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分顶级大神新作：一个被强行“幸福”的大女主

源济

9.7分顶级大神新作：一个被强行“幸福”的大女主

原创 李荻 三联生活周刊 2025年11月29日 07:0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李荻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你觉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美剧比好莱坞大片更有意思？对我来说，就是从《绝命毒师》系列开始。这其实也不只是我个人的判断——十多年前，“好莱坞编剧教父”、《故事》的作者罗伯特·麦基来北京授课，我碰巧被派去跟他做一场专访，他告诉我，现在《绝命毒师》的编剧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院线大片，敦促我务必一看。麦基还预言，电影“说故事”的能力会越来越差。通观近十年来，大片和美剧的此消彼长，不得不佩服麦基的预言很准。

《绝命毒师》剧照

五季《绝命毒师》，以及此后衍生出的六季《风骚律师》，向来是美剧爱好者心中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所以，当这两部剧的主创文斯·吉利根要做一个新剧的时候，大家都翘首以盼。这部新剧在正式播出以前曾有许多诱人的流言，有说那是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科幻片，有说那是一个以吸血鬼为主角的恐怖片。当这部名为《同乐者》的新剧正式播出，大家才恍然大悟，所有的流言都只是盲人摸象，只说出了剧情的一部分。

《同乐者》的剧情确实颇为奇诡，甚至直接先体现在剧名上。“同乐者”是一个神翻译，此剧本名“Pluribus”，这是一个拉丁语词汇，意思是“众多”，它通常出现在美国国徽上的那句格言里：“E pluribus unum”，意思是“合众为一”。专门挑这个词当剧名，已经体现了编剧的极大野心。剧中所谓的“同乐者”，并不止美国人，而是全地球的人——“快乐”本身被设定成了一种病毒，几乎无人可以不被感染。

《同乐者》剧照

凭文斯·吉利根的江湖地位，《同乐者》一开始就直接订了两季，计划一共会有四季。然而，这件事或许并不像大家预想中的那样板上钉钉。因为此剧自从播出以来，评分其实一直在稳步小幅下滑，从最初的9.1慢慢跌到了现在（第四集）的8.4，每播一集就跌一点。究竟是神剧太神，还是老马失蹄？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同乐者》从一个科幻假设出发，实际上是一个社会讽刺剧。设定是，有种外星文明向全宇宙发送一种生物密码，破解这个密码的文明可以得到一种特殊的病毒，它能让该星球上所有个体心灵相通，共享一切知识和记忆，真正做到了“合众为一”：不再有“我”和烦恼，只剩下“我们”和快乐。

为什么说“快乐”呢？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它让人找到了一种终极的集体归属感。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任何利益冲突，自然也就不再有任何尔虞我诈。不仅人和人之间不再有消耗，自己和自己也不再有内耗。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你得到了一种最终极的连结感、奉献感和成就感，甚至不再害怕死亡。

全球只有寥寥十余人没有受到这种病毒感染，或者说，没有福气享受这种“同乐”。女主卡罗尔（蕾亚·塞洪 饰）就是其中之一。她是一个写奇幻爱情故事的畅销书作家。她本来就是一个挺孤僻的人，每次出去搞朗读会、签售会，都是勉为其难。她的经纪人兼亲密伴侣在人类感染快乐病毒的那一夜死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变成“我们”。

好，基本的设定就是如此。对峙的一方是卡罗尔，另一方是全人类。后者不惜一切手段要让前者“快乐”。中国观众或许会想到一首张楚的老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那种微妙的讽刺在本剧中拉到最满：格格不入本身就是“可耻”的，而“不快乐”本身甚至变成了某种“不道德”。

同乐者们还没有研制出从生理上攻破卡罗尔免疫机制的方法——据说那还需要好几个月的研究。所以他们只能首先在其他方面让她开心起来。比如他们会把做好的大餐送到她家门口。当卡罗尔愤而拒绝，要自己去超市购物，他们又可以直接大动员，让原本空空如也的超市忽然就恢复了昔日琳琅满目的模样。甚至当卡罗尔要求送她一个手榴弹玩玩，他们也毫不犹豫立马奉上。他们甚至说，如果卡罗尔需要核武器，最终也会给她的。

可以说，《同乐者》的起点，正是无数爽文的终点。卡罗尔的权力看似已经是世界的主宰，但还是快乐不起来。恰恰相反，她的存在意义完全被剥夺了，她实际上已经被迫沦为尼采笔下的“末人”：只有舒适、无痛苦、无风险的动物性满足，失去了创造的激情和崇高的目标。

