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火爆的网红街区里，两个女大学生之死

源济

长沙火爆的网红街区里，两个女大学生之死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近年来，随着网红街区打造与商业竞争的加速推进，频繁的装修和立面改建不断叠加在长沙潮宗街本就脆弱的老旧建筑上。光鲜新潮外表之下，旧城改造、商业换血与建筑安全之间的矛盾，逐渐显露出来。

文｜栾若曦

编辑｜王珊

倒塌

在医院养伤的日子里，乔默总会想起意外发生那晚墙体倒塌下来的情形。他在脑海中不断假设——假如那天没有出去玩，假如他跟女友能早几分钟或者晚几分钟到达，假如他们没有路过那家正在装修的门面，一切就不会发生，女朋友也不会出事。

出事在10月31日晚上，万圣节。乔默和女朋友白雪早就约好了要去位于长沙开福区的潮宗街看看，那里是长沙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听说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coser，看个稀奇。”出门前，乔默叮嘱女友穿暖和点，她又套了一件米黄色的外套。

2024年1月3日，长沙，开福区潮宗街历史文化街区，游客和市民在打卡拍照。（图｜视觉中国）

两人是在晚上七点四十左右到达潮宗街的。街面确实比往日要更热闹，街区人头攒动，有许多人拍照打卡，人较多的路段“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街巷也较狭窄，“我身高1米6，大约走三大步就可以到对面。”当时也在现场的刘媛媛告诉本刊。

意外是顷刻间发生的。街旁右侧施工店铺的外墙和脚手架突然垮塌了。伴随着“轰隆”声，乔默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推倒在地。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全是扬起的灰尘，自己下半身已经无法动弹，腰上是脚手架的残骸，腿以下都是砖块，肋间隐隐作痛。乔默看向白雪之前所站的位置，但那片区域已经完全被砖块钢架压住，看不到她人在哪里。脚手架还砸到了路对面的一个女游客，当时她正背对着店铺给朋友拍照，好在架子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她没有被完全压住，赶紧从夹角处爬了出去。

坍塌现场，路人一起加入救援（受访者供图）

周围的行人立马赶来救援。游客周烁当时距离施工店铺不到100米，看到灰尘像是“蘑菇云”一样冒起来，“像爆炸现场”。他马上跑回去帮忙。现场很混乱，地上东倒西歪的深灰色塑料围挡、红色砖块还有四分五裂的金属脚手架全部混在一起，十几个人忙着救人，其中有个大砖块由十几块红砖砌在一起，周烁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得两个人一起抬。

坍塌现场，路人一起加入救援（受访者供图）

很快乔默和白雪被救出了。乔默那时已经有些恍惚，耳边听不到什么声音，他挣扎过去看一边的白雪。她已经说不出话，乔默跪在她身侧，一边哭一边喊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坚持住，白雪只能动了两下手指，作为回应。十几分钟后，白雪被抬上救护车，那时候她还有一点意识，“我当时想的是，她还能抢救，就还有希望。”紧接着，乔默也被扶上另一辆救护车。

入院后，乔默在ICU观察了3天，才转入普通病房。最初白雪的家人还向乔默隐瞒了白雪已经不幸离世的消息。但乔默在新闻里看到，这次倒塌，2名女孩不幸罹难，1人19岁为在读大学生，1人24岁已工作。24岁的就是白雪。乔默说，白雪的家人很善良，没有因此怪他，只说这是意外，但他内心一直很愧疚。他和白雪是大学同学，两人去年刚毕业参加工作。两人一直没有跟家里提恋爱的事，他们本想着这两年攒些钱，有一定经济基础再说。

被投诉的装修

白雪离世后，乔默的状态一直不好，他刷着网上与白雪相关的新闻，每天晚上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甚至更少。再过一个月，就是他跟白雪的三周年纪念日，他原本想买个蛋糕，再送她一直想要的礼物，这些都无法实现了。而网络舆论的偏移，让他心里更加难受。

乔默看到自己跪在白雪身旁哭泣的视频和图片在网络上大肆传播。传播者还配了煽情的文案：例如“回到酒店收拾衣物，恍惚间抬起头，她的遗物很多，他也算一个”。甚至还有人造谣白雪已经怀孕。乔默说自己当时痛哭，是因为想救女朋友却无能为力，“我不想别人关注点在我俩身上，希望舆论应该关注在这件事情上，（安全问题）得不到改进，保不齐后面再发生这种事，谁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发生倒塌的店铺就在苏文经营的商铺旁边。苏文告诉本刊，上一家店铺9月底搬走后，新装修就开始了。一楼外围一直都摆着一圈围挡，两层都用白色布包裹起来。这栋建筑属于两层砖混结构，预制板构件。谢新明是长沙一家民营建筑企业的建造师和高级工程师。他对本刊解释称，预制板构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比较常用，即在承重墙或框架梁施工完后，将预制板一块并一块搁在承重墙或框架梁上，比较方便，成本也低。不过，预制板之间容易开裂，现在基本被淘汰。

