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实的婚姻伦理读物——蔡真妮：《绿肥红瘦》

源济

（二十）

秋棠买的房子实际上位于剑桥，和波士顿一河相隔，浦诚忠看了非常满意，认为房子的位置和结构都十分好，很适合秋棠母女。

他见到晓华，高兴之余不知怎么竟有几分胆怯，很怕晓华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当面给他难堪。晓华看他特意来帮着搬家，加上秋棠一直在劝解她，面上已能平和地相待，虽不甚亲热却也没和他怒目相向，已让浦诚忠满足。

大致安顿好了之后，已到了傍晚，他说要请搬家的人吃晚饭，休息一下再往回走，让秋棠和晓华一起来。晓华借口学校还有事就要溜掉，被秋棠拉住，说你回去也要吃饭，在这里吃完了再走不迟。

秋棠明白浦诚忠的心思，知道他想和女儿多呆一会儿，所以劝住了晓华。

在饭桌上，秋棠让晓华坐到浦诚忠的身旁。一顿饭，浦诚忠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直侧着头和晓华说话，菜一上来先往晓华盘子夹，看她喜欢吃什么，不住地挑给她。

晓华心里不是滋味，轻声对他说：“我够了，你自己吃吧。”

浦诚忠听到女儿这句带上了点儿感情的话，感动得有点忘乎所以了，拍拍晓华的背，伤感地说：“晓华，爸爸以后和你一起吃饭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晓华在心里憋了一下午一晚上的心酸、苦涩、怨恨、愤怒……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放下筷子，脱口就想说：“这都是你自找的！”

一旁的秋棠这顿饭也是食不下咽，一直注意着他们父女的动静，看到晓华要翻脸，马上赶在她之前开口说：“晓华，你不是晚上还有事吗？快吃了走吧，别耽误了。”一边说，一边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晓华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失态，站起来向大家说：“谢谢大家来帮忙，你们慢用，我先走了。”

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饭店。

浦诚忠随着晓华的离开也放下了筷子，不吃也不说话，只是坐着发呆。

到结账时，秋棠想到他们是来帮自己搬家，所以掏出信用卡要付钱，被浦诚忠拦下，不容分说由他把帐结了。

他安排其他几个人开他的车回去，他自己一个人开搬家的大卡车，这个时刻，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在路边和秋棠告别，拍拍她的肩膀，声音不由得梗咽：“你多保重，有事给我来电话……”千言万语，却已是无法出口了。他不敢看秋棠的眼睛，双手使劲握了握秋棠的双肩，一扭身跳上了车。

秋棠这时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使劲点头，她不敢说话，只怕一张嘴眼泪就会掉下来。

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看着路边向他们挥手的秋棠的纤细的身影，浦诚忠手颤抖着发动了车子，泪如雨下……。
秋棠把家安顿好之后，在报上打出了招租广告，两层房子很快就被在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作博士后的人家租了下来。

她亦早早为工作的事做足了准备。出院不久，她就给原来的老板发去了一封邮件，为自己前一段在工作中出现的过失向他道歉，并详细讲了事情的原委以及自己如今已康复，要搬到波士顿去的打算，请他为自己写封推荐信。

秋棠为人友善，做事认真仔细，原单位老板同事对她印象都很好，后来她的状况实在是反常之至，老板不得已才请她走路。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很快为她写来了一封评价甚高的推荐信，并提到他有个同学在波士顿开生化公司，如果她愿意到小公司去，可以为她推荐。

秋棠心想管它大公司小公司，找到工作再说，立即回信请老板给作个推荐，同时自己也大量发出求职信。

有几家公司和学校的实验室发来面试信函。

秋棠对前老板介绍的那个小公司非常感兴趣。前老板的同学，也就是公司老板乔瑟夫亲自面试的她，不仅许诺每年分给她公司原始股票若干，还让她负责一种新产品的合成，从订购原料到质量检验都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相对于大公司规规矩矩的工资待遇和螺丝钉一样的位置，这个工作对她的吸引力大得多。

整间公司只有十来个人，做药物中间体卖给大制药公司，老板亲自坐镇公司负责销售，整个公司气氛非常好，秋棠走了一圈就感到那儿充满了活力和凝聚力。

她心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劲头，家都没有了，还求什么安稳，干脆就彻底闯荡一番好了，小公司不安定却充满了希望，正是她现在想要的。

很快，她就去这个公司报到上班了。

她心无旁骛，工作很快就上了轨道。

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的家，新的朋友……，全新的生活让秋棠生活充实忙碌，彷佛已忘记了过去。

一个寻常的周末，她在超级市场买菜，看到卖肉的柜台里，工作人员正在往货架上摆放新来的五花肉，她看到了一块肉，眼前一亮，脑中浮起一个念头：这块肉用来做回锅肉正合适，买回去做给浦诚忠吃。

当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眼圈忍不住发酸，头扭到一旁，推着购物车匆匆离开了那个柜台……

二十多年共同生活的岁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忘却的。

在公司里，她所负责的产品合成过程出奇的顺利，检验结果也十分稳定，可是老板乔瑟夫看了她的报告总是唉声叹气，手敲着桌子若有所思。

秋棠就问他哪里不满意，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他说不是产品本身的问题，而是其中一种原料最近涨价的很厉害，超出当初的预算，将利润都吃掉了。他们公司刚刚才开始打这种产品的市场，价格上如果没有优势很难和别人竞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把有限的人力精力放在开辟这个产品的市场上面。

秋棠听了，心里留了意。她回去详细查阅了那种原料来源，发现是别家公司合成出来的产品，她向老板建议由自己公司来做，可以降低成本，可是乔瑟夫摇头，说那样的话战线就拉得太长了。

秋棠知道如果公司决定放弃这个产品，那么自己几个月的心血白费了不说，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所以她苦思冥想对策，猛然想起国内或许也有合成这种原料的公司，如果质量达标，价格一定比美国产的便宜。

她马上和国内的哥哥联系，让他帮忙搜寻一下这种产品的信息。秋棠的哥哥一直在化工厂当工程师，对于生化产品还不算完全的外行。

哥哥很快就回话了，他找到了国内的厂家，并给她发来了产品的各项指标。

秋棠仔细研究过之后，发现只有一项指标没有达到美国产品的标准，她打电话发传真和对方厂长及技术人员联系，几经商讨之后，对方很快制出了符合秋棠要求的样品，快件发了过来，报出的价格仅是美国产品的三分之一。

秋棠征得乔瑟夫的同意，在对国产样品做了技术鉴定之后，又用它合成出他们的产品，结果完全达标。

乔瑟夫看到结果后乐得手舞足蹈，马上让秋棠联系中国厂家进货。

为了保证质量，她特意飞回国了一趟，考察了那个公司的设备人员情况，先和他们签了小批量的供货合同。

哥哥的朋友在外贸进出口公司工作，提出给她代理出口的相关业务。

她把所有的关系都理顺了之后，飞回了美国。

源济

（二十一）

浦诚忠带着自己实验室里的男生去帮着秋棠搬家的时候，叶霓白天在实验室里魂不守舍，坐卧不安，晚上回到家里一股气没处发泄，大吃特吃。

她生气的表面原因是浦诚忠去帮秋棠的忙，其实真正气得是浦诚忠在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人。
几年前，浦诚忠以各种理由拖着迟迟不肯离婚，在叶霓心里就种下了不安全的种子。她不愿意去面对，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不等于她心里不清楚：浦诚忠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来敷衍自己，但真正的原因只怕还是舍不下那一头，或者说自己的吸引力没有大到让他义无反顾地舍弃那一头。

她坐在那里生闷气，想了很久，后来她有点想明白了，这其实是个契机，实验室的人这下子都知道老板离婚了，那么从现在起自己和浦诚忠走得近就不犯什么毛病，就可以慢慢公开他们的关系了，坏事可以变好事。

叶霓从此在实验室中不再避讳和浦诚忠亲近，当众说话办事都超出了上下级的尺度。浦诚忠并不想早早公开他们的关系，可他现在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叶霓，能做的就是对叶霓尽可能地公事公办，态度还和以前一样。，所以渐渐地就传出了叶霓追求浦诚忠的话来。

叶霓不在乎，反正证都领了，自己稳坐钓鱼台，管他别人怎么传。同事们很快都明白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叶霓在实验室中的地位也逐渐变得不同，大家说话都要避讳她一些。

关系公开了，她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的做贼一样。和浦诚忠同进同出起来，中午一起吃饭。多年夹着的尾巴终于可以舒展开来，心里不知多么喜悦欢腾，神清气爽。

他们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是，她欢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烦恼接踵而至。

以前妾身未明的时候，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样扶正上、放在怎么掩饰彼此的关系上，生活中的一些小事都被忽略不计了。

现在主要矛盾解决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开始浮出水面。

她发现和浦诚忠同居之后自己不仅没有减轻生活负担，反而更累了。因为这人不做家务活，在家里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原来浦诚忠在家里负责修个车，整整院子，修个下水道这种事，可是住公寓这些都有人负责。日常刷锅洗碗这种家务事他根本不动手，在叶霓眼里显得那么大男子主义。

叶霓以前和儿子过，许多时候吃饭凑付一下就过去了，可浦诚忠吃饭讲究，要做饭炒菜，冷冻速食基本不吃，凭空增加了多少工作量。

叶霓最不喜欢做家务，现在家务活因为浦诚忠的到来成倍增加，让她心里烦得很。同样都上下班工作，凭什么他就等着自己伺候？

他的心思不过就在儿子和工作这两件事上，以前的浪漫体贴都淹没在柴米油盐中，踪影全无。

有时叶霓会试着训练浦诚忠动手帮忙，喊他，浦诚忠就会说：“我在陪孩子玩呢，你自己慢慢弄吧。”或者：“没看我在忙吗？”叶霓心里生气又拿他没辙。

要知道年轻的时候训练老公比较容易，因为那时都还没有定型。假如浦诚忠一开始结婚的对象就是叶霓，因为叶霓不喜欢干家务，人又比较强势，很可能就是浦诚忠干得多些。他这个人讲究生活情趣，吃喝都不愿意凑合，那么到最后天天腰系围裙炒菜做饭的可能就是他，和叶霓之间自然会磨合出他们的相处方式来。

可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了，浦诚忠多少年来早已经被秋棠惯成型了，生活习惯都已养成，现在要改变他，难。

有时候叶霓不顺心摔摔打打的，浦诚忠拉着儿子就回卧室，关上门，来个耳不听心不烦。

其实在一起生活之后，浦诚忠心里的怨言比叶霓只多不少。以前那个大房子，什么时候都是窗明几净，现在缩在小小的公寓里，屋里永远都像刚搬家一样，乱糟糟一片，看着心里都堵得慌；秋棠会按照他的口味做菜，荤素搭配，现在能做熟就不错了；水槽里永远堆着没有洗的碗盘，衬衫永远都没有熨，卫生间的镜子永远都是遍布斑斑点点，浴盆里层层污垢……

有时在周末他忍受不住了会动手擦擦洗手池和浴盆，往往是擦着擦着就气闷，把手里的抹布一扔，扭头走出家门，领儿子到公园去玩去了。

娶个年轻太太的好处是自己的心态也跟着年轻，叶霓的热烈和爽朗给他带来许多的激情和快乐，但是再多的激情抵不住平常日子家务琐事的消磨，他常常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以前舒舒服服的日子。

有一天早晨，他迷迷糊糊地醒来，说了声：“秋棠，几点了？”

叶霓一把推向他：“你说什么？你叫谁？”

浦诚忠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叫错人了，冷汗差点冒出来。自知理亏，任凭叶霓怎么闹只是抵死不认，叶霓气不过使劲踹了他两脚，还是难解心头之恨，好几天不给他好脸色看。

浦诚忠给她买来了她看好的订婚钻戒，才博得佳人一笑。

又过了些日子，浦诚忠的眼镜找不到了，他当天要参加个会，着急出门可就是走不了，以前也常发生这种事，秋棠总是能帮他找到。情急之下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嗓子：“秋棠，你看没看到我的眼镜？”

叶霓正在屋里给孩子穿衣服，闻言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两臂交叉环胸，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浦诚忠肯定早已倒地不起了。

源济

（二十二）

秋棠负责的产品质量过硬价格又令人吃惊的低廉，乔瑟夫全力出击，很快打开了市场，拿到了一个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订单。

乔瑟夫告诉秋棠，凭这个订单即使别的什么都不做公司也可以活三年。不仅因为订单的数额，还因为这个产品的利润比其它产品大得多。

他兴奋得当晚请大家到饭店去吃饭庆祝，席间对秋棠赞赏不已。要知道他本来都要放弃这个产品了，是秋棠使之起死回生，功不可没。

秋棠自己也打心眼里高兴。多年来，她都是为了晓华取得的成就兴奋，为浦诚忠达到了什么目标而庆贺，她自己好像从来都是站在后面的人，没有什么可以为自己自豪的事。现在的感觉却全然不同，她竟然成了焦点人物，坐在那里，腰板挺得挺直，涌上心头的是一股自傲之气：原来我也有能力在工作上做出成绩，原来可以因为我的作为而给公司带来举足轻重的效益。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潜力，只不过需要一个将它挖掘出来的平台和契机。秋棠如果一直窝在家里做贤妻良母，那么她大概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商业才能。

因为老板乔瑟夫的器重和肯定，她更加兢兢业业，不敢让她负责的这一块工作出现任何纰漏。

考虑到订单太大，秋棠担心国内只有一家供货商不保险，又开始着手寻求其它厂家。

这一天，乔瑟夫走到秋棠的办公桌前，递给她一摞资料，对她说：“生产这一块儿你只要负责最后的质检就行了，中间合成部分我会再招人进来，你指导他们去做♀是公司现有所有原料的清单，你腾出时间看看还有哪一些能从中国进货。”

