亚兹的企图则更加邪恶,竟然把整个地球生命世界作为人质。

  另外两位面壁者也同样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维提升计划目前还没有暴露出其真实的战略意图,但其初步阶段的成果思想钢印,在太空军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严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后者是人类文明存在和进步的基础。

  至于面壁者罗辑,他先是不负责任地用公共资源为自己营造享乐生话,其后又以可笑的神秘主义举动哗众举宠。

  我们认为,随着人类力量的决定性增强和对战争主动权的把握,面壁计划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是结束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合适时间。我们建议舰队联席会议立刻中止面壁计划,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主席把提案文本缓缓放下,扫视了一下会场说:现在开始对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649号提案进行表决。所有的代表都举起了手。

  这个时代的表决方式仍是这么原始,有工作人员在会场中穿行,郑重地核实着表决票数。当他们把汇总结果提交主席时,主席宣布:649号提案获得全票通过,并从此时开始生效。主席抬起头来,罗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远程参加听证会一样,罗辑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会场的什么位置显示,现在,面壁计划已经中止,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通知面壁者比尔希恩斯和面壁者罗辑,你们的面壁者身份已经中止,由联合国面壁法案赋予你们的一切与面壁计划有关的特权,以及相应的法律豁免权都不再有效,你们将恢复自己所在国家的普通公民身份。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乔纳森站起身来关掉了全息图像,也关掉了罗辑长达两个世纪的噩梦。

  罗辑博士,据我所知,这正是您想要的结果。乔纳森微笑着对罗辑说。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谢谢您,特派员先生,也谢谢舰队联席会议恢复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罗辑以发自内心的真诚说。

  会议很简短,就是提案表决,我已被授权同您谈更具体的事项,您可以先谈自己最关心的事。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罗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苏醒后一直折磨他的问题,事实上他在会议开始前剐见到乔纳森时就想问的。

  请您放心,她们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会给您她们的资料,您可以随时申请苏醒她们。谢谢,谢谢。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再次有了那种来到天堂的感觉。

  不过,罗辑博士,我有一个个人建议,乔纳森在沙发上向罗辑靠近了些说。作为冬眠者,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并不容易,我建议您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再苏醒她们,联合国支付的费用还可以再维持她们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时间。那,我个人到外面怎么生活呢?对罗辑的这个问题特派员一笑置之:这个您不用担心,可能对时代不适应,但生活没有问题,在这个时代,社会福利很完善,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过相当舒适的生活。您过去工作过的大学现在还在,就在这个城市,他们答应考虑您的工作问题,过后他们会与您联系的。罗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我出去后的安全问题呢?ETO一直想杀我!ETO?乔纳森大笑起来,地球三体组织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被完全剿灭,现代世界已经没有他们存在的社会基础,当然有这种思想倾向的人还是存在的,但已经不可能形成组织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绝对安全的。临别时,乔纳森放下了官员的姿态,他的西装也闪耀起来,映出了夸张变形的星空,他笑着对罗辑说:博士,在我见过的所有历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

  咒语,对星星的咒语,哈哈哈哈罗辑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静中细细咀嚼着眼前的现实,在做了两个世纪的救世主之后,他终于变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开。

  你变成普通人了,老弟!罗辑的思想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出,他回头一看,史强走了进来,呵呵,我听刚离开的那小子说的。重逢的欢喜中,他们交换了自己的经历。罗辑得知史强是两个月前苏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经治好了,医生还发现他的肝脏病变的几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顺便处理好了。其实,在他们的感觉中,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就是四五年的样子,冬眠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但在两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相遇,还是多了一层亲切感。

  我来接你出院,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史强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让他穿上。

  这也太大了吧?罗辑抖开那件夹克款式的上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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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3部分

  看看,晚醒两个月,你在我面前已经是土老帽了,穿上试试。罗辑穿上衣服,听到一阵细微的咝咝声,衣服慢慢缩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裤子后也一样。史强指着上衣胸前的一个胸针样的东西告诉罗辑,衣服的大小还可以调。

  我说,你不会是穿着两个世纪前的那一身吧?罗辑看着史强问,他记得清楚,大史现在身上的皮夹克真的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

  我的东西在太低谷时丢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还真给我留着,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时的东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顿下来再来取吧。我说老弟,你看看那些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儿,就知道这将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史强说着,在夹克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变成了白色,原来皮革的质感只是图像,我喜欢和过去一样。我这件也能这么弄吗,还能像他们那样现出图像?罗辑看着自己的衣服问。

  能,得费劲儿输入什么的。我们走吧。罗辑和大史一起。从树干的电梯直下到地面一层,穿过这棵大树宽阔的大厅,走进了新世界。

  在特派员关闭听证会全息图像时,会议并没有结束。其实当时罗辑已经注意到,在主席宣布听证会结束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会场中的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这时乔纳森关闭了图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主席宣布会议结束后,罗辑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为普通公民,即使会议继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说话的是山杉惠子,她说: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主席说: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琐事,但惠于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不存在。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成员,我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1)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①美国心理学家,主张用LSD致幻剂控制人类思想,进面达到灵魂的拯救,在上世纪中期有大批心理学界和文化界的追随者。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钢印并非是思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些年中,思想钢印都发生了些什么?它的历史并没有持续很长,欧洲舰队代表说,当时,在各国太空军中,前后有近五万人自愿接受了思想钢印所固化的胜利信念,以至于在军队中形成丁一个特殊的阶层,被称做钢印族。后来,大约是你们进入冬眠后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钢印的使用被国际法庭判定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为,信念中心里仅有的一台思想钢印被封存了。这种设备在全世界范围内被严禁生产和使用,其严厉程度与控制核扩散差不多。事实上,思想钢印比核武器更难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电脑。在你们冬眠时,计算机技术已经基本停止进步,思想钢印所使用的电脑,在今天仍是超级计算机,一般的组织和个人很难得到。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思想钢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制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四台思想钢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给了已经被钢印固化信念的人们,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印族,在当时他们虽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经在各国太空军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思想钢印并不是连续运行的设备,它只在需要时才启动,每台设备可以使用很长时间,如果得到适当的维护,它使用半个世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四台设备轮流使用,一台完全报废后再启动另一台,那么它们可以延续两个世纪。也就是说,钢印族并没有自生自灭,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续到今天,这是一种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钢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仪式就是自愿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钢印。北美舰队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亚洲舰队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钢印族是否延续到了今天。这并不重要,欧洲舰队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遗留至今的思想钢印,封存或销毁它们。至于钢印族,如果他们是自愿被打上思想钢印,那似乎不违反现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们给别的自愿者打思想钢印,则是受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钢印被找到,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钢印族的情况。是的,太阳系舰队中有一些对胜利拥有绝对信念的人,并不是坏事,至少不会产生什么损害,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没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尽管现在自愿打上思想钢印有些不可理解,因为人类的胜利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欧洲舰队代表说。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失败主义者,一个坚定的逃亡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人类的逃亡。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白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思想钢印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们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钢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对你那样,突然读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已经来不及说了。北美舰队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我们了解思想钢印的历史,在第一批自愿打上钢印的五万人中,对每个人的操作都是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山杉惠子说:不错,但绝对有效的监督只是对信念命题的内容而言,对思想钢印本身,监督就困难得多了。可是历史文献表明,当时对思想钢印在技术细节上的监督也十分严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进行了大量实验。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思想钢印是极其复杂的设备,任何监督都会有疏漏的,特别是对几亿行代码中的一个小小的正负号而言,这一点,甚至连智子都没有察觉到。正负号?在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真的神经回路模式时,希恩斯同时也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伪的模式,后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发现,这并不难,因为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经元传输模式中表现为某个关键信号的流向;而在思想钢印的数学模型中,则只由一个正负号决定,正者判断为真,负者判断为伪。希恩斯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操纵了思想钢印控制软件中的这个符号,在所有五台思想钢印中,这个符号都为负。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希恩斯抬起头,人们看到他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我承认,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你们取得的进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人类,这种信念几乎与思想钢印一样坚固,两个世纪前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真是很可笑的东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你还不该忏悔吗?亚洲代表愤怒地质问。

  希恩斯仰起头说:不是不该,是不可能,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思想钢印,它的命题是:我在面壁计划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人们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甚至连山杉惠子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对山杉惠子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亲爱的,请允许我仍这么称呼你,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获得把计划执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现在认为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而不管现实是什么。我用思想钢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忏悔。当不久的将来,三体入侵者向强大的人类文明投降的时候,您仍然这么想吗?主席问,与刚才不同,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认真地点点头,我仍然这么想,我是正确的,我在面壁计划中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当然,在事实面前我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他转向山杉惠子,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受过一次这种折磨了,那时,我坚信水是剧毒的。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北美舰队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钢印族延续至今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个持有绝对失败主义信念的阶层或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这有两种可能,欧洲舰队代表说,一种是钢印族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是虚惊一场亚洲代表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罗辑和史强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们的上方,树形建筑遮天蔽日,天空的缝隙中穿行着飞车的车流,但由于城市建筑都是悬在空中的树叶,地面的空间十分宽阔,只有间距很远的巨树树干,使得城市已经没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间坐落着树干的连绵的广场。地面的环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树林,空气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丽的郊野,行人们穿着闪亮的衣服,像发光的蚂蚁般穿行其间。这种把现代的喧嚣和拥挤悬在高空,让地面回归自然的城市设计,让罗辑赞叹不已。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的阴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适和惬意。走了不远,罗辑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辑先生吗?他四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路边草坪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发出的,广告牌上的大幅动态图像中,一个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在看着他。

