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家用”就是“家庭用度”,而“交家用”这一具体说法,则特指成年子女将部分收入定期、定额上交父母或家庭管理者的行为。“交家用”的关键或许并不在于“交不交钱”,而在于父母和孩子,能否学会尊重彼此作为独立个体的边界与选择。这也意味着,子女与父母之间,或许从来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
每隔一阵子,关于“交家用”的花式讨论就会冲上热搜。
争论分成几个层次:有人吵该交多少“月薪三千,该交多少家用?”,有人吵该不该交“不交家用等于不孝吗?”,还有人吵这笔钱是不是地域特色“难道只有南方人才要交家用?”
而很多网友则一脸懵地发出疑问:到底什么是家用?
家用,顾名思义就是家庭所用的支出,特指子女工作后给父母上交一部分工资,反哺家庭。但这一在华南地区由来已久的家庭习俗,正在年轻一代中受到动摇。
有年轻人自嘲:“发工资第一件事,是给家里‘上供’,还花呗都得靠边站。”也有人无奈吐槽:“工资一半都给了家里,感觉自己像个租客。”
相关争议,正从对一种地域性生活默契的讨论,变成折射代际关系与文化差异的公共话题——
当许多年轻人面临的职场状况和生活压力,已经与上一代人大不相同,围绕“家用”的话题,早已超出本地传统本身:
在家庭结构逐渐变化、个体意识日益增强的当下,我们该如何重新理解亲情与边界、责任与自主、付出与自由之间的关系?
(图/电影《过春天》)
当父亲提出交家用的要求时,小鑫感到错愕,“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没想到一毕业就降临到自己头上”。父亲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也不多交,每个月五百块就可以了。”
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弟弟在一旁默不作声,小鑫知道,父亲需要她做一个“带头榜样”。在这样传统的中国家庭里,父母和子女之间,似乎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老规矩”:父母辛苦把孩子养大,孩子成年之后,就要在经济上和情感上照顾和回报父母。
家用的数额,并没有固定标准,从几百到几千不等。阿晴在2019年本科毕业后,进了一家深圳的互联网大厂。她被父母要求交的家用或许比绝大多数应届生都要高,“刚工作的时候每月到手八千左右,要交6000,甚至我爸送我上班,我还要帮他交油费。”
这6000块,一部分是给待业父亲的生活费,剩下的用于还房贷。深圳的房产是父母早年来深圳打拼来的,阿晴的母亲原是企业员工,但经历过一轮裁员后失去了稳定工作。而自阿晴有记忆以来,父亲一直没有过固定的工作。
家在深圳虽然有房产,但阿晴的父母手头并无多少存款,加上要还贷款,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很紧张。
记得高一时学校组织火箭班(成绩最拔尖的班级)去北京游学,当时父母为了挣钱,回湖南经营农场,阿晴寄住在大舅家里。当她开口跟父母讲游学这件事,他们先是沉默,随后问是否可以不去,班上有没有人不去。
“(我)不想显得不合群,暴露出家庭不富裕的事实,就哭着闹着说要去,父母只好又跟大舅商量,让大舅先出钱。”
在阿晴毕业工作了两三年后,有次大舅请她去家里吃饭,偷偷把一个账本递给她,上面包括她高中生活费在内的各项垫付,大概三万多块。“对我爸妈来说不是一笔小钱,即使是现在,他们可能要一次性掏不出”,“相当于我的高中生活费是由未来的我承担的”。
阿晴称自己算“亲戚朋友孩子里很省心的”,父母在一定程度上相当开明。父亲生长在一个相对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父亲又是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没有儿子的,但他从来认为女孩不比男孩差。
从小父亲就教育她“不要做家庭主妇,要学会独立”。父母也从不逼她上补习班,尊重她的意见,如吃什么雪糕、买什么衣服、学什么乐器,都在培养她自己做决定。在阿晴看来,“爸妈并不坏,只是没钱。”
刚开始交家用的时候,阿晴和父母两三个月就会吵一次架,“手里钱太少了,但是他们还在不断问我要钱,我爸说‘吃穿住在家里,公司包三餐,他接送,日用品一起买,只需买衣物化妆品,1000多不够吗?”时至今日,阿晴还能回想起父亲撂狠话的场景、神情和语气:
“就当是我借你的。”
“钱给了就是给了,哪有孩子借钱给父母的说法”,阿晴从没想过交出去的钱还能回来,也没有想过要搬出去住,“如果拿钱搬出去住,相当于和父母撕破脸皮,但又还没到这种程度”。