于是她开始搜寻国内的有关厂家，索要样品，进行样品分析。试图找出能提供合格产品的供货商♀话说起来容易，秋棠做着不知多么费心费力。

当初国内的厂家在观念上和她的差距很大，很多时候秋棠觉得是很严重的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无所谓。为了要拉国外客户，他们的报价极低，然后就在质量上打马虎眼，逮到机会还会偷工减料，蒙混过关。

因此从做样品开始，供求双方就展开了拉锯战，对方常常是差错不断，秋棠要不断地和他们谈判妥协，她总得神经绷得紧紧的盯着每个细节。有一次甚至特意返回国内在对方公司里蹲点，从头到尾监督每一个生产环节，以期拿到合格的样品。

好在秋棠性捉和，不愠不火。不管对方怎么样犯错，她总是心平气和的去沟通，去解释，一遍遍的电话，一遍遍的说明，直到对方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接受并改正为止。

她的认真细致、耐心以及做事有条理的性格在这份突发事件不断让人肝火骤升的工作中充分发挥了作用。

秋棠的哥哥得知她负责公司的进货，有一天就对她说：“秋棠，你知道我和你嫂子都在这个国营工厂里干了一辈子了，现在工厂却走投无路，已经开不出饷了，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得被兼并或者倒闭。上次我跟你一起去考察那个生化公司，看他们的工艺设备都不复杂。我和你嫂子都是搞化工的，不算隔行，你既然要长期进货，我们何不在这里成立一个公司，专门给你供货，咱们兄妹俩一个负责生产，一个负责销售，各占百分之五十股份，你说怎么样？”

秋棠眼前一亮，觉得哥哥这个提议挺好，她一直听哥哥讲国营企业的惨状，可惜爱莫能助。如今总算可以帮哥嫂一个忙。自己知道进货的要求，在质量上给予把关，先在公司需要的产品中找最简单的来操作，保险系数还是挺大的。

于是他们就分头行动了起来。哥嫂还有老父亲都倾力拿出积蓄来办公司，秋棠自己用房子抵押贷款拿出了二十万美金汇给哥哥。哥哥嫂嫂开始寻找厂房设备，招聘人员。当时许多国营企业都已倒闭，他们以很便宜的价格租来了厂房，买来了旧设备，技术人员更是挑着样的选。

他们边筹备边进行试生产，秋棠把业余时间都投入到这件事上。她有个优势就是认识其它生产厂家，遇到问题就去咨询他们，因为她人好，人家又有求于她，所以对她的问题都是有问必答，给她提供各种信息和帮助。

这期间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国内跑，和不同的厂家见面，订合同，到自己家公司去指导，忙得脚打后脑勺。

陆续地，她又为公司从中国开发出了几种原料的采购途径，哥哥的公司也已经生产出了合格的产品。

国内这一块的业务终于走上了轨道，秋棠可以稍稍定定神，喘口气了。

可乔瑟夫还要给她加码，随着中国原材料的采购比例越来越大，他把她提升为采购经理，专门负责公司的采购业务。

公司还有部分材料国内当时做不了，还是需要在美国当地进货，有一两种甚至还需要从日本和欧洲进货♀时秋棠发现做这份工作自己的英语水平差得太多，倍感压力。

英语水平这不是认真仔细就可以解决的。英语特缺德的地方就在于词汇之间毫无关联，词汇量巨大。举个例子来说中文的词汇“公牛”“母牛”“野牛”“牛肉”“小牛”一看这就知道这些都和“牛”有关，“牛肉”就是牛的肉，看另外一个字基本就能猜出这个词的意思，可是英语里上面每个东西都用各自毫不关联的单词表达。

秋棠在从中国采购原材料时，已经下过功夫熟记各种生化产品、中间体的英文名称以及外贸常用英语，但那些看着认识的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就抓不住，便要请人家再说一遍，她自己说的对方常常听不大懂，也要让她重复，这让她甚为尴尬。有个厂家要提价，她想跟人家讲，不能她一负责采购就提价，却词不达意，只有暗自着急。

升职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她上火至嘴角生疮。

和晓华聊起这事儿，晓华说：“你想提高英语听说能力，表达能力，容易得很，我们学校有晚上上课的成人课程，我给你查查，你去上课，很快就能看到进步。”

“对啊，这是个好主意。”秋棠说。“正好我这一阵儿不那么忙了，能去学学肯定会有帮助。”

晓华当晚就打印出了适合秋棠上的两门课，一门是商业英语口语，一门是演讲基础。都是晚上上课，每周一次，每次两个小时。

秋棠问：“第一门课看着正适合我，这演讲学它干什么，去学演讲能提高英文？”

晓华回答：“很多不善言辞的美国人都去上这个课，提高当众表达能及和人交流的能力，你去上就知道了。”

秋棠想要不就去试试吧，哈佛开的课肯定差不了，能多学点总是好的。

她没想到这门课改变了她后来的人生轨迹。

源济

（二十三）

秋棠周一晚去上商务英语口语课，老师是个干练的中年妇女，上课时她先设定出来一个商业活动场景，她将在该场合谈话的要点、身体语言等等还有注意事项一点点分析给大家听，然后就让同学们分组演练。

其他同学都是来学谈话技巧的，秋棠是要提高英文水平，每句话要在脑子过一遍才能说出来，有技巧也用不上，和别人根本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好在是小组讨论，同学们比较体谅她，她说的少点，慢点，也就混过去了。

可是周三晚上的演讲课就完全不同，那个老师也是先讲讲概论，然后出一个题目，让大家酝酿几分钟之后，就让学生一个一个到前面讲。

第一堂课给的题目很简单，让大家两分钟内作一个自我介绍，要让人印象深刻，能够记住你。

秋棠坐在那里紧张得两腿不受控制地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最怕当众讲话，别说用英文，就是用中文她站在人前都是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以为这个演讲课是以老师讲解为主，学些理论知识，谁知一上来就动真格的，让学生自己上前面去讲。

她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溜吧，这课没法上了。

想起了“滥竽充数”的故事，如果那商务英语是合奏，自己可以蒙混过关的话，这演讲课就是独奏，唯有溜之大吉一途。

她的眼光转到站在讲台前面的老师身上，想趁他不注意就开溜。

那老师是个中年白人男子，叫比尔，瘦高，两鬓头发已经有些发灰，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你不大容易看清楚眼珠的颜色，他看向你时，你马上就会被他眼里流转的精气神牢牢吸住。

他正挨个盯着下面的学生观察，发现秋棠注视他，马上侧头看向她。

秋棠的脸立即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眼睛。因为这个老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的眼神中主要成分都是鼓励，但是显然还有两分调侃，一分警告，甚至还有半分嘲讽。
秋棠惊讶于自己竟然从他的眼神中完全明白了他的几层意思：不要紧张，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多练习，肯定可以做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逃，我这里没有逃兵，我不会放你走出这个门的！你是个胆小鬼吗？

秋棠想或许他经常遇到自己这样想临阵脱逃的学生，所以才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人，发出警告。

老师盯得紧，跑似乎不大容易，可是站到前面讲就更难了。冷汗从秋棠的手心一波一波地沁出来，她紧张得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舌头发硬发麻，好像要痉挛了一样，这种状态即使上去了肯定也说不出话来。秋棠如坐针毡，简直是煎熬，纯粹的煎熬，心想这辈子没遇到比这更难熬的事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以后，秋棠愣住。

不，她摇头，这不是真的，曾经有过比这难过得多的事，自己的命都差一点送掉。

回想那并不遥远，现在想来却仿如隔世的离婚往事，秋棠的心还是会酸痛难耐，那时的自己多么无助，多么傻，手捧着伤痕累累的心，任人践踏。那样的痛苦与折磨都经历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沟沟坎坎？
这不过是上课，讲好讲不好又怎么样？不会送命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就从那种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整个人放松下来，心中通透明亮。

看着前面已经有同学在磕磕巴巴地介绍自己，试图展现幽默，可是他的紧张把幽默效果全都破坏掉了。

他讲完后，比尔老师对他进行了充满激情的讲评，仿佛那人刚刚进行了有关解放奴隶宣言的演讲。

随后又上来一个年轻人，看着下面他的两只眼睛变成了斗鸡眼。大家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等着他发表讲话。可他却不开口，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松了，又握住，满面通红，两个蓝眼球依旧保持斗鸡眼的位置。

比尔老师发现情形不对，马上过去握住他的手，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递给他一瓶水，然后问他：“你有几个孙子？ ”

这无厘头的问话让他眉头皱了起来，转头回答：“我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孙子？我连孩子都还没有呢！”一急，就忘了紧张，两个眼球立即回到眼睛中央，可以正常看人了。

秋棠这才知道自己紧张时的反应不算最强烈的，怎么说也属于在正常范围内，还有人会紧张到出现斗鸡眼♀个年轻人一定为此遇到过很多尴尬，才来学习演讲的吧？

比尔老师让大家用纸挡住脸，然后让小伙子坐在那里对着下面的一张张纸讲话，他这次终于可以开口了。

比尔老师再次强调练习当众讲话的初级阶段，要把下面的听众当成足球，当成木头或是纸，就是不要把他们当人。

秋棠笑，她回想美国同事们平时说话的方式节奏，心里默默打好了底稿。

轮到她，她握了握拳，站在那儿一板一眼地说：“亲爱的足球们，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记住我，因为我已经紧张到忘了自己是谁了。我不能肯定是不是来到了一个正确的地方，因为我本来的目的是来提高英语水平的，没想到现在被人教导怎样把人看做东西。”下面的同学哈哈大笑起来，秋棠又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姓名职业，就结束了自我介绍。

比尔带头给她鼓掌，并总结说她现在已经达到了可以把下面的观众当人的阶段了。

秋棠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发挥最好的一个。

临下课，比尔老师又留了作业，让大家回去准备，下次课再轮流讲。
比尔是个经验丰富又有热情的老师，他除了在学生们的共存的问题上进行引导之外，还会根据每个人的特点来点拨学生，告诉你应该在哪些方面加强练习。他让秋棠回去做的功课是每天大声朗读英语一小时，背诵一段短文。

经历过演讲课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训练过程及课下的练习，秋棠很快就觉得和老外交谈有自信和通顺了。

比尔强调演讲是要有感而发，是要传达信息给别人，最应该关注的是内容，技巧反倒在此次。要想让别人信服某件事，首先自己要信服，要想打动别人，首先要打动自己。

所以他最开始给大家的练习都是你最难忘的、最尴尬、最悲惨的一件事之类的大家都可以做到言之有物的题目。

在最悲惨的一件事这个题目上，秋棠决心把去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写下来。

那是个周六的晚上，她为自己准备了一壶茶。坐在那里，静静地回想，从自己和老公送女儿上大学的那天开始写起。老公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他有个四岁的私生子，每周要去陪情人和儿子两次……，她刚写了几句就开始哭起来，一边写一边哭，哭一会儿擦擦泪再接着写。

等到全部写完，抬头看到窗外已露出鱼肚白，不知不觉竟写了一夜。

秋棠怔怔地想，去年的此时，自己也曾无眠。浦诚忠到叶霓家去过夜，自己在家里呕得声嘶力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想起来心依然痛得缩成一团。

那时的自己把自己困在那个“家”中，缩着脑袋不肯面对生活的改变，任由自己爱的人伤害。

这是她在离婚后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情用文字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稍微远距离地看待那些锥心的痛苦和耻辱，让她有了更多更深层的反思。

秋棠把写好的东西打印出来，竟然有十多页。

秋棠拿着这摞纸，长叹一口气，那样不堪回首的一段生活，不过几页纸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

她又把稿子精简到两页当成演讲稿，然后背了下来。

秋棠在班上的演讲非常成功。同学都是年轻人，顺风顺水的，没有什么太悲惨的经历，不外乎亲人去世，同学车祸这类事情，有的听着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秋棠讲得是自己刻骨铭心的惨痛，她几次哽咽着说不下去，停顿片刻，仰仰头将眼泪逼回去再接着往下讲，同学中的两个女孩子跟着不住地抹眼泪。

讲到最后，她说反思过去，她觉得自己从这件事中得到的最大教益是：不要害怕改变，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肯定会给你打开一扇窗。

同学们真诚而热烈地为她鼓掌。

她超时了，可比尔老师第一次在学生演讲超时时没有摇铃提醒。

把过去的经历写下来又讲了一遍，秋棠觉得自己心里特别轻松，甩开了心中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其实她心中那个伤口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被她强行贴上胶带封存在一角，不管里面是否化脓糜烂♀次她将伤口打开，晾到太阳下，清理上药，看来真正愈合只是时间问题了。

下课了，比尔请她留步。

秋棠和他一起往外走，比尔说他自己一直在“家庭暴力援助中心”作义工，不知秋棠是否愿意去给那些遭遇到家庭暴力的妇女做一次真正的演讲。

秋棠迟疑地问：“我这是作业，真的演讲可以吗？再说我遭遇的事也不属于家庭暴力呀。”

比尔眼看前方，没有看她，轻轻说：“家庭暴力行为不仅是肉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你遭遇的这些要是不算，还有什么可以算。”

他转过头看着她认真地说：“好在你现在已经走出来了，可还有太多的人没有走出来。你知道吗，很多遭遇家暴的人自怨自艾，沉浸在伤痛中拔不出来，不肯去改变。我希望你去讲讲，告诉那些看不到希望的女人们你的历程，给她们点燃一盏希望的灯，对那些妇女而言，你的亲身经历会比我们工作人员的劝解鼓励有效得多。”

秋棠还是迟疑：“可是我真的不会对着公众讲话，在课堂上讲是另一回事儿，和大家都熟悉了，心里知道这只是练习。要是真刀实枪的，只怕我还是不行。”

比尔笑道：“ 你说这话可是侮辱我啊，都教了两个月了，学生还是不行不行的。”

秋棠也笑了。

比尔又说：“你不用马上决定♀个周六如果你有空，可以和我一起到援助中心去看看，看完了你再做决定。我们在下个月感恩节时会有个大型聚会，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准备。”

