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主妇离奇被杀案”告破：奔走26年，一个丈夫的执念与爱

源济

日本“主妇离奇被杀案”告破：奔走26年，一个丈夫的执念与爱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10月31日，本是日本三连休之前的一个快乐星期五。一天后，日本NHK的特别节目“未解决事件：遗族想对逃亡犯说的话”的第四期也将会播出，节目当然早已录制完成等待播放。然而，一个惊人消息传来。这第四期的主题，1999年名古屋主妇被杀事件，竟然破案了！

就在前一天的10月30日夜晚，一位老妇人独自走进名古屋警察局，表示愿意接受一项DNA检测。老妇人叫安福久美子，69岁，目前在名古屋市的一间大型超市做兼职的事务工作。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名古屋市所在的爱知县县警一直在找她谈话，希望她能接受DNA检测，但被安福久美子多次拒绝。然而，在10月即将结束之际，她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DNA验证结果出来，与1999年名古屋主妇被杀案现场的血迹吻合，安福久美子被逮捕。同时日本的社交媒体被引爆，媒体蜂拥而至，NHK的“未解决事件”节目紧急增加了破案内容并播放后，收视率暴涨到5.9%。人们从电视上看到，一位年近70岁，体型清瘦的男子，在众多媒体面前流下了泪水，他就是当年凶杀案的被害者高羽奈美子的丈夫高羽悟。26年来，高羽悟执着不弃，一直在为这桩悬案奔走。日本社会崇尚隐忍，一般不轻易在外表现出强烈的情绪，高羽悟在电视前边笑边抹眼泪的镜头打动了许多人。

更令人吃惊的是，安福久美子竟然是高羽悟的高中同学，甚至还曾在高中时候对高羽悟表白过。这桩悬案到底因何引发如此关注？

文｜张子宇

一

回到26年前即1999年11月13日下午，正在外出工作的高羽悟突然接到房东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回到家中，已天崩地裂。自己的妻子，32岁的高羽奈美子，倒在血泊当中，颈部等中了数刀。动脉破裂造成了大量的失血而死亡。而夫妻俩唯一的孩子，当时才两岁的高羽航平，没有受到伤害，坐在死去的母亲身边。幼小的他，不可能明白也不会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却又是另一种让人不忍直视，无法简单用语言描述的惨象。10年后，航平写了一首俳句“妈妈，与红叶一起，消失了”。

图源：NHK NEWS视频截图

高羽奈美子和高羽悟在案发4年前在职场认识。从事后媒体公布一系列照片和录像来看，高羽奈美子虽然只是一名家庭主妇，但却有着不输于明星的美貌，从家庭录像带来看，她生下儿子航平后十分幸福，沉浸于为人之妻，为人之母的喜悦当中。她在育儿日记中写道，“孩子真漂亮，真可爱”，“孩子要断奶了，白天几乎不让吃奶，我有点难受。”然而，这位美丽母亲，再也不能抱起自己的孩子了。

杀人等刑事犯罪在日本虽然并不少见。但一位生活在平静街区的家庭主妇，在自己的幼子面前被人杀害，凶手却又似乎消失在空气当中一般，动机为何，毫无头绪。这一案件也在当时引发了一时轰动。

包括爱知县在内，日本全国前后出动警力数万人次进行调查，26年来总计调查了超过5000人次，由于当时没有什么监控设备，所以也不可能拍到犯人的任何实际相貌，一切可谓大海捞针。

不过，从NHK等报道看，当时警方还是有几点调查方向。

《重影》剧照

首先没有任何财物损失，受害者也没有遭受侵害的迹象，这就排除了劫财，强盗等情况。其次，在受害者的家中，出现了一瓶酸奶，高羽家从未购入过这款酸奶，警方就此推断，这瓶酸奶是罪犯携带入屋，根据事后调查，酸奶出售于30公里以外的一家商店，虽然商店的相关人早已不记得是什么人买了这瓶酸奶，但多少可以推测，罪犯的活动范围，可能就在爱知县乃至名古屋本地。然后，桌子上放着剥开的橘子和吃了一半的泡面。高羽奈美子是一个爱干净爱整洁的人，所以这应该是一位预期之外的访客。另外，很多邻居都听到，中午的时候，高羽家中发生了争吵。

重要的是，门口玄关处留下了大量的血迹，其中有一个较为清晰的鞋印。厨房的洗手台有冲洗痕迹，罪犯很可能自己也受了伤。从留下的大量血迹来看，她并非多么专业的犯罪人士。也可能无法面对幼儿或被人发现而匆忙离去。

依靠这些血迹，随着多年来的技术进展，犯罪者的大概生物体征被逐渐勾勒出来。这是一位约40岁的女性，身高160cm，B型血，长发，穿一双韩国品牌的鞋子。警方甚至绘制出了她的大概脸型，虽然那张素描式的脸看上去几乎没有办法让人有印象，只能帮助警方缩小嫌疑人范围。另外，高羽悟其实离过一次婚，不过前妻住在静冈县，血型也不符合。没有犯罪嫌疑。