红色箭头处为涉事店铺事发前情况（图源网络）

湖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环境设计系教授朱政仔细查看了网上流传的现场施工图片和视频，他注意到，施工方把连接预制板的梁凿断了，使外墙与结构分离。他对本刊分析称，由此来看，有一种可能性是他们想把一、二层立面贯通，做一整片玻璃墙。事实上，在倒塌发生前，就有周边商户反映和投诉，事发店铺的装修行为“比较猛烈，墙体打洞后露出钢筋”。

开间设计工程公司创始人吴智斌从事商业空间设计已有10年时间，也曾参与过潮宗街店铺的装修。他对本刊指出，现在许多网红店都有类似的需求，希望有一个大的窗洞或是门洞，不仅用于通风采光，也更便于与外界内外交互。不过，设计也要依据建筑结构而定。朱政称，如果是老旧小区砖混结构的建筑，靠近窗子的墙，很可能也有承重功能，是不能动的。

改造

潮宗街是现今长沙市内最长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麻石街。整个历史文化街区处于营盘路、湘江中路、中山西路和黄兴北路四条城市主干道的围合区域。看着现在到处是咖啡店、酒吧以及潮牌买手店的潮宗街，高婉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2018年大学毕业后，高婉莹曾在潮宗街上租住了一年。高婉莹记得，那时潮宗街上的建筑就是一条老巷子，许多房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很是陈旧。有的分岔小巷里晚上还没有路灯，人车不分流，乱停车的人很多，街上基本上没有什么客流量，道边只有些常见的水果店和超市，卫生环境也不太好，在路上总能看见些被随手扔下的生活垃圾。“现在的潮宗街可以说是改头换面了。”

本刊梳理资料发现，2000年后，潮宗街先后经历了几轮改造。朱政指出，2005年前后，长沙市重点改造了以太平街和坡子街为代表的历史街区和背街小巷，受限于资金成本，对于潮宗街的第一轮改造，更多是“洗脸打粉”式措施，或是铺贴瓷砖，或是对立面进行清洁以及更换构件。2016年后，长沙成为首批国家文化消费试点城市，又迈入GDP“万亿俱乐部”，以茶颜悦色和超级文和友代表的国潮美食和集市文化，还有岳麓书院、橘子洲和省博物馆等人文景观，为人们所关注。2020年前后，潮宗街作为长沙市第二个历史文化街区的，开始进行有机更新，并进行招商。

潮宗街（图源：微开福公众号）

朱政称，这次改造，拆除重建了街区中的危旧房屋，但还是保存了大量旧有建筑，旧有建筑也承载着当地居民的城市记忆，有助于营造城市氛围。此后，政府平台公司收回了大部分物业的产权，首先引进了一批长租公寓项目，并通过招商城市连锁酒店、特色民宿、酒店式公寓来吸引年轻白领和游客。年轻人群的到访和打卡行为，有效提升了街区的网络声量。2020 年底，潮宗街的招商率已达40%。朱政表示，从2024年到如今，潮宗街的改造仍然在进行，主要是进行扩张，将潮宗街的网红IP往周围延展。

碰撞

黄云峰是在2022年搬到潮宗街来的，那时驻扎的商铺还不算非常多，现在知名的“潮宗街”打卡墙所在区域还没有完全设计好。但到了2023年之后，一批网红商家陆续入驻，潮宗街在小红书上的热度开始持续提升。2023年9月，黄云峰开了一家“日咖夜酒”。2023年国庆到2024年国庆期间，经营状况最好的时候，一个月大约25万的营业额，毛利大约65%左右，刨除3万租金，2万多人工费，以及原材料成本加上水电杂费，一个月最高利润大约7万块钱。

但2024年国庆过后，黄云峰明显感到生意开始不太好做，尽管节假日游人如织，但消费者消费欲明显降低，2024年万圣节的营业额明显比上一年少了40%。竞争也更加激烈。不少居民将老房子租出去做店铺。黄云峰刚开店时，街区里约有不到10家咖啡馆，现在各种类型的咖啡店不下20家，还有各种奶茶、品茶店。黄云峰店里的业务量明显下降，光景最差的时候，咖啡加上酒水的营业额只有10万不到，但租金上涨到3.6万，原材料成本和人工费用也有一定涨幅，七七八八杂费加起来，每个月还要亏个几万块钱。2024年12月，黄云峰关掉了这家店。

图源：微开福公众号

老玩家的离开和新店铺的入驻总是同时发生。戴璐在潮宗街开了4年酒馆，她发现潮宗街开了两年甚至几个月就关掉的店铺有很多，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今年夏天刚开业的酒吧，装修下了很大功夫，结果两个月就关门了。刘悦来到潮宗街只有一年半时间，她注意到隔壁的店铺已经在此期间转手了两次。

店铺转手的同时往往伴随着一次全新的装修。北京建筑大学教授、北京市人民代表大会城市建设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秦红岭对本刊表示，商业街区中店铺频繁更替、装修迭代已成为普遍现象，而这种短周期高频率的施工之下，不当施工可能会对历史建筑以及老旧建筑的结构构件和装饰层造成累积性破坏。特别是在租赁周期短、免租期压力大的背景下，施工队常以“快改造、快开业”为目标，忽视结构检测和技术审查，导致打孔、拆墙、铺装等操作直接损伤原有结构。这种隐性损害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引发安全事故。