秋棠点头说好。

回家告诉晓华这件事，晓华立即举双手赞成：“妈，你去嘛，既可以帮助别人又可以锻炼自己，真正面对公众做一次成功的演讲，你自我的感觉会大不相同的，对你英语表达能力特别有帮助。只不过稿子写起来要花很多时间。”

晓华去年大一的时候选过演讲这门课，深谙其中门路。

秋棠说：“演讲稿倒是现成的，我本来最开始写得就是长的，再润色润色应该就可以用，只不过我还是打怵正式的演讲。

晓华说：“我到时候去给你捧场，你不用怕。”她想了想又说，这个周六我就和你一起到那个援助中心看看，我正在写关于美国妇女的地位的课题，或许会受到些启发。

周六上午按照比尔给的地址，秋棠和晓华来到了这所家庭暴力援助中心。她们进去后，比尔已经到了，过来打过招呼，领着她俩参观了一下中心的设置♀个中心起初是一些法律人士自发建立起来的，主要为家庭暴力的受害妇女提供免费的司法服务，经过多年的建设，政府现在已参与进来，已发展到为受害者提供情感、经济、就业培训和法律等多方面援助的大型机构。

他们正聊着，那边匆匆忙忙走过来一位工作人员，对比尔说：“能不能请你的客人来帮个忙？昨天半夜接受了一位亚裔妇女，警察说他丈夫打她，邻居报的警，等到警察抓她丈夫的时候，她却大哭大叫拦着不让抓，警察看她情绪失控，怕对孩子不利，就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她来到这里只是搂着孩子哭，我们说话好像她不大听得懂，问她话她又哭又喊我们也听不懂。如果有人能和她沟通就好办些了。”

秋棠和晓华都连忙点头说愿意帮忙。他们来到房间中，看到一个母亲搂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在默默流泪，她眼圈乌青，嘴唇也是肿的。

秋棠看她的样子像是福建广东一带的人，就轻轻走到她身旁，用中国话问她：“你会说普通话吗？”

那个女人闻言马上跳了起来，抓住秋棠的胳膊使劲点头说：“我会，我会说。你快告诉他们把我老公放出来，送我回家。”

秋棠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看看秋棠，又看看比尔和那个女工作人员，低下头不说话。

那两个人都有经验，对秋棠说：“你和她聊聊，我们到外边去。”

比尔向晓华使了个颜色，晓华也跟着他们出去了。

那个女人问秋棠：“你在这里干活？”秋棠说：“不是，我只是来帮忙，这里都是帮助妇女儿童的，你不用担心会对你不利，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说。”

秋棠的气质沉静，看着很善良的样子又不过分热情，和她在一起很自如舒服，不知不觉就让人放下了戒备。

那个女人慢慢讲出来事情原委。

源济

（二十四）

这个妇女叫阿雯，她的老公多年前偷渡来到美国，在中餐馆打工几年还了偷渡费之后，又攒下钱来请律师办了政治庇护移民。拿到身份了衣锦还乡，娶了这位同乡女子为妻，带回美国。

婚后她很快就发现老公喜欢喝酒，喝完酒就要耍酒疯，看啥都不顺眼，找点茬就动手打她，等酒醒后又像没事人一样。
起初她还和他理论，可他酒醉后就像个疯狗一样，根本就听不进去什么，所以她只好咬牙忍着，捱过去等他睡着酒醒就好了。

谁知现在他下手越来越重，前一天晚上他在班上不顺心，回家之后酒喝得格外多，打得她惨叫不止，被邻居听到报了警。

秋棠问：“警察抓他，正好教训教训他，你为什么拦着？”

阿雯回答：“把他抓走了，我和孩子怎么过？怎么说他都是一家之主。这里的警察真多事，家务事也要管。”

秋棠问：“你有没有工作？为什么离开老公过不下去？”

阿雯说她在自助餐中餐馆当服务员。但是她不会说英语，在美国干什么都要靠老公。

秋棠想了想说：“有没有在他清醒的时候跟他好好说说？”

阿雯点头：“说，他每次都发誓再也不动手了，可是一喝了酒就不是他了。”

秋棠说：“那就让他戒酒，不喝就好了，对不对？”

阿雯抹眼泪：“他戒不掉，喝了好多年了，有瘾了。他说在餐馆干大厨挺辛苦的，像条上磨了的驴一样，就这么点爱好让自己放松放松。”

秋棠觉得奇怪，那么他娶媳妇之前喝了酒打谁？

阿雯说：“听老乡说，他那时和同宿舍的人打架，有时他被人打倒在地就窝在地上睡一夜。后来没有人肯和他一个宿舍了，他就摔东西。”

秋棠说：“照这么说，谁在他跟前他打谁，那么以后孩子长大了只怕也要挨他的打。”

阿雯哭的更厉害：“现在就开始了，这次就是因为他一脚把孩子踹出去老远，气得我扑上去和他拼命，才被他打得这么狠。”

秋棠叹气。劝阿雯道：“这次对于他是个教训，你借机让他戒酒，否则你和孩子真的不能和他住到一起了，以后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阿雯哭道：“我知道他，他戒不掉的。以前酒醒之后他看到我身上的伤，心里后悔，多次试过戒酒，可几天不喝酒他就没有魂了一样。你说不住到一起我和孩子能到哪里去？他不喝酒的时候对我挺好的，也亲孩子，在一起是个家，离开他，我和孩子怎么过？”

又问：“警察什么时候会放他回来？他不去上工只怕人家就要找别人了。”

秋棠看着阿雯，涌上心头的是无奈。

她不知道该怎样劝这个年轻的母亲去自强自立，实际上她有工作，也有身份，可以自立，可是她在心理上做不到。
她出去叫比尔和那位女工作人员进来，把情况向他们说了一下。

那位女工作人员说，希望阿雯出庭作证，证实她老公酗酒并有严重暴力行为，法庭会判他监禁并强制给他戒酒。
秋棠翻译给阿雯听，阿雯使劲摇头：“不，不能抓他，我不去，我没事，你告诉他们把他放回来吧！今天是周六，餐馆正忙的时候，我也要回去上班，你让他们放了我老公，也送我回去。”

秋棠说：“正好可以让他戒酒啊！这样以后他就不会对你们动武了。”

阿雯还是摇头：“戒不掉的，回来还会喝。如果工作丢了，只怕喝得更多。再说我们在这里都是和老乡们来往，老公因为我进了大狱，以后我在老乡面前怎么抬起头来，人人都要戳我脊梁骨。我们俩是一个村子的，我父母在乡邻面前也没法做人了。”

秋棠无言以对，她看向比尔，比尔说：“你告诉她，即使她不做证，根据警察的现场记录，检察官也会起诉她老公，只怕被关押是肯定的，如果她肯讲清楚前因后果，法官会重点放在戒酒上，监禁的惩罚会轻，对她老公更有帮助。”

阿雯还是强烈反对，她只想要老公回来。

秋棠问比尔如果阿雯坚决要求撤诉，检察官是否会同意。

比尔说：“检察官会根据情况来定。只是我们以前接触过类似的案例，女的后来又被男的打成重伤住院，留下终生残疾。这种案例中的施暴者需要专业帮助，否则他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我们现在心软，很可能以后会后悔莫及现在没有及时帮助她。”
秋棠说：“可是她不肯接受帮助，她还是希望就这样子和老公一起生活。”

比尔回答：“这是我们这里工作人员最大的无奈，很多家庭暴力受害者，她们在心理上离不开对方，受到伤害就是哭诉，然后又乖乖地回去继续接受伤害。她们迈不出独立自主的那一步，有时候还要怪我们多管闲事。”

那位女工作人员说检查官下午要来取证，问秋棠可否帮忙，这样他们就不用去找翻译了。
秋棠点头。

所以中午他们就留在中心吃饭，一边吃一边聊天。

晓华冷不丁冒出一句：“妈，你知道吗？当初我叫你跟爸爸离婚，你的反应和这个女人差不多。”

秋棠听了吓一跳：“你真能讲，那怎么能一样。”

晓华撇嘴：“妈，你都忘了当初你自己那个窝囊样了，无论怎么样也要守着他，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秋棠有点窘，她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不禁放下叉子，半天无语。

是啊，自己当初的心态和阿雯有什么两样？都是宁可受伤害也不离开，只不过一个是肉体的伤害，一个是精神上的伤害而已。

她看向比尔，心中若有所悟。

这就是比尔让她来这里参观的用意了。那么多女人正在忍受着自己曾经历的痛苦，却找不到出路，如果自己能够把亲身感受讲给她们听，即使能给她们一点点信心，也是好的。

比尔这时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向他点点头：“好，我答应你演讲的事。”

源济

（二十五）

晓华拖着秋棠去买衣服，说她的衣服都没法登台演讲，一般上台演讲的女性都穿色彩很明亮的衣服。

她领秋棠来到一家高档服装店，给秋棠挑了好几套红的粉的亮黄的天蓝的衣服让她试，有一套纯正粉红色的套装，秋棠穿在身上显得脸色白皙，特别有精神，晓华连说好看。秋棠低头翻查标签上的价格，一千五百美元，烫手一样把衣服扔到一旁，说晓华：“你真是发烧了，要买这么贵的衣服。再说，你怎么知道到这样高档店来买衣服？”

晓华说：“去年和我同寝室的那个艾琳娜，她爸在纽约作房地产，我和她一起逛过街，据她讲高级白领都到这个店买衣服。妈你现在也属于高级白领，消费得起这个价位的衣服，就当是工作服，以后肯定有很多场合都用的上。”看秋棠皱眉，忙说：“你工资挺高的，买得起，再说你还有租金，这件衣服也就一层楼一个月的租金而已。一年也不见你买件像样的衣服，要不我给你买，算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秋棠说不是谁买的事，真的太贵了。

她的消费观念依然保持在过去和浦诚忠仔仔细细过日子时的水平，一般都是等到百货店减价的时候再去买衣服，从不舍得在自己身上买稍微奢侈一点的东西。

现在不一样了，她站在那里看着那套漂亮的衣服，心里想。

什么时候自己都该为自己好好活，自己都不拿自己当盘好菜，别人自然要把你当咸菜。

以前不为自己想，满脑子就是老公孩子，最后老公也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找别人去了。

公司给她提职以后，工资也跟着长了，她现在赚的比浦诚忠只多不少，国内厂子的产品已经开始卖了，盈利是早晚的事。
攒钱干什么？现在还想不开，那不又重蹈旧辙？

再说现在在公司里算是管理人员，服装上真得注重些了。尤其是这件衣服真的很配她的肤色，把她略微有点静有点板的气质带动起来，显得人很有精神。

想到这里点点头下决心一样对晓华说：“你说的对，我就当工作服买了，现在消费得起。”

晓华乐了：“妈，我喜欢现在你这个样子，真爽快，什么事一说就明白。”

秋棠斜她一眼：“我原来是什么样子？什么事你讲不明白了？”

晓华说：“唉，不好描述，反正你以前脑子里全是条条框框，不接受新事物，特别古板，那时我有事都去和爸讲，不愿意和你讲。”

话音未落，晓华就突然收起笑容，沉默下来。

秋棠知道晓华无意间提到浦诚忠，捅到了她自己心中的痛处。

趁机想劝解劝解她，装作没有发现她情绪的变化，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以前你和你爸的关系比跟我亲多了，我有时都嫉妒，不是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吗？怎么咱家的小棉袄是男式的，穿你爸那儿了。”

晓华的脸阴沉下来，有点烦躁地说：“好了，妈，你别说了！”

秋棠住了口，心里叹气：唉，这孩子，什么时候能够解开这个心结？

转移话题问她：“那个艾琳娜家里是有钱人，你跟她住一个寝室，会不会觉得自卑？”

“嘿嘿，” 晓华恢复了笑容，说道：“在这方面自卑的是她！她原来觉得自己家是有钱人家，到校后发现学校里来自有钱人家的同学太多了，她在这方面一点优越感都没有！我反正知道自己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会和别人攀比这个，自然没有什么负担。其实艾琳娜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她父母对她也是严格培养，她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做，上了高中就开始打工挣零花钱，我觉得我上大学前比她还要轻松些呢！”

“不过，跟她在一起确实接触到很多以前没接触到的东西，比如她用的东西的牌子，好多我以前都没有看到过，她购物的商店，和我的完全不同，参加了她父母为她办的生日Party，就觉得我们高中同学的Party是小儿科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她是很阳光很善良的女孩，我们俩的本质相同，有很多共同语言，所以现在虽然不住一起了，还是好朋友。”

晓华想了想又说：“刚上大学我倒是在其它方面自卑过，有段时间非常难过。”

“哪方面？你怎么从来都没有提过？”秋棠着急地问。

晓华笑笑：“你不要急，都过去了。上大学之前，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和智力信心满满，你也知道在高中时我想做到的事达到的目标肯定可以达到。上了大学之后才发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什么事情都有比我做得好的同学，我引以为豪的聪明能力甚至刻苦努力都算不了什么。第一次回家本来想和你们聊聊的，结果发现家里剧变，你们的烦恼比我的大得多。”
秋棠听了难过地说：“妈妈爸爸对不起你，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帮不说，还要扯你后腿。”

晓华搂住秋棠：“妈，都过去了，那段日子真是一团糟，不过也是好事，逼着我自己尽快成熟起来。”

秋棠还是难以释怀。半晌才又问道：“那你现在怎么看同学比你强的事？”

晓华说：“我们学校给每个学生提供八次免费的心理咨询辅导，感恩节后我从家里返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这八次免费的咨询都用光了。心理咨询老师推荐了许多书给我看，后来我就把困扰我的事儿都想明白了。”

“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太多了，但是能不能成功，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聪明才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要看很多其它的素质，比如说，至少人品要好，否则聪明只会带来灾难。”

“我还发现单独和某个人对比，他有比我厉害的地方，我也有比他强的地方，等于说，我也给他们带来压力。所以我就不去和别人比了，眼睛盯在自己的目标上，该做的事努力做好就行了。”