直到工作半年后,工作涨薪加上年终奖,她的手头才宽松了一些,也不和父母吵架了。“父母从小教育我,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生活水平,如果羡慕别人拥有什么,那就自己想办法提高收入。”
(图/电影《过春天》)
阿晴的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湖南人,各有五个兄弟姐妹。在阿晴的祖父母与外祖父母在世时,她的父母一直延续着向上一辈“交家用”的传统。
这一行为,恰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阐释的“差序格局”,在这种以血缘和亲缘为核心,像涟漪一般向外推展开来的传统社会关系结构中,阿晴父母是各自家族波纹中的一环,通过“交家用”的方式向上一环的父母履行经济责任。
在阿晴大学毕业前,父母就和她商量,说需要她搭把手还贷款,只是没提具体金额。对阿晴的父母来说,交家用是一种家族传承,“代表你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能帮家里缓解一些压力”。
2023年,受公司裁员和疫情影响,阿晴跳槽去了另一家大厂工作。“他们不知道我具体到手多少。准确来说,家用不是根据我的工资定的,而是他们一直需要这个数。我工作六七年,薪资一直在涨,但他们从没多要,到现在还是每月6000。”
日元当时汇率比较高,所以阿晴就用日元直接汇款回国内了,还能抵日本的抚养税(图/受访者供图)
到今年为止,她已经交了6年家用,加上给家里买车,累积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万。
简单来说,“家用”就是“家庭用度”,而“交家用”这一具体说法,则特指成年子女将部分收入定期、定额上交父母或家庭管理者的行为。作为一个在民间流传已久的口头用语,它最为盛行于华南地区,尤其在城市之外的乡土社会盛行。
它不仅是经济上的支持,更被视为子女成年后对家庭责任的履行与情感的回馈,凝结着深厚的家族观念与传统伦理。在其他地域,可能没有专属词汇,但类似“寄钱回家”“给生活费”等表达,所包含的“经济反哺”行为内核是相通的。
然而,对于部分成长于个体意识更强时代的年轻人而言,“交”这个动作本身隐含了对家长权威的单向服从,似乎削弱了家庭亲情的温情,缺乏几分意愿上的尊重,违背了他们所追求的主体性和独立性。
因此,“交家用”在一些更年轻一代子女眼中,被视为经济独立的障碍、父母权力的过度延伸,甚至是一种缺乏必要性的“隐形负担”,尤其当父母并不真正需要这笔钱时。
小鑫的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算得上中产”,父母是早年从四川来东莞做生意的。她大学时一个月生活费两三千。当父亲召集全家人通知她交家用时,她想反驳但忍住了,“我既没有资金,也没有能力立刻逃离,就只能先遵守他们的规则。
”第一次发工资交家用时,“很不舒服,但是没办法,后来我就开始安慰自己,就当是买自由”。
对她而言,家用是一笔换取个人空间和内心安宁的“赎金”。扣除房租和上交的家用,每月虽然只剩2000元可支配收入,但如果住家里就得上交1000元且失去自由,因此她选择搬出来住。
小鑫直言自己在家时精神高度紧张,会通过停车声判断他们是否回来,害怕和他们共处一室。就连吃饭,也是她独自在房间里用餐。现在不在一个屋檐下了,小鑫反而感觉自在,“我不主动找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找我。”
对于从小住校的小鑫来说,她像是这个家里的“局外人”,父母的关注重心始终在弟弟妹妹身上,“家里人平时很少沟通,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去成都上大学,物理距离才带来了精神上的喘息。那段离家的时光,让她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大二寒假,小鑫捡了只流浪猫,担心家里人照顾不好,担心小猫抓坏家具会让他们不高兴。她将猫完全养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只猫和她一样,几乎不与同屋檐下的家人打照面。
“以前我家养过一只橘猫,笼养的,脾气很不好,还会攻击人,后来我们搬家后就散养了,洗漱和食物都在外面解决。有一天,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大学捡到这只猫后,小鑫就想着一定要让它生活得特别好,在自己身边好好长大,就像是重新养育了一遍小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