开间设计工程公司创始人吴智斌的团队一个月大约要跟20个商业店铺的装修，房东给的免租期也在缩短。为了早点开店回本，店铺业主会把压力转移给装修团队，行业内就会形成7天或15天全部装好的宣传概念。但公共建筑装修不像家装有按照顺序而来的层层工序，先做水电，然后泥工铺砖，木工吊顶，公装是混合的交叉作业，一个小店铺可展开的工作面也不大，工人在里面像“打乱仗”一样，“即便作为管理者天天验收检查，今天是一个场景，明天就是另一个场景了，许多细节就如此隐蔽过去了，也会造成一定安全隐患。”

《他为什么依然单身》剧照

吴智斌发现，店铺业主在装修老旧建筑中的店铺时，往往更追求性价比，不太有动力出资多花去做结构性的加固维护工作，有不少装修从业人员都不是正统的建筑结构设计师，其知识点还没有涉猎到可以科学论证结构的荷载。虽然施工期间，街道会审查图纸，城管也时常巡查，但他们更多查看的是外立面情况和是否按照要求布置围挡，现场有没有灭火器，整体的卫生环境，工作人员是否赤膊施工，有无佩戴安全帽等作业安全问题，“查的很皮毛”。

秦红岭认为，针对“看似有人管、实则无人懂”的监管空白，需建立跨部门联动机制，由规划、住建、消防等部门共同参与，形成“事前审批—事中监理—事后追责”的全流程监管闭环。同时，可借鉴北京老城经验，将文物、历史建筑以及老旧建筑，纳入社区网格化巡查体系，定期组织“街区巡查日”，鼓励居民与社会组织参与巡护与上报隐患。

“不只是噩梦”

这次倒塌事故中另一个不幸遇难的女孩子是19岁的颖颖。最初得到消息时，何思琪最初不敢相信，表姐就是新闻中的那个女孩。直到看到了家人间的聊天记录，她才意识到颖颖已经去世，当即就哭了出来。

何思琪对本刊记者说，她们的老家在湖南邵阳，2008年，舅舅舅妈带着2岁的颖颖去长沙打拼做生意。何思琪和颖颖年纪相仿，经常在寒暑假去长沙找颖颖玩。在她的记忆中，表姐性格开朗、自信，小时候报舞蹈兴趣班，她每次学会了都能大大方方给家里人表演展示，还会教妹妹们。长大后，颖颖出落的更加漂亮，长头发，齐刘海，大眼睛，身材高挑。

何思琪印象最深的是颖颖的善良与热心。高考后，何思琪不知道该如何报考学校和选择专业，颖颖帮她搜集资料，匹配兴趣和学校专业。还在念大学前，一点点教她用电脑，颖颖说话声音温柔，待人也有耐心，“那时候所有不懂的问题都是表姐帮我解答，简直是倾囊相授，她是一个对待朋友和家人都无比真诚的女孩子，弟弟妹妹们都很喜欢她。”

《山花烂漫时》剧照

头七那天，在外念书的何思琪坐高铁赶到长沙，看到颖颖父母的眼睛都是红的，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他们，也不敢想象这件事对他们的打击有大。”今年6月份，何思琪住在颖颖家。颖颖父母日常开连锁店，生意很忙。他们会早早做好早饭再出门。舅舅很宠爱颖颖，微信备注都是“大小姐”。晚上下班到家，他们还会跟表姐聊天，分享各自白天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或者聊聊对未来的规划。“可想而知他多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

白雪去世后，乔默时常会翻出她的照片，照片里的白雪笑的很开心，眼睛会不自觉眯成一条缝。乔默说，白雪很爱笑，善解人意，对他很体贴，出事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白雪还在安慰乔默在工作上不如意，“我们就是相互支持，相互鼓励。”

他们在长沙打拼了一年多，两个人平常工作都很忙。乔默做销售，白雪在电商行业做客服工作。白雪的工作经常需要轮班，有时会轮到时长较长的班次，一天要工作10小时左右。两人住的不远。只要下班有时间，他们都会见面，一起吃个晚饭，再各自回家。乔默说，只有周末或者放假才有充分时间出门逛一逛。他曾承诺过白雪，每个周末都要陪她出去玩一下。

他们尤其喜欢逛公园，西湖公园、梅溪湖公园都去过，空气清新，很惬意，能够很好的放松身心。白雪喜欢猫，乔默就在出租屋里养了3只猫，一只小三花，两只金渐层，有时候他们也会带着猫去公园散步，或者只是单纯逛逛街，买些白雪喜欢的衣服。她平常爱听周杰伦的歌，喜欢追剧，尤其钟爱迪士尼和拉布布的玩偶。现在再回忆起过去的种种，乔默偶尔会恍惚，原本打算和白雪结婚定居长沙的憧憬落空了，他不知道以后独自一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会想当时发生的一切，乔默说，“用‘噩梦’也难以形容”。

（应受访者要求，除谢新明、吴智斌、朱政、秦红岭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