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仔卡
发表于 2025-12-17 07:01 AM
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这个冬天，日本被一种久违的恐惧笼罩——熊。
当地时间12月16日上午9时，长野县松本市，一头熊试图翻越护栏进入闹市区的公路。10分钟后，在河流下游，又有目击者发现熊的身影。不远处，是有着中小学校的居民区。当市政府人员和警察赶到现场时，熊已经离开。当地政府不得不呼吁居民提高警惕。
12月12日，日本清水寺住持森清范写下日本2025年度汉字“熊”。
这是日本最近系列“熊害”中的最新一起。根据日本环境省的数据，截至11月底，亚洲黑熊导致的204起伤害事件已造成11人死亡、224人受伤；棕熊导致的5起伤害事件已造成2人死亡、6人受伤。其中大部分事件发生在人类居住区域。
也正因此，“熊”字当选日本2025年年度汉字。美国、加拿大和英国近期均发布了关于日本“熊害”的旅行警告。
在“熊害”问题严重的秋田县秋田市，市役所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凤凰周刊》：“随着12月熊进入冬眠期，熊伤人事件有所减少。截至目前，秋田出现的熊全部是亚洲黑熊。熊伤人事件对民众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不少人迄今心有余悸，时刻保持警惕。一些店铺的营业额也因为这种恐慌情绪受到波及。”
亚洲黑熊主要分布在日本东北地区，这也是今年“熊害”危机最严重的区域之一。棕熊作为北海道地区特有熊种，独自栖息于以广袤森林著称的北海道。这一生态背景下，北海道也成为“熊害”事件最集中的地区。
日本社会正面临一个现实：熊不再是深山中的野兽，而是人类日常生活的“常客”。
当“城市熊”不冬眠
熊本是杂食动物，储存充足营养后，会从11月下旬左右开始冬眠直到初春。但2025年进入冬眠季节后，一些熊仍在市中心游荡。
12月14日上午11时，有人在山梨县笛吹市一家农产品市场附近发现一头黑熊。同日下午4时，一头身高1米的熊出现在青森县三户町。12月13日中午，一位女性在福岛县福岛市目击到一头身高0.5米的熊。同日，一位开车的司机在福岛县须贺川市发现一头身高1米的熊。
当危险蔓延到城市周边，也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新词——“熊害保险”。
秋田县约有88万人口，是日本“熊害”危机的最前线。截至11月中旬，秋田县类似的目击案例突破5300件。当地过去一年捕杀的熊超过1000头，但猎人直呼“杀不完”。
秋田县约有88万人口，是日本“熊害”危机的最前线。
今年夏天，日本一名男子在北海道罗臼岳登山时遭棕熊袭击致死，生前一直佩戴的智能手表记录下他最后到过的地方，也让人推测出棕熊的攻击过程，包括它如何拖行男子的尸体。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男子死于8月中旬，其父母近日受访并公开儿子遇害的细节，希望不会再有另一个像儿子一样的受害者。
在岩手县一个熊经常出没的牛棚里，猎人架起一台摄像机用来观察熊。通过影像能清楚看到，“熊起初表现出警惕的模样，但行为逐日变得大胆起来。它们甚至在牛的面前，将头伸进投放饲料的管道里，吃混合了玉米的饲料。当牧场工作人员走近时，熊似乎才察觉到人类，从窗户径直离开。”
猎人西村昭二介绍说，这些熊来到城镇游荡，寻找觅食点，扩大自己的地盘和活动范围，从而成了外界常说的“城市熊”或者“街熊”。在西村昭二眼中，“城市熊”是极为异常的景象。“这说明，熊正在建立与人类共生的社会……久而久之，这些熊的食物习性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变得只会在人类居住区附近觅食，也开始变得不惧怕人类。”
“城市熊的睡眠比较浅，有一点噪音或动静就可能醒来。”西村昭二说，“即使正在冬眠，它们也能立刻转移住所。栖息在城市附近的熊在‘换窝’和活动时，被目击到的情况可能会增多。”
根据日本环境省汇总的信息，47个都道府县中，九州地区的八个县（福冈县、大分县、宫崎县、熊本县、佐贺县、长崎县、鹿儿岛县、冲绳县）因“无熊栖息”而被排除在调查对象之外。