  我是。罗辑点点头说。

  您好,我是总体银行系统8065号金融咨询员,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现在向您通报你目前的财政状况。咨询员说着,她的旁边映出了一个数据表格,这是您在危机第九年的财政数据,其中包括当时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款情况,还有当时的有价证券投资情况,后面一项的信息在大低谷时代可能部分丢失。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辑低声问。

  史强说: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块什么芯片,不要紧张,现在每个人都有,类似于身份证吧,所以广告牌能认出你来。现在的广告都是对着个人了,不管走到哪里,广告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显示的。咨询员显然听到了大史的话,她说:先生,这不是广告,而是总体银行系统的金融服务。我现在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辑问。

  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格在咨询员旁边出现了,这是从危机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计息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您可以从自己的信息区中调阅。另一个比较简明的表格随即也跳了出来,这是您目前在总体银行系统的各个分系统的财政情况。罗辑对那些数字并没有概念,他茫然地问:这有多少呢?老弟,你是有钱人了!史强猛拍了罗辑一下说,我虽不如你,可也算有钱了,呵呵,两个世纪的利息,真正的长线投资,穷光蛋也富了,后悔当时没有多存些。这有些不对吧'罗辑怀疑地问。

  嗯?咨询员漂亮的大眼睛从广告牌上探询地看着罗辑。

  一百八十多年了,这中间没有通货膨胀什么的?金融体系也能一直平稳延续下来?还是你想得多。大史摇摇头说,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来,罗辑现在知道烟这东西也延续下来了,只是大史从盒中抽出一根,不用点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咨询员回答:大低谷时代发生过多次通货膨胀,金融和信用体系也曾接近崩溃,但按照现有法律,对冬眠苏醒者存款的计息有特殊的计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时间段,在存款额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后的金融水平,并从那时开始计息。竟有这样的优惠?罗辑惊叹道。

  老弟,这是个好时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烟说,然后举起仍然带有火的香烟,就是烟难抽了。罗辑先生,这次我们只是认识一下,在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讨论您的个人财政安排和投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再见了。咨询员微笑着对罗辑挥手告别。

  有一个问题。罗辑急忙说。他不知道现在对年轻女性如何称呼,叫小姐有些冒险。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个称呼的含义已经变了,现在更不知变成什么了;叫女士也不太对,这应该是对上年纪女性的称呼,罗辑只好把称呼免去了,我对现实不太了解,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多多原谅。咨询员微徽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体们尽快熟悉这个时代。你是真人还是机器,或者是一个程序?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让咨询员吃惊,她回答道:我当然是真人,电脑怎么能够处理这么复杂的业务,同广告牌上的美人告别后,罗辑对史强说: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这是一个发明了永动机并且能够合成粮食的时代,可是计算机技术好像并没有进步多少,人工智能连处理个人金融业务的能力都没有。永动机是啥?永远能动的机器?大史问。

  是啊,标志着无限能源的发现。大史四下看看,哪里有这玩意儿?罗辑指着空中的车流说:看那些飞车,它们耗油或用电池吗?大史摇摇头,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车也不用电池,就那么着不停地飞,永远不会没有电,很带劲儿的东西,我正打算买一辆。这就是你对技术奇迹的麻木了,人类有了无限的能源,这简直是和盘古开天地一样的大事!到现在你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时代!大史把烟蒂扔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烟蒂拾起来,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麻木?是你这知识分子想象得太远了,这技术,其实我们那时就已经有了。你开玩笑吧?要说技术我是不懂,但具体对这事儿多少还是明白一些,因为碰巧我曾使过一种警用窃听器,它不用电池,而且电也像这样用不完,知道是怎么整的吗?从远处发射微波给它供电。现在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供电方式与我们那时不同而已。罗辑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头看看空中的飞车,再想想那个电热杯,终于明白了:不过是无线供电而已,电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电磁振荡束发射电能,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形成供电场,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用电设备都可以用天线或电磁共振线圈来接收电能。正如大史所说,即使在两个世纪前,这也是一项很普通的技术,之所以在当时没有普遍使用,是因为这种供电方式损耗太大,发射到空间中去的电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这个时代,由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成熟,能源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无线供电所产生的损耗变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粮食呢,他们不是可以合成粮食吗?罗辑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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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4部分

  这我不是太清楚,但现在的粮食也是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工厂的什么培养槽里生长的。庄稼都基因改造过,据说那麦子只长穗没有秸秆,而且长得贼快,因为那里面有很强的人造阳光,还有催长的强辐射什么的,麦子稻谷一星期就能收一季,从外面看就像生产线上产出来的一样。哦罗辑长长地沉吟一声,他眼前许多绚烂的肥皂泡破裂了,现实露出了真面目。他现在知道,就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智子仍然无处不在地飘荡着,人类的科学仍被锁死着,现有的技术,都不可能越过智子划定的那条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这个这倒是真的,那些战舰发动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还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电视上看到亚洲舰队演习的新闻,那个激光炮,对着像航母那么大的靶船扫了一下,那个大铁家伙就像冰块儿似的给蒸发了一半,另一半变成亮晶晶的钢水儿炸开了,像焰火似的。还有电磁炮,每秒钟能发射上百个钢球,每个有足球那么大,出膛速度每秒几十公里,无坚不摧,几分钟就扫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现在,你说的永动机什么的是没有,但就凭这些技术,人类收拾三阵舰队已经绰绰有余了。大史递给罗辑一支烟,教他拧了一下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着,他们各抽一口,看着雪白的烟雾袅袅上升。

  不管怎么说,老弟,这是个好时候。是啊,是个好时候。罗辑话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几米远处的草坪上。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辆飞车正撞在他们两人刚才站的位置上!罗辑感到了气浪的冲击,金属碎片从他们上方嗖嗖飞过,那个广告牌被飞起的碎片击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显示材料哗哗落了一地。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的罗辑还没恢复过来,大史就一跃而起,向坠地的飞车跑去。他看到圆盘状的车体已经完全破碎变形,但由于车内没有燃油,所以没起火,只有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在那团绞扭的金属中窜动。

  车里没有人。大史对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罗辑说。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扶着史强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说。

  我以后还不知道要救你几命呢,可你自个儿也得多长个心眼多长只眼睛。他指指撞毁的飞车,这个,没让你想起什么?罗辑想起了两个世纪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许多行人围拢过来,他们的服装都映出表现惊恐的图像,闪成一片。有两辆警车呜着警笛自天而降,几名警察走下车,在残车周围拉上隔离线,他们的警服像警灯那样狂闪着,亮度盖过了周围市民的服装。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罗辑走来,他的警服炫得两人睁不开眼。

  坠车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没受伤吧?警察关切地问,他显然看出了两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说着古汉语。

  不等罗辑回答,大史就拉着问话的警察走出隔离绳和人圈,一来到外面,警察的服装就停止了闪耀。

  你们好好调查一下,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大史说。

  警察笑笑说:怎么会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我们要报案。确定吗?当然。我们报案。这是小题大做,您可能是受惊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过按照法律,如果你坚持要报案的话我们坚持。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块显示区按了一下,那里弹出了一个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说:已经立案。以后四十八小时要对你们进行警务跟踪,但这需要得到你们的同意。我们同意,我们可能还会有危险。警察又笑笑:其实这是很常见的事。常见的事?那我问你,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月发生多少起这样的交通事故?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那我告诉你,警官,在我们那时,这座城市每天发生的车祸都要比这多。你们那时的车部在地上走,还那么危险,真难想象。好了,你们已在警务系统的监控之中,案件的进展会通知你们的,不过请相信我,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报案,你们都会得到赔偿的。离开了警察和事发现场后,大史对罗辑说:咱们最好赶快回我的住处去,在外面我总是觉得不放心。住处并不远,我们还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车都是无人的,也不保险。可是,地球三体组织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罗辑四下看看说。远处,那辆坠车已经被一辆大型飞车吊走,围观者散去,警车也离开了,一辆市政工程车降落下来,有几名工人下车收拾散落的碎片,并开始修理被撞坏的地面。小小的骚动后,城市又恢复了怡人的平静。

  也许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那辆车好像不那么想走路的时候注意着点天上的车。他们尽量在树形建筑的树荫下行走,遇到开阔地就快跑过去。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边,大史说:就在对面,绕过去太远了,咱们快点儿跑过去。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也许那真是交通事故。不还是也许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看到广场中心那堆雕塑了吗?有事儿的话那里可以躲。罗辑看到广场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缩景观,大史说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状物,每根两三米高,从远处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树林。

  罗辑跟着大史跑过广场,在接近沙地时,他听到大史喊:快,钻进去!他被大史拉着脚下打滑地跑过沙地,一头钻进了枯树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温暖的沙地上,看着周围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这时,罗辑看到了一辆俯冲的飞车低低地掠过枯树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飞走了,它带起的一阵疾风把林间的沙子吹起来,打在柱子上哗哗作响也许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哼,也许吧。大史坐在那儿倒着鞋里的沙子说。

  咱们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怕个鬼啊,谁认识你?再说了,咱们是二百年前来的,就是一本正经地行事,人家看着也照样儿可笑。老弟,小心不吃亏,那玩意儿要是真冲你来的呢?这时,罗辑才真正注意到他们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发现那些柱状物并不是什么枯树,而是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头,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树干,顶上的那些手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表达着某种无尽的痛苦。

  这是什么雕塑?罗辑置身于这群对天挣扎的手臂中,虽然出了一身汗,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在雕塑群的边缘,罗辑看到了一块肃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行金色的大字: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大低谷纪念碑。史强说,他显然没有兴趣进一步解释,拉起罗辑向外走去,快步穿过了另一半广场。