秋棠听了心都揪到一起了，她和浦诚忠的事儿，对晓华的打击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孩子竟然都到了需要心理辅导的地步！
好在这孩子坚强，自己走出来了，否则真不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想着当时自己的状态和晓华的状态，有点后怕起来。

源济

（二十六）

演讲的那天秋棠化了淡妆，穿上买来的漂亮衣服，之前还到理发馆去剪了个利索的发型，把自己打扮得神采奕奕的。
比尔在会场见到她，立即两眼发光，盯着她连声夸她漂亮。

秋棠从来没有被一个异性当面这么赤裸裸地赞不绝口，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面红耳赤。

比尔看秋棠窘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心中大奇：这女子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还会像个少女一样羞涩？

不知怎么的，自己也跟着有点不自然起来。

秋棠原本长相普通，性格文静，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的。以前她在公司里只知低头干活，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和别人都保持着距离，回家就忙家务，忙孩子和老公，在其他人眼里简直像隐身人一样。离婚后，她在事业上做出成绩，工作性质决定了她必须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越来越自信，越来越开朗，整个人也越来越有味道，气质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她自己尚不知道，如今的她已非吴下阿蒙。

那天聚会的主题是如何走出家暴阴影，重建幸福人生。来了几百人，连附近城市的家暴援助中心的人都来了，好多人都带着孩子，中心特意安排了十多名义工帮忙看孩子，好让母亲们安心开会。

秋棠的演讲放在最后。

她坐在前排，台上的人在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两只手使劲攥在一起，手指头扭来扭去的，对坐在身旁的比尔说：“我的腿又开始抖了，轮到我的时候大概都走上不去了。”

比尔打量她的神色，知道她真的紧张，脸色已不复刚进来时的红润，变得惨白，就把手伸过去，拿起她扭在一起的手，帮她打开，又拍拍她的肩，说你先把肩放松，人最容易紧张的是肩膀。再把胳膊放松，再把手放松，现在，再放松腰部，腿，脚……

他的声音很小，但说得很慢，很坚定，盯着秋棠的眼睛，好像有催眠作用一样，秋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指挥做，在那一刻真的放松了下来。

比尔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和晓华讲话不会紧张吧？”秋棠笑道：“当然不会。”

比尔说：“那就好，晓华现在就坐在这里，你上去之后就看着她讲，就当做自己要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讲给她听，你不用去管别人，就看着晓华就好。”

过了一会儿，秋棠的两只手又绞到了一起，比尔看见，伸手再给她打开，秋棠有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冲他笑笑，比尔也朝她笑笑，使劲握了握她的手才放开，他的眼神很安定沉着，还有几分理解，秋棠的心不由得跟着定了下来。

轮到了她上台，比尔拍拍她的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台的，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都两眼不眨地盯着她，秋棠坐在那里嘴唇开始颤抖，又处于大脑空白的那种状态了。想起比尔的叮嘱，她看向比尔和晓华的方向，她看到了比尔眼里的鼓励和欣赏，看到了晓华眼里的信任和期待。

从中得到力量，她慢慢镇定下来，看着讲稿一字一句开始念起来。念着念着，真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她脱离了讲稿，向下面坐着的和自己有着相似命运的女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个案很特殊，大家都听得聚精会神，跟着她情绪起伏，讲到伤心处陪着她哭，讲到气愤处跟着她气，当她最后讲到人不要害怕改变，上帝关上一扇门，会给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她演讲的过程中，有个人自始自终在哭泣，那就是晓华。

她第一次真正知道妈妈当初承受了多么大的折磨，第一次全面真正地了解了这件事的始末和妈妈的心里历程。她为母亲心痛，当母亲讲到她飞车赶往医院的情景，更让她回忆起自己当时惨烈的心情，痛哭失声。

比尔坐在她的旁边，用一只手握住晓华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给她一点安慰。

第一次在课堂上听秋棠的故事，他就震惊莫名，这一次为秋棠几次修改讲稿，详细地了解了其中的细节，不由得替她们母子伤心，同时心中也为她们母女互相扶持走到现在充满敬佩。

秋棠，在她看似纤弱的身躯下，竟有着如此高贵的灵魂。

他见过太多家庭暴力的受害妇女，很多人都沉浸在痛苦中、仇恨中自拔不出来，还有的人变得胆怯神经质，也有秋棠这样自爱自强的，但能做的像她这么出色的就太少了。

他轻声对晓华说：“你母亲很伟大，我们都为她自豪。”

晓华点头，耳听妈妈在说：“不要心怀仇恨，你还恨他就是还放不下他，就走不出阴影。恨只会伤害自己。充满恨意的心必定是扭曲坚硬的，会失去欣赏和拥有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的能力。只有试着原谅他，把他当做精神上有缺陷的人去原谅他，然后放下他，才能轻装上阵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终于领会到妈妈一直劝自己原谅爸爸的苦心，不是为了爸爸，而是为了自己！

比尔的手厚重温暖，让她想起了自己父亲的手，那双手曾经握着她的走过过去十八年的岁月。想起父亲为自己做过的点点滴滴，她心中酸痛不已。

恨的反面是爱，自己恨爸爸坚持不肯原谅他，其实说明心里一直爱着他！尽管他做了难以原谅的事，但抹不去那份血缘，抹不去那相亲相爱的悠悠岁月。

秋棠讲完下来，晓华紧紧拥抱住她说：“妈妈我爱你，我真为你自豪！”

晓华松开手又说：“妈妈，到今天我才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我以后会试着去原谅爸爸，不再心怀仇恨。”

秋棠听女儿这么说，激动地抓住晓华的手，眼里涌出泪来：“晓华，你想开了就好，听你这么说妈妈真是太高兴了！”

要知道晓华对浦诚忠的不谅解一直是秋棠的心病，无论她怎么劝解，晓华就是能把她的说法批驳得体无完肤，坚持以她父亲为敌。

她克服重重心结，来到这里敞开心扉，把自己生活中最隐蔽最不堪的一幕公布于众，原本是为了帮助别人，没想到竟然首先帮助了自己的女儿。

源济

（二十七）

那天，她们离开家暴中心时，已是繁星满天。

秋棠的演讲，好像打开了晓华心中一扇紧闭的门，她走出来，豁然开朗。

随之而来的是对父亲情感上的悄悄变化。

过去提起爸爸或想起爸爸，她马上就排斥，就厌烦，不愿意去想。

今晚，看着挂在天际一轮明月，她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思念。在和父亲反目的一年之后，她在心中第一次起了挂念之意：爸爸，现在过得好吗？

回到家中，晓华马上跑回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

浦诚忠一直试图和她保持联系，不定期地给她发邮件。只是她从来都不打开来看，更别提回复了。但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立即把它们删除掉，而是单独设立了一个文件夹，把邮件都储存在那里面。

她找到那个文件夹，打开，一封封邮件看了起来，眼里慢慢浸满了泪水。

每一封邮件，浦诚忠都会问她学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挂念之情溢于言表。

每次都提到如果晓华方便，他会过来看看她。

原来他们也搬家了，晓华看到其中一份邮件提到浦诚忠换了工作单位，他们也搬离了原来的小城，现在住的地方离波士顿很近，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晓华轻轻点下回复键，给父亲回了一封邮件。

告诉他，周末她有空，可以见面。

浦诚忠看到晓华给他发来的邮件，简直像接到圣旨招他入宫觐见一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即给女儿回复了一封邮件确定时间，恨不能立即插翅飞到波士顿去见见她。

这一年，他和叶霓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在把叶霓之事向秋棠公开之后，就开始寻求新的工作单位。后来秋棠离开，他也接到了三所大学的接收函。三所学校开出的条件都差不多，不知为什么他就看着离波士顿最近的那所学校顺眼，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夏天，浦诚忠和叶霓带着儿子搬了家。

一到新地方，叶霓就张罗着买房子。浦诚忠对于买房子的热情已不复当年，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新实验室的建设上。
而叶霓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看房子、选房子上。

对于她，这是梦想的最后一部分，住上豪宅，有个真正的家。

所以她兴致勃勃，热情万丈。浦诚忠从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所以由着她去选，告诉她他想要个多大尺寸的书房，其它的只要她满意就好。

最终叶霓选好了房子，浦诚忠帮她拍板买下，他们搬了进去。叶霓又开始了选家具，布置家的过程。
然后就是大宴宾客。

叶霓一来到新地方，就以浦诚忠太太的身份示众。对于浦诚忠带过来的原来实验室的几个人，提前请他们吃了顿饭，告诉了他们自己和老板已经结婚的消息。

所以在新家里，叶霓是第一次以房子女主人的身份接待新交的朋友同事邻居。

同时，她在实验室中的身份也超然，是二老板，替浦诚忠管着手下的人。

她，在搬家后的半年里，度过了来美国后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一般人来美国后都对第一次落脚的地方充满爱恋，而她爱这个新地方远胜原来的小城。

这里的阳光更明媚，这里的空气更新鲜，这里的人们更友善……

境由心生，因为她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她的心自由了，从她的眼里看出去，一切都比原来美好万分。

这是没有经历过地下工作的人所难以理解的。

她比秋棠和浦诚忠年轻了一辈，消费观念和他们都不同，想得开，有钱就花，不去攒啊、省的。浦诚忠嫌家里不干净，她每周请清洁工人来家里彻底打扫一次；现在居住的城市繁华，中餐馆到处都是，他们经常到饭店吃，有时候去买外卖，浦诚忠对于吃喝方面的事儿也就不再有怨言。

在把家安顿好了之后，他们还回中国了一趟。浦诚忠主要为招学生和讲学的事儿，叶霓是把老公正式领回家，和亲朋好友见面。

因为儿子已经五岁了，所以她告诉亲友他们已结婚多年，所以中式婚礼已没有理由去办，她只好在饭店里大宴亲友一次，将浦诚忠推到台前让大家认识一下而已。

自己这辈子就是没有穿婚纱的命了，她自嘲地想。

还是逼着浦诚忠和她照了一大套婚礼照片，看着自己在照片中身穿婚纱和浦诚忠含情脉脉对视的倩影，心中略感安慰。

她提前回来上班，帮浦诚忠管着实验室。浦诚忠继续在国内搞合作项目。

家安顿好了，叶霓又把精力放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已经上学前班了，她也开始了培养儿子的大计，送他学钢琴、体操、游泳、画画、武术、中文……，反正别人家孩子学什么，自己儿子也不能拉下。

在她心里还有个劲憋着，那就是晓华上了哈佛，自己儿子怎么着也要去耶鲁普林斯顿吧？

可是每个孩子资质不同，特长也不一样。叶霓这个儿子文静手巧，坐在那里搭积木、折纸、作手工，极有创造力，做什么像什么，可是他不喜欢运动，对于阅读理解数学演算等等都兴趣缺缺，也无甚天赋。

叶霓看儿子正经事儿都不上道，喜欢的都是旁门左道，天天和儿子较劲，试图拉儿子走上德智体全面发展将来上常春藤学校的康庄大道。

日子渐渐趋于平淡。

转正后的叶霓，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却也是油盐酱醋波澜不惊的日子。

搬家以后，叶霓可着劲儿忙乎着，浦诚忠好像是个旁观者一样，对于他而言，这些他早已经忙乎过了，经历过了。
他看叶霓逼儿子学习，常常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晓华小时候。那孩子天资聪颖，学习上从来不用大人操心，遇到问题一点就透，两只大眼睛慧黠明亮，让人不喜欢都难。

晓华彻底脱离了他的生活，让他的心空了一大块。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这是把日子又重复过了一遍啊！

只不过女儿变成了儿子，一个聪明孩子变成了一个笨拙孩子。

浦诚忠离婚时把原来家里书房的家具全都搬出来了，现在都安置在新家里，单看书房，几乎和原来家一模一样。
工作到深夜，抬起头来，浦诚忠常常会有瞬间的恍惚，他完全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上。

虽然略有不同，比如，桌上没有那个秀气的白瓷茶壶装着的热茶。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会困惑，自己折腾了一顿换了老婆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源济

（二十八）

晓华和爸爸确定了见面时间之后，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告诉了秋棠。讲完了又加上一句：“妈，你那天有没有事，和我一起去呗？”

秋棠眼皮没抬地回答：“这事儿现在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可不去。”

晓华说：“妈你陪我去嘛！”

秋棠口气有点不善：“你七岁还是八岁？要我陪？再说你是去见大灰狼啊？那是你爸，而他现在和我毫无关系，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晓华气闷，心里不忿地想：这要是放在以前，还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去见他，好嘛，我转过弯了，妈妈开始硬气起来了。
晓华坚持要让秋棠去见浦诚忠，心里自有她的盘算。

可是秋棠对于去见前夫兴趣缺缺，正像晓华想得那样，如果孩子有心结，她一定会想法促成他们父女见面来往，不为别的，为了晓华。如今晓华想开了，秋棠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搅合到浦诚忠的事里去了。

何况她是真忙。

可晓华岂是轻易认输的人，她眼珠一转，对秋棠说：“妈，你要是答应陪我去见爸爸，我就答应你参加你们公司的圣诞舞会。”
原来，秋棠公司今年的效益翻了好几翻，乔瑟夫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圣诞节要大肆庆祝一番，早早地在五星级酒店定了场地，让大家都带家属参加。

那天晓华在学校参加的社团也有活动，更主要的是她发现妈妈似乎另有算盘在打，所以一直告诉秋棠她不能去。
秋棠打的什么算盘？

乔瑟夫的独生儿子叫小乔瑟夫，在公司里做技术工作。公司实际上是他们父子俩的，老乔瑟夫管销售经营，小乔瑟夫负责生产和技术开发，虽为父子，两个人性格却截然不同。老的热情开朗，圆滑世故，是商界人物，小的严谨认真，为人低调，一派科学家风范。