图源：NHK NEWS视频截图

然而，多年来日本警方的调查还是呈现出大海捞针的状态。一方面，日本警方不可能把名古屋及爱知县所有符合以上特征的女性都去调查一遍。另一方面，即使找到符合这些特征的女性，在没有过硬证据的情况下，如果罪犯咬定不承认，也很难定罪。如果罪犯离开当地甚至日本的话，就会更加难以寻找。当时的日本几乎没有什么监控，也没有类似身份证之类的东西，一个人只要潜入茫茫人海，不想被人发现是很难找到的。至今日本还有很多下落不明，毫无头绪的悬案，问题也在这里。

26年过去了，这桩无头案向着无果而终进展。

二

丈夫高羽悟没有放弃，一方面，他和亡妻的父母一起，抚养自己的儿子航平，其中，承担母职的孩子外祖母已在数年前离世。一方面，他不断奔走，向媒体呼喊，给警方施加压力不要停止调查。2013年起，每个月的13日（命案发生日），高羽悟都要上街，呼吁社会关注，请求提供情报。于是，也有了2025年11月1日播出的NHK节目。另外，从各种公开报道看，高羽悟并未再婚。当年和奈美子结婚的婚戒，还戴着他的手上。

高羽悟为妻子讨回公道的另一大障碍是时效性。根据过去的日本法律，刑事犯罪的追溯有时效期为15年。高羽悟和类似的悬案受害者亲属一起成立了一个组织名为“宙之会”，呼吁废除刑事犯罪的调查时效性。2010年，日本正式废除了杀人等严重刑事犯罪案件的追溯时效。但是警方能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尽心尽力地继续调查，也成为对职业操守乃至人性的考验。

图源：NHK NEWS视频截图

高羽悟也没有在职场躺平，在名古屋这家汽车之城，他供职于一家汽车配件公司，并做到管理岗。高羽悟需要努力工作，不仅因为他需要养大自己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养一套房，就是那间他妻子离世的“凶宅”。

高羽悟希望随着科技的进步，警方可以找到更多证据。为了保持现场的完整性，他自己另外租房，同时持续租原来的公寓，保持其在案发当天的状态。

租房26年，高羽悟为此花费超过2000万日元。即使按今天严重贬值的日元汇率，也达百万人民币。对于一名普通日本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另外，可以稍微提一下日本特殊的租房制度，日本传统的租房制度是如果租户不同意，房东不能无故解除租约，虽然不能确定高羽家的合同是不是符合这样的情况，但长租26年不变这样的事，也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式故事。

图源：NHK NEWS视频截图

正因为26年的现场保护，日本全国的观众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高羽悟揭开门口的毯子，展示地上的血迹和沾血的鞋印，看到挂历还停留在1999年的11月，看到儿子航平的房间里还摆满了当年的玩具。

面对家门口的记者们，高羽悟穿着一身工整西装，上衣口袋里甚至还插着叠好的手绢，典型的名古屋商务人士的严谨做派。他笑着说，亲朋好友们都来恭喜他，大家高兴，喝了酒，说着说着，流下了泪水。高羽悟在整个事件中那种沉着和几十年的坚持，也赢得许多日本人的称赞。

而这座尘封26年却又“完好如初”的公寓，也在11月3日迎来了当年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安福久美子被警方带来指认现场。现场被大量媒体长枪短炮地围着，但在完美的遮挡下，没有冲突，没有强行驱赶记者，却也没有让任何媒体拍到安福久美子完整长相。尽管日本警方用了26年才靠着自首才破案，却又不得不让人“称赞”他们应对媒体的专业技能。

事后日本媒体费尽力气，把警车的影像拉到了最大，终于看到一双眼睛，那就是安福久美子的眼睛。那是一双让人一言难尽，带着忧愁和不安的眼睛。

著名的八卦杂志《周刊文春》独家搞到了安福久美子高中时代的照片。后来，高羽悟也在高中纪念相册的集体合照中找到了她。总之，这是一张十分平常，不美不丑，却带着内向阴郁，勉强想挤出笑容的脸。一家日本网络小报意味深长地点评，也是那种“可能会有人喜欢的类型吧”。这是一种很典型的日语文化表达，即用暧昧的语句把“是个平庸缺爱的女孩吧”这种不好直接表达的意思表达出来。

图源：ANN NEWS视频截图

总之，高羽悟大吃一惊。不光因为安福久美子是他的高中同级生（同级不同班），双方还同在高中的网球部。高中时的某一次情人节前后，安福久美子突然对高羽悟表白了爱意。高羽悟收到了来自她的情人节巧克力和写着“我喜欢你”的信。

“因为我们几乎从未说过话，所以我说对不起。”高羽悟当时拒绝了表白。

其实在案件发生前，高羽悟还在一次同学会上见过安福久美子。“总之是感觉是个很老实的人”，高羽悟回忆。

“虽然她是杀害自己妻子的人，但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杀人”。高羽悟没有在采访中表达出怨恨之情。现在他最大的心结是“为什么？”

三

关于安福久美子，人们依然所知甚少，根据日本媒体的报道，似乎已经结婚。唯一确定的信息是在超市做兼职。和高羽悟的感受类似，邻居们也觉得她是个老实人。另外虽然已经结婚，但人们看到安福久美子的时候，总是只有她一个人。