  好了,老弟,我就在这棵树上住。史强指着前方的一探巨树建筑说。

  罗辑边走边抬头看,突然听到地上哗地响了一声,接着脚下一空身体向下坠去。旁边的史强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他的胸部以下已经在地下了,大史使劲把他拖了出来,两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洞,这是一个下水道口之类的洞口,就在罗辑踏上去之前,盖板滑开了。

  哦,天啊!先生您没事吧?!真是危险!这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块小广告牌上发出的,这个广告牌贴在一个饮料售货机之类的小亭子上,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的脸色发向,好像比罗辑还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处的,那块盖板自动打开,可能是软件系统故障常出这事儿?大史问。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大史从路旁的草坪中找来一小块卵石,从洞口扔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响声,这他妈的有多深?!他问广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说真危险!我考察过地面的排水系统,你们那时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浅。事故已经记录,您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罗先生,您会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赔偿的。他们终于走进了史强居住的l863号树的树干大厅,史强说他住在接近树顶的106枝,他建议先在下面吃了饭再上去。他们走进了大厅一侧的餐厅,除了三维动画般的洁净外,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在这里表现得比罗辑在苏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显:到处都是动态的信息窗口,墙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纸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滚动文字或动态图像显币,仿佛整个餐厅就是一个大的电脑显示屏,显现出一种纷繁闪耀的华丽。

  就餐的人不多,他们选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强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激括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点起菜来:洋文不认识,我就只点汉字的了啊。这个世界,好像就是用显示屏当砖头建起来的。罗辑感慨地说。

  是啊,只要光滑点的地方就能点亮。大史说着掏出那盒烟递给罗辑,看这个,就一盒很便宜的烟。罗辑刚把烟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开始显示动态图像,是几幅缩略图,好像是一个选择界面。

  这也就是一种能显示图像的贴膜吧。罗辑看着烟盒说。

  什么贴膜,用这玩意儿就可以上网!大史说着,伸手在烟盒上随便点了一下,一块缩略图像按钮一样下陷了,接着被选择的广告画面占满了整个烟盒。

  罗辑看到了一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画面,这图像显然来自过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烟盒上响起:罗辑先生,这就是你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们知道,在那时,拥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想,现在,绿叶集团能够帮助您实现它。您看到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房子已经变成树上的叶子,绿叶集团为你提供各种叶子。

  (图像上出现了向巨树的树枝上挂装叶子的画面,接着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悬挂型成品房间,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里面的家具好像是悬在空中。)当然,我们也可以为您在地面上建造传统住房,让您回到黄金时代的温馨之中,为您建造一个温暖的,家(画面上出现了草坪和别墅,可能也是过去的图像,广告播音员说着流利的古汉语,但在说家这个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毕竟是一个他们已经没有、只属于过去的东西。)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烟盒,取出了里面的最后两支烟,递给罗辑一支,然后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桌子上,在那皱纸团中,图像仍在闪亮着映出,但声音消失了。每到一个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围的这些玩意儿都关上。看着麻烦,大史说着,手脚并用,把桌上和脚下地板上的显示窗口依次关闭,但他们离不开这个。他指指周围,这时候已经没有电脑这东西了,谁想上网什么的,找个平点儿的地方直接点就行了,还有衣服、鞋子,都能当电脑用。不管你信不信,我还见过能上网的手纸。罗辑把餐巾纸抽出一张,倒是不能上网的普通纸,但放纸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位漂亮女孩儿在上面向罗辑推销创可贴,她显然通过他今天的经历,推测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伤。

  天啊。罗辑感叹道,把纸塞回盒子里。

  这他妈才叫信息时代,咱那会儿,有点儿原始了。大史笑着说。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罗辑问起大史现在的生活,这时才问起这个,他有种愧疚感,但回想这一天,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直被推着走,这才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他们让我退休,待遇也不错。史强简单地说。

  是公安局,还是你后来的那个单位,它们都还在?都在,而且公安局还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务局,但在冬眠前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后来的单位现在属于亚洲舰队,你知道,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大国,那我现在是外国人了。大史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两眼盯着上升的烟雾,像是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

  国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意义了这世界变化得,真是让人困惑。不过大史,好在你我都属于那类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着都能过下去而且过得好。罗老弟,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还真没你豁达,没你看得开,我要是像你这么历练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罗辑拿起桌上那个揉成团的烟盒,展开来,发现上面的图像还能显示,只是有些变色,正在重播绿叶集团的广告。罗辑说:不管是当救世主还是成了难民,我总能利用现有的资源尽量过得快活,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说实话,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点。大史,我可要说你一句:你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里还是个重责任的人,现在把责任彻底扔了吧,看看这个时代,谁还用得着我们?及时行乐就是我们最神圣的责任。要那样,你现在可是吃什么都不香了。大史把烟蒂扔进桌子上的烟缸,激活了烟缸的香烟广告,罗辑自觉失言:哦,大史,你对我的责任当然是要尽的,我离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经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两次半!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就这个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为然地说,同时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个卖烟的地方,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探头低声对罗辑说:不过老弟,你当救世主,还真有一阵儿当真了呢。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复正常了。你怎么会想到对星星发咒语呢?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苏醒前他们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在睡眠状态下对我进行过精神治疗。真的,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到有那种想法,那种妄想?什么妄想?说说看。一两句说不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过妄想症患者,比如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听这种人的话,有意思吗?罗辑说着,把手中的烟盒慢慢撕碎,这次显示被破坏了,但碎纸片仍在闪烁,成了光怪陆离的一堆。

  好吧,说件喜事儿:我儿子还活着。什么,罗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还没见他的面儿,只通了电话。他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了多长时间,后来也冬眠了,说是要到未来来看我,谁知道这小子哪儿来那么多钱。他现在在地面上,说好明天过来。罗辑兴奋得站了起来,把闪光的纸片扔了一地:啊,大史,这简直是我们得好好喝两瓶。喝吧,这时候的酒太难喝,但劲儿可没减小。这时,菜上来了,罗辑一样都没认出是什么,大史说:好吃不了,倒是有供应传统农产品的饭店,但那都是很高档的地方。等晓明来了我们就去那里吃。但罗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服务员身上,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实,罗辑还发现,餐厅中在席间袅袅穿行的其他服务员也都是这种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别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头也不抬地说。

  机器人?罗辑问,这个未来总算有了一样他儿时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东西。

  算是吧。怎么叫算是呢?大史指指机器服务员说:傻妞一个,就会上菜,它们走的路线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么程度?我见过一次饭桌临时挪了地方,它们照样往原地儿放盘子,结果噼里啪啦都摔了。机器人服务员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请二位慢用。它的声音不是机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拿起了史强前面的一把餐刀大史的服睛闪电般地从服务员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对面的罗辑身上,他敏捷地跳起来,探身越过桌面,把罗辑从椅子上猛地拉下来。几乎与此同时,美女机器人挥刀刺去,餐刀剌在原来是罗辑心脏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闪亮起来。机器人抽回刀,另一只手仍拿着托盘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还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实的脸蛋儿上。惊慌失措的罗辑挣扎着站起来,朝大史身后躲,史强摆摆手说:别怕,它没那么灵活。果然,机器美女站着没动,继续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声音说:请二位先生慢用。周围被惊动的食客们纷纷围拢过来,吃惊地看着这怪异的场面,然后值班经理很快赶来了,在听到大史控告餐厅的机器人杀人时,她连连摇头: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视觉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传感器!我证明,它是拿餐刀刺杀这位先生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一个人大声说,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做出证明。

  就在值班经理仍想否认时,机器人美女再次挥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确地穿进上次刺出的洞,引来一片惊呼声。

  二位先生请慢用。机器美女微笑着说。

  餐厅里又有几个人过来了,其中有他们的工程师,他在美女的后脑部接了一下,美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强制关机,断点资料已备份。然后就僵站在那里不动了。

  可能是软件故障。工程师擦着冷汗说。

  常见的事吗?大史讥笑着问。

  不不,我发誓,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工程师说着,指挥两名侍者把机器人搬走。

  值班经理则极力对食客们解释,说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将用真人来服务,但餐厅里的人还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们的反应真快。一个旁观者敬佩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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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5部分

  冬眠者,他们那个时代,人们对这类突发事件都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另一个人说,他的衣服上映出一个武侠剑客。

  值班经理对罗辑和史强说:二位先生,这真的是不过我保证,你们会得到赔偿的。那好,我们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罗辑又在饭桌旁坐下来,真人服务员把刚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来一份。

  罗辑坐在那里,惊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让他后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本来,我对这个世界印象挺好的。大史看着菜盘沉思着说:关于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头给罗辑倒酒,先别管它,同去再和你细说吧。来,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时算一小时。罗辑举起酒杯,祝贺你还有儿子!你真的没事儿?大史笑望着罗辑说。

  我救世主都当过了,还怕什么。罗辑耸耸肩说,然后喝干了一杯,酒的味道让他咧嘴皱眉,这好像是火箭燃料。我就服你这一点,老弟,我一直就服你这一点。大史竖起拇指说。

  史强住的叶子位于这棵树的顶部,是一套很宽敞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舒适,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一个带喷泉的室内花园。

  史强说:这是舰队给我的临时住所,他们说我可以用退休金买一片更好的叶子。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史强用脚点着地扳上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了,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这是坐的吗?他问,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座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