在公司里，比起大老板乔瑟夫，秋棠日常和小乔瑟夫打交道更多，因为涉及到原料的技术指标和性能，这些都需要小乔瑟夫的建议和把关。他们俩合作得很愉快，私下也谈得来。因为两个人性格中有很相像的东西：平时有点腼腆，但做起工作都极认真仔细而又容易沟通。


有一天小乔瑟夫在秋棠的办公桌上看到摆着的照片，里面是秋棠和晓华的合影，盯着看了很久，问秋棠这个美丽的女孩是谁。
秋棠非常骄傲地向他说起晓华。乔瑟夫本人也是名校毕业，身在波士顿，才子才女见多了，并不会对别人得了什么奖，拿到什么证书另看一眼，只是照片中这个女孩子那双明亮眼睛和浑身上下的阳光气息让他怦然心动。

就跟秋棠说，有机会一定介绍给他认识，公司有活动一定带她来参加。

秋棠连声答应。

秋棠因为晓华在和浦诚忠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说过以后不找对象，不结婚的话，虽然知道是气话，但当妈的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尤其是她都上大二了，也不见她有走得近的男朋友，问起来，晓华就回答一个“忙”字给推托过去。

小乔瑟夫这个小伙子，为人好业务又精又不张扬还有礼貌，长得也很帅气斯文，简直是乘龙快婿的标本，秋棠打心眼里喜欢，见他喜欢晓华，也想促成这件事儿，虽然心知晓华那孩子主意正，不见得会成功，但想着认识认识也无妨。

公司的圣诞节舞会正是机会。可晓华性格上像浦诚忠，是人精，机灵得很，在人际关系上比秋棠高出好几个段数来，因为妈妈在家里总提起小乔瑟夫，她早就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所以坚决不去。

这次为了让妈妈去见爸爸，她把这事儿拿出来交换，心知妈妈非妥协不可。

果然，秋棠听了晓华的建议沉吟不语起来。

思想斗争了一番，还是女儿的事儿更重要，就点头说：“好，我陪你去，不过，你说话算数，别到时候又找借口不去舞会了。”

晓华得意地笑了：“妈，我怎么会是不讲信用的人呢。”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即便答应了还是应该提前去看看妈妈工作的地方，要是那些人都是些老气横秋的书呆子，自己还得早做准备留个后手。圣诞节前夕周围几大院校各种好玩的派对太多了，不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妈妈的公司里，舞会如果不好玩露个面就早早溜走。

于是说下周四我下午没课，你快下班的时候我去找你，咱们一起去买衣服去。

秋棠随口问道：“买舞会穿的衣服吗？周末去也来得及。”

晓华说：“不是，买去见爸爸的衣服。”

秋棠瞪她：“我去见你爸还要买衣服，吃饱了撑得那是！”

晓华暗笑，现在她们娘俩对待浦诚忠的态度正好反过来了，妈妈变成抗拒的一方。

忙说好好好，我们去买参加舞会的衣服。

到了周四的下午四点多种，晓华开车来到妈妈工作的地方，把车停好，向楼里走来。

正好乔瑟夫刚从外面回来，碰到晓华，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问她到楼里找谁。

晓华说找秋棠。

乔瑟夫上下打量了晓华几眼，问道：“你们长得有点像，你们是姊妹吗？”

晓华哈哈大笑起来，对他说： “你一定要把这话告诉秋棠，她会非常乐意听到。”

乔瑟夫立即明白：“你的意思她是你的——”

晓华点头：“我母亲。”

乔瑟夫赶紧握了握晓华的手，做了自我介绍，晓华也报上自己名字，两个人边走边聊，乔瑟夫将晓华送到了秋棠的办公室前面。

临走，对晓华说：“你的性格比你妈开朗多了，我和你妈都不敢开玩笑的，她拒人千里之外，当然，她是个绝好的人。”

晓华敲门走进妈妈的办公室，把遇到乔瑟夫的事儿告诉秋棠。

秋棠说：“嗯，那人那张嘴，死人都能给说活了。”晓华问：“他说你拒人千里之外是什么意思？”

秋棠想了想说：“我从来不和他谈论工作之外的事儿，我想他指的是这个。”

晓华眼珠子转了转，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秋棠拿起一份报告说，我正好要和小乔瑟夫商量一点事儿，完了我们就走，你稍等一下。

说完拿起电话请小乔瑟夫到她办公室来一下。

小乔瑟夫听见秋棠找他，有点奇怪。因为秋棠在职位上比他低，为人又谦和，从来不会颐指气使的，这次叫他到她办公室，一定有另外的事情。

一进来看到晓华，愣在那里，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知道秋棠为什么叫他来了。

秋棠为他们做了介绍，晓华客气地应付着，小乔瑟夫在晓华的注视下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随后秋棠就和他聊了聊工作的事儿，这本身是借口，几句就说完了。

小乔瑟夫却不走，和晓华说话。

不一会儿功夫，老乔瑟夫也进来了。他找儿子说事找不到，听说他在秋棠这里，那家伙的脑子，稍一转悠就知道这里面可能有热闹，立即过来看看。

他进来之后，小乔瑟夫更不自在。大概当儿子的在父亲面前和女孩套近乎都会有点尴尬，但他又不想错过机会，就直接约晓华晚上和他一起出去。

晓华忙说：“我和我妈约好了要去买东西，改日吧。”

那老乔瑟夫眼见儿子铩羽而归，看看几个人，沉吟道：“买东西也要吃饭的，要不咱们几个人一会儿一起出去吃饭吧？”

晓华看向他，他们的眼光对上，这两个人别看没有血缘关系，在人群里归类却可以归为一类人，对一对眼神已交换了好几种信息。

晓华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妈，要不我们就一起出去吃个饭？”

秋棠觉得这事儿有点别扭，两个年轻人要一起玩，两个父母跟着干什么？但是看晓华这么说，再加上她生性随和，就答应说好。

晓华和老约瑟夫又对了对眼光，各自心怀鬼胎地笑笑。

晓华因为之前老乔瑟夫的话，就觉得他对老妈似乎有企图。看他的样子还算顺眼，配得上妈妈，就暗中帮他一把。至于小乔瑟夫对自己的企图，她觉得事情的发展自己可以掌控，他这人还不算古板，一起吃顿饭没什么。

于是他们四个人下班后一起出去吃了饭。老乔瑟夫和晓华是健谈之人，小乔瑟夫对事也颇有见识，秋棠的文雅细心照顾得每个人都很舒服，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个晚上。

源济

（二十九）

周五的晚上，浦诚忠告诉叶霓他第二天要到波士顿去见晓华，问她是否想带儿子一起去玩玩。叶霓听了脸色不悦地说：“孩子上午要学画，下午要去练跆拳道，哪有闲工夫去玩。”心里烦躁却也说不出什么。

浦诚忠的邀请是技术性的，目的在于告诉叶霓我到那里没有什么猫腻，你完全可以跟着的。叶霓说不去正中他下怀，心说自己一人去多清净，否则这一路上都不能痛快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叶霓和儿子还没起床呢，他就上路了。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波士顿，他依旧记得秋棠和晓华的住处，直接来到了楼下，给晓华打电话。

晓华还赖在床上看书，听到电话铃响，一看表还不到九点。接起来，浦诚忠说他已到了楼下了。

晓华说：“我们不是约好１１点的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你早晨几点就起床了？”

浦诚忠在电话那头嘿嘿傻笑：“我周末没事，睡不着就起来了，起来了也没事干就提前过来了。”

晓华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有几分心酸，顿了顿说：“那你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晓华匆匆套上件衣服，给浦诚忠开门让他进来。跟他说随便坐，自己就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浦诚忠坐到了沙发上，打量着室内陈设，心里五味杂陈。这屋子里的家具都是他们原来家的，沙发、茶几、厨房的桌子，以及许多小摆设，甚至那几盆常青盆栽，看在眼里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这个屋子没有原来的家大，也没有现在的家大，可气息却是如此的温暖和舒适，是久违了的家的气息。

浦诚忠两眼发涩，坐不住，起身来到厨房。

依旧是窗明几净，整洁清爽。他随手打开右上角第二个柜子，果然那里摆放的是茶壶和茶杯，他再打开右下角的抽屉，在里面找到了茶叶。

烧水的壶一定在最下面的橱柜里。

秋棠放东西的习惯不变，他在这里没有找不到东西的烦恼。

烧上了水，准备给自己泡壶茶。

晓华冲完澡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浦诚忠说：“你要喝茶的话，烧水的壶……，”一看水都烧上了，茶壶茶叶都拿出来了，浦诚忠正呆呆地盯着茶壶，不知在想什么。

晓华打量着父亲，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轻声问道：“爸 ，你现在的生活还好吗？”

浦诚忠听到晓华这一声“爸”，眼圈忍不住就红了。他掩饰着拿起茶叶往茶壶里放，一边说：“我还是老样子，换了学校，还是做原来那个领域的研究，换汤不换药。”

问晓华：“你怎么样？”晓华和他聊了几句学校的事儿。

正说着，水开了，浦诚忠冲好了茶，第一遍水倒掉，再续上水，倒在杯子里，端起来放到鼻子下面轻轻闻闻，沁人肺腑的香气袅袅升起，他闭了闭眼，这个茶壶，这个茶杯，这种茶叶冲出来的才是茶的味道啊！

想起一件事，问晓华：“你妈呢？”

晓华说：“她加班去了。”

“她还在做实验员？做细胞培养那摊活？”浦诚忠随口问道。

在实验室中做细胞培养的人不分昼夜周末，只要到时间一定要去检查结果或进行下一步，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浦诚忠看秋棠周末一大早就去干活，猜测她干的是养细胞的工作。

晓华耸耸肩：“我妈她忙得很，周末加班是常事，有时半夜还起来干活。”

其实秋棠半夜是和国内的人打电话联系业务，浦诚忠听了以为秋棠真的又做那种培养细胞的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秋棠过得这么辛苦。

“那她今天不回来了？”

“中午我们去吃饭的时候我打电话叫她。”晓华说道。

父女俩好久没有这样坐到一起聊聊天，彼此都有点生疏，但是又特别想亲近，尤其是浦诚忠，太用力了，就不自然了。

晓华心里怅然若失：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情，也经不起伤害，终究会留下印记，她和父亲曾经那样的亲密无间，现在无论怎样努力，只怕再也回不到过去。

起身给秋棠打电话，告诉她爸爸已到，中午他们在餐馆汇合。

然后跟浦诚忠提议到他们学校走走，浦诚忠说好，跟着晓华出了门。

很快就到了中午，晓华将浦诚忠领到了一个中餐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并告诉带位的小姐有一位女士等一会儿会来加入他们。

秋棠和带位小姐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电话响了，她低头看电话显示，浦诚忠瞥了她一眼，竟然没有认出她来！

秋棠老早就看到他们的位置，所以边听电话边走到他们身边，浦诚忠再看一眼，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你！秋棠……，你！”

晓华睁着大眼盯着，眨也不眨地，生怕漏了好戏，看到浦诚忠的样子她嘴角禁不住上扬，使劲憋住不让自己笑出声。

就等着这一刻呢！

她虽然心结打开，不去恨她爸，不等于她不怨，不等于认同他爸的行为，眼看妈妈现在脱胎换骨一样，心里就想看看她爸看到妈妈之后的表情，她有点孩子气地想打击打击他，让他后悔，让他知道她们离开他过得更好。

秋棠聚精会神地听着电话，然后简单地说了几句，挂掉电话，这才转头看向浦诚忠，浦诚忠张大的嘴还没有闭上呢！

他们不过一年的时间没见，在浦诚忠眼里，秋棠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的她骨瘦如柴，风一吹都能给她吹跑了，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眉头紧锁，郁郁寡欢，失魂落魄得跟祥林嫂似的。

眼前的秋棠脸色红润光泽，眼神平静温和，哪里找得到半点忧郁的影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宝石蓝色的职业套装，整个人显得那样干净利落，但是她身上的娴静气质隐隐地透过职业装流露出来，看着又是别有韵味。

记得她多少年来都留着披肩长发，长得太长了浦诚忠就会帮她剪短一些。现在秋棠是短发，烫过了之后又削出型来，衬得她下巴尖尖，年轻妩媚了好多，简直和杂志上的模特一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秋棠！他从来不知道秋棠可以这么漂亮！

他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秋棠也打量浦诚忠，他胖了，明显地能看出肚子了，头发也灰白了些。

浦诚忠终于开口说：“秋棠，你年轻了好多，我都不敢认你了。”

秋棠摸摸脸，笑道：“看你说的，哪里会，越长越年轻那不成了妖怪了。”

浦诚忠继续说：“不光是长相，还有你的精神状态，这么自信，有股子干练劲，真像是你没结婚时的样子。”

秋棠又笑：“还干练呢，天天跟个上了套的驴一样。唉，给资本家卖命，他要榨干你的最后一滴血。不信你问问晓华，光是为学英语我觉得皮都掉了好几层。”

浦诚忠目光复杂，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秋棠离开他之后，不仅没有枯萎，简直重新焕发了青春，连口才都比以前好了。

原来怎么会觉得她平淡无味？

他这边还在愣神呢，秋棠已经招呼晓华点菜，二十多年的夫妻不白做，他喜欢吃什么，点什么菜，不用多费口舌，几下就搞定。

在别人眼里，他们一家三口，温馨甜美，其乐融融。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在翻腾着呢。

源济

（三十）

浦诚忠看现在秋棠的打扮作派气质都不像是实验员，问秋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

秋棠回答是个制药公司，说了名字。

浦诚忠说：“没听说过。”

秋棠点头：“公司很小，我刚进去的时候，才十个人，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人了。”

晓华在旁边插嘴： “我妈现在都有手下了呢！”乔瑟夫看秋棠忙不过来，刚给她配了个人，晓华也是那天到公司去才知道的。

浦诚忠问道： “那你具体干什么？”

秋棠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负责原材料采购。”

