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家附近的超市，全新的推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低GI高纤三米锅巴、低GI无糖高钙核桃芝麻丸，低GI蓝莓桑葚汤圆......绿色“低GI”认证标签，醒目地挂在每个产品的封面。一个穿着瑜伽裤，似乎刚健身完的小姐姐，正认真地看着高纤三米火锅味锅巴的介绍。
“低GI，高膳食纤维、添加奇亚籽”，健康buff叠满，售价14.8元。就在不远处的常规货架，相同重量，几乎同款风格的花椒味锅巴，无低GI认证只要8.8元——更健康的代价，是近一倍的溢价。
低GI是今年起井喷式出现的健康标签。其普及速度之快，短短一年内，上至一线城市，下至五线小城，几乎都能找到印有“低GI”标识的食品。“在我国，GI值是自愿标注的项目。” 中国农业大学食品科学与营养工程学院教授范志红博士告诉我，“标注GI值，就类似食品包装上标注营养成分，增加了消费者的知情权。特别需要关注血糖方面的人群，可以作为产品选购的参考信息”。
这本该令人欢欣鼓舞，却从今年开始变味。
正如我在超市看到的，高油高脂的零食咖啡奶品，也大面积出现低GI的认证标签，不仅宣传上健康buff叠满，价格比同类产品也高出至少40%——这意味着“低GI”标签正全面往具有健康焦虑的中产方向靠近。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前几年矫枉过正的代糖风潮：以赤藓糖醇为代表的“0糖”产品，从普通糖尿病人的代糖选择之一，变成被元气森林等品牌炒到估值近1000亿的饮品届“新贵”。那几年，几乎人人都以为“赤藓糖醇”等于健康，直到有关专家严肃指出，糖醇类代糖的健康价值并没有得到证实，过量摄入可能对心脑血管和消化系统带来负面影响，才终于平息了这场人造的“健康狂欢”。
“低GI”会是下一个“赤藓糖醇”吗？它是否正在被异端化，变成资本推动下全新的中产“智商税”？
GI（Glycemic Index），全称为“食物血糖生成指数”，最早由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Jenkins博士于1981年提出。Jenkins博士团队发现，吃含同样50g可利用碳水化合物的食物，有的人两小时内的血糖数值如火箭般迅速上升然后居高不下，有的人大起大落，有的人却波动平缓。一系列对照实验后，他们发现问题不在“吃不吃碳水”，而是在碳水吃下肚后“血糖波动大不大”。为此他提出了食物血糖生成指数（GI），用来衡量不同食材让血糖“冲多快”的标尺，并把食物的GI值分为了高、中、低三个档，即70以上、55-69和55以下。
“GI值的本质，是食物本身的血糖反应特点。但一种食物的GI值，不等于一餐的血糖反应。同一个食物，换个吃法，血糖反应可能截然不同。” 范志红博士的研究范围包括食物的血糖反应，“比如馒头本身不是低GI，但如果吃之前先吃点蛋白质和蔬菜，血糖反应就可以更平缓。一个产品本身的GI值很低，只是在说对健康人来说，不需要采取额外的措施，比如搭配蔬菜吃，对餐后2小时内血糖的影响也会比较平稳。仅此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范志红博士觉得如今产品过度关注“低GI”并不严谨。很多人误以为“低GI”就等于营养价值更高，或者更有利于减肥。“但对消化能力很弱的人群来说，长期吃GI值太低的主食，胃肠负担可能会过大；而且，低GI跟营养好也没有直接关系。比如说，炸薯片的GI值比米饭低，你能说薯片比米饭更值得吃么？”
然而，当我仔细逛了圈超市，才发现“低GI”标签比我想象得还无孔不入：
牛奶柜里，比“三重膜滤创新技术”广告语更抢眼的，是“低GI”的标签；
生鲜水果区，牛油果的介绍里也添加了“低GI水果，富含优质脂肪”、
冷冻区，除了“升糖慢，敢吃饱”的低GI包子，还有包装上标注了巨大“慢”字的蓝莓桑葚汤圆，和东北黏豆包；
零食货架更是不得了，“GI≤55，不添加一滴水”的低GI沙琪玛；“低GI，添加奇亚籽”的蜀香火锅锅巴；“低GI”非遗牛皮豆干；“低GI”软欧吐司；“低GI”焦糖饼干......