  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安眠药,这个,梦河。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支细长的机械手把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要的药名叫梦河。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梦河。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在罗辑的协助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家,那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吃了就行吗?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期冬眠。要是只吃药呢?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妈的。罗辑说,猛地躺回沙发上,就在这时,他遭遇了今天的最后一次未遂谋杀。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的后脑勺的形状,开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至没来得厦叫出声来,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罗辑离开沙发,向前仆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大概永远不行。大史说,有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清理地板上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什么地方,谁弄错了?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至于说谁弄错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警官们请进。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忽。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都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先谢谢了。郭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KILLER第5.2版。什么?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病毒就操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有一段时间KILLER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人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兼容。KILLER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可这一版KILLER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现,KILLER5.2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一个世纪。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KILLER5.2,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后果。因为ETO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KILLER5.2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标更多的特征。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份后,KILLER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话一段,在那里,KILLER5.2没有硬件可以操纵。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地面上有什么?罗辑间。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菠一段时间。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可你适应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们。

  我是因自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郭正明笑笑说,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话的人多吗?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于的全部视野,整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氧氦大气海洋中,呈现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大红斑缓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氨海洋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我没有说让休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那语言呢?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9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难些。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这么说,参谋部已经同你们充分交流了。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是的。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述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联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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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6部分

  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目前,在舰队所拥有的695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到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待命状态。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他们都有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的命令进行监督。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

  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层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自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人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在变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

  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人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

  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

  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

  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

  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体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19年。以后干了什么?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咱家的房子还在吗?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问喊,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玩足球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傲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被史晓明叫作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为什么?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是因为经济转型?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划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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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7部分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太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丁真他蚂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体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投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

  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1)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①指三体危机出现后至大低谷结束的时期。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太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流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荡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是的,简单多了。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不过你学得很快。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他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因为审查?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时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都需要忍辱负重。这是在劝我留下吗?不是。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东方延绪在失重中轻盈地围着章北海飘浮着,似乎在仔细研究他,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过地球一次,在一个冬眠者居住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叫我孩子。章北海笑了笑。

  你这人几乎不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笑起来时很有魅力我们是孩子吗?在我们那时,辈分是很重要的,在当时的农村,也有大人依照辈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但你的辈分在我眼中不重要。这我从你眼里看出来了。你觉得我的眼睛好看吗?像我女儿的眼睛。章北海不动声色的回答迅速而从容,令东方延绪很吃惊。他并没有把目光从东方身上移开,她身处洁白的球体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的美丽而隐去似的。

  你女儿,还有妻子,没陪你来吗,据我所知,特遣队的家属都可以冬眠。她们没有来,也不想让我来,你知道,按当时的趋势,未来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们责备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她和她母亲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队出发的命令下来了,我都没来得及同她们最后见上一面。

  那是个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么背着背包离开了家当然,我没指望你能理解这些。理解她们后来呢?我妻子是在危机47年去世的,女儿在81年去世。都经历了大低谷。东方延绪垂下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在面前激活了一个全息显示窗口,把整体显示模式调到外部状态。

  白色的球形舱壁像蜡一样消融了,自然选择号本身也消失了,他们悬浮在无际的太空中。面对着银河系迷雾般的星海,他们变成了宇宙中的两个独立的存在,不依附于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间的深渊,同地球、太阳和银河系一样悬浮于宇宙中,没有从哪里来,也不想到哪里去,只是存在着章北海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着航天服只身悬浮于太空中,握着装有陨石子弹的手枪我喜欢这样,飞船和舰队什么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东方延绪说。

  东方。章北海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美丽的舰长转过身来,她的双眸中映着银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杀了你,请原谅。章北海轻声说。

  东方延绪对这话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钢印族吗?章北海看看她,在从五个天文单位外照来的阳光中,她像是一根飘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轻盈的羽毛。

  我们属于大地和海洋,你们属于星空。这样不好吗?不,这样很好。三体舰队探测器熄灭了!得到值勤军官的这个报告,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万分震惊,他们也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发布,将在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中掀起巨大波澜。

  肯和罗宾逊现在正在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中,这个监测站处在小行星带外侧的太阳轨道上。在距监测站五公里处的太空中,飘浮着一个太阳系中最怪异的东西,那是一组六个的巨型透镜,最上面的一个直径达一千二百米。后面的五个尺寸要小一些,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远镜。与以前的五代哈勃望远镜不同,这个太空望远镜没有镜筒,甚至六个巨型镜片之间也没有任何联接物,它们各自独立飘浮着,每个镜片的边缘上都装有多台离子推进器,它们可以借助这些推进器精确地改变彼此的相对距离,也可以改变整个透镜组的指向。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是太空望远镜的控制中心,但即使从这样近的距离上,也几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镜组。但在进行维护工作时,工程师和技师会飞到透镜之间,这时他们就发现两侧的宇宙发生了怪异的扭曲,如果一侧透镜处于合适的角度,镜面的防护虹膜反射阳光,巨型透镜就完全可见了。这时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个布满妖艳彩虹的星球。这一代太空望远镜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兹罗望远镜,以纪念首次发现三体舰队踪迹的那两个人,尽管他们的发现没什么学术意义,但三大舰队联合建造的这座巨型望远镜。主要用途还是监视三体舰队。

  望远镜的负责人一直延用着林格和斐兹罗这样的组合:首席科学家来自地球,军事负责人则来自舰队。每一届组合都有着与林格和斐兹罗之问相似的争论。

  现在,肯博士总是想挤出观测时间来进行自己的宇宙学研究,而罗宾逊则以维护舰队的利益极力阻止。他们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议,比如肯总是回忆当年以美国为首的各地球大国是多么出色地领导世界,现在的三大舰队又是多么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罗宾逊则每次都无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历史幻觉。不过最激烈的争议还是在监测站的自转速度上,将军坚持只产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转,甚至干脆不自转,让站内处于美妙的失重状态;而肯则坚持要产生标准地球重力的自转速度。

  现在发生的事情压倒了一切。所谓探测器熄灭,是说它的发动机关闭了。远在奥尔特星云之外,三体舰体探测器就开始减速,减速时它的发动机对着太阳方向启动,太空望远镜就是根据探测器发动机发出的光来对其进行跟踪,而发动机的光芒一旦熄灭,这种跟踪就不可能进行了,因为探测器本身实在太小了,从它穿越星际尘埃时产生的尾迹形态推测,它可能只有一辆卡车大小,这样小的一个物体现在处于遥远的柯伊伯带外围,本身停止发光,而那一带远离太阳,只有微弱的阳光,探测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一斐兹罗这样强大的望远镜,也不可能从那个遥远的黑暗太空看到这么小的一个暗物体。

  三大舰队成天就知道争名夺利!现在可好,目标弄丢了肯气愤地说,他没注意到目前监测站已经处于失重状态,他剧烈的肢体动作几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

  罗宾逊将军第一次没有为舰队辩解。本来,亚洲舰队已经派出了三艘轻型高速飞船去对探测器进行近距离跟踪,但三大舰队随之爆发了拦截权之争,后来联席会议又做出了所有战舰回港的决议。尽管亚洲舰队反复解释,说这三艘飞船都是歼击机级别的,为了尽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设施,每艘船上只有两名乘员,只能跟踪目标,根本不可能进行拦截行动。但欧洲和北美两大舰队还是不放心,坚持已起航的跟踪飞船必须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国际派出三艘跟踪飞船。如果不是这样,现在跟踪飞船已经与探测器近距离接触并进行跟踪了。

  而地球上由欧洲联合体和中国后来派出的跟踪飞船,现在还没有飞出海王星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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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8部分

  也许它的发动机还会启动的。将军说,它的速度现在仍然很快。如果不减速就无法进入太阳轨道,会掠过太阳系的。你以为你是三体司令官吗?那个探测器也许根本没打算停留,就是要掠过太阳系的!肯说着,突然想到了一点:发动机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变轨道!让跟踪飞船在计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将军摇摇头,精度不够!你以为那是大气层内地球空军的空中搜索吗?稍微一点点的轨道误差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公里,在那么大的空间范围内,一个这么小这么暗的东西,跟踪飞船很难找到目标唉,总得想出些办法呀?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让舰队去想吧。将军又变得强硬起来:博士,你要对目前的局面有一个正确的理解:虽然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但媒体不管这个,林格——斐兹罗系统毕竟是负责对探测器进行深空跟踪的,到最后相当一部分脏水还得泼到我们头上。肯没有说话,身体与将军垂直,想了一会儿,他问:现在在海王星轨道外面还有些什么可利用的东西?舰队方面大概什么也没有了,地球方面将军转向值勤军官,向他们询问。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的大型飞船,从事雾伞丁程的前期开发,即将担任跟踪探测器任务的三艘小型飞船就是从这些飞船上派出的。

  它们是去开采油膜矿吗?肯问道,他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矿是在海王星的星环中发现的一种物质,它能够在高温下变成迅速扩散的气体,然后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纳米颗粒,形成太空尘埃。之所以叫这个名称,是因为这种物质蒸发后的气体在太空中扩散性很强,少量物质就可以形成大片尘埃,其过程与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扩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质所形成的太空尘埃还有另一特性:与其他的太空尘埃不同,油膜尘埃很难被太阳风所驱散。

  正是由于油膜物质的发现,使雾伞计划成为可能,这个计划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发和扩散油膜物质,在太阳与地球之间形成一团油膜尘埃,降低太阳对地球的辐射,达到缓解地球温室效应的目的。

