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偏远的花东线,有些火车很少停靠的小站,听闻许久,一直向往着,特别想找个假期专程前往。但有的小站,却非这样隐秘的坐落。而是你根本毫无察觉,没隔几年,地形环境悄悄改变。一个不预期的景点,竟以意想不到的风貌展开,成为旅途上的惊喜。
年初时,一个叫东里的小站,便为我带来如是一年的美好开始。若提到最近有什么值得眷恋的火车旅行,合该就是那天了。
那天大清早,顶着寒流的天候,我和内子沿着花东线旅行,试图邂逅所剩不多的普快车。这种慢速火车只在东海岸行驶,车箱色泽如太平洋的深蓝,在西海岸已停驶。我们很担心,再不观看或搭乘,有朝一日单轨的花东线改为双轨,或者电气化时,它也会消失。
目前在花东纵谷,普快车一天平均不过两班,大清早和黄昏时,才会出来蹭蹬。
那天清晨,为了再次目睹普快车的风采,我们特别租车追寻。接近东里车站时,按火车时刻表,8点多即将有一班到来。我们像多数铁道迷,打算选择这段几乎和公路并行的铁道,等候它的出现。
没想到,抵达时才发现,我们若站在这段铁道旁,根本等不到任何火车。两年前,这段路线已废弃,东里车站也人去楼空,没营运了。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火车早已改道。过去从东里车站经过的铁道,还会衔接安通车站,再跨过秀姑峦溪到玉里。如今修建技术高明,铁轨架高,不用弯绕进来。可径自横跨秀姑峦溪,笔直通往玉里。
两年前,一座新的东里车站便在不远的旷野,以现代屋宇建筑的形式,明亮地高耸于田野之上。大剌剌横陈的新铁道,彷彿高速铁路行经西海岸的气势。多数花东线车站,挤在乡镇不显眼的寂寞小镇。新东里车站却视野开阔,既可远眺群山的壮丽,更能俯瞰周遭的绿野。有时便有错觉,彷彿走访西海岸某一高铁站的派头,可又拥有高铁站所缺乏的深邃地景。
但没过多久,我们还是返身,去拜访旧站了。原来,二十年前赏鸟时,我常驻足此一月台,端着望远镜,观看秀姑峦溪的雁鸭和稻田风景,对它始终怀有微妙的眷恋。
那时东里车站依旧忙碌,站长老是撞见我们这样的人,买了六元(人民币约一元)的月台票,不搭火车,在月台一待,便是闲晃三四个小时,到处寻找野鸟的身影。长长的月台前方是辽远的苍翠水田,此时栖息着许多雁鸭科的冬候鸟,不少在地留鸟也经常出没。但站长难免提心吊胆,生怕我们带来麻烦。我们这些不搭火车的赏鸟人,其实是不受欢迎的。
如今它废弃了,又没铁路员工职班,我想坐多久都可。走进旧站,眼前的月台杂木丛生,铁轨也是荒草蔓蔓,延伸到远方。据说这条废弃的铁道线将规划成自行车道,从玉里延伸过来,连接安通和东里等小村。此一跨越秀姑峦溪的乡野自行车道,势必形成新的旅游景点,媲美不远的关山脚踏车动线。
我们走上月台散步,这回真是神奇了,火车不来,世界彷彿更加宽广。望向新东里车站,赫然发现此地西边的中央山脉,竟有着台湾地理罕见的恢宏。以前观鸟时,只在乎野鸟,无法单纯地欣赏风景。如今才有所体会,中央山脉三千米高大的群山,彷彿是世界唯一的屏风,磅礡地矗立天地间。
再看四周,即将盛开的油菜花田,碧绿地环绕。一条水圳从中悠柔而绵长地蜿蜒。这些青山和那些绿野,一起拱护着新车站。它的小巧秀气,顿时有了更不可思议的清丽。

早晨天气有些寒凉,等候的深蓝普快车,还有半小时才会到来。我们伫立着,无所事事地聆听着,大自然为我们演唱花东纵谷的奏鸣曲。天空时而有度冬的雁鸭结伴群飞,三两乌头翁在苦楝树上呼应,远方则有白腹秧鸡苦哇的鸣叫。层层起伏的山峦暗灰叠翠,在薄雾中嵱嵷出更大的静谧。
我在世界各地旅行,见过许多秀气的风景,但在台湾很少看到如此无垠的绿野。顿时间遂体会了,寻常熟悉的小岛,找到对的时节和角度,滞留久了,也有深邃丰厚的静美。我们因为这样的撞见深感兴奋,兀自在月台两端沉思散步。
东里昔称大庄,过去是平埔族移民花东的重要所在。清朝末年,他们在西海岸遭到汉人排挤、迫害,辗转到此,发现这片好山好水,想必有所感动,才会选定此屯居。
以前读过许多牧师来此旅行宣教的故事,还有日本老翁对此第二故乡依恋不舍。那时还会困惑,东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如今站在月台上,书本没给的答案,我这一短促站立,彷彿都解惑了。
当我陶醉在历史回忆里,突然间,听到了火车从远方驶来的轻微声音。我敏感地抬头,往南边的地平线瞧去。等待多时的蓝色小火车,果真啌咚啌咚出现了。
一辆橘红色的火车头,拉着三节深蓝车身的车厢,从纵谷南边的地平线,缓缓现身。
不知是自己估算错误,还是它提早了一二分钟。我和内子分处月台两端,有些措手不及。我慌忙而兴奋地跟内子招手,一起望向它现身的方向。或许,就是如此仓卒,反而更珍惜那一剎的交会。
天啊!那是我远眺火车最激动的一刻。鲜明的橘红车头,搭配着深蓝色车厢,彷彿红妆娇艳的春神,拉着一大片太平洋的深蓝海水,曼妙地轻舞而过。它从容地划过大地,让枯寒的旷野,刷出亮丽的色泽。

而短短的蓝色车厢,也告知了,这一班次大概是全台湾最短的载客火车了。多数火车都是匆匆行驶过旷野,它却像毛毛虫般蠕动。原来,它正要停靠这不知名的小站了。
当它慢慢地驶进时,我和太太也不知不觉彼此靠拢,紧绷的神经终于稍为舒缓下来。但我们继续望着,期待着它的继续启程。
平时,这班火车应该是学生通勤搭乘得多,但今天是1月1日放假,从望远镜细瞧,车厢里只有二三名乘客。不知这一天,车厢里的旅客,各自要去哪里?
没多久,小火车又启程,驶向玉里了。此时浓雾弥漫的中央山脉逐渐明亮,田野油菜花嫩苗的青绿面积愈加辽阔。在天色渐次开展又青绿的背景下,普快车光鲜的身影更加迷人了。
它继续以抖擞的橘红色块,载运着那太平洋的深蓝,慢慢地滑向秀姑峦溪。我对这块土地的喜爱,被这一驶出,更拉升得无复以加。
瞬时间,我涌上很大的幸福。那满足不只因为看到了小火车在高山下缓缓行驶而过,而是还能跟最亲近的人并肩。在寒冬的早晨,在自己出生的岛屿,共同望向一处私密的清丽家园。
推荐阅读:
王安忆:《乘火车旅行》(散文集),1995。
Scott Snair:《火车大旅行:六位名家六段火车风情》,马可波罗,2001。
珍妮·迪斯基《火车上的陌生人》,马可波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