卡罗尔虽然难以做出实质性的反抗，但起码从意识上坚决抵触同乐生活。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蜂巢意识”（像蚂蚁或蜜蜂那样，让个体彻底服务于集体的意识），其实关乎秩序如何从混沌中涌现，一直是各路专家关注的课题。然而关于“意识”的本质，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自由，科学家始终众说纷纭。不过既然本剧既然意在思想实验、社会讽刺，我们也就不妨先把科学结论先放到一边，主要来看看它的社会寓意。

其实“同乐者”式的集体主义，影史上不乏先例，最著名的就是《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1956），它甚至直接出现在了卡罗尔的台词中。她知道变成被魔花附体的“豆荚人”不好，但其实也说不清究竟不好在哪。考虑到当年的冷战背景，《魔花》无疑体现了美国社会对苏联式集体主义的恐惧。

但随着冷战结束、时间推移，这种批评渐渐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正是批量生产的商品造就了没有个性的消费者。这体现在诸如《瑞克和莫蒂》那样的当代喜剧里，剧中设定了一个娱乐至死的“同一体”（Unity），这个种族在宇宙中到处强行同化其他异族（方法是颇为恶心的把呕吐物吐进对方嘴里），直到又遇上了瑞克，他身上的虚无主义竟让“同一体”都不禁退避三舍，怕被反过来被他感染、同化。

《同乐者》设定显然更接近于《瑞克和莫蒂》，它主要讽刺的是资本主义的、“白左”式的政治正确。两者的不同是，传播病毒的方式从强迫对方吞下呕吐物，变成了强行亲吻陌生人。其实这两种方式对于受害者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强制的“爱与和平”本质上就是一种霸凌。

还有一些其他颇为讽刺的细节。比如同乐者坚决不吃肉不杀生，比如他们为了节能而直接把整座城市的灯关掉（并因而影响了女主的生活）。同乐者甚至禁止卡罗尔生气，因为每次她生气都会让同乐者们的脆弱精神崩溃，直接导致死亡。卡罗尔发一次怒，居然直接导致一千多万人死亡。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来理解：正是因为被强行压抑和剥夺了生气的权利，所以“同乐者”们的精神才会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崩溃。

这些时候，观众不免佩服，主创文斯·吉利根的观察何等犀利。虽然他本人绝不可能被归入到所谓“保守派”阵营，但此剧无疑是在严重左倾的美国演艺界少有的自我批判。我相信他本来并非政治先行，主要还是想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但顶级编剧的本能让他不可能对目下盛行的“政治正确”的流弊视而不见。他本可以很轻易地把没有个性的“同乐者”打成狂热的右翼民粹，却偏不走这种肯定能赢得评论界满堂喝彩的捷径（就像同期的《一战再战》那样）。

随着剧情推演，《同乐者》会给观众以更多的苦涩和不适。卡罗尔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毒贩，而是一道永远笑脸相迎、说话好听的棉花墙，她困在这个可怕的大同世界里，无从使力，无处突围。她是被排斥在共同体外的字面意义上的边缘人，但边缘人的身份却反而成了特权的来源。她必须抵御这种诱惑，告诉自己这不对（片中其他免疫者都已经坦然享受起种种特权）。

除了凭着一股本能坚持个人主义，她其实远没有想明白。文斯·吉利根赋予她的，不是什么超常的天赋和雄心（不像之前的毒师老白和律师索尔），而是在她身上把个人主义推回到最基本的核心：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论那有多么小。世界把巨大的问题推给她，她却没有把自己的小问题推给世界。卡罗尔并没有把自己不快乐的原因全然归结为社会，而是坚持这份“不快乐”里蕴含了自己的个性。细想一下，撑住这份孤独的清醒，是一种很悲壮的反抗。

神剧滑坡？

此剧目前已经播出四集，豆瓣评分从一开始的9.1一路稳步小幅下滑到8.4。显然，并非所有观众都是此剧的“同乐者”。很多没有打分的人，也只是在观望，看这部神剧要往哪走。他们还愿意相信，端出过《毒师》和《律师》的编剧，后面一定会准备什么爆点。