  我记得,海王星轨道附近应该还有前战争时期的恒星型核弹吧?肯又问。

  有的,雾伞工程的飞船也装载了一些,在海王星环和卫星上爆破用,具体数目不清楚。好像一颗就够了。肯兴奋起来。

  两个世纪前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战略计划中所研制的恒星型氢弹,后来共制造了五千多颗。虽然这种武器在末日之战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亚兹所言,各大国主要是为可能爆发的人类之间的行星际战争准备的,核弹主要在大低谷时期制造,那时由于资源的匮乏,国际关系极其紧张,人类自身的战争一触即发。进入新时期后,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器成了危险的鸡肋,虽然其所有权都属于地球国家,但还是都被送入太空存贮,少部分已经用于行星工程的爆破,还有一部分送入太阳系外围轨道。曾有人设想将核弹中的聚变材料可以作为远程飞船的燃料补充,但由于核弹的拆解很困难,这个设想一直没有真正实现过。

  你觉得能行,罗宾逊两眼放光地问道,他后悔这么简单的事自己怎么没想到,一个载入史册的机会让肯抢去了。

  试试吧,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如果行,博士,以后林格一斐兹罗监测站将永远按产生1G重力的速度旋转。这可是人类造出来的最大的东西了。蓝影号飞船的指令长看着舱外漆黑的太空说,他极力想象自己能看到尘埃云,但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它不能被阳光照出来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样飞船驾驶员说,蓝影号上只有他和指令长两个人。他知道,尘埃云的密度确实像彗星尾一样稀薄,几乎和地球上实验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阳光太弱吧。指令长回头看看太阳,在这海王星轨道和柯伊伯带之间的冷寂空间,太阳看上去只是一颗刚能看出圆盘形状的大星星。阳光倒是还可以在舱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经十分微弱了。再说,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离外才能看到,我们可是就在云的边缘。驾驶员在脑子里极力想象着这个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在几天前,他和指令长亲眼目睹了这团巨云压缩成固体时的大小。当时,来自海王星的巨型飞船太平洋号停泊在这片太空,放下了它运载的五件货物。首先放置的是来自前战争时期的一颗恒星型氢弹,它是一个长五米直径一点五米的圆柱体;随后,飞船的机械臂从舱内取出了四个大球体,它们的直径从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这四个球体被放置在氢弹周围几百米处,它们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环的油膜物质。太平洋号飞离后,氢弹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阳把光和热量疯狂地倾泻到这寒冷的太空深渊中,周围的球体在瞬间汽化,油膜汽体在氢弹辐射的飓风中迅速扩散,随后在冷却中化为无数微小的颗粒,尘埃云形成了。这团云的直径达二百万公里,比太阳的直径还大。

  尘埃云形成的位置,是三体探测器预计将要通过的区域,这是按三体探测器的发动机停机前所观测到的轨道计算出来的。肯博士和罗宾逊将军的这个计划,是期望通过三体探测器在人造尘埃云中留下的尾迹精确测定它的轨道和位置。

  太平洋号完成了造云作业后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飞船,在探测器显示尾迹后对其进行近距离跟踪,蓝影号就是其中一艘。这种高速小飞船被称做太空赛车,其唯一的有效载荷就是一个仅能容纳五人的小舱,其余部分全是聚变发动机,具有极高的加速能力和机动性。尘埃云形成后,蓝影号曾穿过整个云区,以实验是否能在云中留下尾迹,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当然,尾迹只能由一百多个天文单位外的太空望远镜观测到,在蓝髟号上无论是尘埃云还是自己的尾迹,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太空空寂依旧。不过在穿过云团后,太阳处于云后,这时驾驶员坚持说看出太阳变暗了一点点,而且它原来清晰的边缘变得模糊了,仪器的观测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这个巨大的人造物留给他们的唯一视觉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时了。指令长看看表说。尘埃云实际上就是一颗围绕着太阳运行的稀薄的巨型卫星,它的位置在运行中不断移动,一段时间后就会移出探测器可能通过的区域。那时就要在另一个更靠后的位置再造一团尘埃云。

  你真的希望我们跟上它?驾驶员问。

  为什么不呢?我们在创造历史!那东西不会攻击我们吗,你我都不是军人,这事本来应该由舰队来干!正在这时,飞船收到了来自林格——斐兹罗监测站的信息,报告三体探测器已经进入尘埃云并留下了尾迹,它的精确轨道参数已经测定出来,命令蓝影号立刻起航与目标会合。进行近距离跟踪。虽然监测站距蓝影号有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遥,信息传到这里有十多个小时的时滞,但现在就像钥匙已经在印泥上按了模,轨道的计算连稀薄尘埃云的影响都考虑进去了,会合只是时间问题。

  蓝影号按照探测器的轨道参数设定航向,再次进入看不见的尘埃云,向三体探测器飞去。这次飞行的时间显得很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指令长和驾驶员都很困倦,但与目标不断缩小的距离还是夸他们紧张起来。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驾驶员大喊起来。

  你胡说什么?还有一万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长训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辆卡车。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轨道参数所指示的方向,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个亮点在移动。

  经过短暂的思考,指令长明白了:这团比太阳还大的尘埃云是白造了,三体探测器又启动了它的发动机,继续减速,它不打算掠过太阳系,它将留在这里。

  由于只是临时措施,与亚洲舰队的其他战舰一样,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交接仪式是简短和低调的,在场的只有舰长东方延绪、执行舰长章北海、第一副舰长列文和第二副舰长井上明,还有来自总参谋部的一个特别小组。

  在这个时代,技术的极致发展并未能掩盖基础理论的停滞。自然选择号对权限的识别仍然采用章北海在过去的时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纹和口令的三位一体,太空战舰的人工智能仍然无法识别出一个人的面容。

  总参特别小组完成了系统中舰长权限识别的瞳孔和指纹数据的重新设定,然后东方延绪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Menalwayerememberlovebecauseofromanceonly(1)东方延绪说出口令后,用挑战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①传说中万宝路的英文含义。

  你好像不抽烟。章北海从容应对。

  而且这个牌子已经在大低谷时消失了。东方延绪带着一丝失望垂下眼睛说。

  不过这个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说。

  舰长和副舰长都离开了,章北海将独自修改舰长的口令,最后取得对白然选择号的舰长控制权。

  他真的很聪明。当球形舱的门消失后,井上明说。

  古代的智慧。东方延绪说,她盯着舱门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里看透似的,他从两个世纪前带来的东西,我们永远学不会,可他却能学会我们的。然后三人沉默了,静静地等待着。五分钟过去了,对于重置口令的操作,这时间显然太长了,而即将成为舰长的章北海,是培训后的特遣队成员中对战舰指挥系统操作最熟练的人。又过了五分钟,两名副舰长不耐烦地在廊道里浮游起来,只有东方延绪仍静静地站立不动。

  终于,门又在舱壁上出现了。三人惊奇地发现,球形舱里变黑了,章北海调出了星图的全息显示,并屏蔽了图上所有的标度线,只留下闪亮的星星,以至从门这边看去,他仿佛悬浮于飞船外的太空中,与他一起悬浮着的还有一块亮着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说。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列文不满地问。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选择号的快感吗?井上明问。

  章北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也没看操作界面,而是遥望着星图上远方的星辰,东方延绪注意到,在他注视的方向,有一个绿色光点在闪动。

  要是那样就太可笑了。列文接过井上明的话说,我需要提醒你,舰长仍足东方大校,执行舰长不过是一道防火墙而已,这样说不好听,但最接近实情。井上明接着说:而且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长的,对舰队的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基本证明了钢印族并不存在。井上明还想说什么,但被舰长的一声低低的惊呼打断了,哦,天啊。东方延绪说,两位副舰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选择号太空战舰目前所处的状态。

  战舰已被设定为无人遥控状态,因而绕过了四级加速前对乘员深海状态的检测,战舰与外界的通讯也被完全切断,最后,战舰完成了进入最高推进功率的绝大部分舰长设定,只需再按动一个按钮,自然选择号将以最大的加速度驶向星图上已经设定的目标。

  不,别这样。东方延绪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这话是说给她前面呼唤过的那个天听的,以前,她自己并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现在,她的祈祷是真诚的。

  你疯了?列文喊道,与井上明一起向舱内冲去,但立刻撞在舱壁上,门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一个椭圆形区域的舱壁变得透明了。

  自然选择号将进入前进四,全舰人员立刻进入深海状态。章北海说,他的声音冷峻而沉稳,每一个字都长久地浮在空气中,像立在寒风中的古老铁锚。

  这不可能!井上明说。

  你是钢印族吗?东方延绪问,她飞快地使自己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ETO?也不是。那你是谁?一个尽责任的军人,为人类的生存而战。为什么这样做?加速完成后再解释,再说一遍:全舰人员进入深海状态。这不可能!井上明重复道。

  章北海转过头来,他没有看两位副舰长,目光直视东方延绪,这目光立刻使东方想起了太空军的军徽,星星和剑在其中都有。

  东方,我说过,如果不得不杀了你,我很抱歉。时间不多了。他说。

  这时,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舱内,深海加速液开始出现,它们在失重中形成一个个球体,每个球体上,都有章北海的操作界面和星图的变形映像。液球飘浮着,开始相互组合成更大的球。两位副舰长都看着东方延绪。

  照他说的做,全舰进入深海状态。舰长轻声说。

  两位副舰长凝视着她,他们都知道前进四时未处于深海保护状态下的人是什么下场: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过载紧贴在舱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摊成极薄的一层,血渍的面积大得不可想象并呈放射状;然后挤出的是内脏,也很快被压成薄薄的一层,与被压成一片的身体一起,构成一幅丑陋的达利风格的画他们同时转身离去,向全舰发布进入深海状态的命令。