浦诚忠又一次愣住。

他一直觉得秋棠的性格有点像木头，踏实可靠，但缺乏聪明伶俐的劲儿，安排做个具体的技术工作比较放心。

有点言不由衷地：“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都是逼上梁山。”

浦诚忠觉得眼前的秋棠既熟悉又陌生，既想多和她聊聊，了解一下过去一年发生的事儿，心里又有点酸了吧唧的不是滋味。

他和秋棠之间，一直都是他像主人一样站得高高的，俯视着她，秋棠会有什么见识？什么事不得他拿主意而她唯命是从？

但当他不再是她的主人的时候，她竟可以飞得这么高这么远。

他并不知道是琐碎的家庭生活和他对于贤妻良母的期望捆绑住了秋棠的翅膀。

反观他自己这一年多的生活，不过在原地踏步而已，甚至是在退步，在重复。

秋棠见到浦诚忠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只是她不愿意也没有必要再和他多说什么。匆匆吃完了饭对晓华和浦诚忠说：“你们慢慢聊，我公司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浦诚忠和晓华又坐了一会儿，他显然还没有从秋棠给他的震惊中解脱出来，神情怔仲。

过了一会儿，浦诚忠抬眼看向晓华，问道：“你们现在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晓华清脆地回答：“爸，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妈现在的工资比你还高呢！我现在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坚持不要你赡养费，否则弄不好现在还得反过来给你呢！”

浦诚忠听了这话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喘着粗气，冷冷地看向晓华，心说原来这孩子这次叫我来是有目的的，就是要来折损我的，还以为她良心发现，改性了呢。

他看向晓华时，晓华也看向他，她眼里的幸灾乐祸渐渐褪去，浮起来的是满满的悲哀，那种超乎她年龄的看破世情的悲哀。

一个中午她都在冷眼旁观，看爸爸见到妈妈时的震惊莫名到若有所失，妈妈不经意间照顾他吃饭时他复杂的表情，看到自己故意激怒他时他的气急败坏……晓华一开始的那个解气的劲儿过去了，心里充满了怅然的情绪。

她如愿地报复了爸爸，可是心里并不好过。

她这才理解妈妈常挂在嘴上的话：你报复了他，并不能给你自己带来快乐，你会更难受。

真的是难受，另一种难受。

她更希望看到那个热情爽朗，精神十足，任何事情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自信满满的父亲，而不是眼前这样的毫无气焰的流露出疲态与惶惑的父亲。

只是她不想开口给他任何安慰，她太知道妈妈都经历了什么，如果爸爸现在有一丝丝痛苦，都是他自己找的。

而所有所有的这一切，她多么希望都只是一场噩梦！她还是承欢父亲膝下的最可爱的女儿，父亲依旧是自己最爱最崇拜的父亲！

浦诚忠看到晓华的眼神，心里的怒气立时消散，他完全读懂了明白了女儿的心思，自己也是满心的哀痛，恨不能找个地方哭一场。

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给晓华，叹口气说：“你现在大了，你喜欢的东西爸爸都不懂了，这点钱算是爸爸给你的圣诞节礼物，你自己看什么喜欢就去买吧。

晓华接过信封，点点头，说谢谢。

打量着他，忽然冒出一句：“叶霓不知道吧？这是不是你背着叶霓偷偷攒的钱？”

浦诚忠刚刚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又冒了上来，皱着眉头粗声说道：“给你你就拿着好了，你操那么多闲心干什么？”

晓华心说，我宁可看你发火，也不愿看你像个老太太一样多愁善感地眼泪都要流下来的样子。

浦诚忠招手让服务员结账。

小姐过来说，账已经结了，刚才那位女士离开时结的。

晓华在旁边点头：“你到波士顿来，我妈肯定要尽地主之谊，不会让你结账的。”

浦诚忠过去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他的收入曾是秋棠的好几倍，事业上的成功和经济上的强大一直是撑起他自信的主要方面。

现在在秋棠面前优势尽失，给姑娘点钱还被她捅破是自己偷偷攒出来的。

这成了压垮浦诚忠心理优势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外走的时候，他低头含胸，现在角色对调，变成他郁郁寡欢了。

柳言

差点漏掉大鱼了，呵呵，源济大哥好样的。

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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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济

（三十一）

浦诚忠心底深处对于前妻和女儿是有丝丝歉疚也有丝丝牵挂的。他一直担心秋棠顶不起来一片天，大概要带累晓华围着她转。这次到波士顿见面，发现秋棠不仅生活得挺好，甚至比他还好，他涌上心头的原本应是安心的感觉，却被说不出道不明地的惆怅取代。

回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叶霓在训斥儿子，浦诚忠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进了客厅，看到晓麟低着头缩着肩坐在钢琴前面，叶霓站在他旁边手指在琴谱上气急败坏地喊着：“这个地方是四拍，四拍你懂不懂，你耳朵干什么用的！”

浦诚忠感紧走过去扶住晓麟的肩，孩子转头看到是爸爸回来了，含在眼圈里的泪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扑到浦诚忠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浦诚忠转头对叶霓说：“你得按照他的能力来要求他，他现在还达不到的事儿，你骂也没有用，你这样他就越来越不喜欢弹琴了。”

“他喜欢干什么？你问问他喜欢干什么？正经事儿他一样也不喜欢！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浦诚忠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粗声说：“你看你当着孩子的面都说些什么！”

叶霓本来因为浦诚忠去看前妻和女儿，心里不爽，憋着气，陪儿子练琴儿子一直弹不准这火儿压不住就发儿子身上了。这会儿看浦诚忠已经回来了，心里也安稳一些了。看他动了气，心知自己有点过头，也就偃旗息鼓，扭身出了客厅，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浦诚忠搂着孩子坐到沙发上长叹一口气。

他年轻时对待晓华是一心地望女成凤，光宗耀祖。而晓华恰好是块学习的料，不用大人督促自己就要上进，秋棠对孩子又格外有耐心，那时的家里充满了晓华的笑声。

年纪渐长，他对于孩子的感觉渐渐就变了。每天下班回来逗逗儿子，听着孩子的童言稚语，打心里高兴。恨不能孩子别长的太快，多多承欢膝下，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就挺好的，孩子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他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可叶霓不这么想，她年轻要强的心在孩子这儿显露无疑，一定要儿子成龙。偏偏儿子的智力平平，她非要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就是家里动不动就鸡飞狗跳，儿子性格越来越内向，越来越不快乐。

浦诚忠看孩子经常哭鼻抹泪的，心里也跟着不痛快。

为这事儿，两个人没少吵架。浦诚忠觉得叶霓太粗暴，对孩子要求过高，叶霓觉得浦诚忠太惯孩子，护着孩子所以孩子才不努力。

浦诚忠骨子里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原来秋棠在家里什么事儿都让着他，听他的，在实验室里他也是自己说了算，更加养成他说一不二的性格。

和叶霓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是老板，她是学生，他功成名就，她刚到美国啥也不懂，所以叶霓也是处处听浦诚忠的。
现在的情形完全不同了，叶霓已经毕业，他们已经结婚，家里的事儿叶霓就要都说了算，浦诚忠的话只是参考意见。

浦诚忠因为年纪比她大好多，再说也知道她自己带孩子受了好几年委屈，所以起初一般的事儿上都让着她，由着她去。但是时间久了浦诚忠发现自己的话在叶霓那儿不管用了，她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要百分之百地掌控一切。

浦诚忠心里就不舒服了。

以前两眼冒星星的崇拜自己依赖自己的叶霓，不知不觉间骑到自己脖子上了？

尤其让他气恼的，是在工作中出现的问题。

一开始叶霓帮着他管理实验室的日常事务，让他省心省力，腾出手来了做更重要的工作。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叶霓在实验室中说话的份量也越来越重，她慢慢的有要凌驾于他之上的趋势。

有一个实验设计他和叶霓之间有分歧，一般这种情况手下人最终都要听老板的，不管是博士生还是博士后抑或是技术员。

但是叶霓的地位和别人不一样，她不服气，私下告诉技术员按照她的方法做。

那天浦诚忠在实验室中检查实验结果，他发现这个实验数据明显不对，问实验员是怎么回事儿，结果发现操作程序和他当初设计的完全不同，而实验员说是叶霓让他这么做的，浦诚忠当时气得脸色铁青，把实验员训了一顿，又将叶霓叫进办公室狠狠地训了一顿。

叶霓三天没理他。天天在家里摔东西骂儿子，还是浦诚忠先跟她说软话，哄她，这件事才算过去。

浦诚忠等到她消气了之后还是和她约法三章，在实验室里他是老板，一切得按照他的意志执行。

表面看这件事是叶霓败了，实际上浦诚忠是彻底放弃了家里的领导权，换来了工作上的主导权。

现在这个家是叶霓的，不是他的。

浦诚忠搂着儿子坐在沙发上，轻轻抚着儿子头顶柔软的发丝，心思飘到很远。

他无比怀念过去那种自己是家里的中心，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也无比怀念过去家中温馨、快乐的气氛。

想起刚刚见过的面貌一新的秋棠和越来越古怪精灵的晓华，他不由得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源济

（三十二）

到年底了，秋棠的公司给员工发红包，秋棠不仅收到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还收到格外派送给她的十万股公司原始股票。

回到家，和晓华说起红包的事儿，晓华大乐：“嘿嘿，这个乔瑟夫出手可够大方的，他是专门对你一个人，还是对每个员工都这样？”

秋棠点点晓华的头：“你这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当然是每个员工都有红包，只不过我算是管理层，红包自然要大一些。”

“这也太大了点，都赶上你半年的薪水了。”

秋棠不经意地说：“公司这一年生意的确大好，我从进原料就能看出来，今非昔比了。”

晓华看秋棠不上套，干脆挑明了说：“我看不止这个，那个老乔瑟夫对你有意思，小恩小惠。”

秋棠冷淡地说：“他对我有什么意思，他有意思的女人多了！”

“咦，是吗？”晓华疑惑道：“原来老乔瑟夫是个风流鬼。”

“你也不要那么说人家，他那个人性格活，何况老外都是搂搂抱抱的那一套。”

秋棠还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秋棠初见乔瑟夫是在面试之时，只觉这个老板热情真诚，让人如沐春风，他毫不犹豫地把工作机会给她，让她特别感动，尤其在当时那么凄惨的心境下。

后来共事，看到的乔瑟夫永远干净整洁，衬衫熨贴，裤子线条笔直，一双手指甲修饰的圆润，略有点地中海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若有若无，恰到好处。他爱说爱笑，和谁都拍拍打打地开玩笑，公司里常常响起他爽朗的大笑声。

而他开会讨论问题或者沉思的时候，又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狮子，算计着，衡量着，流露出精明强干的一面。在商场上攻城掠地，他有热情，有技巧，更有奋勇向前永不言败的精神，这也是公司可以不断扩张的根本所在。

秋棠对他在工作上对自己的支持和提携一直心存感激，但是私下则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她本不善于交际，乔瑟夫的玩笑和亲昵的态度都让她不自在，干脆就不和他多接触，谈完公事不再多讲一句废话。

同事们休息时在一起喝咖啡聊天，背后免不了要议论老板，使得秋棠知道乔瑟夫的妻子早亡，他没有再婚，但私生活一直丰富多彩。

私生活丰富多彩在保守的秋棠心里就是风流的代名词，她更加觉得他们完全是不搭界的两路人。

自己好好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了，秋棠的想法很简单。

那天晓华到公司来玩，他们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回来后晓华就暗示秋棠乔瑟夫对她有意思，秋棠只当晓华孩子气，乱说一气。
但她自己私下当了心，对乔瑟夫更加注意保持距离。

浦诚忠和叶霓本是共事的上下级的关系，搅合到一起搅散了自己的家，令她痛彻心扉，所以她对于办公室恋情本能地抗拒，尤其是上下级关系。

那天吃饭以后，有时候她能感觉到乔瑟夫若有若无的试探，她的反应就是没反应，做迟钝状。

乔瑟夫本来只是喜欢秋棠那股子沉静的气质，当然更喜欢她工作上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并没有存什么别的心思。不过后来他渐渐发觉秋棠刻意和他隔开距离，谈工作的时候他是老板，是同事，不谈工作的时候，他就变成了洪水猛兽，这倒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秋棠的态度在效果上有点像是“欲擒故纵”，尽管她根本就没有什么“纵”、“擒”的意思。现在她在工作上得心应手，干得正起劲，国内的工厂也已经走上轨道了，就怕这边的公司节外生枝，怎么能去无事生非。

再说了，擒一只色狼回来，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

乔瑟夫长得不难看，幽默风趣，又有事业才干，出手大方，身边不乏对他有意的女子。秋棠的态度让他倍感有趣，他想不到自己在女人这里还有如此吃瘪的时候。有时候说完公事故意和秋棠开个玩笑，看她故作镇静的样子只觉得好玩，一下午都开心不已。

美国公司男上级对女下属的态度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一旦被人告性骚扰，那真叫吃不了兜着走。乔瑟夫本身是个有格调的人，他恶作剧的念头一来只是逗逗秋棠而已，并无过格之处，所以秋棠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或反感的感觉。

公司的圣诞晚会如期举行，晓华和秋棠都打扮的漂漂亮亮参加，晓华穿了一件鲜艳的红色晚礼服，衬着她的笑脸，她的热情四溢，整个人像一团火焰在飞扬。秋棠穿着她在国内订做的黑色软缎绣花旗袍，高贵典雅，她又不多话，静静地，透着一股神秘感。

小乔瑟夫一晚上不离晓华左右，任谁都可以看出来他的倾慕之意。

出乎秋棠的意料之外，乔瑟夫并没有带女伴来，秋棠没有男伴，他们俩的座位又挨着，很自然地变成了一对儿。

第一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乔瑟夫站起身向秋棠邀舞，秋棠这个时侯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表示出来，只有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和他走进了舞池。