警方近两天总算对媒体透露了一点只言片语。安福久美子表示，“26年来，我一直活在不安当中。因为不想给家人和亲人添麻烦，所以不想被抓住。”她还表示，从不看案件的相关新闻。

《绝叫》剧照

“对奈美子感到深深的歉意”。警方转述了她的话。另外，关于自己去警察局的缘故。安福久美子表示，从8月开始，警察多次找到自己，希望接受DNA检测。当时自己就觉得终于要被抓住了。”

安福久美子到底算不算自首，现在有争议。日本正规媒体对她的行为用词为“出头”，因为她只是应警方请求接受了DNA检测，并不完全算主动认罪。

另一方面，从此案可见，日本警方确实有“一直在努力，但又效率堪忧”的两面性。26年来，警方确实没放弃，技术也在进步。比如2019年的时候，高羽悟已经被警方告知，DNA检测已经可以判断性格了，“大概是一位老实又消极的人”。从2024年开始，警方突然开始加速，大大收缩了调查范围，框定了一个大概几百人的调查范围，基本上都和高羽悟一家有一点关系。不断对这些人提出DNA检测的请求。

《东野圭吾的悬疑故事》剧照

根据日本法律，警方无权强制这些怀疑对象（甚至不能叫作嫌疑人）接受DNA检测，但日本警方有一套自己的传统做法，那就是谈话（日语叫作“任意听取”）。本质就是问话甚至闲聊，不断找怀疑对象谈话，出没于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在日本这样的熟人社会、人情社会中，这种滋味是很难受的。当然，要从几百人开始磨，工作量可想而知。在一长串名单排队中，直到2025年8月，离杀人的那个日子越来越近的时候，日本警方终于排查到了安福久美子。

“每当到了（杀人）那几天，我的情绪就会变得很低沉”。安福久美子也对警方承认。安福久美子说她不关注这件事的新闻，恐怕也不尽是实话。毕竟，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高羽悟的那些奔走她不可能不知道。高羽悟也在事后表示过，“如果早点向警方提议调查一下她（安福）就好了”。

当然了，人们可能也会问，DNA技术检测也不是2024年才突然有的，26年才查到安福久美子，这效率也是让人打个问号。不过日本社会大概也不会对此深究。毕竟，破不了的悬案还有很多，这案子能破已经是皆大欢喜了。

图源：ANN NEWS视频截图

26年前坐在再也不会醒来的母亲身边的那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高羽航平在东京工作并和自己的同学结婚育有一子，多年来他也一直在协助父亲的社会活动。10月31日，他收到父亲发来的line短信，说凶手找到了。在11月举办的母亲的忌日纪念活动上，高羽航平表示，“现在可以稍微睡得踏实一些了”。

显然，现在公布的信息不足以打消人们的疑问。为什么安福久美子要杀害奈美子呢？根据高羽悟的回忆，妻子应该不认识安福久美子。或许在之前的那次同学会上，高羽悟让安福久美子触动了什么吗？又或者，还会有其他隐情吗？

总之，安福久美子在自己43岁的那年，不知道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走进自己高中暗恋对象的家中，又杀死了暗恋对象的美丽妻子。从动机到过程，一切都让人充满疑问。她案发前后几十年的人生，又是如何度过的？一切可能都需要等待日本法庭的公审了。

《无罪之日》剧照

可能是执念或者执怨吧。有警察人士表示。同时，高羽悟的26年追凶，也是一种执念吧。

日本网络舆论对安福久美子最后的选择理由大开脑洞，集中于两类。第一类是良心过不去，或者还想和过去的单恋对象即高羽悟坦白。甚至有好事之人尝试用AI复原高羽悟高中时候的相貌，看看是什么样的帅哥。倒是高羽悟自己在媒体前打开了高中相册，人们得以找到了安福久美子，也看到当时高羽悟，一眼看去，其实也相貌平平。

第二种是近年常见的老龄犯罪者自首现象。随着日本老龄化的加剧，日本老年犯罪后直接自首或者罪犯年老后自首的案例越来越多。因为很多罪犯年事已高，经济情况不佳，患有各种慢性病乃至绝症。而在日本服刑不仅享受免费医疗，更因为日本监狱的硬件还是管教氛围都可以说相当不错。根据日本法律规定，对于高龄罪犯要采取必要的养护措施。说白了，坐牢也是一种养老的方式。

《美好的世界》剧照

近年来，除了安福久美子外，最有名老龄罪犯自首者是桐岛聪。桐岛聪是日本1970年代著名激进左翼组织“东亚细亚反日武装战线”成员，曾多次策划炸弹袭击。在该组织成员中，桐岛聪是唯一从未被逮捕过的人。桐岛聪的通缉令及上面那张文艺眼镜长发男的照片，贴在东京各地警察局门口几十年，都已经成为一道风景线。其实他化名内田洋，在神奈川县藤泽市隐姓埋名40多年。2024年，重病中的他在医院自首，表示希望说出自己的本名。很快就病死了。