  你是一个合格的舰长。章北海对着东方延绪点点头,这就是成熟。我们要去哪里?东方延绪问。

  不管去哪里,都是一个比留在这里更负责任的选择。章北海说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没了,东方延绪只能透过已充满球形舱的液体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想起了他两个世纪前在海军服役时深度潜水的经历。当时他没有想到海洋中的几十米深处已经是那么黑,悬浮在那个世界中,很有后来身处太空的感觉,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缩影。他试着在液体中呼吸了一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液体和残留气体产生的反冲力使他的身体倾斜了,但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清凉的液体充满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继续融进他的血液,他能够像鱼一样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着悬浮在液体中的显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满飞船上各个有人的舱室,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渐渐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液中开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飞船上的所有人进入睡眠状态,避免四级加速时的高压和相对缺氧对大脑的损害。

  章北海感到父亲的灵魂从冥冥中降落到飞船上,与他融为一体,他按动了操作界面上那个最后的按钮,心中默念出那个他用尽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自然选择,前进四!木星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小太阳,它强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气层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着这颗小太阳的自然选择号恒星级战舰缓缓驶出亚洲舰队的军港,然后急剧加速,把舰队中其他战舰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个影子的大小都可能容下一个地球。十分钟后,一个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给这颗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块幕布,这是自然选择号在掠过木卫一。

  直到这时,亚洲舰队统帅部才确认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自然选择号叛逃了!欧洲和北美舰队向亚洲舰队提出抗议和警告,它们最初认为这可能是亚洲舰队擅自拦截三体探测器的行动。但很快从自然选择的航向上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它的航向与三体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个系统向自然选择号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渐渐平息下来,追击和拦截行动开始部署。但统帅部很快发现,目前对叛舰几乎无事可做。在木星的众多卫星上,有四颗卫星的火力可以摧毁自然选择号,但这是一个不可能采取的行动,实施叛逃行动的应该只是舰上的极少数甚至一个人,两千多名在深海状态中的官兵都是人质。所以,在木卫二上伽马射线激光武器的基站中,指挥官们只能看着那颗小太阳掠过天空飞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卫二的广阔冰原上像是撒满了燃烧的白磷。

  自然选择号依次穿过木星的十六颗大卫星的轨道,在穿越木卫四轨道时已经达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从亚洲舰队基地看去,那颗小太阳渐渐缩小,变成一颗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后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这颗星星仍依稀可见,在群星中隐现着亚洲舰队无尽的伤痛。

  由于需要进入深海状态,追击舰队在自然选择号离去后四十五分钟才起航,木星系统再一次被六个太阳照耀。

  在已经停止旋转的亚洲舰队司令部里,舰队司令默默地面对着处于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万公里的大气层中,有一片闪电出现,刚刚离去的自然选择号和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向木星发出了强大的辐射,使大气电离引发了闪电。这个距离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闪电所照亮的周围大气的光晕,不同位置的光晕转瓣即逝,使得木星的这一片区域像滴落着荧光雨点的池塘。

  自然选择号在沉默中持续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后,它的聚变燃料的消耗已经越过折返点,凭自己的动力已经不可能返回太阳系,它成为了一艘永远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亚洲舰队司令遥望星空,试图看到那颗星星,但没有找到,那个方向上,只有追击舰队的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六点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报告,自然选择号已经停止加速。稍后,自然选择号与舰队的通讯恢复了。以下是通话记录,由于飞船的位置已在五百万公里之外,对话有十多秒钟的时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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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9部分

  自然选择号: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呼叫亚洲舰队亚洲舰队:自然选择号,亚洲舰队已收到你的呼叫,请报告舰上情况。自然选择号:我是执行舰长章北海,要直接同舰队司令官对话。舰队司令:我在听着。章北海:我对自然选择号的脱离航行负完全责任。舰队司令:还有别人需要负责吗?章北海:没有,只有我一人,这次事件与自然选择号上的其他成员没有任何关系,东方延绪舰长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舰队司令:我要与她通话。章北海:现在不行。舰队司令:目前舰上情况如何?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舰上人员仍在深海状态中,动力系统和生态系统运转正常。舰队司令:你叛逃的原因?章北海:逃离是事实,但我没有背叛。舰队司令:原因?章北海: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必败。我只是想为地球保存一艘恒星际飞船,为人类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种子、一个希望。舰队司令:这么说,你是逃亡主义者。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尽自己责任的军人。舰队司令:你接受过思想钢印吗?章北海:您知道这不可能,我冬眠时这种技术还没有出现。舰队司令:那你的这种异常坚定的失败主义信念让人不可理解。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钢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这种信念之所以坚定,是因为它不是来自我一个人的智慧。早在三体危机出现之初,父亲和我就开始认真思考这场战争最基本的问题。渐渐地,父亲身边聚集了一批有着深刻思想的学者,他们包括科学家、政治家和军事战略家,他们称自己为未来史学派。舰队司令:这是一个秘密组织吗?章北海:不是,他们研究的问题很基础,讨论从来都是公开进行的,甚至还由军方和政府出面,召开了几次未来史学派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从他们的研究中,我确立了人类必败的思想。舰队司令:可是现在,未来史学派的理论已被证明是错误的。章北海:首长,您低估了他们。他们不但预言了大低谷,也预言了第二次启蒙运动和第二次文艺复兴,他们所预言的今天的强盛时代,几乎与现实别无二致,最后,他们也预言了末日之战中人类的彻底失败和灭绝。舰队司令:可是,你现在身处的飞船,能够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骑兵,攻击速度与二十世纪的装甲部队相当;北宋的床弩,射程达一千五百米,与二十世纪的狙击步枪差不多;但这些仍不过是古代的骑兵与弓弩而已,不可能与现代力量抗衡。基础理论决定一切,未来史学派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你们,却被回光返照的低级技术蒙住了眼睛。你们躺在现代文明的温床中安于享乐,对即将到来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终极决战完全没有精神上的准备。舰队司令:你来自一支伟大的军队,他们曾战胜了装备远比自己先进的敌人,甚至仅凭缴获的武器就打胜了一场世界罕见的大规模陆战。你的行为,辱没了这支军队的荣耀。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资格谈论那支军队,因为我家祖孙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爷爷曾在朝鲜战场用手榴弹攻击美军的潘兴坦克,手榴弹砸到坦克上滑下来爆炸,目标毫发未损,爷爷在被坦克上的机枪击中后,又被履带轧断双腿,在病榻上度过了后半生,但比起同时被轧成肉酱的两名战友来,他还算幸运正是这支军队的历程,使我们对战争中与敌人的技术差距刻骨铭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舰队司令:叛逃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没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实。这个计划从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就产生了,他用最后的耳光告诉了我该怎样做,我用了两个世纪来实施这个计划。舰队司令:为此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定的胜利主义者,你的伪装很成功。章北海:但常伟思将军几乎识破了我。舰队司令:是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清你的胜利主义信念的基础,你后来对能够进行恒星际航行的辐射推进型飞船的不正常的热衷。更加剧了他的怀疑。他一直反对你进入增援未来特遣队,但无法违背上级的指示。在给我们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却是以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结果被我们忽略了。章北海: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舰队司令:这我们不知道,可能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应该肯定:那时所确定的研究方向对后来的宇航技术发展是至关重要的。章北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舰队司令: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计划失败了。章北海:也许会,但现在还没有。舰队司令:自然选择号在起航时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变燃料。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舰队司令:这样,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过多消耗燃料,因为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这段时间少则几十年,多则几个世纪。而以这样的速度航行,追击舰队能够很快追上你们。章北海:我仍控制着自然选择号。舰队司令:不错,你当然知道我们的担心:追击会使你继续加速,耗尽燃料,没有能量的生态系统将停止转动,自然选择号将变成一艘接近绝对零度的死船。所以追击舰队暂时不会与自然选择号近距离接触,我们很有信心地认为,自然选择号上的指挥官和士兵会解决自己战舰的问题。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将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但目前我仍坚信,自然选择号处在正确的航向上。当罗辑从睡梦中惊醒时,他知道还有一样东西从过去流传到了现在,那就是鞭炮。从窗中望出去,看到天刚蒙蒙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烟花的闪光不时映照其上。这时有急促的敲门声,史晓明不等主人开门就闯了进来,脸上发着兴奋的红光,让罗辑快看新闻。

  罗辑最近很少看电视,进入新生活五村后,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在经历过刚苏醒时新时代的冲击后,他很珍惜这种感觉,暂时不希望被现代的信息所干扰。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对庄颜和孩子的思念中,她们苏醒的手续已经办好,但由于政府控制冬眠苏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们的苏醒被排到两个月以后了。

  电视新闻的内容是这样的:五个小时前,林格一斐兹罗望远镜观察到三体舰队再次穿过一片星际尘埃云,这是它们在起航后的两个世纪中第七次因穿越尘埃云而现形,舰队已失去了严整的队形,刷子的形状与第一次穿越尘埃云时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这次与第二次穿越时相似,首先观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与那次不同的是,从轨迹形态判断,这根刷毛不是探测器,而是舰队中的一艘战舰。在向太阳系的航程中,三体舰队已经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经观测到三体战舰陆续开始减速,十年前,绝大部分战舰都进入减速状态。不过现在知道,这艘战舰一直没有减速,从它在尘埃云中的轨迹看,还处于加速状态,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将比舰队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这样一艘孤单的飞船,独自闯人拥有强大舰队的太阳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则无异于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是来谈判的。通过对三体舰队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已经确定了每艘飞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这艘前出的飞船缺少足够的减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后必然会掠过太阳系,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三体人希望地球世界协助减速,其二飞船在掠过太阳系前放下一个容易减速的小艇,上面运载着三体世界的谈判代表团。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们如果有谈判的愿望,为什么不通过智子通知人类呢?罗辑问道。