虽然目前仅仅播出了四集，但故事的确已经暴露出一些难以解决的缺陷。如果大家期待《同乐者》再造《毒师》《律师》的辉煌，那么单单比较一下它们的开篇，也能看出差距。

首先，《同乐者》虽然格局宏大，立意巧妙，但剧情本身缺乏一种紧迫感。如果我们把《同乐者》看成《我是传奇》之类的僵尸片变种，就会发现一个尴尬的反转：僵尸非但不吃人，反而还没有底线、上不封顶地讨好女主。卡罗尔的危机，是哲学层面的，不是生存层面的。作为对比，《毒师》一开头就是穿着短裤的老白在荒郊野岭制毒，陷于真正的绝境、身患真正的绝症，戏剧张力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卡罗尔的人设太有钱了，让人难以共情。她是个畅销书作家，但不快乐，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垃圾。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垃圾”还是让她把钱挣到手了，她那个家看上去很大、很豪华。这种有钱人的痛苦（“我要写纯文学！”），难免让人觉得有些矫情。作为对比，你回想一下《风骚律师》开局什么处境，办公室开在美甲店后面，局促到不敢见客户。这才是一个更适合展开逆袭的低起点。

当《同乐者》宣布女主是《律师》中金姆的扮演者蕾亚·塞洪，观众对这部大女主剧的期待可谓拉满。然而等到真的播出以后，大家不得不承认卡罗尔远没有金姆那么动人。

也不光是单个人设问题，是整个“生态系统”都被取消了。“同乐者”的设定，必然要把整个世界扁平化、单一化，因此不存在出彩的配角。你想想，同样把故事地点设定在“阿尔伯克基”的《毒师》《律师》，里面有多少让人津津乐道的配角，哪一个不是立体、有趣，出演着属于自己的小小悲喜剧？诸如“炸鸡叔”、“老麦克”、“金姆”，哪一个拎出来都可以单拍一部迷你剧。实际上“风骚律师”索尔，本身不就是《毒师》金牌配角出身么？

但是在《同乐者》里，还没有什么非工具人的配角存在。实际上，每个人的说话腔调甚至走路方式都几乎一样，已经令人颇为厌烦了。你可以说此剧成功让观众感受到了卡罗尔面对这样一个世界的厌烦，但观众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颇有一些观众抱怨，整个剧的节奏太慢。其实此前的《律师》也是一个以慢节奏著称的剧，但是后者慢有所得，慢是为了给人物情感足够的时间去发酵和转变。观众可以耐心地任由故事的引线慢慢燃烧，因为知道最后一定会爆。然而，一旦观众对于什么会爆缺乏明确期待，那么当前剧情的缓慢进程，就显得不值得忍受了。

观众完全想不到《同乐者》里的卡罗尔该如何翻盘、拯救人类。她不像老白或索尔那样，可以把一个具体的目标分解成一步一个脚印。另一方面，她的目标，即使达成，也并不诱人，因为那不是一个私人性的胜利，而是一种空洞的拯救人类。文斯·吉利根擅长创造令人同情的恶人，但在采访中多次表示，这次他不想再创造老白之类过于富有魅力的恶人了。然而，结果是卡罗尔虽然不是恶人，却也并不动人。因为恶、自私，才是私人性的。

其实在《瑞克和莫蒂》里，萨默尔曾经成功地把“同一体”拆回一个个的个体，然而世界并未因此好转，得救的人们再次为了无聊的执念陷入战争。可见，个人主义只是在作为一个抽象概念诱人，真的按照故事的逻辑推演，并不容易落到实处。

与很多人的成见相反，其实“科幻”题材不容易出神剧，反而容易毁剧。《瑞克和莫蒂》只需要半小时，就足以堆砌很多点子、把一个核心设定推演到极致。而一部科幻剧的时间远远大于30分钟，真正撑起故事的不是科幻点子，只能是最基本、最真实的人际交往。科幻往往会扭曲这种真实的人类生活，新奇感一过，就容易空洞无聊。

要说有什么比《毒师》《律师》更上层楼的美剧，《火线》算是一个。《火线》的秘诀，恰恰在于它深刻地扎根于现实，其实一半是非虚构，是人力和天成的混合物。而《同乐者》明显是一个概念先行的产物。如果是一个力量不那么大的编剧，可能写了两三集也就放弃了。偏偏文斯·吉利根能力太大，能把一个常人推不动的概念一路强推下去，但也免不了陷于泥沼之感。

其实《同乐者》的设定最容易让人连结的现实，就是无底线讨好用户却又常常把用户带进沟里的AI。文斯·吉利根在采访里极力否认此剧是关于AI的警世寓言——他说自己的构思早在十年以前。但不管他怎么想，《同乐者》后续的最终评分，如果说有什么大的爆点，恐怕就在于看它能否有效缓解观众的AI焦虑。很显然，人类已不可能退回AI不存在、不发达的时代，如何与AI同乐，如何在AI时代活出人的价值和意义，不知道天才的编剧，最终能否为我们提供一点出人意料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