12月7日，秋田县土崎市一家超市遭受熊袭击后，时隔一周再次开业。
九州最后一次出现黑熊的踪迹还是1957年。2012年，环境省宣布九州地区的熊灭绝。研究野生动物遗传学的宫崎大学教授西田伸认为，九州地区常绿阔叶林较多，适合熊生存的环境较少，可能是其灭绝的原因之一。“有记录显示，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期，当地仅留下过约50头熊的记录。”
然而，与九州相邻的山口县却接连传出熊出没的信息。山口县下关市和福冈县北九州市之间隔着海，直线距离约700米。那么，熊有没有可能游泳渡过关门海峡而来？
“熊并非没有游泳能力，但关门海峡水流湍急，熊应该不具备逆流而上的游泳能力。”西田伸进一步解释道，“通过对亚洲黑熊的DNA分析，没有发现九州种群与西日本种群有过杂交的证据。从历史看，熊从没有渡海而来过。”
据日本环境省统计，47个都道府县中，九州地区的八个县因“无熊栖息”而被排除在调查对象之外。
“我们把熊的厨房拆了”
黄褐色、毛茸茸的外壳裂开后，一至两枚三棱形的山毛榉坚果裸露出来。虽然它远不如橡树果实显眼，但数量庞大，丰收时能密密麻麻地铺满树下。对熊而言，山毛榉坚果是秋季的关键“粮仓”。只有吃够山毛榉这种热量高的坚果，熊才能囤积脂肪，从而顺利进入冬眠。
2025年山毛榉的歉收，被认为是熊下山进入城市的原因之一。秋田县林业研究研修中心的调查发现，作为熊主要食物的山毛榉坚果自2021年以来，隔年交替出现歉收和丰收的情况。比如2025年为歉收年，2026年预计将迎来丰收年。如果2027年再次歉收，熊出没事件可能还将多发。
到民宅附近吃栗子的母子熊。
秋田县林业研究研修中心环境经营部长和田觉直言：“近年来，山毛榉在丰收的次年百分之百会出现歉收，原因可能与全球变暖及酷暑有关。丰收之年，熊繁殖活跃，数量增加。第二年山毛榉歉收，熊为寻找食物便会进入人生活的区域。”
日本东北森林管理局判定，其管辖的青森、岩手、宫城、秋田、山形等五县的山毛榉均在2025年度出现“严重歉收”的情况。而在2025年秋天发生“熊害”的福岛、长野、群马各县，也出现了“歉收”或“严重歉收”的情况。
新潟县长冈技术科学大学副教授山本麻希警告说，“如果过于饥饿且附近有食物的话，熊可能会持续觅食而不冬眠。特别在降雪少的地区，请大家继续保持警惕。”
另一个深层原因与日本战后山林结构的改变有关。
日本国土的近两成被杉木与桧木这类人工林所覆盖，这些由国家在战后高度经济增长期大规模造出的针叶林带，面积超过整个东北地区。在需要坚硬木材的工业时代，它们曾是日本的“绿色能源库”。但对于熊等野生动物而言，针叶林不产坚果与浆果，因为是“食物沙漠”。
五十多年来，随着当年的“国策林”逐渐老化——林下荒芜、食物匮乏、生态单一，从深山迁出的熊成为日本乡村及城市的“新常客”。猎人船桥阳马说得透彻：“不是熊变坏，而是我们把它们的厨房拆掉了。”
为了应对花粉症，日本政府于2024年集中砍伐杉树人工林，移植花粉飞散少的品种。但在当地人看来，这不过是在同一条错误路径上继续前行：为了缓解城市居民的花粉症，森林再次被人为塑造。
传统的山村长期依靠地方自治经验与智慧管理森林，与熊保持微妙的界限。例如秋田县沿袭百年的“卷狩”——猎人通过集体围猎向熊发出警告，让它们理解“这里有人类活动”。正是这种传统的生态管理，让秋田县作为熊数量较多的地区，却很少出现重大伤亡。
如今猎人数量急速减少，这也是熊数量增多的原因之一。78岁的秋田县山林猎人铃木英夫告诉美国《纽约时报》，其所在的狩猎小组曾有数百人，如今仅剩30多人。随着农村地区人口流失，很难招募到年轻猎人。“这里没有年轻人的活儿干，所以他们没必要回来。”铃木英夫说。
秋田猎人通过集体围猎向熊发出警告，让它们理解“这里有人类活动”。（摄影：船桥阳马）
日本的人口结构变化亦加剧了这一情况。过去，农业社区是分隔山区与人口密集区的缓冲带，但随着日本人口萎缩、老龄化加剧，年轻人涌向城市，部分农村地区逐渐空心化。黑熊趁机迁入，一步步逼近人类聚居地。专家称，近年来黑熊数量不断增加，目前超过5万头，而日本总人口约为1.24亿。
猎人船桥阳马说，“‘熊害’危机的本质是人的生存方式与自然边界的错位：人工林让熊饥饿、城市治理逻辑替代了土地智慧、猎人文化被削弱，人熊之间打破了长期的默契。”
“我们并不想杀熊。开枪的那一刻，我甚至无法喊出胜利。”船桥阳马坦言，猎人与熊的冲突不是战斗，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生命教育，“真正的危机，不是熊变多，而是人与自然失去共通的语言。”