  很好解释!史晓明兴奋地说,这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三体人是全透明思维,他们以为自己想的东西我们已经知道了!尽管这个解释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罗辑还是有了同史晓明一样的感觉,感到外面的太阳提前升起来了。

  当太阳真正升起时,狂欢达到了高潮。这里只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狂欢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里,人们都走出巨树,街道和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的衣服都调到了最大亮度,构成一片闪耀的光海;天穹上绽放着虚拟的焰火,有时一朵焰火能覆盖整个天空,即使与太阳为伴,仍然明亮绚丽。

  新的消息不断传来。政府开始时很谨慎,发言人反复声明还没有确切证据最后表明三体世界有谈判意向;但与此同时,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都召开紧急峰会,开始拟定谈判程序和条款在新生活五村,狂欢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议员来此发表演讲,他是一名阳光计划的狂热支持者,想趁此机会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区的支持。

  阳光计划来自一个联合国提案,其主旨是:人类一旦取得末日之战的胜利,就应该在太阳系为战败的三体文明提供生存空间。计划有多种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卫星作为三体文明保留地,只接纳战败的三体舰队成员。这个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条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变的能源,在人类社会的支持下才能维持下去;强生存方案,把火星作为三体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舰队成员外,还接纳所有三体世界的后续移民。这个方案可为三体文明提供太阳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条件。其余的众多方案大都居于这两者之间,但也有一些很极端的想法,比如接纳三体文明进入地球社会等。阳光计划获得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广泛支持,并且已经展开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规划,在两个国际中都出现了众多的推进该计划的民间力量。但同时,阳光计划也遭到了冬眠者社会的强烈反对,冬眠者甚至给计划的支持者们起了一个外号,叫东郭族。

  议员的演讲刚一开始,立刻遇到了听众强烈的反弹,人们纷纷向他们抛掷西红柿。议员躲避着说:我请大家注意,这是第二次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对各个种族的生命和文明给予最大的尊重,你们就沐浴在这个时代的阳光中!不是吗?冬眠者在现代社会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没有受到任何歧视,这个原则不仅在宪法和法律上得到确认,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一致认同,这些我想你们都能感受到。三体世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的生存权应该得到人类社会的承认,阳光计划不是慈善事业,是文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一次确认和体现!如果我们我说你们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议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的随行团队说的,他们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红柿,这在地下城毕竟是很贵的东西。看到这个,冬眠者们又接着向讲坛上扔黄瓜土豆什么的,使得这一次小小的冲突最终在双方共同的欢乐中结束。

  中午,家家摆宴庆贺,还在小区的草坪上为趁兴而来的城里人包括东郭族议员和他的团队摆上了丰盛的纯农产品大餐。下午,狂欢在一片醉意中继续,直到夕阳西下。今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小区外的沙原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如奶油般柔软细腻,连绵的沙丘像睡卧的女性胴体入夜,一个新闻把人们已经有些疲惫的神经再次刺激到极度兴奋的状态:舰队国际已经做出决议,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所有恒星级战舰,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将组成联合舰队,统一出击,拦截已经越过海王星轨道的三体探测器!这个消息把狂热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布满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为一个小小的探测器出动两千多艘战舰?这是用两千把宰牛刀杀一只鸡!就是,两千门大炮打一只蚊子!这算什么嘛!各位各位,应该理解舰队国际,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与三体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战机会了。是啊,要是这也算作战的话。也好,就当做人类文明的一次示威阅兵吧,这样一支超级舰队是什么劲头,吓不死它们!把它们的尿都吓出来,如果它们有尿的话。哈哈哈哈时近午夜,新的消息传来:联合舰队已经从木星基地起航!人们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舰队。狂欢的人群第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寻着木星,这并不容易,但在电视中专家的指点下,人们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颗星星。这时,联合舰队的光芒正在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飞向地球。

  四十五分钟后,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骤然增加,很快超过天狼星而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体。接着,一颗灿烂的亮星从木星分离出来,仿佛是它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木星又恢复到本来的亮度,而那颗亮星则缓缓移动,渐渐拉大与木星的距离,那就是起航的联合舰队。

  几乎与此同时,发自木星基地的实况网像也到达了地球,人们在电视中看到,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两千个太阳!它们排成一个长方形的严整阵列,赫然出现在永恒的宇宙之夜中,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在两千个太阳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卫星都像在燃烧,木星大气层被辐射电离,引发的闪电布满了行星面向舰队的半个表面,构成了一张电光闪烁的巨毯。舰队体开始加速,但阵列丝毫不乱,这堵太阳的巨墙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太空深处庄严推进,向整个宇宙昭示着人类的尊严和不可战胜的力量。两个世纪前被芎唪舰队出发的影像所压抑的人类精神,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一时刻,银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大写的人与上帝合为一体,傲然独步于宇宙间。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中热泪盈眶,许多人因激动而嚎啕大哭,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每个人都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感到如此幸运和自豪。

  但冷静的人还是有的,罗辑就是一个,他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发现了另一个更冷静的人:史强独自靠在大屏幕全息电视的一侧,抽着烟,无动于衷地看着狂欢的人群。

  罗辑走过去问:你怎么啊,老弟你好,我有责要负。大史指指沸腾的人群说,乐极容易生悲,这会儿最容易弄出事儿来,就说上午东郭族演讲的时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时调来西红柿什么的,他们就用石头干上了。史强最近被任命为新生活五村的警务长官,这在冬眠者看来多少有些奇怪:因为大史属于亚洲舰队,按照国籍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却成为国家政府的正式官员。不过对他的工作能力居民们都有口皆碑。

  再说我这个人,从不会得意忘形,大史接着说,同时拍拍罗辑的肩膀,老弟你也是。我是,罗辑点点头,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看重现世及时行乐的人,未来与我无关。可二百年前,他们突然逼我当救世主,我现在这样,也算是对这种伤害的一种补偿。我去睡觉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着。见见你的这位同事,他刚来,人类的胜利对于他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罗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惊地发现他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尔希恩斯!他的脸色苍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离大史的不远处站着,发现罗辑后,他们拥抱着互相问候,罗辑感觉希恩斯的身体一直在虚弱地发颤。

  我是来找你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历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过现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对罗辑说。

  山杉惠子呢?罗辑问。

  你还记得联合国会议厅里的那个叫静思室的地方吗?希恩斯答非所问地说,那地方后来荒废了,只有游客偶尔去还记得里边那块铁矿石吗?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杀了。哦她死前诅咒我,说我这辈子也会生不如死,因为我打上了失败主义的思想钢印,而人类胜利了。她说得对,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当然为胜利而高兴,却又不可能相信这一切,意识中像有两个角斗士在厮杀,你知道,这比相信水能喝难多了。同史强一起安置好希恩斯后,罗辑回到自己房间里很快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庄颜和孩子。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来,外面的狂欢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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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10部分

  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与土星轨道之间,从这里看去,后面的太阳已经变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颗星星,前方的银河则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芒。飞船的航向大约指向天鹅座方向,在这无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丝毫显现不出来,如果附近有一个观察者,就会看到自然选择号仿佛静止地悬浮于深邃的空间中。其实,从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宇宙中的运动都被距离抹去了,远去的太阳和飞船前方的银河系星海也处于永恒的静止中,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除他们两人之外,飞船上的其他成员都处于深梅状态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关在那问球形舱中,东方延绪无法进入,只能通过内部通话系统与他对话。透过舱壁那片仍处于透明状态的区域,她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围,仍然有几个液球在飘浮,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你让全舰保持深海状态是很明智的。只能这样,否则情绪激动的士兵和军官会攻击这个舱,而你随时可能使自然选择号进入前进四,杀死所有的人。追击舰队没有靠近,也是这个原因。章北海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写着。

  休不会这么做,是吗?东方延绪轻声问。

  你当初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可我们不是敌人。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我看过传来的新闻了你仍坚持自己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是的。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会被追上。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体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降吧。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你可以口述,电脑会记下来。不,我习惯用笔写,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的。丁仪透过量子号的宽大舷窗向外望去,尽管球形舱内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视野,他还是喜欢像这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处于一个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上,它们的光芒使他的满头白发像燃烧起来似的。联合舰队起航后几天来。对这景象他已经很熟悉,但每次还是被其壮丽所震慑。其实,舰队采用这种矩形平推的编队队形,并非只是为了展示威严和气势,如果采用海军舰队传统的纵队,即使是交错纵队,每艘战舰发动机产生的强辐射都会对后方的舰只产生影响。在这样的矩形编队中,战舰之间的间隔约为二十公里,虽然每艘战舰的平均体积为海军航空母舰的三到四倍,但在这个距离上看也几乎只是一个点,所以战舰在太空中能显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

  联合舰队的编队十分密集,这种队形密度只有进行检阅时才采用过。按照正常的巡航编队,战舰之间的问距应该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舰距,几乎相当于海洋中的贴舷航行。三大舰队中都有很多将领对这种超密集的队形提出异议,但采用常规队形却遇到棘手的问题。首先就是参战机会的公平性原则,如果以常规队形接近探测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离,编队边缘的战舰距目标仍有几万公里之遥,如果在对探测器的捕获行动中有战斗发生,那么相当多的战舰就不能算做是参战舰了,这将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遗憾。而三大舰队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编队,那么哪个舰队位于总编队中最有利的位置就无法协调,只能把编队压缩到超密集的检阅队形,使所有战舰都处于作战距离之内。采用检阅队形的另一个原因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希望编队能够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这与其说是对三体世界的力量显示,不如说是做给人类公众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对两个国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敌人主力仍在遥远的两光年之外,舰队的密集编队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量子号位于矩形编队的一角,所以丁仪从这里可以看到舰队的大部分。