超市的理货员告诉我，这些产品大多是近半年上架的新品。
“买的人还是很多的，吃了对身体好，老人年轻人都能吃，又能减肥又能控制血糖，吃多了也不怕，没有精神负担”，见我感兴趣，理货员开启了推销模式。我表示价格似乎有点高，她立刻表示，“健康的钱不能省，你吃其他零食会长胖，这个吃完了都不胖的”。
我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些低GI产品价格，平均比同类无认证产品贵到40%～60%不等。
我分别买了一袋低GI的青菜包和低GI的锅巴。妈妈患有糖尿病20余年，我想知道，这些低GI认证的食品是否真的有效，以及，作为零食的它们好不好吃？
水开了，蒸汽袅袅环绕在厨房，营造出氤氲的气氛。这款低GI青菜包，表皮拥有高粱般紫红色，洒落着星点深褐的色“雀斑”。配料表告诉我，这个健康的肤色源于 “小麦粉、白青稞粉、谷朊粉、绿豆粉、黑米粉、胚芽燕麦粉、燕麦麸皮粉”的结合，而它的“精准科学配比”，可以让“GI值低至44.08”，理论上来说的确让“控糖更轻松”。
十分钟后，包子出锅。它没有普通包子扑面而来的麦香，但咬一口还是松松软软。馅儿是咸中带鲜的青菜馅儿，长三角地区熟悉的菜包子口味。妈妈对味道的评价是“挺好吃的，就是太贵了”。两小时后，她测了一下血糖，只涨了1个点，“的确没有太大波动”。
根据国家《低GI产品认证技术规范》，目前任何食品要获得“低GI”认证，都需要厂家把产品送到国家认证的实验机构。机构则需要去检测实验群体在空腹吃下50克目标产品之后，两小时内血糖上升的程度，是否明显低于吃同等量葡萄糖时的反应。具体来说，其产品血糖反应必须小于葡萄糖对照组的55%——只有达到这个标准，才被允许授予“低GI”标识。
这也是说，看到产品包装上有低GI标识，我们可以相信它的确不会给血糖带来服用后的明显波动。但至于是否等于吃了更健康，则是另一个故事。
当天下午，我就拆封了那包低GI的火锅味锅巴。顺手也拆了没有低GI认证的普通花椒味锅巴。按照两个商品包装背面的营养成分，两款锅巴无论脂肪含量还是碳水化合物含量，都几乎没有区别（普通款在脂肪和碳水含量上仅略高出2%），且配料角度，两款锅巴都由大米、小米、玉米组成，且都标注了“油炸高点”，只是普通款多了木薯淀粉这个原料。
低GI的锅巴，入口是明显的“颗粒感”。火锅的香气并不明显，大脑会迅速反应出“健康”这两个字，吃得不算舒畅，用我妈的话就是：“挺费牙，应该不是给我们老年人吃的”；普通锅巴则有着更温柔的酥脆质地，吃起来也符合零食的“罪恶”，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很快一包就见底了。
然而紧随而来的就是对失控的愧疚。当晚我就跳掉了晚饭，试图为自己下午的贪吃做出弥补，甚至我观察到，自己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当时继续吃低GI的那款，晚上是不是就可以正常跟爸妈吃饭？
“大众消费者总会存在一种纠结。比如想喝甜饮料，又觉得不健康。一些教育水平更高、有一定健康意识的消费者，知道喝甜饮料不好，但又想喝，心里特别纠结。商家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心理，用‘低GI’和‘低糖’等概念，给出一个让你可以喝的理由。” 对于一线城市“低GI”食品的“中产化”，范志红博士有着自己的观察。“用糖醇替代真糖的无糖饮料、无糖甜点等，也是这个思路。比如说，总要喝点东西，又不想喝白开水，得有点甜味才喝得下去。那怎么办？商家告诉你这款产品里‘没有糖’，你就觉得可以纵容自己喝点甜水了。”
时间回到多年前。《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里，为了国民的整体健康，建议居民蔗糖的摄入量每人每天不超过25克，并倡导使用天然甜味物质和甜味剂取代蔗糖。
这本是个普通的政策，却在商机里变了形——当元气森林为代表的糖醇代糖饮料市值估价超过1000亿，当更多的商家发现只要产品标注无糖，就可以加剧消费者的恐糖焦虑，很多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比如瓶身上分明写着“无糖”，配料表却添加了山梨糖醇、赤藓糖醇等甜味剂；不仅饮料，面包零食调味料，也大量出现“挂羊头卖狗肉”的情况。
“发展到现在，想买不加糖醇的食物都很难了，” 范志红博士对这种广泛使用甜味剂的现象也很无奈。“更郁闷的是，我有个朋友孩子消化不良，医生建议孩子吃些杂粮糊、山药糕之类养胃。结果上网一看，几乎每个牌子都加了糖醇。本来孩子就容易拉肚子，吃了糖醇岂不是更容易拉肚子？”
当下正在风靡的“低GI”，是否也在经历相似的故事？我把发现分享给了同事，她正在湖北一个四线城市出差。我想知道，“低GI”风潮是否已经蔓延到了更多的地方？
当晚她就给我发了照片：在一个明确标有“无糖专区”的货架上，显眼位置能看见“低血糖生成指数奶粉”“低GI无糖青稞燕麦饼干”和“低糖小麦粉”，跟代糖桃酥、木糖醇甜味料、无蔗糖富硒高钙中老年奶粉一起躺在货架上。她告诉我，这是当地开了20多年的一家中型百货超市，是本地人晚上散步逛街的经典目的地。可以看出，相对于一线城市各类面向中产的设计拉满的低GI零食，三、四线城市虽然覆盖了低GI标识，目前主要面向的，还是GI标签真正应该服务的人群。
“中国糖尿病人群非常庞大”，在去年的一篇科普文章里，央广网介绍了GI标签的推广背景。“随着日常饮食中的精制碳水越来越多，导致人体血糖迅速升高，长期过量摄入可能诱发胰岛素抵抗，是引发糖尿病的关键因素。” 为了增强国民的普遍健康意识，国家卫健委提出要鼓励企业进行“低糖”或者“无糖”的声明。
这一次，美好的初衷能否真的福利到应该受益的群体？
“食物的营养是一个多维度的东西，不同人体质不同，对食物的反应也不一样。” 面对不断迭代的健康风潮，范志红博士建议消费者还是要从了解自己的身体开始做起。“不是每个人都需要选择低GI的产品，也不是产品的GI值越低越好。如果你有肠易激综合征，就不能多吃糖醇，因为它可能让你症状更严重；如果你本来消化系统工作效率特别低，还天天吃低GI的主食，消化系统可能更加不堪重负。身体都得不到能量，怎么维持健康？”
所以，建立更均衡的饮食观，从自己的身体出发，不跟风过度标签化的食物，或许是这个时代，更有利于消费者的自救方法。
狗仔卡
发表于 2025-12-10 08: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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