“熊害”的影响与应对
“一个黑色不明物体忽然闯入视野，那一瞬间我认出它是熊。我来不及躲避，它突然扑了上来。我意识到逃跑就意味着死亡。”2025年11月，青森县三户町国道沿线，一位50多岁的男性在工作的拉面店外遇到了熊。
熊抓伤了他的右脸，造成面部严重撕裂。男人仍未倒下，不断挥拳反击，用柔道的外侧扫腿摔与熊搏斗。熊最终逃回山林，男子虽受了重伤，却保住了性命。
在岩手县遭遇熊袭击的一位60多岁男性就没这么幸运。家属描述熊的凶猛与残暴说：“头皮被撕裂，颅骨暴露在外。那种恐怖，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
熊留下了逃跑的踪迹。（摄影：船桥阳马）
在应对熊的问题上，日本国土安全省和环境省给出了“官方建议”：“不要惊慌、大呼小叫”“尽量安静、不要使用闪光灯拍摄，这会惊吓熊”“不要靠近幼崽，母熊会保护幼崽”“携带熊铃、清理食物残渣、避免黎明和黄昏进入山林”等。
“当前形势已超出应对能力，现场人员疲惫不堪，已濒临极限。”秋田县知事铃木健太如此疾呼。为此，他专程前往防卫省告知防卫大臣小泉进次郎。
终于，日本派出陆上自卫队展开支援行动。派遣的自卫队员累计815人，主要负责搬运箱体陷阱、搬运熊尸体、挖熊体掩埋坑、通过无人机收集熊的相关情报。
但令人疑惑的是，自卫队员不能向熊开枪。一位自卫队员解释道，驱赶或捕获熊属于《自卫队法》第100条规定的“民生支援”任务，因此自卫队武器（枪支）的使用受到严格限制。此次行动的核心是“保护生命与财产”而非作战，因此不属于使用武器的范畴。
当自卫队的装备被公开后，网上充斥着嘲笑声。队员们头戴头盔、身穿防弹背心，手中却仅持木枪和警用PC盾牌。他们虽称携带了防熊喷雾，但这般装束仍令人唏嘘。
没有自卫队员的持枪保护，越来越多居民选择自行考取狩猎许可证。
自卫队员们头戴头盔、身穿防弹背心，手中却仅持木枪和警用PC盾牌。
2025年12月7日，岩手县第三次狩猎许可证考试在泷泽市举行，考生人数创下2019年以来最高。考试内容包括“诱捕”和“使用第一类猎枪（火药枪）”，考题涵盖狩猎法律知识和装备操作技能。一位考生说：“我有孩子，而小学附近有很多熊出没，所以来参加考试。”
据东京商工调查公司12月公布的调查，有414家公司表示，熊出没已经对其日常经营活动造成影响。不少企业为此采取应对措施，包括向员工进行告知和安全教育，投入资金防止熊的袭击。部分企业更遭遇经营损失，如活动被迫延期或取消、到访人数下降以及订单减少等。
从行业来看，受影响最明显的是酒店住宿业，占比达39.1%；其次是电力、燃气和水务行业，占21.7%；食品和饮料零售业，占21.2%。从地区来看，东北和北海道受冲击最为严重。
日本《朝日新闻》根据地方政府公开信息汇总出一份“熊害地图”。地图显示了2025年度发生熊袭击人的211个地点，以及发现熊及其粪便、爪痕等痕迹的27738个地点。地图显示，距离人口集中地区10公里范围内发生的“熊害”事件高达95起，其中5公里内有49起；约两成的人身伤害事件发生在人口密集区域。
危险蔓延到城市周边，也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新词——“熊害保险”。在秋田市中心，一家保险公司近期接待了不少戴着渔夫帽、开着轻型皮卡的农户。他们一进门就问：“店被熊掀翻了，能不能赔？”
保险职员直言，“最近常被问到的问题是：仓库被熊破坏或因此停业，是否属于赔偿范围？有的客户还关心私家车撞上熊、家中窗户被熊抓裂等能否算在汽车险或火灾险之内。”
据保险公司介绍，多数“熊害”能由现有保险进行理赔。比如个人被熊咬伤，可通过意外险获得住院与门诊赔付；汽车撞上熊，可通过车辆损失险进行报修；住宅外墙被熊拍裂，只要保单写有“不可预测且突发事故”，也能获得相应理赔。
“熊害”新常态还催生出新的保险种类。东京海上日动火灾保险公司12月推出了一项针对“熊入侵场地导致停业”的新保险，其目标客户是高尔夫球场、酒店、露营地，从客人取消预订的损失到装防熊围栏的费用，保险将全面覆盖。（实习生黄德旸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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