可是她心里紧张极了，多少年没有跳舞了，乔瑟夫又故意在舞曲刚开始的时候就下场，全场人的眼光都注视在他们身上，她的腿发硬身子发板，手心也开始冒汗。那乔瑟夫很绅士，微笑从容，舞姿潇洒，只是他眼里的那一抹戏腻，让秋棠又羞又恼。

乔瑟夫稍微向前探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别紧张了，放轻松些嘛，现在没人看了，大家都下来跳舞了。”

秋棠左右一巡视，果然陆续的一对一对的人都步入了舞场翩翩起舞，晓华和小乔瑟夫也加入了进来。

她扭头瞪乔瑟夫一眼，想说我没有紧张，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因为她发现她还在紧张。原来她紧张的不是别人的注视，而是乔瑟夫本身给她带来的压力。

乔瑟夫眼里的戏腻更重，仿佛在说：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紧张什么？

秋棠心里说，跳这一曲已经足够，下次他再请，坚决不和他跳了。

那乔瑟夫好像会读心术，随后的时间里，他眼光不时落到秋棠身上，但是一晚上再也没有请她跳舞，倒让秋棠心里涌起一点失望的情绪，显然他不给她打击他的机会。

晚会进行期间一直穿插着抽奖，每个人进门时都领到一个座位号，根据座位号来抽取奖品，奖品为各色电子产品，秋棠得到了一个手机，那个大奖 ---- 刚上市不久的最新型的手提电脑竟然抽到的是晓华的号码。

秋棠注意到那个主持人在开始之前曾走到他们桌旁，站在乔瑟夫身边和他低声商量事儿，晓华的号码就放在桌子上，那人的眼光曾若有若无地落在上面。

所以当主持人宣布大奖的得主号码时，晓华站起来大笑大叫着跑上前去领奖，秋棠则看向乔瑟夫，他一边跟着众人拍手一边朝她挤挤眼，秋棠暗中叹气：这人的奸诈都摆在桌面上，他摆明了就是要让晓华高兴，就是要帮儿子忙，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小乔瑟夫递给秋棠一个请帖，跟秋棠讲，过几天就是元旦，三十一日晚上在他们家里要举行一个新年派对，他想邀请晓华和秋棠参加。

显然小乔瑟夫在这之前已经在晓华身上下足了功夫，当秋棠问起晓华是否想参加乔瑟夫家的派对时，晓华竟然舍弃了她曾经提起过的周遭学校里举行的花样翻新的庆祝活动，说她会去。

晓华想去，秋棠不放心，只有答应小乔瑟夫她们娘俩到时候都会参加。

源济

（三十三）

在那次演讲之后，秋棠和晓华来就成了“家暴援助中心”的义工，经常在他们忙不开的时候去帮忙，他们遇到受虐的亚裔妇女时也会打电话来叫秋棠去。

有的妇女和孩子在老公被拘留之后没有钱付房租，中心在帮她们申请到资助之前要收留她们住下。这样的情况多了之后，援助中心的房间越来越不够用。

秋棠楼下的那家住户搬走了，秋棠和晓华商量，她们现在的经济情况并不依靠每个月的租金，她想把楼下那一层当做援助中心的一个暂时的住处。

晓华毫无异议地赞同。

是比尔帮忙做的各种手续，他在心里更加赞赏秋棠。

他们现在虽然在课堂上还是师生关系，但平时一起服务于“家暴中心”，已是朋友一样。下了课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停车场走，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这次，秋棠把房子捐出来，比尔感慨地说：“像你这样的好女人，很容易就被别人爱上。”

秋棠笑：“事实是，我前夫很容易地爱上了别人。”

比尔也笑：“我相信他的眼睛一定出了问题，而且他一定后悔莫及。”

秋棠叹口气：“他怎么样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以后我要确保我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比尔看着秋棠，眼光深邃，那里面流露出的情意已远超出朋友间的对视。秋棠微微脸红，将眼光挪开。

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比尔打来电话，问秋棠可否愿意和他一起参加一个新年派对。
派对是在三十日的晚上，秋棠看看日历并无其它安排，就答应说好。
秋棠从来没有和比尔谈起过他的私生活，不是没有好奇的。寻思着他如果有太太，大概不会邀请别的女性参加派对。

派对是“非洲艾滋病儿童基金会”举办的，门票贵得吓人，属于募捐性质。比尔显然是这个组织的老成员，和这人寒暄几句，和那人聊几句，如鱼得水。

比尔向秋棠介绍了许多人，都是在各自领域很成功的人，因为做慈善走到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有点闷，跟比尔说要方便一下，自己一个人到卫生间去透透气。

回来的时候，比尔背对着她站着，秋棠看到旁边奔过来一个身材高大之人大声和他握手寒暄，他的一句问话一下子把秋棠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问的是：“你太太没跟你一起过来 ？”

秋棠听不清楚比尔是怎么回答的，她只觉脑袋“嗡嗡”地响，手脚冰凉。

难道自己无意之中作了第三者？自己怎么会糊涂至此，怎么不搞清楚就莫名其妙跟着个有妇之夫出来参加派对。

真是欲哭无泪。

她对第三者的问题实在是过于敏感，一朝被蛇咬，一辈子怕井绳。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自己再陷入那种痛苦境地，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更不能原谅自己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来。

她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到了极点。等到比尔回头找她，发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忙过来问道：“你那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边说边拉起她的手。

秋棠轻轻把手挣脱出来，看向他。
他的眼睛依然深邃，他的脸庞依然温柔，他整个人依旧那么挺拔，优雅，但是看在秋棠眼里却再也不同了。

秋棠挣扎着说道：“我刚才听到那人提到你的妻子。”

比尔面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后表情有点冷淡下来说道：“对，往年都是我妻子陪我来，我们分居好多年了。”

秋棠不再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参杂着是失望愤怒还有一点委屈。
最后只觉得自己荒唐。

比尔向来就可以看透她的心思一样，沉默了片刻说，我们到那边坐坐。他不再轻扶她的胳膊，只是陪着往前走，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他递给秋棠一杯酒，请她坐下。

比尔沉思着说：“秋棠，我很敬重你，知道你是个很自律的人。我不希望你误会一些事。你要知道来参加这种慈善性质的派对并不都是夫妻或者同居关系的男女，有很多都是带着朋友过来的。因为知道你热心公益，我邀请你过来认识一些有同样理想的朋友，他们都在不同的方面做着帮助别人的事情。”

听他这么讲，秋棠脸涨得通红，心里很不舒服，可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误会了，以为这些人一对一对的都是伴侣。

按照比尔的说法，他们俩一起来，并不是意味着他们有什么男女关系。

那就好。
秋棠在心里这样想。

可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自己岂止误会了这件事，还误会了比尔的态度，他之前的赞赏、关心、体贴还有暧昧的眼神，那些其实什么都不是。

秋棠低下头寻思片刻，再抬头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很客气地对比尔说：“谢谢你特意给我解释，也谢谢你的好意带我到这里来，我确实开了眼界。”

比尔感觉到了秋棠客气的语气后面的疏离，他无奈地摇头道：“秋棠，你不要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又说：“我对你的感觉也超越了普通的朋友，你并没有看错。”
“我投入慈善事业的时间和精力太多，我太太很不理解，我们在生活观念上的差别越来越大，所以才决定分居，我因为不打算再结婚，而我太太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我们就没有去办离婚手续。”
“秋棠……”

比尔还想往下说，秋棠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我们过去吧，在这里很久了，Party都要结束了。”

比尔深深地看了秋棠一眼，他明白她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源济

（三十四）

比尔有种直指人心的敏锐，这种特质有时候会让人厌烦，只因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别人看透自己潜藏在心底的想法。不过比尔是个聪明人，又充满爱心，他将这个特质用在了帮助别人身上，比如在“家暴救助中心”遇到劝解不开的人，由他出面往往会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比如在课堂上，他可以轻易抓住学生的症结给予解决。

秋棠却喜欢他的敏锐。她自己寡言少语，和比尔在一起，不用多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的心意，那样的默契很打动人。

比尔在身边，秋棠心里就会有种很喜悦很安宁很踏实的感觉。

这种感觉超过了普通的朋友关系。

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超过普通朋友界限的接触。

可是比尔竟然是有太太的！

这个事实，严重地打击了秋棠，尽管他解释说他们已分居多年。

秋棠不懂分居到底该怎么算，但是她知道他一日不离婚，他一日挂着别人丈夫的名头。

何况他们是有来往的，他太太去年还陪他参加慈善派对。

而自己竟然和——一个有妇之夫之间有了某种感觉。

她不由得后怕。如果不是偶然的情况下知道了这个情况，自己是不是也要当第三者了？

她心里有点怨比尔，没有提前告诉她他已婚的身份。

好像也没有什么机会谈到这个，谁没事儿见到个女的就告诉人家，我有太太，分居着呢！而且比尔也没有表示什么，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而已。

唯有自责。

无论她怎样喜欢那份默契，喜欢他温柔而又热烈注视着她的眼神……，她都必须切断电源，保持彼此处于不通电的状态。

因为这件事她倒有点理解了叶霓。

浦诚忠是个有魅力的成功男人，年轻女学生对教授心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男教授自己不克制自己，还要去讲家里的老婆不理解自己或已和老婆分居之类的鬼话，那么女学生一旦自制力薄弱大概很容易就掉进这个陷阱里。

秋棠第二天在乔瑟夫家参加派对，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着……。

乔瑟夫家的房子坐落在郊区的山顶，宽敞明亮，客厅的一面墙全是由玻璃制成，秋棠见到这么个好地方，就不愿意挪窝了，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望着外面皑皑白雪覆盖下连绵起伏的山峦，参天松柏错落有致，只觉心旷神怡，好像世间的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

可是想到比尔，联想到浦诚忠和叶霓，她还是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小乔瑟夫走了过来。

他今天是主人，请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他的朋友，晓华很快就跟那些年轻人打成一片，玩在一起。小乔瑟夫没有跟着朋友一起疯，安排请来的招待人员上酒上菜，照顾来客。

他看到秋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风景，就走到她身旁，递给她一杯热茶。

秋棠抬头向他笑笑，小乔瑟夫真是个细心的人，平时接触知道秋棠不喜欢冷饮，特意泡了茶。

“晓华呢？”秋棠问道。

“在楼下玩呢。”

楼下有小型电影院，吧台，还有游戏室，小舞厅，年轻人都聚在那里，老乔瑟夫领着几个年长的朋友在这一层旁边的屋子里看他的收藏。

秋棠和生人在一起话很少，在这种陌生人乱哄哄的场合她宁愿一个人呆着。小乔瑟夫也是个沉静的性格，奇怪的是，他倒和秋棠谈得来。

秋棠问他：“晓华性子活泼，你性子静，你们能玩到一起吗？”

小乔瑟夫明白秋棠的意思，笑笑说：“你不用担心，如果我和晓华一样活泼，我们在一起就太闹了，如果晓华和我一样静，那就太闷了，我们两这样搭配正合适，动静结合。晓华足够聪明会发现这一点的。”

秋棠点点头，看着外面感叹道：“这儿的景色真美。”

小乔瑟夫说“听我爸说，这面玻璃墙是当初盖房子时我妈妈的设计，她就喜欢坐在这里向外看。可是她后来觉得自己离现实的世界太远了，就入世了。她跟着一个传教士到南美洲去传教，后来感染了当地的一种热带病，死在那里。我爸在当地建了一个很大的教堂，以她的名字命名纪念她。”

秋棠惊讶地望着他，只听他继续望着窗外说道：“我刚才看你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妈，你看起来和我妈很像，都瘦削、安静，身上好像总带着淡淡的忧郁。”

“我妈平时特别随和，可是她一旦下了决心的事儿，谁也拉不回头。当初所有的人都劝她不要到那么落后的地方去，那时我才七岁，她坚持去了。临死前她对我们说她不后悔，在南美的几年是她生命中最有意义的日子。”

“这么说，你的性格像你母亲？”

“对，家里的长辈都说我像妈妈。”

“所以，”他向秋棠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下了决心的事儿，一定会达到目的，晓华她逃不掉的。”

秋棠心说，晓华也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主儿，这两个人不知以后会上演什么节目呢！

那边，乔瑟夫逮住晓华聊了起来，人和人在一起是讲缘分的，有时不相干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互相看着就不顺眼，还有的人一见如故，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一样，乔瑟夫和晓华就属于这种有缘的类型。

两个人天南海北的聊着，乔瑟夫看着晓华摇头晃脑地感叹：“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如果我有女儿，应该就是你这个性格你这个样子的。”他努努嘴，朝着小乔瑟夫和秋棠坐着的方向说：“你看他们俩倒像是母子一样，我那儿子没一点像我的地方，不过你也一点都不像你妈。”

然后问晓华将来想干什么，晓华说她毕业后要考法学院，将来当律师。

乔瑟夫打量着晓华沉吟道：“我看你是个做生意的料，不如毕业后就到公司来跟着我干，不出几年就成手了。你和小乔瑟夫俩一个管生产开发，一个搞市场，正好。”

晓华说：“我的理想一直是当个辩才无碍的律师，伸张正义，从来没想过要做生意。”

乔瑟夫嘿嘿笑：“你当律师应该也不错了，口才脑袋瓜都够用。只是你入了那个行当就会知道律师能否伸张正义那是很难说的事，你要靠它赚钱很多事情就要妥协。不像自己当老板可以让自己的意志最大程度得到发挥。”

“你才大二，不急，可以趁暑假到公司来打工体验一下，我保你一干上就会喜欢，这工作的挑战性超过律师。”

说得晓华好奇心大起，点点头说好，夏天我到你们公司打工看看。

她没想到这一番谈话从此改变了她的职业生涯。

源济

（三十五）

元旦过后，浦诚忠从国内招来的三个联合培养的学生到了。

这天早晨，叶霓送完孩子走进实验室，看到浦诚忠正和刚来的学生们在说话，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只觉脑子“嗡”地一下，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半天动弹不得。