  在越过土星轨道后,舰队开始减速,所有的聚变发动机都朝向前进方向。现在,舰队已经接近三体探测器,而速度已经减到负值,向太阳方向返回,正在把与目标之间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以便实施拦截。

  丁仪把烟斗放到嘴里,在这个时代他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两个世纪后的烟斗居然还残留着烟味,只是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丁仪是七年前苏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舰队提出要求,要在三体探测器被拦截后成为第一个零距离考察它的人。丁仪虽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请求一直被拒绝,直到他声称要死在三大舰队司令面前,舰队方面才答应考虑这事。其实,第一个接触探测器的人选一直是个难题,首次接触探测器就等于首次接触三体世界,按照拦截行动中的公平原则,三大舰队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许单独享有这个荣誉,而如果让三方派出的人员同时接触,在操作上也有难度,容易横生枝节,所以只有让一个舰队国际之外的人承担这个使命,丁仪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丁仪的请求最后被批准,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其实,对于最后能否得到探测器,无论是舰队还是地球国际都没有信心,它在被拦截中或拦截后几乎肯定要自毁,而在它自毁前如何从中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零距离观察和接触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仪作为发现宏原子和发明可控核聚变途径的资深物理学家,是最具备这方面素质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岁数和无人能比的资历,自然有权利拿这条老命干他想干的事。

  在拦截开始前量子号指挥系统的最后一次会议上,丁仪见到了三体探测器的影像,三大舰队派出的三艘跟踪飞船已经代替了来自地球国际的蓝影号飞船,影像是由舰队跟踪飞船在距目标五百米处拍摄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飞船与探测器最近的距离。

  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纯洁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

  看过探测器的影像后,丁仪便沉默了,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舰长问。

  我感觉不好。丁仪低声说,用手中的烟斗指指探测器的全息影像。

  为什么?它看起来像个无害的艺术品。一名军官说。

  所以我感觉不好。丁仪摇摇花白的头说,它不像星际探测器,却像艺术品。一样东西,要是离我们心中的概念差得太远,可不是好兆头。这东西确实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闭的,发动机的喷口呢?可它的发动机确实能发光,这都是曾经观测到的,只是当时蓝影号在它再次熄火前没来得及拍下近距离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它的质量是多少?丁仪问。

  目前还没有精确值,只有通过高精度引力仪取得的一个粗值,大约在十吨以下吧。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质制造的了。舰长制止了军官们的讨论,继续会议的进程,他对丁仪说:丁老,对您的考察,舰队是这样安排的:当无人飞船完成对目标的捕获后,对其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没有发现异常,您将乘穿梭艇进入捕获飞船,对目标进行零距离考察,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位是西子少校,她将代表亚洲舰队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一名年轻的女军官向丁仪敬礼,同舰队中的其他女性一样,她身材颀长苗条,是典型的太空新人类。

  丁仪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转向舰长:怎么还有别人?我一个人去不就行了?这当然不行,丁老,您对太空环境不熟悉,整个过程是需要人辅助的。要这样,我还是不去的好,难道还要别人跟着我丁仪没有说出送死两个字。

  舰长说: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探测器要自毁,那多半是在捕获过程中发生,在捕获完成两小时后,如果考察过程中不使用破坏性的仪器设备,它自毁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了。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察。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外形。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着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联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进一步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结果震惊地发现:它的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何吸收。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这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一群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是的,深海状态。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于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

  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章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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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4 10: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部 黑暗森林 第11部分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在对水滴进行捕获时,联合舰队的编队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一千公里,这是经过审慎计算后确定的。对于水滴可能的自毁方式有着多种猜测,所能设想的产生最大能量的自毁就是正反物质湮灭,水滴的质量小于十吨,那么在留有充分冗余量的情况下,所需考虑的最大的能量爆发就是由质量各为五吨的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如果这样的湮灭发生在地球上,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发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出现,对于拥有超强防辐射能力的恒星级战舰来说,一千公里的距离是足够安全的。

  捕获行动是由一艘叫螳螂号的小型无人飞船完成的,螳螂号以前主要用于在小行星带采集矿物标本,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支超长机械臂。

  行动开始后,螳螂号越过了之前为监视飞船设定的五百公里距离线,小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它飞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进五十公里就悬停几分钟,南密布在后方的监视系统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扫描,确定没有异常后再继续靠近。

  在距目标一千公里处,联合舰队已与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战舰都关闭了聚变发动机,静静地飘浮在太空深渊之上,巨大的金属舰体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太空城,整个舰队的阵列像是一片沉默的远古巨石阵。舰队中的一百二十万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螳螂号这段短短的航程。

  舰队看到的图像,要经过三个小时才能以光速传回地球,传到同样屏息注视的三十亿人眼中。这时的人类世界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巨树间的飞车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连诞生后繁忙了三个世纪的全球互联网也变得空旷起来,所传输的数据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的影像。

  螳螂号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飞完了这段在太空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的路程,最后悬停在距目标五十米的距离上,这时,从水滴的水银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号变形的映像。飞船所携带的大量仪器开始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扫描,首先证实了之前的一个观测结果:水滴的表面温度甚至比周围太空的温度还低,接近绝对零度。科学家们曾认为水滴内有强力的制冷设备,但同以前一样,螳螂号上的仪器也无法探知目标的任何内部结构。

  螳螂号向目标伸出了它的超长机械臂,在五十米的距离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监视系统没有发现目标的任何异常。这个同样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机械臂的前端终于到达了目标所在的位置,并接触到了这个来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两个世纪的物体。当机械臂的六指夹具最后夹紧了水滴时,舰队百万人的心脏同时悸动了一下,三小时后这同样的悸动将在地球上的三十亿颗心脏上发生。机械臂夹着水滴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目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和异常,于是机械臂开始拉着它回收。

  这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机械臂显然是一个在设计上只重功能的东西,钢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压设备,充满了繁杂的技术秉性和粗陋的工业感:而水滴则外形完美,这颗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机械臂的钢爪抓着水滴,如同一只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颗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像一只太空中的暖瓶胆。所有人都担心它会在钢爪中破碎。但这事终于没有发生,机械臂开始回缩了。

  机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个小时,水滴被缓缓地拉人螳螂号的主舱,然后,两片张开的舱壁缓缓合上。如果目标要自毁,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刻。舰队和后面的地球世界静静地等待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间流过太空的声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的,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二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人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际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在太阳另一恻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在被捕获后没有自毁。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是吗?那真的很好。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减速。与追击舰队会合吗?是的。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那六艘战舰的吨位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东方,不要减速。为什么?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体应该想到这点。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进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在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人自己的口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到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为。让我走跳板吗?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一支悬崖下的蜡烛。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往远处,行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排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但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散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再仰头看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的一个模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100X20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个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他问。

  西子正在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足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啊。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人,勾勒出她迷人的侧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下。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这个时代,像您这样什么都能顾得上又都做得那么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哦不不,我一般不会去打扰我爱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哥德的说法: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西子看着丁仪笑而不语。

  丁仪接着说:唉,我要是对物理学也持这种态度就好了。一直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腈,其实,豁达些想想:我们探索规律,与规律有何相干?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丁仪说着,指指舷窗外灿烂的银河,想到这一点,我就看开了。中校对话题的转移失望地摇摇头,丁老,还是回到美女如水上来吧。丁仪再没有兴趣,西子也不再说话,他们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号可以看到了,虽然它还只是二百多公里外的一个亮点。穿梭机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喷口对着前进方向开始减速。

  这时,舰队处在穿棱机正前方,距此已有约八百公里,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离,却把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变成了刚刚能看出形状的小点,只有通过其整齐的排列,才能把舰队阵列从繁星的背景上识别出来。整个矩形阵列仿佛是罩在银河系前的一张网格。星海的混沌与阵列的规则形成鲜明对比当距离把巨大变成微小,排列的规律就显示出其力量。在舰队和其后方遥远的地球世界,看着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这正是对丁仪刚才那段话的形象展示。

  当减速的过载消失后,穿梭机已经靠上了螳螂号的船体,这过程是那么快捷,在穿梭机乘员们的感觉中,螳螂号仿佛是突然从太空中冒出来一样。

  对接很快完成,由于螳螂号是无人飞船,舱内没有空气,考察队四人都穿上了轻便航天服。在得到舰队的最后指示后,他们在失重中鱼贯穿过对接舱门,进入了螳螂号。

  螳螂号只有一个球形主舱,水滴就悬浮在舱的正中,与在量子号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变了,变得黯淡柔和了许多。这显然是由于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没有任何色彩的。

  螳螂号的主舱中堆放着包括已经折叠的机械臂在内的各种设备,还有几堆小行星岩石样品,水滴悬浮于这个机械与岩石构成的环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致与粗陋、唯美与技术的对比。

  像一滴圣母的眼泪。西子说。

  她的话以光速从螳螂号传出去,先是在舰队,三小时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引起了共鸣。在考察队中,中校和西子,还有来自欧洲舰队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机遇在这文明史上的巅峰时刻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在这样近的距离上面对水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对那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强烈的认同愿望。是的,在这寒冷广漠的宇宙中,同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缘分,一种可能要几十亿年才能修得的缘分,这个缘分让人们感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爱。现在,水滴使他们感受到了这种爱,任何敌意的鸿沟都是可以在这种爱中消弭的。西子的眼腈湿润了,三小时后将有几十亿人与她一样热泪盈眶。

  但丁仪落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他说,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您太哲学了,我听不太懂。西子带泪笑笑说。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磨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漓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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