三个学生里有一个女的。

浦诚忠不喜欢招女学生，他向来认为男生事儿少，出活。叶霓当初是自己主动争取来的，后来实验室又招过一个女生，是国内那所大学副校长的女儿，属于特例。

而这个女生，这个女生，看着怎么这么邪门？

她温柔娴静的气质，简直是和秋棠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叶霓走到自己的实验台边，竖着耳朵听着浦诚忠在向他们介绍实验室的情况，中间间或响起另外两个男生的问话声，而那个女生一声不吭。斜眼看去，她光洁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浦诚忠，认真专注。

叶霓心里如同猫抓的一样烦躁不安，这个女生气质像极秋棠，可是比秋棠年轻水灵，她身材姣好，比自己秀气苗条得多。

浦诚忠向他们逐一介绍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到叶霓这儿，她本想挤出个笑来却只是脸上的肌肉动了一动而已，只记得那个女生叫安安。

看着那个女生跟在浦诚忠的后面往外走，叶霓不知怎么脑中就回响起当初浦晓华到她家来劝她离开时讲的话:“你如果不离开，他现在怎么对待我妈，将来就会怎么对待你！他实验室里年轻女学生年年来，他肯定要重演勾引女学生这一幕的，你记着今天我说的话，走着瞧好了！”

叶霓背后爬满了冷汗，这才过了多久，晓华的话就应验了？

浦诚忠领着学生到人事处办手续去了，叶霓在实验室里心神不安。中午，她看到浦诚忠回到了办公室，立即放下手里正在进行的实验，冲了进去，劈头问道：“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儿？”

“你说安安？她是我今年招来的学生，怎么了？”

“安安，听你叫着这个亲切，你不是不招女学生的吗？”

“她是姜院长介绍来的，这种事，不看僧面看佛面。”

“什么僧面佛面，我看你是看上了她的脸蛋。”

浦诚忠皱眉说道：“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国内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当领导的塞个人给我能不接收吗？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叶霓气道：“什么叫胡思乱想，你看看她那个样子……”

“她的样子怎么了?”浦诚忠抬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她那个样子……，”叶霓却说不出她长得像秋棠的话来。如果浦诚忠本来没有注意到，经自己一提醒也要去注意了，所以叶霓把后面的话就吞了回去。

其实浦诚忠在国内第一眼看到安安时，也当场愣住，他和叶霓的感觉完全一样，这个女孩子的气质太像秋棠了，却比秋棠年轻漂亮，像朵娇嫩的花儿一样。

他的眼珠子简直掉到了她身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看着都是那么赏心悦目，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秋棠、年轻的自己，有种时光倒错的迷茫感觉。

得知她也是联合培养的候选学生之一，他忘了自己不招女生的不成文的规矩，忘了叶霓的强势性格，毫不犹豫地把她划了进来。

他后来也考虑过叶霓的反应，想到不过是招个女学生，何况人都来到美国了，她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和他闹一阵儿也就算了。

可是叶霓既起了疑心，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这是她的心病啊！

她自己当初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最清楚不过浦诚忠的那套伎俩，所以，她调动起全身每一根汗毛，监视着感应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

她在那个安安身上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她默默地低头做事，细心周到，对待老板和其他人都一样的态度，她甚至从来不多看浦诚忠一眼。有时叶霓挑她毛病，她就像是没有觉察到一样，不愠不火。

但是叶霓发现浦诚忠一进实验室，眼光首先就会落到安安的身上。

浦诚忠对此抵死不承认，说我进了门自然是全实验室扫视一遍，哪里有专门看谁，叶霓你这是疑心生暗鬼。

叶霓和他吵闹不休，浦诚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啥都没干，你不要无理取闹。

自从安安进了实验室，他们家再无安宁之日。

安安成了叶霓的眼中刺肉中钉，她寝食难安，体重急剧开始增加。

浦诚忠现在对她的紧迫盯人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叶霓和他吵他就走开。时间长了，和叶霓之间连正常的交流都做不到了，两人说话说不几句就拐到了安安身上，就开始吵，就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他回家来干脆一句话也不讲，吃饭的时候架起二郎腿偏着身子抖着报纸看。

叶霓气急了摔摔打打，他则进了书房把门关上，就是不搭叶霓的腔。如果叶霓再闹下去，他开门出去，到实验室去了。

浦诚忠越这样，叶霓越觉着他心里有鬼，

叶霓恨恨地想，以前他会偷偷溜出来到自己的公寓里幽会，现在改成往实验室跑了。

她也越看安安不顺眼，在和浦诚忠争吵之余，在实验室中也开始找安安的茬。

当初她自己还未转正的时候都能对秋棠辱骂不休，现在她自己已是光明正大的大奶了，对付第三者的威胁又岂能心慈手软。

安安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她虽然话少，心里却像明镜一样。得知浦诚忠和叶霓的关系，立即明白叶霓莫名其妙的敌意来自何处。
只是她想不到除了自己长得好看这一点惹得叶霓不痛快之外，这件事还牵涉深远，涉及到另外一个女人，一段历史。

偶尔回头看到叶霓看自己时的厌恨眼神，不由得心惊加上莫名其妙，自己已经处处注意了，她何至于此？

所以她躲叶霓远远的，也尽可能躲浦诚忠远远的，浦诚忠进实验室了，他和别人说话了，她头都不抬，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可那浦诚忠是老板，免不了要和她谈论实验安排，数据结果这些事，免不了要经常接触。

也就免不了矛盾的爆发。

源济

（三十六）

对于浦诚忠叶霓一直都是有感情的，他的能力、学识、性情、阅历这些当初都深深地吸引她，让她崇拜和喜爱。正因为在乎，所以才觉得他对于任何女人都有着同样的吸引力。

如果安安只是个普通的女生，叶霓也会提防，却不会如此放不下，她竟然会像秋棠，这一点是让叶霓如坐针毡的根本原因。

当初浦诚忠找各种理由不离婚，她其实早就明白他对于原配不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根本没有感情。

后来他们虽然离婚了，但是叶霓总觉得秋棠还是在浦诚忠的心里占据了一个角落，阴魂不散，并没有完全从他的生活里消失。自从和浦诚忠暗度陈仓，秋棠就是她心里的刺，可以说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嫉恨厌恶过一个人。

叶霓认定浦诚忠就是冲着安安像秋棠这一点才招她的，更证明了自己以前的猜测--他并没忘掉秋棠，现在竟然找到了替代品。

她为了孩子参加各种活动经常要晚来早走，她总怀疑浦诚忠会趁她不在的时候做什么手脚。

这一日叶霓前脚离开了实验室送儿子去踢球。

浦诚忠后脚就来找安安看她的实验结果，两个人并肩站立，低头看着桌上的数据，讨论着。期间浦诚忠开了个玩笑，安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知叶霓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了进来。

她把孩子送到场地后，拜托别的家长帮她照应一下，自己杀了个回马枪来侦查浦诚忠的动向。

恰恰就撞见了这一幕：安安冲着浦诚忠笑得那么甜，而浦诚忠那表情，幸福地宠爱地看着安安，嘴都不知道朝哪个角度扭好了，两眼咪咪着简直要融化在对方的笑容里了。

叶霓气得眼冒金星，她压抑多日的情绪如火山爆发，冲过去指着安安大骂：“你笑什么笑！你不用对着他笑得像个花痴！告诉你，他有老婆有孩子，你老老实实地一旁呆着去。”

安安愣在那里，她脸色涨得通红，嘴哆嗦着看看横眉怒目的叶霓，再看看呆若木鸡的浦诚忠，两颗晶莹的大眼泪快速滑下了脸庞，一扭头跑出了实验室。

浦诚忠回过神来，气得全身发抖，手指叶霓咬着牙说：“你这是发什么疯？你在家里发疯还不够，还要跑到实验室发？”

叶霓冷笑：“怎么，看着你和女学生勾勾搭搭，装做看不见就对了？”

浦诚忠急怒攻心，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头晕目眩。

老板两口子当众吵架，实验室里的其他人个个做低头忙碌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浦诚忠知道这里不是和叶霓理论的地方，可是她如此的嚣张气焰不压下去以后自己这个老板还怎么当，安安怎么能在这里做下去？

看着叶霓因愤怒而显得苍白的脸，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厌弃。

慢慢缓过了一口气，他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对叶霓说：“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说完自己率先离开了屋子。

叶霓站在那里没动地方，越想越气。

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浦诚忠特意挑自己离开的时候来找安安说话，他心里没有鬼，用得着这样吗？而那个安安，平时低头顺目装得多温顺，自己一离开马上就换了副面孔。

一定要把这个女生赶走才能免除后患。

她打定主意，起身去见浦诚忠。

浦诚忠站在窗前沉思，听到叶霓进来，转过头来向她，示意她坐下。他已平静下来，只是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

叶霓双手交叉胸前，看也不看浦诚忠，眼睛盯在一个地方，不动也不说话。

浦诚忠长叹一口气，开口说：“叶霓，安安是我的学生，我免不了要和她接触，并不是所有的师生关系都会像你我这样的结果的。你好好想想，我们俩能够走到今天多不容易，你我都要好好珍惜，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闹了，这么闹下去有什么意思？”

叶霓听他这样讲，眼泪“唰唰”地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哽咽道：“你还知道我们来之不易？”

她哭得呜呜的：“你要好好过日子你弄个狐狸精到实验室来干什么？”

“我都一再跟你解释是国内的关系户，你怎么就不信呢！再说她怎么就是狐狸精了？她一直都本本分分做事，你这样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多不合适。”

叶霓哭了一会儿平静了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说：“我不想再和你争下去了，今天看到的这个场面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了。我不想闹，我比你珍惜我们现在的生活，我比你还想好好过日子，因为一个人带着儿子孤苦伶仃过了五年的是我！所以，如果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就让安安离开这里。”

源济

（三十七）

浦诚忠听了叶霓的要求，刚刚平静下来的脸色又变了，他无可奈何地说：“叶霓，你说你这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人家一个女孩子刚来，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把人赶回去，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我以后还怎么和国内合作？”

“她影响到了你的家庭，就是最好的理由了。凭你八面玲珑的手段还处理不了一个学生？就看你想不想做了。”叶霓淡淡地说。

浦诚忠皱眉：“这不是手段的问题，不能因为你疑神疑鬼的就把学生赶走。按照你这个态度，我以后都不能招女学生了？”

“为什么要招女生？满世界的男学生你为什么要招女生？”

浦诚忠被她这无理至极的话噎在那里，瞪着眼看着她说不上话来。

他看着叶霓依然年轻却蛮横俗气的脸庞，臃肿的身材，不修边幅的样子，心想曾经她也是那么热情洋溢、开朗大方的女孩，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么一副泼妇状？

叶霓倔强地和他对视，等待着他的决定。

浦诚忠半晌还是摇头：“叶霓，今天的事儿是你不对，不管你对我是什么想法，咱们俩在家里怎么闹，咱们是两口子，床头打床尾和。可你在实验室中这样当面骂学生怎么行？你去跟安安道个歉，把这件事了解了。”

叶霓听他这么说气得直喘粗气：好啊，他不仅不赶安安走，还要自己去道歉，自己要是道歉了，那以后他们不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抬高了嗓门说道“你想得美！还叫我道歉！该道歉的是你，是那个狐狸精！你们趁我不在勾三搭四的，你让我道歉？！”

浦诚忠好言相劝：“我们在谈实验结果，实验室里还有好几个人都在场，怎么能说是勾三搭四，你这不是往人头上扣屎盆子吗？你说今天的事儿你不道歉怎么收场？我这个老板以后还怎么当？”

“要收场很容易，让她走。”

浦诚忠脸板了下来：“叶霓，你这样子不讲理，我都没办法和你沟通，我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把学生赶走的。”

叶霓盯着他，这个自己全心爱着的男人，这个自己托付终生的男人，为了他自己未婚生子，苦等他五年，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他又不满足，不安分，又开始搞事。

叶霓想起浦诚忠当初告诉她，秋棠不理解他，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他精神苦闷乏味的事儿，嘴角不仅扬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那时候，自己是他的红玫瑰，他宠爱着，关照着，把自己捧在心口上，而秋棠则是他衣襟上的饭粒；如今自己变成墙上的蚊子血了，另有白玫瑰正在向他招手呢！

伤心、失望、愤懑充斥心间。

自己难道就这样看着他和更年轻的女孩子眉来眼去的，天天像特工一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盯也盯不住，盯得住他人盯不住心，这不自己一离眼，他们就凑到一起。

这又是何苦来，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好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拉倒！

她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浦诚忠，我要去接孩子了。这次你要是不让安安走，那么我就走，你看着办吧！”

浦诚忠奇道：“你走，你往哪里走?”

叶霓已走到门口，手扶门把转过头来：“全世界只有你这一间实验室吗？我好歹也是个博士，到别的地方找个博士后做应该不费劲吧？干嘛非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受你这份气？”

说完，转身离去。

留下浦诚忠一个人气闷不已。

叶霓给孩子报了那么多的班，她在这里当二老板，晚来早走的都没有问题，她到其它地方去，谁能任你这样一半精力放在家里孩子身上？

到时候只怕都得落到自己肩上。

转念一想，她到别的地方上班也好，省得自己做事束手束脚的，什么事她都要插一嘴，实验室的员工也都跟着拘谨。

他想起不知道安安怎么样了，就起身回实验室看看。已过了下班时间，实验室里只剩下一个学生在忙乎，不见安安的身影。

他又转回办公室，找到安安公寓的号码，给安安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被接起来，安安显然大哭了一场，鼻音很重地说道：“你好！”

浦诚忠忙说：“安安，我是浦老师，你没事吧？”

安安顿了顿，低声说：“我没事，浦老师。”

“今天的事儿，是叶霓不对，我已经批评过她了，我代她向你道个歉，你不要往心里去，好不好？”

安安回答：“浦老师，这不是您的错，您不用跟我道歉，您也代表不了别人。我今天一直在想，我不合适在您这里干，我想换个实验室，您看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